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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借了慰問團的光

  馬廣地屬消息靈通人士,但有個消息,他卻不知道,一時變得閉塞了。

  原來,李晉跑回城以後,給連裏寄來了兩封信。不用說,一封,當然是寄給竺阿妹的。但另一封卻出人意料,是寄給梁玉英的。而且是長長的。梁玉英乍一拆開信,看到署名,覺得很奇怪。因為平時和李晉接觸並不多,甚至可以說壓根兒沒有來往。直到讀完信後,她才明白了李晉的意思。原來,他寫信的目的是要借助於她和張連長兒子張小康的戀愛關係,轉彎抹角地從張連長的嘴裏掏掏底兒,看看回來後,到底要怎麽處理他。

  梁玉英××排長:

  您好!

  當提筆首先寫上您的大名,接著又在後麵綴上“同誌”二字的時候,似乎覺得不妥,便又在“同誌”二字上打上×號,改成了“排長”兩個字。我們從來沒有溝通過感情,特別是首次打交道,冠以“同誌”之稱,似乎太冒昧了。在連隊很多人的眼裏,我是“危險分子”,不知您對我看法如何?冠以“同誌”之稱,也是擔心唯恐玷汙了您的革命的美好情操。所以,就冠以“排長”之稱吧,您本來就是排長嘛!

  您接到我的信肯定會覺得很突然。不過,我拿定主意打算逃跑的時候,就把到家後首先發出第一封信的目標對準您了,因為我考慮來考慮去,隻有您能幫我的忙--如果您是真誠的話。

  首先,我向您簡單講一講我逃跑的原因,為什麽那麽多知青都能堅持和貧下中農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而單單我李晉等幾個人就不能?從我個人的小圈子來講,是事出有因的。這你是不知道的。我敢斷言,我是聽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話的,我報名決定要隨著這一專列來到北大荒時,別說沒有來得及跟在省城的爸爸商量,就連正在班上工作的媽媽也沒去商量。我是獨生子,媽媽是讓我等等看再說的。你是知道的,專列是上午9點出發的,媽媽7點上班後,我的心突然活了,一拍桌子決定--走!便捆起一套行李,給媽媽留了個紙條,就扛著行李奔赴車站了。不知您是否理解我的心情,逃跑的前一天,我接到媽媽一封信,信中偷偷敘說了爸爸在五七幹校受到的一些磨難。我想,無非是因為他曾是作家,寫的那些東西受點批判。我媽媽也寫了她老人家的孤單與淒苦,並說爸爸要在臘月二十九趕到家裏過年。若不是媽媽以違心的話安慰我在北大荒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我是不會讀著讀著掉淚的。你大概不知道,我李晉是個鋼鐵漢子,是很少掉淚的。“男兒有淚不輕彈”,這話對我來講是最適合不過的。在二連學習班裏--實質是農場設的小“笆籬”子--那麽打我逼供,我沒掉一滴淚,也並沒因一頓頓胖揍而屈招!可是,可是呀,我的排長呀,我讀著讀著媽媽的信,竟眼淚止不住了。您是知道我這個人的,往往忍不住要惹些大禍,我想來有些後怕。在闖過了批判會戲弄丁向東、主持知青戀愛問題討論會、受冤進小笆籬子、王大愣失口道出反革命口號(是失口,我當時就斷定,可是,我沒有當失口對待)我帶頭窮追猛打……這些關口,每次都擔很大風險,在農場和貧下中農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的,誰敢保證在第三個和第四個革命化春節之間,我還會惹什麽禍呢?誰敢保證不被再次送進小笆籬子呢?誰敢保證不被李峻那樣的家夥把我打死呢?我自己是沒有把握的!所以,想到臨下鄉時沒和爸爸和媽媽見上一麵,我決定,在你們和貧下中農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的時候,我要跑回家和二老過個團圓年,以解父子和母子相互思念之情。他們已成老人,我真擔心哪一天一命嗚呼,或者我這種人在農場會隨時都有三長兩短,成為終生憾事。就算我下鄉那天起是踏上人生革命之路的,我已在農場和貧下中農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已經夠意思了。這次,我想,不能算不革命吧?我寫著寫著就多了,請原諒。

  其實,寫上麵那麽多,對給您寫信的目的也並非是多餘的,那麽,書歸正傳,想求您拐彎抹角地從張連長嘴裏探探底兒:我們幾個逃犯回去後怎麽處理?

