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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陣雷聲,夾雜著大雨,從五月的天空傾瀉而下。

  葉遠水站在政府辦公樓二樓的陽台邊,看著雨。剛才縣委那邊已經過來通報了。就在上午十點,市紀委和縣紀委一道,對楊光實施了“雙規”。本來準備同時實施“雙規”的錢衛中,卻失蹤了。

  幾乎與此同時,葉遠水接到駱宏的電話,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葉遠水懵了下,反問道:“什麽怎麽回事?”他以為駱宏是要問那兩個科級幹部的“雙規”的事的。可不想,駱宏答道:“市裏很多領導都接到了關於你的舉報信。”

  “我的?”這一下,葉遠水真的一頭霧水了。

  “就是你的。”駱宏強調了句,然後低了聲音:“老葉啊,我說,你怎麽能……現在,事情多被動。明一書記也很惱火,要紀委嚴肅查處。”

  葉遠水有些急了,問:“到底是什麽啊?還要嚴肅查處?”

  “你真的不知道?”駱宏問著,接著道:“湖東那邊有人舉報,說你受了那個礦業局長的現金,還有一個叫熊明的礦業老總的卡。有這回事吧?”

  “哈哈,有!”葉遠水這一下子釋然了。

  駱宏也奇怪了,“你還笑得出來?老葉啊,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像你抽煙,想抽就抽,不抽拉倒。這事可……”

  “謝謝駱秘書長,這事我早已跟紀委說了。錢和卡都放在紀委那兒。”葉遠水笑著,說:“我早就料到有人會用這個來說事。可不,真的就來了。而且時機選擇得準哪,剛剛,市紀委宣布了對兩個科級幹部的‘雙規’,同時這個事就出來了。他們是想把我拉下水,好保護他們。我葉遠水會嗎?不會啊!哈哈!”

  駱宏也陪著笑,然後又道:“湖東礦業的老總們膽子就是大。遠水縣長沒聽說吧?他們把錢送到明一書記這邊來了。”

  “有這事?”

  “有啊。明一書記將那茶葉盒又送給政協的一個老同誌了。後來,這老同誌發現了,就送回給了明一書記。明一書記交給了紀委。你看這事,差一點可就……”

  “是誰啊?真太不像話了。”

  “這個我不能說。”

  中午,葉遠水和令狐安一道,參加了由市紀委調查組召開的通氣會。對於錢衛中的失足,調查組認為:錢衛中在行動之前得到消息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即使臨時得到消息,也難以從湖東一下子就消失了。從他的行蹤分析,他應該是有所察覺,並且可能是早做好了準備。他的手機到目前為止是否真的在他本人手裏,也值得懷疑。根據民航和海關的記錄,可以肯定錢衛中沒有離境,應該還在國內。甚至,還有可能就在湖東。公安已經對可能的一些地方,進行了搜查。但一無所獲。錢衛中家中,看不出來錢衛中要離去的跡象。銀行部門提供的情況,說明錢衛中並沒有套取大額現金,或者轉賬。那麽,錢衛中到底能藏在什麽地方呢?會上,有人提供消息說,錢衛中近期和亞太風情館一個叫蘭妮子的女子經常呆在一起。公安立即打電話到亞太風情館。蘭妮子還在館內,但是她並沒有見到錢衛中。亞太風情館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藏身其中。難道錢衛中真的出逃到湖東以外的其它地方了嗎?

  令狐安在會上對市紀委的決定表示讚成,但是,他一再強調,不要搞擴大化。湖東現在要的是和諧。他道:“對於錢衛中和楊光這樣的幹部,出了事,我也是心疼的。至少,說明了縣委對這些幹部的管理和關心不夠。這幾年,我們一直在埋頭抓經濟,忽略了對幹部隊伍的思想教育和作風建設,特別是對於在礦業經濟中出現的違紀違法行為,沒有能夠及時地給以重視。這是沉痛的教訓啊!作為縣委書記,我是有責任的。整個班子,都是有責任的。市紀委作出的決定,是對湖東幹部隊伍的一記重拳,能讓人清醒,更讓人反思,也讓人警醒!如果我們的幹部隊伍中,還有問題比較嚴重的違法行為,當然要繼續查處。但總體上,我希望保持湖東團結和諧的局麵,不搞擴大化,不影響經濟發展!”

