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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大宿舍裏的變化

  星月交輝,寒風勁吹,厚厚的積雪泛著青色,閃閃爍爍,肥腴的北大荒大地靜靜地躺在雪蓋風裹之中,大概是豐收了,困乏了,沉沉地睡著了。萬裏無垠的大地上沒有生長的東西,隻有家家門上方屋簷下,懸掛著長長的冰淩子,銀刻玉雕一般,在不斷地長粗,不斷地長長。

  白玉蘭和鄭風華在肖副連長家吃完飯,被送出障子大院。肖副連長和老伴兒一再說,留在屋裏的那雞蛋和豆包是老丁一片心意送給白玉蘭吃的,囑咐一定要來。白玉蘭應允著、致謝著離開了。

  鄭風華陪著白玉蘭朝女知青宿舍走去,一陣大煙泡劈頭蓋臉地迎麵卷來,鄭風華抱住白玉蘭一扭轉身子躲了過去。煙泡呼呼響著爬上了路旁的鑽天楊,吹得樹枝直響,遠處不時傳來餓狼的嚎叫。

  北大荒被開發著,繁榮著,那蠻荒的痕跡還隱隱地殘留著,泛現著。

  白玉蘭一拉開宿舍門,首先被排長梁玉英發現了,她高興地跳下炕趿著鞋迎上來:“白--玉--蘭--”

  喊聲引起全宿舍的注意,一些認識白玉蘭的姑娘們隨著喊叫迎上來,拎包的、挎胳膊的,簇擁著她往裏走。

  一些和白玉蘭陌生的知青也停下了手裏的事情瞧著。在連續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不回城的知青們中間,無論哪個知青有特殊情況要回家,或者回家又回來,都是大宿舍裏的新鮮事兒。

  白玉蘭被簇擁著朝自己的鋪位走著,撒眸著,發現大炕上坐著或地上站著的一些知青那樣陌生,連一點兒麵熟的影子都沒有。她不知道,張連長從去年底就打破了王大愣按地域安排宿舍的安置法。這兩年,除以各排抽調一些知青充實後勤、機務排外,總場還從各連隊抽調一些知青去開荒,建一個學大寨新點。再加上外調和調進投奔戀人的,特別是這兩年常有地域性的派性小武鬥事件,一批省城知青一進連隊,就在已打破過去按地域安排住宿的情況下,進行了插花安置,來個“五湖四海”。

  “玉蘭姐,”奚春娣使勁拽著白玉蘭一隻胳膊,責怪說:“我見你的行李解開鋪上了,梁排長還一個勁去摸底下熱不熱,我以為誰要來借宿呢,一問梁排長才知道你要回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好去接你呀!”

  “呸,不嫌寒磣,”梁玉英俏皮地嘴一撇,“人家鄭風華去了,你去不礙事嗎?絆腳拉喳的。”接著戲謔白玉蘭,“今天傍中午,鄭風華一拾掇鋪放行李,不用問,我就知道這裏有小鬧頭!”

  白玉蘭被扯著拽著來到自己鋪位前,往炕上一坐,笑著瞧瞧梁玉英,“變得這麽貧嘴!”

  “玉蘭姐,”奚春娣站在白玉蘭對麵,“搭什麽車回來的?這麽晚?”

  梁玉英像爆豆似的:“去去去,貧嘴呱舌的,瞎問個啥,問咋這麽晚才回來,告訴你?!讓鄭風華親夠了才送回來的唄……”她說著摟抱著白玉蘭的脖子問:“玉蘭姐,你說是不是?!”問話裏還帶著肯定的感歎。

  “咯咯咯……”宿舍裏飛起一陣陣銀鈴般的笑聲。

  “我……我……”白玉蘭掙脫開梁玉英,“變得貧嘴,我打……打死……你……”

  梁玉英一閃身躲了。

  “打!玉蘭姐,打!”方麗穎慫恿說,“她一天沒事,也是總拿我開心!”

