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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陪更之夜

  天大冷,人大幹。

  早飯一過,知青們就以班或排各自為戰,去刨糞、刨河泥、清山、製造顆粒肥去了。

  白玉蘭打算整理整理東西,第二天上班,又一想,可也沒什麽整理的。瞧著空蕩蕩的宿舍,心裏驀然升起一種寂寞和孤獨感。她一看手表,急忙拿起大拉毛圍巾繞在頭上,又拿起手套,邊套著邊往外走去。她要到男知青大宿舍找鄭風華,陪他值班--看護小煤礦工地。

  昨天晚上分手時鄭風華說過,因為接站,潘小彪打的替班。在小煤礦工地守護值班是一天一宿,早飯後就去接班,替換潘小彪,並勸她好好休息一天。

  梁師傅走後,鄭風華和潘小彪一直幹這差使,工地上有許多木料、工具、水泥、輕軌等等。這裏正常開工時,夜間常有別的連隊和附近鄉村的人來偷東西。

  她推開宿舍大門,一股強勁的東北風猛烈地襲來,腦門兒像被無數針尖紮刺著一樣。她急忙一低頭朝男宿舍走去。

  大煙泡兒像北大荒嚴冬的寵兒任性地卷著雪花,到處橫衝直撞,不可一世。呼號、嘶鳴、撞擊,肆虐著連隊,然而,卻怎麽也征服不了這新老北大荒人。

  多麽別致而有風采的圖畫呀:一輛輛狗爬犁在主人的驅趕下,在大道上交錯往來地行駛著,有的載著包裹嚴實的幼兒入托,有的從酒坊往家拉新出鍋的酒糟做飼料,有的從小糧店領回了全家一個月的麵粉……那紅纓鞭在凜冽的寒風中飄甩,狗爬犁濺得雪煙紛飛,爬犁腿上的鐵筋在道上劃出道道雪痕,像那在白茫茫水麵上的飛船急甩下的條條水線。趕爬犁的不管是少年還是老人,統統都白眉毛、白帽遮、白帽耳,像白胡子老人。

  白玉蘭走著,撒眸著,看他們那樣威武,挺起胸,也自然顯示出一股能征服抵禦這嚴寒的英氣。

  “鄭--風--華--”白玉蘭穿過大道,剛踏上去男宿舍大門的房前甬道,就發現鄭風華戴著皮帽、手套、口罩全副武裝地從宿舍出來,正拐過山牆,朝平頂山方向的小煤礦走去,便臉一斜,半逆著寒風大喊了一聲。

  鄭風華隱隱約約聽到了喊聲,轉過臉一看是白玉蘭,便迎回來:“玉蘭,你有事?”

  “我一個人在宿舍裏呆著沒意思,不如陪著你去上班。”

  “好啊,”鄭風華表示歡迎,“吃飯了嗎?”

  “嗯哪。”

  “那就走吧!”鄭風華高興地說,“我尋思你坐車很累,休息休息,呆不住正好和我做伴,看看梁師傅和我們辛勤勞動的成果。”

  風呼呼地刮著,白玉蘭似乎也習慣了。她和鄭風華肩擦肩,穿過小學校操場邊上一條毛毛雪道,跨上去場部的沙石公路,朝平頂山走去。

  這雪路下麵,那條通往平頂山的毛毛道,早被一場又一場的大雪蓋得嚴嚴實實。這條雪路一坑一窪是鄭風華和潘小彪的鞋殼印連接成的,左邊或右邊的雪地上印著一趟趟曲曲彎彎、忽裏忽外的蹄印兒,那是日日夜夜陪伴鄭風華和潘小彪看護小煤礦的長毛狗--愣虎踏出來的。

  鄭風華在前,一步一步地踏踩著鞋殼印,白玉蘭緊緊尾隨在後邊。鞋殼印深,步距大,她抬頭想看看前麵還有多遠,腿一扭勁兒,身子一晃,拔出左腳要去踏前一個鞋殼時,趴到了雪地上。鄭風華聽到“媽--呀--”一聲,急忙回身把她扶起來,摘掉手套掃蕩著她身上的雪說:“你不習慣,來,我扶著你走!”

  “不不不!”

  鄭風華一轉身到了她身右側,挎住她一隻胳膊說:“我和小彪剛開始時也常跌跟鬥,走兩回順過勁來就好了。”

  白玉蘭笑笑,看著鄭風華深一腳淺一腳地趟在雪裏扶著自己走,心裏覺得熱乎乎的,好像落葉歸根一樣,再不像在家時如在空中飄搖著的一枚落葉那樣。

  “風華,你真好!”白玉蘭突然想起在家時做過的幾個夢,臉上飛起了羞赧的紅暈,不眨眼地瞧著鄭風華說。

  鄭風華轉過臉,對她寒風中少有的表情一怔,想說什麽沒說出來,其實也不知說什麽好。

  白玉蘭已經不踩腳殼了,幾乎和鄭風華一樣,也是在趟著雪隨著鄭風華的步子走著。連隊的生活變成了新鮮的,這路,這滿眼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成了新鮮的。

  “玉蘭,你看--”鄭風華突然指著菜地和一片草甸子相連接的地方說。

  “什麽?”她看去時,發現雪地上正一蹦一蹦地跳躍著一隻小山兔兒,它的上空正盤旋著一隻忽高忽低、忽而靜翅、忽而斜翔的老鷹。她不禁為弱小的生命捏了一把汗,“快嚇跑老鷹!”接著便拖起嗓音喊:“噢--”

