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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齊湣王殺二忠臣以肆惡 樂元帥會五諸侯而出師

詩曰:火種須焚,草根必拔,箭留弦上看機栝。若教腮上失龍鱗,便思虎麵尋發拔。

不是耳聾,也非眼瞎,昏來孔竅都塗煞。勸君為政隻清心,若清心時自明察。上調《踏莎行》

話說樂毅見昭王不聽讒言,十分感激。又過了數年,欲報齊仇之心愈急,便時時差人到齊國去打聽齊王的行事。此時宣王已死,湣王在位。這湣王為人比宣王更加驕暴,依著國富兵強,不是東伐梁,即是南伐楚,從無一歲休息,外雖有戰勝之名,內卻有消耗之實。

到了周赧王二十七年,天下洶洶,名分盡喪,惟強暴為尊。秦王無道,視周天子如無人,竟自僭稱為西帝。稱便稱了,又恐獨稱不足號令天下,複遣使臣魏冉至齊,立齊湣王為東帝,就約他共發兵伐趙。

齊湣王見了大喜,便欣然改稱,欲行於各國。一班諛佞之臣無不慫恿,惟中大夫孤狐喧出班苦爭,以為不可。齊湣王不悅道:“帝與王,總一為君,但於眾諸侯中分別強弱耳。今秦強於西,既稱西帝;寡人君臨淄岱,地廣兵多,獨不可以為東帝乎?”孤狐喧道:“天下凡百事皆可假借,最不可犯者,名分也,豈論強弱?譬如父母雖弱,安可降為子孫?子孫雖強,安可升為父母?今周雖弱,天子也。齊、秦雖強,諸侯也。數百年於茲,名分所在,誰敢犯之?即今諸侯稱王,雖曰僭竊,猶然在臣子之列,奈何竟一旦稱帝,無論觸天下之怒,亦豈不惹天下之笑,與動天下之刀兵?願大王熟思之。”

齊湣王道:“寡人聞名分雖嚴,亦有時而改,倘必不改,則紂,天子也,周家何以得稱?今周運已衰,秦時正盛,夫豈不義則秦為之,亦必識時務之俊傑,有以承大命而勸成之,此非腐儒所知。今秦既已稱為西帝,我齊何歉於秦,而獨不可以稱東帝耶?”孤狐喧道:“帝猶天也,豈可有兩?秦之所以立大王者,恐一時創為之,天下不服,號令不行故然,因引大王分罪,豈美意哉!”齊湣王大怒道:“既立為帝,則天下諸侯皆臣矣,臣敢罪於君?汝今嘵嘵,不過單止寡人不為帝,豈能使秦不為帝乎?不能止秦,則是秦為帝矣。止寡人不為帝,則寡人為秦帝之臣矣。是汝不願君尊,而願君辱,不忠甚矣!”一班諂諛之臣,又在帝和之道:“既可立帝,誰肯為王?孤大夫之言差矣!”孤狐喧聽了,不勝憤激道:“臣正議也,安能入邪辟之耳。”齊王勃然變色,大怒道:“誰是邪辟之耳?當麵毀君、辱君,罪已不赦,尚曰正議,天下有此毀君、辱君之正議否?快推出斬訖報來。”殿下刀斧手聞令,一齊擁出,將孤狐喧捉住。

孤狐喧亦大怒道:“臣死不足惜,但可惜大王之死不久矣。”齊湣王聽了,愈加大發雷霆道:“以齊之強,以寡人之英勇,雖合天下之兵亦無奈我何。汝一個負郭之民,吾用汝以為大夫,何負於汝,乃詛咒寡人。不忠之甚,萬死猶輕!快推出斬於稷宮之通衢,使舉國之臣民,皆知其謗君之罪。”大臣中雖也有幾個出班為孤狐喧求饒,當不得齊湣王怒氣衝天,一麵傳旨稱帝,一麵就拂袖入宮去了。可惜孤狐喧一腔忠義,反而受戮於稷衢之上。正是:驕君難與言,忠臣不怕死。所以讒佞人,隻要君王喜。

