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店詭談

第六章 單行道（1）

　　1

　　月亮躲進雲層之後，夜色更濃了，像是真有黑色的煙霧彌漫在空氣中。迪安在天盛小區的門口已經呆了很久，他掏出一根煙點上，往空氣中吐著煙圈。雖然春天已經過了大半，但天氣依然沒有變暖的跡象。從報社出來的時候覺得還好，現在溫度越來越低，迪安隻有靠不停地走動來保持狀態。

　　幾個小時前迪安接到線人的消息，幾經確認後他內心亢奮不已。如果屬實並且能夠拿到證據的話，這絕對會是一條爆炸性的新聞，而且話題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著名勵誌演講家蔡維對妻子有嚴重的家暴行為，這恐怕是很多人做夢都沒想過的事，尤其那些曾被蔡維演講感動得痛哭涕零的人。

　　迪安還在大學時就聽過一次蔡維的演講，當時蔡維隻是小有名氣，並不像現在跟娛樂明星一樣婦孺皆知。迪安在那次演講現場被蔡維的勵誌主張深深震撼過，這雖然不能說是自己日後拚命工作的啟蒙，但肯定在潛意識裏有過影響。蔡維當時在演講台上當著聽眾的麵給自己定目標，說要用五年時間成為中國演講界的卡耐基。無疑，蔡維現在做到了，他的粉絲遍布全國。

　　這樣一個傳播勵誌信念的名人對妻子家暴？如果是真的，那絕對會引起社會廣泛討論和輿論轟動。

　　迪安覺得自己此刻像是一個八卦報紙的狗仔，在名人的小區附近蹲點偷拍。他在出來之前早就通過同行了解到蔡維今晚會坐飛機回到本市。隻是等到現在，蔡維並沒有回家，不知道是去會朋友還是到夜店瀟灑去了。

　　看著一輛豪華的奔馳車從遠處駛近，迪安抬了抬頭，裏麵坐的並不是蔡維。奔馳駛入地下車庫，迪安的目光跟隨著，他突然覺得地下車庫的入口像是巨型怪獸的嘴巴，將一個個鐵盒子吞進肚中。奔馳消失在黑暗裏，迪安突然感覺內心一陣發寒。

　　這個小區雖然看上去其貌不揚，但的確是個高檔小區，裏麵住了不少有錢人。迪安生怕門口的保安注意到他，把他當賊就不好了。

　　迪安看了看手機，已經快到十二點，估計蔡維今晚是不會回家了。他明天在外地有一場演講，這是迪安早了解到的。

　　蔡維肯定不是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這種情形似乎也在驗證著線人消息的真實性，蔡維應該是跟他的妻子在冷戰。

　　今天臨下班的時候同事叫他去喝酒，慶祝自己和女友第十三次和好如初。迪安推辭了，因為他早計劃好來這裏等新聞，現在看到這樣的結果還不如跟同事去喝酒呢。轉念一想，即使不是來這裏，他恐怕也會在單位加班寫稿吧。手頭上還有好幾個專題沒有動筆，迪安總覺得自己時間不夠。

　　“工作就是你的老婆。”迪安突然想起前妻紫函經常對自己說的話。他們一年前離婚了，六歲的女兒婷婷跟著前妻過，每個周末他才能抽時間去陪她，他有點想婷婷了。至於前妻紫函，他不是不想，隻是感覺自己已經沒有了資格。

　　迪安又抽了一根煙，他決定先回去，明天想辦法從其他渠道跟進這條新聞。就在這個時候從小區裏走出來一個女人，暗紅色的圍巾包裹著臉，隻留出眼睛在外麵。她格外警惕地觀察周圍的環境，像是在提防著什麽。

　　大概是職業敏感性特別強，迪安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而且令他驚喜的是，這個女人是蔡維的妻子周小美。她把自己包裹得那麽嚴實，難道真的是被家暴了？迪安不動神色地跟在周小美的後麵。

　　周小美並沒有走很遠，她隻是到小區對麵的一個小超市買東西。迪安看她緊張的樣子不敢走得太近，等他走進超市周小美已經買完單要出來了。超市裏的燈光很明亮，迪安看到了周小美額頭上的傷痕。

　　兩人相繼走出超市，迪安快步向前。

　　“蔡太太您好，我是晨報的記者迪安，想對您做個簡單的采訪可以嗎？”迪安開門見山，他不想失去這次機會。

　　周小美停了一下，她沒有回頭而是快速往前走。

　　“請等一等，我了解到蔡維對您進行家暴，這件事是否屬實呢？”迪安追問道，“您用圍巾裹住臉，是不是害怕被鄰居發現？”