  那老鷹像根本沒聽見一樣,跟蹤著山兔兒蹦跑的方向輕輕地撲閃著翅膀,爪子曲蜷著,眼睛直盯著下方,隨著山兔兒的蹦跳在不斷改變著飛行方向和速度。距離在漸漸縮短著,縮短著,當大約隻剩下幾十米的時候,老鷹突然就像降落的飛機,一個俯衝急旋而下,在山兔兒蹦起一個高兒剛跳落時,它倏地伸出那曲蜷的黑爪猛撲下去,抓住山兔兒,然後,忽地一振翅膀,在山兔慘叫聲中騰地飛上了天空。

  “這家夥真野蠻!”白玉蘭停住腳步,歎了一聲。

  “砰砰砰!”這時,突然從雪地上傳出了清脆的槍聲。接著,就發現雪坑裏站出一個人來。

  那老鷹中了彈,猛振幾下翅膀,但已無力支撐。不僅山兔兒從鷹爪裏掉出,老鷹也似斷了線的風箏,在苟延殘喘中斜斜歪歪地跌落了下來。

  “好哇!打得好啊!”白玉蘭禁不住拍了下巴掌,“喲,是丁向東!”

  “是,”鄭風華瞧瞧,“聽說他一上夜班,白天就進山打獵,夜間上班還在豬舍打死過好幾隻狼……”

  “砰砰砰……”這時,丁向東又衝著掉落在地的山兔兒開了槍,沒有打中。山兔兒嗖嗖地逃竄了。

  丁向東背起獵槍,撿老鷹去了。

  “玉蘭,我記不得在什麽書上,也記不得是哪位名人說過了,”鄭風華瞧著丁向東撿起老鷹說,“以卑劣手段得到的東西,必定帶來惡的報應。”

  白玉蘭笑笑:“是莎士比亞。”

  “噢--”鄭風華躲過一陣煙泡,瞧瞧白玉蘭,“還是你記性好!”

  白玉蘭瞧瞧鄭風華,使勁挽了挽他的胳膊,笑了。

  前麵不遠是小煤礦了。那間磚瓦房最把頭一間的煙囪裏,正呼呼地冒著青灰色的煙,那煙柱剛噴出煙囪口,便立刻被狂虐的東北風撕得粉碎了。

  “玉蘭,”鄭風華沿著毛毛雪道拐過山牆,指指另一麵山牆的第一個門,回頭說,“那就是我和潘小彪輪流值班的更房。”

  白玉蘭走過來,抬頭時,一條長毛黑狗呼地從那屋裏躥出,一縱身,兩個騰空跳蹦到了鄭風華跟前,搖晃著毛茸茸的大尾巴,親昵地舔了幾下他的衣角,就隨著他往更房走,時而回頭愣愣地瞧瞧白玉蘭。

  “愣虎,愣虎,”鄭風華哈腰喚兩聲黑狗,拽拽白玉蘭的衣角,“她叫白--玉--蘭--”

  “亂彈琴!”白玉蘭微笑著嗔怪,“它懂什麽!”

  說來奇怪,愣虎倒像懂人語似的猛一調頭,攔在她前麵,舔起她搭在胸前的大拉毛穗頭來。

  “怎麽樣?”鄭風華笑笑,“這愣虎特別聰明,潘小彪訓練得帶勁兒極了,要是你不是跟我來,那就不得了。它嗅了你的拉毛圍巾,再來時一定圍著它,保證不咬一聲,我在它麵前,多招呼你幾次名字,常了就能知道是說你……”

  潘小彪聽著說話聲,把手裏最後一塊鬆木柈子塞進鐵爐,用爐鉤子挑起地上的爐蓋蓋好,“砰”地推開門,擠眉弄眼地喊:“嫂--子--,昨天早晨,我鄭大哥接到你的電報,簡直是騎毛驢吃豆包--樂顛了餡啦!”

  “小彪,”白玉蘭腦袋一歪斜瞪著眼,做出要伸手的樣兒,“叫你貧嘴--”

  “這可不是貧嘴,”潘小彪頑皮裏摻雜著正經,“嫂子,你差不離一年不在,可把我鄭大哥想壞啦!”接著一側臉問鄭風華,“鄭大哥,你說是不是吧?”

  鄭風華難為情地站在門口嘿嘿笑著。

  白玉蘭湊到跟前,伸出胳膊時,潘小彪“呼”地拉門,閃出一條大縫,身子在裏,腦袋在門縫擠擠眼說:“哎呀,這話可是半點兒都不貧嘴,我鄭大哥沒少和我叨咕你,給你的那一封封信,都是在這裏寫的!”他見白玉蘭縮回手,手一推,把門縫閃大:“嫂子,快,請進吧!”

