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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在搜尋過的列車上

  張連長吩咐民兵分兩路搜尋李晉等,他帶領一夥人搜尋停站的列車時,李晉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藏匿著躲了過去。

  搜尋的小分隊先與車長聯係好,就像撒大網一樣,先登上除行李車外的餐車、臥車,包括每節車廂停車時禁止使用的廁所,一節一節地向前推進著,搜尋著。當他們走過中間一節車廂和另一節的聯結板時,李晉先從車廂中間一條坐凳下爬了出來,然後丁悅純、馬力也相繼從另兩條座凳下爬了出來,他們心裏清楚:時間有限,列車是不管他什麽張連長、袁大炮的,隻要一到點便準時搖旗啟動車輪,且時間已很短很短,隻要走過去是不會再返回來的。

  他們站起來深深吸了口氣,從占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書包、帽子,掛到車窗旁的衣鉤上,剛剛坐穩,火車一聲長鳴,緩緩駛出縣城車站。

  這列從邊陲開來的火車,經過了幾十個火車站,到站時座位就不多了,從這裏出發便擠得水泄不通了,三個座位的長椅擠著四個人,兩個座位擠三個人,就這樣,還有不少在椅子角搭邊坐的,有的站在兩排座中間怕車晃壓碰著有座的,伸出一隻手緊緊抓著行李架,過道上的更是胸貼胸、背靠背,擠得登登的,提起腳來都能打悠兒,張連長他們要是不趁旅客上完前抓緊轉一趟,現在想從這頭到那頭,那是沒門兒!

  座席這麽緊,周圍的旅客誰也沒有搶他們仨挨著占的座。見他們出來坐好後,有的旅客悄悄嘀咕著,斜眼瞧著,議論著:

  “呸!占國家便宜不買票!”

  “地痞,二賴子!”

  “說不定是個流氓團夥!”

  “……”

  在一雙雙斜睨、觀望、探測的眼睛裏,除了暗暗鄙視、咒罵之外,還有躲躲閃閃直害怕的--旁邊的那些老人、孩子和婦女,可以看出是由於車上這麽擠,不得已才在這裏坐著。隻有和李晉挨著、和丁悅純麵對麵的中年漢子若無其事地坐著,但心裏也在嘀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派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態。

  丁悅純側側臉,眉梢極力挑出和氣的微笑,問身旁一位帶孩子的婦女:“大嬸,您到哪兒下車?”

  這個“您”字本來不是東北人的習慣口語,為了尊重對方,平常從北京知青口裏學來的,乍說起來不免有點拗口和別扭。

  “啊……啊……”那婦女往外躲躲身子,急忙把站在眼前的孩子摟進懷裏,支吾了一陣子才說:“我……我到該下的地方……就下了……”說完驚懼地瞧了丁悅純一眼。

  這麽回答,要是一位相聲演員,準令人覺得回答得滑稽和幽默。

  李晉和馬力卻看得清清楚楚,心裏不免有些訕訕的感覺。

  “得啦得啦,你老實點兒吧,”馬力覺得很不自在,剛探探身子要去給那婦女解釋,李晉就搶白地堵了回去,“不能當啞巴把你賣了!”

  馬力被搶白幾句,把要說的話咽進肚裏尷尬地一笑,便把臉轉向車窗,想往外看看。這時才發現車窗被厚厚的白霜覆蓋著,什麽也看不見。他伸出一個手指頭在窗上摁擦起來,不一會兒,就摁擦出一小片玻璃來,窗外無垠的銀白世界通過這片玻璃,在他的瞳孔裏嗖嗖地閃過,一閃即逝,就像下鄉近三年的往事,夢一般地留給了歲月塵封的北大荒……

  他是上海的資本家後代,中學時學習成績雖然很好,但因為愛給老師提個意見,被學校在鑒定上注明了“不宜錄取”的字樣,加之出身問題,沒有考取大學,考上了個上海土建的中專,心裏一直不服氣。文化大革命他被定為“黑五類”,是重點分子。孰不知,他很清高,不知音不交往,卻和李晉、丁悅純等在二連學習班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特別是他們被誣諂砸撬商店真相大白後,他很佩服李晉的硬漢性格,尤其欣賞李晉有些“小觀點”和他的幽默、膽識。這回,本來是想在這裏堅持再過一個革命化春節的,但李晉帶有人情味的一頓煽乎動了他的心,幾分鍾內便做出臨時決策:逃跑!他準備和他們一路同行到省城,然後再換車直達上海。文革中“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時,家中被抄,幸虧爸爸早有點“小轉移”,雖不寬綽了,也缺不大著,常給他寄點補貼錢和小零嘴來,上海軟糖啦,酸梅啦,鳳凰牌香煙啦,當然,這些都少不了讓他的幾個哥們兒品品。

  “喂--”他突然想起還沒買票,悄悄問李晉,“咱們補票去吧?”

