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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霍氏之禍,萌於驂乘

在宣帝即位之前,代王劉恒、昌邑王劉賀均是以諸侯王的身份入繼大統的。由於缺乏皇位法定繼承人的權威性,特別是在即位初期很難取得朝廷重臣的擁護,不得不在相當程度上依靠諸侯國舊臣以維係統治,同時還需精心調整與朝廷重臣及諸侯國之間的關係,以保持朝廷政治格局的穩定性。在文帝成功與昌邑王劉賀敗亡的背後,都見有代臣與昌邑臣的影子。特別是劉賀前鑒不遠,調整與權臣霍光之關係,則是初即大統的宣帝首要之務。這亦是在地節二年(前68)霍光去世之前,宣帝在政治上幾乎很少有針對霍氏舉措的關鍵所在。

宣帝即位不久,霍光表示要“稽首歸政”,但宣帝依然委政於霍光,“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禦天子。”宣帝即位初始,即效法文帝,“論定策功”,益封霍光一萬七千戶,加之原先封戶,“所食凡二萬戶”。西漢一代,雖然封侯者不在少數,但是封戶逾萬者卻不多見。漢高祖時封侯者多達四百餘人,封侯萬戶者僅有二人:平陽侯曹參與留侯張良,而丞相蕭何方八千戶,少者僅五六百戶。雖然《漢書·高惠高後文功臣表·序》曰:“逮文景四五世間,流民既歸,戶口亦息,列侯大者至三四萬戶,小國自倍。”但實際上三四萬戶的封侯並不見於史載。顏師古注曰:“曹參初封萬六百戶,至後嗣侯宗免時,有戶二萬三千,是為戶口蕃息故也。”曹參侯國傳四代,至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國除,距始封時已經69年,封戶方逾二萬。可見,霍光有生之年封戶就高達二萬,其權勢恩寵之盛,可以想見。

除霍光之外,其餘大臣,“車騎將軍富平侯張安世以下益封者十人,封侯者五人,賜爵關內侯者八人”。值得注意的是,在宣帝已經即位的情況下,丞相楊敞於元平元年九月去世,霍光扶持其故吏蔡義任丞相,封陽平侯,此次也在益封之例。是時,蔡義年逾八旬,“貌似老嫗,行步俯僂,常兩吏扶夾乃能行”,較之前任丞相楊敞更為老朽不堪。霍光將如此丞相強加於宣帝,當時就有霍光“置宰相不選賢,苟用可顓製者”的譏諷。

不僅蔡義為丞相時如此,蔡義於本始三年(前71)去世後,在繼任丞相的人選上,宣帝仍然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意圖,而以長信少府韋賢為丞相。韋賢,初以鄒魯大儒的身份為帝師,“進授昭帝《詩》”,官至大鴻臚,與霍光共同尊立宣帝,賜爵關內侯,徙長信少府,“以先帝師,甚見尊重”,本始三年,代蔡義為丞相。從韋賢仕途經曆看,與大將軍霍光似乎不無關係,據《後漢書》載桓鬱語曰,昭帝即位之初,“大臣輔政,亦選名儒韋賢、蔡義、夏侯勝等入授於前,平成聖德。”盡管韋賢不是霍光的故吏,亦是以“帝師”的身份出任丞相,且年逾七旬,“不習吏事”,為相五年,政事上毫無建樹,與蔡義幾無二致。由此可見,霍光所謂“以為人主師當為宰相,何謂雲雲?此語不可使天下聞也!”似乎並不是僅指蔡義而言,韋賢何嚐不是如此。如果說所謂“論定策功”隻是循例故事,恩寵群臣的一種手段的話;可是任命百官之首的丞相則是人主的權力所在,而宣帝則聽任霍光處置,這一做法在當時的條件下是極其明智的,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霍光的戒備防範之心,這也是在霍光去世前,君臣能相安無事的一個原因。

地節二年(前68)春,權傾朝野的大將軍霍光去世。宣帝為報答霍光的擁戴之恩,為霍光舉辦一個“皆同乘輿製度”的隆重葬禮,並下詔追思霍光功德曰:

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宿衛孝武皇帝三十餘年,輔孝昭皇帝十有餘年,遭大難,躬秉義,率三公、諸侯、九卿、大夫定萬世策,以安宗廟。天下蒸庶,鹹以康寧,功德茂盛,朕甚嘉之。複其後世,疇其爵邑,世世毋有所與。功如蕭相國。