  葉遠水態度比較激昂,說:“令狐書記已經代表縣委作了檢討,我認為有必要,十分有必要。經濟要發展,幹部也要發展。這種發展不是向著腐敗和墮落發展,而是要向著高素質高效率清正廉潔方向發展!”

  兩個科級幹部被“雙規”,而且是兩個湖東縣最有實力的部門的一把手,其中一個已經被實施,另一個潛逃,這在湖東官場上,甚至在老百姓當中,馬上成了最大的新聞。豐開順和滿東北專程跑到市紀委調查組駐地第一招待所,燃放了一掛十萬的鞭炮。那鞭炮聲特別的清脆激越,幾乎要蓋過了天上的雷聲。滿東北“哈哈”地大笑著,說:“總算有了這麽一天了。天就要晴了。”

  也真是。他這話剛一說出,天上的雨竟然不再下了。雷聲也停了。雲縫中,現出了太陽的光芒……

  第二天,天整個地放晴了。空氣中充溢著一種正在生長的植物的氣息。香樟樹顯得更加綠鬱,“五月是個生長的月份”!到處都可以看到新生和剛剛崛起的力量。

  然而,老街那邊,卻再次陷入了一片“臭氣”當中。

  早晨,居民們一起來就發現,垃圾正隨著雨水,在街上飄蕩。水麵上,是一層厚厚的糞水,剛一開門,就被臭氣給薰退回去了。到了下午,老街上的下水道幾乎都被垃圾給堵塞了。水已經漫溢到一些人家的門裏。很多人沒辦法,隻好用塑料薄膜在門前鋪著。方大好跑到鎮裏,給胡吉如書記匯報。胡吉如不在,他又跑到縣政府。正好碰上要出門的鮑書潮鮑縣長。他將情況一說,鮑書潮鼻子哼了下,說:“快簽協議吧?你啊,老方哪,也那些居民們說說,政府定的事,是不能隨便改的。協議不簽,永和公司那邊搞些名堂,我們也沒辦法。人家要拆遷,企業也是要效益的嘛!條件也夠不錯了,何必還……”

  方大好紅著臉道:“鮑縣長這……不是我要不要他們簽協議的事。房子是他們的,他們不同意,我有什麽辦法?現在關鍵的是,倒垃圾,潑大糞,我怕會引起……吳剛他們已經在組織人了。本來上次就準備到政府來遊行,後來停止了。這一次,我也保不準他們會,要是真的,到時可就難辦了。”

  “讓他們來吧!”鮑書潮因為錢衛中和楊光的事,心裏一直忐忑著。方大好一囉嗦,他就有些火上來,說“如果再不簽,過幾天,我們就要強拆了。”說完,夾著包,下樓上車了。

  方大好氣得臉色發青,他本來想再到縣委去一趟,想想也無益。鮑縣長是這個態度,其它領導也難說。我這樣一個小小的居委會主任,何必問得如此的多呢?還是不問的好。也許上次他組織人把那些垃圾和大糞清理了,恰恰給永和公司那邊幫了個忙。那些外來的記者們,沒有看到現場,回去也就沒有什麽報道。加上鎮裏派了那麽多幹部,呆在居民的家裏,隨時隨地地堵截了記者們的采訪。如果真的報道了,或許事情就好解決了。現在,哪一級都重視媒體。媒體大似天!他們幹部能運用媒體,我們小民難道就不能運用?

  想著,方大好已經回到了老街。在街角上,與正挎著相機的饒曉天撞了個滿懷。方大好拍拍饒曉天,說:“正好。我還正想找你呢。快拍!拍了還放到那網絡上。不然,縣裏根本就無所謂。他們以為上次把記者糊弄走了,就沒事了。你再搞,我這回不再組織人清理了。讓記者們來好好地看個夠,聞個夠,拍個夠!群眾利益無小事,他們都當作小事,我們還管什麽?拍!全部拍了!”