齊湣王雖然一怒殺了孤狐喧,然稱帝之事,心下也有幾分狐疑,欲與人商量,卻沒相信之人。忽報燕使蘇代來朝,湣王大喜,召入,因將秦王自稱西帝,遣使立齊為東帝,就相約共去伐趙之事,細細述了一遍。又將孤狐喧諫止被殺之事,也說了一遍,因問道:“此事還該如何?”蘇代道:“秦王以諸侯而自僭立稱帝,自犯天下之儀,天下聞而憤怒之,未可知也。然秦正強,天下畏其強而首肯之,未可知也。今秦既自立,而又遣使立大王之為東帝者,亦恐天下罪之,而拉大王分罪也。大王若辭而不受,是拂秦王之意,自失為帝之機,俱非策也。以臣愚見,秦既立大王為東帝,乞大王竟受之而勿辭,使臣民、各國聞知其事,則大王儼然東帝矣。至於發號施令,稱帝於天下,且請少緩。何也?臣欲以秦為前車也。倘秦稱帝,天下無說,大王然後從容稱為東帝,未為晚也。設或秦稱西帝而天下憎之、惡之,大王受之而不稱,則天下必以大王為知義,而得令名矣。此收天下人心之資也。”

齊湣王聽了,大喜道:“卿所言最善。但秦王約我共伐趙,不知趙可伐乎?”蘇代道:“伐國必破國,方可示威,若伐而空還,不如勿伐。趙國雖小,亦戰國也,伐之未必即破。以臣愚見,伐趙莫若伐桀宋。桀宋,小國也,而南敗楚,西敗魏,昏暴多端,此必敗之道也。大王因而伐之,未有不破。伐宋而破之,則天下皆畏齊之強矣。”

齊湣王聽了甚喜,以為有理。東帝才稱得兩日,因蘇代之言,便止住不稱;又依蘇代之言,即發大兵,去伐桀宋。

你道這桀宋是誰?就是宋國的康王。這宋康王雖生來性情驕暴,然立國微小,初猶不敢為非。隻因城頭上一個小雀,忽生了一個大,百姓看見以為奇事,遂報知康王。康王驚異,因命掌卜筮的太史官占之。太史占了,因拜賀康王道:“此大吉之象也。雀小大,占書上有言:‘小而生大,必霸天下。’大王之謂也。”康王大喜。自此遂心驕誌大,任意狂為:與滕國為鄰,欲展疆土,遂發兵滅了滕國;欺薛國兵少,遂時時遣將伐之;乘齊有事,遂暗暗地襲取了它沿邊的五座城池;見楚地廣闊,遂探其無備,而奪取二三百裏;偶與魏戰而大敗之,遂沾沾自喜道:“此皆吾霸天下之征也。”見人尊敬天地,遂每每張弓挾矢以射天,欲使天怕我;而又往往操椎持撲以笞地,欲使地懼我;見人多事鬼神,又斬社稷而焚滅之,欲使鬼神服我;又置酒在室中,為長夜之飲,飲到歡快之時,要室中之人皆呼萬歲。室中人呼了,又要堂上、堂下之人以及門外之人、國中之人皆呼萬歲以應之,以見人不敢違我。昏暴若此,故天下之人皆謂之桀宋,以其昏暴如桀也。故齊兵一來,民心離散,無兵守城,宋康王方驚慌無措,隻得逃走,要奔到魏國,不期追兵緊急,走不到魏國,竟死於溫縣,而宋遂絕矣。正是:暴虐大應死,昏迷國易亡。其餘還可救,惟此沒商量。

齊湣王親見宋康王驕暴,身死國亡,若知警醒,豈不長享為君之福?而破宋之後,心滿意盈,愈加驕暴,其所作所為比桀宋更甚。聽見人稱楚強,便發兵南侵於楚,以爭其強;聽見人稱晉盛,即發兵西侵於晉,以爭其盛;又思立為東帝,終礙於周,何不發兵並侵了二周而自為天子,日夜胡思亂想。

宗室子陳舉看不過,因直言道:“治國當圖久安,不必貪無益之虛名,須謹防有心之實禍。今齊幸國富兵強,上可以安宗社,下可以貽子孫。大王保此富強,大王之賢也。乃不足而南侵於楚,試思楚為何國而可侵乎?又不自揣而西伐於晉,試思晉為何地而可伐乎?二周雖弱,名分凜然,設可吞並,而秦、楚二國吞並久矣,何至今日?大王不思,以發兵為遊戲,以戰爭為等閑,不知戰勝則兵驕卒傲,養成訛詐之形,戰敗則甲破斧缺,傷損國家元氣。況燕與齊,仇敵也。自齊殺燕王噲,而燕昭王銜冤飲恨,築黃金台招致賢才,以圖報複,已非一日,而大王毫不提防,恐一旦有蕭牆之變,則大王悔之晚矣!”

