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爺一眼識破了張貴新的詭計。
貢爺因此又想到了其它問題:切斷礦內外的聯係,礦內的指揮也將失靈,貢爺的指令就要被大兵們的槍刺隔在礦外,無法收到預期的效果;而礦內則會出現群龍無首的混亂局麵,公司和政府方麵就會趁虛而入,予以各個擊破。
不行!得打一下!至少要奪下公司大門,完全控製住礦內與礦外聯係的一條通道。沒有這條通道,占據井口的就是八千人、一萬人也沒有用處!
貢爺不敢怠慢,慌忙更衣帶帽,率著幾個隨從家丁過分界街去見田二老爺,想和田二老爺商量商量關於“打一下”的問題。
田二老爺正忙著在自家的後院裏張羅放糧,幾個田家大院的長工,正在一間大屋的門口掌秤稱著陳年老高粱和灰蒙蒙的白芋幹,一大群娘兒們正排著隊等著把稱好的白芋幹、高粱米帶回家去給窯工們做煎餅。
二老爺站在那裏極認真地看,不時地交代掌秤的長工把秤打平點,間或也向那些娘兒們簡單地交代幾句什麽。
自然,糧賬是要記的。窯工代表團的會議上已經定了,大夥兒要有錢出錢、有糧出糧、有人出人、有槍出槍,出了什麽都記上賬,待日後和大華公司總算賬。貢爺認定田二老爺又會趁機撈點好處,他決不會便宜公司的那幫王八蛋的,因此在糧賬上搗搗鬼,多記個幾千斤、幾萬斤怕是少不了的。他想到了自己也有幾囤子陳高粱得處理掉,再不處理,就會被蟲子吃完了——借機,他也要敲公司一下子哩。
“二爺!”
“喲!貢爺,快!快屋裏坐!”
“二爺,還在忙活哇?”
“不忙!不忙!走,走,到屋裏談!”
貢爺隨著二老爺一起穿過兩道門,到了二進院子的堂屋坐下。一坐下,貢爺便開宗明義地道:
“二爺,我家裏也存著幾囤子上好的高粱哩!眼下窯工們衣食無著,我想先拿出來給大夥兒救救急,若是日後公司能還呢,就還;不還就算了,就算我捐給大夥兒了!”
貢爺講得慷慨。
二老爺臉上立即擠出一團動人的笑,小辮兒一甩,不失時機地讚道:
“義舉!義舉!貢爺您真是仗義疏財嗬!好!好!過幾日,我就叫人到府上去稱,借糧總是要還的,到時候,貢爺您自個兒上個賬!”
這事兩句話便談完了。於是,貢爺言歸正傳,臉兒繃了起來,很嚴肅地對二老爺道:
“二爺,知道了麽!張貴新的兵把礦區圍起來了……”
“聽說了!聽說了!”
貢爺將五指攥成拳,在胸前掂了掂;青筋暴突的瘦腦袋悠悠地探到二老爺寬而厚的胸脯麵前,極機密地道:
“我揣摩得打一下了!至少要拿下公司的大門,否則,礦內的窯工就會被困死,咱們連糧草都送不進去了!”
貢爺是主戰派,立場很堅定:
“我劃拉了一下,覺得能打!打之前,先和礦內的人報個信,讓礦內的人往外打,礦外的人往裏打,來個兩麵夾擊,必能奪回大門……”
二老爺是主和派。二老爺不主張打:
“貢爺,我以為暫時還打不得。咱們應該先禮而後兵。我是這樣想的,他們圍礦,讓他們圍!隻要他們不動武,咱們也不動武,能這樣僵持著,就是咱們的勝利!僵持一天,窯下遇難的工友就多一分希望……”
貢爺認為自己這一次是肯定比二老爺聰明了,二老爺竟沒想到礦內窯工的肚皮問題:
“可是二爺呀,您老先生可別忘了:礦內可有五千號人要吃飯哩!”