  饒曉天滿身都是水漬,街麵上,到處是水。而頭頂上,正照著五月的陽光。陽光晃蕩在水裏,一波一波的,如同被切碎了的玻璃。然而,這玻璃裏映著的,卻是一張張因為憤怒正逐漸扭曲的臉。

  晚上,“饒家大屋”再次在網站上貼出了《再看中國最臭老街——湖東老街》。這一組照片一共四十多張,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示了老街上布滿垃圾和漂滿糞水的場景。與上次不同的是,這組照片後配發了文字介紹:

  湖東老街即將強拆。

  居民因補償不公拒簽協議。

  拆遷辦手段狠毒。

  老街居民正生活在垃圾與糞水之中。

  晚上,方大好組織了一批居民,開始巡邏。但是一直到淩晨四點,任何聲息也沒有。街還是那麽靜,天一片漆黑。夜風中,臭氣比白日裏稍微好些了。但是,在一些垃圾和大糞集中的地方,還得掩著鼻子。巡邏隊一直轉到淩晨五點,才回家休息。六點,方大好在睡夢中卻被人喊醒了:“街上又有垃圾和大糞了!”

  “這不是明明白白地欺負人嗎?”方大好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因為沒睡好,頭重腳輕,差一點栽到地上。老婆拉住了他,說:“你一個小小的居委會主任,管得了許多?人家哪是有後台撐著的。別去了,讓他們搞。免得到時候連你也……我可聽說他們是運用了黑社會的。”

  “哪怎麽行?我得去看看。”方大好要起身。

  “看有什麽用?還不是垃圾、大糞?你看,它就能沒了?”

  老婆這話說得確實有些道理,方大好對著窗子外喊了聲:“讓他們去吧,你們去找鎮裏縣裏。”

  那人咕嚕著,離去了。

  上午,湖東縣委宣傳部部長劉蒼正在辦公室,突然來了一大批記者。這些記者當中,有一部分是上次來過的。有一部分是被公安部門堵在入口被迫返回的。這次,他們是在昨天晚上看到“饒家大屋”的貼子後,先通過網站與饒曉天取得了聯係,然後進行了簡單的組織,沒打招呼,就直接“殺”過來的。這一著,讓劉蒼吃驚不小。他一邊接待記者,一邊讓人去給令狐安書記匯報。令狐安讓人帶過話來,“沒有人命,隻是手段有些欠缺。讓他們去采訪!做好監督!”

  令狐安這話說得到位,現在最怕的是什麽?就是人命。隻要沒有人命,一切都好辦。老街拆遷,從開始到現在,令狐安沒有收受葉天真一分錢一張卡,甚至連像葉遠水那樣的一個“朋友”也沒有。從決定老街拆遷開始,在大大小小的會上,令狐安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老街。以前,他說礦業經濟。現在,說老街。在三級幹部大會上,令狐安說到老街時,尤為動情。其中有一段道:“對於老街開發,很多人有不同的意見。老街開發,並不是像經濟指標考核那樣的硬任務,縣委可以考慮,也可以不考慮。作為縣委書記,我完全可以把它留著,讓後來者建設。但是,同誌們哪,你可以到老街看看。老街的生活條件,除了極個別的稍微好些外,其餘的都還生存在十分艱苦的環境中。並不是說他們的經濟上有特別大的困難,而是在當前的整體人居環境之中,他們太落後了。改革開放這麽多年了,農村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的街道還是一百多年前的街道,這說得過去嗎?我覺得,說不過去。作為書記,我得向老街居民們作檢討。好在現在為時尚不太晚,隻要我們心裏有民生,有老街,老街拆遷工作就能順利開展。過不了兩三年,老街居民們就會住上寬敞明亮的新房子。這就是為人民謀利益!即使有爭議,有非議,我令狐安也會一直堅持到底的。”

  底下是一片掌聲。這話對於來自基層的幹部來說,確實是發自肺腑,真誠動人。當然,一些知道老街拆遷內幕的幹部,此時隻是微笑著。官員的臉,比六月天的臉還難以捉摸。令狐安早就傳著要離開湖東了,而且礦業經濟又一直在被人“捅P股”。他為什麽還非得來搞老街拆遷呢?難道僅僅是政績?難道要政績就不要政紀了?或者真的是為著老街的居民?甚至……有人在私底下說:一個老街拆遷下來,腰包裏不又是幾十上百萬?

  下午,縣委召開臨時常委會。來到湖東的記者,已經有二十人之多,各種跡象表明,還有相當一部分記者正在路上。各門戶網站的通欄標題十分醒目:

  中國最臭的老街——湖東老街!