  這件事,唯有您能辦到。其一,您是排長,連隊的紅人;其二,您又是張連長未來的寶貝兒媳婦。我設想了兩個前景:第一,您為了進步,可能會把我這封信交給連長,成為您繼續進步的一個階梯;第二,您可能會很同情我,盡管接觸不多,我們畢竟是已經在北大荒一起戰鬥了三年多的“荒友”,何況又是坐一列火車來的北大荒,更何況我們是鄉親。有句老俗話:“人不親廟親,和尚不親帽子親”,也許您想到這些,會幫我的忙的。

  我也向您聲明:倘若回去再進學習班,我和丁悅純已商量好,包括上海的馬力,寧肯在礦上當黑戶開小煤礦掙錢糊口也不回去了。倘若領導能原諒我們,哪怕是受批評,檢討檢討,我們就認了,和你們比,我們畢竟是錯了。我們還要回去和“荒友”們一起繼續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

  敬請您高抬貴手,助我們一臂之力。

  此致

  敬禮!

  李晉

  春節前夕於烏金市

  梁玉英有股潑潑辣辣的剛性子勁兒,大略看了一遍後,一股火忽地燃上了心頭。有事求就求嘛!幹什麽還要軟硬兼施,甚至諷刺挖苦呢?!

  她心裏明白,自己這個未來連長的兒媳婦曾經遭到一些人的非議。什麽“巴結啦”、“趨炎附勢啦”,諸如此類等等,耳朵裏也沒少灌。但自己從心裏講,確確實實感到張小康不同於有的幹部子弟,人比較忠厚老實,而且很樸實勤勞,照爺爺的眼光說:“看樣子能過日子。”自己和張小康的戀愛關係正式公開以來,用實踐向戰友們做了回答:不張狂,也沒有以此來達到這個或那個目的,甚至有些事該做的都不做了。比如說爺爺從這裏回城時提出讓自己跟著回家看看,很快回來,自己考慮再三,還是留下來了。事實扭轉了一些夥伴的不良看法,自己又以原來的形象回到了戰友們的心目中。

  相求便是相求,為什麽要胡言這麽多呢?

  她氣得一衝動,真想把信交給張連長,給以他為首的幾名“逃犯”添油加醋,好好收拾收拾他們!可是,當她又讀了一遍的時候,這股剛性子勁兒,卻讓李晉信中體現出比鋼還硬的性子給降服了,將住了。是,是不能把信交給張連長,且不說“人不親土親,土不親廟親,廟不親帽子親”的人情味過濃,這“坐一列火車來的”倒令人深思。這不就說明是戰友、是夥伴嗎?作為一名排長,就有責任不讓一名夥伴、戰友掉隊!倘若真的把信交給連長,或者他們回來以後被送進學習班,他信中說的打算是完全能幹得出來的。仔細琢磨,他信裏寫的那些東西,也是一種左右為難的感情的支配。雖然擺不到“革命”這盤棋上來,但在心裏又是可以讓人理解的,誰家都會有些類似的事情……可能的話,還應該幫他們疏通疏通,做點工作,說些好話……

  她又看一遍信,便懷著對李晉又氣又理解的矛盾心情,朝張連長家走去。

  她心裏明白,在張連長那裏會有些麵子的,自己和張小康結成戀愛關係,壓根兒就不像王明明和白玉蘭那出鬧戲。那是王明明看中了白玉蘭,死皮賴臉硬粘乎,王大愣從中當粘合劑。而這個,是張連長賞識自己。確實,張連長覺得梁玉英不怎麽俊,可也不怎麽醜,她有個潑辣勁兒,能幹而且利索,尤其處事隨和,群眾關係好,不管從哪一方麵看,都是理想的好兒媳婦。當初,他托個女排長一透信兒,梁玉英張口就否,表示不嫁“坐地炮”。可張連長不死心,才設法從梁玉英爺爺那兒打開了突破口。當時,張連長聽說梁玉英一吐口,心裏簡直樂開了花。他一共哥仨,排行老二,大哥和弟弟結婚後,大嫂和弟妹生起姑娘沒個完,一個又一個,在鄰裏街坊,有了“張家十仙女”的稱號。他倆家找人算卦,據說再生還是姑娘,一氣之下,就此了之。唯獨他家生了張小康這麽個男孩子。等打算再要兩個男孩過繼給大哥和弟弟時,誰料老伴兒得場病後不再生育了。盡管如此,好在張家總算沒斷傳宗接代的香火。因此,找兒媳一定要挑剔挑剔,一旦挑準,也就像家裏的寶貝似的了。

