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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節 堅信窯下還有活人

  趴到掩體後麵,貢爺教訓道:

  “兄弟爺們,要好好打!誰他媽的再掉頭往回跑,我就宰了他個狗日的!剛才要不是大鬧和使刀的弟兄們拚命殺出去,咱們都他媽的一起完了!懂不懂?”

  “貢爺,這怪不得我們,剛才大夥兒都沒有子彈了!”一個窯工道。

  “沒有子彈也不能往後退!沒有子彈就用炸藥包炸!”

  “是的,貢爺!我們再也不往後退了,可你們也不能關門呀!”

  “是的!是的!”

  貢爺有點慚愧。剛才確乎是不該關門,這顯得有點不仁不義了。貢爺想,這事得好好和那幫使刀的弟兄們解釋一下,得向他們說明,關門是萬不得已的;再說,關門之後,他不是又叫田大鬧帶人下去救援了麽?!貢爺還是沒有錯麽?

  貢爺離開掩體,急急地向大門走去。可就在他離開掩體,在大門口的鐵門前直起腰的時候,分界街上的槍聲又響了起來,一粒子彈不幸將他擊倒了……

  並非所有的人都想打仗,並非所有的人都樂意打仗,在這場窯民戰爭真刀真槍地全麵鋪開的時候,也有一些窯工保持了清醒冷靜的頭腦。

  山東籍窯工鄭富算得一個。

  鄭富對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素無好感,對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的主義一概地不信仰。他固執地認為胡貢爺和田二老爺他們都有點頭腦發昏,自以為是,他們都把事情的本末倒置了。反對封井,占領礦區無疑是對的,可占礦以後不是搶險救人,卻忙於和大兵們開戰,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他不相信窯下的工友都死絕了,不願放棄這最後的努力。

  他要找到一條通往礦井深處的道路,帶著地麵上的人把窯下遇難工友救出來;他不管貢爺和二老爺怎麽想,反正他得這麽幹!他鄭富既不姓田,也不姓胡,根本不必瞧著這二位老爺的眼色行事。前幾日,省城報館記者劉易華先生向他講過這個道理!劉先生也主張他們獨立行事哩!

  他崇敬劉先生,他覺著劉先生講的話處處在理。真的呢,在這場災變中田二老爺和胡貢爺家都沒死什麽人,他們如此積極參與,肯定是有各自的目的的!他們決不是真心實意地要為大夥兒主事,而是要借機撈點什麽!他不能上這當,不能被這兩位老爺當槍使。

  在四麵八方的槍聲驟然響起時,他帶著兩個客籍窯工,從斜井下窯了。他們提著油燈,帶著一把煤鎬、兩把小鐵鍬,準備打通斜井的道路。幾日前,他們試著想從風井、副井和主井下到窯下,結果,都未成功。副井和主井下麵大火在猛烈燃燒,人根本下不去;風井的風車關閉了,傾斜的風巷裏布滿煤煙,也無法深入。惟一的希望隻有斜井,而斜井下麵冒頂十分嚴重,通往窯下的道路被堵死了。

  他們準備把斜井下的道路打通。

  斜井裏的下坡道很陡、很滑,頭頂上時常有水落下來,滴到他們頭上、臉上、脊背上。巷道裏卻不涼,由於巷道的下端被堵死了,地麵上的風吹不到窯下,走過斜井鐵柵門,下到地下百十米處時,整個巷道便顯得異常悶熱。

  走在最前麵的鄭富第一個把身上的小褂脫了下來。

  在他脫小褂的時候,身邊一個叫伍三龍的窯工也停住了腳,不無擔心地問:

  “老鄭哥,這他娘的連一絲風也沒有,會不會把咱們憋死?”

  鄭富用脫下來的破褂子揩了揩臉上、額上的汗水,氣喘籲籲地道:

  “不會!不會!咱們離地麵並不遠,這裏斷風也沒有多長時間,不會憋死人的,別自己嚇唬自己!”

  鄭富將放在煤幫上的油燈舉了起來,擰亮燈火,對著頭上的棚梁照了照,又說:

  “有風沒風倒還是小事,我擔心的倒是這些棚梁!三龍兄弟,你瞅瞅,這些棚梁有幾根好的?全他娘的朽了!隻要上麵稍微一動,咱們也得被窩在裏麵!”

  伍三龍也舉起燈看了看,臉孔一下子拉長了。的確,鄭富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他們頭上的棚梁也像田家鋪鎮上的田二老爺和胡貢爺一樣,有點靠不住,橫架在兩側棚腿上的木梁大都長滿白白綠綠的黴毛,腐朽得變了顏色,有的棚梁還在往下掉渣,有的棚梁已經折斷了。

  “媽的,這些棚梁早就該換下來了,公司的那幫王八蛋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幹什麽吃的!”伍三龍罵。

  走在最後麵的八號櫃窯工大老李一步一滑扶著棚腿跟上來了,嘴裏咕嚕道:

  “幹什麽吃的?他娘的指著咱們賣命吃的!你伍三龍喊啥哩?”