  這標題讓令狐安看著就驚心,揪心。這個“饒家大屋”,這個……令狐安一進會議室,就將從網上下載的一大摞圖片與回貼,狠狠地砸在桌子上,道:“這是什麽行為?簡直就是對湖東形象的汙辱嘛!”

  劉蒼將貼子情況及有關回帖,特別是媒體現在的動作,向常委會用了通報。秦鍾山一聽完,就道:“這些記者,管他幹嗎?不就是……我看,劉部長那邊可以搞些分化。記者嘛,是唯恐天下不亂,哪裏有問題,就湊來趕熱鬧。沒事,都被他們造成了大事!”

  王楓插了句:“鍾山同誌,話不能這麽說嘛!”

  秦鍾山笑笑,出門抽煙去了。他也隻是發通火,其餘的,也無所謂。他是政法委書記,管不了這麽多。不過,維穩是他的職責。他就怕這些記者們一鬧,會不穩定。一旦不穩定,可就是他的麻煩了。最近,秦鍾山心裏也煩。嶽父的礦山,被礦業整合後,價格上受到了抑製。原來,因為秦鍾山的關係,那裏的礦石,都是賣得最高的。一些大礦,甚至會賠錢,將秦鍾山嶽父礦的礦石買走。他們這麽做,也就是為了討好下秦鍾山。秦鍾山在其它各礦都沒有股份,但是,因為其嶽父的礦產,他每年實得的利益相當的可觀。所以,礦業整合時,秦鍾山是有些不太高興的。但是集體研究通過了,他也隻好服從。嶽父的礦山,納入集團統一管理,雖然生產還是自主,但不能再提價了;而且,也沒有哪個怨大頭再來為他賠錢了。嶽父能不鬱悶?嶽父一鬱悶,妻子也就跟著鬱悶。妻子鬱悶,最後的落腳點還在秦鍾山身上。他勸嶽父:礦業經濟那一塊正在調查。都有好兩個幹部“雙規”了,這時再讓我想辦法,豈不是?

  嶽父雖然想通了,可妻子總在家鼓著嘴。女人哪!

  黎民看了看令狐安,道:“記者來了,就要重視。因此,我建議宣傳部這一塊,要按照新聞應急預案來安排。既要讓記者們看,又要不讓他們看出什麽特別的問題來。這就是原則!”

  “有問題嗎?”令狐安冒了一句:“本來就沒問題嘛!”

  黎民摸出煙,不說話了。

  陸向平出門接電話了。鮑書潮道:“這個問題關鍵看我們自己怎麽看。我們的老街拆遷是民生工程,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是有人一直以為:老街拆遷是擾民工程,是政績工程,是不應該搞的工程。不錯,到現在為止,簽訂協議的確實還不多。但是,這不代表居民們不擁護。一是有一小部分人在裏麵起哄,二是他們期望更高的補償。我們不能妥協!妥協就沒辦法辦成這項工作。”

  鮑書潮這話雖然簡短,卻話裏有話。葉遠水將杯子移了下,又轉過來。然後出門了。

  等葉遠水回到會議室,王楓的話已經講到一半了,“記者是無冕之王。我們一定要認真對待。宣傳部這一塊,要盯緊,妥善,並且要準備好應急預案。書潮同誌要同城關鎮一道,責令永和公司停止這種行為。並且組織人員對老街進行清理。”

  葉遠水咳了下,大概是抽煙,口裏有痰。痰含在口裏,難受,他隻好又出門,找地方吐痰了。

  吐完痰,嗓子清爽多了。葉遠水開口了:“首先我覺得大家對這個事件的認識有問題,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是簡簡單單的一般性的記者采訪嗎?還是一般性的網民發貼子?不是!這是《中國最臭的老街——湖東老街》,請大家看清楚,這裏用了‘最臭’兩個字,有些網站在轉載時用了‘最牛’。不管用的是什麽,都是一個意思——嚴重的譏諷和指責。湖東擔得起嗎?湖東幾十萬老百姓擔得起嗎?更重要的,湖東的大大小小的幹部們,特別是我們這些常委,擔得起嗎?”