  “再叫你嫂子!”白玉蘭進屋不顧跺跺腳上的雪,又舉起手來揍去。

  “好好好,不叫不叫……”他拱手作個揖,順手撿起笤帚遞過去:“快打掃打掃腳上的雪……”

  在白玉蘭的記憶裏,潘小彪剛來農場時,常見他歪戴帽子斜楞眼,叼著煙卷敞著懷,是“冒牌知青”中的劣等貨,如今從舉止穿戴上,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知青們的言語、情操同化了他,北大荒的生活塑造了他。

  “嫂……不,白大姐,”潘小彪挑逗興味未散,瞧著裏頭打掃腳上雪的白玉蘭,挺著腰板兒,臉一板說,“這回不貧嘴了,說點兒正經的,你眼瞧過年了來個啥?!姓鄭的根本就不想你……”

  “你--”白玉蘭哭笑不得,舉起笤帚就要去打。潘小彪被逼退到牆旮旯時,朝愣虎一使眼色,愣虎呼地躥上來夾到了他倆中間,白玉蘭嚇得“媽呀”一聲,忙倒退了兩步。潘小彪算是解了圍,接著指指門口的一個小板凳,又朝白玉蘭打個手勢,愣虎乖乖地叼起小板凳,放到白玉蘭麵前,仰起臉瞧瞧白玉蘭,舔起她的大拉毛穗頭來。

  “愣虎愣虎,”隨著潘小彪兩聲呼喚,愣虎瞧著白玉蘭搖搖尾巴,猛一調頭躥了過去。

  白玉蘭發現,這條長毛黑狗確實機靈聰明,非常惹人喜歡,渾身的毛油黑鋥亮,腦袋被長毛包裹著,四條腿粗壯,威威勢勢,像隻愣頭愣腦的小獅子。

  “小彪,”白玉蘭讚歎,“這條狗真好!”

  “好吧?”潘小彪驕傲地說,“訓練它呀,我費的勁兒,可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啦……”

  這話不假。那是去年開春時,連隊分配潘小彪給夜間耙地的拖拉機手送夜班飯,回來時遇上兩隻狼,幸虧他粗野膽大,掄起扁擔好一頓拚搏,才把狼擊敗趕跑。一下子想起剛來農場那年,和丁悅純到土窯子偷大鵝,讓獵戶追趕時那凶猛的獵狗,要不是當時巧搭汽車,說不定讓狗把大腿撕個稀巴爛呢。他下決心要養條狗,幾次到土窯子去要狗崽兒都不成,後來,用自己的手表換了一條狗崽兒。頭幾天弄回來時怕跑了,摟在被窩裏睡,結果,狗動不動就亂扒搔一氣,攪得睡不好,隻好弄點草讓它睡在自己鋪位的炕牆根下,誰知它一宿又屙又尿,遭到大夥兒的反對,才想了個招兒,晚上寄養在薛文芹家,每天晚上送,早晨領,無論是出門還是閑逛,走哪兒帶到哪兒。特別是今年入冬後,連裏分配他和鄭風華看護小煤礦工地,成了得力助手。起初,潘小彪來它跟著來,潘小彪走它跟著走,經過一頓訓練,現在能夠陪鄭風華值班了。

  “風華,愣虎我剛喂完,就是兔子套還沒來得及遛,”潘小彪交代說,“那我就走了,晚上我來接班。”

  鄭風華忙說:“小彪,不用了,我去縣裏接白玉蘭,你自己已經值了一天一宿,夠辛苦了,今天早上我又來得晚,晚上我就在這兒,你好好休息一宿吧,明天吃完早飯再來接我。”

  “你休息休息吧,”白玉蘭坐在小板凳上接過話,“晚上我陪著……不……”她話一出口,才覺得這個話茬接得魯莽了,臉上飛起了一片紅霞。

  “對!晚上你陪著,”潘小彪詭秘地眨眨眼,做個鬼臉,“陪--好--哇--”邊說著摸一把愣虎的脖頸毛,推開門就走。

  “你……這個死小彪!”白玉蘭紅著臉攆到門口,抓起一把雪,朝小彪扔去,“叫你貧嘴!”

  那雪剛一出手,就像散花一樣被東北風刮散了。

  潘小彪捏捏鼻子擠擠眼,扭頭跑了。

  白玉蘭反轉回身進屋關上門,見鄭風華正往鐵爐子裏加木柈子,巡視屋內四圍,才發現靠最裏邊的牆角有張床,一看便知是從連隊小招待所搬來的一套行李。床旁邊擺放著一張破舊的學生課桌,像是折了腿又重新修釘的。這肯定是從小學校弄來的,上麵放著油鹽醬醋瓶,桌底下有外皮幾乎全是煙黑的小悶罐,看來這裏還可以做簡單的飯。

  “玉蘭,走--”鄭風華扔掉爐鉤子,從門口牆上摘下皮帽子和手悶子,“咱們遛兔套去。”

  遛兔套兒?又是新鮮事,她點點頭,武裝好,隨著鄭風華出了屋。

  白玉蘭往這裏來時,光顧躲趕來的愣虎和應付潘小彪頑皮的挑逗了,這時她才發現:這個鋪開攤子的小煤礦,不亞於家鄉礦區一個正規的大井口,深深的斜井口延伸下去看不見底兒,絞車從這裏提升出來的煤矸石和泥土已堆成高高的小山,成堆的輕軌、礦車、坑木、水泵、電纜、小發電機、絞車繩等物品閑散在旁邊。難怪連隊要安排人日夜看護打更。

  “喲,好氣魄!”白玉蘭跨一步和鄭風華並肩走,“你猜,我在家怎麽想,以為就是打個獨眼龍井口,鎬刨鍬撮,安個轆轆把往上搖呢。”