  “走吧,我的兒,別在這裏罵娘了,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幹吧!”

  大老李徑自朝前走去。

  鄭富和伍三龍一前一後跟了上來,三盞油燈的燈火連成了一條不斷晃動的光明的鎖鏈,緩緩向礦井的縱深部位墜落。

  置身在這條件惡劣的井坑裏,鄭富不由得想起了許多問題。這些問題關係到廣大窯工,也關係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他覺著,窯工們太苦了,境遇太悲慘了,而過去,他和他的同伴們竟沒有意識到,竟認為這一切都是合理的,竟以為是大華公司養活了他們,從沒想到是他們養活了大華公司的資本階級!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一門心思賺錢,從不把窯工們的死活放在心上,坑木腐爛了不予更換,髒氣這麽嚴重還不停工,結果才導致了如此嚴重的災難。

  可悲的是,直至今日,許多窯工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認為這一切是合理的哩。

  他追上了大老李,和他走了個並肩:

  “老李哥,咱鎮上這陣子來了個省城的先生,你聽說了麽?”

  “是不是姓劉,省城報館的?”

  “是的,是姓劉。我和這劉先生拉過呱,明白了不少道理,這先生沒架子,專愛找窯哥們拉呱,還用小本子記哩!”

  大老李的粗鼻孔裏哼了一聲:

  “屌用!”

  “哎,可不能這麽說!老李哥,他講的這些道理呀,句句對咱心思!人家講,咱們國家旁邊,有一個國家叫俄國,人家窯哥們的日子過得比咱們好!”

  “人家是人家,咱們是咱們!眼熱人家,你老鄭來世也托生成個鵝,到人家鵝國去尿!”

  “老李哥,劉先生的意思是說,人家俄國能鬧出個窮苦人當家作主的天下,咱們隻要齊心協力,也能鬧得成!”

  大老李低頭看著腳下,冷冷地道:

  “甭信那些片兒湯,這都是他娘的日唬人的玩意兒。早些年鬧民國的時候,那些有頭有臉的人說得也挺好哩!可眼下你瞅瞅,好在哪裏?!我看還不如大清皇上坐龍廷的時候哩!”

  伍三龍也聽過劉先生的教誨,也信仰劉先生的主義,愣愣地插上來道:

  “老李哥,你純粹是個又硬又臭的死戇頭!你就不想長點工錢?不想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不想讓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變得規矩些?”

  “想,我都想,要依著我的心思,我他娘的還想把大華公司的龜窩給端了呢?!行麽?辦得到麽?我的兒喲,這都是命,命中隻有九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不!劉先生講,這不叫命,這是資本階級對我們窮苦人的壓迫、剝削造成的!你想想,大華公司李士誠從來沒下過窯,從來沒刨過一筐煤,卻憑著咱們的勞動,吃魚肉、住洋房,他哪來的錢?他的錢就是靠我們賺來的!據劉先生講,咱們刨出的煤隻要運到江南,一噸能賣十幾塊大洋,可他給我們的工錢,每噸煤平均不到一毛錢,你想想,他的心有多黑?!”

  大老李很吃驚:

  “真有這樣的事?公司不是一直嚷著銀根吃緊,老埋怨咱們的煤炭賣不出好價錢麽?!”

  “那是騙人的!他李士誠開礦就是為賺錢,沒有錢賺,他早就關門停產了!他們為了多賺錢,簡直不顧咱窯哥們的性命!據一些知情的夥計們講,井下有髒氣,公司的王八蛋也是知道的,他們根本不把咱們的生命當一回事,結果……”

  這結果不用說了,大老李自己知道。他的一個在井下看守風門的兒子也被埋到了裏麵,否則,他對下窯救人也不會這麽熱心的。

  “老鄭兄弟,這劉先生講得還確有道理哩,趕明兒有機會,咱也去找他拉拉呱!”

  大老李向劉先生的主義靠攏了。

  說話間,他們三人下到了斜井縱深四五百米處,在一片橫七豎八的塌落物麵前停住了。他們將燈掛在棚腿上,先把兩架倒下來的棚腿扶正,把埋在矸石、煤塊中的兩根棚梁扒了出來,然後把兩架棚子重新扶好、打牢,這才操起煤鎬、鐵銑幹了起來。

  他們堅信窯下還有活人。

  他們要把他們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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