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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獵虎

  《尚書·甘誓》:(夏啟)大戰於甘,乃召六卿,王曰,弗用命,戮於社。

  公元前21世紀。那一年,中國北方建立了夏朝。但南方有南方人的故事。

  蛇部落的崽兒於那年冬天回到了部落。祖母在自家的大洞屋石壁上剛刻下了第8道線石壁上的線是豎著刻的,每道刻線的上端都劃了一個圓,圓裏還劃了些短線,看上去那圓就成了人的臉,短線就是臉上的五官。這是祖母自己的記事方法,記下的是崽兒離開部落的年頭8道線就是8個年頭巫巴山區的冬季很冷。山間的小溪結了冰,已看不到水流平壩上自然形成的水塘也結了一層薄冰,有時候看得到冰麵下黑色的魚在懶懶地遊動。河流沒有結冰,但水量顯然小了,失去了往日滔滔的氣勢。不過每當天氣晴朗的早晨,在太陽將要照到河穀之前,便有另一種氣勢讓你感覺到人的渺小。那是山區特有的晨霧。開始是河麵升起的一綹綹白煙,像嫋嫋娜娜的絲絮。接著是整個河麵都蒸騰起來。然後又有山窪和地麵霧氣的呼應,越來越濃,越來越濃,很快彌漫了整個河穀,最後就籠罩一切了。有時候太陽能夠把霧驅散,那就是一個好日子。但也有霧散不開的時候。與盆地裏開闊地區不同,巫巴山區的濃霧常常持續很久,有時甚至會彌漫一整天,太陽竟沒有能力把它穿透。那樣的天氣裏人們便不能出外活動,不能打獵,也不能捕魚,甚至不能做祭祀。巫師們說濃霧天氣是鬼魅出沒的時候當崽兒從河穀的濃霧裏突然走出來,部落裏許多人都以為自己看到了鬼魅首先是在各個洞屋和窩棚房門口玩耍的孩子看到了他。沒有一個孩子認識他,也沒有一個孩子看見過他那樣的裝束。崽兒全身裹著衣服,上衣和下衣是分開的,不像部落裏人們穿的袍子就是一件,手臂和腳都露在外麵。崽兒的衣服也不是深色的鹿皮做的,他穿的是白色衣服,還有很多毛翻在外麵。他的頭和腳上也裹了那樣的毛皮。後來孩子們知道那叫帽子和鞋,他穿的白色多毛的衣服叫羊皮裙和羊皮褲。這樣崽兒除了臉與部落裏大人們的臉相同外,他的頭和腳以及手臂都裹著毛皮,與山上打來的獵物差不多。也許巫師們所說的鬼魅就是這樣子了更奇怪的還有崽兒身上背的和腰間掛的東西。他背了一張巨大的弓,幾個孩子一齊使勁也沒能拉開。此外還背著一個羊皮背囊,從裏麵可以變出很多東西來。腰間掛的也不是部落裏狩獵武士們常用的那種很厚很寬的石刀,他掛著的刀要細些也要長些,顏色紅亮還閃著光,比任何石刀和滑石木劍都要堅硬和鋒利。後來孩子們知道那比石頭堅硬的叫做銅劍,是用火煉出來的被孩子們的叫喊聲引出來的,有部落裏眾多的男人、女人、長老和巫師。男人都是武士,照例抓起了自己的武器,無非獵棒、石刀和弓箭之類,以為有外部落的不速之客可能發動了侵犯。女人們則懷著看稀奇的心情走出來,她們心細,聽出孩子們的叫喊隻是驚奇並無恐懼最後走出來的,是長老和巫師們。他們見多不怪,即使打起仗來也沒有什麽了不起。蛇部落曆來是最強大的。盡管那時因為崽兒的失蹤使外部落失去了信任,沒有承認他們的聯盟首領地位。巫鹹還趁機聯合周圍部落與蛇部落開了戰,試圖把他們驅逐出去,奪取他們的土地和山林。幸虧祖母與斷指組成蛇牛聯軍打敗了巫鹹,重新贏得了各部落的尊重,在蛇部落外圍形成的部落屏障有效地維持了地方的安全。這時候穿過大霧來到這裏的不該是敵人,當然也不會是客人,最可能的就是與神爭奪供奉的鬼魅。而這樣的一個鬼魅在長老和巫師們看來,是並不可怕的。因此,除了時刻準備戰鬥的武士,以敵對的目光把闖入者暫時扭曲外,女人、長老和巫師們很快就在霧中分辨出了來人的麵目。有女人便喊出來:“是崽兒耶,崽兒回來了,崽兒成了一個武士!”竟然驚喜崽兒也挨個認出了原先熟悉的親人。大媽媽,幺媽媽和另外8個媽媽,舅舅老拐,祖母,他親切地喊出來。一邊喊著,一邊就向祖母跪下去一條腿,一臉坦誠地看著她他們都老了。原本年輕的幺媽媽變成了婦人。舅舅老拐已經是頭發花白,牙齒脫落,眼神也失去了大巫覡應有的睿智和深邃祖母的身個仿佛縮小了許多,頭發完全白了,嘴幹瘦地癟著,怎麽看也沒有一個部落首領的威嚴,伸出手來也顫巍巍地把不住一個準確的方向。不過,當祖母最終認出眼前這個高大壯實的小夥真的就是自己的孫子崽兒之後,很快就改變了樣子。她眼睛裏陡地煥發出一陣光彩,手不再戰抖,一把甩開崽兒麽媽媽攙扶著自己的手,腳步硬朗地趨向前來,抓到崽兒的手一陣搖晃之後便叫道:“崽兒,我的崽兒,真是你!”說罷又捧起他的頭摟在懷裏,扭過頭向眾人大聲宣布:“他是我們的崽兒。部落的崽兒回來了!”聲音是無盡的激動、欣喜和輕鬆,仿佛終於把一塊在心裏懸了很久的石頭放下了地。這一點,崽兒和舅舅老拐同時都感覺到了。他們看到,當所有的女人都忍不住哭起來的時候,祖母竟然沒有掉一滴眼淚老拐看著祖母的眼神有些複雜。其中有欣然,有擔心,還有疑慮,最後則是堅定。他似乎感到了自己作為大巫覡的責任,在祖母那樣宣布過後,立即拉過崽兒,讓他麵對著眾人,然後大聲說:“我們歡迎崽兒回到部落,回到自己的家。早些時候祖母和我請求過神示,根據神的意誌,允許崽兒回歸部落,對他小時候所犯過錯既往不咎。那時候部落已經對崽兒瀆神的過失作了懺悔和彌補。在打敗巫鹹的戰爭過後,我們拿三對比翼鳥獻作犧牲代替他悔罪。神接受了部落的悔罪,沒有再降災禍給我們。讓我們一齊感謝神的寬大為懷,篤!”

  眾人於是也一齊喊出來:“篤!”

  老拐接著又說:“但是崽兒還必須以自己的行動向神表示虔誠,向神獻一次隆重的犧牲。根據部落的傳統和法規,任何男子,必須舉行過成年禮之後,才能成為部落的武士。崽兒離開部落這些年錯過了成年禮,部落暫時還不能接納他。在他真正成為部落武士之前,任何人不能擅自接近他,也不能與他說話”

  這樣宣布過後,眾人一時都沉默下來。有女人又嚶嚶地哭出聲。祖母的臉色也嚴峻起來,向女人們喝道:“哭什麽?不要哭了,崽兒回來了,這比什麽都好。崽兒沒有行成年禮,讓他行就是了”說罷,把崽兒拉起來,讓他麵對了眾人,又問道:“大家說,怎麽辦啊?”

  “給他行成年禮!”“讓他去林子裏住三天!”

  “讓他去打一隻野獸回來獻犧牲!”

  “崽兒可以當部落的武士!”

  “我們需要他!”