然而,在“追思霍光功德”表象的背後,一個翦除霍氏集團的行動卻在有條不紊地展開。

此時霍光雖死,但霍氏家族的勢力依舊存在,霍禹嗣父爵為博陸侯,遷右將軍,樂平侯奉車都尉霍山複領尚書事,中郎將霍雲封冠陽侯,諸婿、親戚依舊兵權在握。但是霍光之死,畢竟為打破霍氏家族左右朝政的局麵提供了難得的機遇。宣帝為強化皇帝權威,采納禦史大夫魏相的建議,廢除“副封”製度,同時詔魏相給事中,引入內朝,從中牽製霍氏集團;旋即又以“老病”免除丞相韋賢,代之以魏相,將中外朝都牢固地控製自己手中。與之同時,封皇太子外祖父許廣漢為平恩侯,位特進,與其弟中郎將許舜共同監護太子,免除禍生腋下之慮。宣帝此舉斷絕了霍氏家族以外戚身份繼續操縱朝政的企圖。難怪霍夫人顯聞知許皇後子立為皇太子後“怒恚不食,嘔血,曰:‘此乃民間時子,安得立!即後(霍皇後)有子,反為王邪?’”不久,宣帝又進一步采取措施,更任霍禹為大司馬,罷除其右將軍屯兵及官屬,諸霍及親戚掌握兵權者皆削除兵權,或外放任為郡太守,或更任為文職,京師屯兵的及宮廷宿衛均以外戚許氏、史氏子弟代領。地節四年(前66)秋九月,大司馬霍禹等被人告發密謀反叛,家族盡誅,霍皇後廢黜,“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數十家”。

導致霍氏滅族的毒殺許後、謀廢宣帝兩個直接動因,呂思勉先生曾評議道:“霍氏誠有取禍之道,然謂禹謀自立,則與上官桀欲殺燕王而自立,同一無稽。即弑許後亦莫須有之事,附子非能殺人,尤不能殺人於俄傾也。宣帝非愚騃者,即視許後死不能救,又寧待魏相、許伯而後知之乎?”否認霍氏滅族是因謀反之故。呂先生的評議自有道理。霍氏謀反的方式幾乎與上官氏如出一轍。在上官氏父子一為左將軍、一為車騎將軍,兵權在握的情況下尚且不能殺霍光,廢除昭帝;霍氏家族在兵權盡解,護衛京城與皇宮的兵權早已掌握在宣帝親信的許氏、史氏子弟手中的情況下,采取如此必敗之道,確實有許多令人難以思議之處。

若從問題的另一方麵考察,宋代史家司馬光認為:

霍光之輔漢室,可謂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執之,久而不歸,鮮不及矣。昔孝昭之明,十四而知上官桀之詐,固可以親政矣。況孝宣十九即位,聰明剛毅,知民疾苦,而光久專大柄,不知避去,多置私黨,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憤於上,吏民積怨於下,切齒側目,待時而發,其得免於身幸矣,況子孫以驕侈趣之!雖然,鄉使孝宣專以祿秩賞賜富其子弟,使之食大縣,奉朝請,亦足以報盛德矣;乃複任之以政,授之以兵,及事叢釁積,更加裁奪,遂至怨懼以生邪謀,豈徒霍氏之自禍哉?亦孝宣醞釀以成之也。

司馬光認定霍氏罹禍不僅有其自身之原因,而且與宣帝“醞釀以成之”不無關係。司馬光這一看法具有代表性。霍光尚在世之時,“霍氏尊盛日久,內不能善”的說法在民間已廣泛流傳,茂陵徐生曾斷言:“霍氏必亡。夫奢則不遜,不遜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在人之右,眾必害之。霍氏秉權日久,害之者多矣。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於是上書宣帝建議:“霍氏泰盛,陛下即愛厚之,宜以時抑製,無使至亡。”但是“書三上,輒報聞”,除此之外,宣帝沒有任何“以時抑製”的表示。

如果說來自民間徐生的上書不可能引起宣帝充分注意的話,在翦除霍氏集團中最為得力的丞相魏相,在霍光死後不久亦上書宣帝,表達了相近的意願:

自後元以來,祿去王室,政繇塚宰。今光死,子複為大將軍,兄子秉樞機,昆弟諸壻據權勢,在兵官。光夫人顯及諸女皆通籍長信宮,或夜詔門出入,驕奢放縱,恐浸不製。宜有以損奪其權,破散陰謀,以固萬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地節四年五月,山陽太守張敞也上書宣帝:

乃者,大將軍決大計,安宗廟,定天下,功亦不細矣……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寵故大將軍,以報功德足矣。間者輔臣顓政,貴戚太盛,君臣之分不明,請罷霍氏三侯皆就弟。及衛將軍張安世,宜賜幾杖歸休,時存問召見,以列侯為天子師。’明詔以恩不聽,群臣以義固爭而後許,天下必以陛下為不忘功德,而朝臣為知禮,霍氏世世無所患苦。

是時,霍氏家族日見侵削,其勢危如累卵。魏相、張敞的上書顯然是在試圖為保全霍氏家族的做最後一次努力。但是這一努力同樣也沒有成功,宣帝雖然“甚善其計”,卻沒有采納張敞的建議。就在張敞上書後不到五個月,霍氏家族就以謀反的罪名族誅。

