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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斷指

  《山海經》:大荒之中有靈山,十巫從此升降。

  公元前21世紀。因為一個孩子的失蹤,巫巴山區主要部落間爆發了一場戰爭。

  綁在蛇部落神主石柱上作為祭神犧牲的崽兒突然失蹤,在部落裏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混亂。男人們和女人們一時都以不同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情緒。一些人焦躁。一些人高興。一些人惶恐。一些人振奮正當人們為這個意外事件到底是屬於上天顯示了神意,還是有人進行了新的瀆神而爭論不休的時候,大巫覡老拐收到了巫鹹部落送來的一支箭鏃和一塊三角石。老拐看後一下大驚失色,慌忙召集部落長老和巫師們到社屋議事。同時派人向部落首領祖母作了報告前已述及,在巫巴山區部落之間,送箭鏃和三角石即是表示一個部落向另一個部落下戰書。巫鹹部落的使者是一位年輕的武士,但在向老拐和蛇部落的長老巫師們闡釋這份戰書的意思時,其神情卻異常莊嚴,恰似一個老資格的巫師代神傳言。其戰書言說如下:

  本人謹奉巫鹹部落大首領暨各兄弟部落首領之命宣告:蛇部落的崽兒膽大妄為,殺死神靈巨蟒,惹惱眾神,天降神怒,致使本地區洪水成災,嚴重損害了各部落利益。而後,瀆神者本該嚴懲,蛇部落又故意縱其逃脫,戲弄諸神。鑒於蛇部落對自己的子民管束不嚴,讓一個小孩子犯下瀆神大罪,連累無辜部落深受禍害,已經不配繼續與我們為鄰。為鏟除禍根,讓天下大眾避免諸神更大的懲罰,本部落特代表各部落宣布,即日起不再承認蛇部落在本地區的合法存在權利,該部落全體子民即行驅逐。如有不服,此箭鏃和三角石即為戰爭公告,巫鹹部落大首領將首先率眾發起攻擊,直至斬盡殺絕為止。

  年輕武士說罷,蛇部落的長老巫師們立即爭吵起來,紛紛對這份戰書表示各自的意見。有的激動。有的沮喪。有的憤慨。有的擔心。老拐一時也沒了主張,看著那年輕武士,牙齒咬得格格響,卻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都怪那崽兒闖了禍!也怪祖母心太軟,使得祭神儀式中途停止,崽兒才失了蹤。那獻給神靈的犧牲原本是萬萬動不得的,讓他跑掉,神靈哪有不發火的道理?讓部落之間發生戰爭,令更多的年輕人變成犧牲,曆來是神靈發火降怒懲罰人們的最厲害手段,現在果然有戰爭將臨了哎,神意呀,怎麽自己的誠心就不被接受呢?

  老拐這樣想著,卻見部落首領,崽兒的祖母已經來到社屋,忙上前迎接了,等她說話。祖母並沒有著祭祀盛裝,仍然穿了平日裏那件鹿皮縫製的通裙,神色平靜地與長老巫師們見麵。一個巫師指了巫鹹的使者,要把他宣告戰書的情景重演一遍。祖母伸出手止住他,直截了當地對那年輕武士說:“你送來的箭鏃和三角石已經把一切都表示得很清楚了。回去告訴你們的首領,崽兒失蹤不見,那是上天顯示的神意。他已經被神領走了。我們通過整修田地道路,恢複神柱祭壇,已經向眾神和各部落表達了謝罪的意思。現在天象已經認可蛇部落的誠意,再沒有降暴雨發山洪,說明眾神讓我們安居樂業。任何人妄圖再以我孫子殺死蟒蛇的事為借口發動戰爭,都是違背神意的,也是必然會失敗的。巫鹹部落若是執意妄為,蛇部落也隻好奉陪到底。仗打多久都行,我們生存的山林和土地是絕不會讓出去的!”

  長老巫師們見祖母態度堅決,絲毫沒有退讓求和的意思,便齊聲發出歡呼。同時把執在手中的獵棒,使勁在地上頓出聲響,篤篤篤地表達著接受挑戰的情緒。長老巫師的獵棒上端分別紮了鷂鷹和比翼鳥的羽毛,以此作為權杖和禮器。大巫覡老拐那根獵棒則不同一些,分層次飾有鷂鷹和比翼鳥兩種羽毛,表明他握的既是權杖也是禮器。整個部落隻有他具有長老和巫師雙重身份此時老拐的神情仍有憂慮,時而擔心地看看自己的母親,崽兒和全部落的祖母。卻也不便說話,也把手中的獵棒沉沉地往地上頓出聲響。祖母見他心裏有話,也不說破,指了那年輕武士說:“趕快走,不要多話,小心我的武士們把你撕碎,讓你複不了命!”

  待巫鹹的使者走後,祖母便對老拐說:“我知道你有話要說,是對我不願求和接受挑戰的決定有顧慮,怕打不贏他們。這是沒辦法的事,明擺著巫鹹是找到了借口,要與我們爭奪各部落盟主的地位。前些時候,我們因為那鹽販子侮辱蛇部落先祖教訓過他們,讓他們把鹽販子送來受死祭神,又以此為契機主辦部落聯盟事宜。巫鹹這是不願看見我們出頭呢。明白了這點,知道這場戰爭遲早要來,我才下決心接受挑戰的。無非是再打一仗。這時候哪能退讓,退到哪裏去?一旦失去山林和土地,蛇部落就完了。好了,我們就做好準備,讓小夥子們把獵棒和弓箭都備齊,跟巫鹹相約的仗哪天開打?”“三天以後。在我們與巫鹹部落之間,靠近大巫山下,長著一大片短型馬鹿草,可以讓十萬頭鹿子一齊奔跑的曠野,那就是我們的戰場。”一個巫師回答說祖母看看眾人,搖搖頭,說:“那好,我們還有三天時間作準備。現在分下工,部落裏小夥子們的作戰訓練由我負責”又指了老長巫師們說:“除了祈禱祭神占卜打卦外,你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得抓緊辦。老拐你負責,帶一些人分別去鄰近部落走訪一下,看看他們對這場戰爭有什麽看法。要盡量爭取他們跟我們結盟。我們的口號就是要和平不要戰爭。製止了巫鹹部落發動的戰爭,對他們也有好處”

  老拐的情緒這才有了好轉,對祖母點點頭,又指了幾個年輕巫師說:“我們這就分頭走。我先到河下遊的魚部落去”

  兩天以後,老拐和巫師們回到部落,直接到祖母居住的大洞屋,向她匯報各部落對戰爭的態度。那時他神情多有沮喪原來周圍部落事先都接受了巫鹹部落的說辭,認定這次洪水災害的確是因蛇部落犯下瀆神罪引起的。崽兒從祭神儀式上逃生而去,也是部落管束不嚴的結果。搶奪祭神的犧牲更是嚴重的瀆神。因此,戰爭是不可避免的了。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及原先與蛇部落結盟的鷹部落、虎部落、熊部落都認可了巫鹹的說辭,已派出武士參戰。與蛇部落最鄰近的魚部落則反對戰爭,主張通過談判和祭祀消除分歧,減輕災禍但他們也不願意參加蛇部落的行動,不願與巫鹹打仗。這跟魚部落的首領魚姑媽媽的心情有關,她的女兒魚姑失蹤好多天了,所以心情不好“什麽什麽,慢些說!你是說魚姑也不見啦?”祖母眼裏光亮一閃,問老拐。老拐說:“是的,我聽魚姑媽媽說,就在我們崽兒祭神又跑掉那天,魚姑也失蹤了。那姑娘今年14歲,已經行過了成年禮,不知被哪個部落的小夥子拐跑了”

  祖母笑笑,又說:“好了,魚姑不見了,我們的崽兒也失蹤了,這也許都是神的意誌呢。不說它了。我問你,牛部落你走到了嗎,他們對戰爭的態度怎麽樣,斷指怎麽說?”