  男人們紛紛喊。女人們也止了哭,就望著祖母和大巫覡老拐。老拐擺擺手讓眾人安靜下來,回頭對崽兒說:“你都聽到祖母和大家說的了,現在你不能回家”

  崽兒並不沮喪,卻說:“我知道了,舅舅。我上山去,不打到一頭野獸就不回部落”

  舅舅老拐喊一聲好,又扭頭向身邊一個武士命令道,給他最好的獵棒和石刀。崽兒接過有著尖頭的木製獵棒,卻沒要石刀崽兒說:“我有自己的武器”說罷拿起放在身邊地上的弓箭給舅舅老拐看。老拐拿起弓試著拉開,也費了好大的勁,又拿過箭來看。崽兒解釋說:“這弓箭跟我們用的差不多,隻是箭頭不一樣,是銅做的,比石頭堅硬,射出去紮得深些”又把腰間掛著的另一樣武器解下來給眾人看,一邊講解說:“這是銅劍,磨了刃口的,比石刀和木劍好用,北方人用這個打仗”

  崽兒說罷,舉起銅劍來讓眾人都看了,走向一棵手臂粗細的樟樹,斜向一揮,樟樹便齊腰斬斷倒下了地。眾人便都驚歎出聲。舅舅老拐也一臉驚訝,向崽兒要過那劍來仔細觀看在眾人都關注著崽兒帶回來的武器的時候,祖母把他拉到一邊,悄聲問:“那時是哪個神靈把你從祭台上解放下來的?”

  崽兒看著祖母的眼睛,誠實地說:“是一個外部落的女神她把綁我的鹿皮繩割斷,把我從神柱上解放下來,還駕船讓我順河劃出去見了外麵的天地”祖母又問:“崽兒你告訴我,那個女神是誰?”

  崽兒遲疑一會兒,笑笑,說:“就是魚部落的魚姑姐姐”

  祖母也笑起來,說:“我早猜到的,果然是她。好了,你去吧,我們的神總會護佑你。”

  當天傍黑,崽兒帶著武器上山走進了林子魚部落首領的女兒魚姑,在聽說崽兒回到了山裏部落的消息以後,急匆匆地跑到蛇部落首領居住的大洞屋,向崽兒的祖母和他的幺媽媽打聽他的去向。她對祖母坦白說,當年是自己把崽兒從廣場上的神主石柱解下來的,如果蛇部落還要追究當年的瀆神罪,自己願意替崽兒受罰。但她一定要親眼見到崽兒,她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已經8年了。說話時,魚姑有些畏懼地看著祖母,不知祖母在明白當年的真相後會有怎樣的反應卻見祖母神情平靜,一臉慈愛地看著她,好一會,才語氣緩緩地說:“啊,魚姑,真是你把崽兒從祭祀廣場上放走的?說說你和崽兒是怎樣逃出去的。你的神力那麽大,把我這個老祖母也瞞過去了”

  魚姑原本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向祖母和崽兒的幺媽媽說出了當年的秘密那時崽兒被他舅舅老拐帶著到魚部落謝罪。魚姑向蛇部落的巫師們提出抗議,卻沒能把崽兒解救下來。知道崽兒很快就會死去,魚姑很傷心,那些天常常偷偷地哭。後來從母親那裏打聽到蛇部落拿崽兒作犧牲獻祭的日子,就悄悄地跟著魚部落派去觀禮的巫師,也去了崽兒的部落,要看他最後一眼。她沒有走攏祭祀廣場,知道未受邀請的外部落女人是不被允許進入的。她爬到一個山頭上遠遠地看,心裏默默地祝禱,與自己的夥伴告別。一切祭祀儀式都進行過後,卻看到人們又散了去,崽兒仍然綁在神主石柱上。魚姑很奇怪,不知那是怎麽回事。後來又看到崽兒的祖母和一個年輕女人來到了廣場,一隻鷹也飛到崽兒頭上。魚姑的心也跟著懸起來,擔心那鷹的利爪會傷到他這樣的擔心一直持續到鷹飛走以後很久。天快黑下來的時候,魚姑不得不離開那山頭往家走。她遙遙地對崽兒致了祝福,想到與他一起玩耍時快樂的情景,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到得自己部落的祭祀廣場,見河邊樹樁上係著的獨木舟和那舟上的橈片,眼前突然閃起了一道亮光,心便咚咚咚地跳個不停。她仿佛想起了什麽,飛快地跑回家,很快又跑出來,往蛇部落的祭祀廣場跑去廣場上除了仍然綁著的崽兒,沒有另外的人。魚姑去的時候,崽兒耷拉著腦袋已經睡著了。她把他搖醒,看見他驚奇的眼神,卻並不作什麽解釋。一手抓起捆綁他的鹿皮繩,一手拿起從家裏偷出來的石刀,便使勁割那繩子。很快把繩子割斷,扔下地,便拉起他手要往廣場外走。崽兒更加驚奇,一邊搓揉著被鹿皮繩綁得發麻的雙腿,一邊問:“這是幹什麽,這是幹什麽?我舅舅老拐說我有罪,要向神獻作犧牲的”

  魚姑並不理睬,拉了他走出祭祀廣場很遠了,才說:“我要救你,崽兒,我不要你去當犧牲。我不是蛇部落的人,你們的神不能懲罰我。我要你活著,我們有很多好玩的事還沒有做。你不是很想看到大江嗎,還有像,比虎厲害的你還沒有看見呢,你不要死!”

  “啊,我可以不死嗎,魚姑姐姐?”崽兒的眼神悠忽一閃。卻又問:“我們現在往哪裏走呢?”“我去找一條獨木舟,把你送出山外去,送到大江邊。我要讓你活下去,等你長大以後再回來找我,作我的男人跟我生孩子”魚姑語氣堅定地說“可是,可是我不會生孩子呀!”崽兒更加驚訝“你會,以後你跟我在一起,就一定會!你是男子漢呀,你的雞雞會變成陽鳥,你懂不懂?但現在你首先要逃出去。我不要你把命拿去獻了犧牲。那樣你祖母和你的媽媽們都會很難過,我也會很難過。你懂不懂,崽兒?”

  崽兒看她說得很認真了,便不再說話,任她領著往魚部落走魚姑的計劃沒有立即實現。她把崽兒帶到自己部落祭祀廣場靠著的河邊,正準備解下一條獨木舟係纜的時候,卻發現兩個巫師也向河邊走來。魚姑慌忙拉起崽兒沿來路退回去,藏在岩石後麵遠遠地看那兩個巫師的動靜。她怕巫師們發現她偷放了崽兒,會把她連同崽兒一齊抓住治罪。幹預外部落的祭祀從來就被巫師們認為是大罪,與在自己部落裏瀆神差不多。那樣,不僅崽兒救不下來,自己再搭上一條命,還會因為家教不嚴,而使自己母親的首領權威受到損害卻見兩個巫師在祭祀廣場上停下,燃起一堆篝火,麵向河邊做開了祭神的禮儀,一點沒有很快離開的意思。魚姑暗叫糟糕,神色焦急地對崽兒說:“怎麽辦,兩個巫師不走開,我就沒辦法駕獨木舟,天都黑下來了耶”

  崽兒卻笑起來,說:“魚姑姐姐也有著急的時候呀?我以為你跟那些大人一樣,總是什麽事都能幹的呢,原來你也跟我一樣啊。那以後我就不叫你姐姐了,隻叫你魚姑。嘻嘻,魚姑,魚姑,咕咕咕。”魚姑說:“好哇,崽兒,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取笑我!你再笑,我就不理你了,還要把你送回蛇部落去,看你舅舅老拐重新把你捆到神主石柱上去祭那蛇神”

  “不,不要,不要!魚姑姐姐,我不敢笑你了”崽兒慌忙拉起魚姑的手,重重地往自己頭上拍打。魚姑說:“你幹什麽,傻崽兒。把我的手打痛了,你那圓腦袋倒不痛?”說罷把手收回去,心疼地看著崽兒卻見崽兒立即又笑起來,說:“魚姑姐姐,我們不要等那兩個巫師離開了,不劃獨木舟也能走出山外去。我們從林子裏走,就是武士們打獵走過的林子。我舅舅老拐說,從林子裏可以走到大江邊,他原來就走過的。”見魚姑有些遲疑,崽兒又說:“不怕,我是男子漢,我知道怎樣保護女人。我打過獵呢,虎我都不怕,還殺過大蟒,走!”

