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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進退由心,大德之境

  退,是一種策略,更是一種心境。

  它是內在修為和外在世故共同作用的結果,也是人生經驗的體現,也是繼續奮鬥的開始。

  成大事者,總是能不動聲色地為自己贏得最好的局麵;

  退,是一種明智的策略,是玄奘人生經驗的體現;

  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不用多說什麽,心領神會才是最高境界。

  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大唐,這個崛起於東方的強大帝國,在唐太宗的治理下,迎來了大唐王朝的第一個盛世頂峰;

  這一年的正月二十四,一個離開自己祖國將近二十年的僧人,終於回到了故國的都城——長安;

  遠在洛陽準備向遼東用兵的唐太宗命令他最器重也是帝國最能幹的大臣房玄齡全權負責迎接玄奘的一切事宜,然而就在盛大的歡迎隊伍翹首以盼的時候,玄奘法師卻失蹤了,此時的他,又在哪裏做著什麽呢?身為帝國宰相的房玄齡,又將如何應對這一突發事件……

  貞觀十九年的正月,注定要在中國的曆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這一天,是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的正月二十四日,宰相房玄齡如同往常一樣早早起床,穿戴整齊,準備處理從龐大帝國各地發來長安的紛亂龐雜的政務。從秦王入關到玄武門之變,從貞觀改元到官拜司空,房玄齡一直是唐太宗的左膀右臂和股肱之臣。遼東戰事將來,唐太宗集全國兵力、財力於東都洛陽,把西京長安和整個帝國的大後方都交給了自己——聖君之名,知遇之恩,作為一名老臣,六十六歲的房玄齡每一天都不敢懈怠,兢兢業業地做好臣子的本分,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條。

  貞觀一朝名臣輩出,然而不論剛直如魏征、多謀如杜如晦、權變如長孫無忌,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讓人詬病之處,唯有房玄齡,始終以一種低調沉穩、周全謹慎的姿態妥善地處理著大大小小的麻煩事,巧妙而不動聲色地平衡著朝中各派勢力,堪稱人臣典範。

  盡管如此,這位大唐帝國宰相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卻是懼內和吃醋的故事:

  相傳唐太宗當上皇帝後不久,為了獎勵那些對自己忠心耿耿、屢建功勳的大臣們,就突發奇想要為他們納妾,剛剛當上宰相的房玄齡也在其中。可房夫人卻是出了名的河東獅子,仗著出身顯赫硬是不給唐太宗麵子,根本不讓那些女子進門。房玄齡向來懼內,在朝政大事上多有謀略的他麵對悍妻竟毫無辦法,無奈之下,唐太宗出了奇招,讓人給房夫人送去一壺毒酒,讓她在毒酒和接納小妾之中二選其一。不想房夫人性子剛烈無比,寧願一死也不在皇帝麵前低頭,端起“毒酒”一飲而盡。當房夫人含淚喝下“毒酒”後,才發現喝下去的不是毒酒,而是一杯濃濃的香醋。從此,吃醋便有了嫉妒之意,房玄齡懼內如斯更是傳為一時之美談。當然房玄齡和房夫人並未因此事而翻臉,唐太宗給了麵子,房夫人自然也不再使倔,房玄齡也就戰戰兢兢地納了小妾,夫妻之間一如既往地相敬如賓。

  以房玄齡的才幹和聲望,本可在唐太宗不在長安時平靜而順當地輔佐太子李治監國,但是這樣的平靜並沒能維持多久,一件早在計劃之中卻又突如其來的事情打破了長安城的平靜,也讓這位久經風雨見慣大陣仗的大唐名相著實操心了一回。

  事情來得十分突然,就在房玄齡收拾完畢準備離開府邸進宮去見太子李治的前一刻,他的第二個兒子,也就是娶了唐太宗第十八女高陽公主的房遺愛匆匆趕來告訴自己的父親,說是那位從印度取經歸來的高僧和他的馬隊已經到了長安城外!

  高僧?取經?難道是玄奘?

  是的,正是玄奘!