  盡管聲音很小,旁座的人也聽到了。人們在思量,原來這幾個藏凳子底下不單是逃票,而是擔心一上車被攆下去。坐車不買票都是什麽人?這樣一來,就更加引起了旁座旅客的注意。

  李晉怕他多嘴多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們的舉動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聽到的在鄙視,沒聽到的,以為他們又嘀咕、又瞪眼珠子,大概要搞什麽名堂。

  周圍的氣氛不像其他地方的旅客互相聊天,詢問攀談,蕩漾著無拘無束的喧笑聲,而是變得沉寂、幽靜,有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行李架上的東西,有的把手伸進兜裏緊緊攥著錢包。

  這種淒清冷落死滅般的沉默,是對他們的自尊心最大的刺激。

  沉默。車輪在人們的沉默中隆隆響著,駛過了一個又一個小站,車上的人突然下了很多,原來在縣城擁擠上來的旅客中,有不少是在縣裏幾個大工廠上班通勤的職工下晚班回家。

  車廂裏變得寬鬆起來。

  突然,車廂門被推開,一位穿白大褂的列車乘務員推著小貨車邊走邊喊唱:“煙卷、糖果、酸楂片,還有牛奶麵包、糖葫蘆串……”

  “服務員同誌,來盒葡萄煙。”挨著李晉坐的中年漢子邊從貼身兜裏掏錢邊和服務員打招呼。

  服務員在座椅頭上停下,中年漢子遞錢買煙。挨丁悅純坐的那婦女懷裏摟著的孩子抬頭瞧瞧,哀求說:“媽媽,我餓,我要牛奶麵包。”

  “好孩子,聽媽話呀,”盡管那媽媽貼在孩子的耳朵上,附近的人還是聽見了,“到哈爾濱,媽媽領著你下館子。”

  “不,我不信,你淨下館子、下館子地糊弄人……”那孩子搖晃著身子,哭咧咧的樣子,“我餓呀,媽媽……”

  “你這個大嫂,就給孩子買一個吧!”服務員鼓動說:“才一毛錢一個,這裏有牛奶,有雞蛋,是我們鐵路局自己的麵粉廠生產的,質量好。我們這列車上,數這麵包最下貨。哪兒省不出來一毛錢,給孩子買一個吧……”服務員說著從小推車裏撿起來一個。

  “謝謝啦,服務員同誌,”婦女瞧著黃燦燦、表皮油漬漬的麵包說,“不,不買,這孩子不是餓,他貪食!”

  “我餓嘛,餓……”孩子小手揉著眼睛哭出聲來,“我要麵包!”

  服務員要白送麵包,那買葡萄煙的中年漢子向服務員遞著剛找回的錢:“來,我給小朋友買一個。”

  “不不不,”那婦女急忙一邊推中年漢子的手,一邊推送來麵包的服務員,感動地說,“說啥也不能讓你們給孩子又買又白送的,太不好意思了,不相不識的……”

  服務員的手被擋回去了,中年漢子的手也被擋回去了。他們相互間臉上的微笑,就像那蕩漾的春水。

  孩子卻仍在抽搭著哭。

  這時,隔著過道的兩條短椅上的一個圍紅頭巾的姑娘忽然站起來,雙手托著從行李架上取下來的一個裝得鼓鼓溜溜的長條麵袋,解開紮口細繩,取出一個圓圓的燒餅遞過來:“小朋友,給你,吃燒餅,這裏有糖,還是發麵的,比那麵包差不了多少!”

  小男孩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緊緊咬著下唇,怔怔地瞧瞧陌生的姑娘,緊緊往媽媽懷裏一靠,又像怯生似的半斜仰臉瞧瞧媽媽,沒有媽媽的眼色或話,沒敢伸手去接烤餅。

  “大嬸,你就讓孩子拿著吧!”姑娘說著已把燒餅送到孩子的手裏,“小朋友,拿著,媽媽讓,再不拿大姐姐生氣了……”

  婦女見姑娘誠心誠意,說:“快,謝謝大姐姐。”

  小男孩伸出手接過烤餅:“不是大姐姐,是阿姨,謝謝阿姨!”

  那婦女說讓孩子叫大姐並不錯,姑娘的樣子不過十七八歲,說話舉止稚嫩得很。在大人眼裏,她是個孩子,在孩子眼裏她是個大人。

  “真乖!”姑娘把小男孩拉過去坐下,摟進懷裏,“吃吧,吃好了我再給你拿。”

  小男孩咬一口笑了。

  姑娘讓小男孩往一邊站站,係好麵袋口,雙手正要往上托,那婦女站起來幫忙,放好後,那婦女坐下問:“姑娘,我們就這麽不客氣了,白吃你的烤餅,你是往哪兒送飯?還是買的?賣的?”

  “大嬸,不對。”姑娘隨著搖頭,兩個小丫叉辮直顫晃,“我是知青,回家過春節,連隊給我們一個月假,就給我們換三十斤地方糧票,我飯量小,剩下不老少食堂糧票,還給了男生不少,打回家一個月前,食堂一賣烤餅,我就多買幾個凍起來攢著,攢了這一麵袋子,要不回家吃啥……”

  “我們也是知青,”丁悅純先亮相,探探頭問姑娘,“你是哪個農場的?”

  姑娘眨眨眼,細端詳一下,覺得像,回話說:“星火農場的。”接著問:“你是哪個農場的?”

  “哎呀,我們是小興安農場,”丁悅純回答,“地和你們農場搭界!哎呀--”他感歎一聲:“人不親土親,土不親廟還親,廟不親帽子親,咱們都是戴知青帽子的,你叫什麽名字?哪個市的?”

  丁悅純一番話,把姑娘說笑了:“叫馬敏敏,清江市的,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個市的?”