　　“胡說。”周小美沒有停下腳步。

　　迪安聽到她開口心裏就有了底，他最怕當事人完全沉默。

　　“您這樣做是不是為了維護蔡維的事業？您對家暴事件怎麽看？”迪安繼續發問。

　　“沒有的事。”她冷冷回應。

　　“值得嗎？為了一個不珍惜您的男人？而且這是犯罪，我知道您以前做過老師，育人子弟。周老師，您怎麽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大概是擊中了周小美的軟肋，她突然回過頭來。迪安與她對視著，一點都不帶妥協的情緒。

　　“請說出事實的真相，您不僅僅是為自己而戰。”迪安鼓勵道。

　　周小美的眼眶突然紅了起來，她緩緩拉開圍巾。迪安看到周小美的臉，不禁嚇了一大跳。她的鼻子變形了，嘴角有明顯的傷痕，下巴似乎是脫臼了，有些下垂。再往上看，留海的遮蓋下是額頭鼓起的兩個大包，呈現出鐵青色而且還帶著血瘀。周小美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大概是第一次被外人看到這副慘況。迪安咬了咬牙，如果蔡維此刻站在自己麵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揮拳揍他。周小美沒有說話，提著購物袋的手在不斷發抖，迪安注意到她的手上也有淤青，甚至有一塊指甲都不知去向。

　　“這些都是蔡維幹的嗎？”迪安皺著眉頭問道。

　　“他是個惡魔。”周小美點點頭。

　　2

　　迪安熬了一個通宵，第二天的晨報在頭版位置登出了蔡維對妻子家暴的新聞。對於主編的嘉獎，迪安早就習以為常，他覺得自己應該更努力才行。交完稿之後迪安關掉手機補覺，但隻睡了四個小時他就醒了。

　　走到客廳迪安打開冰箱，除了兩瓶過期的酸奶，什麽吃的都沒有。他不僅僅是餓，胃還難受得厲害，像是拿砂布在打磨著胃壁一般。到廚房燒了點熱水，迪安找了幾粒胃藥吃了。他打開手機，短信的聲音接二連三的響起。

　　迪安，你小子又挖到大新聞了，恭喜恭喜，老李現在可後悔當初放走了你。這是前同事發過來的。

　　起床了嗎？快上網，家暴的新聞現在風靡全國啦，咱們晨報又揚眉吐氣了一把，你不愧是社裏的一哥。這是現在的同事發過來的。

　　短信的內容大同小異，但迪安還是都看了下，要說不高興那是虛偽。

　　這個時候電話突然響了起來，迪安甩了甩頭，感覺自己像是剛從夢中驚醒一樣。屏幕上顯示著女兒婷婷的可愛照片，迪安清了清嗓子才按下接聽鍵。

　　“爸爸，我想你啦。”婷婷的聲音很甜美。

　　“我也想你啊。”迪安笑著回應。

　　“可是，早上打爸爸的電話一直都是關機。”婷婷緊跟著吐露出抱怨的語氣。電話那邊清晰地傳來紫函的聲音，問爸爸昨天晚上是不是又熬夜了？婷婷馬上跟著說：“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熬夜了？”

　　“嗯，爸爸有工作要忙。”

　　“討厭，那些壞伯伯總是給爸爸安排那麽多工作。”

　　“婷婷乖。”迪安不知道要怎麽跟孩子解釋。

　　“爸爸吃早餐了嗎？”這句話又是紫函讓婷婷問的。

　　“還沒呢。”迪安轉頭看向冰箱，胃又難受起來。

　　紫函從婷婷手裏接過手機，說：“熬了夜也不吃早餐，胃病又犯了吧。”她像是長了千裏眼，能看到此時迪安左手按著胃眉頭緊蹙的樣子。

　　“我沒事。”迪安強撐著說，“你還好嗎？”

　　“別嘴硬了，你什麽情況我很清楚，別把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紫函說到這似乎覺得有點太過，語氣緩和下來，“婷婷一大早就嚷嚷著給你打電話，她挺想你的。你已經有兩個禮拜沒來看她了。”

　　“對不起，這周末我一定去看她。”迪安抱歉道。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紫函……”迪安頓了頓，“謝謝你。”

　　“婷婷也是我女兒。”紫函平淡道，“你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吧，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

　　“嗯，我知道了。”迪安收了線。

　　為了加班的事情，他們吵過很多次架。迪安想過要改變自己，多花點時間陪紫函和婷婷。但時間總不夠用，還有那麽多工作等著自己去做。迪安倚靠在書架上，他的腦海有一陣恍惚，似乎看到紫函從廚房裏出來，端著熱騰騰的早餐，而婷婷躺在沙發上玩魔方，朝著他甜美地微笑。一切都似乎在昨天，但迪安很清楚所有的都遠去了。