  老拐看看祖母,搖搖頭說:“牛部落也不參戰,他們要保持中立。牛部落首領斷指還要我向你,我的母親,部落的老祖母轉達他的勸告,要我們讓出山林和土地,體麵退出,另找生存之地。他說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說即使牛部落不參加對我們的討伐戰,巫鹹的部落聯盟要打敗蛇部落也不難,這一仗蛇部落肯定打不贏。”

  “他放屁!”祖母憤怒地說:“那家夥恐怕已經忘記了我是怎樣宰斷他那根手指的。蛇部落首領從來不容許任何人欺騙和戲弄自己的尊嚴。部落曆史從來沒有不戰而屈自己之兵的先例,也從來不怕與任何強敵打仗。斷指那家夥,也不分個是非曲直,隻看到巫鹹此時虛假的強大,就放任人家欺負自己的兄弟姐妹。他大概把我是他愛過的女人也忘幹淨了,或者就是對我宰斷了他的手指還耿耿於懷。這樣的男人靠不住。”

  說最後那句話時,祖母已經扭過頭去,分明是對自己的女兒們說了。崽兒的媽媽們並不說話,隻是笑笑,聽祖母繼續說:“這家夥,下次如有機會,我還要宰他一根手指”

  “好啊,讓他的手指都斷掉!”崽兒的媽媽們也興奮起來,紛紛說“對,對,誰叫他不講情義?”“對這樣的男人就不能講客氣。”

  “把他身下那根中指也一齊宰斷!”

  老拐在一旁聽著自己妹妹們的發泄,一時竟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了。祖母問他還有什麽情況要說。老拐才回過神來,麵有憂色地說:“牛部落保持中立,魚姑媽媽反對戰爭,我們隻能獨自對付十多個部落的攻打,趕到戰場還要走很長的路,我有些擔心呢”

  祖母拍拍他的肩頭,說:“我的兒子,你的首領氣魄到哪去啦?這時候擔心管什麽用?打仗既然已不可避免,與其擔心,不如拚一下。走,把小夥子們集合起來,現在就出發。如能搶占到有利地形,勝負還不一定呢,怕什麽,我跟你們一齊去!”

  祖母說這話時,麵色已經很平靜了,眼裏則一如既往地閃爍著堅定的目光祖母和老拐帶領蛇部落武士趕赴與巫鹹約定的戰場。跟隨祖母一起出征的,還有她的幾個女兒,崽兒的媽媽們。她們也拿了獵棒和石刀武裝起來,負責近身保衛自己的母親。不過,當蛇部落武士們到達戰場邊緣的河邊時,卻發現自己已經遲到了,且立即陷入了巫鹹部落及其戰爭同盟的四麵包圍之中。部落武士們立足未穩,已聽到敵人的喊殺聲,並有十多名年輕武士遭到攻擊殺戮,發出慘烈的喊叫“立即停止前進,進入戰鬥!”祖母高聲下令,同時揮動部落首領的權杖向前衝鋒祖母的權杖與老拐和長老巫師們所執的權杖、禮器都不同,不是用羽毛裝飾的普通的獵棒,而是一根黑梨木棒,有一個半人那麽長,一握粗細。棒身因為長年攥握摩挲而光滑閃亮。木棒上端粗大的一頭,精致地雕刻著部落神主蛇的形象。環圍蛇頭裝飾的飄帶,則是三根剔除了骨節的虎尾,看上去十分威風部落武士們看見祖母的蛇頭虎尾杖向前傾斜著直指敵陣,頓時振奮起來,齊聲呐喊著往前衝鋒。敵方武士立即有被獵棒捅穿胸膛的,被強弓硬弩射穿頸項的,被石刀石斧砍破頭顱的。巫鹹聯盟的隊形便散亂開來,更多的人不能不返身逃跑蛇部落的隊伍站穩了腳跟。祖母立即叫老拐把隨軍巫師和武士小首領召集攏來,聽從號令。祖母說:“很顯然,巫鹹部落對於這次征伐是早有預謀的,開戰也沒有按約定的時間,還違反了以往的規則。幸虧我們的小夥子早有作戰準備,受到圍攻也士氣不衰。這樣也好,早點遭遇敵人,我們也可以丟掉幻想早作打惡仗的準備。現在,巫鹹那方的合圍還沒有全部完成,我們必須停止進入戰場。既然他們違反了約定,我們也不能固守規則。現在我們正在曠野邊上,我們身後是一片山林,地勢也高些,還有這條從大巫山上流下來的河,山水都可以作防禦屏障,這就很好隊伍就在這地方紮下營來,穩固備戰。你們看怎麽樣?”

  巫師和武士小首領都齊聲說好,紛紛對祖母的作戰經驗表示佩服。祖母伸手止住眾人的叫好,轉而對老拐說:“你立即去找巫鹹大首領,跟他們辦下交涉,叫他們的隊伍退後十裏,讓出戰場的中心地域來。你跟他們說,既然要打仗,還是要講點規則搞突然合圍不宣而戰,就算打敗我一個老人家,他巫鹹並不光彩,以後各部落也不會服氣的”

  按照巫巴山區各部落早已認可的戰爭規則,正式的戰鬥必須使各方的武士有衝殺和進退的充分餘地,以保證戰爭公平進行因為就戰爭本身而言,殺人並不是目的,在戰鬥中完美表現部落的凝聚力和首領的組織指揮才能,盡情展示武士的威武、強壯、勇敢和昂揚鬥誌才是根本。一方在氣勢上壓倒對方,使其屈服,從而接受講和條件,戰爭即可結束,殺人越少越好。這也是巫巴山區因為生存條件艱難,人口增長緩慢而長期來形成的戰爭道德。現在巫鹹部落不按事先約定的時間地點交戰,卻在蛇部落武士立足未穩之際實行包圍突襲,作為前鋒領軍作戰的巫師和武士首領們難免心中有愧,故而在遭遇蛇部落反擊時,便先行潰逃祖母也是據此決定派老拐前去與敵方交涉的老拐帶著人與巫鹹聯盟首領辦了交涉,得到了對方退後十裏的保證,並親自監督著敵方的武士隊伍重新遵照約定,撤除包圍退向了曠野中央。不過,他心裏並沒有輕鬆多少。“敵人太多了,密密麻麻的看都看不過來!”他向祖母報告說祖母聽罷,微微皺了皺眉頭,說:“你的意思,不論怎樣我們都打不贏?”老拐說:“可能是那樣的,我們的隊伍一旦進入曠野中央,仍然會被團團包圍。並且無所依靠,無險可守。我們一個部落孤立作戰,力量實在太弱了”