  對於這個名字,房玄齡並不陌生,早在貞觀十五年的時候,印度摩揭陀國國王曷利失屍羅迭多(即後文中將會提到的戒日王)派使者前來大唐,不但帶來了國書和珍貴的禮物,還帶來了一個讓大唐君臣意想不到的消息——一位名叫玄奘的僧人,跋山涉水、不遠萬裏地離開中原來到印度,不但憑借高深的佛法修為讓大乘佛教在印度重新煥發光芒,還以出類拔萃的辯技和人格震動四方,成為全印度最炙手可熱的高僧。更令大唐君臣感到振奮的是,這位玄奘法師在遊學講經之餘時時不忘故國,處處以大唐子民為榮。

  房玄齡記得很清楚,那天唐太宗非常高興,不但賞賜了戒日王的使者大量財物、派雲騎尉梁懷璥隨他回訪摩揭陀國,還在宴席上詳細詢問了玄奘法師在印度的種種情況,饒有興致地傾聽著一個外國使者對本國高僧繪聲繪色的講述和發自內心的崇敬。

  玄奘這兩個字,就是從那時起在大唐君臣心中留下了種子。

  兩年前,也就是貞觀十七年三月,為了鞏固大唐對河西的控製、擴大大唐在西域以外的影響力,唐太宗又派行衛尉寺丞李義表為正使、王玄策為副使,隨同朝貢返還的印度使節再次出使印度。據史料記載,大唐使團直到貞觀十九年正月才到達摩揭陀國的王舍城(今印度比哈爾西南拉傑吉爾),沿途出訪了數十個大小國家,直到次年才回國。與此同時,就在這條途經西域、中亞通向印度的崎嶇之路的另一個方向,我們偉大的法師——玄奘,正帶著他從“西天”取來的真經,執著東行。

  “長安……大唐……”他默念著,抬起頭,遠遠望著地平線盡頭那座巍峨城池的輪廓。

  “我,我回來了……”他像一個回到故鄉的遊子,眼眶,在那一刻濕潤了。

  十九年前,那還是貞觀元年,剛剛經曆了一場政變的關中之地發生饑荒,他混雜在外出求食的流民隊伍裏,開始了自己的西行之路;十九年後,這個嶄新的帝國在一位英明君主的治理下呈現出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佛曰輪回,他做到了,在他四十六歲的時候,帶著曾經的誓言和沉甸甸的經書,回到了這片讓他魂牽夢縈的土地上。

  “法師,我們到了,過了前麵的驛站就是長安。”隨行的小吏小心翼翼地提醒著,唯恐驚擾了玄奘。在他們眼裏,玄奘就是佛法和神跡的化身——能夠一個人獨自穿越茫茫戈壁,走遍西域、印度數十個國家,十九年矢誌不渝求取真經,即便是最聰明的商人和最勇敢的武士,也不一定能夠做到,這是怎樣的一種信念和力量啊!

  在他們眼裏,玄奘已不僅僅是一個得道高僧,更是我大唐氣象的煌煌象征——隻有在我大唐,才能出這般百年難得一見的人物,隻有我大唐之人,才能完成這萬裏取經的曠世之舉!

  玄奘停了下來,離他不遠的地方,是一條結了冰的小河,河邊是一排光禿禿的柳樹。運送經卷的馬隊也停了下來,他們隻能跟在玄奘身後,玄奘不走,他們就不能挪動半分。

  玄奘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泥土芳香的氣息,令人沉醉;

  他俯下身,雙掌觸地,緩緩跪倒,朝著帝都的方向——叩首。

  “快跪下啊,快叩頭,跟著法師,快!”小吏忙不迭地低聲喝呼著,馬隊的隨行成員——僧人、官吏、護衛、馬夫,齊刷刷跪倒一片。一路行來,玄奘的言行氣度已讓他們深深折服,他們覺得,能跟隨玄奘同行一程,本就是件福澤三代的幸事;他們相信,隻有這等非凡的人物,才能在九死一生中完成取經的偉業。

  “大唐啊,我回來了……”玄奘默念著,淚已潸然。他仿佛又回到了臨近那爛陀寺前的那段時光,近鄉情更怯——明明隻有咫尺之遙,卻再難前進一步。對一個孜孜求學的僧人而言,在佛法聖地那爛陀寺前停下腳步,那是一種虔誠和景仰;對一個時隔十九年方才回到故國的遊子而言,在帝都長安前停下腳步,更多的是一種鄉愁的凝結和彷徨……

  然而,他不能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眼淚。

  每個人都有兩張麵孔,一張是自己的,一張是給別人看的;再成功的人內心深處都有柔軟的一麵。

  每個人在不同時間、不同環境下都有著不同的身份,在旁人眼中,玄奘就是神聖和寶相莊嚴的化身,他代表的是最高的精神境界和大唐的氣度,又豈能輕易流露真情!