  魚姑見他一副英雄氣概,似乎什麽也難不倒他,心裏升起一陣感動。便不再遲疑,讓崽兒拉了手往山林裏走崽兒把魚姑帶著,趁著月色,沿他殺蟒的頭一天走過的路進了大森林,之後卻沒能找到走出去的路。在林子裏鑽進鑽出鑽了幾天,始終都在那一片林子裏開頭兩天,魚姑信心十足地跟著他走,興致勃勃地采摘山岩邊長著的野果為兩人充饑。還手把手地教崽兒在小溪裏抓魚,抓到後就掰開魚身就著溪水生吃。到後來便失去了耐心,走一座山頭就忍不住問:“崽兒,你究竟找不找得到路呀?”到了晚上,便不由分說地拉了他手,往山洞裏或岩石縫間躲藏“我不能叫老熊和老虎吃掉,我也不能看著你被老熊和老虎吃掉。我把你從神的嘴裏偷出來,可不是要送給熊和虎吃的,你懂不懂?”魚姑這樣說的時候,便伸出雙臂把崽兒摟抱起來,拍著他的圓腦袋,讓他貼著自己的胸口睡覺崽兒那時不再掙紮,也不再說大話,隻能乖乖地依偎著魚姑,任她充當起保護神的角色。到了第二天太陽出來時,立即又恢複了活蹦亂跳的樣子,搶過魚姑的石刀,砍下一棵小樹做成獵棒,在林子裏左掄右砍往前衝,說是一定會找到出山的路,保護女人回到家。魚姑仍然小心地跟著他走,並隨時注意著林中動靜,以防突然撞上猛獸什麽的。心裏也一直默默祈禱著神靈保佑令她驚奇的是,那些天似乎真有神靈保佑,他們在林子一直沒有碰上猛獸。除了四處跑動的鹿和狐狸,隻有成群結隊的各種鳥陪伴著他們。熊、虎、豹、狼、蟒蛇和野豬之類,一次都沒見著到他們沿著一條河終於走出大森林,看到一片廣闊的曠野之時,魚姑發現,她和崽兒已經離開部落很遠,而且立即看見了很多人。崽兒那時也歡呼起來:“祖母,祖母,那是我的祖母耶!還有舅舅老拐和我的幺媽媽,我們的武士全都在這裏!”說罷立即就要衝下山去卻讓魚姑一把拉住。魚姑說:“不能下去,崽兒!你是逃跑的犧牲,你被他們重新抓住就隻有死,我也不能再救你了”

  “啊,啊!”崽兒明白過來,向魚姑伸伸舌頭。卻又轉過身,背對著魚姑,突然一下哭了出來。“祖母,祖母!”他邊哭邊喊魚姑第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一時間非常驚奇,把他拉到懷裏心頭一酸,眼淚便湧出來,一顆接一顆滴到他的圓腦袋上摔成無數瓣曠野與森林邊緣發出的呐喊,很快把他們驚醒過來。兩人扒住山岩向下察看,才明白蛇部落與人數更多的另一方正在作戰。崽兒一眼看清祖母手持的蛇頭虎尾權杖,此時正指揮著自己的武士向敵陣衝殺,但因人數不足打得十分艱難。好在那裏有條河,蛇部落的武士們倚著河岸固守陣地,也沒吃太大的虧這正是巫巴山區那場大戰激烈進行之時。那時蛇部落被巫鹹為首的部落聯盟圍困在大巫山下,舅舅老拐和巫師們向魚部落和牛部落請求援助也遭到拒絕,已經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麵當兩軍交戰的號角再次吹響時,崽兒再次升起衝下山幫助祖母打仗的衝動,蹦跳著要跑出山林。但他再次被魚姑攔住了魚姑嚴肅地對他說:“崽兒,你拿什麽去幫助祖母打仗,你現在什麽本領也沒有,去了隻會給祖母添亂。這事情你著不起急,倒不如我們來想想辦法。下麵的人不知道我們在這裏,我們可以暗中幫助祖母做點事。”

  崽兒這才不急了,又拍拍腦袋,嘿嘿地笑出聲來。崽兒說:“嘿,魚姑姐姐,我有辦法了。我們身邊這條河就是流到山下去的,我們把共工大神請來幫忙。我祖母說過的,共工本來是最有本事的神,他一發怒,山裏就會發洪水”

  “可是,我們怎麽把共工大神請得來呢?”魚姑問“我們搬石頭把河紮起來,共工大神就會來了。”崽兒又笑笑魚姑很驚奇,眼睛睜得圓圓的,一會兒拍拍崽兒的腦袋,也笑起來,說:“好,我們現在就來請大神”

  魚姑和崽兒在那山上搬石頭紮河,接連幹了幾夜幾天。到牛部落的首領斷指接受祖母的禮物——她自己切下來的一根手指,終於同意率領自己的武士援助蛇部落,蛇牛聯軍與巫鹹聯盟在曠野裏第一次交戰的時候,魚姑和崽兒已經在山腰裏紮起了一個小水壩。以致當祖母和斷指領著蛇牛聯軍的武士們退回到原先紮營的地方,舅舅老拐也驚奇地發現原先那條河的水流不可思議地變得很小,武士們踩著河底就可以趟過去了當巫鹹率領的七巫部落聯盟向蛇牛聯軍發起最後進攻的時候,他們遭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打擊。晴朗的日子,突然來了山洪暴發,把集合在曠野中央的巫鹹聯盟隊伍一下衝得七零八落。蛇牛聯軍也趁機發起反擊。七巫部落聯盟被一舉擊潰,隻得低頭認輸,退出戰場,狼狽地返回自己的部落共工大神突發洪水幫助祖母戰勝巫鹹,後來被蛇部落的武士們議論了好一陣。那時他們遙遙地看見,從洪水衝出的山林裏似乎有兩個人在跑動,但他們的頭很大,看上去跟神差不多。他們不知道,魚姑和崽兒做請大神儀式的時候,也學著部落巫師們裝扮成了神的模樣。隻不過他們沒有穿戴巫師們的祭神袍和祭神冠,而是用山上的藤蔓花草做成冠冕和祭袍。他們原本做得很隱秘的,紮水壩時沒有讓山下的人看見。但在最後關頭,要把紮壩的石頭推倒放水,便不得不站到山林邊上了。而那時蛇部落的武士們寧願相信自己看見的,就是共工和眾神前來幫助他們戰勝巫鹹。隻不過神的模樣也和人差不多,看上去就像崽兒和魚姑祖母把牛部落首領斷指拉上山去察看神跡,看到那由人工紮起來的水壩與河流改道的樣子,便欣慰地笑出聲來。她相信那個共工大神真的就是自己人,對崽兒從神主石柱上消失,魚姑也在魚部落失蹤,也不再那麽傷感了。所以,那一夜祖母與斷指才會一直歡樂不盡魚姑要實踐諾言,把崽兒送到山外去。她趁蛇部落的武士隊伍在戰場上休整,不能立即返回之機,帶著崽兒,於第二天夜晚先行趕回了魚部落。魚姑把崽兒帶到自己部落祭祀廣場靠著的河邊,讓崽兒坐上一條獨木舟,解下係纜把舟推離河岸,自己也縱身跳上舟來。崽兒看她飛身跳起來的樣子像一隻鳥,便驚訝得睜大了雙眼,又拍起手來叫好魚姑在獨木舟另一頭坐好,雙手把橈片掌住,才一臉嚴肅地對崽兒說:“現在還不能叫好,崽兒!你還沒有逃出去,還沒有贖罪。如果讓他們抓住,你還會去獻作祭神的犧牲。我不能讓你再當犧牲。”

  崽兒便也嚴肅下來,問:“那我現在怎麽辦?”魚姑說:“好好地坐著,我把你送出山去,讓你去大江邊找條生路”崽兒又問:“我若是到了大江邊吃什麽?那裏除了有竹林、芭蕉林和大象還有什麽?你說大象比虎厲害,我打不過它怎麽辦?我連獵棒和祖母的石刀也沒帶著,別說大象和虎了,碰上鹿子和兔也打不下來,那時候我吃什麽呢?”

  一連串的問,把魚姑也問煩了,大聲說:“你是男子漢,以後要當武士,還要競爭部落首領的,怎麽說出這種沒出息的話來?難道還要我一直跟著你,像大人喂小孩子一樣拿奶喂你!”

  崽兒立即感到有些狼狽,就紅了臉,低下頭不再說話。一會兒抬起頭來,目光爍爍地說:“那你不送我都行,我是男子漢,自己就可以把這船劃到外麵去。等我長大了再回來,那時你看到我,看你還敢不敢說拿奶喂我的話了!”