  祖母這時卻笑出聲來,對老拐和幾個女兒說:“既然是這樣,我們何必要硬著頭皮往包圍圈裏鑽。我們就在這裏守一些時候,消消巫鹹的銳氣再作打算”老拐說:“那怎麽可以呢?我與巫鹹已經說好的,明天就在那曠野中央交戰,一早我們就得列好戰陣的,蛇部落不能失約”祖母說:“我們可以不失約,派個人去向巫鹹說明,我們還需要有幾天備戰時間”

  老拐仍有顧慮,不安地說:“恐怕他們不會答應了。”祖母說:“那就怪不得我們背約了,你們說呢,我的女兒們?”

  崽兒的媽媽們那時都點頭說:“母親說得對。這是打仗,是拿小夥子們的生命來拚我們的生存權利,當然不能什麽都按巫鹹的要求辦。一切應該以我為主,打贏才是硬道理”

  “哈哈哈……”祖母聽罷,突然朗聲地笑出來。見老拐還要說什麽,便伸手止住他,說:“你不要說了,你的智慧真比不上你的妹妹們。尊重生命,保衛權利,戰爭目的高於任何既定規則。在這一點上,女人們從來不比男人更迂腐。”

  對於祖母所說的這個道理,老拐是在第二天傍晚才完全接受的。不出祖母所料,巫鹹並沒有完全遵守與老拐所作的約定。他們沒有給蛇部落那幾天備戰時間,也沒有在曠野中央耐心等待列陣廝殺,而是在第二天重新布置了對蛇部落的包圍,並在傍晚時分發起了進攻當喊殺聲在蛇部落駐紮地四周響起後,老拐終於憤怒地咒罵出聲:“狗日的巫鹹,這麽幾天都等不得,讓我這個大巫覡在祖母和妹妹們跟前沒有麵子!”

  祖母那時已顧不得老拐的抱怨了,執起首領權杖指揮著武士們奮起還擊。她的女兒們也幫著向各支武士小隊下達命令,還幫著搬動弓箭石塊之類武器。武士們見祖母和崽兒的媽媽們毫無懼色,也都抖擻起精神來,奮力拚殺。巫鹹聯盟的武士隊伍一時也占不了什麽便宜,隻得趁天黑下來悄悄撤退出去一戰下來,蛇部落殺死敵人60多,自己也損失了30名武士“幸虧我們早有準備!”幾個隨征巫師統計了戰鬥結果,向祖母和老拐報告說那時候,祖母和老拐在主營帳裏召集著戰前會議。部落作戰時的營帳是武士們砍來老樹幹、芭蕉杆和芭蕉葉搭成的。首領的主營帳搭得很大,可以供幾十人議事。當然都是站著討論,除了首領祖母之外,其他人沒有坐凳。祖母的坐凳也不是隨帶的,而是就地找一截木樁,鋪上虎皮,就成了首領席。虎皮是由崽兒的麽媽媽帶著的,那也是首領權威的象征,與祖母的權杖一樣,出征打仗不能不帶。主營帳四周燃起了幾堆篝火,把人們的臉映得紅彤彤的。氣氛便顯得神秘而莊嚴老拐聽罷巫師的報告,沉下臉來,向年輕的巫師們下令,安葬他們,包括巫鹹的武士在內,讓他們的靈魂得到安息祖母對老拐點點頭,對他的布置表示認可。又問:“照這樣下去,我們還能打多久?”

  老拐讓一個年輕巫師捧來一把蓍草,自己動手擺弄起來。蓍草是巫師們的常備用品,既用來打卦占卜,也用來作算籌算過之後,老拐臉色更加嚴峻,對祖母說:“巫鹹人多,我們人少,兩方相較差了好幾倍。即使照今天的打法,巫鹹每仗損失多我們一倍,最終還是我們失敗。根據部落戰爭的常規經驗,勢弱一方的戰鬥力按倍數遞減。第一天損失30人,第二天就是60人,第三天120人,第四天240人,第五天480人,第六天的損失數將會接近1000人,第七天就是2000人,第八天4000人。我們整個部落的武士差不多有5000人,這樣最多能打9天。如果按一支隊伍損失三分之一即被擊潰的戰爭效果計算,我們隻能打7天”

  眾人聽了老拐的話,臉色立即都有些沉重,久久不說話。崽兒的媽媽們也圍了祖母,看著她,等她說話祖母沉吟半晌,才回過神來,卻說:“啊,老拐,我的兒子,看來你當大巫覡的本領果然高過其他很多人,計算得很精確呢。不過,依我看,你前麵的全部計算都不如你後麵說的那句話精當。就是一支隊伍被擊潰的戰爭效果,那才是決定性的。沒有幾場戰爭是按照損失武士倍數遞減的進程展開的。孩子們,我帶你們打過那麽多仗,你們見過這樣的戰爭嗎?沒有。既然這樣,我們可能被巫鹹擊潰,為什麽巫鹹就不可能被我們擊潰呢?從一開始,我們就應該朝這方麵設想”

  “對,對,我們也有可能贏得勝利的,我們要設法打敗巫鹹!”眾人對祖母的話紛紛表示讚同。

  “可是,可是……”老拐仍有疑問,神情固執地說:“我們的實力不夠,擊潰巫鹹聯盟的武士隊伍,那談何容易啊!今天這一仗,巫鹹突然發起進攻,敵人的喊殺聲把這片林子都差不多震翻了。鳥兒們被驚嚇得直到現在都不敢飛回來。我們拚死抵抗,才得到這麽個結果。假如明天或者後天,巫鹹的進攻力量再加大一些,我們能不能抗住,真有些難以設想呢”

  眾人聽他這樣說,又都啞了口。

  祖母哎地歎一聲,對著老拐無奈地搖搖頭,說:“那麽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呢?投降乞和嗎,交出山林和土地嗎?我們的部落能往哪裏去?”

  老拐一時也難過起來,聲音有些哽咽地說:“祖母,蛇部落偉大的首領,我的母親,我不能眼看著你這麽大年紀還失去家園。我是想,既然我們的戰爭注定打不贏,我們就沒必要硬拚下去。而這場戰爭又是因為崽兒殺死蟒蛇犯下瀆神罪引起的,惟一的辦法,就是請你下令再次緝拿崽兒祭神,向各部落公開謝罪我相信,憑著我們的誠意,憑著我與巫鹹和各部落長期打交道的資格,他們是會接受的”

  “啊!崽兒的媽媽們首先驚歎出聲。其他人等則竊竊議論起來“什麽,還要殺死崽兒,這時候你怎麽還有這樣的想法?”祖母一臉震怒,眼睛狠狠地盯著老拐。好一會兒,祖母才強壓下自己的怒氣,對老拐說:“崽兒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就真的一點不心疼啦?哎,老拐,我的兒子,我該怎樣對待你!”