　　到小區的門口吃完早餐，同事打電話來讓他趕緊回社裏。

　　“這次你可是立了頭功。”主編拍了拍迪安的肩膀，“社裏的領導提出要給你開表彰大會。”

　　“不用那麽麻煩了，隻是正常工作而已。”迪安搖頭道。

　　主編回到了座位上，看著桌上的報紙道：“淩晨你給我發稿的時候其實我還猶豫了一下，這個事件我們搶到了先機，但並沒有深入。隻是如果再等的話，說不定別的媒體就先發出來了。現在全國的媒體都知道了這件事，勢必會要繼續挖掘猛料。我們是先行者，持續跟進的事情也不能落後。蔡維今天安排了一場陽城的演講，你可能得馬上出差到陽城一趟。”

　　“沒問題，我現在就去收拾下。”迪安表示認可。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來問，“明天是周六嗎？”

　　“是的。”

　　“哦。”迪安皺了一下眉頭，他隻希望自己能夠盡快回來。

　　這裏離陽城並不遠，坐動車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陪迪安一起出差的是攝影記者張鑫，兩人到車站的時候前一趟剛開走，下一趟還要等半個小時。迪安走進車站的書店，他想找一本蔡維的書。大概是因為家暴事件的新聞出來，書店老板將蔡維的幾本書擺到了最前麵。迪安隨手拿起一本。他心想如果不是這麽惡劣的事情，大眾肯定會覺得這是一次炒作。書的封麵上印著蔡維振臂高呼的照片，他的表情激烈而亢奮。迪安不知道他對妻子家暴的時候是不是也這個樣子。

　　坐在候車室看了會蔡維的書，再聯想起家暴事件，迪安總覺得字裏行間透露出一種虛偽的氣息。

　　“你要是不看就給我看，我看看他是怎麽欺騙廣大人民群眾的。”張鑫伸手將書要了過去。

　　3

　　上了車之後迪安將筆記本拿了出來，他要查實一些蔡維的資料並且看一看網絡上對這起事件的反應。

　　幾個門戶網站都將這起新聞放到顯要位置，而且還帶有知名人士的評論。點進去一看都是專題頁麵，新聞可以隨時添加進去，看來得熱鬧好一陣。迪安又打開微博頁麵，他想看下民眾的反應是什麽樣的。果不其然，蔡維家暴事件成了微博的熱點話題，輿論幾乎是一邊倒的譴責。

　　很多人大呼上當，說以前聽過蔡維的演講，覺得他是個真男人，現在看來真是個人渣。還有極端的作秀分子將燒蔡維的書籍的照片傳到網絡上，引來一片叫好聲。

　　迪安其實並不認同這樣的做法，每次微博上有什麽陰暗事件揭露，大家都是這樣跟風的轉發批評，似乎微博上的每個人都是純潔的天使一樣。迪安刷新了頁麵，看到一個叫“潛行者”的作家就這件事也發布了一條微博。

　　――蔡維是用拳頭家暴，我們呢？不管是在外麵風流快活，還是因為忙東忙西而忽視家庭，那個默默守護著家的女人不也同樣在承擔著我們給予的冷暴力嗎？她們的心靈早已經傷痕累累了吧。

　　潛行者是一個網絡作家的筆名，他寫的科幻小說特別有意思。迪安尤其欣賞他對平行世界的敘述。他說事物的發展有無數的可能，而這個世界隻是可能之一，還有更多的平行世界在實現著另外的可能。

　　潛行者開通微博之後，經常發一些和別人思維不一樣的句子，和他的小說風格形成呼應，追隨者眾多。他的微博粉絲數接近很多一線娛樂明星，每發一條都會引來很多轉發和評論。

　　看著屏幕，迪安想這大概是潛行者第一次對生活情感話題發表看法，他以往給人的感覺都是很迷幻的，似乎並不是生活在這個空間。

　　是觸及到潛心者的心事了嗎？迪安不知道，但他看到這條微博之後心中還是有很多感觸。他和紫函有過不少甜蜜浪漫的時光，後來發展成不間斷的爭吵，直至離婚分道揚鑣。紫函一直抱怨他因為工作忽略了家庭，而他一心投入工作，腦海裏也隨時在想工作上的事，所以把紫函的抱怨看成負擔，覺得她是在無理取鬧。

　　大概自己真的哪裏出錯了？迪安的腦海裏閃過這樣的念頭，但迅速被工作內容擠了出去。

　　“主編也真是的，這種情況下蔡維怎麽還會照常出來演講呢？要是他敢出來，我敢保證聽眾會往他的臉上砸臭雞蛋。”張鑫把書合上，憤憤道。

　　“這可不一定，你大概沒聽過他的演講，能這麽亢奮的人臉皮薄不了。”迪安嘲笑道。

　　“要不咱們賭一把？”