  說這話時,崽兒伸著脖頸歪著頭,一臉執拗。魚姑見了,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傻孩子,傻崽兒,我說話逗你呢。何況我現在還沒生過孩子,也沒有奶,你想吃也吃不著。我隻是想說你是個男子漢,一個人都上過山還與蟒蛇搏鬥過的。這之前我們也在山林裏過了那麽多天,你也會采野果抓魚了,也沒見餓著。到哪裏也不應該害怕找不到吃的,什麽時候也不能失去活下去的信心。但你畢竟不是我們魚部落的人,沒有駕船航行的經驗。這條河到山外大江邊還很遠,途中還有險灘礁石很危險,天也黑下來了,我不放心呢。我會一直陪著你,把你送到大江邊。那以後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不管怎麽說,我總不能眼看著你當了神的犧牲。好了,我隻說這些了,這是我對你的一個承諾。我們女人從不輕易承諾,承諾了就會做到。這話是我媽媽說過的,你是男人你不懂”

  崽兒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覺得魚姑姐姐說這話時像個大人,語氣和神情跟祖母差不多,比舅舅老拐和巫師們還要嚴肅便不再說話,心裏感到很安寧魚姑那夜裏沒有把崽兒送到山外大江邊。她的獨木舟在過一道峽穀時撞上了岩石那時她把著撓片駕著船,在峽穀過一道險灘時被湍急的河流衝得橫了起來。她奮力扳動橈片使獨木舟調正方向,但沒成功,獨木舟幹脆倒了過去,以船尾作了船頭。魚姑背著身子看不到航道,隻能任其漂流。獨木舟時而躍起時而跌下,像一隻受傷的鳥沒有主張。在跌下一道最陡的石灘時,便聽到了異樣的聲響先是崽兒尖聲叫起來,啊……然後是獨木舟與岩壁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緊接著又有船底在礁石上磕碰出的一連串嘎嘎作響的聲音。魚姑沒來得及借著月光看清究竟,自己已經跌進了河裏奮力掙紮著遊起來,最後扒住河邊的一蹲岩石直起身,便看到那獨木舟搖搖晃晃地順流漂下去,崽兒那時卻已不見了蹤影魚姑在岸邊岩石上站了很久。她沒法追上那獨木舟,一下感覺到自己的孤立無助。她想像著崽兒的情景,不知道他是掉下了河裏還是仍在獨木舟上。而不管哪一種情況都是很危險的。她想到自己違反部落禁令,一個女孩獨自向外部落的神靈發起挑戰,結果卻以失敗告終。自己要救崽兒,要保護他,要送他到山外大江邊的承諾也因此做不到了。而這是最令她傷心的。她認為自己剛才所說的那些話都是對崽兒撒了謊。那個她從小喜歡的小男孩也許從此再不會相信自己,再也看不起自己。她對他的那個承諾,也許再沒有機會兌現了。想著這些,她傷心地大哭起來,哇哇哇的哭聲響徹河穀4000多年以後,當外公向我講述崽兒從蛇部落的神主石柱上神秘失蹤,直到8年以後才回到部落的故事時,並沒有講到崽兒和魚姑曾經在山林裏紮水壩參與戰爭,幫助祖母打敗巫鹹聯盟的事。在外公所講的故事以及他保存的那本名為《解手》的書裏,究竟是哪些神靈突然發威,幫助蛇牛聯軍戰勝巫鹹聯盟的,大巫山上那條河流究竟是怎樣突然改道,在大晴天形成山洪暴發的,都沒有敘述,形成了一段很大的空白現在我得承認,這段故事正是我自己作的補充,而不是我外公講的。我這樣做的理由是,外公曾經要求過我,長大以後能夠接著他講巴人故事了,就按照自己理解的邏輯,把遺漏的故事補充完整。他相信我也會接受某種神示,把這個傳承繼續下去。現在既然已經在做這個傳承了,就必須對我外公負責,同時也是對讀者負責。雖然我用的是小說文本,但我相信也符合我外公所說的神示在寫這部小說之前很久,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把崽兒後照的故事向我的小夥伴們講述過。恰好是這一段遭到了聽眾的質疑。我的小夥伴們說,這樣的事情不可信,兩個孩子隻用幾天時間,絕不可能搬石頭紮起一個水壩,阻斷一條河。就算他們紮起了水壩,在他們推倒水壩造成山洪暴發的時候,他們也不可能逃過被洪水衝走的危險我承認他們說得有道理,但如果我放棄這樣的敘述,這個故事就不完整了。另外,我如果采用小夥伴們的建議,在故事裏真讓洪水把崽兒和魚姑衝走,那更不行,後麵的故事就沒有了。而崽兒事實上是活下來了的,後來還成了一個偉大的首領,被記載在《山海經》裏。我的故事必須符合古代典籍的記述。所以,盡管這個故事在這裏有些難以讓人相信,我還是堅持這樣把它寫下來,目的隻是為了把故事補充完整。讀者也完全可以對此加以質疑,或者幹脆相信,在山林裏幫助他們打仗的並不是崽兒和魚姑,而是共工大神派來的兩個神靈,正如那時蛇部落的武士們所認為的那樣也許我外公不講這一段,幹脆讓它留下空白,是很高明的。而我這樣把崽兒和魚姑坐實在這裏,實在就是一處敗筆。在這一點上,我似乎還沒有完全具備我外公所具有的那種神性。神性不足的寫作難免產生敗筆。我由此也深深地感到,寫作真是一件危險的事不過,能以一個合理想像把一段故事的空白補上,畢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我也因此而有所感悟:女人,不獨是女孩,一旦對她真正喜愛的男人作出了承諾,通常會不惜代價地堅守那個承諾。而這是多數男人做不到的。事實也正是如此。此後8年,魚姑已是一個完全成熟的魚部落女人了,並且出落得十分美麗健康但她卻拒絕了所有外部落男子的求愛,一直等到崽兒最終歸來。這一點是我外公所藏天書裏有記載的。魚姑對於少女時代向崽兒所作承諾的堅持,可能是中國女性信守愛情承諾最早的一例時隔8年之後,當魚姑向蛇部落老首領說起當年的故事,仍然對自己沒能很好保護崽兒,讓他在急流和石壁之間遭遇危險而充滿自責。“祖母,最尊敬的蛇部落首領,我把崽兒私自放走,搶去了祭神的犧牲,蛇部落要怎樣處置,我都甘願受罰。我惟一的心願隻是請你答應,讓我最後見見崽兒。我要向他道歉,那時我沒能很好地保護他。祖母,你明白我的心情嗎?”她這樣對祖母說祖母一直認真地聽說魚姑的講述,眼裏充滿關切和驚訝。崽兒的幺媽媽則早已是淚流滿麵,為崽兒的曲折命運和魚姑的癡情等待唏噓不已。沉默了一會,祖母拉起魚姑的手,輕輕撫摸著,唉地歎一聲,說:“我現在才算徹底明白了當初崽兒從祭神台上消失的真相。也知道了我們與巫鹹打仗時,山林裏晴天暴發山洪是怎麽回事了。我相信那不僅僅是你和崽兒做的,那也是神的力量,是共工大神在幫助我們。天神一定是受到了感動,看到你冒著得罪神靈的危險把崽兒解救下來,所以才來幫助我們。好了,神已經赦免了崽兒,你也不要久久放不下心。這麽長時間,我們也一直沒聽誰說起這事。唉,你這姑娘呀!”

  魚姑誠實地對祖母說,眼看著崽兒在自己麵前消失並且遭遇到危險,她根本沒有心思向任何人提起自己做的事。魚部落的人聽說崽兒逃走,也沒有與魚姑失蹤那麽些天才回家的事聯係到一起。甚至自己部落丟失了一條獨木舟,也沒有誰想到那與崽兒的逃亡有什麽關係。總之,魚部落的人,包括首領魚姑媽媽,都認為那一切隻是神的意誌,並且相信崽兒如果回來,以後蛇部落的首領就一定是他祖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接著對魚姑說:“現在崽兒已經長大了,你也長大了,小時候的事情就不要久久放在心裏,最好也不要再向其他人說起。原本是神的意誌,如果再讓人來追究,那就可能再次惹了神怒,可懂?”不等魚姑答話,卻又說:“崽兒回來了,但他沒有行過成年禮,所以部落還沒有收留他。現在他已經上了山,不打著獵物是不會回來的”說罷扭頭看看洞屋外,又搖搖頭河穀裏的霧罩已經消散,但天色仍然陰暗。有紛紛揚揚的雪花開始飄落。天很冷魚姑隨祖母的目光把天空打量一陣,便說:“我要去找他,我要看到他,把他完完整整地送回到你身邊來”

  卻見崽兒的幺媽媽一臉擔憂神色,說:“他舅舅老拐說過,在他真正成為部落武士之前,任何人不能擅自接近他,也不能與他說話。你這時怎麽可能見到他?”

