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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海水無眠

  海水湛藍,海天一色,陽光照在臉上,像被一隻溫柔大手輕輕撫摸,感覺好極了。夏木想,這樣好的地方,這樣好的天氣,一個女人直杵杵地躺在醫院裏,真是太可惜了。夏木再想到秋淩空以前跟她講的,他老婆東奔西走的忙碌相,一下子大徹大悟。人生啊,其實難逃命運安排的。

  慶功宴

  “夏木之舞”現代舞團在法國的演出大獲成功,每個人都因得到一筆豐厚的獎金而高興得合不攏嘴。宴會上很多人都喝多了酒。沙沙跟一個男的站在圓桌上喝交杯酒,眾人拍著手起哄,要沙沙來一段拉丁舞,沙沙就在長桌上撩動裙子跳起來。

  掌聲、口哨聲響起一片。

  梁高知音趁亂走到團長那一桌,壓低嗓音對夏團長說:“晚上我去你那兒。”夏團長好像沒聽見似的,隻是看了他一眼,然後舉起酒杯,建議全團人一起幹一杯,慶祝勝利。

  梁高知音越來越理解她。她是一團之長,全團的演出、生活、收支平衡全都指望她。要做到這一點,她一個女人是很不容易的。梁高知音一個人在電影院看電影,當看到銀幕上的男人轉身回來,發現粉紅沙發上的女人變成布娃娃的時候,他一下子明白了生活對他的暗示:愛情很快就會消失,一旦愛了就要盡快下手。

  宴會散去之後,他穿過長長的走廊去找她。走廊的玻璃窗一麵靠海,可以聽到清晰的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這很像梁高知音此刻的心情,淩亂中帶著某種節奏,他想,到時候了。

  走廊裏傳來沙沙的尖叫聲,把知音嚇了一跳,心想,千萬不要撞見沙沙呀。那丫頭的嘴太厲害,一旦讓她知道自己半夜三更鑽進夏團長的房間,那麽,到不了天亮,這件事就全團都知道了。

  沙沙是個小喇叭,聰明又好事。但她跟夏木的關係不錯,又是團裏的骨幹,知音不想得罪她,可又不想跟她打招呼,就趕緊躲在一根柱子後麵。隻見沙沙穿一件寬鬆披紗式的淡藍色睡袍,風一般地從他眼前飄過去。

  梁高知音眼看著沙沙繞過回廊,穿過透明玻璃的廳堂直奔海邊而去。梁高知音覺得有些納悶,都這麽晚了,難道她跟情人在海邊約會?他並沒有多想,從柱子後麵走出來,走到明亮的地方,整了整頭發,然後來到夏木房門前,按動門鈴。

  夏木已經換完衣服,看樣子澡也已經洗過了,梁高知音隱約聞到沐浴露的香氣。“好香啊!”他湊過去說了句。

  夏木用腳一勾,把身後的門帶上,一隻手已經勾住了梁高知音的脖子。不愧是舞蹈演員,她的動作就像探戈舞一樣一氣嗬成。知音低頭看著夏木,他從沒見過像她這麽美的女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會說話,秀氣的鼻翼、削尖的下巴,使她臉部的下半部分看著像是白蠟製成的,精致極了,每個線條都仿佛經過精心設計。

  “你真漂亮。”

  梁高知音低下頭來吻那張芭比娃娃一樣精美絕倫的臉。夏木閉上眼,享受這一刻的到來。他們正要接吻,一個女演員披頭散發地跑來報告:“夏團長,施小紅不見了!”

  這女孩和施小紅住一個屋,半夜醒來發現小紅不在床上,衛生間也沒有,就急忙跑來找團長。據女孩說小紅最近失戀了,怕她會想不開,出什麽事。

  夏團長拿上手電筒,跟上女孩就去了海灘,好像忘了知音的存在。知音進退兩難,跟著一起去吧,女孩子們的事,他在也許不方便。呆在房間裏等吧,也不知夏木幾點才能回來。他斜靠在沙發上打瞌睡,恍惚間又回到了小時候,爸媽一左一右牽著他的手到廣場去看燈,高高興興去的,穿了新衣服,還係上了紅領巾(紅領巾是爸爸媽媽提前給他買的,他還沒有入隊,但有一天他吵鬧著要一條紅領巾,他們隻好依他)。