  “嘻嘻--”白玉蘭忽然想起,拉開提包的鎖鏈,捧出一捧糖,“快吃糖,光說話,忘了……”接著,又拿出蘋果給大家分。

  白玉蘭給誰誰接,馬上就剝掉紙塞進嘴裏,接過蘋果的也不客氣,哢哢就啃。白玉蘭聽著,看著,加上剛才在肖副連長家吃飯吃得高興,心裏覺得很痛快,大宿舍的姑娘們變得豪爽大方了。她在時,連談戀愛的字眼兒都羞於啟齒呢,如今有了這放肆的玩笑,倒很開心。還有,那時候,誰要給誰點東西,卻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推推讓讓,讓讓推推,如今這麽仗義,用句土話說--這麽不外。

  姑娘們甜甜地吃著,嬉笑著。

  “玉蘭,”竺阿妹咬一口蘋果咽下去,“你變化不大,就是臉瘦了點兒,還那麽漂亮!”

  白玉蘭瞧著竺阿妹腰粗了,肩寬了,臉也黑黝黝的了,再不是那窈窕淑女了,說:“你可胖多了!”

  “什麽胖了?!”梁玉英又湊上來探著頭,“要不咋那麽粗,準是讓李晉給摟的!”

  竺阿妹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動員白玉蘭:“咱倆收拾她!”

  “你胖是讓誰的胡子紮的?”白玉蘭走時知道梁玉英沒有談戀愛,笑著戲謔她。

  竺阿妹來了話:“對,讓張小康!”

  “張小康?”白玉蘭有點奇怪,“就是開大解放的那個?張連長家那個?”

  竺阿妹點點頭:“是的。”

  梁玉英躲出了擠在一起的人堆兒,雖沒聽著她們說些什麽,但知道是在說她和張小康搞對象的事,嘴一撇:“他呀,嘿--連我的一點兒邊都挨不著!”

  “呸,”竺阿妹操著熟練的普通話,編出一套謊喀兒,煞有介事地揭發:“別吹,尋思我不知道怎麽的……”

  梁玉英竄上來:“你知道什麽?扒瞎!”

  奚春娣、方麗穎拍著巴掌喊:“人家阿妹才不扒瞎呢!”

  “阿妹快揭發!”

  “那天傍晚,”竺阿妹說得有聲有色,“我親眼看見張小康用車把你拉到大荒甸子裏……”

  “胡--說--”梁玉英挓挲著手撲上來,“看我不收拾你的!”說著把雙手伸進竺阿妹的胳肢窩抓搔起來。

  “咯咯咯……”竺阿妹忍俊不禁地推搡著她,哈腰後閃,笑得短了氣似的,“嘻嘻嘻……”接著喊,“快幫忙呀!”

  奚春娣、方麗穎等先撲了上來,姑娘們嬉鬧著扭成了一團兒,助威的、喊號的,像蕩漾著青春熱血的一支旋律歡快的歌。這種旋律、氣氛和情緒,驅走了大宿舍裏的寒冷,即使麻木了的人,也會心弦飛轉,變得生氣勃勃。

  參與的人越來越多,嬉笑聲滾成了一團兒,笑聲那麽豪放,再也不是當年姑娘那矜持、嫻靜的笑了。粗獷的風、炎炎的陽光,特別是那呼呼的大煙泡,使姑娘們變成了北大荒人。她們中的多數肌肉豐滿健壯了,體態豐腴了,不少人變得豁達了。

  “別吵吵,靜一靜!”竺阿妹在幾個人的幫助下,把梁玉英摁倒在炕上仰臉躺著,笑得身體酥軟,連一點勁也沒有了,審問:“叫你造謠,你什麽時候看見李晉把我的腰摟住了?快點辟謠!”接著警告說:“不辟謠,我還收拾你!”說著伸出手來。

  “辟謠,我辟謠……”梁玉英伸出雙手拱在一起作揖似的求饒,“阿妹姐饒了我吧,我是造謠,是造謠。”

  竺阿妹見梁玉英敗陣了,剛要鬆手,郝玉傑擠過來,指指梁玉英隆起的胸脯逼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門鈴這麽鼓溜,是不是讓張小康那個‘坐地炮’給摁的?快說!”