  不過玄奘的低調並沒能換來片刻的寧靜——從進入西域的那一刻起,天山南北,從於闐到樓蘭,從敦煌到涼州,直到關中腹地的長安,聖僧歸來的消息飛一般地傳遍了整個大唐西疆。大唐開國迄今二十八年,人們第一次為了一個僧人而奔走相告,第一次不是因為戰爭的勝利而瘋狂。

  大地開始顫抖,地平線上出現的不是千軍萬馬,而是從長安城內外蜂擁而至的人群!

  玄奘緩緩起身,一臉平靜。十九年來,他經曆了太多的混亂與變故,處變不驚四個字早已深深地刻在他的心裏,沒有什麽事情能夠再讓他慌亂、局促,剩下的隻是波瀾不驚。

  小吏緊跟著反應過來,大喊:“快,保護經書,保護法師!”馬隊很快行動起來,護衛們上馬在外,僧人們保護經卷在內,馬夫管住馬匹,將玄奘護在中央——經書和法師,兩樣東西,哪一個都不容有失!

  “什麽,玄奘法師已經到了?”素來沉穩的房玄齡聽到這個消息後大為吃驚,按照前幾日沿途地方官送來的奏報,玄奘法師從敦煌出發,經由涼州入關中,最快也要正月二十五,也就是明天午後才能趕到長安,所有留在長安準備迎接玄奘的官員和一係列盛大的慶典也都被安排在明天。可現在是正月二十四的早上,玄奘一行比預計足足早了一天,這一早到,之前所有的安排全都派不上用場,就算倉促之間用最快的速度組織起來,玄奘法師也很可能已經進了長安!

  “失職之過,怠慢之罪啊!”裹著厚厚棉衣的房玄齡額角冒出一滴冷汗——迎接玄奘是唐太宗臨走前交給自己的最重要的任務,皇帝相信隻有自己才能把這件大事做好,做漂亮,做出體麵來,可現在呢!

  正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變化需要的是隨機應變!任何一個事業有所成就的人,不論遇到怎樣的突發事件,都必須具備冷靜的頭腦和處變不驚的心理素質。

  從這一點上看,房玄齡和玄奘表現得同樣出色,有著一名能員應有的鎮定與幹練——他一麵派人通知相關官員和儀仗隊伍用最快的速度集結出迎,一麵派人飛報弘福寺,讓這座與皇家有著密切關係的長安城最大的寺院做好迎接和安置玄奘一行的準備。

  急促的馬蹄聲回蕩在長安城的大街上,房玄齡帶著隨行官員飛奔前往長安西郊,沿途的景象讓他們感到無比震驚:整個長安城已經完全沸騰,無數官員和百姓湧上大街,所有人都在朝一個方向趕去,所有人都隻在傳一件事——玄奘法師到了!

  “父親,前麵過不去了!”房遺愛從人群中擠到房玄齡跟前,這位與他父親一般懼內的房家二公子帶來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壞消息是,玄奘的馬隊被數萬百姓堵在西郊,別說進城,就連往前挪一步都不可能;好消息是,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從現在的情形看,玄奘一行到天黑都進不了城,完全有時間重新組織安排迎接事宜。

  房玄齡看了兒子一眼,正所謂知子莫若父,他知道這些消息一定是兒媳婦高陽公主告訴房遺愛的。高陽公主深得唐太宗寵愛,素來交遊廣闊、膽大妄為,加上信奉佛法,很可能早就派人盯著玄奘的隊伍,所以才能在第一時間送來可靠的消息。不過這一好一壞兩個消息也很是讓人頭痛,一旦處理不好,就會造成更大的混亂,甚至威脅到玄奘的安全!

