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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樂毅誠心合明主 燕王明眼識賢臣

詞曰:渭水飛熊,商岩霖雨,等閑萬物不輕睹。一天雲起定垂龍,萬裏風生必從虎。

趙豈無家,魏非無主,誰知氣向燕台吐。雖然台上有黃金,還是君臣合心膂。上調《踏莎行》

話說燕昭王見樂毅說話有意,因扶起再三請問道:“先生有何隱衷,幸教寡人?”樂毅乃正色對曰:“臣之仕魏者,非以魏國可以展臣之才也,蓋避趙亂,可暫寄其身耳。即今日奉表至燕,亦非僅為魏國而作使臣,蓋聞大王禮賢之名,欲借此至燕,以為擇主之階,進身之地。此臣之隱衷也。臣之隱衷,雖不當一時即吐露於大王之前,不期才一拜瞻,略陳數語,即蒙大王傾聽盼睞,加意綢繆,因知大王乃大有德為之君,非世主之比,使臣之肝膽身心盡服,不敢更虛作聲價,吞光吐彩,以邀明王之求;又不敢坐失良遇,有辜來意,故不惜抱慚而底衷悉陳。大王若不欲報仇則已,若果欲報仇而有取於臣,則臣願委質於大王而少效其區區,不識大王以為何如?”

燕昭王聽了,喜動顏色道:“寡人自得國以來,無日不以求賢為事。雖蒙四方英俊,垂顧賜教,不棄寡人,然而如先生之雄才大略,片語即吐心胸者,實未嚐有也。寡人愧非桓、文,而管仲、舅犯,先生實過之,正恨不生於燕而生於趙,不仕於燕而仕於魏,使寡人痛相見之晚,乃蒙先生灼見鄙心,深哀予誌,而慨許以周旋,真魂夢所不敢望者,而忽遇之當麵,何幸如之!此非寡人之幸,實燕先王社稷之幸也,願先生金玉其言而勿悔。”

樂毅道:“君求臣易,臣求君難,臣得人主,肝膽願塗地矣,又何悔焉?大王若慮臣言不實,請即受職。”燕昭王道:“大賢之用,國之興廢賴焉,何敢輕褻?既蒙惠諾,請暫就使館,容寡人薰沐告廟,然後請先生登黃金台納印,以國事示煩。今日初臨,安敢草草?”

樂毅聽了,滿心歡喜,因再拜辭出,而暫就使館以宿。正是:明君自望得賢臣,每恨睽違不易親。今日相逢真快意,買金遇著賣金人。

樂毅宿於使館不提。卻說燕昭王見樂毅人物英俊,議論高妙,又開誠吐赤,並不作遊說行藏,心深喜之,因親至新宮來見郭隗,說知樂毅之事。

郭隗聽了,大喜道:“吾聞樂君,天下士也,有將相之才,惜其生於趙而趙之人不知,仕於魏而魏君不識。今慕大王黃金台之高名翩然而來,正臣前所言之千裏馬也,今至矣!報齊仇,雪燕恥,俱要在此人身上。大王須厚遇之,勿失也。”

燕昭王見郭隗議論與己相同,愈加歡喜,因退回宮,三日不臨朝,齋戒沐浴,親告於廟,又將黃金新鑄一顆亞卿之印。

到了第四日清晨,即至黃金台上,命百官俱車馬、旌旗、執事,往使館迎請樂毅到台。樂毅既至,朝見昭王。昭王因賜坐,說道:“先生大賢,尊之客卿師席方為宜也,不宜屈處臣位。但念寡人抱先王之深仇,痛入骨髓,思欲複之,而敗亡之國,不易中興,說者曰‘必求高賢為之生聚教養方可快意’。寡人慨之數年,竟不可遽得。幸天賜先生辱臨敝地,又蒙先生哀憐寡人慨然俯就,故寡人不揣冒昧,願舉國聽從。但思舉國聽從,非以職位臨之不可,故特新鑄此亞卿之印,頒賜賢卿,望賢卿念寡人負此深仇,暫為一屈。倘可借此而少釋前愆,則先生造燕之功不淺矣。”因親手取印付之。