  “對,快說!”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不說收拾她!”

  ……

  “我坦白,我坦白,”梁玉英直告饒,“這麽說不得勁兒,放開手,鬆開我,我保證說。”

  竺阿妹和姑娘們鬆開手,梁玉英喘口粗氣,理理頭發說:“你沒看見張小康那德性嘛,靦腆得像個大姑娘,一跟我說話就臉紅到耳根子,老實巴腳的還有那份膽量?”

  郝玉傑搶白:“別扯這個,老實人鼓搗心眼兒。”

  “他懂個啥,一碗涼水看到底,”梁玉英一本正經地說,“我和他搞對象,真不圖他爹那個連長,指著借什麽光,就圖他老實厚道,將來不受氣,不挨熊。”她喘口氣接著說:“我爺爺說啦,我要是找個對象再吱喳火燎的,兩個人還不把房蓋頂上天呀……”

  梁玉英倒真是個火燎性子,願說願笑,當初下鄉前是班級多年的文藝委員,剛來農場時的紮根誓師會上,還是她編的歌詞,帶領全排用唱的形式表達的。頭半年來到連隊,彼此陌生,少說少笑,也少瘋鬧,那是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性格,現在才真正放開了。不過,她並不顯得瘋瘋癲癲,很有分寸,群眾關係好,知青們都很喜歡她。她說的找張小康談對象,不是為了巴結他爸爸那個連長借什麽光,倒是真的,也有人相信。

  “不行!”有人對她的“坦白”不滿意,又在挑動新的“戰爭”。

  “算啦算啦,”梁玉英嚴肅起來,“已經過了熄燈時間,玉蘭姐坐了這麽長時間火車,又坐汽車,已經很累了,該休息了。”

  郝玉傑:“好,撂到這兒算告一段落。”

  有人這麽一帶頭,姑娘們都自覺地回自己鋪位去了。

  姑娘們嬉鬧時,白玉蘭已把被鋪好在早就展開的褥子上了。她才發現,在城裏的臘七臘八,也不過窗戶上結下些冰花圖案,這裏卻積上了比窗欞還厚的霜雪,整個大宿舍的棚頂四圈的牆沿線上,像用雪筆勻稱地畫上了厚厚的一條條霜雪線,姑娘們早就開始在宿舍裏穿秋衣、毛衣,不少在外邊怎麽穿,在屋裏還怎麽穿,不過把大圍脖、棉手套甩掉罷了。

  白玉蘭乍從外邊進來,覺得屋子很暖和,過了一會兒,便覺得涼滋滋的了。她摸摸褥子底下,傍黑值日生燒熱的炕仍熱乎乎的。掃一眼整個屋子時,屋裏的裝飾,已不再像當初她回家時那樣--每個宿舍都帶著知青自己城市的一些生活特征,而已變成幾個城市一些生活特征相雜的多彩的圖畫……

  “哎呀,方麗穎呀,燈光這麽暗,你一有空兒就趴在那兒想那個X+Y,順著地壟溝找豆包吃,用不了多少那玩意兒,咱們學的那些就富富有餘了……”

  白玉蘭抬頭一看,烏金市知青郝玉傑在挖苦北京知青方麗穎。那方麗穎像沒聽見一樣,仍然埋頭寫呀算呀的。其他知青都各就各位上了自己鋪了,有的已進了被窩,有的還在抓緊辦自己的一點小事情。

  梁玉英已把自己的行李搬到白玉蘭鄰鋪了。這是肖連長的囑咐,讓她好好照顧白玉蘭。

  “喂--”白玉蘭脫掉棉衣壓在被上,臉往左一扭,“你鄰鋪空著的是誰?”