　　“不賭。”迪安看向窗外，“你以為主編是傻子想不到演講可能會取消嗎？主編擔心的是他會把演講會改成家暴事件澄清會，隨便找個理由來搪塞，或者叫做媒體撒謊會。”

　　“對哦，如果咱們不在場那就錯過了。”

　　到了陽城之後迪安本來準備先找個酒店，采訪完好回來休息。隻不過全國的媒體都蜂擁而至，演講會堂附近的酒店都住滿了各地記者。迪安想了想，決定直奔演講主辦方辦公室，到了之後才發現那裏早已經被擠得水泄不通。

　　“演講估計是要取消了。”旁邊的記者猜測道。

　　“蔡維應該短期不敢露麵了吧。”另一個記者接話道，“你看來了這麽多女記者，好多是女權主義者，是帶著討伐的目的來的。我覺得蔡維連澄清會都未必敢開，如果他不想被扔拖鞋或者胸衣的話。”

　　旁邊的記者跟著笑了起來，聽到他們說話的女記者瞪了他們幾眼，他們連忙閉上了嘴巴。

　　“迪安？”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他的肩膀，迪安轉過頭，看到一個熟悉的麵孔，卻突然一下叫不出名字。

　　“不是忘了我吧，咱們上次奧運會采訪的時候在酒店裏住隔壁。”那人笑起來露出大門牙，“早上看新聞知道第一槍是你打響的時候我就有預感在這裏能碰到你。”

　　“工作嘛，沒辦法。”迪安尷尬地笑，他不想讓太多的記者注意到自己。

　　“你怎麽不繼續挖掘蔡維妻子那條線，應該有她的聯係方式吧？”

　　“沒有，隻是簡單聊了幾句，她不想露麵。”迪安知道他是故意套近來要線索的，連忙斷了他的念頭。

　　兩人繼續閑談了幾句就分開了。記者們一直等到下午五點，主辦方才發消息說蔡維的演講取消。他們承認蔡維來到了陽城，隻是現在這個狀況沒辦法繼續演講。

　　“請安排一個媒體見麵會，我們有很多問題要問他。”

　　“就是就是，這一趟大家不能白來。”

　　“他現在躲起來還能躲一輩子不成？早點給公眾一個交代才是硬道理。”

　　記者們開始起哄，主辦方的發言人麵露尷尬，隻得硬著頭皮說：“這個我們會安排人與蔡維先生溝通，如果確實準備開媒體見麵會一定通知大家。現在，請大家到辦公室留下聯係方式。”

　　張鑫將單反相機遞給迪安，也擠進去做了登記。然後兩人打車去了一家連鎖酒店，計劃先休息一下準備打持久戰。迪安洗了個熱水澡，打開電視看了一會新聞，有不少關於蔡維家暴的報道，不過內容基本上都是他之前報道的部分重新加工而已，沒有什麽新料。他關了電視，想打個電話給紫函，告訴她周末可能無法陪婷婷玩了。想起婷婷會因此而失望的麵容，他的心裏一緊，又將手機收了起來。還是等明天再說吧，迪安這麽想。

　　4

　　躺在床上睡了有兩個小時，迪安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自稱是蔡維身邊的工作人員，想跟他見個麵，問他住在哪個酒店。迪安告訴了那人酒店的名字，兩人約好半個小時後在酒店大廳裏碰麵。

　　張鑫睡得很香，打著呼嚕。迪安暫時不打算叫他，自己到洗手間整理了一下。

　　在酒店大廳等了約莫有十分鍾，迪安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朝自己走來。他站起身點了點頭，來人就知道找對人了。

　　“迪安先生，久仰大名。”墨鏡男握住了迪安的手。

　　“你客氣了。”

　　“一直戰鬥在傳媒一線，報道過很多大事件，我說的沒錯吧，你就不要謙虛了。”他繼續恭維。

　　“隻是工作本分而已。”迪安麵對這種誇讚有些煩悶，直截了當道，“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的。蔡維先生不準備開媒體見麵會，因為這件事情是你最先報道的，所以想和你單獨見一麵，有什麽要說的也通過你發布出去。”墨鏡男沒有再拐彎抹角。

　　“那太好了。”迪安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

　　“你看現在方便嗎？我開車帶你過去。”

　　“嗯，不過我得先上樓叫醒我的同伴。”