  “哎呀,越說越嘮咱們越近乎!”丁悅純感歎味加濃了,“我們是烏金市的,又是和你們市搭界,地連地,咱們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呀!”

  姑娘含羞地笑了。

  俗話說,話不投機半句多,話要投機千句少,真是一點不假。

  靠著馬敏敏坐的一個小夥子探過頭來,指指和他對麵坐的一個小夥子說:“我叫秦衛紅,他叫牛大山,和馬敏敏是一個農場一個市的。”他自我介紹完,對靠李晉坐著正抽葡萄煙的中年漢子說:“同誌,咱們換換座好不好?我把這個靠窗戶的位子讓給你。”

  中年漢子點點頭走過來。周圍的旅客頓時對李晉他們仨解除了懷疑,再不把他們當做地痞、流氓和二賴子了,那鑽凳子、不買票留下的壞印象沒了不少。

  當前誰都知道,轟轟烈烈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是一個涉及千家萬戶的社會熱門話題。可不是嘛,全國號稱1000萬知青大軍已經浩浩蕩蕩地奔赴了兵團、農場、農村和林區,多少家庭的兒女都被這滾滾洪流卷了去,即使不是兒女,或許還是弟弟妹妹,不是弟弟妹妹,還有親戚朋友的孩子,或者是親屬的親屬的孩子……這就把千家萬戶都牽扯了進去,都關心起這個問題來。別看他們今天不買票就乘車,曾有多少人麵對著轟轟烈烈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發出了感歎:在中國的大地上,何曾有過這般壯觀的場麵,隻一聲號召,浩浩蕩蕩的知識青年大軍在短暫的一天、一夜或一個上午便捆起行李,打起背包,成專列成專列地奔赴指定地點……

  曆史有過這樣的壯舉嗎?有人說,憑著他們這種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的精神,就值得讚揚!

  朝過道邊坐著的一個戴眼鏡的知識分子見他們想往一起湊合,對牛大山說:“來,咱們換換座,你們嘮。”

  “謝謝,”本來靠窗的座串外座,牛大山卻高興地站起來,一個勁地說:“謝謝,多謝了。”

  “喂,我說你這三位--”李晉探探身子問,“你們場都放假了?”

  “放什麽假!”叫秦衛紅的毫不顧及麵前坐著的就是小興安農場的,帶著輕蔑的口氣回答,“管局轉發你們場張曉紅的倡議書,我們場也發了號召,我們連卡得賊拉拉死,那他媽連長才凶呢,大老爺們家像喝了母老虎尿,說是誰敢跑,抓回來就給他清醒清醒!”

  誰都知道這清醒清醒是什麽意思。在家喻戶曉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裏,敵人逮捕我黨地下工作者李玉和後訊問口供時用的詞--就是上刑的意思。

  丁悅純問:“是不是也是管過勞改的幹部?”

  “嗯。”

  馬力罵了句:“真他媽的不像話,我們都挨過清醒,給清醒屁了!”他對進學習班的事一直耿耿於懷。

  “嘿!牢騷太盛防腸斷!”李晉撥拉他一下,問馬敏敏,“你們不是住一起的嗎?剛才不是說放假三十天,還發糧票……”

  馬敏敏笑笑:“我們不是一個連隊的!”接著滔滔地說起來,別看滿臉稚氣,還咬文嚼字,振振有詞呢!“我們老連長是個大老粗,可好了,不搞那套邀寵的事,對我們說,什麽倡議不倡議的,不是都過了兩個革命化春節了嘛,再一再二不再三,今年是第三年了,誰都有爹有媽,沒下鄉時還都是些沒離過家門的孩子,回去過個團圓年吧!毛主席還講革命不斷論和階段論呢,我給你們放假就是階段論吧!”

  “幽默!幽默!真夠意思!”李晉豎起大拇指連連稱道後,慷慨激昂地說,“我要攤上這老連長的話,他死了,我寧可給他當兒子摔盆!”

  馬敏敏不高興地嘴一噘:“你們連長咋不死呢。我們出發時,老連長跑到部隊農場借來大客。陪我們會餐送行時,大夥想到要回家,笑啊,說啊,喊啊!有的直發狂,那些男生都舉起杯來,有的激動得哭了,喊老連長萬歲。我們女生不能喝酒,就舉起涼水,有的也跟著喊,嚇得老連長連連擺手笑著直搖頭:“說別的什麽都行,這‘萬歲’可不是亂喊的!”

  “怎麽不能!”李晉扯起嗓子,“毛主席不是喊人民萬歲嗎,老連長也是人民,可以喊,可以喊……”

  李晉說這話,激動得眼淚在眼圈裏轉了。

  “你情願給老連長當兒子摔盆--”秦衛紅氣憤地說,“日他奶奶的,我們連長那個老王八犢子呀,死了臭在家裏也沒人去抬!”

  牛大山說:“喂,你可別說,還真有件挺有意思的事兒,去年春天他家著了火,武裝基幹民兵連長驚天動地地喊知青快到庫裏取皮桶、水桶救火,你說怪不怪,也沒人告訴,大家都搶篩子去端水……”

  “哈哈哈……,幽默幽默。有戲有戲!”李晉仰臉開懷大笑,連連讚揚,像碰到了知音,“你們那兒的知青比我們那兒還有戲,有戲……”

  牛大山說:“別笑,你不知道,把我整屁了,發現知青談戀愛就關小號,有的不聽擺弄還給戴手銬,一共他媽的幹一天活才掙一塊二毛五,出工站排遲到一會兒還扣工資。有個知青出工二十五天,讓他扣的剩不到五塊錢了,這老哥兒一急眼,扣他娘的去吧,故意遲到,多遲到,你猜怎麽著,那老犢子讓這知青倒找錢……”

  “喲--”馬力擔心地問,“你們逃跑,沒抓呀?”