  老拐被祖母質問得低下了頭,臉上滿是狼狽。但也無法退讓,堅持為自己申辯說:“祖母,你怎麽罵我都可以,可我是部落的大巫覡,我的首要職責是對神負責,保佑部落不受神的懲罰。祭神的原則不針對任何個人。我也並不是一點不痛惜崽兒的生命,我是他的舅舅,是看著他長大的。實話說,大巫覡也真他媽不是人當的,我總是站立在神和人中間受罪不盡。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部落要生存下去。神和人究竟哪個輕哪個重,我究竟是該向神靠攏,還是該向人靠攏,啊,祖母,我的母親,你說我該怎麽辦?”

  眾人都看著老拐,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他們從來沒有聽大巫覡這樣談論神和人的問題,不免都為他的兩難處境心存同情祖母搖搖頭,語氣和緩地說:“好了,老拐,我的兒子,難得你有這樣的肺腑之言。關於神和人孰輕孰重的問題,你解決不了,我也解決不了。放下它,不爭論。現實的問題還得靠我們自己解決。這樣吧……”

  卻見祖母突然把話頓住,沉吟片刻之後,再把手一揮,語氣堅決地說:“行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決不允許有誰再打崽兒的主意。他已經走了,已經被神引領走了,那也是神的意誌。此外,老拐,你說的那種殺崽兒祭神,以退讓求和的辦法,也不是好辦法。很可能還不會被敵方接受。你應該明白,巫鹹發動這場戰爭,從根本上說,並不是以追究崽兒瀆神罪為目的的。他們長期以來,都對蛇部落與周圍部落友好的關係心存不滿,一心想爭得天下聯盟總首領的地位,同時也是要奪取我們的山林和土地巫鹹哪裏會隻滿足於看到我們殺掉一個崽兒?連這場戰爭都是一種訛詐。我們不能接受這樣的訛詐!這一點,我看得很明白,我希望你們也要看明白。老拐,我的兒子,你是大巫覡,在自己的部落生死攸關的大是大非問題上,絕不能心存幻想!男人們哪,在關鍵時候一定不能迂腐,你們要讓部落的女人和孩子們放心哪,啊!”

  祖母說話的語氣越來越急,聲調也越來越高,最後的歎息更有一種向神靈呼喊的情緒。眾人一時都不再說話了。固執的老拐也沒有了反駁。臨時營帳裏立即陷入了一片沉寂,隻有篝火燃燒發出的劈啪聲響徹夜空好一陣,老拐終於也發出一聲歎息,並開口說話。他小心地向祖母說:“母親,既然你老人家決心已定,不願向巫鹹作出退讓,那我們就準備打仗吧。我是你的兒子,你將會看到,我是決不會在戰鬥中退縮的。我的妹妹和部落武士們也不會向巫鹹投降。我們將以死相拚,直到最後一刻”

  “是,我們要以死相拚,直到最後一刻!”

  眾人發出誓言,向祖母表示著戰鬥的決心卻見祖母又搖搖頭,語氣沉沉地說:“我的孩子們,我明白你們的心思。但我要聽的並不是你們這些話。我們打仗為什麽?我們要想辦法打贏!部落的命運既然掌握在我們手裏,贏得勝利才是首先應該考慮的。先前我已經說了,我們可能被巫鹹擊潰,巫鹹也可能被我們擊潰。現在我仍然堅信這一點,隻要我們朝那個方向努力,神靈也會站到我們一邊。那天下午,神靈解下了崽兒的手。神靈都不讓崽兒成為無辜的犧牲,我們為什麽要甘願成為巫鹹的犧牲呢?好了,現在我們來想想辦法”

  祖母說罷,向老拐和幾個女兒招招手,讓他們圍得更攏些,然後說:“我們要想法瓦解巫鹹的聯盟,這並不是不可能的。除了與巫鹹同出一脈的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部落外,鷹部落、虎部落和熊部落原本與我們有同盟關係的,我們要爭取他們解除與巫鹹的盟約。隻要能讓這三個部落不參加與我們的戰爭,力量對比就會發生變化。此外,我們的近鄰牛部落和魚部落目前保持著中立,他們不願跟著巫鹹打仗。現在我們要爭取這兩個部落放棄中間立場,派出武士跟我們一道戰鬥。那樣,我們擊潰巫鹹就更有把握。老拐,我的兒子,現在你帶一些人再去找找這些部落的首領,就說是我,蛇部落的大首領請求他們援助。我相信他們不會拒絕的。尤其是牛部落,在幾個部落中他們的實力最強”

  卻聽老拐說:“不,牛部落的首領不是東西,斷指前次就拒絕過一次,寧願保持中立也不參加我們的同盟。母親,難道你還能忍受他再拒絕你一次嗎?”

  “不會,斷指絕對不可能再拒絕一次我的請求,我也決不允許他再拒絕”祖母說罷,轉向自己的女兒們,指著崽兒的幺媽媽說:“你過來,到牛部落的這個使者你來擔當,你哥哥老拐去不合適。去,把我的石刀拿過來”

  女人們一時不明白祖母要做什麽,都麵麵相覷。祖母突然提高了聲調,嚴厲地再次下令:“去把我的石刀拿過來,我要給牛部落首領送件禮物!”崽兒的幺媽媽不敢崽慢,返身從自己攜帶的鹿皮口袋裏掏出祖母的石刀。正是崽兒偷偷帶上山去,並用它殺死巨蟒的那把刀。是用黑色金剛石磨製成的,刃口很鋒利祖母接過石刀,拿在右手上掂了掂。又伸出左手,張開五指,把石刀比劃一陣。眾人都不明白她拿刀做什麽,都提著心尖看著她卻見祖母蹲下身去,把首領坐凳上的虎皮一把掀開。接著把張開的左手平擺在那當做坐凳的樹樁上,突然舉起石刀對準左手中指猛切下去隻聽得“哢”的一聲,祖母的一根手指已被切斷,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掌立即噴出鮮血來,把那根已經切斷的手指連同樹樁一齊染紅了“啊!”眾人齊聲發出驚呼。崽兒幺媽媽的聲音尤其尖銳,幾乎將曠野的夜空一下戳穿,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祖母手裏仍然握著那把石刀。她並沒有停止動作,也不管眾人的驚愕,又用淌著血的左手撩起穿在身上的虎皮裙,用刀割下一塊四四方方的虎皮。接著便扔掉石刀,從樹樁上拾起那根斷掉的中指,端端正正地放置在虎皮中央。祖母把虎皮和斷指捧起來,麵帶笑容地捧到崽兒幺媽媽的麵前,語調平靜地說:“孩子,你把這拿去,就說這是我送給牛部落首領的禮物。多年前我切斷了他的一根中指,現在我把自己的手指奉還給他”