紬繹徐生、魏相、張敞諸人所言,實則都表達了一個共同的意願:即在削除霍氏權力的前提下,保全霍氏家族,同時也是為了保全宣帝“褒寵故大將軍,以報功德的”仁慈之主的令名。實際上,自霍光去世後,削霍氏權力的部署已經有條不紊地完成了,“罷其三侯(霍禹、霍雲、霍山),令就第,親屬皆出補吏”,張敞所說“天下必以陛下為不忘功德”,魏相所雲“全功臣之世”的可能性已經存在,但是霍氏最終仍難逃滅族之禍,其間原因值得深思。

霍氏滅族雖是在霍光死後,但是禍因在霍光生前業已埋下。

霍光集中外朝權力於一身,雖無掣肘之慮,卻使霍氏集團自身也處於一種孤立無助的地位。因此霍光死後,一些與霍氏淵源較深者,紛紛以各種方式疏離霍光集團。如霍光女婿金日磾之子金賞在“霍氏有事萌芽”時“上書去妻”,以求避禍;曾為霍光一手擢升、位居其次,又有擁立之功的車騎將軍張安世更是“小心畏忌”,聞知宣帝欲以其“繼大將軍後”時惶恐不安,懇請“天子財哀,全老臣之命”,深懼朝臣將其視為霍光第二,亟於消弭與霍氏交往甚密的心跡顯見。丞相韋賢亦是如此,地節三年,“以老病乞骸骨”免相,金氏、張氏、韋賢尚且如此,更遑論那些久在霍氏的威懾之下,早已心存怨望的其他朝臣。當霍禹對宣帝侵削霍氏權力怨望不已之時,霍禹故長史任宣就直言相告:“大將軍時何可複行!持國權柄,殺生在手中”,積怨甚多,“大司馬欲用是怨恨,愚以為不可。”表明霍氏集團內部一些人也認識到,霍光過分集權及為政嚴酷,已經嚴重地削弱了霍氏集團的統治基礎。

事實上,從霍光之死至霍氏滅族將近三年,客觀上為霍氏集團重新調整與宣帝的關係留下了足夠的時間。然而長期處於霍光權勢蔭庇之下的霍禹諸人,顯然缺乏必要政治才幹,不僅沒能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反而以貴胄子弟的奢侈妄為的行為加速自身的滅亡。平心而論,霍光對其子霍禹的才幹曾有清醒的認識:當初,張安世之子張千秋與霍禹皆以中郎將隨度遼將軍範明友擊烏桓,還見霍光,“問戰鬥方略,山川地形,千秋口對兵事,畫地成圖,無所忘失。”再問霍禹,“禹不能記,曰‘皆有文書’。”於是霍光“以禹為不材”,歎曰:“霍氏世衰,張氏興矣。”但是為了保證霍氏權力的延續性,霍光在彌留之際還是借上書謝恩之機巧妙地為“不材”的霍禹求官。身居權力中樞又無相應政治才幹的惡果很快地就顯現出來,麵對著霍氏權力日益被削奪的嚴峻局勢,霍禹諸人除了“繕治第宅,走馬馳逐”,驕恣享樂,縱奴逞威,就是麵對宣帝的步步緊逼,相對啼泣,自怨自艾,幾乎沒有任何收斂的跡象及應變措施。如此之才幹與作為,即使有心“謀反”,也隻能是拙劣仿效上官氏,自罹其禍而已。正因為“禹、雲、山皆庸才”,所以宣帝在誅除霍氏時才能“匕鬯不驚”,呂思勉先生之語,實為確評。

宣帝初立,謁見高廟,大將軍霍光驂乘,“上內嚴憚之,若如芒在背……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誅,故俗傳‘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禍萌於驂乘’。”班固《霍光傳》讚曰:

霍光以結發內侍,起於階闥之間,確然秉誌,誼形於主。受繈褓之托,任漢室之寄,當廟堂,擁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權製敵,以成其忠。處廢置之際,臨大節而不可奪,遂匡國家,安社稷。擁昭立宣,光為師保,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學亡術,暗於大理,陰妻邪謀,立女為後,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顛覆之禍,死財三年,宗族誅夷,哀哉!

來自民間的“俗傳”與史家頗具感傷的讚歎,道出了霍氏滅族的重要原因。但並不足以涵蓋宣帝與霍氏關係的全部內容。

在錯綜複雜的曆史事件中,左右其發展運行的因素甚多,僅就西漢君臣關係而言,既有漢初名相蕭何,韜光晦跡保全自身及後裔的史實;也有同為漢初功臣之後,政治軍事才幹皆為一時之俊的周勃之子周亞夫,僅僅因為被景帝視為“此鞅鞅,非少主之臣”,就被誣謀反下獄、嘔血而死的史例;亦有自恃帝舅身份的丞相田蚡,“權移主上”,受到武帝警告後始有收斂,得以全身而終的史事。同樣,影響宣帝與霍氏家族關係變化的因素眾多,其中固然有霍氏的原因,但是與宣帝外寬內忌的性格,是時政治局勢的變化等諸多因素相關。通過對宣帝與霍氏關係的重新審視,不僅有助於深入分析西漢時期的君臣關係,亦可從中探究武帝末年昭宣之際政治局勢發展演變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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