  “尋思啥呢,不抓?”秦衛紅氣哼哼地說,“有溜須舔腚想當官的,我們還偷著、偷著地走,誰知出連不遠,就有人報告了那老家夥,正是夜裏,天黑咕隆咚的,他一邊吩咐啟動車,一邊帶人先追趕,邊攆還邊衝天‘砰、砰、砰’放了三槍。其實,我們就趴在路邊不遠的雪溝裏……”

  丁悅純問:“比我們那兒還凶,可--你們還得回來呀?那不淨等著挨收拾呀!”

  “那老家夥還可能派人到家裏去抓呢!”秦衛紅說,“管他呢,回家一天是一天,過了今日再說明天……”

  周圍的旅客也都聽得入了神。此刻再沒有懷疑和戒備,隻有憐憫和同情。

  “哎喲喲……原來你們都是知青!”那帶孩子的婦女聽得直皺眉,到底是女人心腸軟,還來了一陣盤腸絞肚的難受,心酸得差點沒流出眼淚來,心想,那老連長咋那個樣呢,都還是些淘氣的孩子,慢慢教育嘛。但嘴裏沒說出來,隻是說:“我也是到農場看下鄉的姑娘的,姑娘生病住了院,我家生活困難,好孬算是侍候她好了,拉了不少饑荒……”她覺得自己嘮叨了,忙說:“哎呀,你看我說這個幹啥,姑娘病好了就比什麽都強,她要跟著我一起回家過年,那裏也號召在農場過革命化春節,我好說歹說,算把她勸住了……”

  她說到這裏,再也止不住心酸,假裝看著窗外,抹掉了眼淚,儼然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說:“你們這些孩子呀,還小,要聽領導的話,讓在哪兒過年就在哪兒過唄,在哪兒還不吃餃子……”

  “哎呀,我的好大嬸--”李晉截住她的話,“算了算了,你不明白,太他媽邪虎了!”

  “邪虎啥!”婦女在農場時也聽說一些,但沒這麽厲害,就憑著聽的那些事,影影綽綽地對對號,估計都是真的,但還是勸說:“領導也和當爸爸媽媽的一樣,拿你們當孩子。”然後把聽來的一條條給他們往父母教育孩子上對號,“關關小號也就是氣的唄,我姑娘小時候不聽話,老到河邊上去玩,我還把她鎖在屋裏呢;再說那放槍,也就是嚇唬嚇唬你們,我姑娘小時候,讓她幹啥她不聽,就編著謊嚇唬她,一會兒說馬猴子來了,一會兒說狼來了……這陣子你們大了,說那玩意兒不信了,就得用槍嚇唬……”

  “哈哈哈……哎喲,我的大嬸呀,”李晉仰臉哈哈笑兩聲說,“你可真是大大的好老百姓呀,大大的!”說著還伸出了大拇指。

  丁悅純接過話來說:“大嬸,我們的事你不明白,都亂套了!”

  “我不明白還是你們不明白?”那婦女也覺得和這些知青不外了,“在家靠父母,在外靠領導,得好好地幹。”

  那個中年漢子掐滅煙蒂也插起話來:“這位大嫂說得對,你們下鄉也算參加工作,在父母跟前再大是孩子,在領導麵前再小是職工,有意見提意見,不能說跑就跑。”

  “不跑就回不了家呀!”馬力說。

  旁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插話說:“我的外甥姑娘插隊,也不知道回不回家過年,我到省城看姑娘,也挺想外甥姑娘的,從小抱大的……”說著歎息一聲:“你說這事呀,可也是,大過年的,那孩子在外頭能不想家嗎?!”但,她說著又一變口氣:“我看,你們這麽鑽凳子爬椅子的也不是事……”

  述說和勸說出現了小小分歧,氣氛不像知青們自己嘮扯時那麽和諧融洽了。

  李晉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其他幾個知青也都把身子緊靠著椅背安穩起來。

  太陽西墜,暮色漸漸降臨。疾駛的火車隆隆響著向前奔馳,像要衝破這黑暗似的。

  “剛才呀,可把我嚇壞了,”那婦女慢條斯理地和身旁的丁悅純說,“你們愣頭愣腦,進了車廂占上座沒呆一會兒,就往椅子底下鑽。”

  馬力轉過臉接過話說:“你沒看見有個穿著皮襖的從這裏過去嘛,還領著幾個背槍的民兵,那是來抓我們呢!”

  “噢,是這樣。”婦女點點頭。

  這時,旁邊那位戴眼鏡的問:“你們下鄉幾年了?”

  丁悅純回答說:“二年多,快到三年了。”

  “喂,小夥子們,有個問題請教請教--”戴眼鏡的略加思索地問,“你們這些知識青年在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都怎麽個接受法?接受些什麽?”