  “你說哪兒去了,”鄭風華用手指指一個山邊兒和山坳說,“按著梁師傅的設想,將來還可以建兩個采區,每個都和這差不多,年設計能力五萬噸……”

  大概是自己的建議即將變成現實財富的緣故,鄭風華講得興致勃勃,白玉蘭也聽得興味很濃。說著、嘮著,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了林邊。

  從這兒往林裏有三條毛毛雪道,是鄭風華和潘小彪下兔套兒的三條路線,鄭風華抹擦一下愣虎的腦袋,用手指指靠左邊一條,“啾啾”兩聲,愣虎搖搖尾巴,像出弦的飛箭一樣,嗖地躍進了樹林。

  “兔套兒在哪兒?”白玉蘭問。

  “我領你看!”鄭風華牽起白玉蘭的手,踏著毛毛雪路,往裏走十多米,在一棵柞樹旁哈下腰,“你看。”

  白玉蘭也隨著蹲下。鄭風華指著係在樹底部的一條有拳頭大小環形活扣的細軟鐵絲子說:“這就是。”

  “兔子這麽傻,就往你這裏鑽?”

  “都說兔子尖,可就上當呢,”鄭風華瞧瞧白玉蘭,指著環形套攔住的一條蹄印小路說:“這裏是陽坡,是山兔兒冬天常走的路,到林外,在樹旁的草蒿上打食兒吃……”他說著,從蹄印小路入手,攥成拳頭往裏慢慢伸著說:“這鐵絲和雪差不多一個顏色,兔子走著走著,腦袋隻要一伸進去,這兔套兒活扣就立刻被撐緊勒套住它的脖子了……”他說著手往裏一伸,兔套兒一下子縮緊套住了他的手脖子。

  “有意思,”白玉蘭急忙給他鬆扣,待恢複原樣,讓鄭風華把手抽出環套,問:“這麽大山,兔子就走這一條路?”

  鄭風華笑笑:“老百姓有句老俗話不是說,免子滿山蹦,到晚回老窩嗎!特別是冬天,兔子一出窩,總是走那幾條沿著樹根走出的路。”

  “喲,你還挺明白,講得頭頭是道兒,倒像個套兔兒專家了。”

  “都是丁主席教給我們的。”

  “這些土裏土氣的玩意兒,這個丁向東還真有兩下子,”白玉蘭說著,突然轉了話題:“風華,你說,我昨天一見到他就像見到仇敵似的,想想,這也不對,他不過是王明明的舅唄,王明明作損,和他有什麽相幹,我也真是的,有點兒過了。”

  鄭風華挽著白玉蘭的胳膊站起來:“我覺得,肖副連長說的很客觀,丁向東這個人心眼兒很實,很厚道,還善良,就是咱們剛來農場時王大愣召開全連批判大會他踢的那兒腳,給大夥兒一下子留了不好的印象,現在都扭轉得差不多了……”他停停接著說:“通過這三年來的接觸,全麵地分析和看待丁向東,他那種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比一般人更濃一些。”

  “我同意這種觀點。”白玉蘭隨著鄭風華往回邁著腳步,“感情樸素大勁了,就偏激;憨厚大勁了,就成了愚蠢。”

  鄭風華笑了:“說得對,”他瞧瞧白玉蘭說話走路有些蜷身縮脖兒,說:“你初嚐北大荒嚴冬,大概不習慣,慢慢就好了。”

  “可不是,坐‘解放’回來那陣兒,我真有點兒受不住,凍得不知心裏是發癢還是發疼。你要是不在跟前,我說不定會凍哭!”

  “挺得住!”鄭風華說:“過兩個冬就好了。你回家後,我們在這裏過第一個冬天時也是這樣。你沒看,現在知青們都習慣了,這臘七臘八的日子,一樣出工,幹著活還不耽誤說說笑笑,連奚春娣都行了!”

  白玉蘭通過林裏的樹縫,瞧一眼埋在深雪下的土地,感慨地說:“夏天和秋天參加一個又一個大會戰,冬天要抵抗這酷寒,我看哪,在這裏幹上幾年,城裏的活再髒再累也沒有幹不了的。”

  “不光能幹,還感覺像在天堂裏一樣。”

  白玉蘭笑了:“不了解的不知道,北大荒人真了不起!”

  “這麽說,我們也了不起了?!”

  “哈哈哈……”兩個人挽緊胳膊,幾乎同時放懷大笑起來。

  “細品味,這北大荒生活也挺有意思的,並不乏味!”白玉蘭似乎重新感受到了農場生活的甜美。

  “是的!”鄭風華應聲時,已經邁出了樹林,遠處又傳來“砰砰砰”的獵槍聲。他瞧著被丁向東擊落的一隻野雞說:“等咱們安了家,攢錢買支獵槍,我也學打獵,讓咱們的小家庭野味不斷……”

  “咱們要是有了孩子上了學--”白玉蘭笑笑,斜瞧著鄭風華:“再也不會像你那樣,給你爸爸在路上撿煙蒂抽了。”

  鄭風華尷尬地笑了。

  “玉蘭--”鄭風華問話沒等出口,見到了門口,又咽了回去。

  他們走時加滿的柈子已經燒完,隻剩下一爐暗紅的木炭了。鄭風華急忙上去用爐鉤子挑去爐蓋,撿起旁邊的木柈加了進去。憋悶了一會兒,火苗忽地燃燒起來,被風抽得呼呼直響。

  白玉蘭摘掉拉毛圍巾和手套,鄭風華把小板凳放在爐子旁邊:“玉蘭,來,烤烤暖和暖和。”