  蛇部落使者當晚緊急出訪鷹、虎、熊、牛、魚五個部落,第二天一早便返回了曠野營地向祖母報告了結果:鷹部落、虎部落和熊部落決定退出巫鹹的戰爭聯盟,不再與蛇部落交戰;魚部落仍然不願參加戰爭,魚部落首領魚姑媽媽仍然沉浸在女兒失蹤的痛苦之中;隻有牛部落的態度與眾不同崽兒的幺媽媽說起與牛部落首領的談判時,充滿自豪。她笑著說:“當我把用虎皮包著的手指遞給斷指時,這位部落首領竟激動得雙手直戰抖,捧著祖母的手指看了很久,最後還流下淚來。斷指對我說,他永遠忘不了蛇部落女首領對他的這份情義,也忘不了過去與你一起在山林裏度過的每一個夜晚。他說他至今仍然愛著你,說是如有機會還想與你再進山林共享歡樂。啊,祖母,我的母親,你好偉大耶!把一個男人的手指宰了,還能讓他一直傾心於你,世上的女人沒有幾個能與你相比了”

  “好了,不要再說下去了,肉麻!”

  祖母伸出右手止住小女兒的絮叨,說:“斷指那家夥臉皮厚,都這麽老了,還會說讓人肉麻的話”說罷,微微皺了皺眉頭,似乎在盡力忍受著什麽。她那隻切斷了中指的左手這時正用細麻絲纏著,裏麵包著的是嚼成渣汁的尊麻草,已經止住了血但所有人都知道,疼痛是難免的祖母忍住傷口的疼痛,臉上又露出微笑,對小女兒說:“現在我哪有心思聽他說那些肉麻話。我關心的是,他對我們的要求究竟是什麽態度?”

  崽兒的舅舅老拐也插嘴說:“好了,妹子,快說正事,他們想不想與我們一起作戰?”

  崽兒幺媽媽這才不笑了,嚴肅下語氣說:“牛部落已經放棄了中立,決定與蛇部落一同作戰。斷指還說,如果不能幫助蛇部落打敗巫鹹,把自己心愛的女人解救出來,那就枉為男人一世了。在與我說過這些話之後,斷指立即派人去照會了巫鹹部落,宣布將向巫鹹開戰。接著又下令集合了武士隊伍,現在可能已經抵達曠野戰場了呢。”

  “啊,是嗎?”老拐頓時興奮起來,與武士小首領們立即走出營帳,涉過河去,登上一處山坡向曠野縱深張望。一會兒回來對祖母說:“是耶,是耶,巫鹹聯盟隊伍左側現在有些混亂,像是受到了騷擾。那邊真有一支隊伍開過來了,可能就是牛部落的武士們來了。但他們離我們的營帳還遠,不知道斷指能不能與我們合並攏來。與巫鹹約定的開戰時辰已經到了。怎麽辦,祖母?”

  祖母把右手張開,接過崽兒幺媽媽遞過來的蛇頭虎尾權杖,拿起來用力往地上頓一頓,說:“還問什麽,把小夥子們帶上,衝過去,打!我們這邊打起來,斷指就知道怎麽辦了。他打過無數的仗,那家夥!”

  蛇、牛兩部落與巫鹹七部落聯盟的隊伍在大巫山下的曠野進行的激戰,從早晨打到太陽落山時分。整整一天,曠野裏殺聲震天動地。交戰雙方九個部落的武士隊伍互相廝殺。因為人們大都穿著獸皮和飼養動物的皮製成的袍子,有的穿著麻絲編織的衣服,也不興染色,各部落之間並沒有固定的服飾和旗幟,所以衝殺起來也沒有嚴格的分別。隻見無數的人一會兒衝過來,一會兒衝過去,一會兒衝向左邊,一會兒衝向右邊。在廣闊的曠野上,戰爭的隊伍仿佛流動的潮水,始終動蕩不息,十分壯觀戰鬥中,蛇部落和牛部落的武士隊伍終於得以會合一塊。因為都忙著帶隊衝殺,兩個部落的首領也沒有說上話。祖母隻在短暫的戰鬥間隙與斷指相視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直到傍晚時分,交戰雙方都不想再打下去了,各自吹響牛角號退出戰場,祖母和斷指才走到一起。兩個首領都把權杖高高舉起,又合並攏來交叉著插在地上,便成了集合眾武士的指揮杖,蛇牛聯軍至此才算正式形成“這一仗打得很慘烈,我們的武士死傷很多。戰場形勢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根本改觀,我們得另想辦法呢”老拐在向兩個首領報告戰鬥結果時,情緒並不樂觀祖母看看斷指,見他閉著眼睛,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便笑笑,對老拐說:“不著急,他都不著急,我們著什麽急?”

  老拐仍不輕鬆,說:“我們總得想想辦法,現在巫鹹的人還是比我們多”

  崽兒的幺媽媽在一旁也插話說:“母親,你別隻看著斷指他當然不著急,他們牛部落傷亡的武士隻有我們一半多。要是明天他帶著自己的武士撤離戰場,把我們晾在那裏,我們著急也沒有用了。”

  祖母那時不再笑了,正色地說:“住口,小女兒你說些什麽?斷指怎麽會撇下我們撤離戰場?難道你真以為你不是他生的,他就不會心疼你。你怎麽能存這種小心眼。對男人還是應該有信心,不然我們女人還活個什麽勁?”

  卻見斷指這時也睜開了眼睛。他看看老拐,又看看崽兒的幺媽媽,突然笑出聲來,說:“你們放心,我就是戰死在這裏,也不會撇下你們撤離戰場。我會對你們的母親負責到底!”