  “嘿……”丁悅純提高一下嗓門說,“怎麽個接受法,方法老鼻子啦,聽憶苦思甜報告,吃憶苦飯,唱憶苦歌,演憶苦戲,幹憶苦活,貧下中農手把手教我們春種秋收,這不都是嘛?”

  戴眼鏡的問:“還有什麽?”

  “還有……還……有……等我想一想。”

  “好,你想一想吧,”戴眼鏡的問,“學習什麽呢?”

  “學習的東西也老鼻子啦,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艱苦樸素的和吃苦耐勞的好品質……”

  “對你們參加的這場偉大的運動我不太了解,聽說有些地方號召虛心接受貧下中農一輩子再教育,要與紮根緊密結合……”戴眼鏡的凝眸望著丁悅純,“那麽,貧下中農都故去了,到頭來就剩下你們知青了,還接受誰的再教育呀?”

  “喂,這就叫矛盾的對立統一,”丁悅純看出這個戴眼鏡的是名知識分子,故意找出了一段文謅謅的哲學詞,“既矛盾又統一,既統一又矛盾,就這樣矛矛盾盾,統統一一,互相排斥、互相吸引地促使著這場偉--大--的--運--動--向--前--發--展--”

  他不想在陌生人麵前亮自己真正的觀點,何況弄不好是政治問題。農場的兩年多生活,已使他們長了不少見識。

  戴眼鏡的憑著他的洞察力,通過這段既混亂又似乎有邏輯的話,察覺出了年輕人內心的矛盾!而且看出了這個小知識分子的小小的狡猾。不過,心裏倒產生了興趣,喜歡和他心照不宣地說說。

  “小夥子!”戴眼鏡的一下子語氣變得很誠懇,“拋開別的不說,讓你發揮主觀能動性,你的意識是什麽?”

  “當真人不說假話!”丁悅純敞開胸懷說開了實話,“叫我說呀,就是開發邊疆,建設邊疆,為建設黑龍江商品糧基地流血流汗!”

  “高!”戴眼鏡的閃著讚歎的目光,“民以食為天嘛,有點農墾戰士的味道!”

  丁悅純也高興了:“可是--”

  “可是--”李晉不想讓他亂露觀點,玩笑似的說:“我們還是被抓的逃犯呢。”

  戴眼鏡的一聽李晉打斷丁悅純要說的話,很不高興,但刹那間又從小小的狡猾的知識分子那裏看到了新的隱患,立刻說:“佩服佩服,我自愧像你們這麽大的時候不如你們!”

  李晉自從逃過被抓,在車上一坐穩,就自卑地不想暴露是逃跑回城過春節的知青身份,眼下暴露了,還得到這樣一位給人以深奧感的人的敬意,心裏很高興,問:“同誌,你在什麽單位工作?”

  “我在五七幹校勞動改造,離你們農場不遠。”

  “噢,”李晉一聽便感到親切了,“原在什麽單位?”

  “原來就是原來的了,提它也沒意思了。”他說起來像是頹唐,又像是傷感,不回答問話,又覺得不妥似的,說:“我原來是搞曆史研究的。”

  “那就是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了?”

  戴眼鏡的沒有回答,沒有否認,看來是默認。

  李晉問:“您貴姓?”

  “姓陳名譽,”他回答說,“我們勞動改造是有期限的,三年後回去分配工作,而你們要一輩子,很艱辛,也很了不起……”

  李晉自嘲地笑笑:“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個普通的地球修理工唄!”

  “哎,這普通修理工和別的地方的修理工不同,夠了不起的。你大概知道,這是我國稀有的酷寒蠻荒地帶,自古以來,除一些少數民族在這裏外,很多想開發這裏的仁人誌士不過曇花一現罷了。之後,自唐以來的一些官府,開始不斷往這裏流放囚犯,清廷曾在這裏招佃墾荒,撚軍起義潰敗後的殘兵敗將也被驅禁在這裏……他們都沒有在這裏留下密集的人間煙火。看來,隻有新中國,自打這裏辦勞改農場後,算是喚醒了這方土地……”

  “是,”李晉感歎,“這社會主義大農場是夠氣派的了。”

  陳譽躊躇滿誌地說:“看來,這裏要在你們的手下變得繁榮昌盛,到時可以向全國人民宣布:完完全全征服這北大荒了!”

  “不不不,”馬力搶了一句,“我們的主業是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剛來時,曾向農場革委提了一些建設繁榮的社會主義新農場的建議和意見,比如修水電站,建造紙廠,試製中耕機……結果統統被批成了‘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狂熱性’……”

  李晉一聽,有些不對,製止說:“得得得,不扯這個……”

  夜深了,列車在隆隆向前。車廂裏漸漸靜下來,一些喧笑傾談的旅客,有的已困乏,有的已神情恍惚,有的眯愣著眼睛靠著椅背,像是在勉強支撐著倦懶的身體。

  李晉、丁悅純、馬力和陳譽的談話正漸漸淡下來的時候,車廂門忽地被推開,先進來一名拿檢票鉗的乘務員,緊接著又進來一名胸挎錢兜、手持火車票夾的補票員。

  “驗票啦,驗票啦……”乘務員一進來,衝著滿車廂旅客大喊,然後又小聲向第一排座的旅客伸手,“同誌,票呢?拿出票來看看,”接著又衝著滿車廂喊,“請旅客同誌們都把票準備好,驗票啦,驗票啦,上車沒買票的同誌抓緊過來補票……”

  旅客們又都略微精神起來。

  丁悅純瞧瞧越來越近的乘務員,有點緊張,問李晉:“怎麽辦?補票吧!”