  祖母拉一下小女兒的手,說:“魚姑不是我們部落的人,可以不受他舅舅老拐的限製。崽兒長大了,這姑娘也早就是魚部落最美麗的女人了,讓他們自己去。”又轉向魚姑說:“但現在外麵在下雪,山上也在下雪,天也晚了,怎麽找得到他?這時候一個人,即使是武士,到林子裏也很危險。你媽媽不會放心你,我也不放心。還是讓崽兒一個人在山上做他應該做的事為好。”

  魚姑便不再說什麽,向祖母彎腰行了禮,便向自己部落走去祖母看到魚姑先前臉和眼睛都有些紅,之後又嚴峻起來。在目送她走出很遠後,才回過頭對小女兒說:“魚姑放崽兒逃走的事,你要把它記下來,不由他舅舅老拐來記。女人有些心思和行為,男人們很多是理解不到的。早些時候我也聽到過我們部落有年輕武士在抱怨,說是魚部落最美麗的女人不接受他們的求愛他們懷疑魚姑生理上有問題,可能是個石女。要麽就是魚部落的權威長老當初太不負責任,把開門禮進行得太草率,沒能把她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對這樣的話我始終不願相信。男人們在受到自己所向往的女人拒絕時,總喜歡對她進行詆毀。那其實就是男人的褊狹心在作怪。男人有了褊狹心,記事就難免出偏差。所以有些事情必須由我們女人自己來記,可懂了,啊?”

  崽兒的幺媽媽點點頭,臉上現出一種莊嚴之色崽兒到山裏走進森林的時候下起了雪。開始雪下得不大,落在樹冠上,無聲無息。偶有飄到地上的,很快就化掉,在厚厚的枯葉間隻看見一點潮潤。翻過一座山,穿出林子,卻看到雪已經大了起來,漫天飄著白色的雪片。崽兒並沒有感覺到冷,因為一直在爬山,身上還有微汗,讓夾著雪的風吹拂起來,很舒服。不過他似乎也沒有欣賞雪景的情致,心裏想著的就是希望能看到獵物但有些難。下雪天很多動物不出來活動了。有不多的鳥在林子間飛進飛出,偶爾還有兔子和果子狸跑動。但崽兒對那些沒有興趣,他要打的是大一些的野獸,是能夠證明自己可以當武士的獵物。而這些大個的野獸則很少有雪天出來捕食的。虎和豹早已藏到了洞裏或樹上。熊幹脆冬眠起來,不吃不喝更難看見其蹤影。這樣,當天黑下來的時候,崽兒一無所獲,隻得找一處能夠避開風雪的地方暫時歇下來他找到了一個岩洞。先拿獵棒撩開覆著的荊棘敗草,把獵棒伸進去探一探。並無異樣,便鑽進去想看個究竟。卻無法看,洞裏比洞外更黑。他返身出來,在洞外找來些枯樹枝和枯草。這很容易,冬天裏樹枝和草都很幹燥,一折就斷下來。他在洞裏架起一個很大的柴堆,從背囊裏摸出一塊燧石,摸索著拿銅劍的劍尖敲擊燧石,就著枯草打著了火便看清了岩洞的麵貌。岩洞不大,火光可以把四周都照射到。洞壁很幹淨,地麵也很幹淨,沒有動物進來過。這樣很好,可以免除與野獸突然遭遇的危險。崽兒早先聽舅舅老拐和武士們說過,如果人不小心侵入了野獸的洞穴,讓野獸發了怒就很危險。不過這倒也使他受了啟發,決定等到明天專門去找一找有可能藏著野獸的洞穴,或許就能打到一樣獵物了,最好是一隻虎或者一頭熊崽兒突然醒來的時候感到了冷。火堆燃盡了,有風從洞口灌進來。崽兒揉揉眼睛站起來,看到洞口很明亮,洞外天邊還有一抹燦爛的雲彩。走出洞外,發現天已經晴了,但山林卻變得一片潔白。下了一夜的雪,整世界都覆蓋著白雪。扭過頭往上看,才又看到黑色的林子和褐色的山岩。晨曦映照著山林,都很分明依然看不到野獸的蹤跡。崽兒並不氣餒,束緊一下腰帶,提了獵棒再往山上走。一路便留意那些山岩,見到山洞就看看是否可能藏有野獸。一上午過去,爬過幾座山,仍然沒有打到獵物往山下走,換一個方向,又鑽過一片林子,循著鳥鳴和鳥兒撲扇翅膀的聲音,到得一個山窪處,卻見一麵草坡寬寬地展現出來他認得那些草是馬鹿草,其特點是長得很整齊,不會夾雜另外的草和荊棘。春夏天草葉嫩綠嫩綠的一片,祖母和幺媽媽們常常打那草來喂馴養的鹿子和牛。眼前這片馬鹿草祖母她們當然沒來打過,因此長得很深很繁盛。雖然很多枯敗了,還被雪覆蓋著,也看得出早先生長時那景象的壯觀。如果有麂子和馬鹿從中走過,不注意還看不到不過現在顯然沒有麂子和馬鹿之類走過,大片的白雪和深色的草叢非常整齊,沒有踩踏攪亂的跡象。崽兒繼續往下走,尋找著野獸的蹤跡。卻聽到斜上方有了響動,似有什麽活物正穿過那片馬鹿草往這邊走。聽聲音不像是麂子也不是馬鹿。離開部落這些年,崽兒也常常參加打獵,能聽出各種動物走動的聲音。麂子個兒小,在草叢中可以不發出聲音。馬鹿雖然大個些,但走起來腳步很均勻,穿過草叢隻有沙沙沙整齊的聲響。而現在那片草叢傳來的聲響,卻是嘩嘩啦啦時斷時續的,像是比馬鹿更大的東西。或許就是虎了。虎也時常會走過草坡,也會發出時斷時續的聲響。那家夥生性敏感,走走停停看看是它的習慣崽兒開始興奮起來。他迅速扭頭看看四周,找到一蹲岩石,把身子藏到岩石後麵,隻探出一個頭觀察斜上方。一邊則取下背上的弓來,搭上一支裝有銅簇尖的箭,試著拉開弓,又輕輕放下。獵棒也靠著岩石放置好,以便抓起來順手。又摸摸掛在腰間的短劍,也很趁手,一旦近身搏鬥,可以很方便地刺出和砍殺一切準備停當,恰好就看見草叢間露出了那活物的身影,弓著身子似乎很吃力地走來首先看見了那活物的背,深黃的絨絨的皮毛正是虎的顏色。卻看不見頭,虎似乎低著頭的,這讓崽兒感到有些奇怪,也讓他感到一種危險。一旦那虎抬起頭來看見他,居高臨下一個猛撲,自己立即就會置身於虎爪之下。已經很近了!崽兒全身緊張起來,搭上箭的大弓已經拉開。崽兒屏住呼吸,隨時準備把箭射出去活物終於在崽兒箭頭所指方向抬起了頭,緊接著出現的卻是一根長長的木棒。崽兒驚奇地喊叫出來,在鬆開右手把箭射出去的瞬間卻讓左手陡地向上一揚。箭未中的。崽兒則懵愣愣地睜大眼睛張開了口。他看見前麵出現的是一個人那人聽到箭響也啊地叫出聲來,聲音響亮而尖銳。崽兒聽出是個女人令他吃驚的是,女人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扔下手裏的獵棒向他奔來。崽兒看清她穿著的鹿皮袍子飾著虎皮做的邊和腰帶,頭上的椎髻也用一塊虎皮帕子紮著,所以起先才會把她弓身打草行走的樣子看成了虎。現在她張臂撲來仍然有一種虎勢。崽兒一時仍然驚奇,不能分辨女人的樣子,身子便往後仰著倒退幾步女人急匆匆地到得小夥子麵前,見他惶然倒退的樣子,自己也覺唐突,突然頓住,再叫一聲:“崽兒,我是魚姑姐姐!”