  梁玉英聲音很小:“廖潔。”

  “噢,”白玉蘭應一聲,“知道了,就是有些男生喊她‘醜小鴨’的那個?”

  “對,”梁玉英聲音仍很小,“王大愣在時看不上她那勁兒,她現在還緩不過勁來,牢騷和意見可大啦。其實,連隊成立文藝隊,該讓她參加,她唱女高音很不錯的,人心眼兒也挺好使,就是氣不公愛嘟嘟。”

  “連隊成立文藝隊了?”

  “是,場部要在春節前後舉行匯演,要求每個連隊都得出演出隊。”

  “是,應該讓她參加,”白玉蘭聽過她的歌,覺得唱得不錯,“她人呢?”

  梁玉英趴在白玉蘭的耳朵上,悄悄地嘀咕:“上個月,她接到家裏一封信,想家,哭了,讓張連長知道後好一頓剋。別人告訴我,她成立了一個想家大哭小分隊,可能和那幾個到野外雪地裏哭去了。”

  白玉蘭:“到野外雪地裏哭去了?”

  “是,”梁玉英聲音小得別人誰都聽不見,“她們一想家,喳咕喳咕就走了,坐在雪地裏放開聲嗚嗚哭個夠,擦幹眼淚再回來,到了宿舍別人誰也看不出來,跟沒事兒似的,也能說也能鬧,你比如說,要是碰上今天這場麵,可能比誰都能瘋!”

  “真有意思,還有想家大哭小分隊,”白玉蘭指著對麵炕一個空鋪位問,“那兒是誰?”

  梁玉英聲音大了:“那是程子娟,農場還沒提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就蔫悄地跑回家了,到現在也沒個信兒。”

  “我在的時候她就挺有主意。”白玉蘭指指自己右邊的鄰鋪,“這是誰?”

  梁玉英說:“薑婷婷。”

  “人呢?”

  “排練去了。”

  “噢,她抽到文藝隊去了?”

  “嗯哪,跳舞蹈的,大家都說她跳得不錯。”

  “喲,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白玉蘭想起丁悅純托捎的口信,“丁悅純讓我捎幾句話。”

  “那就明天告訴吧,她們排練說不定什麽時候回來,”梁玉英脫掉毛衣,穿著襯衣襯褲進了被窩,“玉蘭姐,睡覺吧,折騰這一路夠累的了!”

  “好,休息了。”她說著拉開提包,一樣樣地往外折騰著些小東西,“你睡吧,我找件襯衣放在身邊,明天換換。”

  梁玉英剛要閉眼,抓起白玉蘭折騰出的兩個乳罩問:“這是什麽玩意兒?”

  白玉蘭笑笑:“你說呢?”

  “哎呀,你呀,”梁玉英帶有埋怨的口吻,“咱們宿舍的知青差不多都不戴這玩意兒了!”

  “為什麽?”白玉蘭奇怪地瞧著梁玉英。

  “戴那玩意兒舞舞紮紮憋悶得慌,”梁玉英說:“影響甩開膀子學大寨!”

  白玉蘭“嘿嘿”笑笑:“你真有意思……”

  “有意思吧?這話是梁排長發明的。”郝玉傑聽著了,從老遠往這邊探探頭說,“我說,等場部召開學大寨經驗交流會的時候,專題講講這玩意兒,準保比張曉紅講的那個有趣!”

  “說是說,隻能在咱宿舍裏說,可不能往外講!”梁玉英一本正經地說,“要是講出去,不把那些男同胞和老爺們兒都樂壞了!”

  奚春娣接茬:“玉蘭姐,梁玉英要成咱女知青的幽默大師了,不比李晉差!”

  “別胡說啊……”

  梁玉英一句話沒等說完,今晚值日的竺阿妹從外麵拎進兩個馬桶,放在梁玉英和白玉蘭鋪中間,囑咐:“玉蘭,你和排長用這個。”說著隔不遠放下另一個,又出去拎那些去了。

  白玉蘭回到宿舍感到什麽都新鮮,指著馬桶問:“梁玉英,哪來的這麽多玩意兒?”