  斷指沒有食言。雖然第二天的戰鬥更加慘烈,牛部落的武士們也一如既往地奮力拚殺不止。到中午時分,雙方戰事暫息,各整隊伍以備再次廝殺。牛部落的傷亡人數已超過蛇部落。祖母在與斷指一同巡視戰場,撫慰牛部落受傷的武士時,也不禁流下眼淚來。斷指那時便伸出手把她肩頭緊緊抱住,卻說:“不要緊,我們繼續戰鬥,我不會讓你再宰斷一根手指!”說得祖母也笑出聲來,神情很單純下午的戰鬥仍然很激烈。雙方似乎都把這一仗視作最後的決戰了,進軍的號角此起彼伏一直不絕。武士們的衝殺也更加瘋狂。巫鹹聯盟隊伍畢竟人多,很快占了上風。蛇牛聯軍被壓迫著不斷後退。但因祖母和斷指一直保持著高昂的鬥誌和堅定的信心,鼓舞著武士們不屈戰鬥,整個隊伍始終沒有潰散。巫鹹聯盟隊伍也始終不能發起最後的衝擊接近日落時分,蛇牛聯軍退到了曠野邊緣的那條河邊令祖母和老拐感到驚奇的是,從大巫山上流下來的那條河,原本波濤滾滾,現在的水流竟變得細小起來,露出在河床上的石頭恰好可以讓人踩著趟過。蛇牛聯軍趕在巫鹹聯盟隊伍追到之前成功地渡過河,終於在靠近山林的曠野邊緣站住了腳跟,準備進行最後的抵抗而這時,巫鹹聯盟隊伍也緊追不舍,很快又咬住蛇牛聯軍,有的還過了河。蛇牛聯軍重又麵臨了被四麵包圍的危險。河那邊,敵方的呐喊一直不停。山林裏,自己隊伍裏受傷武士難以忍受疼痛的哀嚎和呻吟也回響不絕。蛇牛聯軍隊伍裏便籠罩起一種濃濃的悲愁氣氛“不行!”祖母和斷指聚在一起分析了眼前的形勢,一致作出決定,要擺脫困境,首先必須鼓起士氣,主動出擊衝殺。兩個首領迅速作出部署,各率自己的隊伍分頭出擊,向敵方發起夾攻突襲。年輕的武士們看見兩位首領都舉起了自己的權杖,知道最後的決戰已經到來,都抖擻起精神準備衝鋒進攻的號角再次響起。鳴鳴鳴,山林也發出陣陣回響正在這時,老拐突然跑過來,向祖母和斷指報告說:“怪了,怪了,巫鹹聯盟的先頭隊伍不戰自退,陷入了混亂,不知是怎麽回事。”

  很快,一個巫師和兩個武士小首領也跑來報告說:“河那邊響起了可怕的聲音,亂七八糟的,分明還有哭喊,就像突然遭遇了眾神的襲擊”

  果然,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巨大聲響隆隆地傳來。祖母和斷指也聽到了。祖母伸手止住眾人說話,皺起眉頭,凝神傾聽一會兒,臉上也現出震驚的神色。祖母說:“我聽到了神的怒吼,是共工大神。對,一定是的,有山洪暴發了!”

  “啊,共工大神發怒了,又是誰觸犯了神怒!”眾人臉上都有恐懼之色卻聽斷指說:“不對,天這麽晴朗,前些天也沒有下過雨,哪會有山洪暴發?一定是哪點搞錯了。”

  “不,那就是洪水的聲音!”祖母堅定地說。同時指示老拐:“你趕快向隊伍發令,立即衝過河去,占領河對岸的高地,監視巫鹹的動向,同時察看清楚洪水從哪裏來的,衝向什麽地方了。快去,這是神顯示的意誌,一點不能大意,也不能錯過機會。我們和巫鹹的戰爭,或許這就是轉折點了!”

  當祖母和斷指帶著全體武士都渡過河去,登上對岸的高地,看清楚曠野裏發生的事情全貌時,眾人都發出了歡呼:

  “神啊,天降神怒了!”

  “巫鹹的隊伍潰散了!”

  “巫鹹惹惱了共工大神,洪水把他們衝散了!”

  突然從山林深處衝出來的洪水衝向了曠野。原本作為戰場中心區的曠野上,此時洪水恣意肆虐。巫鹹的武士們完全炸了營,四散奔逃,躲避著洪水巫鹹和聯盟各部落首領一邊避讓著洪水,一邊高舉起權杖大聲叫喊著,試圖重新集合隊伍。首領們仍然保持了清醒的意識,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麵前並沒有喪失判斷力果然,洪水很快就小了下去。祖母、斷指和老拐都看出來,那些山洪其實就是一條河衝下來形成的。而那就是自己的隊伍剛才渡過的那條河。渡河時蛇牛聯軍的隊伍異常順利,就因為河水突然變小了,還露出了河床中心的石頭。那時祖母和老拐都很奇怪,不明白河水為什麽變小了。現在才知道,原來是河水突然改了道“這真是天意,是眾神護佑我們部落!”祖母對斷指和老拐說:“趕快下令,讓我們的全體武士都衝下去,趁巫鹹的隊伍驚恐不定軍心渙散之機,一舉把他們打敗。勝利之神站在我們一邊了。衝啊!”

  說罷,奮力舉起蛇頭虎尾權杖向前一揮。蛇牛聯軍的全體武士便一齊呐喊著衝了過去“看,看啊,山林多紅啊,還有多好看的彩虹,有神靈要顯現了!”緊緊護衛在祖母一側的崽兒的幺媽媽這時突然喊起來卻見落日紅霞映紅了整個山林,天空也升起七色的雲彩。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正是神靈將要顯現時的情景。老拐和幾個巫師跟著也驚訝地發出了歡呼:

  “果然有大神在幫助我們了!”

  “那就是共工嗎?”

  “不,你們看,那山頭還有人影在跑動,像是個小孩子?”

  “對,還有一個女人呢!”“哎呀,看上去樣子很熟悉呢。是崽兒和魚姑!”

  “胡說,崽兒不是那樣子的。你們看他頭好大,分明是神的樣子”

  “那個女人也不是魚姑,是個女神,是神在護佑著我們”

  “看,巫鹹被擊潰了。他們逃跑了,我們勝利了!”

  當黑夜降臨,月亮初升之時,一場大戰終於結束了曠野上,蛇牛聯軍的武士們重新集合起來,齊聲發出勝利的歡呼。祖母和斷指相互對視一下,兩個首領臉上都現出了笑意其後,祖母對蛇部落大巫覡老拐和自己的女兒們說:“好好犒賞一下牛部落和我們的武士,讓他們盡情歡樂吧。明天一早,太陽會重新升起來。那時,要把戰死的武士掩埋好,把受傷的人都帶上,準備回家。巫鹹不會再跟我們打仗了。”

  斷指這時卻語氣沉沉地說:“那我們也該分手了。在告辭之前,我要感謝你贈送的禮物,你那根手指……”

  斷指的話卻被祖母打斷。祖母說:“什麽手指?忘了它!那是我借兵的兵符。本來我倒是真想還你一根手指的,但女人的手指代替不了男人的手指,我怕會一直欠你了。走,上山去,這次我們都沒有了手指。”

  斷指一下卻遲疑起來,吞吞吐吐地好久才說:“到山林裏去幹什麽?”

  祖母一笑,說:“還問什麽,仗都打過了,男人怎會還這麽迂腐?你和我都是部落首領,至少應該去看看究竟是哪位大神在幫助我們,也該代表部落謝謝神靈”又轉過頭對老拐和崽兒的幺媽媽說:“不準任何人進山林裏去打攪我們祭神”說罷,不由分說地拉了斷指往山林走去兩個首領在察看過洪水衝出來的山林之後,發現摧毀巫鹹聯盟隊伍的那條河現在已經恢複了原來的流向,看上去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斷指驚奇地對祖母說:“怎麽回事?沒有神跡,我沒有發現神跡!”