樂毅雙手接了印,然後再拜致之道:“毅仕魏小臣,今初至燕,大王即加臣以卿相之大位,豈臣所敢當?然臣受之而不辭者,知大王英明,定有以知臣而思用臣也,又自念臣才雖微,尚可效犬馬執鞭之用,而不欲矯情以負大王之知。今既已受任,則職分當言者願大王聽之。臣聞:‘善飛者,必先斂其翅;善走者,必先縮其足。’今國家遭子之之變,又遭匡章之亂,所傷實甚。今雖得大王數年節養,然羽毛尚未充,元氣尚未複,縱有深仇,隻宜藏之於心,不宜宣之於口,若或告人,倘鄰國聞之,是我未圖人而先令人圖我,非智者所取。何況齊大燕小,彼強我弱,豈一朝一夕所能報?依臣之見,欲報此深仇,非二十年蓄精養銳不可也。願大王隱忍之以待時,容臣教其民為禮義之民,治其國為富強之國,訓其兵為節製之兵,再觀其釁而待其變,然後聯合諸侯,一舉而圖,方為萬全,此時則未可。若時未可而強為之,不獨不能報仇,且恐招禍。”

昭王聞言,改容道:“寡人疏淺,蹈危亡而不知,非賢卿點醒,則寡人尚在夢中。今承賢卿大教,絕口不再言矣。”樂毅道:“大王不言,固所願也。但至異日,或有言於大王者,尤願大王勿聽。”昭王道:“寡人家國身命俱聽之賢卿,尚有誰言之足聽?賢卿勿疑。但幸賢卿勿忘今日之言。”樂毅乃欣然受命道:“臣感大王知遇如此,敢不盡心!”昭王大喜,因賜宴,召諸臣陪之,而列樂毅之位於郭隗、劇辛、鄒衍、屈景諸賢之上。君臣痛飲,盡歡而罷。正是:君臣遇合雖然有,誰似昭王魚水歡。試上黃金台一看,燕山易水未曾寒。

樂毅既受了燕昭王亞卿之任以治國事,便下令民間:令百姓盡力生產,地不許荒,時不許失,官不許騷擾,民不許遊惰,男不許無妻,女不許無夫。又下令於朝:令在位各安職守,不許紛更;刑法一定,寧從輕而不許貪酷;賦斂照常,寧薄取而不許增加;建言之官,不許建無益之言;任事之臣,不許生事;匡君以正者有賞,誘君以僻者為罪。又下令於營寨:各營務令兵將核實,不許虛報一名;糧餉實給,不許少侵一合;操練必嚴,不許因循故事;挑選必精,不許混容老弱;鼓之則進,金之則退,不許少違毫發;限之以時,勒之以刻,不可差失須臾;兵必知將,將必知兵,有如指臂,不許阻撓;步歸於步,馬歸於馬,各分營隊,不許雜亂。

樂毅令下之後,毫不假借,行之未及一年,而燕國氣象勃然改觀。昭王大喜,因謂樂毅道:“賢卿為寡人如此勞神,而室家懸隔,寡人於心未安,必設法迎來,方是久長之計。”樂毅道:“蒙大王垂念,深感洪恩。但臣昔在魏,魏不知臣,蓄之不啻犬馬,及今臣歸大王,位臣卿相,此臣之知遇也。今魏王罪臣,以為背主,竟拘禁臣之妻小在魏,不許出城。臣年來因國事在身,未及料理,今既蒙大王念及,容臣設計,遣人往迎之。”昭王道:“原來如此,一發不可遲了。”

樂毅領命,因寫了書信封好,差一能事將官叫做汪捷,叫他到魏國迎請家眷,臨行悄悄吩咐他道,必須如此如此,方可迎來。汪捷領命,竟至魏國,先來見了夫人和氏,隨即尋見堂弟樂乘,將書付與。原來樂乘已知樂毅在燕拜為亞卿,執掌燕國之權,久欲至燕相投,以為功名之地,卻因魏王有旨,拘禁不許出城,故悶悶地住了許久。這兩日正打帳設法私走歸燕,不期樂毅有書來接,滿心歡喜。