  眼瞧就要到張連長家了。梁玉英心裏琢磨:這底兒是能掏出來。但一旦是不好的消息,特別是場部對“逃犯”有明確的處理意見,張連長對上又從來是恭恭敬敬,難以變通,那麽該如何答複李晉呢。

  張連長家與王大愣在時的住處成一趟房,把著東頭。麵積和結構都一樣,隻不過沒有王大愣家紳士。沒有鐵門,沒有磚砌的圍牆,是些普通的柞樹、樺樹杆夾成的障子。但屋裏政治空氣卻不遜色:毛主席彩色掛像、毛主席塑像、鏡框裏鑲的毛主席像章,五光十色,應有盡有。這一點,他是唯恐別人說自己不忠於或不熱愛毛主席。是四處尋討和精心設計的。他不僅要使自己執行上級決議感到神聖,而且連走進家裏都要有種神聖感。然而,擠擠捱捱擺放的那些家具卻與這一濃烈的時代色彩極不相襯:帶銅環的木箱、方桌、椅子統統都是那種古樸的栗子紫色。由於長久磨擦,油漆剝落,表麵已出現斑斑點點的白色。這是不知傳了幾輩子的家具,哥仁分家時,張連長從關裏搬家時帶來的。

  梁玉英一邁進張家院門門檻,還沒等開口說話,張連長老伴兒先發現了她,急忙迎出來,笑嘻嘻搶先責怪起來:“玉英呀,瞧你這孩子,打年三十晚上開始,我讓好幾個人去找你,就不見你來!快快,進屋暖和暖和……”

  梁玉英笑笑:“大嬸兒,大夥兒都在一起過革命化春節,我怎麽好意思拋開大家到這裏來呀!”

  “老張呀,小康--”張連長老伴兒一邊喜笑顏開地陪著梁玉英往屋裏走,一邊喊:“快放桌子,把我留的菜熱熱……”

  她這一嚷,幾個來拜年的連隊幹部和家屬都一抬P股走了。他們看出來了,梁玉英才是這個家的上賓。

  原來,年三十晚上,張連長和老伴兒第一次派人到宿舍找梁玉英來吃飯時,滿以為會隨叫隨到,便在家裏又炒又溜起來。不料,卻沒來,初二又連找幾次也沒來。心裏納悶兒,便把幾盤做好的菜原封不動放起來,單等梁玉英來時一熱便可以上桌。

  說時遲,那時快,張小康放桌,老兩口一個熱一個往裏端,很快就擺滿了小炕桌。

  “姑娘,快脫鞋上炕!”張連長老伴兒催坐在炕沿上的梁玉英,“來到自己家裏了,還裝什麽假,快……”

  說著,哈腰就要給梁玉英解鞋帶兒。

  “大嬸兒,我自己來。”梁玉英急忙哈腰解開鞋帶上了炕。

  梁玉英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格外喜悅的氣氛。

  “姑娘,”張連長老伴兒也脫鞋上了炕,緊挨著梁玉英盤腿一坐,嘴仍然樂得合不上似的,“過年的這點兒好東西,沒舍得吃,就等著你來呢!”

  梁玉英一看,桌子上擺的有香酥飛龍、清蒸犴鼻子肉、豬肉燉猴頭、小雞燉玉皇蘑……還有幾樣,她叫不上名,大概也是山產品。

  梁玉英瞧一眼發憨而顯靦腆的張小康,又瞧一眼臉上紋絡展開的張連長,對張連長老伴兒說:“大嬸,剛吃完飯不一會兒,我也不餓呀!”

  “可不是。大過年的肚子裏都有油水,”張連長老伴兒給梁玉英斟上一杯葡萄酒,說:“找你來,咱們不就是圖在一起樂嗬樂嗬嘛。再就是--”她說著把酒瓶遞給張連長讓他自己給自己倒,順手拿起筷子,給梁玉英小碟裏夾一塊香酥飛龍說,“你嚐嚐鮮,這是飛龍,北大荒有句俗話,說好吃的莫過於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這‘龍肉’指的就是飛龍肉。姑娘,你嚐嚐,嬸做得好不好!”