  梁玉英:“一到冬天,咱們女知青上夜廁太困難了,害怕不說,有好幾個人還碰上了狼。再說,從熱被窩裏爬出來到外邊一凍,總有感冒的。肖連長聽說以後,動員那些上海男知青把馬桶都貢獻給了女宿舍。其實,也挺費勁,早晨起來時,每個桶裏的尿都凍上了厚厚的冰碴兒,還得紮個窟窿眼往外倒。”

  “肖連長這人心真細,我看夠關心咱們知青的了。”白玉蘭瞧瞧滿窗戶和牆簷厚厚的冰雪霜說,“也有點治標不治本,宿舍這麽冷咋不從根本上想想禦寒措施呢?”

  懂建築和設計的竺阿妹,把又拎進的兩個馬桶找好位置一放,轉過身來說:“上哪去找‘根本’去?!”她埋怨後,又帶出一股戲謔的味兒:“設計這房子的人是死葫蘆的,咱這氣候比縣城還差挺大一截子,你沒看人家縣城裏設計的那個嗎,挺有科學道理。你看--”她點劃著說:“為了將就地形,咱這窗這門都衝著正東北方向開,不知道北大荒冬天愛刮大煙泡東北風嗎?!再說,我細看了,這牆隻有兩塊磚厚,能不冷嗎?”

  白玉蘭點點頭,很佩服這位在上海學過建築設計的中專生:“阿妹,我記得剛來農場那會兒,你在獻計獻策座談會上講的那些,要是場部和連隊的基本建設按照你提的那些去搞,可就帶勁了。”

  “哎,不會的啦!”竺阿妹歎口氣,索然寡味地說:“場部那個王肅大主任不是說了嘛,咱們的主要任務隻有一個: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要犯小知識分子狂熱病。王大愣不是也說咱是起高調嘛,算了,我現在也沒那興趣了。我看有句話說得最對不過了:時勢造英雄,英雄造不了時勢!”說著跪著上炕,把薑婷婷的行李卷兒鋪展開了,問:“玉蘭,你知道不?薑婷婷跟丁悅純搞上對象了。”

  “聽說了。”白玉蘭回答。

  “真怪!”梁玉英在一旁說,“薑婷婷這麽漂亮的姑娘看中丁悅純那個家夥了!屁不溜丟,像個螳螂似的。”

  竺阿妹說:“郎才女貌嘛,丁悅純有才!”

  梁玉英有點瞧不起:“他有個狗屁才!就憑著會講那幾個故事就算是才呀?呸,我還真沒看上!”

  “不光會講故事,”竺阿妹說,“文章寫得也不錯嘛,登在地區報上那篇大批判文章差不多有一版了!”

  “報社來組稿,張連長給他好幾天假呢!”

  竺阿妹覺得梁玉英對丁悅純有點偏激:“給你時間你能寫出來呀?”

  “能,”梁玉英毫不含糊,“那有什麽了不起的,那篇文章我看了,好像那裏許多話我都在哪兒見過,你沒聽人家說嗎?現在寫文章是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

  竺阿妹問:“梁玉英,你對丁悅純哪來的這麽大的火?”

  “他總欺負薑婷婷,倆人出去壓馬路,動不動就把薑婷婷給熊哭了!”

  “嘿,”白玉蘭笑笑,“像你知道似的!”