此時,齊王正在驕暴之際,一班諛佞之臣,日日誇功頌德,意氣揚揚,今日忽被陳舉一番正論,直中其隱,羞得滿麵通紅,不禁大怒道:“寡人伐燕,燕破;誅宋,宋亡;侵楚,楚懼;伐晉,晉驚。當今至強者,秦也。秦且奉寡人為東帝,而況其餘乎?雖連年征伐,無不得意,至今國富兵強,損了哪些元氣,要你這老賊胡講!”陳舉道:“富強難恃以為常,驕暴必至於亡國。桀宋驕暴,已為大王誅矣。大王驕暴,又安知不為桀宋之續乎?”齊王聽了,氣得須眉直豎,因大罵道:“天下諸侯,皆服齊強,我不誅人足矣,誰敢誅我?我且先誅你這老賊!”因命刀斧手拿去斬於東門,以為毀君之戒。

陳舉道:“大王不必怒,臣之一死,死忠也,自為天下人憐,後世人惜。隻恐明日大王之死,死於昏暴,不獨今日為天下笑,雖千古之下,尚嗤笑不盡也。”陳舉說不完,早已被刀斧手驅去斬首。正是:忠言苦訴渾如哭,昏耳愁聽宛若仇。頭已斷來心已剖,一時餘怒尚無休。

齊王自殺了陳舉,滿朝臣子誰肯再進忠言,惟有一班諂佞之臣,攛掇他為荒淫之事。燕國差來探事之人打聽的確,早報知樂毅。樂毅乃朝見昭王道:“臣蒙大王拔於異國,位以亞卿,家人、宗族皆食於燕,又蒙大王之恩禮寵幸,至矣盡矣,無以加矣。臣苟有肝膽,未有不思仰報萬一者。然欲報大王,無如複齊仇。而受任以來,竟蹉跎至今日者,非臣不留心於齊,奈齊無釁可乘。今臣聞其自滅了桀宋,愈加驕橫,又南侵於楚,西伐於晉,複思吞並二周以謀天子,此皆亡兆,報仇雪恥,正在此時,故臣敢請大王商酌其事。”昭王聽了,大喜道:“寡人銜先王之恨,二十八年於茲矣。常恐一旦溘至朝露,不及手刃於齊王之腹,以雪國恥,終夜痛心,每欲號泣告天告人,因受賢卿之誡,朝夕飲恨。今若有可圖之機,願起傾國之兵,與齊爭一旦之命,雖死亦無所惜,願賢卿教之。”

樂毅道:“大王誌意既決,微臣敢不效力?但思齊雖驕暴,有可亡之機,然地廣人多,兵強將猛,若輕易圖之,不能製其死命,轉要受其大害。以臣計之,燕雖訓練多年,兵有節製,然素為齊輕,不能為先聲奪其氣,須合天下諸侯共攻之,方能成其大功。”昭王道:“合諸侯共攻之固妙,但恐諸侯各有所圖,未必盡如燕意。”樂毅道:“諸侯雖各有圖,然合之要有次第。臣以為燕之比鄰莫密於趙,宜先合趙王。趙王正與燕好,必然聽從。趙王若聽從,則韓與趙兩相和好,韓見趙合,亦必合也。至於秦王,貪利之國,須請趙轉說伐齊之利,則秦必從。若夫魏,因臣棄魏仕燕,甚不悅臣,未必肯從。卻喜孟嚐君被齊逐出,今相於魏,深恨齊王,若聞燕伐齊,亦必勸魏以伐齊。楚雖深忌齊,卻名與齊好,約之必不從也,然齊急必投楚,誅齊者,必楚也。今雖合之無益,然必須合之,留以為異日之用。”昭王聞言,大喜道:“賢卿料事直如指掌,寡人一一聽從。”因出各國的符節,任樂毅為之。

樂毅見昭王言必聽從,心甚歡喜,乃與劇辛說道:“今燕伐齊,欲合五國之兵以為助。韓、趙與秦,毅請自往。若魏,則怨毅仕燕,若楚,則素重劇君,俱煩劇君一往。”劇辛應諾。

樂毅乃自具車馬、懷金璧,親至趙國。此時,趙國乃惠文王在位,平原君趙勝為相。樂毅至趙,便先備禮來見平原君。平原君接見道:“樂君身操燕政,名重金台,今日辱臨敝國,又賜多儀,必有所教。”