因將汪捷邀入內室,細細與他商量道:“樂老爺來接家眷,自然要去,但魏王有禁,不許放樂姓一人出城,卻將奈何?”汪捷道:“樂老爺久知此事,已設一妙計在此。”樂乘道:“有何妙計?”汪捷道:“樂老爺說,二月十五日,大梁風俗,各城百姓及官宦,皆出城去南嶽廟燒香,就借此為竟日之遊。叫小將通知令族,備下車馬,打點行囊,到了這日早晨,覷便各各隱藏於北城左右。到了午時,請二老爺竟戎裝了,扮作燕將,放了個號炮,竟奪開了北門,放家人出去,外麵聽得炮聲,自有人馬來接應。”樂乘聽了,大喜道:“有理,有理!”因悄悄打點。汪捷又來通知和氏並樂姓宗族,俱各歡喜收拾。

到了二月十五這一日,果是大梁風俗,大大小小俱往城南燒香遊玩。城中十停人倒去了有六七停,地方誰來照管?和氏因收拾了車馬,領著小公子,乘間悄悄從後院轉到北城等候。樂氏闔族聞信,俱是如此。樂乘家眷也先打發到城下,自家卻挨到將近午時,方戴起盔來,穿起甲來,騎了一匹好馬,手持一杆大刀,帶了三四個有刀的大漢,拿著號炮,飛跑至北門城下,放將起來。樂乘因橫刀立於城門之下,大叫道:“燕王有旨,迎請樂亞卿老爺的夫人、公子並樂氏宗族往燕居住。可報知魏王,因行期急迫,不及入朝辭謝了。”樂乘一麵叫眾人快走。隱藏下的車馬,聽見炮響,早一齊蜂擁而來,衝出城去。

守城軍士出其不意,又見樂乘橫刀立馬,好不英勇,哪個敢來攔擋?樂乘見車馬都出城去,方隨後趕來。眾軍士見樂乘去了,再趕到城外來看,城外早又有一聲炮響,擁出一些人馬,扯著兩麵大旗,旗上寫道:“燕王迎請樂亞卿家眷”。接著了車馬,竟弓刀耀日,鼓樂喧天地去了,誰敢上前去問!急急報知魏王,再差得兵來追趕,已去有數十裏,哪裏趕得上,隻得罷了。正是:日日在前輕似土,一朝失去重如金。若非三尺紗蒙眼,定是一團茅塞心。

不數日,到了燕國,樂毅接著,不勝之喜。因將宗族俱編入燕籍而為燕人,又入朝致謝,又領樂乘來見昭王,薦其驍勇,用之為將。昭王見樂毅誠心為燕,愈加歡喜,因時時召見、賜宴,談論國政兵權,真是歡如魚水。正是:君愛臣如寶,臣尊君似天。如斯謀國事,未有不安然。

到了周赧王四年,忽秦國一個大遊客叫做張儀,欲要連橫天下諸侯以事秦,故來到燕國說昭王道:“秦之強,天下所知也,今欲加兵各國,以擴疆土。臣不忍天下被兵,已勸趙王割河間之地以入朝事秦矣。秦既得趙,豈能忘燕?大王若不割地事秦,早為之計,恐秦一怒,下甲雲中九原,驅趙以攻燕,則恐易水長城非大王之有也。”昭王不能決,因請張儀就館,而召眾臣商議。

屈景說道:“既立國,當守國,豈可以土地事人為長策?況燕地有限,而秦欲無厭,但救目前,又將何繼?且張儀遊說之士,心甚詭而言不足信。若秦果貪燕,即割地而未必便可複無虞,不割地而秦即加兵,然燕簡練已久,何至畏人?願大王加察。”

眾臣聽了,皆讚道:“屈君之論甚為有理。”獨樂毅無語。昭王因問道:“樂毅以為如何?”樂毅方對道:“屈君之論,守國之正論也。但今日張儀之言,乃一時機變之言,非正論也。非正論而以正論對之,是彼以虛而我以實,則受其累矣,莫若仍以機變應之為妙。”