  祖母對他笑笑,說:“有,怎麽會沒有神跡,你不相信嗎,我們就是神。來,我已經很久沒有與真正的男神相遇了”

  祖母說罷,用右手解除掉出征的盛裝,卻把斷掉一根手指的左手小心地保護著。接著便躺倒在林間柔軟的草地上,仰起頭對斷指說:“來呀,我的男神,你還有沒有那根中指”

  斷指也笑了,舉起自己那隻完整的手,說:“真正的男神是不會丟掉自己的中指的。”

  那天夜晚,崽兒的幺媽媽獨自一人走出蛇部落的營帳,來到曠野邊緣的山林邊。她對祖母和斷指的神秘行蹤充滿著好奇,卻也不敢違反祖母的禁令擅自闖進山林。那夜裏,她聽到高高的山林裏一直有歡笑聲和叫喊聲傳過來,通宵達旦。她後來對崽兒和魚姑說,她終於知道神是什麽樣的了,偉大的首領和偉大的愛情就是神那場大戰之後,斷指又到蛇部落來過幾次,除了商談兩個部落加強聯係互通有無外,也邀請祖母上山林說話。祖母後來說,難得斷指那麽大年紀了還充滿男人的自信和激情,他的中指從沒有真正折斷過又過了些年辰,祖母帶著大巫覡老拐和崽兒的幺媽媽,跋山涉水回訪了一次牛部落。他們是去參加牛部落老首領斷指的葬禮。崽兒的幺媽媽驚奇地看到,自己的母親在葬禮上自始至終都沒有一點悲戚和哀愁的表現,也沒有掉一滴眼淚牛部落繼任首領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中年女人。她對祖母說,斷指臨終前要求她一定要向祖母轉達他的話,他一點都不後悔在祖母那裏丟掉了一根手指。在戰勝巫鹹後,還能夠與蛇部落偉大的女首領歡聚山林,作一個被她認可的男神,此生足矣!

  祖母後來對崽兒幺媽媽說起與斷指的交往,也說了相同的一句話,此生足矣聽到這話,崽兒幺媽媽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母親在斷指的葬禮上,為什麽沒有悲戚掉淚。那時候祖母已完全進入了神的化境。神是不興掉眼淚的但祖母也並不是任何時候都能進入神的化境的,後來她也掉過眼淚。那是當崽兒的媽媽們在她麵前提起崽兒的時候。很多年,崽兒都沒有一點消息。祖母說,她知道崽兒沒有死,崽兒有神護佑著,他總會回來的,現在是神讓他在外麵流浪遠古時期,中國西南巫巴山區最激烈的一場大戰,據考古學者的推斷,發生在長江以北的峽穀盡頭,接近大巫山下的一片廣闊達數十平方公裏的曠野上。那場決定巫巴山區部落人民命運的戰爭,以及戰爭領袖們的表現,在中國幾千年的曆史典籍裏卻沒有一絲記載,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曆史傳統的一大缺憾。不僅是那場大戰,就連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後照,以及後來在西南地區傳說中盛名卓著的巴國立國之君務相、舍頭護國的巴蔓子將軍等人物,在傳統的史籍裏也不見蹤影。隻是在一些神話和地方史誌裏才有點滴記載,如《山海經》、《華陽國誌》等。依我看來,這其實就是一種曆史偏見,是以中原故事為“正史”的民族歧視或大中原主義在史學上的頑固存在。幸而有我外公傳承下來的《解手》的記載,才使我們知道那場由一位巴民族女性先祖任第一主角的南方戰爭,原本也是使天地驚使鬼神泣,堪與同時期北方那場以夏啟為主角,討伐有扈氏之戰相並列的壯觀戰事在祖母和斷指帶領蛇牛聯軍打敗巫鹹聯盟4000多年後,我按照《解手》一書提供的線索,追尋遠古時代巫巴山區那場戰爭的蹤跡。從當地傳說中得知,牛部落首領斷指去世若幹年後,人們為紀念自己偉大的先祖,將部落更名為指部落,在部落裏樹立的圖騰即是一柱用石頭雕刻成的粗大的男根。與眾不同的是,這個圖騰在一切特征都與男性生殖器相同之外,卻在男根頭部刻下了一片方框,看上去就像是指甲。指部落後來分成若幹支從巫巴山區向外擴散。其中一支遷徙到四川盆地南部,與貴州高原相連的山區居住並繁衍至今。在他們居住地周圍的山岡上和叢林裏,近些年來隨著重返自然旅遊熱的興起,人們驚奇地發現了本地先民樹立的數千根石雕男根圖騰柱,多數圖騰柱的頂端都刻著一塊上圓下方的圖形,看上去就是一片完整的指甲蓋。當地人把那些石雕圖騰柱叫做桅指,意思是像船桅一樣豎起來的手指手指也是當地人對男性生殖器的委婉說法  門閂公元20世紀。江南。外公與外婆遭遇戰爭,他們再次經曆了一場生死考驗。

  古時候那個崽兒和他的魚姑姐姐,是否參加過蛇牛聯軍與巫鹹聯盟的那場戰爭,外公說他已經無法講述了。這不怪他。在我後來能夠自己閱讀那些書後,我在外公傳承下來的那部天書裏,也沒有讀到明確記載,留下很多空白。外公告訴我,古代曆史的寫作者大多不相信傳聞,也不輕易接受想像,他們隻記看到的事實,因此《尚書》、《左傳》和《史記》等等才有那麽多空白。外公在整理和重抄那部名為《解手》的天書時,對個別地方作一些補充,也是出於不得已。他說那隻是為了使那些故事具有較完整的邏輯性。但外公說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崽兒沒有死。外公說,他雖然不知道崽兒在蛇部落的祭祀廣場上究竟是怎樣消失的,之後又經曆了怎樣的故事,但他看到的記載是,崽兒後來回到部落時已經是個很剛強的武士了。誠如蛇部落老首領祖母斷言的,崽兒沒有死,他不會死,是神引領著他走出去了。神要他到外麵的世界去經曆更多的磨難,因為神會賦予他將來完成更大的使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苦勞空乏,流浪挨餓,以至愛恨情仇,生離死別,大約都是免不了的。就像我一樣,我從前也沒有想過會走出家鄉,沒有想過到外麵去會做些什麽,更沒有想過以後會接著講巴人的故事”外公說到這裏,語氣已不再輕鬆,眼裏重又凝聚起一種很深邃的光芒,思緒和向往似乎又很遙遠了我猜外公還有很多故事沒有講過,包括他自己的故事。因為我也想知道他從走出巫巴山區到回到家鄉,那20多年裏在江南究竟還經曆了什麽事情。為什麽隻有我舅舅跟他回到了棋盤村,而我母親卻留在了城裏,我外婆則既沒有回村也不在城裏。我不知道那裏麵是否還有別的神示。我要求外公把他的故事繼續講下去。如果還有神示的話,也把那個神示顯現的過程完整講出來我現在完全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一種東西叫做神示了,就是看似奇異的事情本身所固有的邏輯。這話原本是我外公說過的“好吧,崽兒,我接著講”外公沉吟一陣,對我嚴肅地說:“我的這個故事從沒有對別人講過,春兒不知道,蓉兒也沒聽過我殺過人!我現在跟你講的就是我怎樣殺了那個人,為什麽會殺死他。我隻跟你講,你必須答應為我保密。啊,這是你和我共同的秘密。除非以後我死了,你才可以跟別人講。可知道了?”