  魚姑在自己的部落裏一夜未能睡著,焦急地等著大雪停下來。天將亮未亮之時,便裝束整齊,悄悄拿上自己的獵棒往山上走。好容易才看到了雪地上足跡循蹤找來,卻見已經長成一個武士的崽兒竟然認不出人,還險些拿箭射中自己,一時委屈傷心,便嗚嗚地哭出來崽兒認出麵前的女人的確就是小時候那個魚姑姐姐,一下卻不知該說什麽了,隻是尷尬站著看她哭。他覺得魚姑姐姐已經很有了些變化,不是變大了而是變小了。那時她是姐姐他隻是個小弟弟,現在他比她高出一頭,她則仿佛變成了一個小妹妹。那時她冒著觸犯神靈的危險把他從神主石柱上解放下來,在森林裏采野果抓魚給他吃,還與他一起請共工大神幫祖母打仗。之後又劃了獨木舟把他送出去,處處保護著他。現在看到她哭著的樣子,他立即感到自己對她有了保護的責任。他扔下手上的弓,向她走近幾步,張開雙臂把她擁抱起來。一邊則叫著她的名字,說:“你不要哭了,小時候我最後聽到你的聲音就是你的哭聲,現在最先聽到你的聲音也是哭。要是這樣,那我也該哭了”

  魚姑仰起頭看著他,驚奇地問:“那時你聽到我哭啦?我以為你掉到河裏被水衝走了,再也聽不到我哭了。我被嚇著了,我一定哭得很大聲,你怎麽沒有死,你去了哪裏這麽些年?”一連串的問題,讓崽兒一時接不上口好一會兒,等她停下來,崽兒才說:“我看到你掉下河了。我也嚇著了,害怕也掉進河裏,伏在船底沒有動。我聽到了你的哭聲,到外麵很久都常常想起你的哭聲。還有祖母和舅舅、幺媽媽,我想他們也會像你那樣哭了,所以我現在就回來了。是大江邊一個打魚的人把我從獨木舟裏救出來的,我跟著他學打魚。後來又跟著另外的人打過獵,還跟著他們一直走到北方去打過仗”

  崽兒看她聽得很認真了,卻停下來,返身到一蹲岩石旁,用手把岩石上的積雪掃掉。便拉過魚姑來,與她一並在岩石上坐了,才接著說:“那是北方的部落互相打仗,我是他們的雇傭兵。我本來不想跟他們打仗,但我跑不掉,要吃飯要活命,沒別的辦法。我跟著夏部落聯盟一個名叫啟的首領打過很多仗,使用的兵器越來越先進,就是拿火煉成的那種。夏啟是從他老子禹那裏繼承當首領的,以前夏部落跟我們這裏一樣都興推選和禪讓禹要死的時候變得不相信別人了,隻相信自己的兒子,所以就自己做主傳位讓啟當了首領。很多人不服氣,就跟啟打仗。最烈的一仗是與有扈氏部落在甘山打的。打贏了那仗,北方的部落都統一在夏啟的部落聯盟裏了。夏啟還把各部落的標誌神圖也進行了合並,鹿、牛、魚、蛇、鷹等,各取一種合起來的神就叫做龍北方人說龍就是攏,就是把大家合攏來的意思”

  崽兒接著說:“從那以後,北方的人就把夏啟改叫做了夏後啟。後就是偉大。不是尾巴大,他沒有尾巴,是不得了的意思這樣啟就很驕傲了,所有的人都得聽他的,不順他眼的人就會被殺掉。其實我看他也沒有什麽不得了,他個子還不如我高大,腦袋也沒有我大。他老子禹做過很多實事,長江和黃河都是他帶著人疏通的,還劃定了九州區域,調查清楚了各州的地形和物產那倒是算得上真正的偉大。”

  崽兒見魚姑看著他說話的眼神一派天真和向往,心裏便有些感動。握住她的手,又說:“禹的故事很多,一時也講不完,我隻跟你講一個。為了疏河道,治洪水,禹曾經三過家門而不入,還變成熊去鑿山開路。這兩件事惹得禹的女人,就是啟的老媽塗山氏生了氣。那時塗山氏懷著孕,看到他變成了熊,又羞又氣,把本來為禹送飯的籃子扔掉就跑。禹在後頭追上去,看見塗山氏跑著跑著變成了石頭人,急得大聲喊,還我的兒子來!石頭女人的肚子就朝北方爆開來,生出了一個兒子,就是我跟著他打仗的那個啟。我聽我舅舅老拐說過,這事本來是發生在我們南方的那個名叫塗山氏的女人生孩子的地方有很多石頭,就是誕子石,當地人也叫彈子石,在長江南岸。後來禹到了北方,北方人就說那故事發生在他們那裏,還說啟這個字,就是爆開的意思。我也沒有跟他們爭。你看,這是不是很好玩哪。啟的老子才是真的很不得了,啟算什麽?他當首領是家傳的。他部落的音樂《九招》是從天帝那裏偷來的,其實就是剽竊的我們南方地區的《九歌》和《九辯》。他當了聯盟首領後隻知道放蕩享樂酗酒殺人,還自認為不得了。那樣的生活沒有意思,還不如我們天天打獵勞作有意思,所以我就向夏啟告辭回來。夏啟留不住我,就讓我帶上弓箭和短劍自己回家,還說以後要派人來南方視察我們這裏。他們把這裏也不叫南方,叫大荒地區,認為我們都是野蠻人。他說要幫我們征服別的部落,立我為大荒的首領。我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吹過,就想回家來”

  魚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故事,感覺十分新奇,眼裏充滿神往。卻又擔憂地問:“你還會再去北方嗎,還會去打仗嗎?”

  “不去了,天下再大再好玩,總不如自己的家。唉……”崽兒歎息一聲,說:“是真的,北方的森林沒有我們這裏大,野獸沒有我們這裏多,打獵也沒有我們這裏好玩。北方最多的是狼,除了狼以外,別的野獸差不多都被打光吃光或者趕跑了。多數動物都是飼養的,像我身上穿的衣服,就是飼養的綿羊的皮子縫製的。人們吃飯全靠種莊稼和飼養牲畜,味道總沒有野生的好。那些狼雖然是野生的,打來卻不好吃,有很大的腥臊味。我最不喜歡吃狼的肉,情願自己去打小動物來吃,比如兔子”

  崽兒又說:“還有一點我不喜歡,北方人興講等級。所有的人都劃分成不同的等級,人與人不平等,講很多規矩,對外來的人更是看不起。那時我就很不自在,非常懷念在自己部落時的生活。我們講平等,要當首領就憑本事競爭。當武士也要行成年禮,先打到獵物來證明。所以我甘願上山來,我一定會打到一隻野獸,向部落的人證明自己的能力。但這次我可能運氣不好,碰上下雪,野獸都不出來了。我太想看到野獸了,找了一天都沒找到。所以剛才看到你在草坡上出現,我就很高興,險些真把你當野獸打了。要不你幹脆就當個老虎讓我打了扛回家吧,省得我祖母一直惦記著,也省得你看我很久打不到野獸替我著急。怎麽樣,你就當回老虎。北方人就說過,女人是老虎,還編成歌來唱。北方的男人看不起女人,但又怕女人,所以就說女人是老虎”