  夏木從外麵回來,看到梁高知音斜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的睡相很好看,長長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射下兩片濃重的陰影,高挺的鼻梁如雕塑般挺直,形態姣好。他是那種台上台下都是王子的人。有的舞蹈演員台上看有款有型,下台後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有的人則相反,台下看還算漂亮,往台上一站,卻姿色平平,毫不出彩。

  他卻不同。台上台下都是王子。

  他是神的孩子。沒有父母,獨自長大。幻幻要是活著的話,今年該16歲了吧?有沒有神照顧她呢……

  這時候,夏木眼前出現了一個身穿綢裙的粉紅女孩,裙身上布滿了活靈活現的花朵,那女孩像個木質模特一般站在玫瑰花瓣上,框住她的是商店玻璃櫥窗。夏木用手摸摸,櫥窗的玻璃冰涼如水,她抬手用力一按,居然按了進去。接著,整條胳膊、整個人兒如同一條魚嵌進冰的內部,她也嵌進玻璃櫥窗。她走近那女孩,與之融為一體。

  知音醒來,看見夏木站在衛生間玻璃隔門後麵,身穿少女裙,形狀如同商店玻璃櫥窗裏的模特。

  “你這條裙子,我怎麽沒見過?”

  “我也沒見過。”

  她連聲音都變了,變成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她不再是“夏木之舞”的團長,而是一個略帶羞怯的少女。他抱起她來,發現她分量很輕,好像一片粉紅色的羽毛。

  從浴室走到床上的距離很長,夏木的裙擺被空調機吹出的風拂動著,一張一合如即將盛開的荷花,把梁高知音的手包住、卷了進去。

  他們躺在床上,夏木說“我會聽話的”、“我很乖……”,這些都不是她平時的語言,神情舉止也不像她本人,她像是被人附了體。抱著她的男人心裏感到很害怕,可表麵上他還做得平靜。

  他們做愛,交戰了幾個回合,兩人心滿意足,抱在一起睡著了。到淩晨5點鍾,天快亮的時候,他們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相互看到對方的裸體,一點也不意外,仿佛他倆很久以前就是一對戀人,隻是被時間拆開了,現在重又走到一塊兒。

  想不到這麽早有人來敲門。夏木探起身,側過耳朵聽了一會兒。她那專注的神情使梁高知音確信,夏木又回到“夏團長”的角色中去了。

  小紅出事了

  清早5點來了幾個人,他們是來報告施小紅的死訊的。其中還有穿製服的法國警察,搞得夏木神情緊張。小紅的事,昨天晚上就折騰過一回,她們幾個打著手電筒到海邊去找,找到她的時候,她說我沒事,不過是想一個人在海邊走走。

  所有人都相信了她。連夏木也回房間睡覺了。

  就在夏木跟喜歡的男人纏綿親熱的時候,另一個女人正飽受失戀之苦。她趁同屋女孩睡著的工夫,光著腳悄悄溜出房間。這是第二次了,這一回她去意已定。

  小紅穿了一襲純白色紗裙,這是她當天晚上的演出服,她在台上扮演一種一直向著太陽飛的白色水鳥。雖然隻是個配角,但給人的印象並不淺。節目散場的時候,有個戴帽子的法國老太太就要求親一下“白鳥女孩”。

  “她太美了!她太美了!”

  老太太用優雅法語讚美著。小紅被人擁抱親吻,享受著成功之後的“喜悅”。其實此刻,她內心一片陰慘,笑容全都是表麵的。小紅看到光——迎麵刺眼的光線,在光線裏看到與北京男友激烈爭吵的場麵。

  男友是個搞音樂的。有天讓她撞見他與別人做愛的場麵。他一直有別的女人。他認為自己很有魅力。他認為施小紅是個瘋子,神經病,成天要死要活地嚇唬他,真讓人受不了。

  “我是真的想死!”

  “那你就去死吧!”

  其實這些都是吵架時的氣話,但施小紅卻當了真。當時她正在收拾行囊準備去法國演出,心中已經埋下了一個伏筆,那就是:“你以為我不敢?那我就偏要死給你看!”

  上飛機那天男友沒來送她。小紅估計男友又在哪個女人的香巢裏享受男女之樂。這是小紅的初戀,她把愛情看得比什麽都重。她把什麽都給了他,以為這樣就能控製住他。

  她太天真了!