  “我自己來。”梁玉英被她的熱情弄得不好意思了。

  張連長拿起筷子,說:“別看你們在城裏,這些山味還真不一定吃得著,你嬸既然為你做了,就別客氣,來,吃呀!”

  “好!”梁玉英夾起香酥飛龍咬了一口,“好香!”

  張小康像發傻一樣,不時斜眼瞧瞧梁玉英,一句話也接不上。

  張連長吃口菜問:“玉英,現在女知青宿舍裏的情緒怎麽樣?”

  “不好,反正我們宿舍是不好。”梁玉英回答,“奚大龍安葬完後的那天晚上,宿舍裏幾乎沒人說話。第二天早晨起來稍好點兒了。吃完早飯,奚春娣從肖連長家回來,見到我們宿舍兩名女知青的哥哥都在那兒嘮喀,趴在炕上就嗚嗚地哭,好多人都跟著掉淚,誰也勸不住她,還是肖連長來把她叫走了。”

  “唉!哭有什麽用,”張連長歎口氣,“奚大龍死得是挺慘,要不是和李晉那兒個落後分子老打連連,樹個場級英雄是沒有問題的,唉,可惜呀……”

  梁玉英瞧著張連長:“叫我說,就這點兒小事,不該影響!”

  “小事?!”張連長說,“你可別小看李晉那幾個人,影響多壞。那年王大愣一句話錯出了口,讓他領著一幫人攆得直鑽桌子。還得了啦,好弄不濟也是個連長呀……”

  “吃菜,吃菜!”張連長老伴兒在一旁用筷子點劃著盤子直著急,“你在家裏別說這些事。玉英,快吃!”

  梁玉英笑笑:“我吃!”說著夾一口猴頭咬一口咽下去,又接著剛才的話由問:“張連長,李晉他們回來能怎麽處理?”

  張連長老伴兒怕說這些玩意兒影響餐桌上的情緒,但梁玉英又扯出話頭往外拽,實在不好意思說啥。

  “那可就不好說了!”張連長喝幾口酒說,“得看場部領導的意見了。”

  梁玉英皺皺眉頭:“一個知識青年跑回家過春節,還值得場部那麽大領導拿意見處理嗎?!你就處理處理得了!”

  “不行,我可處理不了!”張連長說得很幹脆,“王肅主任有話呀!”

  “什麽話?”

  張連長說,“讓我追到縣城車站抓他們的時候,王肅主任就說了,不和貧下中農一起過革命化春節逃跑的,要嚴肅處理……”

  梁玉英倒有點兒緊張起來:“不就是你說的開除民兵隊伍,不發糧票嗎?”

  “那是我的意思,”張連長說:“王肅主任說,這是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場革命運動中出現的階級鬥爭新動向呢!”

  “還能再送二連學習班?”

  “難說。”

  梁玉英放下筷子,瞧著張連長:“張連長,你給問問唄?”

  “你要問這幹什麽?”張連長也很敏感,“是不是李晉來信讓你問的?”

  梁玉英猶豫了一下,立即搖搖頭:“不,我想知道知道。宿舍裏,大夥兒都很關心。”

  “有些知青看處理輕了,好再逃跑?”

  “不,”梁玉英搖搖頭,發自內心地說,“張連長,你還很不了解我們這些知青。你不能像場部王肅那些人那樣,老想用抓呀、打呀來治服知青。你沒看和王大愣做對的勁頭嗎?治而不服;處理適當了,倒能讓知青們鬆口氣。我了解,不少知青都同情他們,年三十晚上,那麽多知青的哭勁,你就看不出來?”

  “能這樣?”張連長眨眨眼,他相信梁玉英是不會撒謊來騙他的,“那,還革不革命了?”

  梁玉英敞開思想了:“我看,那天鄭風華有句話說得挺好,組織上讓咱們在這兒就在這兒,在這兒不見得就是革命的;跑回家一次不見得就不是革命的!”

  “哎呀!”張連長有點不愛聽,“你可別聽他的,那個鄭風華看上去像是又精又靈,其實,他落後得很!”

  梁玉英繼續敞著思想:“張連長,我是說實話。這些知青,什麽道理不會講?什麽世麵沒見過?文化大革命大串聯走南闖北,有的跑遍了中國。開始,對貧下中農、對這下鄉接受再教育看得很神秘。現在,有的好像捅破了窗戶紙兒。惹他們急眼了,什麽都能幹得出來!”