  崽兒說到這裏便撲哧一聲笑出來。魚姑卻捏起拳頭往他身上一陣打。還罵:“沒良心,沒良心,你才是老虎才該挨打!”崽兒躲閃著她的拳頭,總躲不開,就任她打,臉上全是寬容的笑魚姑知他隻是玩笑,終是停了手,也看著他笑。兩人都開心地笑起來正鬧著,卻聽得遠處草叢起了一陣響動。響聲來得很快,很急迫,也很均勻。崽兒一下興奮起來,起身抓住身邊的弓,但仍嫌稍慢了些。他把一支箭搭上弓弦,還沒來得及拉開弓,那響動已驟然逼近眼前。崽兒和魚姑都看清了,是一頭鹿冬季的鹿周身披著很長的毛絨。為了保暖,鹿在幾個月的時間裏就換了裝,卻失去了夏天一身梅花的美麗。但鹿的個頭看上去要大些,一下闖過來,讓崽兒措手不及。魚姑尚未站起身來,靠著岩石看那頂著一頭枝杈長角的鹿,仿佛便是一個龐然大物,一時也忘了拿獵棒。都眼睜睜看那鹿跑過去。鹿很快竄出草坡,跑上雪地,蹦跳奔逃的樣子在雪地裏就像一團火在跳蕩,是另一樣美麗。崽兒和魚姑便站了看那鹿在雪上舞蹈,就像欣賞小時候自己塗在洞屋岩壁上的圖畫,居然很陶醉了。直到那火團在雪地裏快要消失,兩人才一下清醒過來,想起自己的目的,便也踏上雪地拔腿追趕那鹿。竟然趕上了鹿跑上一麵坡,到一蹲覆著白雪的岩石上停了下來,還站著回過頭來看那兩個追趕它的人。看一眼,扭下頭,細細的鹿腳蹦跳幾步。再看一眼,再扭下頭,再蹦跳幾步,卻總也沒有立即跑開的意思,似乎對於獵人可能給予的傷害也不在乎了。崽兒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情景,一下便很驚奇,對鹿的舉動不能理解看魚姑的神情,也是一臉驚奇。兩人互相看看,又看那鹿。便見鹿又蹦跳起來,頭卻不停地向前向後扭動,仿佛在指示著什麽方向兩人終於看懂了些,一齊回頭看向來路,這才明白了眼前這頭鹿的奇異行為所表示的意思。剛才人和鹿都跑過的草坡,此時出現了一個真正的龐然大物是一隻虎虎也奔跑著,奔跑的速度並不很快,卻很準確地循著雪地上鹿留下的足印不緊不慢地追趕過來。虎似乎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對於在鹿的足印間多出來的人的足跡毫不理會,執著地繼續追趕自己的獵物崽兒再度興奮起來,一把拉了魚姑蹲下身,找了一處岩石伏下來。魚姑此時滿臉通紅,眼睛大睜著,身體緊靠著崽兒,把獵棒緊緊攥牢,隨時準備與虎搏鬥。崽兒明白她是第一次參加在森林中的狩獵,難免緊張,便伸手撫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放鬆心情。又引了她眼睛看向鹿站的高處,卻見鹿又蹦跳著奔逃了去冬天,虎的毛色變化不大,又因在雪地裏,與白雪對比著就更加色彩斑斕。隻是明顯消瘦些,腰肋和腹部向內裏凹陷,襯托出高大的身架和昂揚的虎頭,更加威風虎斜刺裏奔跑過來,看到眼前的目標消失了去,也不著急,仍然堅定地追趕過來。到得距崽兒和魚姑伏身的岩石不遠處,突然停頓一下,抬頭作一番打量,卻並不細究,又縱一下身,撲跳著往前趕去那時崽兒倚著岩石拉開了弓,瞄著虎頭下方虎的前肢上部胸夾要害處。眼看著虎頭越來越大,便屏住氣息把箭射出去。恰在這時虎卻縱身一躍,往外側扭轉了方向。隻聽得“篤”的一聲,崽兒的箭便射進了虎的前肢後部肋下。不能致命,卻因弓強力大,那奔跑著的虎便有一個趔趄,身子一歪,頓失了獸中之王的尊嚴重又站穩了,虎轉過身來,看到岩石後麵隻有兩顆冒出的人頭,並沒有比它更龐大的種類,甚至比它追趕的獵物還小些。似乎便有些不解,對自己身體受到的攻擊與那兩顆黑黑的人頭聯係不起來,因而隻張開口威脅性地發一聲咆哮。最終是不屑一顧地撇下他倆,扭過頭,身上帶著箭繼續向那頭鹿追趕過去崽兒再次驚奇了,還有些懊惱和沮喪。自己那一箭竟然沒有射中要害。那之後虎的神態和行為對他分明也顯示了一種輕蔑崽兒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獵人的自尊已經受到了一次打擊。他站起身來,重新拿起那張弓,把空弦彈動一下,情緒激動地也哮出一聲,啊!似乎比剛才虎的咆哮更響亮一些,很快有山林的回響轟然傳來魚姑那時已站起身來,一手握了獵棒,一手抓住崽兒的手臂。眼睛看著他,除了驚奇,還有一種擔憂的神情。崽兒見了,更有一種激昂情懷升起,把覆在額前的頭發往後一拂,說聲,走!便拉了她向鹿和虎奔跑的方向追趕上去崽兒和魚姑最終與虎遭遇上,已是下午時分。在此之前,他們循著鹿和虎的足印奔跑了小半天,走過了雪地和草坡,穿過了樹冠依然茂密的森林,翻過了陡峭難行的懸崖。走過森林和懸崖的時候,足印已經不明顯了,不過崽兒憑著經驗仍然沒有錯過追蹤的目標在林子裏,魚姑撿到一支折斷的箭杆,正是崽兒射出的那支。崽兒與魚姑一起進行了分析。兩人確認剛才那一箭射進虎的身體裏很深,虎在林子裏穿行,身上的箭被樹幹和岩石觸碰著,箭杆折斷箭頭也沒有拔出來。而那箭杆是用很有韌性的黃楊木做的,現在也被折斷,說明虎身與岩石和樹幹的碰撞很多也很猛烈,虎已經傷得很重了,應該還能看到血果然就看到了地上的血,殷紅殷紅的,與白雪和枯樹葉交替疊印著,恰好為人指示了一條追趕的路。在傍晚的時候,崽兒和魚姑就看到了那隻受傷的虎,在一個露出洞口的山洞前虎站在洞口,沒有貿然撲進洞去,卻威脅性地對著山洞咆哮。虎高高地站立著,樣子依然很威風,隻是咆哮的聲音顯得低沉而緩慢。崽兒聽出那正是因為虎受了傷而逐漸衰弱所致。又猜想洞裏也許就是那頭被虎一直追趕的鹿了。他為那鹿感到有些悲哀。鹿跑進那山洞肯定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但也是一個無可奈何的選擇,鹿無處可逃了。洞的上方是很陡的石壁,下方則是更陡的懸崖。有小溪從洞中流出來,流下洞口懸崖形成飄飛的瀑布瀑布似乎質地柔韌,有墜性。洞中溪水似乎也要重些,流過山岩,岩麵上就積累下來厚厚的一層白色霜體,晶瑩剔透,很好看的崽兒那時卻無心欣賞那瀑布和岩石,他再次張弓搭箭準備射出去。這次他沒有那麽急迫,不慌不忙地抽出箭,拉開弓,瞄準虎身,卻引而不發。他要等虎轉過身來,把前肢相夾的胸前要害處亮出來。他不想再失手,也不再有將要獵殺猛獸的激動,相反卻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心裏有了一絲憐憫。這憐憫不僅是對那走投無路的鹿,也包括了眼前這受了傷的虎。這種感覺是從來沒有過的,崽兒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因此便有些猶豫他不禁皺了皺眉頭,張著弓卻回過頭來看魚姑,一時更覺異樣。魚姑那時也沒有看那獵殺對象,卻睜眼看著他。眼裏也不是先前看他時那種欣賞和激勵的神情,而是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比憐憫更多了些什麽,是一種比祖母的注視更親切更溫暖的東西。後來他知道那是一種女性特有的柔情,既有對那頭鹿的傷痛,也有對那隻虎的憐憫,更深的卻是對他,一個年輕獵人的關注但是任何柔情都蘊含著危險。它使獵手在猛獸麵前放鬆警惕,而自己卻渾然不覺。那時崽兒真的放下了弓箭,向魚姑伸出一隻手。魚姑以為他需要自己的獵棒,不假思索地將獵棒遞了過去。恰在這時,虎聽到響動轉過身來,看到了眼前這兩個與自己作對的人。是兩個實實在在的獵人,而不隻是兩顆小小的人頭虎再次咆哮起來,聲音低沉而威嚴虎似乎在很短的時間裏就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不容人感到它的衰弱。就在崽兒接過魚姑的獵棒還沒拿順手的一瞬間,虎已經縱身往下撲了過來虎撲得很猛,也撲得很高,把一隻野獸對人的所有憤怒都以撲的姿勢表現出來。崽兒和魚姑一齊被虎撲倒,在雪粒稀疏的岩麵上翻了幾個滾。魚姑首先站起身來,看到崽兒在自己下方,立即伸出手去拉他。崽兒沒接魚姑的手,他的腳沒有踮著地麵,就勢再滾一圈才站了起來,頭卻正好與虎的後身頂在一起。他順手抓住了虎尾,騰身躍起,便騎到了虎背上虎更加惱怒,狂躁地竄向天空,跌落下來,又撲向岩壁。兩隻前爪觸到壁上,虎身反彈過來,便帶著崽兒在空中轉了半個圈。終於站立穩了,昂起虎頭張開口,再次發出憤怒的咆哮。卻始終沒能把崽兒甩下身來。崽兒雙手抓住虎肩胛處的毛皮,兩腿叉開,緊緊貼上虎身,姿勢猶如北方人騎馬。崽兒在北方打仗的時候騎過馬,懂得騎乘的要領,這時便用在了製馭身下這隻虎上。不過也知道虎畢竟不是馬,在它返身咆哮,又躬身顛撲的時候,崽兒終於抓不住,便鬆了手,讓身子從虎背上顛落下來這次更加真切地看到了虎憤怒而威風的樣子。虎先是往下方奔出一段距離,站穩了,返過身來,看定對手,身子往後坐一坐,蓄足了勢頭,才又從容地縱身上來。隻兩個騰躍就近了人前,最後則是張開前肢作最後的一撲崽兒卻在那時看出了虎的破綻,它那最後一撲有些勉強,差了致人死命的速度,反而把自己的要害部位暴露了出來。崽兒已有足夠的準備,早已抽出腰間的銅劍雙手握了,在虎撲到麵前的一瞬間,準確地把劍刺進了它前肢相夾處的胸間,直刺進了虎的心髒。然後與虎相擁著滾到地上魚姑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在虎最後掙紮著用爪子撲打崽兒的時候,魚姑便拿起獵棒,以棒尖頂住虎的下頜奮力推過去。同時則盡全力喊了出來:“啊……”虎應聲仰倒。崽兒鬆開雙手,從虎身上爬起來。看看已經癱軟倒地仍然緊握著獵棒的魚姑,心裏一陣感動。卻扭過頭去,哈哈哈地放聲大笑起來魚姑聽著他的笑聲,卻嚶嚶地哭出來,完全不看崽兒和地上已死去的虎很久,魚姑和崽兒才止了哭笑。他們一起都意識到了,又一個奇跡已經出現在自己眼前。那隻被虎追趕得走投無路的鹿,不知什麽時候已從洞中走出,來到他們身邊,卻不再逃跑。披著厚厚絨毛的身子讓坐著的魚姑靠著,又俯下鹿頭以灰白的鹿唇輕輕觸摸她的頭臉。頭上一對龐大的鹿角罩著她,仿佛為她撐起一頂華蓋。隻是那左邊鹿角許是因為被虎追趕太急,被岩洞石壁碰傷而缺了一個小枝丫,傷口還淌著殷紅的血。有幾滴鹿茸血還淌在魚姑頭上,為她高綰的發髻添上些許紅色的裝飾崽兒那時站立一旁,神情是無比的驚奇。終於讚歎出聲:“啊,女神!”