樂毅道:“昔者,寡君之先王受齊戮辱,此公子所知也。寡君飲恨含冤,欲圖報複,此亦公子所察也。隻因齊大燕小,齊強燕弱,故含忍至今,寡君日夜痛心。今見王昏愚已甚,驕橫異常,屈殺忠臣,大肆貪惡,以東帝為不足,又欲吞周,以滅宋為固然,又思別國,觀其所為,又過於桀宋。此亦必亡之道。故寡君憤憤不平,願操戈負弩以為前驅,但念齊分封之國,雖犯可誅之罪,必須公討,非燕一國所敢自專,故遣下臣上請於貴國,求趙大王公為天下誅暴除殘,私助寡君報仇雪恥,恩莫大焉!義莫正焉!下情委曲,不敢竟聞,故特求公子轉奏。倘蒙允助,破齊之後,河間之地近於趙疆,趙可部而收也,燕但欲複仇,不敢私取。”平原君道:“齊之強橫,天下所憎,燕即不言,趙亦不能無言。況樂君有命,敢不勸寡君聽從?”

正說不完,忽秦國有個使臣亦有事來見平原君,遂會在一處,問及燕、齊之事。樂毅因乘機說道:“齊不獨為燕之仇,實亦秦之仇也。”秦使驚問道:“齊處於東,秦處於西,猶風馬牛不相及,齊何為而為秦之仇?樂君之言,毋乃過情乎?”樂毅道:“有說也。今天下稱至強者秦也,何知有齊?自秦立齊為東帝,齊遂妄自尊大,以為秦尚尊我,何況他國!故南伐楚,西伐晉,前已破滅桀宋,今又欲吞並二周,使天下但知有齊,不複知有秦。由此觀之,則齊豈非秦之仇哉!今燕,小國也,尚憤憤不平,願傾國與爭,奈何秦以屢世之強,何惜一旅而不助燕以誅殘暴之齊?齊誅,而秦之帝不必更分東西矣。今天下皆助燕伐齊,若秦不助燕,則是秦畏齊強,豈不惹天下之笑?”秦使聽了,連連點頭道:“樂君之言是也,歸告寡君,定發兵相助。”樂毅乃謝而退出。到了次日,平原君果奏準趙王,亦許發兵相助。

樂毅見趙、秦俱許發兵,因至韓國,見韓王道:“昔燕先王遭齊屠戮,今燕王銜冤切骨,誓必報仇。但念以諸侯而伐諸侯,有助則公,無助則私,故使下臣告於列國,少求一旅之師,以張公義。臣沿途而來,已蒙秦王、趙王慨然許助,故下臣敢匍伏闕廷,陳情上請,望大王憐念寡君之深仇,樂從諸侯之義舉,沛發韓旌,遙奪齊風,不獨寡君感恩,而天下皆稱高義。至若齊之殘暴,在所當除,此又大王之霸業,非毅乞師之臣所敢並言也。”韓王道:“秦、趙既已許助燕,敢不隨其後?況燕君又有宿昔之好,樂君又素所仰瞻,所教當一一聽從。”樂毅見三國俱已說成,滿心歡喜,因而謝了韓王,歸報昭王不提。正是:為將不惟兵甲利,定須舌亦有鋒芒。不然坐與君王戰,安得唯唯俯首降?

卻說劇辛至魏國說魏王助燕伐齊,魏王因謂孟嚐君道:“燕君奪吾樂毅,是吾仇也,吾恨之尚且未消,安肯複助之而伐齊?”孟嚐君果恨齊王逐他出來,因勸魏王道:“大王今若伐齊,非助燕也,實自利也。”魏王道:“何為自利?”孟嚐君道:“前齊滅宋,宋之地遠於齊而近於魏,以理論之,其地應為魏有。齊竟公然取去,殊為藐魏。今若為此而爭,甚為費力,莫若乘燕伐齊,名雖助燕,而破齊之後竟掠宋地而還,豈非自利?”魏王大悅,因許發兵以助燕。劇辛見魏王已許,因而至楚,說楚王曰:“齊國強,不強於楚,往往侵楚,是欺楚也。燕雖小國,今已發兵雪恥。楚大國,雄據江漢,豈甘受齊欺?”楚王笑道:“齊王昏暴,早晚必亡,然亡齊者,必楚,楚豈受其欺哉!大夫且歸,寡人自有破齊之略,但不與諸侯共事耳。”劇辛領命,亦歸報於昭王。昭王見五國皆許相助,滿心大喜,遂決意伐齊。隻因這一伐,有分教:抉出痛心,變放快意。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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