  “我信!”張連長老伴兒插話說,“就憑鍾指導員走那回事,那麽多人冒著大雨去找場部,要不是虧老肖……”她接著說,“那年,夏鋤大會戰中,為了王明明少給那個叫馬廣地的知青一點兒菜,不也差點兒兩下裏掄起鋤頭嘛!”

  張連長雖然不信她們的,但不吱聲了。

  “我關心這事兒,”梁玉英說:“張連長,你掛個電話給問問唄,看回來能怎麽處理他們?”

  張連長老伴兒也在一旁催:“哎呀,你就給問問吧!”

  半天沒說一句話的張小康也插言:“爸,什麽了不起的,問就問問唄!”

  三麵夾攻,張連長下炕操起電話,讓話務員接通了王肅家。張連長這邊隨問,王肅那邊隨答,耳機裏話音很少,但每句的回答都使張連長臉上出現或感到突然或感到奇怪的神色。而結果,非常出乎他的意料。

  “王主任說了,”張連長擱下電話,回炕上坐下,“教育從嚴,處理從寬,寫個檢討好好認識認識。”接著囑咐梁玉英:“可別往外說,我是覺得處理這麽簡單,還會有跑的……”

  “行啦行啦,”張連長老伴兒截住他的話,“咱們別扯那些沒用的了,喝咱的酒,吃咱的菜,鹹話淡話往飯桌上一擺,再好的菜也沒味兒了!”她用筷子直點示:“姑娘,吃啊,來到嬸兒這裏可別拿拿捏捏地裝假!”

  “是。”梁玉英微笑著點點頭,夾起一口犴鼻子肉放進嘴裏,然後喝進一大口葡萄酒,仿佛全身都被融進了葡萄酒的辣甜、犴鼻子的清香中。

  她心裏直納悶:李晉逃跑後,是王肅親自下令讓張連長追捕的。在她看來,李晉分析得差不多,起碼要挨批判,或者再進學習班,到頭來,怎麽如此幹脆,教育教育就拉倒了呢?

  其實,王肅原意並不寬容,而是要以此為知青接受再教育中的階級鬥爭新動向來處理,準備殺雞給猴看。作為農場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搞好“鬥、批、改”的一項重要內容。但是,各地慰問團強烈的呼聲和要求,不得不使他在知青工作中放鬆一下階級鬥爭這根弦。為了知青有些錯誤是不是階級鬥爭表現的問題,為了二連學習班算不算私設公堂的問題,為了允不允許知青戀愛結婚的問題、該不該號召知青向奚大龍學習的問題,等等,在慰問團與王肅、張曉紅、吳主任等參加的交換意見座談會上,一時爭辯得麵紅耳赤,難解難分,甚至出現了互相引用毛主席語錄據理力爭的對峙局麵。當然,王肅他們是辯不過慰問團的,他雖然嘴上叫硬,心裏也真怕像慰問團分析的那樣,搞過了頭,適得其反,引起知青們集體鬧事……

  “玉英姑娘--”張連長老伴兒瞧瞧悶著頭吃菜喝酒的小康,又打開了話匣子,“我這個兒子話少,不會說,不會道,不過人品好,老實厚道,流流氣氣的事在咱身上沒有……”

  “這話說的,”張連長說,“咱是什麽家庭,那叫革命幹部家庭!”

  梁玉英不知說什麽好,夾起一口菜放進嘴裏。她已經摸透,張小康也並非不會說不會道,他說起來不緊不慢、蔫蔫巴巴也是個沒完。她和他壓過幾次馬路,交流過一些思想,雖然說不上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但感情總不像知青間的戀愛,一旦情投意和談起戀愛,兩個人很快就會被強烈地吸引到一起來。他倆在一起從沒拉過手,更談不上卿卿我我的擁抱和親吻,仿佛中間有一層障壁。

  是一層什麽樣的障壁呢?是因為一個是城市知青,一個是“坐地炮”嗎?是因為這一戀愛關係是外因促成,潛流的感情進程慢嗎?梁玉英說不清楚。但她已明顯感到,在這個家庭裏,雖然張連長口稱是“革命幹部”家庭,但濃濃的封建家長製意識顯然存在著。在家庭大事上,老伴兒和兒子對張連長唯命是從,就像張連長對待上級,常常拿著雞毛當令箭一樣。即便小康和她搞對象,也是張連長事先的主意。在這樣的家庭大問題上,張連長不點頭是定不下來的。當然,在日常生活中,家庭成員之間又是和諧平等的。

  “淨在那兒老王婆子賣瓜,自賣自誇!”老伴兒接著張連長的話,語氣裏道出了一句隨和的責怪,“人家玉英家就不是革命家庭啦?!”