  這個搞音樂的男人是個自由自在的人,鳥兒一樣到處飛,誰能管住他?這個男人隻有跟女人做愛才能有幻覺,有了幻覺才有創作的衝動。男友在事業上真是沒得說,他是歌壇上少見的創作型歌手,音樂才子。可施小紅並不看重這些,她寧願他沒事業,寧願他要飯,她來養著他都成。她就是要一個完整的戀人,完完全全屬於她一個人,不允許別的女人來瓜分他。

  施小紅赤腳提著白色裙子穿過走廊。她要去辦一件事,一件向往已久的事情。舞台上的眩光她已享受過,男女間愛得要死要活,她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路過夏木房間的時候,她無意間聽到裏麵傳來親熱的聲音……她感到頭暈,想起了男友和別的女人正在……

  施小紅再次看到光,迎麵刺眼光線照得她睜不開眼。那是海灘上的安全防護燈,她巧妙地躲過那些白光,朝著遠離海邊旅館的方向跑去……

  夏木得到消息的時候,一切都晚了。人們在海邊找到了一具東方女性的屍體,由於“夏木之舞”現代舞團在當地演出的轟動,警方懷疑這個投海自殺的女人有可能是舞團的演員。

  夏木被人帶去辨認屍體,梁高知音始終陪在她身邊。停屍房在白色走廊的盡頭,夏木覺得在那條路上走了很久,仍走不到頭。團裏的演員出了這樣的事,她很內疚——她是團長,她應該負有責任。她終於看到了小紅,躺在白色停屍房中。她的頭已被海水泡得有些脹大,麵目不再漂亮。

  在離開法國的那個早晨,夏木坐在大巴車裏與這座城市默默告別。她看見一隻白色水鳥尾隨著他們的汽車,追了很遠,很遠。她知道,那是小紅的靈魂化成的鳥兒。她已經變成一隻異鄉鳥。

  施小紅的死,使夏木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子,說沒一下子就沒了。她投身大海,義無返顧。她要用自己的性命證明愛情的存在。她做到了。

  至少活著的人更加懂得珍惜已有的愛情。從法國返回國內之後,“夏木之舞”現代舞團放假休整一個月,夏木和知音,利用假期好好享受戀愛的樂趣。做愛。出入高級餐廳。遊泳。登長城。夏木發現生活原本舒適簡單,隻要把尋找幻幻的念頭暫時壓下去,沒有“罪過感”,她就可以像正常女人那樣好好生活,沒有幻覺,沒有人格分裂,與相愛的人靜心相守,過完一生。

  知音對廚房裏的活兒頗為在行。他說,他曾經去參加一家電視台廚藝節目的比賽,還獲了二等獎,差點當上那家電視台的主持人。在考上“夏木之舞”之前,他正準備向電視界發展,因為如果遇不到好的舞團,搞舞蹈很難養活自己。

  “一個男人,總得有安身立命之本。跳舞,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多麽奢侈的選擇。如今這個年代,誰又需要真正的舞蹈?人們需要的是現實主義的刺激,是更多的鈔票,更豪華的車子,反正人們什麽都需要,就是不需要舞蹈。”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正坐在落地玻璃窗旁的藤椅上,手裏握著一杯清茶。他不吸煙,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似乎總在喝水。他有一張如雕塑般美的麵孔,但他自己並不在意這些,他是一個真正的舞者,心裏隻想著別的東西,舞蹈,藝術,生存,等等。

  “真想親眼看一眼父親啊,想知道他長什麽樣。”

  有天他倆躺在床上,談起各自的父母。梁高知音說他在天安門廣場走失的時候,年紀太小,自己一點都記不起爸媽長什麽樣子了。夏木被他摟抱著,聽他慢慢說著話,心裏充滿安祥寧靜的感覺。她想,這些年來,一直想要找尋的,就是這種感覺啊。

  他總是把她摟得緊緊的,好像生怕再一次丟失似的。“明天咱們去長城玩吧?”夏木說。

  “去長城?你可不要把我丟了呀!”

  他再次抱緊她,撫摸她的乳房。

  八月份的天氣正熱著,他倆開車上了去長城的高速路。梁高知音開車,夏木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知音不時伸過手來,摸摸她的腿,問她空調是否太冷,或者要不要喝水。夏木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照顧得很好的小貓,隻要乖巧地趴在自己座位上,聽著音樂昏昏欲睡就可以了。

  “喂,你幸福嗎?”