  短暫的沉默。葉遠水提高了聲音:“都說是民生工程。民生工程怎麽能搞成這樣?我看,至少有兩點,我們要思:一是,老街拆遷到底要不要搞;二是,老街拆遷目前的這種方法對還是不對。我想先談點個人的想法。老街拆遷,我的態度是明朗的,反對!不過,縣委集體作出了決定,我停留我個人的意見。關鍵是現在這種做法。前不久,免了兩個同誌的職務,我就覺得有些過火。工作要慢慢做,而不是通過強迫。就像現在,采用倒垃圾,潑大糞的方式,這是流氓方式,而不是今天我們政府工作的方式。這種方式真的能取效果?我看不能。從五一開始到今天,八天了,簽協議的人沒有增加一個。相反,居民們情緒激動,甚至正在組織串聯,大有發生群體性事件的可能。一期工程的禍根子還在,我們不能再通過二期工程,火上澆油了。”

  令狐安閉著眼,葉遠水突然拍了下桌子:“可能有些同誌認為我在聳人聽聞。同誌們哪,問題確實很嚴重哪!我前幾天曾到老街去看過。那些居民,見了幹部,眼睛都紅了。因此,我提議常委會通過:立即責成永和公司停止一切不合適的行動。請拆遷辦繼續研究老街拆遷的補償工作,拿出更能讓居民滿意的方案。同時,宣傳部門積極做好對記者采訪的引導,說明事實真相,請求媒體諒解。”

  “這個我不同意!”鮑書潮道。

  令狐安睜了眼睛,鮑書潮繼續說:“拆遷工作及補償都是縣委常委會討論通過的,不能隨便更改。居民們對於補償的要求,是你越提高,他的要求就越強烈。沒有填得飽的時候!何況永和公司和我們現在的財力都難以承受。永和公司那邊,我可以打招呼,但不能保證。至於媒體,我看網上這樣的新聞太多了,多一個湖東也未必就了不得。不要太高看他們,也不能輕視他們。滅火,滅火,有多少火不都滅了嗎?”

  葉遠水朝鮑書潮瞪著眼,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明顯地看出來在顫抖。他摸索著從袋裏掏出煙,拿出打火機,“啪”地點上,剛吸了一口,又用打火機壓滅了。

  令狐安知道,該是自己定奪的時候了。

  “大家有不同的意見,說明這個會開得有必要,有成果。事情是不是已經上升成什麽事件,我看未必。但防患於未然,也是應該的。我來講兩點意見。一,老街拆遷的信心不能動搖。老街拆遷就是最大的民生工程,因為涉及麵廣,眾口難調,簽訂協議的進程緩慢,是很正常的。居民們提出更高的要求,也是符合情理的。隻是作為政府,要權衡輕重,能答應的,一定答應;不能答應的,堅決不允許。我已要求永和公司作好準備,後天,即十號,舉行老街拆遷儀式。要給居民們一點壓力,沒有壓力,他們就缺乏主動搬遷的動力。第二,對於網站上出現的《中國最臭老街——湖東老街》的貼子,請政法委從維穩的角度,找作者談話。同時,請宣傳部好好地接待外來記者,要不惜一切代價,讓記者們看到我們想給他看的讓他們寫出我們想他們寫的。要善於化被動為主動,這麽多記者來了,正是湖東宣傳的大好時機。要讓他們看湖東的礦業經濟,看湖東的農業,看湖東的文化。”令狐安端起杯子,杯子的水不多了,他又放下,秘書過來添了水,喝了口,他才繼續道:“常委會不是理論教育課!”

  這句話看似輕巧,其實十分沉重,是明顯地針對著葉遠水剛才那一大段話而言的。常委會不是理論教育課!葉遠水身子斜著,禿頂在燈光下發亮。他看著桌子,仿佛要看出桌子木頭裏的原始的紋路來。而令狐安則壓低了聲音:“湖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穩定,就是和諧。尤其是幹部隊伍的和諧。我希望從常委們開始做起。雖然因為礦業經濟問題,有個別幹部出現了違紀違法現象。但這僅僅是極小的一部分,我們的大多數幹部是好的,是正派的,是為人民幹事的。相反,我們對一些成天打著反腐敗旗號的人倒值得懷疑。像那個舒適豐開順,還有滿東北,我覺得就很……好,不展開了,大家都忙,大家要是沒有意見,就散會!”

  鮑書潮和秦鍾山已經站起身收拾筆記本了。葉遠水卻坐著。王楓問令狐安:“到北京的時間定了嗎?”