  “是啊,不然咱們能湊到一塊兒嗎!”張連長咂口酒笑笑,“玉英的爺爺退休了,還來幫著連隊開建小煤礦,報酬分文不要,夠革命的啦!”

  “哈哈哈……”都笑了。

  飯桌上的酒香菜香裏,蕩漾著輕輕的笑聲。人們才開始真正進入吃喝的角色。

  吃完飯,張小康撿碗撤桌,張連長老伴兒打開古裏古氣的箱子,掏出了一套疊得板板正正的衣服。

  她抖散開上衣,往梁玉英身上比量著說:“姑娘,嬸兒給你做了一套新衣服,來,試試合適不!”

  “嬸兒,我有衣服穿,好幾套呢。”

  “傻姑娘!”張連長老伴殷勤地非讓梁玉英穿上不可,“你有不是你的嘛,這也是叔、嬸兒的一點心意。”

  梁玉英脫掉棉襖穿上一試,很合適得體,長短肥瘦,領口和袖口都很合適。這是用一塊細綠絨做的一身衣服,合適是合適,隻是樣子有點太舊,還是六十年代初在這一帶農村流行的樣式。你說不新鮮吧,還是新豔豔的綠,要說新鮮,又不是現時女知青中流行的樣式和顏色,顯得有些“土”,照知青們流行的話說,就是“屯氣”。

  她沒有表露出來,連聲稱道:“挺合適的,挺合適的!”

  “嗬,都說人是衣裳馬是鞍,這話真不假喲,”張連長老伴兒拽拽衣襟、袖口,又擺弄擺弄脖領,往後閃閃身子,端詳著,並嘖嘖讚歎道:“姑娘,漂亮多了!”

  梁玉英被端詳誇獎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低頭係著紐扣,才發現這扣很奇怪,既不是時興的有機玻璃扣,也不是塑料扣,而是用綠絨布縫製的,裏麵像裝著些細沙麵。她扣上一個扣,抬起頭來問:“嬸兒,這扣布裏縫的是什麽東西?”

  “哎喲喲,你要是不問,嬸兒還真不想告訴你!”張連長老伴兒臉上忽地閃出一種神秘而又妖道的神色,“這裏是車前子!”

  “有意思,還有用這個縫扣的。”

  “有,我們老家那裏,沒過門的媳婦到家裏來,老婆婆送件見麵禮衣服,都用這個做紐扣。”

  “嬸兒,”梁玉英笑笑,“有說道?”

  張連長老伴兒轉到梁玉英身後,拽拽後襟,說:“可不是,老人盼著你們過得車馬成套,車前有人備鞍牽馬,”她停停又轉過來,笑得抿不上嘴了,“也就是車前早有子呀!”

  “媽,什麽車馬成套成套的,”張小康在一旁聽著有點不順耳,“那是舊社會各幹各的時候,現在是社會主義了……”

  張連長老伴兒嗔怪道:“你懂個啥!我是說那個意思嘛!誰不知現在是社會主義!”

  張連長在一旁嘿嘿直笑。

  梁玉英盡管有些潑辣和開朗,但作為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早已羞臊得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尷尬地說:“嬸兒,我要回去了。”說著就開始脫衣服。

  張連長老伴兒又從炕上拿過褲子:“忙什麽,再試試這個合適不?”

  “嬸兒,不試了,上衣合適,褲子準沒錯!”她推辭著就要走,“我走了。”

  張連長老伴兒把衣服和褲子抱在一起追到門口:“姑娘,嬸兒既然做了,拿回去穿吧!”