　　“這個，蔡維先生隻想單獨和你一個人見麵。”墨鏡男為難道。

　　“那好吧。”迪安不想錯過這次機會。

　　“這邊請。”墨鏡男帶著迪安走出酒店，那裏停著一輛白色的寶馬車。

　　迪安坐上車，墨鏡男開著車在城市裏穿梭。天色越來越暗，大街上開始燈火通明，練攤的小販和逛街的男男女女擁擠在一起。他們堵了好一會才通過步行街的十字路口，迪安一直在醞釀采訪的問題。他不知道蔡維會找出什麽樣的借口來敷衍這起事件。

　　“工作是你最大的借口，好像因為工作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迪安突然想起與紫函吵架時經常聽到的一句話。

　　現在想來，這個借口真是差勁透了。

　　迪安此刻隻想早點采訪完蔡維，然後連夜回去。他想這個周末好好陪婷婷玩，當然也可以見到紫函，他其實很想她。

　　“還要多久到？”迪安看向車窗外，好像已經到了城市的邊緣地帶。

　　“就快了。”墨鏡男回答，“蔡維先生不想被騷擾，所以住得比較偏。”

　　車子又開了五分鍾，他們先後下了車。墨鏡男往前走，迪安快步跟上。這裏沒什麽行人，抬起頭也看不到酒店之類的高樓，迪安突然感覺不太對勁。

　　“等一等。”他阻止道。

　　墨鏡男回過頭來，突然朝黑暗中招了招手。三個彪形大漢衝了出來，迪安拔腿就跑，但很快被其中一個拽住了胳膊。另外兩個跟上去，幾乎是將迪安架了起來。

　　“老實點。”最先抓住迪安的大漢恐嚇道。

　　迪安知道此時寡不敵眾，要是反抗的話肯定要吃虧，索性放棄了掙紮。他們將迪安拖到更偏僻的一間破廠房裏才放開來。

　　“你們這是要幹什麽？”迪安邊問邊觀察著周圍的環境，看怎麽才能逃走。他的左手插在口袋裏，想要撥通張鑫的電話。

　　“給他點顏色看看。”墨鏡男指揮道。

　　迪安還來不及防備，就被其中一個踢到在地。然後是雨點的般的疼痛從全身襲來，他連忙抱住腦袋，蜷縮起身體。手機從口袋裏飛了出去，墨鏡男撿起來，看到屏幕上顯示著準備撥號的畫麵冷笑了一聲。

　　“哢嚓。”手機被摔得粉碎。

　　迪安沒有反抗的餘地，他隻能盡量保護自己的重要部位。那些人顯然是專業人士，隻挑不致命的地方揍，迪安感覺全身都要散架了。

　　“可以了。”墨鏡男下了命令，他們退到了一邊。

　　迪安依然保持著彎曲的姿勢，臉上是痛苦猙獰的表情。

　　“記住這頓揍，以後也要知道什麽是該說的，什麽是不該說的。”

　　“你們是蔡維派來的？”迪安發抖著問。

　　他的這句話招來了墨鏡男的一腳。

　　“你就那麽喜歡發問？”墨鏡男冷笑道，“有時候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當然，你是大記者，追根刨底是你的工作。我隻希望你的工作不要妨礙到我們的生意。”

　　迪安沒有再繼續搭話，他隻祈求他們能早點離開。

　　“我猜測，你心裏肯定在盤算怎麽把挨揍這件事公布於眾，然後栽贓到蔡維的身上。我希望你放棄這樣的念頭，否則下次我就不會找你了。”墨鏡男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在迪安眼前晃了晃。

　　“你們這些混蛋。”迪安顧不得全身的疼痛，想從墨鏡男手上搶過照片。那是一張紫函接婷婷放學時的照片，而且是偷拍的。

　　迪安又挨了幾腳，感覺呼吸都難受起來。比起這些迪安的心裏更擔心他們對紫函和婷婷做出什麽傷害的舉動。

　　“你應該是個明白人，我就不多講了。蔡維的老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擾了。”墨鏡男擺了擺手，三個人跟在他後麵撤出了舊廠房，最後一個離開的還不忘將燈關上。

　　四周一片漆黑，迪安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如果說剛才已經疼得麻木了的話，現在這些疼就像是天暖時冬眠的蛇，它們全部蘇醒過來往迪安的心髒裏鑽。迪安呲著牙，忍不住叫出了聲音。他有一種往死亡走近的錯覺，而腦海裏依然在擔心著紫函和婷婷。他比任何時刻都想見到她們。

　　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每走一步都會從身體各處傳來疼痛。迪安出了廠房，這附近的路燈依然昏暗得讓人悲傷。他從口袋裏摸到了幾張紙巾擦了擦臉，然後往來時的方向走。大概走了十幾分鍾他才找到一家小賣部，裏麵有公用電話。店主是位老人，看到迪安的樣子嚇了一大跳，生怕他給自己帶來麻煩。

