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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節 這極為惡毒

  張貴新將雙筒望遠鏡舉到眼前,對著八百米外的工礦區主井井樓看了好久。他的神情憂鬱而沉重,寬闊的額頭上凝聚著一顆顆綠豆般大小的汗珠兒;身後,一輪熾烈的早晨的太陽正在兩座矸子山中間的低凹處,不動聲色地向上升騰,斜射過來的陽光將他額頭上的汗珠映得晶瑩發亮,使他不由得感到一陣陣燥熱難忍。

  他將係在軍裝上的皮帶鬆了鬆,把上衣領口下的三個鈕扣解開了。又換了一個方向,繼續舉著望遠鏡對礦區內的各個角落留心地觀察著。

  這是在大華公司公事大樓的樓頂曬台上,曬台很平滑,是士敏土、細砂抹成的,曬台四周砌著一圈一米高左右的磚牆,磚牆內側、外側全抹了士敏土,頂端還留著極規則的鋸齒形的缺口。張貴新一登上曬台,便以軍人的敏感想到:這裏可以布置一個連;而若是有了一連人據守這個曬台,周圍五百米範圍內的局勢也就大體可以控製了。

  他身邊站了許多人——手下的兩個營長,手槍隊的槍手,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協理陳向宇、省實業廳特派專辦李炳池以及縣知事公署和農商部的一些隨員。這些人和張貴新一樣,對這場礦井災難負有直接的或間接的責任,因而也就對這場突然爆發的動亂感到異常的驚恐不安。

  張貴新還在那裏看,不時地調換著方向和視角。沉重的望遠鏡將麵前這場騷亂擴大了許多倍之後,清晰地送入了他的眼簾。他看到了在護礦河環繞下的整個礦區的騷動情況,看到了被燒塌了大半邊的主井井樓上飄蕩的紅色三角旗,看到了在傾斜的井樓鋼架上擔任瞭望任務的窯工,看到了主井、副井、斜井周圍那一片又一片攢動的人頭……

  盤踞在田家鋪土地上的大華公司,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以主井為中心,東到矸子山,西到窯木廠的工礦區;一部分是以公司公事大樓為中心,包括公司職員宿舍、公司小學堂在內的辦公生活區;兩個區域之間聳著礦牆,隔著護礦河,儼然兩個相互獨立的王國。兩個王國共用一個石砌的拱形大門,大門內分出兩條路來,一條通往公司辦公生活區,一條通往工礦區,兩個區域的外圍又開了護礦河,拉了鐵絲網,實可謂壁壘森嚴了。當初如此安排公司地麵格局,李士誠是有所考慮的,李士誠一是為了確保礦區的安全,二是為了把礦區的嘈雜之聲隔得遠一些。不料,現在卻給這場騷亂提供了方便,占領了工礦區的窯工們簡直就像占領了一個修建得很好的軍事工事!

  騷亂發生了——不管張貴新如何防備,還是發生了!一夜之間,窯民們居然施用武力攻入礦內,牢牢占據了所有井口,致使封井的計劃完全無法實施了。這使張貴新感到煩惱。他原不想得罪田家鋪窯民,不願和窯民們發生正麵衝突,他想得很好,先封井,隻要封了井,事情就壓下了一大半。然後,責成大華公司對死亡窯工的親屬予以公道的撫恤與賠償——他準備施加一點壓力,迫使公司多拿點錢出來,死者家屬多拿了錢,自然也就不會鬧事了。不料,這一夜之間,風雷驟起,硬是把他的計劃打亂了!迫使他不得不考慮用武力鎮壓騷亂的問題。

  這是下下之策。

  以他寧陽鎮守使的身份、以他一個旅的大兵來對付治下騷亂窯民,委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打輸了,打得局麵無法收拾了,他要遭世人唾罵與恥笑,甚至有可能把整個寧陽的地盤都丟掉。打贏了,把騷亂的窯民殺掉一半,他就成了劊子手,成了這場災難的替罪羊,一些別有用心的家夥就會借機大做文章,甚至假正義之名舉兵討伐他……

  卻又不能不管。災難和騷亂發生在他治下的地盤上,他是這塊地盤上的最高軍政長官,他不管,一則政府方麵決不會同意;再者,如一味頑抗,政府也還會派遣願意管事的人來管它的——自然,他認為,任何人管理寧陽,都不如他張貴新。

  得管,得管到底!為了寧陽百姓,為了寧陽周圍三縣的安寧,為了田家鋪窯民少流點血,也為了坐穩這把鎮守使的交椅,他張貴新得當機立斷!

  張貴新將望遠鏡遞給身邊的一個衛兵,緩緩在曬台上踱了幾步,而後,又揭下帽子扇了一陣風。

  “張旅長,你看是不是先請你手下的弟兄將窯民們逐出礦區,然後再作打算?”李炳池不無焦躁地對張貴新道。

  張貴新不作聲。

  他狠狠地用帽子在胸前扇著,邊扇邊喘粗氣,仿佛根本沒注意到李炳池的存在似的。

  “張旅長,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這樣鬧下去!我想,若是有一個團的弟兄,就可以把他們逐出礦去……”

  張貴新終於憋不住了,臉向下一拉,帽子猛地向腦袋上一扣:

  “李專辦,我看這旅長讓你當算了!”