二老爺這次仍然比貢爺英明:
“我早想到了!我把送飯的所有男人全換了下來,全讓娘兒們帶著孩子們去送!我就不信張貴新的兵敢向這些做了寡婦的娘兒們動武!”
“好!”
貢爺這回算是真正折服了!這其貌不揚的田二老爺,還委實是他媽的半個諸葛亮哩!
“等會兒,她們就要行動了,挑頭的就是大洋馬和小兔子媽,貢爺,你也可以從你們街那邊挑幾個有種的娘兒們來,要潑一點的,像三騾子的閨女也行,讓她們一起上。大兵們敢阻攔,就抓他們的臉,這是娘兒們的拿手戲!”
“二爺,那我這就去叫人來!”
二老爺卻道:
“不忙!不忙!今天過去,還有明天哩!今天讓大洋馬和小兔子媽一幫人去就行了!到時候,咱們就在礦門口田六麻子的茶棚裏看著,如果萬一事情不好,娘兒們吃了虧,進不了礦,咱們就真要打一下了!”
“二爺想得真是周全哩!”
二老爺早已把內心的得意明確地放到了油光光的臉上,但嘴上卻道:
“不敢這樣講!不敢這樣講!我這主意也是和窯工代表們一起揣摩出來的……貢爺,依我說,咱們不能太急,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可大動幹戈。我想,隻要咱們占住大井井口,堅持三天到五天,他們非要找上門來和我們談判不可!您說呢,貢爺?”
貢爺想了想,認可了二老爺的分析:
“對!他們除了談判別無屌法哩!”
這時,掛在正麵牆上的自鳴鍾響了起來,二老爺抬頭看了看鍾上的時間,急急地立起了身子:
“貢爺,不早了,說話就十一點了,大洋馬她們可能已挑著煎餅、鹹湯動身了,咱們得到田六麻子的茶棚去看看了!”
貢爺也站了起來:
“走,去看看!”
“貢爺請!”
“二爺請!”
二位老爺極真摯地謙讓著,幾乎是挨著肩兒出了堂屋的大門,他們都很輕鬆、都很悠閑;手抄在身後,辮子在腦後擺動著,仿佛不是去為送飯的娘兒們督陣,而是去戲樓子看戲似的。
一出院門,貢爺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段《空城記》:
我站在城樓觀山景,
忽聽得山下人馬亂紛紛……
貢爺底氣不足,嗓門不亮,可哼得很有味道,很是那麽回事哩!
到得田六麻子的茶棚,田六麻子慌了,仿佛迎接聖駕似的,又擦條凳,又遞洋煙,先招呼著二位老爺在條凳上坐下,爾後,將細心收藏的一套細瓷茶具取了出來,極認真地當著二位老爺的麵洗涮了幾回,泡上了一壺濃釅的香茶。
貢爺和二老爺都坐不得條凳,貢爺歲數大了,落下個腰疼的老病根子,身後沒個靠頭,就覺著腰酸。二老爺太胖,臀部很大,坐在窄窄的條凳上覺得硌腚。於是,田六麻子便兔子一般躥到對過一家酒館裏借了兩張太師椅,重新安排兩位老爺舒舒服服地坐下。
坐在太師椅上喝著香茶,田二老爺關切地向田六麻子詢問道:
“老六,生意還好麽?”
“還好!還好!隻是……隻是指望賣茶是賺不了什麽錢的,年前,小的和縣城商會的幾位大爺一起做了點小買賣……”
“唔,好!好!”
這時,一直注視著街麵的貢爺輕輕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還用手去扯二老爺的衣袖:
“二爺,瞧,您瞧,她們來了!”
果然來了。二老爺真切地看到:分界街旁的幾個小巷裏,陸續湧出了一幫挑擔、提籃的女人們,這些人漸漸在分界街上匯成了一股喧鬧的人流,吵吵嚷嚷地沿著分界街往公司大門進發,轉眼間,走在頭裏的大洋馬和小兔子媽已來到了茶棚邊上。
大洋馬和小兔子媽都看見了田二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