  “我要是穿上這套衣服--”梁玉英站在門口回過頭來說,“大道上一走,就沒有看別人的啦!哈哈哈……”說完咯咯笑著走了。

  張連長老伴捧著衣服站在門口,張連長和張小康在她身後,看那笑,聽那話音,才知道梁玉英試了半天的衣服,原來並不滿意。

  夜幕被寒風抖落著輕輕降臨了。剛平靜兩天的北大荒原野,又刮起了大煙泡。有時像小龍卷風一樣,一股股、一陣陣卷起地上的積雪,打著旋兒躥上天空。有的下端粗圓,越往上越細尖,像會跑的雪塔;有的一卷起來就上下一般粗細,像會跑的雪柱;有的兩股大煙泡卷起的雪柱相撞,匯合成一股,混混沌沌,像從天空狂撒下的一片飛雪。

  梁玉英從張連長家出來,雖然探出了李晉讓她探聽的底兒,心裏有一種特殊的愉快和滿足,但是,她又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兒,他們的過分熱情使她拘謹,不好意思。“車前子”紐扣更像是沒縫在綠絨衣上,而是別別扭扭係在自己的心上。

  有的夥伴羨慕她的戀愛生活,她卻羨慕夥伴戀愛時那種無拘無束的坦蕩和豪放。

  她拐過房山頭邁上大道,要轉身往左拐回宿舍時,目光正好落在錢光華家的茅草房上,她覺得回去心裏一時也平靜不下來,就決定索性去看望看望薛文芹。

  “說曹操,曹操到。”薛文芹正要收拾外屋,見梁玉英推門進來,高興地把她攔脖抱住說:“我和光華剛叨咕完你!”接著,一轉身朝小屋裏喊:“光華,你看誰來了!”

  “喲--梁排長!”錢光華早已聽出是梁玉英的聲音,一腳門裏一腳門外高興地喊了一句,聲音爽朗而幹脆。他和薛文芹結婚以後,從一個感到緊張和窘迫的“二勞改”子弟,漸漸變得堂堂正正起來,像另外一個人似的了。天新地新了,沉鬱的性格開朗了,見人話語也多了。

  “別排長排長的,咋這麽刺耳!”梁玉英對準錢光華就是一頓連珠炮,“就叫我梁玉英得了,說道可不少,你仍站在就業農工這邊,連個‘小班長’都稱官銜!”

  要是過去讓有點身份的人數落一頓,錢光華早尷尬得無地自容了,眼下卻笑嘻嘻地點點頭:“好好好,以後改稱就是。”

  “這有什麽奇怪的!”薛文芹在一旁插話,“像錢光華他們這些跟著父親背黑鍋的,父親在押時是勞改子弟,刑滿釋放後是‘二勞改’子弟,他們又有了後代,是‘小二老改’子弟……樹葉掉下來怕砸著腦袋,還敢不是官就敬?”

  “叫我就不敬!”梁玉英一挺胸,“該怎麽著就怎麽著!”

  薛文芹拍她肩膀一下:“誰比得上你呀,找個連長當老公公!”

  錢光華:“快進屋裏坐!”

  梁玉英第一次進他倆這小屋,雖然窄小,裏麵又擺放著一些東西,但從行李到箱櫃,都很整潔,散發著純樸馨香的氣味。沒有王大愣家的富貴,沒有張連長家的濃鬱的政治空氣,卻給人以舒服清新的感覺。

  薛文芹把梁玉英讓到炕沿上坐下,從窗台端下一盤瓜子,放在她麵前:“快嗑瓜子!用花椒、大料、味精和鹹鹽水泡了晾幹後炒的,挺香。”說著抓一把放在她手裏,吩咐錢光華:“勞駕,給泡壺茶水!”

  “好。”錢光華應聲起身。

  “喂--”薛文芹也抓起一把瓜子,坐到梁玉英跟前,“沒到張小康家去?”

  梁玉英邊嗑瓜子邊回答:“剛從那兒回來。”

  “喂,我告訴你--”薛文芹趴在梁玉英耳朵上悄悄地說:“家屬區裏都知道,張連長老兩口子想要男孩兒想瘋了似的,就等著把你娶到家裏早點兒生個胖孫子呢!”

  “呸!”梁玉英轉過臉,將瓜子皮和吐沫星兒都唾在了薛文芹的臉上,“叫你胡說,人家張連長家哪像你說的思想那麽舊呢!”她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完全相信。從張連長家試完衣服出來時,心裏的莫名煩惱,現在經薛文芹這麽一說,又從心底隱隱升起來。她第一次理智地產生了對張連長一家的抵觸情緒:幹嘛要“車前子”,舊觀念這麽強,成不了親便罷,一旦成了親,我要有辦法,非生個女孩不可!