  “就十號下午吧!”

  “那好,我讓了邊準備。”

  令狐安邊點頭邊出了會議室,葉遠水和陸向平還在後麵。陸向平有點輕蔑地笑著,說:“遠水縣長,也就別再……”接著,他又吟了句聞一多的《死水》:“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看它能開出個什麽世界!”

  葉遠水歎口氣道:“不是什麽世界?這可是湖東哪!”

  回到政府,葉遠水立即召開了縣長辦公會。鮑書潮是常委,但也是副縣長。在縣長辦公會上,他得聽葉遠水的。葉遠水布置了三條:一,緊密關注老街居民的情緒。二,責成永和公司停止一切非法行為。三,請建設局對拆遷補償進行重新審核。

  然而,九號早晨,老街上依然漫溢著糞臭。

  一堆堆的垃圾堆在居民的門口,特別是像饒天、方大好、莫新這樣的有影響的居民門前,垃圾堆得像座小山,裏麵盡是些殘茶剩飯。惡臭氣味,將還居於角落的蒼蠅們也喚醒了,圍著垃圾和糞水,飛舞著。方大好站在門口,罵開了。其它人也都附和著,一時間,老街上爆發著濃烈的火藥味。吳剛也戴著口罩,站在街心上,喊著:“這也太欺負人了吧?政府這不是要我們老街上的人無法生活了嗎?以前一期工程,到現在還在拖著。現在又搞二期,還不是那些當官的,想從中撈好處。走,我們到政府去,找政府評理去!”

  有些人就從屋裏出來了,街心上的人越聚越多。方大好雖然憋著氣,但這時候,他還是清醒著的。他趕緊給鎮裏打電話,說吳剛帶著老街的居民,要到政府鬧事了。胡吉如一接到電話,也慌了神,馬上向鮑書潮匯報。鮑書潮說:“這事,我得給令狐書記匯報下,馬上答複你。”

  五分鍾後,鮑書潮傳達了令狐安的指示:請機關幹部到老街出口,控製老街居民到政府。請公安介入,對為首的分子,經教育後堅持不改的,可以實施強製措施。

  與此同時,葉遠水也接到了城關鎮打來的匯報電話。葉遠水隻說了一點:立即派人對老街上的垃圾和糞水進行清理。可以動用環衛隊,要全員上,爭取以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還老街清潔與幹淨。

  就在令狐安和葉遠水分別就老街的事情作出指示時,記者們也得到了可靠情報,開始向老街移動。但是,他們還是晚了一步。老街裏到處是機關幹部,居民們大都已被勸導回家了。街上的大的垃圾和明顯的糞水,被環衛隊迅速給予了清理。唯一能證明昨天晚上發生一切的,是空氣。而空氣是看不見的。記者們也敏銳地感覺到了,他們想進入居民家中進行采訪,結果悉數被拒絕。老街居民們說得最多的話是:沒有什麽可說的。沒事的嘛!

  果真沒事的嗎?

  記者們在離開老街回到賓館後,竟然都接到了一份信。信中夾著十幾張老街堆滿垃圾與潑著糞水的照片。這會是“饒家大屋”送來的嗎?還是……

  晚報記者專程找到了饒曉天的家,大門緊閉。家中電話亦無人接。而且,記者們發現,在饒曉天家的四周,不時會有些神色異常的人員出沒。記者們忽然興奮了。湖東老街,點燃了他們職業神經。回到賓館,賓館裏也四處可見公安人員。雖然並不詢問記者們什麽,但是,這陣勢,這氣氛,明明白白地讓人感到:還有真相正在一點點地展開!

  夜色降臨。

  老街也沉進濃重的黑暗中了。淩晨五點,老街上突然一片喊叫聲。接著是撕打聲,哭泣聲。所有的燈光都亮了,老街如同白晝。在燈光之中,吳剛、饒曉天,莫新,還有方大好,一大群人正和十幾個穿著夜衣的人糾纏著。老街上的人畢竟太多了,結果很快出現:十幾個黑衣人全部被當場拿下。饒曉天的手被刺了一刀,鮮血直流。而方大好,頭上也流著血。那些黑衣人當中,也有好幾個受傷了的。圍攏上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衝著就向黑衣人打去。方大好喊著:“都別打的。他們也是被別人雇傭了的。對這些人怎麽辦?”