  幻覺中,她聽到他這樣問。他當然不會這樣問。他雖然是個跳舞的,但絕對不會娘娘腔。總之他身上一切氣質都中夏木的意,而且,他人還很獨立,不像肖浮客那種男人,骨頭是軟的。

  “知音,你知道嗎?我現在很幸福。”

  “是嗎?”

  梁高知音側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就又繼續開車了。他從來就不會什麽花言巧語,有時嘴巴笨得讓人著急,但那又怎麽樣,夏木還是喜歡他。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抓緊時間停好車,他們開始攀登長城。兩個人都是搞舞蹈的,爬起山來身輕如燕。但八月的天氣畢竟很熱,夏木流了不少汗,梁高知音一邊爬山,一邊不停地遞紙巾給她。不時有外國人從他倆身旁經過,看他倆的眼光,像看到神仙眷侶一般。

  “夏木,我以前做夢,夢見過我和一個女人一起爬山。她始終走在我前麵,我總是看不清她的麵目。我拚命追趕她,想要超過她跑到前麵去,看看她的臉。可我跑啊、跑啊,總也追不上她,有一次就要接近她、看到她臉的時候,用力一蹬腿,卻醒了……”

  “那你現在看清我了吧?快來追我呀!來追我!”

  夏木邊說邊跑,很快跑到長城台階的高處去了。梁高知音跟在後麵,追隨她的身影,恍若夢中的情形。他認為這種感覺太神奇了。人有的時候會夢到自己的前世,也會夢到未來將要發生的事。很多人還有這種經驗:在現實生活中突然看到某個場景,想不起在什麽時間、地點,這一幕曾經發生過。到目前為止,這些無法用科學解釋。那麽,這種神奇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呢?就在梁高知音一愣神兒的工夫,夏木已經跑遠了。

  一對夫婦多年前在長城上刻下的字,引起了梁高知音的注意。他一隻腳踏在台階上,用手撐住腿,側過臉仔細看牆上的字:

  梁晨光 李淑賢

  他站在逆光裏,看見那兩個名字,心頭忽然一震,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梁高知音並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但他卻認定牆上這兩個名字跟自己是有關係的。他站在那裏定定地望著那行字,仿佛看到許多年前一對夫婦盡興遊玩、又刻字留念的一幕。

  “你在這裏幹什麽呢?”夏木調轉頭跑回來,看著呆呆站在那裏的梁高知音問。

  “我找到我爸媽了。”

  “什麽?”

  “你看……”

  梁高知音指著牆上的字說:“我終於知道我爸媽叫什麽了。”

  “這怎麽可能是你爸媽?這是多年前的一對遊客。”

  “對我來說,我爸媽就是‘多年前的一對遊客’。他們在我心裏埋藏了很久,今天終於在陽光下現身了。”

  “說得跟真的似的。走吧走吧。”

  夏木邊跑邊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這樣那樣的問題。自己是丟了孩子的母親,而知音是找不到父母的孩子。

  拜訪秋淩空

  回國後,夏木總是回憶起在法國見到秋淩空的那一幕。

  在演出的間隙,她給秋老師打了個電話,秋老師並沒有意外,說已經在報上看到“夏木之舞”演出成功的消息。夏木有些羞愧,因為她沒請秋老師來劇場看演出。

  原因很複雜,最主要是,一旦見到了秋老師,她就等於見到了自己的過去,那個在北京沒有立錐之地、口袋裏空空蕩蕩沒錢的小女子。

  女人都很害怕看到自己過去的樣子。有錢女人害怕看到沒錢時的自己,成熟女人害怕看到青澀時的自己。自從認識了梁高知音,夏木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新人,一個沒有過去、隻有未來的新人。