  “那還用說。”

  “你錢夠不夠?”

  “將將巴巴。”李晉從兜裏掏出所有的錢,嘴裏嘟嘟著,“上月二十六個班,開了三十二塊六毛多點,扣掉宿費,這半個月夥食費花十來塊錢,買塊肥皂,買個牙膏,還剩不到二十塊錢,買完車票,還能剩三塊五塊了,給老爹老媽買包糕點--滿好!”

  “咱倆差不多。”丁悅純說。

  “我也剩二十來塊,”馬力悄悄地說,“要不就補到哪兒算哪兒,勒勒褲腰帶,不吃不喝全補上,但不好辦的是,到半路把我們攆下去怎麽辦?”

  怪不得剛才陳譽和李晉閑嘮時,他沒吱聲,心裏正盤算,要是這一路不驗票能混過去,繞著出省城車站,錢可也差不多夠那段買票的了。本來,家裏來信問他回家不回家過春節,要給郵路費。他一封信打回去,說不回,也就沒要錢,錢多了在連隊也沒處花。

  這回倒覺得有點為難了。

  “要不這樣吧,”李晉說,“你拐個彎兒跟我到烏金,我們給你湊。”

  “那又得繞老大彎兒,”丁悅純悄悄說,“要不咱們往前走,到站下車,繞到後麵從檢完票的車廂再上來,蒙混過去?”

  “不要幹那種事,”陳譽聽得清楚:“差多少,我給墊上。”

  那中年漢子也慷慨解囊:“來,我支援點。”

  秦衛紅、牛大山和馬敏敏說:“我兜裏還有點兒。”有的說:“我給五塊。”

  那帶孩子的婦女覺得不好意思,直說:“我可是光有心思,辦不到了。”

  一時間,李晉、丁悅純和馬力感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哎呀--”馬力直咂嘴,“這多不好意思!”

  丁悅純:“就是嘛,太難為情了。”

  他們正推推搡搡,乘務員來到了跟前。

  “列車員同誌,”李晉站起來遞過去一大把錢,指著丁悅純和馬力說,“我們仨補票,兩張烏金站,一張上海。”

  列車員瞪圓眼珠子掃了一下丁悅純和馬力,轉視李晉:“從哪兒上的?”

  “清江站。”

  “怎麽不買票?”

  “來不及,就直接上車了。”

  “嘿!”列車員瞪圓了兩眼,“唬誰來了,清江站上車還能撈著靠窗戶這兒的座,少客氣,始發站補,加倍罰!”他點完錢說:“這點錢不夠,再拿這麽多!”

  李晉苦笑著,那笑中帶著擔心和後怕,你說從清江站,他說從始發站,一時找不出證據來。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事,本來是真的,卻被當假的;本來是假的,弄好了還能當真的,真所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心裏越想別弄假了越不自然。他隻好指指陳譽和那中年婦女說:“他們可以……”

  “他們可以什麽?”這乘務員像是生來就會發火,截住他的話,“少在這兒給我狗扯羊皮,撿國家便宜不買票,這回我就叫便宜咬你們一下子,教訓教訓你--看以後坐人民列車還耍不耍滑頭!”接著爆豆似的:“快快快,掏錢,要不,就跟我到後邊去一趟!”

  馬力站起來,規規矩矩的不像個中專生,而像個小學生:“同誌,確實是清江上的。”

  丁悅純也乖乖站了起來:“同誌,真的……”

  “什麽真的,”乘務員總有喀堵他們的話,“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說吧,清江站候車室門朝哪兒?站前都有啥?”

  李晉毫不猶豫地回答:“候車室門朝南,門前不遠是站前飯店,飯店前門口有棵樹,離樹不遠有個農場辦事處……”

  “得得得,”乘務員是個辛辣幹脆的人,更不客氣了,“你給我繞口令呢?給我整山上有個廟,廟裏住個老道,背X+Y=Z的公式呢?哪個站前沒有飯店,哪個飯店門前沒棵樹,這個地方到處是農場,哪個縣鎮沒個農場辦事處?!”接著問:“你們是幹什麽的?清江什麽單位上班,這個單位多少人?領導叫什麽名字?快,快說!”

  李晉還真沒見過這麽厲害的碴子,有點打怵了,“我們是……是知青……”

  “知青?!嗬,更沒說的了,”乘務員立刻閃出鄙視的眼光,口氣帶著挖苦,“我跑這趟車,這兩年,每年春節前後算是吃夠了知青的苦頭了,撒謊撂屁,投機取巧,在哪兒驗票,就說在哪兒前一站上的,兜裏揣著地圖冊,哪車換哪站背得呱呱的,我們有些乘務員算是讓他們唬蓋了,今天碰上我呀,算是碰上碴子啦……”

  陳譽有點看不慣乘務員這種毫不容人的樣子,插話:“同誌,我們幾個看著了,他們仨確實是從清江上的車。”

  “有證明嗎?”

  李晉搖搖頭。

  列車員瞧瞧陳譽,問李晉:“什麽農場的?”