  “這裏可比大宿舍享福多了。”她搓著冰涼的手,坐到了小板凳上,挓挲著手烤著。

  鄭風華把棉襖、帽子往床上一扔,又撿來個小板凳,和白玉蘭肩挨肩坐到了一起。

  火呼呼地響著直往鐵皮煙囪裏鑽,爐蓋紅了,爐圈紅了,煙囪也在從底根兒漸漸向上浸紅,騰騰的暖氣迅速地在屋裏擴散著。白玉蘭直覺得一股強大的暖流在胸前衝擊著。

  “喂--”鄭風華撿起了進門時的話題,“玉蘭,那小寶寶怎麽樣?”

  “啊?”白玉蘭一怔,瞧瞧鄭風華,“挺好的……其實,就怪你,依著我,當時就……”

  鄭風華苦笑一聲,搖搖頭:“當時你那方法不行,要跳樹墜胎,對你會有危險的。”

  “可是,”白玉蘭低下頭:“回到家我去了幾家醫院,都說時間太長了……”她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筆記本,從套皮裏抽出一張照片遞給鄭風華:“你看!”

  鄭風華接過照片細細端詳:是一個嬰兒光P股躺在花線毯上的特寫照片,臉蛋兒胖胖,肚皮鼓鼓,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有著兩條渾圓渾圓的小腿,嘴裏含著一隻小手,很惹人喜歡。

  白玉蘭在家時,不隻一次思考過:鄭風華對這個孽生的娃崽會持什麽態度呢?雖然來信問過,回信時也提及過,隻不過都是草草帶過而已。她偷偷地斜睨鄭風華端詳照片的表情,想從表情上知道他內心的真實感情。

  “喲,玉蘭--”鄭風華指著嬰兒的鼻子、眼睛,臉上閃著笑容說:“長得像你!”

  談起這話題,白玉蘭心裏難免有點尷尬,但她極力使自己鎮靜下來,點點頭笑笑:“要是像作孽的那家夥,我一天都不想看他!”

  “這不像你了嗎?!”鄭風華用另一隻胳膊攔頸將她擁到了自己懷裏。

  白玉蘭接過照片端詳著問:“你喜歡?”

  “嗯哪!”鄭風華很自然。

  白玉蘭瞧著鄭風華:“為什麽?”

  “因為他像你!”

  “盡管--”白玉蘭壓低了嗓音,帶著苦澀,“但,他不是咱倆的孩子。”

  “屬於你的,就是屬於我的。”

  “盡管你這麽說,”白玉蘭搖搖頭,“但並不成邏輯。”

  “怎麽不成邏輯,你就是小心眼兒!”鄭風華和顏悅色地挖苦了一句,臉上神情堅定地說:“不信你看著,將來到了我們身邊,我一定好好對待這小家夥,一定好好培養他!”

  “我……我……”白玉蘭身子一斜,哽咽兩聲,腦袋使勁倚進了鄭風華的肩窩裏,“上車前,我把他扔了!”

  鄭風華緊把住她的雙肩,使勁把她掰出肩窩,麵對麵地、激動地問:“怎麽?你……你把……孩子扔啦?”

  “嗚嗚嗚--”白玉蘭使勁偎進鄭風華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他緊緊地抱著她,怔怔地瞧著爐火,瞧著瞧著,腦海裏浮現出一個用破衣服包裹著扔在大道口的嬰兒……寒風吹拂,那樣殘酷,嘶啼聲啞,那樣可憐……

  “哎呀!”他鬆開被她緊按的雙肩,激動得站了起來,一跺腳:“玉蘭呀玉蘭,棄嬰--這是犯罪啊!”

  白玉蘭忽地站起來,衝著鄭風華,把多少天來冥思苦想積聚在心裏的話一下子發泄了出來:“犯罪!犯罪!我早就料到你會有這句話,犯罪又能怎麽樣?!你想想:咱倆結婚以後,他算個什麽,叫我媽媽,叫你什麽?眼不見,心不煩,狠狠心把他扔掉,難過幾天就好了,我……我是為了咱倆以後的幸福……”

  “哎!”鄭風華轉過身,克製住自己,“知道誰撿去了嗎?”

  白玉蘭噙著眼淚點點頭:“嗯哪。”

  “誰?”

  白玉蘭激動的心情漸漸平緩下來,瞧瞧鄭風華,沒有回答,把視線移向了窗外。

  “好吧!”鄭風華語調深沉地說:“你不說,我也不問了。既然你扔掉了,我不會再去要回來的。”說著走到了靠床的窗戶前,顯然是在賭氣。

  暖氣充斥了整個房間,窗戶上一夜間結成的冰霜漸漸融化著,霜雪水淋淋漓漓,像汩汩的淚水流到窗台,又從窗台滴到地上……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東北風刮得格外起勁,瘋狂般席卷著北大荒每一個角落,幹枯的樹梢呼呼作響,入冬以來一直掛在樹枝上的枯葉簌簌響著紛紛飛落。

  嗬,臘八,北大荒酷寒的日子!