　　迪安不記得張鑫的手機號碼，隻得先打電話查詢酒店的號碼，再轉接到客房。

　　又過了四十分鍾，迪安覺得自己像是在這裏等待了一天。張鑫終於來了，叫了一輛車帶著迪安直奔醫院。

　　5

　　醫生幫迪安處理完傷口，迪安已經精疲力竭，沉沉地睡著了。張鑫沒有打擾他，在走廊的椅子上打了一晚上的盹。

　　“病人找你。”早上七點多張鑫被護士叫醒了。

　　看到張鑫走進病房，迪安掙紮著坐起來，疼得齜牙咧嘴。盡管當時抱著頭，但臉上還是挨了幾拳，有好幾塊淤青。

　　“謝謝你啊。”迪安勉強笑道。

　　“說哪裏話，真見外。”張鑫伸手想去拍迪安的背，迪安連忙往一側偏去。他的手停在空中，這才意識到不能碰。“你昨天那個樣子真是嚇死人，為什麽不叫我一起去？”

　　“他們騙我說隻見我一個人。”迪安搖頭道，“要是兩個人估計也好不到哪去。”

　　“你大概以為別人是想給你紅包封你的嘴，所以不想多個人去分錢吧。”張鑫開起了玩笑，但迪安卻笑不出來。“蔡維真他媽不是個東西。”張鑫轉換了語氣，“他以為自己是黑社會啊，竟然敢找人打記者，家暴上癮了嗎？”

　　“可能蔡維並不知道這件事，他的背後肯定有很多受益者，看到蔡維的名譽受損所以想找我出氣。”

　　“你竟然還能為他開脫，真是服了你。”

　　“做記者的一定要冷靜，我們要還原事實，而不是猜測。”迪安正色道。

　　“現在不是普通的新聞事件，而是暴力事件，還原事實的工作要交給警察去做。昨天我就報警了，而且我把你受傷的照片發回了社裏，估計早上已經見報了。我就不信誰有能力一手遮天……”

　　“你說什麽？”迪安愣了一下，突然激動起來，“你報警了而且將我受傷的事情告訴了社裏？”

　　“對啊。”張鑫滿臉疑惑。

　　“你會害死紫函和婷婷的。”迪安雙腿移到床邊想要離開，“不行，我得回去。”他意識到自己的手上正在輸液，想去拔掉針管。

　　“別動。”張鑫急忙穩住他，“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別著急。”

　　“他們如果發現我將這件事告訴媒體影響到蔡維的聲譽，他們會對我的家人不利。”迪安痛苦道，“都怪我不好，我昨晚應該告訴你不要公開的。”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你不要著急，他們說不定隻是嚇唬你。你趕緊給家裏打個電話吧，至少比你現在從這裏趕回去有用得多。”

　　“嗯。”迪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把你的手機給我，我的手機報廢了。”

　　他拿過張鑫的手機先是撥打家裏的座機，響了很久沒人接。他又打了紫函的手機，還是沒人接。張鑫看著迪安急得臉通紅，心裏不禁責怪自己太魯莽。

　　迪安憋不住，不停地打電話，越來越急躁。這個時候病房外走進來兩名警察，他們直接走到迪安麵前問：“你是迪安嗎？”

　　“嗯。”

　　“關於昨天晚上的受襲時間，我們有些情況要了解一下。”

　　“先別急著問這個。”張鑫腦子轉得快，他知道此刻迪安肯定不會配合，而事態那麽緊急，正好可以讓警察幫忙。“他的家人可能也會受到威脅，你們能不能聯係那邊的警察，讓他們趕緊采取保護措施？”

　　兩個警察對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高個子警察隨後走了出去。迪安稍微放下心，對矮個子警察大概講了一下昨晚的整個經過，對他提出來的一些細節問題也做了回答。過了二十分鍾高個子警察接到電話，隨後轉告迪安說：“警察去你家敲門，家裏沒人。據小區門衛說她們一大早就被一輛車接走了。”

　　“你說什麽？”迪安再次焦急起來。

　　“別激動，門衛說她們似乎跟來接她們的男人很熟，有說有笑，所以應該不是襲擊你的那波人。”

　　跟紫函和婷婷很熟？迪安想了想，心裏有了人選。紫函跟他離婚之後，一直有個澳洲老板在追她。迪安聽婷婷提起過，說那個叔叔對媽媽很好，也給她買很多玩具，經常來陪她玩。迪安雖然心裏不是滋味，但總比她們陷入危險要好。

　　正想著這事張鑫的手機響了，迪安看了一眼，是紫函打過來的。

　　“喂，請問是哪位？”