  “小興安農場。”李晉不等再問,便像在中學念書背地理答卷那樣說:“從候車室出去上橫道往北拐,拐出半裏多再往東走,遠遠就是過火車橋洞,然後是製糖廠、農機站,簡直順著這條道往東北方向,乘公共汽車第一站是太陽村、第二站是大石溝,第三站是永紅鄉……一出站第一個公裏站牌是五,到我們農場是六十八公裏……”

  他背得滾瓜爛熟,在農場這兩年多,有幾次和夥伴來縣城搭不著車,都是用步量來的。

  “這回說的倒有點兒像,”乘務員這才把錢遞給女補票員,“給他們從清江補,兩個烏金,一個上海。”

  補票員把票和剩的零錢遞給李晉,李晉往窗前茶幾板上一擲,身子往後一靠,好像是對丁悅純和馬力說,實際是念秧兒給沒走遠的乘務員聽:

  “哎--,這麽咬得慌,”他長歎一聲,從脖領把手伸進衣筒,“你們看見沒有,人哪,真是窮生虱子,富生疥,要是命不濟呀,臉上就像掛招牌……”他念著,把手往裏猛一伸:“這他媽虱子是我養的,也使勁咬我!”

  乘務員轉過頭來沒好氣地:“你別念叨嘎牙子話啊,可沒人聽你那玩意兒!我也是人民乘務員,你乘人民列車就得受檢查!”

  “你看,你這同誌,我也沒說不讓檢查,那不規規矩矩地問啥說啥嗎,我念書回答老師提問題都沒那麽規矩,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你別多心!”李晉把手從衣筒裏抽出來,搓著兩個手指頭,誰也看不準是抓沒抓著,站起來身朝後在乘務員麵前一亮,“我是說,我養的這虱子真不客氣,那是猛咬我一個點兒!”

  乘務員氣得斜楞斜楞眼睛沒吱聲。

  “哎--”李晉又坐下往後一倚,眯縫起眼,儼然像個老世故,又念叨起來,“人哪--怪不得人家都說有啥別有病,缺啥別缺錢……”

  陳譽問:“你們月工資多少錢?”

  “要論分,那就是三千二百分,”馬力回答,“要論毛,就是三百二十大毛。”

  “喲--”那中年漢子說,“可不多呀,吃飯不白吃吧?”

  “又不是共產主義社會,怎麽能白吃呢!”李晉說,“按定量買飯票,每斤麵粉一毛五,做熟了二毛,每個饅頭四分!”

  陳譽點點頭:“比城裏便宜,城裏麵粉賣一毛八分五。”

  中年漢子覺得這三十二元錢很可憐,問:“有不花錢的地方沒有?”

  “有,常有,”李晉嘿嘿一笑,“白盡義務,白延長勞動時間,農場不花錢。我們搞夏鋤大會戰時,早晨出工三點半,晚上收工看不見,地裏四頓飯!”

  陳譽笑笑:“你這小夥子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是這樣,”那婦女插話,“我在姑娘那兒住了幾天。那些知青沒白沒黑地幹,是不多掙錢,就一天一塊二毛五。一天在地裏吃四頓飯,工資都不夠!”

  那中年漢子讚歎:“都是好樣的,這樣還都好好幹,好樣的。”

  李晉直起腰來:“這點倒是真的,還真沒聽說過誰對一天一塊兩毛五有意見。我們提出一個口號:要做農場的主人,不做三十二元錢的奴隸。”

  “咱倒是不做它的奴隸,”丁悅純煞有介事的樣子,“這三十二元癟癟瞎瞎的幾張那麽不抗花,也不給咱們撐腰呀!你看,剛才要不是諸位幫忙,馬力按錢買一個地方,到不了家,要是被趕下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那不就踢蹬了!”

  “踢蹬?”李晉說,“嘿,好懸哪,真到那時候要往下攆,咱們就得和他們理論理論!”

  “你理論個屁!”丁悅純嗆了一句,“剛才咋有點兒鼠眯了!”

  李晉尷尬地笑了。

  月亮不知是怕冷還是因為困倦,遲遲才爬起來。天邊流瀉的月光和皚皚白雪的寒光相映交織,大地顯得更加寥寥清冷。

  列車像溫暖的長廊呼嘯向前。人們都在等待著驗完票,安靜下來,好睡覺。

  “嗚嗚嗚……”

  火車速度開始減慢,大概要到一個車站。前麵車廂門口處,突然傳來了姑娘的啼哭聲。

  “哭也沒用,沒票就下車!”

  “我……確實買票了,丟了。”這是姑娘的哭訴聲。

  “誰信你丟了,車一停你就下。”

  “我在連隊開的探親介紹信。”

  “介紹信有什麽用,不能證明你買票了,少羅嗦!”聲音很橫。

  ……

  李晉站起來聽了一會兒,有點摸著頭腦了,像自言自語,又像問旁邊的丁悅純和馬力:“大概是知青。”

  “差不多,”馬力也站起來,“聽她說話‘連隊、連隊’的嘛。”

  他一起步,丁悅純和馬力也跟了過去。

  原來,剛才乘務員驗票時,驗到這位姑娘,左掏兜,右掏兜,拿不出票,認定是丟了,還丟了十多塊錢。驗票員哪裏肯信,讓姑娘補票,姑娘說沒錢,糾糾纏纏沒完沒了。驗票員把乘警找了來,乘警嚴格執行公務,按照規定,沒有車票再不補票就必須下車。

  “借光,借光,借光!”李晉向把腿伸在過道上的旅客喊著,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像是很有來頭的樣子,連連發問,一聲比一聲高,“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丁悅純和馬力緊跟在後麵。

  他剛才因為人多,又加上車上暖氣熱,嫌熱,已把大衣脫掉,白襯衣紮在褲裏,露著寬寬的皮帶,加上剛理發不久,留著胡子,既像二十來歲的,又像三十來歲的。這樣大搖大擺一喊一問,那樣有派頭,後麵還緊跟著兩個隨從,陌生人簡直真看不出來他是幹什麽的。

  乘警和那啼哭的姑娘幾乎同時側過頭來瞧著他一怔。

  李晉手一掐腰,直問姑娘:“怎麽回事?說給我聽聽!”