  陶罐公元20世紀。鄂西山區。外婆死於一次空襲,外公在一隻陶罐上又得到了一個神示。

  4000多年前,崽兒為保護魚姑和鹿子,同時又證明自己可以成為一名武士,而勇敢地殺死一隻虎。4000多年後,我的外公為了保護我外婆(外公說她的小名也叫魚姑)和那個受傷的年輕士兵,而奮力殺死一個欲出賣同胞苟全性命的賈同事。我在整理這兩個故事的時候,突然發現它們很有些相似之處。雖然我知道那種相似純屬偶然,但很久以來我心裏卻總是放不下某種猜想:這樣的偶然是否也包含著必然性,是否也是外公所說的某種神示的展現呢?

  可惜沒有人給我答案。外公已經去世多年了。而在他生前為我講那個故事的時候,我隻是個小孩子,還缺少通過聯想尋找必然性的意識。那時我最關心的仍然是外公所講的故事。除了崽兒和魚姑的故事之外,也關心外公和外婆的故事。比如,對於外公與年輕士兵合力殺死賈同事的故事,那時就感到不滿足。我刨根問底地繼續追問外公:“那個年輕士兵和我外婆後來怎麽樣了呢,你們躲過日本鬼子的追殺了嗎,你們跑出來了嗎?外公,你沒有把故事講完。”我這樣催著外公講故事的結局“是,我們都跑出來了,躲過了那一劫”外公說外公和年輕士兵把那個一心要出賣同胞苟全性命的賈同事殺死,又把門閂重新插上後,便聽天由命地靜等著事態的發展。意外的是,當大門外跑動的腳步聲雜亂地響過一陣後,卻很久沒有人再來砸門,也沒有響起炸藥的爆炸聲。那些侵略軍士兵不知是對砸開木門失去了耐心,還是另有緊急軍情而最終放棄了砸門總之,直到天已黑盡,外公外婆把門打開,帶著那年輕士兵避開大街,摸索著從一些小巷穿過,最後終於回到了家裏。我的母親和舅舅也獲得了一個期待中的驚喜。那之前,他兩姐弟一直驚恐地聽著屋外不時傳來的槍聲,提心吊膽地等著我外公外婆回來那以後,他們一連十多天閉門不出,直到年輕士兵腿傷無大礙,才設法出了城加入到逃難的隊伍之中。他們一齊走出幾百裏路,直到看見國民軍部隊後才分手。年輕士兵與我外公外婆道了別去尋找自己的部隊,後來便完全失去了聯係。而我外公一家則花了近兩年時間,走走停停地輾轉六個省,幹過各種活兒,受過各種苦才最終回到了家鄉。不過,被他帶回鄉的我的外婆,那時已經變成骨灰長眠在一隻陶罐裏了關於我外公外婆一家的逃難路線,以及他們為了謀生而逗留的地方,如果畫成地圖,應該是很值得追懷的。事實上那條路線也是中國抗日戰爭曆史上一條著名的軍事交通補給線,近期已引起不少學者的關注和研究。有學者認為,在中國東北、華北、華東、華南大部分國土被日本侵略軍占領,長江航運也被侵略軍轟炸機封鎖的時期,藏在中國內陸巫山一武陵山地區的那條陸路通道,則成了中國軍隊從後方到前線的主要道路,很多部隊由此出川抗敵。而更多的老百姓則由這條路逃難到大後方,避免了侵略軍的蹂躪。具體說來,我的外公外婆從陷落的首都逃出來後,經過江蘇、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最後到達四川,其主要路段就是在那條山區道路上。那原本也是一條公路,雖然窄,但強似完全無路,故而具有很高的軍事戰略價值,也因此受到侵略軍飛機的特別關照,幾乎每天都有轟炸外公一家在逃難時雖然始終是步行者(他們無法搭上總是很擁擠也很昂貴的汽車),但也時常要躲避空襲。初遇空襲時一家人都很驚慌,總是離開公路很遠去田野和山崖下躲藏。後來這樣的遭遇多了,便漸漸膽大起來,離開公路不遠隻要有個隱蔽處藏身就行。我的舅舅甚至還把跑飛機躲空襲當成了一種遊戲,覺得能巧妙地與鬼子的飛機捉迷藏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有時候侵略軍的飛機把炸彈扔到小河裏,把原本藏在深水裏的魚炸起來漂滿整個河麵。逃難的老百姓等飛機飛走,便下河撿魚。魚被炸彈震昏了,撿起來很容易。然後就地燒煮,成為逃難路上抵抗饑餓補充營養的一個難得的機會但這樣的機會外公一家人最初卻很少加以利用。外婆雖然水性很好,過去也是抓魚的一把好手,小名就叫魚姑,但外公不讓她去抓魚。她也擔心兩個孩子,一刻也不敢離開。倒是我舅舅看著別人家的孩子抓魚有了收獲,饞得慌,逮了機會也跑去河邊抓魚。竟然也有收獲。外公便放鬆了對他的約束。有時外婆也拿出在靈河上撐船打魚的身手參加抓魚。這樣多有幾次,我舅舅的膽子大起來,便與其他人家的孩子展開抓魚比賽。有時候竟等不及鬼子的飛機飛遠,就迫不及待地跑出隱蔽地搶先下河抓魚。那一時孩子們把與飛機捉迷藏當成了遊戲,抓到大魚都快樂得仿佛過年,全然忘記了敵機轟炸的危險終於有一次,這樣的危險降臨到了外公一家人頭上。那時他們走到湖北西端一個名叫水簾洞的地方,被一隊侵略軍的飛機追上了外公一家照例離開公路,跑到一處有竹林和岩石掩蔽的地方躲藏。公路恰好傍著一條河。侵略軍的飛機對公路進行轟炸的時候,照例又有炸彈扔進河裏,把魚炸得滿河麵翻騰。那條河較深,水色清澈碧翠,當地人因此稱作清江。當滿河的魚翻起來後,銀白色的魚身由碧翠的清江襯托出來,景象便格外誘人。我舅舅那時被那景象誘得眼饞,趁我外公不注意,突然掙脫我外婆拽著的手,搶在其他孩子之前,箭一般飛快地向河裏衝去抓那些魚。他跑得太快了,以至連河水的深淺也來不及試探一下,便一腳踏進了河水裏那是一片向內凹曲的河灣。河岸沒有沙灘,隻有岩石。河水由淺到深處幾乎沒有過渡。我舅舅踏進去,很快便被河水沒了頂,隻剩下兩隻手在水麵亂抓。但那已經不是為抓魚了,而是試圖抓著生的希望。雖然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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