  “自然奔湊,觀禮盈衢;更相蹬踐,欲進不得。”

  史書用了十六個字來記載當時的情形。麵對已經熱情得失去理智的圍觀群眾,玄奘讓隊伍停了下來。停下來的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交通堵塞,實在是走不了了;二是身為佛家弟子的玄奘法師,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本著慈悲為懷的信念,不願再往前走一步。於是,玄奘一行很快被圍觀的人群包圍。狂熱的人群拚命地往裏麵擠,局麵眼看就要失控……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什麽最重要?玄奘的安全最重要!

  房玄齡不愧為一代名相,他立刻派出一隊精銳士兵趕往圍觀現場,分開人群,保護玄奘。他沒有讓手下的官吏和士兵盲目地去驅趕人群,鎮壓和壓製隻會讓百民對官府產生對抗情緒,讓局麵變得更加不可控製,他隻是派出官吏和士兵在各個城門、驛站、路口、要道維持秩序,慢慢地為馬隊前進開道,同時也為自己安排迎接事宜騰出時間。然而聞訊而至的人越來越多,萬般無奈下,房玄齡隻好讓玄奘在軍隊的護衛下先行住進驛站。

  那麽,玄奘為什麽會比預期早到一天呢?原來,玄奘在到達敦煌後又給朝廷寫了一封信,報告自己的行程。這封信被直接送到了正在洛陽籌備對遼東用兵的唐太宗那裏。唐太宗看完信後,當即命令留守長安的宰相房玄齡全權處理迎接安置玄奘之事。房玄齡也根據這封信計算出玄奘的行程,進而安排各項事宜。

  然而從敦煌到洛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一心麵君的玄奘擔心趕不上與唐太宗會麵,因此在得知唐太宗在洛陽即將親征遼東的消息後,便加快行程,風塵仆仆地趕往長安,終於搶出了一天的時間。隻不過人算不如天算,皇帝沒見到,人卻被堵在長安西郊。

  “這或許也是注定的劫數吧!”玄奘如是想。

  不論是在茫茫戈壁,還是麵對強盜的威脅;不論是翻越大雪山,還是麵對全印度僧人的挑戰,玄奘都會把這些難關當做自己佛法修煉過程中必須經曆的關口。不論這些關口是多麽的艱難險惡,他總是要求自己用一顆平常心去麵對,心靜而襟懷坦蕩,是他幾十年來始終保持的一種心境;這種心境不但能讓他在困難和無助中平靜下來,也讓他能夠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什麽,目標又在何方。

  就這樣,玄奘一行在長安西郊的驛站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也就是貞觀十九年的正月二十五,當時世界上最宏偉,也是最繁華的城市——長安,為玄奘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

  這樣的情景在今天並不難看到,任何一位演藝或體育明星的到來都會引來粉絲們的瘋狂追捧,然而不論是“超女”、“快男”,還是“好男兒”、“型秀”選手,他們受到的追捧肯定比不上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玄奘,在當時大唐百姓心中,依靠自己的力量取得真經的玄奘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

  玄奘不但是一位有道高僧,更是一位傑出的學者、翻譯家、外交家、探險家,他代表的是大唐,象征的是那個時代人們求知不倦和勇於探索的精神。玄奘一個人的行為,成就了一個帝國的榮耀;玄奘身上所蘊藏著的,是堅毅、堅韌、堅持、堅決的高尚品格。

  所以,玄奘完全擔得起“萬人空巷”的待遇,也說明他得到了大唐官方和民間的雙重認可。

  把握和創造機會是任何一個政治家必須具備的素質,唐太宗深知,一切個人偏好都要服從政治需要,所以他在《慎所好》中就曾明確指出:“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所以,道教也好,佛教也好,都是被利用與控製的對象。當然,作為唐太宗的左右手,房玄齡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借力打力,亮出了“與民同樂”牌。

  把玄奘迎接好有三個好處:

  第一,彰顯皇帝對玄奘的禮遇,進而安撫那些因地位排在道教之後而不平的佛教高僧們。

  第二,遼東開戰在即,需要一次振奮人心的事件來鼓舞整個大唐軍民的士氣。

  第三,把玄奘一事辦得漂漂亮亮,也能說明唐太宗選他為留守重臣是多麽英明的決斷。

  因此,在房玄齡的親自指揮下,一場別開生麵的盛大歡迎儀式拉開了帷幕。整個儀式的核心,也是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舉辦一場由全體長安百姓參加的遊街大會,向天下人和各國使節展示玄奘法師從印度帶回來的珍貴經書和寶物,讓數十萬人一同為玄奘歡呼,振奮大唐士民之心,弘揚天朝國威。

  聰明人不會為了所謂的麵子去拒絕別人的好意,很多事情不用說破,要的就是彼此的默契。

  洞悉世情的玄奘自然沒有拒絕房玄齡的安排,他很清楚自己在“與民同樂”中扮演的角色——朝廷需要這樣一次盛大的活動來激勵萬民,大乘佛教同樣也需要一次盛大的儀式來擴大影響力;自己在朝中、民間的影響力越大,他日麵見唐太宗時的分量便越重……百利而無一害之事,何樂而不為?

  遊街的消息一經傳開,一時間,朱雀大街到弘福寺的數十裏長街兩旁人山人海,長安城的軍民百姓紛紛湧到朱雀大街兩側,有聰明的商人甚至在半夜就發動家人、夥計搶占最好的觀看位置,然後高價出售,臨街的二層酒樓、戲院更是被達官貴人包場一空——學生停課、商人罷市、官員休朝,最緊張的隻有負責維持秩序的將領和士兵們,房玄齡在遊街開始前下令,如果再發生相互踐踏之事,相關官吏、將士一律嚴懲!

  按照計劃,玄奘法師會騎一匹白馬走在整個隊伍中央,接受整個長安的歡呼。

  遊街的終點就設在弘福寺。弘福寺,位於長安城西北芳林門內、掖庭宮外的修德坊,又名興福寺,不僅是長安城中最大的寺院,也是唐太宗為太後祈福之所在。

  正所謂世事難料,就在房玄齡以為萬事俱備,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負責接待玄奘的禮部官員心急如焚地跑來,說遊街的隊伍已經出發,可玄奘法師卻不見了!

  “法師不見了!”房玄齡險些噴出一口茶水來,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他再一次領略到了玄奘的與眾不同,事態的變化再次考驗著這位大唐宰相臨機應變的能力。

  “第一,不可對外聲張;第二,任何法師去過的地方都給我仔細地去找;第三,儀式照常進行,半個時辰內找不到,就讓下麵的人告知全城百姓,說法師鞍馬勞頓需要歇息,今日不參加遊街!”老練的房玄齡很快給出了應對措施,一隊隊精幹的官吏立刻行動,迅速展開了一場搜尋玄奘的行動。

  此時此刻,玄奘法師人在何處?又在做些什麽?他又為何不去參加專門為自己舉行的歡迎大會呢?史書記載,玄奘法師當時:

  “獨守館宇,坐鎮清閑,恐陷物議,故不臨對。”

  簡簡單單的十六個字,卻清楚記載了玄奘法師當時的舉動和心理:

  館宇,應該就是弘福寺安排給玄奘住宿和休息的僧舍,這就告訴我們,當時玄奘哪裏都沒去,既沒有跟隨出遊的隊伍,也沒有離開起居的地方,而是留在弘福寺。

  獨守,說明玄奘當時是一個人,旁邊既沒有伺候的人,他也沒有讓別人來打擾。從禮部官員不知道玄奘下落的表現可以得知,玄奘很可能是先跟迎接的人員走了一段路,然後在中途神不知鬼不覺地掉隊折返——這也不難理解,能夠獨自一人活著取經歸來的玄奘,想要在人群中脫身,應該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所以他才能獨守,才能讓人找不到自己。那麽,玄奘為何會中途折返呢?我們下麵再說。