  可到了法國,不見秋老師,夏木心裏又覺得過意不去。想來想去還是得見他一麵。她盤算著,先得把她和秋淩空的關係跟知音說清楚。這樣也好,說明自己是一個有情有意的女人。

  於是,在一個空閑的下午,夏木就帶著新男友梁高知音,一起去醫院探望秋淩空和他長期抱病臥床的太太秋安。

  夏木跟秋淩空好的時候,曾經多次聽他談起過秋安。秋安以前不姓秋,因為愛慕秋淩空,在結婚前就把自己的姓改成了“秋”。

  但結婚後他們並不幸福。秋安是個心氣頗高的女人,她原本是仰慕秋淩空的學識和才華,以為他很快會在學界露出頭角。誰知他所在的那個研究所人才濟濟,新人要想出頭比登天還難。秋安跟著秋淩空,眼看著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遠,“看來,靠男人出頭是不行了,要靠,還是得靠自己啊。”

  秋安的個性太要強。秋淩空說,女人有時個性太強也不是好事。命中注定你有什麽樣的男人、有多少金錢,那是改變不了的,是早有定數的。秋安總希望我能一夜成名,在圈內外有地位、有名聲,可我又不是寫小說的,一本書就可以名揚天下;做學問就得慢慢來,在學界等著、熬著,而不是心浮氣躁、四處奔波,那種人在學界是會被人瞧不起的。

  可她就是忍受不了寂寞。秋淩空說,她心頭有股旺火,這旺火燒得她寢食難安。

  她開始報名上這個班那個班,學過的才藝也是五花八門,什麽跆拳道、烹飪、服裝裁剪,什麽刺繡、插花、英語口語,每天把自己搞得形式上很忙碌,其實,並無實際收獲。

  秋淩空對忙得麵色鐵青的老婆說:“人呀,要學會活得安逸。”

  老婆說:“安逸?安逸能頂個屁?安逸能讓我過上我想要的生活嗎?安逸能讓我出人頭地、成名成家嗎?安逸就是讓人麻醉的鴉片,安逸就是讓人不死不活沒有盼頭,總之,安逸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的生活?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秋淩空說,那時候總跟老婆吵架,不知吵了多少次,問她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其實連她自己也想不清。她是那種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一直都是門門功課拔尖兒的人。她最適合的工作,就是讀書、讀書再讀書,一直讀下去,考試使她充滿鬥誌。她似乎永遠不會喜歡風平浪靜的現實生活,把這種無風無浪的生活稱之為“平庸”。

  後來,她終於找到了不平庸的方式,那就是聯係出國。

  考托福,考GRE。先是聯係到美國的一所大學,後來又覺得法國這個國家更浪漫。她從來不問丈夫的意見,一意孤行。在出國這件事上,她的巨大能量終於顯現出來。她每天隻吃方便麵,查閱大量資料,瘋頭瘋腦,完全忘了自己是個已婚女人。

  “她出國時穿了一件紅色風衣,”秋淩空說,“就像紅旗的一角。就那麽大義凜然地去了,頭也不回一下。”

  這個能幹的女人,現在卻躺在法國醫院的病床上,一動不動——她已經成了植物人,所有努力都白費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待在北京的家中享清福,來什麽法國。”當秋淩空見到夏木時,就這樣感慨地說。

  醫院離夏木他們住的酒店並不遠。他們在網上查資料,步行走路二十分鍾即可到達。他倆決定沿著海邊走走路,曬曬太陽。下午太陽很好,那時小紅還沒有出事,夏木和梁高知音心情不錯,手拉手在海邊走,享受這難得的清閑一刻。

  “我……我去見秋老師,合適嗎?”知音有些猶豫。

  “有什麽不合適的。他是舞蹈界的學術精英,跟他認識認識對你沒壞處。”

  “我可沒那麽勢利!”

  “做人嘛,有時候還真得勢利些,要不成不了大事。”

  “夏木。”

  “嗯?”

  “我接近你可是沒有任何目的的。我是真心實意地對你!”

  “瞧你說的,我又沒懷疑過你。”

  “誰讓你那麽有錢的。”

  “有錢不是我的錯。再說了,我的錢大部分都用在舞蹈上麵了,舞蹈又為我賺到不少錢,可以說這是一個良性循環。”

  夏木和梁高知音手拉著手,說著話,心裏覺得很踏實。海水湛藍,海天一色,陽光照在臉上,像被一隻溫柔大手輕輕撫摸,感覺好極了。

  夏木想到秋安,這樣好的地方,這樣好的天氣,一個女人直杵杵地躺在醫院裏,真是太可惜了。再想象著秋淩空以前講的他老婆東奔西走的忙碌相,夏木一下子大徹大悟:人生啊,其實難逃命運安排的。