　　“是我。”迪安沒有報出姓名，他知道紫函能夠聽出自己的聲音，“這是同事的手機，我手機沒電了。”

　　“如果你是打電話來道歉的話，我覺得沒必要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言而無信了。”紫函的語氣變得冷漠起來，“我想婷婷也應該習慣了。”

　　迪安聽到這樣的話心裏很愧疚，他真想現在就去找她們，隻是如果身上的傷被發現會讓她們更擔心。

　　“對不起，我下個周末……”

　　“別再亂許承諾了，沒意思。”紫函打斷道，“你現在是大忙人，報道蔡維家暴的先鋒。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想過，在對待家庭方麵你比蔡維能好多少？相對身體受到的傷害，你讓我心裏受到的傷害不是更殘忍嗎？那些大言不慚的評論你都不覺得羞愧嗎？”

　　“紫函……”離婚之後迪安還是第一次聽到紫函說這樣的話，她心裏受的委屈一直都在，迪安不知道要說什麽來彌補自己以往的過錯。

　　“他知道蔡維的背後有一些灰色勢力，擔心你的報道會給我們帶來危險，所以一大早就把我和婷婷接到他別墅去住一段日子，那裏很安全。”

　　迪安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心裏有些難受。

　　“你自己也小心點。”紫函說完這句話就掛斷了電話。

　　她肯定沒有看今天的晨報，所以並不知道自己遇襲的事。以前經常因為工作忙吵架，紫函不想給自己添堵所以很少看晨報。他報道蔡維家暴的事或許是她從其他媒體看到的，又或許是那個人告訴她的。

　　迪安見過那個澳洲老板幾次，隻是從來沒說過話。那是他去接婷婷過周末的時候遇上的，很紳士的感覺，一看就很討女人喜歡。迪安不自覺地歎了口氣，他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此刻是嫉妒還是醋意。

　　會不會有一天婷婷也跟那個人更親近一些，或者叫他爸爸呢？迪安不願意去這麽想，隻是自己確實欠她們太多了。

　　6

　　受傷之後終於不得不閑下來，迪安看著電視裏正在播放的新聞。蔡維露麵了，但隻對記者們說襲擊事件與自己無關，而家暴的事情以後會專門開媒體見麵會來說明。他看到蔡維毫無歉意的嘴臉不禁感到惡心。

　　如果家暴事件不揭露，蔡維還會擔當著成功者的角色繼續激勵更多的年輕人。現在他的好多聽眾應該喪失鬥誌了吧，迪安突然不知道自己這件事做得對還是不對？不能因為廚子有了外遇而認為他的點心也失去了味道，迪安想起在某本書上看到的這樣一句話。

　　不管蔡維在家裏怎麽樣，他的演講確實讓很多年輕人更積極上進。迪安的這次揭露可以說讓他很難再擴大影響力。

　　轉念一想，對於蔡維的妻子周小美來說，他所做的又完全是正確的。

　　張鑫的手機響了起來，迪安看不是電話薄裏的號碼就接通了。

　　“你好，麻煩讓迪安接電話。”

　　“爸。”迪安聽出了聲音。

　　“你怎麽樣了？”

　　“沒什麽事。”迪安猜想他肯定是看了報道了。

　　“你總是那麽好勝，這麽大人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嗎？你媽媽都哭了幾個小時了。”父親的話裏是責備也是擔心，“電話一直打不通，我找了你們社裏的領導才問到這個號碼。”

　　“對不起，我很好，讓你們擔心了。”

　　“如果做記者這麽危險，你可不可以考慮回來幫我？”父親的這句話讓迪安大吃一驚，他很少用請求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不用了，做記者挺好的，是我喜歡的工作。”他說到這頓了頓，看父親沒接話又說道，“爸，對不起。”

　　“隻要你自己開心就行，好好照顧自己。”

　　“嗯。”迪安讓父親把電話給母親，好好安慰了她一頓，這才在依依不舍中掛了電話。他突然想起剛大學畢業那會的事。父親是政府官員，一直想讓他跟自己走一條路。但迪安不願意，他不想過被安排的人生。那段時間他跟父親的關係鬧得很僵，差點就要斷絕親情了。迪安離開家的時候對父親說：“沒有你的幫助，我一樣可以成功。”

　　他拚了命一樣地工作，不想讓父親看扁自己。隻是現在想來，父親怎麽會看扁他呢，隻是想讓他少走彎路，不要那麽辛苦的成功。父親是愛他的，所以才會想安排他的人生。在這件事情上，本就沒有對錯。近幾年他和父親的關係緩和了很多，今天這通電話更是讓他覺得父親老了。