  白玉蘭瞧著鄭風華那賭氣的樣子,一陣心酸加傷心驀地湧上心頭,剛要放聲大哭,趕忙雙手緊緊捂住嘴,憋屈地咬牙搖頭,像往肚裏吞咽大鉛球一樣難地咽下一口唾沫。然後,坐回小板凳上嗚咽起來,也許是壓抑著哭聲和難受,肩膀一聳一聳地收縮和抽搐著,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鄭風華回頭一看,覺出了自己的暴躁和冒失,幾大步跨過去蹲在她身邊,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肩膀:“玉蘭,你大概不理解我的意思,我對你的責備裏是有著一片深情的。你想啊,孩子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和你心連著心;你深深地愛我,我同樣深深地愛你,孩子的心也就連著我的心,我想,這應該是愛的連鎖反應,不會錯的!”

  “不,不不,這一點我不同意你,你沒有親身體驗,感受不出我心裏深層複雜的東西,盡管你是為了愛我,我也相信這裏沒有假。”白玉蘭抽搭兩聲,用手帕拭拭眼淚亮開了心底話:“我覺得,幾種物質的化學性連鎖反應,往往有著一成不變的規律性,而情感的愛不是這樣……”她說著又抽搭兩聲擦擦眼淚接著說:“它是一種奇妙的變化莫測的東西,即使能形成這種反應,還會因外界因素的幹擾而起變化。”

  “我敢斷定,”鄭風華掏出自己的手帕去給她拭淚,“你我之間和你生的孩子之間會有這種連鎖反應。”

  她推開鄭風華的手,抑製住了啼哭,話語裏還帶著情緒:“我回家不久,丁香帶著說客,偷偷摸摸找到我家裏,一派花言巧語,把我媽和我爸說活了心,又要等著我生完孩子伺候月子,又答應把孩子抱回農場她撫養,千好萬好,把好事好心都說絕了,臨走還扔下三百元錢,又委托我媽給她郵孩子的照片……”她說到這裏,眼睛不眨地瞧著鄭風華:“這意味著,他們要撫養這孩子,將來事情會更複雜!”

  “噢!”鄭風華本來覺得自己一往深情,聽了竟無言以對了。

  頓時,他覺出了自己的稚嫩和單純。

  “我第二天就把三百元錢給她寄了回去,並寫信告訴她:因時間已長,不能流產,孩子生完後我就送人!你猜丁香怎麽著?”

  鄭風華變得像傻子一樣,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這回,丁香該死心了!”

  “死心?”白玉蘭有點鄙夷這一回答,“我很快接到電報,丁香說她要孩子……”

  鄭風華恍然大悟地喘了口粗氣:“真是天下多少難堪事,全靠一張厚臉皮!後來又怎麽著了?”

  “我立即拍回電報,謊稱為了讓她找不到孩子的蹤影,要立即動身去新疆的舅舅家生下這孩子。這樣,她才算死了心,再沒來信和電報。”

  “留下孩子,將來說不定會給咱們帶來多少羅亂,”她聽鄭風華不吱聲,繼續說:“你能想象出來,我要下多大的決心、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這麽做的……”

  “玉--蘭--”隨著白玉蘭孱弱的聲音時高時低,鄭風華的眼眶漸漸濕潤了,再一次緊緊把白玉蘭擁抱進了懷裏。

  啊,他在刹那間才感到,她這痛苦的抉擇是為了忠貞的愛情,是為了未來的幸福美滿。

  白玉蘭依偎在這充滿男性溫馨的懷抱裏,感到無比的溫暖。在那來到農場不到一年時間的初戀裏,盡管有無數個黃昏和夜晚,無數個星期天一起漫步,一起坐在樹下相依,賞月傾談,但他很少主動地去擁抱她,隻是當明顯看出她要傾進自己的懷抱時,才順其自然地伸出雙臂。而在這更房短短的時間裏,他已經主動兩次擁抱著她,她很激動,很幸福。她癡醉般地將豐滿的胸脯緊緊貼近他的胸懷。盡管因哺乳的奶水旺盛未減而胸部豐凸,盡管穿著棉襖,但他屏著呼吸在靜謐中也聽到了她那因幸福激動而劇跳的心。愛,在臉上蕩出滿足的光彩,浮上了眯起的眼梢,浮上了濕潤美麗的嘴唇。那兩條曾在舞台上大展風采的黑油油的辮子,雖沒經過精心梳理,仍不失嫵媚的色彩,頎長地從兩肩垂落著。

  此時此刻,在他倆的感覺王國裏,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仿佛時間凝固了,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咚咚咚……”突然傳來門被撞擊的聲音。

  白玉蘭震悸地推開鄭風華,一怔。

  “沒誰來,”鄭風華笑笑,“是愣虎遛兔套兒回來了。”

  果然,他輕輕一推門,隨著一股冷風撲進屋內,愣虎噌地從閃開的門縫裏鑽了進來,把叼著的一隻山兔兒鬆口放在地上,搖晃著毛茸茸的尾巴舔起鄭風華的衣角來。

  “喲,玉蘭,你來看--”鄭風華撿起兔子一攥,鬆鬆軟軟,還沒凍哩,“清晨打食兒吃剛套上的!”

  白玉蘭湊過來,瞧著在鄭風華手裏嘀哩當啷沒腦袋的山兔兒,感到很奇怪:“兔子腦袋被什麽吃了?”