  吳剛正在抽煙,大聲道:“怎麽辦?先打死一兩個再說。看看政府到底管不管?”

  方大好道:“別胡說。這些人是永和公司的,不是政府的。我們幹脆把他們押到政府,看看政府怎麽處理?”

  天剛剛亮,湖東縣政府的大門前,一下子被老街上的人給圍住了。保安一看陣勢,來頭不小,趕快向齊樸成進行匯報。齊樸成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就趕了過來。一問情況,齊樸成也愣了。十幾個黑衣人都是永和公司李天行李總請來的,他們正在向老街傾倒垃圾時,被隱蔽在暗處的老街居民們一舉擒獲。方大好對著齊樸成道:“政府不管,我們自己來管了。人,我們給捉住了,就看政府了。齊主任,還有人受了傷,正在醫院裏。這事到底怎麽辦啊?齊主任?”

  齊樸成支吾著:“這事……太複雜了。我得請示領導。”說著,就到門房裏給鮑書潮打電話。鮑書潮說他在市裏,剛剛起床。齊樸成隻好找葉遠水縣長。葉遠水正在散步,一聽齊樸成的話,趕緊道:“首先要穩住。千萬不能出人命。我馬上就到。”

  十分鍾後,葉遠水滿頭大汗地出現在政府門口。剛才還在叫嚷議論著的人群,一下子靜了。葉遠水找到方大好,問了下情況。方大好說:“這事也太欺人了。剛才要不是我阻擋著,他們都得被打死了。這幫混蛋!”

  “責任也不在他們!太不像話了。簡直是胡鬧!”葉遠水一生氣,臉色就開始發紅,手也在顫抖著。齊樸成拉住他,說:“葉縣長先上去吧!我看這樣,先請公安機關過來,將人帶走。然後再調查處理。對於傷者,請醫院迅速救治。”

  王二保也在人群之中。本來,上次動員會後,他的油條店就關門了。他一直不太出門。一出門,就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他甚至有些後悔了。當初也許真的不該到台上去說那些話。雖然那些話,就是到現在,他也不認為是錯誤的。他是想政府早早拆遷,有新房子住,總比現在這破房子強。“五一”以後,老街上的垃圾,還有糞水,也沒少倒在王二保的門前。老婆也在家罵了,老婆說:“你個死鬼!還上台說支持呢。你看人家做的多絕,這不明擺著是在逼我們嗎?”

  想想也是。所以昨天下午方大好安排晚上“捉鬼”人員時,王二保也參加了。不想,他剛一參加,還就真的碰上“鬼”了。不過,他的胸部在隱隱作痛。剛才在同那些人糾纏中,似乎被打了幾拳。他用手按著胸部,那痛是針刺般的,一下一下,從骨頭裏往外痛。痛著痛著,王二保的臉色開始發白了。他靠在政府大院的圍牆上,看著吳剛正在人群裏穿來穿去。然後,又走到齊樸成主任麵前,說:“今天,正好領導也在。我們老街的居民們,就要把這事搞清楚了。還要把拆遷的有關問題也談定了。不然,明天早晨我們起來又是垃圾又是糞水,我們還能活嗎?大家說,是不是啊?”

  “要說清楚!要說清楚!”大家回應著。

  人越來越多,一部分是老街的居民,一部分是早起的行人。到上班時,公安來了。齊樸成找到方大好,要公安將人帶走。方大好看看人群,問:“大家同意不?”

  “不同意!”吳剛帶頭道。

  齊樸成說:“到公安去再調查,不然怎麽搞得清楚?他們帶走後,大家也就散了吧!”

  “不同意!我們要解決問題!”吳剛喊著,後麵人群中有人在大聲地附和著。王二保靠在牆上,胸口的痛更厲害了。頭上也開始出汗。他看見人群後麵來了許多小年輕人,有些是他早見過的。比如經常到他店裏拿著油條不付錢的小痞子,還有一些是在車站一帶專門敲詐外地客人的小混混。這些人怎麽來了?他心裏嘀咕著。而且,他發現這些人正在不斷地串聯,氣氛在他們的挑動下,越來越緊張了。

  王二保想上前一步,拉住方大好。他想告訴他:再不能鬧下去了,會出大事的。但是,他沒有移動步子,整個身子就向牆底下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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