  “快,”丁悅純在後幫腔,“說給聽聽!”

  這一下周圍的人都蒙了,是哪裏來的年輕的領導在帶著秘書體察民情,鐵路的?這勢頭起碼是個局長、處長的吧?

  姑娘像見到了救星一樣,委屈得兩眼像被捅破了的淚腺,嗚嗚嗚……哭得厲害起來。

  “哎呀,瞧你這個人,”李晉口氣很大,“說呀,哭什麽?!”儼然又像過去電影裏老首長在急躁地訓斥小鬼。

  姑娘抽搭抽搭,不知從何處說起。

  李晉問:“什麽單位的?”

  “海岸農場的。”

  “幹什麽的?”

  “下鄉知青。”

  “為什麽哭?”

  “車票……丟了,”姑娘又抽搭幾聲,“沒錢補票,乘……警同……誌攆我下車……”

  “確實丟了?”

  “確實,”姑娘抬起頭來,怯生生地瞧瞧李晉,“我檢完票記著揣進兜裏了,連錢包也沒有了……”

  她說一句哭幾聲,再說幾句,又哭幾聲,說完又嗚嗚哭起來。

  李晉又問:“身上還有沒有錢了?”

  “沒……沒有……了……上月就開三十二元,買完票都裝錢包裏……了……”

  李晉那樣仗義,簡直又成了小審訊官。旅客越圍越多,乘警幾次想問他是幹什麽的,隻怕撞在了茬子上,都咽了回去。

  “你們大夥看看,”李晉手揮一揮,“這像不像個逃票的?”

  馬力幫腔:“這哪像逃票的?”

  丁悅純接著說:“挺大個姑娘,要是有錢她能補一個,哪能哭哭啼啼扯這個呢?”

  圍觀的旅客也議論起來。

  “是啊!”

  “不像逃票的!”

  “知青夠難的了!”

  “……”

  “警察同誌,算了吧?”

  “你這同誌,你是幹什麽的?”

  “幹什麽的?”李晉詭秘地笑笑,“就是幹我那個的唄!”

  乘警一時還摸不著頭腦,想探探李晉的虛實,把他當官來考察:“既然你體諒民情,就替她補一個吧,列車上有規定,沒有票就得下車!”

  “我替補一張?”李晉瞧瞧警察,去摸自己的貼心兜時,才想起已分文皆無,剩的點錢都給馬力了,自然就把手縮回來了,“當然可以,不過不太合適,她既然買了票,這筆小收入已入了國庫,我補一張再重複花錢,不符合價值交換規律!”

  “我們不管那個。”乘警硬起來,“沒有票就得下車!”

  列車的速度更慢了,列車播音員開始播送列車進站的消息。

  李晉堅持:“她要確實丟了就算了嘛!”

  “你這個同誌,”乘警發現這個人也不過如此,有點不耐煩,“你老說她丟了丟了的,有什麽證據?”

  李晉一怔,問姑娘:“對,你說你丟了,有什麽證據呀?”

  “我……我……”姑娘簡直急結巴了,最後理直氣壯地脫口而出:“我向毛主席保證!”

  “乘警同誌,我說呀,她敢向毛主席保證也就行了,還要什麽證據!”他不容別人插話,而且拿出激動昂揚的腔調,像一位有資格的老幹部在眾說紛紜麵前不能馬上決策,而拍著桌子要堅持真理一錘定音似的,連語氣、臉上都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你就說說吧,這些知識青年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一個月沒白沒黑的就掙那麽三十二吊,坐火車回家過年把車票丟了,錢也丟了,她已經向毛主席保證確實丟了,你還要活拉拉地生拉硬拽攆她下車。真被攆下車,黑燈瞎火地讓她上哪兒去呢?再說,這要是讓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哪!”

  他說到“該有多傷心哪”這幾個字時,故意咬得很重,真真切切。

  “哈哈哈……”

  眾人不約而同地哄然大笑起來。

  “就是啊!”丁悅純在一旁溜縫,“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了該有多傷心!”

  警察也禁不住嘻嘻笑起來。

  “我說姑娘,”李晉那口氣儼然像個革命前輩,“以後出門注意點兒,快找個位子坐下吧!”

  姑娘點點頭。

  “還不快去了”李晉催著。

  “是,”姑娘瞧瞧警察,瞧瞧李晉,走進了車廂。

  警察怔怔地瞧瞧李晉,李晉知道在瞧他,就對身邊的丁悅純和馬力說:“走走走,快回去,車眼瞧要進站了,別耽誤人家下車。”

  三人大搖大擺地朝座位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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