  “不不,是愣虎咬的。”鄭風華搖搖頭,撫摸著愣虎的腦袋說:“這愣虎很聰明,訓練幾次就成,兔子進套以後,脖子勒得很緊,愣虎不會鬆扣,小彪訓練它把兔脖子咬斷,然後叼起兔身使其脫套叼回來!”

  “噢,有意思!”白玉蘭輕輕地撫摸著愣虎,“這愣虎是挺聰明的。”

  愣虎像是聽懂了白玉蘭的誇獎似的,又搖晃起尾巴舔起她的衣角來。

  鄭風華從窗台上取來一把鋒利閃光的剔刀,麻利地先將兔皮剝掉,剔下兩條大腿後,又割下幾片胸肌肉,剩下的劐幹淨膛全扔進一個破鐵瓷盆給了愣虎。愣虎瞧瞧鄭風華搖搖尾巴,趴在盆子跟前撕啃起來。

  白玉蘭按照鄭風華的指點,從門口牆上掛的麵袋裏掏出四個凍得梆梆硬的饅頭,然後,將一個用鐵絲子編織的烤篦放在爐蓋旁,把饅頭放上烤起來。接著,兩人一起動手,在鮮嫩的兔肉上放上細鹽麵和花椒大料麵,用鐵絲串住,打開爐蓋子,一人手裏一串在通紅無煙的炭火上熏烤著。

  紅中閃黃的炭火光烤襲著兔肉,很快發出噝啦噝啦的響聲,漸漸烤出了肉油,不等滴落到爐底便很快變成蔚藍色的小火花,在滿爐膛的火焰中一閃即失了。一股股清新的肉香味飄出爐膛,在屋裏彌漫著。

  兔肉熏烤熟了,饅頭也烤熱乎了,鄭風華又到外麵撮來一盆雪,往爐子裏加了些木柈,把雪盆坐在爐子上燒水喝。兩人麵對麵坐著小板凳,以一個小圓木墩兒為桌,香甜地吃起來。

  他們吃著嘮著,不知什麽時候,太陽悄悄地落山了。

  北大荒就是這樣,天短夜長,早晨七點鍾才亮,下午兩點多鍾就擦黑了。

  西山後的落日噴射著格外耀眼的金黃色光芒,那潔白的雪山之巔像無數碎金在閃爍,構成了北大荒落日的壯麗景觀,當太陽一骨碌深深沉下去的時候,閃閃的金光消逝了--西天一下子變得黑暗了,大地更暗了。

  爐膛裏不時發出劈裏啪啦的嘣爆聲,火灼灼,暖融融,飯還沒吃完,水燒開了,兩人又吃又飲,那樣簡單,卻那樣香甜……

  “玉蘭,”鄭風華吃完站起來掏出手帕擦擦手,瞧瞧漸黑的窗外,指指床說:“你躺下休息吧。”

  “你呢?”

  “我打更,晚上常有附近農村的老鄉來偷東西。”

  “外邊這些玩意兒,偷了也是公家用。”

  “不,老鄉偷了木頭蓋房子呀!”鄭風華解釋:“我還得看著爐子,這屋子不保溫,火一停,屋子就冷,你睡吧!”

  白玉蘭瞧瞧鄭風華說:“大宿舍前半夜還行,後半夜真冷,我當了半宿團長,蜷蜷著身子還是冷,沒睡好。”

  “昨晚當了後半宿團長,今晚讓你當一宿廠(長)長,”鄭風華笑笑:“你就伸開腿,舒舒服服地睡吧!”

  “那,我可要睡啦!”白玉蘭瞧著鄭風華粲然一笑,朝床那兒走去。

  昨晚睡得晚,後半夜又冷,隻是似睡非睡,她確實感到疲倦。她脫掉棉衣、棉褲,又脫掉毛衣、毛褲,穿著襯衣襯褲進了被窩,頭往枕上一放,腿一伸展,好像從來沒有睡過舒服覺一樣。暖融融的被窩,就像全沐浴在明媚溫柔的光裏,感覺飄飄忽忽,像進了夢中的天堂世界。

  她眯上眼睛,腰肢一動不動地舒展著,似睡非睡的時候,恍惚覺得像有個毛絨絨的圓球在心裏緩緩地滾動,竟舒服得越來越清醒,困意越來越少了,突然想起在家裏曾反複琢磨過的一件事情,竟忘記和鄭風華說了--

  當她在家時反複思考,猜定鄭風華並沒有嫌棄自己失身而仍在愛著自己的時候,打算回連隊就和他結婚。如果連隊不支持,完全可以有理有據地去說服他們:張曉紅是新提拔的場革委會副主任,不是已經開先河結婚了嗎?!