  “當然了!”梁玉英壓低嗓門兒,講起了丁悅純熊薑婷婷的事:“那家夥才小心眼兒,像針鼻兒那麽大點兒,我看就是看故事書看的,把腸子看花花了。哪個男生要是和薑婷婷單獨嘮嘮喀兒,他就像廟裏的佛爺來了神兒,把薑婷婷找個地方刨根問底。上星期天,宣傳隊排練累了,放假一下午,有個男生說四連小商店來了好貨,讓誰和他去誰也不去,圈弄來圈弄去,把薑婷婷圈弄去了。其實呢,薑婷婷自己啥也不買,惦著給丁悅純買頂帽子。到了四連商店,還真有質量不錯的棉帽子,就買回來一頂,這個丁悅純得到帽子以後,知道是和宣傳隊一個男生去的,那個刨根問底呀,把薑婷婷摳得半夜哭著回來的。我明白以後,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他,挖苦他幾句,他呲個牙嘿嘿直笑,扁屁不放。你說把我氣的呀,後來,讓我告訴了肖連長,肖連長把他找去熊了個癟茄子色……”她說到這兒,似乎又來了氣:“白玉蘭,你說有這樣的嗎?!聽說前幾天就鼓搗薑婷婷跑回去結婚,薑婷婷正排節目,沒了主意,我就告訴她:說什麽也不能跟他回去偷著結婚,要結,等著光明正大了。他這是一賭氣,跑了!”

  “這個丁悅純還變得這麽有意思?”白玉蘭說。

  “哎--”梁玉英說,“和薑婷婷搞上這個對象以後,神道道的,就怕那個薑婷婷怎的了似的!”

  “你可別說,我在連隊的時候和薑婷婷處過幾次事,她是沒啥主意,這樣也挺好!”白玉蘭說。

  “挺好什麽挺好,能趕上鄭風華半拉?!”梁玉英氣嘟嘟地說:“我看呀,丁悅純這個家夥呀--給他插上根尾巴就是頭驢!咱話說這兒,將來薑婷婷說不定怎麽受他的氣呢?”她停停說:“白玉蘭,薑婷婷文文雅雅,將來準是個賢妻良母,姓丁的那小子要是欺負她,我就鼓搗薑婷婷和他吹燈拔蠟!”

  “別的,”白玉蘭脫掉棉褲進了被窩,“人各有誌嘛……”

  不知怎麽,她心底隱隱升起一絲傷感,這傷感模模糊糊,混混漿漿,到底是為什麽,連自己也說不清。她補充了一句:“不過我覺得丁悅純還挺像個男子漢,有點個性兒!”

  “玉蘭姐,你可別捧他了,狗屁個性!”梁玉英有點瞧不起他,“他那樣小心眼兒的,算是男子漢?要是男的都那樣,成天小心眼巴啦的,不亂了套,好啦--那就得分成男人國和女人國!”

  “睡覺吧,”白玉蘭笑笑,開始脫上衣,“現在閉燈也沒個準點了?”

  梁玉英說:“大約莫九點來鍾。”

  “剛來那年可是九點準拉線呀,”白玉蘭問,“早晨出不出操了?”

  “出啥操,一天累個賊死,都起不來,”梁玉英說,“你回城那年冬天,解放軍來給搞了兩個月的軍訓,像模像樣地出早操,堅持了不到半年。春播的時候還湊合,夏鋤大會戰一開始,就都隨便了。”

  “有點累了,睡覺吧!”白玉蘭把上衣和褲子都壓在被上,鑽進了被窩兒。

  “好!我閉燈。”她跳下炕,“叭嗒”一聲拉滅了燈。

  白玉蘭發現,那年那種半軍事化的生活秩序已經基本打破了。那時候,隻要九點一到排長閉了燈,就誰也不說話,安安穩穩就寢了。現在是不閉燈的時候,該睡的早已蒙頭進了夢鄉;現在閉燈了,該嘀咕的照樣不耽誤。而排長也不像那時候那樣叫真了,誰要是到點不睡覺,點著名批評,早晨不起床呢,幾乎要拎著耳朵從被窩裏往外拽。

  其實,這倒正常--這才是真正的農場職工化。

  她一進被窩躺下,雖然穿著線衣線褲,從炕麵上滲過來的熱乎乎的暖氣立刻沁遍全身,什麽寒冷、疲勞、苦悶、想家,仿佛統統都能一蕩而空。冬日,剛就寢的熱被窩筒兒,是知青們最美、最愜意、最溫暖的小天堂。