　　張鑫氣喘籲籲地走進來，抱怨道：“我現在終於知道別人為什麽最煩我們記者了，太不依不饒了，太難纏了。你不知道外麵有多少記者想要采訪你，我跟醫院的領導一起解釋了很久才讓他們離開。”

　　“那他們還是很有人性的嘛。”迪安笑起來。

　　“這個手機給你，我已經給你補辦了號碼。”

　　“多謝啦。”迪安把張鑫的手機還給他。

　　鑒於迪安的傷勢，他們準備在醫院呆一個晚上，明天再回社裏交差。拿到手機後社裏的領導打過幾個電話，讓他隻管養傷，別再跟進了。迪安確實也感覺到累了，難得清閑一次。

　　晚上張鑫從飯店打包了些飯菜到病房裏和迪安一起吃。

　　“你跟你女朋友又和好了？”迪安找話題閑聊。

　　“是啊，分手後她要死要活，離了我不行。”張鑫誇嘴道。

　　“得了吧，還不知道是誰跪地求饒呢。現在她不在，你就瞎得瑟。有本事你給她打給電話，讓我聽你說剛才那句話。”迪安說。

　　“打就打。”張鑫放下碗筷，抓起桌上的手機。看了迪安一眼，張鑫又賤兮兮道，“還是算了，免得她說我粘她。”

　　迪安隻是笑了笑，沒有繼續逗他。

　　“你跟嫂子想過要複婚嗎？”張鑫反過來問迪安。

　　“沒有。這可跟男女朋友分手再和好不一樣，沒那麽簡單。”迪安搖頭道。

　　“其實我覺得吧，是一樣的。再扯證不就十來塊錢的事嘛，難就難在兩個人都太強勢了，誰都不願意妥協。”

　　“以後你可以試一試。”

　　“我要麽就不結婚，結婚了就鐵定不離。”

　　“話別說得那麽滿。”迪安吐了口氣，“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呢？夫妻之間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爭吵。有些矛盾是沒辦法調和的，所以複婚這件事……”

　　迪安說到這沒聽到張鑫發出任何聲音，筷子也沒再動。他抬起頭看張鑫，張鑫則看向病房口。

　　“嫂子來看你了。”張鑫低聲提醒道。他迅速將剩餘的飯菜收拾好扔進塑料袋，迪安手中沒吃完的飯盒也被他奪了過去。“我出去倒垃圾，你們慢慢聊。”

　　迪安愣了愣，看到紫函走到病床邊坐下。

　　“你……怎麽來了？”不知道為什麽，迪安有些尷尬，他不想讓紫函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受傷了？”

　　“怕你跟婷婷擔心。”迪安實話實說。他早該想到紫函遲早會看到這個新聞，隻是沒想到紫函來得那麽快。

　　“你還知道我們會擔心啊？”紫函說到這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為什麽要去冒險？冒險之前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出了什麽意外怎麽辦？婷婷還那麽小，你想讓她沒有爸爸嗎？你讓我怎麽跟孩子解釋？”

　　紫函越說越氣，怨恨地用拳頭捶了一下迪安的胸口。

　　“哎喲。”迪安弓起身子，疼得皺起眉頭。

　　“沒事吧？對不起對不起。”紫函緊張得站起身來撫摸迪安的背，迪安又躲開身子。“這裏也疼嗎？”

　　“嗯，有一點。”

　　“你知道嗎？我看到那個新聞的時候隻感覺大腦一陣空白，我從來沒有想過你要是不在這個世上了我跟婷婷要怎麽活下去？”紫函悲傷道。

　　“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的。”迪安握住紫函的手，看著她的眼睛道，“紫函，我們……”

　　沒等迪安說完，紫函就搖了搖頭。迪安苦笑了一下，他傷了紫函的心，不是靠一句什麽動人的話就可以挽回的。

　　紫函削了個蘋果給迪安吃，然後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坐了一會。

　　“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機會能跟你平靜地坐著，以前你大部分時間都在加班，即使在家裏也是麵對著電腦工作。”紫函淡然道。

　　“是我不好。”

　　“不能這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他對你好嗎？”迪安輕聲問。

　　“嗯。”紫函沒有否認，“他也很喜歡婷婷。隻是我現在並沒有答應他。”

　　“哦，為什麽？”

　　紫函看了看迪安，反問道：“你希望我答應嗎？”

　　迪安搖頭：“不是……”

　　紫函沒說話，迪安接著說：“我隻是希望你能夠幸福。”

　　“謝謝。”她回應。

　　這樣的客套話似乎拉遠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迪安突然發現自己找不到話題了。

　　“我要趕最後一趟車回去。”紫函站起來，“婷婷那裏我會幫你說好話的，不過下個周末你最好能陪她。說不定哪一天我就移民去國外了。”

　　“嗯，我會的。”迪安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