  “玉英,別不高興哇!”薛文芹從表情上發現了她隱隱不悅的感情變化,忙頑皮地哄著她,“我可是開玩笑,是真是假咱可不知道,隻是聽人家說唄。再說,誰家不想得孫子呀,我家老頭老太太還盼著呢,這也是人之常情,什麽舊意識不舊意識的,你也學會亂扣帽子了!”

  “嘻嘻……隨便說說唄。”梁玉英被她這麽一說,不快的情緒開始消失了。她聽著外邊傳來錢光華灌水壺燒水的聲音,便轉了話題:“喂,小日子過得怎麽樣?”

  “不瞞你說,別瞧屋子小,生活不富裕,穿的花的有點緊緊巴巴,可我心裏滿足!”薛文芹興奮得臉上現出了紅暈,眼裏閃出幸福的光彩,滔滔不絕地打開了話匣子,“光華知愛,公公婆婆知疼知熱,說我從小爸爸、媽媽鬧離婚、打架,沒得多少好,不能讓我在家事上受屈受累,拿我像掌上明珠似的,比對他們的兒子還好,弄得我在這個家裏像客似的。早上我起來做飯,老婆婆說什麽也不讓。有一天,我四點鍾就悄悄起來做早飯,到了第二天早晨,老婆婆三點多鍾就悄悄起來了。你猜怎麽著,老婆婆說,讓我休息好,把精力都用在工作和學習上。還有,咱們出工,我不回來從不揭鍋。這個家裏倒也沒什麽好吃的,沒什麽好穿的,不過,一家人親親熱熱,和和氣氣,啥事兒都是爭著不夠,讓著有餘,一天就覺得這個家裏像個小天堂,飯也甜,覺也香……”

  昏暗彌漫了冬夜,掩藏起了大煙泡卷起的形形色色的雪柱。

  燈光顯得格外明亮了。

  “喂,梁玉英,”錢光華端著泡好茶的茶壺走進來說,“剛才文芹不是說‘說曹操曹操到’嗎?我倆正商量請你來家吃飯,文芹要和你好好嘮嘮。”

  薛文芹扯起梁玉英的一隻胳膊,話沒出口就變得不好意思了:“我讓王大愣派民兵抓‘奸’後,裝瘋賣傻的時候,把你攆得滿大街跑,嚇得夠嗆吧?”

  “可不是,你這個死丫頭!”梁玉英掙開胳膊,不疼不癢地杵了她一下子,“你不說我都忘了,當時,嚇得我心都要跳出來了,跑回宿舍腿哆嗦得都站不住了。”

  薛文芹笑笑:“別看我使勁攆,使勁往你身上扔鋤頭,其實心裏有準兒,怎麽也不能攆上,怎麽也不能扔準就是了!”

  “攆上就沒戲了!”

  “可不是唄!”

  “哈哈哈哈……”三人都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起來。

  “剛才,光華說的是真的,”薛文芹止住笑,“我請客你可來呀,算是給你道道歉,這還是我老婆婆和老公公先提出來的,怕你不來!”

  錢光華接過話茬:“他倆不參加,就咱們仨。”

  “我不在乎。從小就有點不聽邪,參加又能怎麽樣!”梁玉英說,“剛來農場的時候王大愣作報告,就叫咱們知青和‘二勞改’劃清階級界線。那陣兒,我真覺得這些人身上像是有毒,真怕沾他們的邊兒,怕混線,這二年明白了,其實那不對,人家這些年經過政府改造已經刑滿釋放了,都是有良民證的老百姓,還能那樣對待人家?那也未免有點太不公平了!”

  錢光華聽了非常高興,在這裏,誰能有這番話和這番心思,簡直是對他們的最高政治獎賞:“好,有你這句話,我們請你就請得更坦然了……”

  “好,隻要你請,我就來!”梁玉英應承道。

  這裏是勞改農場的時候,幹警和犯人之間有一道無形的階級鬥爭防線高高築起。到知青進場,盡管犯人都已刑滿釋放就業,但這防線卻一直沒有消失。有不少知青因越過防線而被批鬥,被送進學習班。雖然如此,知青們還是不斷地在闖這防線,進入他們的生活工作圈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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