  這種想法產生以後,曾使她多次失眠。丁香從烏金市走後,特別是又接連拍去電報,她做了不少荒誕離奇的夢:有一天夜裏,竟夢見《白毛女》裏的黃世仁和穆仁智帶領一幫狗腿子把自己搶到了黃家,自己逃到深山老林裏生了孩子,變成了白毛仙姑;也做過一些甜蜜的夢:鞭炮聲中,頂著紅豔豔繡著花的蒙麵巾和鄭風華拜天地,洞房花燭夜裏,親密地依偎,親密地接吻,然後在鴛鴦枕上將腦袋埋在鄭風華的肩窩裏甜蜜地睡去……

  她側轉過身,微微睜開眯著的秀眼。不知什麽時候,當餐桌的小圓木墩兒上點起了野豬油燈,鄭風華正專心致誌地坐在旁邊看剛才還在窗台上的那本《煤礦采掘知識》。她剛要用胳膊支撐起身子和他商量剛才想到的事情,突然意識到自己是隻穿著襯衣在被窩裏,又閉上了眼睛。

  野豬油燈芯發著噝噝的響聲,芯火苗兒隨著鄭風華呼氣和吸氣在撲閃撲閃地忽而東歪忽而西晃著。突然,呼嘯的大煙泡卷起一片雪沙猛烈地敲打一下窗戶,那大煙泡風頭被撞回後,貼著牆灰溜溜地溜走了,野豬油燈噝噝的響聲被大煙泡撞擊窗戶聲淹沒後,又恢複了原有的節奏。

  鄭風華專心致誌地翻過一頁又一頁書。

  他扭轉過頭瞧瞧白玉蘭,發現她那樣靜,那樣安穩,那樣香甜,便又站起來躡手躡腳地打開爐蓋,又加進了滿滿一爐膛木柈,門口處牆簷角上的一簇冰霜融化了,有節奏地滴落著,剛一落地,便在幹燥的室內變成了淡淡的水汽。

  白玉蘭輕眯著雙眼,隱隱聽見了鄭風華躡手躡腳的聲音,在那暖融融氣流的氛圍中不禁神誌迷離起來--

  隻見鄭風華忍著詭秘的笑,躡手躡腳地走來,悄悄地、悄悄地,越來越近了。隻有一臂遠的時候,看透了自己在眯眼含笑佯睡,雙手輕輕地扶住床沿,猛一哈腰,正要對準她潤潤的唇吻去的時候,她呼地伸出兩臂去迎接,一下子撲了個空,胳膊回落時“叭嗒”一聲打落在了行李上。她隨即欠身睜眼看時,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喊了出來:“鄭--風--華--”鄭風華仍在那裏專心致誌地看書。她身體酥軟地躺下了。

  “玉--蘭--”鄭風華聽到呼喊回頭時,白玉蘭已經躺下了,他急忙放下書走過去俯著身問:“你--做夢了吧?”

  白玉蘭眯著眼睛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這時,她多麽希望鄭風華能夠輕輕地掀開被,猛地擁抱她,親吻她,甚至希望他上床同寢,自己以身相許,也無任何抱怨。她仿佛覺得,隻有這樣才能證明,鄭風華沒有嫌棄她,仍在真正地、深深地愛著她……

  這是一顆多麽熾熱地愛著他的純摯的心啊!

  然而,鄭風華沒有,他發現她眯著眼,在迷離恍惚中搖頭,還以為她是過於疲勞了。他輕輕地給她掖被,把她袒露的雙臂輕輕地移進被窩。當發現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下,她那纖細美麗的臉龐更加使人迷離生情時,當他盯了一眼棉被下那凸起來的豐滿胸部和秀麗的豐姿時,他臉紅了,心跳了,一瞬間產生要掀開被熱烈撲上去的念頭,又在另一刹那被堅強的理智控製住了:她太疲勞了,她為著深深地愛著自己遭受的痛苦太多了,應該讓她全身心地休息,應該……

  這也是一顆多麽熾熱地愛著她的純摯的心啊!

  白玉蘭眯上眼睛紋絲不動了。鄭風華悄悄地退著步離開著,向爐旁“書桌”走去。他和她各自心底的希望都消失了。

  --她在純然地傷感著。

  --他在純然地抑製著。

  她傷感著,他抑製著,他們都把天真衝動的想法潛藏進了心底。

  啊,愛是甜蜜的,愛也是痛苦的。

  鄭風華坐回小板凳拿起書,回頭瞧了幾次,見白玉蘭靜謐地躺著似乎睡著了,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把注意力又集中到書頁上。

  然而,他哪裏知道,白玉蘭那靜謐的安睡是假象。她隱隱覺得雙乳脹癢,而漸漸又覺得脹痛起來。是,在家裏這個時候,正是孩子吃夜奶後要睡覺的時候,一股酸楚又湧上心頭,眼角偷偷地淌下眼淚;可憐的孩子呀,此時此刻你正是該吃奶的時候,你在吃什麽呢?是找不到媽媽的乳頭在蹬腿啼哭嗎?

  這痛苦的姑娘,用苦水在自己心裏編織成了鍾愛鄭風華的五彩的愛的花環。然而,她在心裏劃出了兩個大問號:從遭王明明侮辱以後,鄭風華對自己是一種出於道義上的愛?還是仍如當初那種心心相印的情愛?

  她再也忍禁不住,猛一翻身趴下嗚嗚地哭了起來。

  “玉蘭,玉蘭,”鄭風華一怔,莫名其妙地走過來,撫摸著她抽搐的肩膀:“怎麽啦?怎麽啦?”

  “嗚嗚嗚……”她哭聲不止,那樣傷心,似乎難以控製似的。

  “哎呀!”鄭風華急得直跺腳,“玉蘭,你倒說呀,你到底是怎麽啦?你到底是怎麽啦?”

  “嗚嗚嗚……”白玉蘭又哭一陣子,囁嚅著說:“我……我……想……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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