  這四個字連起來就是說,玄奘曾經出去過,但又自己跑了回來,當時是一個人待在屋子裏。

  再來看坐鎮清閑:這裏的坐鎮,當然不是說玄奘像唐太宗那般坐鎮洛陽、籌劃攻略遼東一樣坐鎮弘福寺的某間僧舍指揮盛大的歡迎活動。坐鎮,應當是一種姿態,是動作。

  那麽清閑呢?是說玄奘在當時很空閑,別人在忙活遊街,他在那裏沒事做很悠閑呢?顯然也不是。這裏的清閑,應當是一種神態,是神情。把這四個字連起來,就能看出史書對玄奘的生動描繪。

  我們都知道,玄奘喜歡思考,而且是一個人靜靜地思考。這個很容易理解,一般有高深修為的人,往往習慣追求一種“冥想”的境界,也就是說,隻有當一個人完全沉浸在“冥想”之中時,他對某一個問題或是人生的認識才能達到全新的高度。所以,玄奘的“坐鎮清閑”,不是坐在那裏優哉遊哉地打盹,而是用一種非常鎮定的動作,帶著一種非常“入定”的神情,在思考問題。

  玄奘在想什麽?接下來的四個字很明確地告訴了我們——恐陷物議。

  恐,唯恐;陷,陷入;物,可以理解為世俗的;議,議論,非議。

  唯恐陷入世俗的非議——作為一名僧人,尤其是玄奘這樣已經成為某種化身和象征的僧人,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已不再是他自己的言行舉動,所有關於他的信息都將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各種各樣人的議論和品評,稍有不慎,就會惹來麻煩。

  正所謂樹大招風、言多必失,就像當年在曲女城辯經大會大獲全勝後拒絕騎上大象接受全印度的祝賀一樣,這一次,麵對無上榮譽,玄奘再一次選擇了退。

  是的,退。

  退,並非退讓、膽怯,玄奘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小怕事之人,這一點跟小說《西遊記》的描寫大相徑庭,相反,在追求真理和堅持信念上,玄奘有著超乎常人的執著。

  因此,退,是一種策略,更是一種心境。

  玄奘為什麽會得到僧俗兩方的認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對內佛學修為精深,專業水平很高,對外洞悉世情,知道什麽時間什麽地點說什麽樣的話,如何舉動才能把事情辦好,並且讓方方麵麵都覺得很舒服。用通俗點的話來說,玄奘既會做事,又會做人。

  這一點非常難得,一般來說,能腳踏實地做事的人往往在人情世故上磕磕碰碰;精於處理人際關係的人又不擅長執行具體的事務;前者善於做業務、做項目,後者善於管理、協調。大部分人能夠在一個方向上做到擅長已經很不容易,可玄奘就是這樣一個兩方麵都精通的全才。

  因為專業過硬,玄奘才能在紛繁的俗事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和堅定的信念;因為待人處事恰如其分,又保證了他能夠用魅力和影響力為自己的專業爭取到最好的外部環境和支持。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處理不好,兩頭偏廢,處理好了,相得益彰。

  所以說,玄奘選擇“退”,是內在修為和外在世故共同作用的結果。

  豐富的人生經曆讓玄奘明白,一個人在事業和聲望達到頂峰之時,就是他的人生之路出現危機和隱患之日。就像韓信,他會打仗,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能做事,但他知道何時該進,卻不知道何時該退,功高震主,最後落得慘淡下場,就是不會做人。如何規避潛在的風險和危機呢?玄奘的選擇就是退。

  所以,退,是一種明智的策略,是玄奘人生經驗的體現。

  人在成功的時候往往會頭腦發熱,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就好比一個爬到山頂的人,會突然覺得生命很無趣,因為沒有了下一步的目標。項羽就是這樣,西楚霸王功成名就,抱得美人歸,便開始分封天下,做起了霸王美夢。但是玄奘不同,他很清楚取經歸來隻是完成了人生曆程的一半,後麵還有更重要、更艱巨的事情等著自己去做——他不能像項羽那樣沉浸在無邊的喜悅和萬眾歡呼中,人一旦放鬆下來,就很難再像從前一樣提著一口氣去幹事業。

  所以,退,是一次及時的自勵,是玄奘繼續奮鬥的開始。

  因此,為了避免“恐陷物議”,玄奘選擇了退,選擇了故不臨對,選擇了獨自冥想。

  我們知道,僧人在思考和冥想的時候往往會念誦佛經,念經是僧人生活的一部分,幾乎成了他們的一種本能,玄奘也不例外。那麽,此時此刻,他又會念誦哪部經書呢?