  這知青大宿舍,每天坐更當值日生的知青都把炕燒得很熱,甚至發燙。每個宿舍都有幾名知青,那鋪位靠灶眼的,把被都燙得黃乎乎的,有點糊了。盡管室內涼風嗖嗖,隻要一進被窩,把頭一倚,就一點涼意也感覺不到了。可是到了後半夜,隻要一掀被窩,立刻寒氣襲人,就是穿著厚厚的襯衣襯褲,即使在屋內馬桶裏撒泡尿的工夫,體質差一點的,也會凍得直打哆嗦。所以,一到這交九後的大冬天,知青們幾乎都養成了早晨睡懶覺的習慣,不到開飯不起床!有的半夜小解,也是不到憋得不得已不下炕,有的晚上這頓飯不喝開水不喝稀粥,有的寧肯憋得迷迷登登睡不實成,翻來覆去直倒個兒,也不肯掀開被窩下地,有人說,這叫練憋功。

  啊,北大荒的嚴冬啊,嚴冬裏的北大荒啊,冰雪野外--宿舍空間--小小被窩,形成了溫差懸殊的三個世界。隻有被窩這個小小的世界,格外受知識青年們的青睞和寵愛,不知誰編了一支歌,叫“誰不說俺被窩兒好呀,得兒呀依喲”,讓張連長知道後,好一頓批判,說這叫貪圖享受安樂窩。

  白玉蘭躺在熱被窩裏,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還一時不能很快入睡。

  大煙泡時而卷著雪沙吹打著門窗,發出叭啦叭啦的聲音,和熟睡聲、輕輕的呼嚕聲和呼吸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支北大荒獨特的小夜曲。

  這小夜曲,這宿舍裏的變化,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從在縣城火車站一下火車,遇上張連長帶領袁大炮等民兵抓“逃犯”,到搭乘大解放,在肖連長家做客,丁向東一次送雞蛋,又一次送豆包,直到進了變化這麽大的大宿舍……又一幕幕地在她腦際浮現出來。

  她輕輕翻了個身,忽聽門口傳來客套的道謝聲,接著就聽見輕輕拉門和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在屋裏響起,聲音又很快在自己身旁停止,接著就是脫鞋、脫衣進被窩聲。

  “薑婷婷--”白玉蘭轉過身,輕輕地喊了一聲。

  “喲--白玉蘭!”薑婷婷聲音很響,“你……”

  白玉蘭急忙伸出手捂住她的嘴,聲音很輕:“噓--,別把大夥兒吵醒了!”

  兩個人傾斜著身子躺著,臉貼著臉,像蚊子哼哼似的交談起來:

  “今晚回來的?”

  “嗯,”白玉蘭問:“剛排練完?”

  ……

  寒暄幾句,白玉蘭把嘴貼到薑婷婷的耳朵上,悄悄地說:“我在車站碰上丁悅純了,讓我告訴你,李晉約他跑回家過年,說你正在排練,正好有去縣裏的車,沒來得及和你商量,讓我告訴你,他到家就給你來信,你要是有事就給他寫信……”

  “他的原話?”

  “嗯哪。”

  ……

  薑婷婷今晚排練得沒有精神頭,主要是和丁悅純鬧了點兒不愉快之後,一直沒緩過勁來。她聽說丁悅純逃跑回家,以為是還在和自己慪氣,心裏空蕩蕩不是滋味,白玉蘭一說,心裏頓時踏實了許多。

  倆人又談了一陣子,才各自睡去。

  薑婷婷這窈窕俏麗的姑娘,丁悅純先入為主得到她的愛以後,盡管像梁玉英說的,沒少鬧不愉快,甚至哭過多少回,眼睛還紅腫過,可她就沒有和丁悅純吹的意思,有的人在薑婷婷麵前獻殷勤,想找縫下蛆撬行,薑婷婷絲毫不動心--即使讓丁悅純連摳帶訓弄得哭得紅腫了眼睛。

  李晉有句俏皮喀叫作: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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