昭王驚問道:“張儀之言,何謂機變?”樂毅道:“張儀欲連橫六國以事秦,是張儀之言,非六國心也。張儀說一國而一國許之者,受張儀之恫嚇,畏秦強而恐速禍,雖皆口許割地,尚彼此觀望,未便即與。口許割地,則秦不加兵,地未即割,則地原無失,此機中有機,變中有變,臣所謂機變之事也。若地尚未割,而口先正言不許,彼借不許之言而先興師問罪,以威其餘,是我惑虛機而先受實禍,非美也。若慮既許割地而不便悔言,竊恐六國中之悔言者不隻一燕,且張儀遊士耳,不過伏口舌之利虛張秦勢。能使六國割地事秦,則張儀之功;設或六國不割地事秦,在秦無甲兵之費,亦必不以為張儀之罪。張儀既不罪,則六國有罪亦輕。況張儀在秦,亦非忠信之臣,上下猜疑,恐不及割地而即別有機變。今大王莫若許割常山五城以事秦,待諸侯成約而後割之。臣料諸侯之約無日而成,而燕之地亦無日而割也。此時何必與之苦爭耶?”

昭王聽了,大喜道:“賢卿察機觀變,明如觀火,真不可及。”到了次日,回複張儀道:“秦,大國也。燕,小國也。既諸侯有約,敢不聽從?亦願割常山五城以附諸侯之後,諸侯之約成,即當交納。”

張儀見昭王許割五城,大喜而去,即欲歸報秦惠王以逞己功,不期剛到鹹陽,而秦惠王早已駕崩,太子登極,改稱秦武王。這秦武王為太子時,甚不歡喜張儀。群臣知道此意,遂向武王毀謗他許多短處,及張儀還朝,所言之事,多不聽從。六國諸侯聞之,果不連橫而又暗相合縱矣。昭王得知,愈服樂毅料事之明,遂更加敬重。正是:不慌全在膽,不惑必須明。膽與明相並,聞雷也不驚。

樂毅既執燕政,雖說日日練兵訓將,治國養民,不覺十有餘年,並不提起報仇之事。燕國就有一班臣子,來說燕王道:“大王築黃金台,擢樂毅為亞卿,執掌兵權者,以為伐齊報仇也。初猶推說兵未練、將未訓,今訓練兵將亦已十年有餘,而伐齊報仇之事全不提起。在樂毅受享快樂自忘之矣,豈大王亦忘之耶?”昭王道:“先王深仇,寡人豈須臾敢忘?然時猶未可,始待之耳。”眾臣道:“齊猶是齊,燕猶是燕,今時不可,不知何時而可?不過以齊大難圖,借此推挨耳。”昭王聽了,不勝歎息道:“賢者所為,往往為不肖所誚。記得樂元帥登台時,即諄諄慮諸臣有今日之言。諸臣今日果有此言,則是諸臣今日之言,已在樂君成算中久矣。寡人安敢聽諸君之言,而亂其成算?諸君請勿複言,寡人前已許其弗聽矣。”眾臣皆抱慚而退。正是:莫恨讒言眾,但求君耳聰。是非能辨白,顏麵自羞紅。

眾臣見說昭王不動,因又求說樂毅道:“燕王築黃金台,大拜將軍為亞卿者,欲報齊仇也。今將軍日日練兵,日日訓將,亦已久矣,竟未曾加齊一矢,豈燕王拜將軍之初意哉?燕王雖不言,而將軍獨不愧於心乎?若齊仇可報,宜速報之;若不可報,則當去位以讓賢者。倘碌碌猶人無所短長,而坐擁高位使燕王日夕懸望,不識將軍何以自安?”樂毅笑謝道:“非不願報,報之不能也!諸公有能者,願執鞭以受教。”眾臣見說不入,雖然罷了,然議論紛紛,終不能已。真是:從來人世是非多,任是無風也起波。若使君臣情少懈,可憐誰不受他磨!

眾臣讒誚不已,虧得昭王信任樂毅,全不動心,故又過了數年。隻因又過數年,工夫久了,有分教: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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