  全世界的醫院都有一種相同的氣味,那就是來蘇水消毒的味道。夏木很熟悉這種氣味,因為她的丈夫李惟心病重住院整整一年,365天她天天聞到這種味道。而秋淩空在這種味道裏整整守了三年,守著一個不會動、不會說話、不會吃東西的“人”。夏木真的很佩服他,他是一個好人。

  他們走進去的時候,陽台門正開著,秋淩空坐在一把高度適合的椅子上讀著一本書,旁邊小茶幾上放著一杯茶。隻看這一眼,夏木就放心了。她害怕看到曾經愛過的人的落魄景象:滿頭白發、經濟窘迫、風度全無。但是沒有,他依然這樣有風度。

  “你們來啦。”他從藤椅上站起來招呼他倆,態度從容大方,不像在病房,而像是在會客廳。

  夏木的眼前出一幅幅畫麵,從在荔城他倆第一次相見,一直到北京的排舞場、家中、臥室,再到最後一夜,他給她講述他女兒的故事,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可是物是人非。現在他妻子躺在法國一家醫院的病床上,靠藥物維持生命。他忠心相陪,不離不棄地照顧著她。

  秋淩空說:“演出很成功,我很高興。”

  又問夏木身後的梁高知音:“你也是他們團的?”

  “是。”梁高知音微微俯首,回答得落落大方。

  “看到你們年輕人,我真高興啊,你們是未來舞蹈的希望。”

  “老師,我已經不年輕了。”

  “那看跟誰比了,跟我比起來,你就是一個年輕的、前途無量的舞者。我很高興看到你能撐起一個團來。”

  “是老師栽培得好。”夏木雙手合十,帶蕾絲花邊的喇叭袖退到肘彎。

  她還是那麽美!秋淩空心中讚歎,她身上充滿了東方情調。

  就在大家談天說地敘舊的時候,奇跡發生了:梁高知音突然發現病人的眼珠子在轉動。“秋老師,你看!”順著他長長的手臂望過去,大家看到一個沉睡即將蘇醒的女人,正在努力地轉動眼球,並且試圖睜開。

  秋淩空三年多來的守候,終於有了突破口,他的妻子會動了,就要蘇醒了!有希望了,有救了!

  “大夫!大夫!我老婆醒啦!”

  隻見秋淩空旋風一般衝出病房,到醫生值班中心去搬援兵。他盼這一天盼得太久了,以至於再不能相信,奇跡會發生。但真的發生了!他用中文在樓道裏邊跑邊喊,沒有人能聽懂他在喊些什麽,都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神經錯亂出了問題,有個手腳麻利的護士立刻打電話給精神科,叫他們派個人來。“這邊出了亂子。”女護士語氣肯定地說。

  夏木很高興能給秋淩空帶來這樣的運氣,在她出現的這一天下午,一直深睡不醒的植物人秋安,居然醒了。一批醫生護士也趕到病人床前。隻見沉睡三年的秋安慢慢睜開眼睛,輕輕叫了一聲“淩空”。

  夏木和梁高知音也高興得緊緊擁抱在一起,感覺他們像天使給秋淩空帶來了好運。

  那次拜訪後,夏木想起蘇萬榮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人在江湖,都是要還的。”是秋老師把她帶到北京,並讓她有了最初的落腳之地,使她漸漸發展起來,有了“夏木之舞”這樣一個國內外知名的現代舞團,擁有一億六千萬資產……這一切好運都是秋淩空帶給她的,所以她要償還他。

  想來想去惟有金錢。

  夏木在離開法國之前,獨自一人去了一趟醫院,找到院長說明來意,要為秋淩空的愛人墊付大筆醫療費。一開始那個大鼻子院長不肯收,但夏木堅持用蹩腳的英文說服他。說了兩小時之後,“大鼻子”突然認出夏木是東方來的舞蹈家,因為前天晚上,他到劇場去看過“夏木之舞”的演出。他是和熱愛藝術的夫人一起去的,看到古老神秘的東方藝術與現代舞的手法相結合,他們感到“不可思議”。院長對夏木說:“太美妙了!”

  夏木說:“那這筆錢就請一定收下。住院的人,是我老師的愛人。他曾經幫助過我,現在該輪到我幫助他了。”夏木說得很誠懇,對方終於收下了。夏木凝望著窗外的風景,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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