  在玄奘的生命裏,有一部經書占據著十分特殊的地位,那就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簡稱《心經》。這部經書是由一個被玄奘所救的病人所傳授,翻譯成漢語後隻有幾百字,十分短小精悍,卻又朗朗上口容易背誦默念。正因為如此,每當遇到變故時,玄奘總會默念這部經書,用最少的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所以,玄奘當時很可能就是在念《心經》,一部每每於困境危難中幫助自己的經書: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羯諦羯諦,波羅羯諦,波羅僧羯諦,菩提薩婆訶。

  麾下官吏很快找到了玄奘,房玄齡來到弘福寺後,並沒有驚動玄奘,而是讓所有人留在院落外,自己獨自一人來到僧舍門前,剛抬起手想要敲門,卻又放下,因為他聽到了屋子裏的誦經聲。

  智者交心,惺惺相惜,聰明世故的房玄齡很快就猜到了玄奘的心思。他抬起頭,默默歎了口氣,如果換成自己,是否還能如玄奘般保持如此鎮定清閑之心?

  將心比心,捫心自問,房玄齡突然覺得,玄奘才是自己的知己——幾十年來,他能夠在唐太宗身邊始終保持不倒,並不是因為能力有多強、聲望有多高,貞觀一朝,能臣智士車載鬥量,房氏一族有今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己始終能在權力中心保持一種謙遜、退忍的風格。這種風格也許會被人看成是沽名釣譽、故作姿態,然而它所帶來的好處卻是實實在在的。

  魏征、杜如晦、長孫無忌、褚遂良,廢太子承乾、魏王李泰、吳王李恪、太子李治,還有一班桀驁不馴的猛將,哪一派都不是善茬,哪一派都開罪不得,巧妙地周旋於其間,讓皇帝的宏圖大誌能夠在最小內耗的情況下得以實現,讓每一派人的才能都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那才是他房玄齡最大的本事。

  這一刻,房玄齡覺得玄奘跟自己是一類人,睿智而謙遜,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什麽時候就該擺出姿態來,即便一時的策略也可能就是發自本心的真誠。

  成大事者,總是能不動聲色地為自己贏得最好的局麵,聰明人之間不用多說什麽,心領神會足矣。

  房玄齡退開一步,朝僧舍深深鞠了一躬,就這樣一聲不響帶著他的人走了。

  整個長安城的盛大慶典還在繼續,幾十萬人沉浸在觀看玄奘法師從印度帶回來的海量的經書和奇珍異寶的無比喜悅中。長長的朱雀大街熱鬧歡騰而又井然有序,當人們得知玄奘法師因為旅途勞頓而不能參加這次遊街時,在虔誠的佛家信徒的倡導下,人群開始為這位大唐開國以來最傑出的高僧祈福,玄奘法師的名字在人潮中一次次響起,慶典活動在此刻也達到了最高潮。

  僧舍內,玄奘閉目誦經,朱雀大街發生的一切已與他無關,他想的是不久的將來,自己即將麵見大唐帝國的最高統治者、一代明君李世民。他有些忐忑不安,修為再高的人也會有情緒的波動,盡管他一直努力地用誦經來使自己平靜下來。人生總是要麵對很多道關卡,玄奘也不例外,在他看來,十九年來所經曆的一切,都不如與唐太宗的會麵來得重要。畢竟,這次會麵很大程度上就將決定自己回國後的前途和命運,還有那些經卷的命運,他馬虎不得,也不敢馬虎。

  對玄奘來說,麵見唐太宗是機會,也是一道坎。

  每個人的命運都是由不同階段組成,今天的成就也許是明天的起點,也可能成為失敗的開始。很多人在成功中迷失方向、失去目標,為前路所困惑;很多人安於現狀,不思進取,從此變得庸庸碌碌……

  可他不同,他是玄奘,他用了十九年來完成人生前一半的使命;他深知,自己的使命還沒有結束,接下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離開長安,前往洛陽,是挑戰,也是機會,他無所畏懼,隻為心中那永恒不變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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