  “張旅長,你……你別發火……”

  張貴新眼瞪得滾圓:

  “我發火?我看是你們發了昏!你們都他媽的看看清楚,這礦區裏聚了多少人?!老子怎麽驅趕?向他們開槍麽?”

  李士誠馬上順著竿子爬了上來:

  “千萬不能開槍,一開槍,事情就沒法收拾了,張旅長考慮得周到!”

  “那就沒有辦法了麽?”

  張貴新冷冷一笑:

  “辦法還要你們拿呀!封井的事不是你們想出來的麽?怎麽一出事,都推到別人頭上來了!”

  李炳池窩了一肚子火,卻又不敢作聲,站在他身後的公司協理陳向宇不禁感到一陣快意,也不冷不熱地道:

  “李專辦,你也幫助張旅長出個主意嘛!”

  張貴新又火了,立即調轉槍口給了陳向宇一槍:

  “幫我出主意?我他媽的在幫誰?幫哪些王八蛋!”

  李炳池抓住時機,立即反擊:

  “這一切還不是你們大華公司造成的麽?!日後引起的一切後果,你們公司都要負責任的,你們現在不要這麽輕鬆!”

  “是的!是的!諸位別吵,我們還是聽張旅長的……”李士誠勸解道。

  張貴新又沉思了一下,終於想出了一個穩妥的辦法,手一招,將手槍隊隊長鄭傻子叫到麵前:

  “老鄭,馬上給我向省城督軍府發份急電,電文這樣寫:萬萬急!寧陽鎮守使張貴新呈報:田鎮窯民約五千之眾,因反對封井,昨夜暴亂,占據井口,分堵要害,情況危急!如何處置,請督軍電令,張部現已在田鎮待命。完了。”

  鄭傻子將記錄下來的電令揣進懷裏,向張貴新敬了一個禮,轉身跑到了曬台的樓梯口,下去發報去了。

  隨後,張貴新又對身邊的兩個營長下了命令:

  “你們馬上下去,先調一個連到這個曬台上來,然後,迅速包圍礦區,切斷礦內和礦外的一切聯係,注意,不得擅自向窯民開槍!”

  一個營長問:

  “如果他們動手,也不開槍麽?”

  張貴新想了一下,果斷地道:

  “就是他們先動手,也不得開槍!在督軍府的電令未到之前,不得和他們發生武裝衝突。”

  “是!”

  兩個營長也下了曬台。

  “就這樣吧,先生們!我現在能做到的,隻能是這些了。我張某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沒有督軍府的命令,我隻能維持現狀,明白麽?”

  張貴新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眼皮一擠,臉頰上的肉一聳,仿佛哭一樣。

  這卻是他登上曬台後的惟一的一次笑。

  這很難得——旅長大人身邊的各方要人們都這樣認為,有旅長大人的這艱難的一笑,他們似乎也可以稍微鬆一口氣了。

  上午十時左右,礦內和礦外的聯係被完全切斷了,五百餘名大兵荷槍實彈將整個礦區包圍起來。

  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流血衝突。

  在執行包圍任務時,大兵們隻是向天空開槍,對一些試圖反抗的窯工也僅僅是動用了皮靴、馬鞭和槍托子——迄至十一時二十分,沒有一人因衝突而死亡。這可以說是一個奇跡。這奇跡表明:衝突的雙方都是克製的、理智的,都不願擴大事態。

  一開始,窯工們沒有意識到切斷礦內外的聯係會對他們帶來危機——不但他們沒意識到,他們的領袖人物窯工團總代表胡貢爺也沒意識到。那當兒,貢爺正躺在炕上吹煙泡兒,聽到了窯工代表的報告後,隻在炕上略微動了動身子,根本沒做其它任何表示。貢爺一邊認真負責地吹著煙泡兒,一邊不太認真負責地想:這沒啥了不得的,大兵們將礦區圍了也就圍了,誰能叫他不圍?隻要有幾個井口還在手裏就行!控製著幾個井口,還不足以挫敗他們的封井計劃麽?再說,憑著這八百餘號大兵,要想不費力氣就將五千多名窯工從礦內趕走也非易事。

  貢爺沒有一絲上火著急的意思。

  待過足了煙癮,打了兩個嘹亮的噴嚏,而又用絹子揩去了嘴唇上、胡須上黏糊糊的口水、鼻涕之後,貢爺才想起了礦內窯工們的吃飯問題——這問題原來倒是不成其為問題的,烙煎餅、燒鹹湯這一切後方的雜事,全由田二老爺包了,田二老爺組織鎮上的娘兒們分頭去幹,然後,以隊為單位,逐一送去就行了,反正鎮子與礦內僅一河之隔,並不費事。現在卻不行了,礦內與礦外的聯係被切斷了,煎餅和鹹湯送不進去了,饑餓最終會使占領井口的窯工們退出礦內的。

  這極為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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