  那一刻我很吃驚。望著已經白發白須,而且始終是一副文弱清瘦樣的外公,我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他說的話。同時又感到外公的神態裏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莊嚴。我鄭重地點點頭,向外公作了保證,答應為他保密。我沒有食言。很多年過去了,我沒有向任何人講過他的故事。現在我以寫小說的方式講出來,也沒有違背我與外公的約定,因為我的外公已經去世很久了。也許這時在天上的某個地方,外公正看著我寫這個故事呢。我相信他知道我做的事後,也會讚許我外公殺死的那個人是他的一個同事。那時他們同在一個政府文化機構裏供職由於有外婆的幫助,外公的讀書和打工生涯過得很充實,也很快樂。那時他們都很年輕。外公在江南的一個城市先上了補習學校,接著又進了一所著名的大學。在讀大學時,他已經從一個報館夜班撿字工做到了校對員和專欄編輯。畢業後,外公辭去報館的職,轉而受聘到政府一個文化機構當職員,與一批專家負責審讀研究各地送來的文化建設項目,寫出評審意見和報告初稿呈送上司過目。上司在我外公所寫的專家評審意見上署上自己的名,便成為政府的權威指導意見,並撥給相應的款項,以顯示國家的盛世輝煌但這樣的“盛世”很快被證明隻是一場短暫的夢。先是有東北被日本軍隊占領和滿洲國的分離。接著又有上海和華北的戰爭使國家吃緊。最後是政府發布遷都令,以及隨後的首都陷落和數十萬人被鬆井石根司令官指揮的部隊殘酷殺害。侵略軍的士兵在中國首都大街上進行殺人比賽的那些天,我外公正在他所供職的機關裏當留守人員,負責整理和守護重要的國家文檔,以備侵略軍敗退後國家可以繼續進行那些文化建設項目。機關裏所有的人員都已先期撤離,往大後方轉移了,隻有我外公一個人守著一幢空蕩蕩的房子外公之所以在上司征求誌願留守人員的時候同意留下來,是因為他放不下手裏正在規劃的一個項目,即為國家檔案館編製一項保護中國古代文獻檔案的建設計劃。他同時相信,自己作為一個非戰鬥人員,又是從事的文化研究方麵的工作,不會有受到侵略軍非難的太多危險。中華文化曆史悠久,不僅是中國的財富,也是全人類的財富。更何況侵略軍國家的文化原本就與中華文化具有相同淵源,連他們的文字都是由漢字派生出來的。他甚至相信,侵略軍士兵若是真能看到他所守護的那些文檔,還應該對其產生敬畏,斷不能任意踐踏。“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文化是可以征服人心的,即使他是敵人。”外公這樣對上司說倒是我外婆本能地意識到了戰爭的殘酷和危險,對我外公的決定感到擔憂。她極力主張全家人隨大眾撤退到後方,哪怕是逃難回到巫巴山區,重新在靈河上撐船擺渡打魚為生,也比赤手空拳麵對侵略軍的刺刀好一百倍。但外公固執己見,他說那些國家文檔總得有人守護,自己既然已經提出留守,就不能反悔當逃兵。何況一家人逃難,走幾千裏路到後方也並不容易。“大隱隱於市,我們在這裏小心守住自己的家,或許還要安全些”外公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外婆說服不了我外公,便不再爭論了,默默地為他準備好衣服和足夠一星期的吃食。接著又在家裏儲備下盡可能多的食物和水,以及其他物品。還把門窗加固釘牢,實行堅壁清野。同時守住兩個孩子不讓他們外出。那時我母親剛滿11歲,我舅舅隻有8歲,也一並經曆了那場戰爭戰爭打響後,外公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迂腐。戰爭的殘酷席卷一切,城裏再沒有一個可以讓人隱藏的街市,不管是大隱還是小隱。侵略軍的炮彈不分青紅皂白地狂轟濫炸。外公留守的機關很快被轟塌了半邊房屋。他所守護的國家文檔有的被炮火炸飛,有的被垮塌的磚瓦掩埋。他自己也東躲西藏,好容易在一爿倒塌的牆體死角找到一個避彈所,之後便困在那裏一連幾天不能走動。來自四麵八方的槍炮聲日夜不斷。房屋外的道路上差不多每時每刻都跑動著軍人,有時是國民軍,有時是侵略軍,到後來就完全是侵略軍了。侵略軍士兵穿著釘有鐵釘的皮靴,粗笨而又節奏鮮明的踏步聲,把占領者耀武揚威的得意勁表露無遺。外公所以僅憑聲音就能分辨出來激烈的槍炮聲終於變成間歇不斷的小打小鬧之後,外公最先見到的是我外婆。他很驚訝,不明白她怎麽可能完好無損地從家裏走到自己麵前來。外公的家與他所在的機關相隔著一條大街,有200多米遠。在仍然回響著槍聲和侵略軍士兵凶惡的喝令聲中,那200米街道無疑也充滿了死亡的危險。“你怎麽來了,大丫和二娃呢,他們怎麽樣了?”外公的問話既滿含期待,也充滿了焦慮。外公外婆把我母親喊作大丫,我舅舅則叫二娃“大丫和二娃都在家裏呆著,他們沒事。我們都擔心你呢,不知你是死是活。我是跟著出城逃難的人群跑過來的。占領軍隻允許老人、婦女和小孩打空手出城,走過街道的時間也有限製你現在跟我走,我們回家,帶了大丫和二娃趕快出城。這地方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整條街上到處都是死人,看都不敢再看了!”外婆驚魂未定,說話的語氣十分急迫“不行,我那些文檔一件也沒搶出來,到時候怎麽去見我的上司。況且我也不是老人和小孩,跟你和兩個孩子走在一起也有危險,會連累了你們”外公仍有顧慮,猶豫著遲遲不肯離開外婆一下急了,衝我外公大聲說:“現在哪裏還有你的文檔!再大的危險我們也得一起走,大丫和二娃怎麽能沒有你?”說罷,彎下腰去,伸手從倒塌的房屋廢墟裏抓起一把白灰,往我外公的頭上撒。房屋磚牆原本抹了一層石灰膏粉,牆體倒下來後屋裏滿地都白灰。外公頭上本來就髒亂無比的頭發,現在則是一片灰白,他也立即就有了逃難老人的模樣。外婆為我外公作了裝扮,不由分說地拉了他的手要往外走恰在這時,房屋大門被突然推開,接著跑進來一個穿著很幹淨的西裝,神情卻很驚慌的人。來人踩過第一進庭院裏亂七八糟的木頭磚塊,直奔我外公外婆所在的第二進庭院。看到我外公外婆,來人眼裏立即閃出亮光,仿佛一個瀕死者突然看到了生的希望。“啊,大哥,你還在這裏,我知道你一定還在。還有大嫂也在,那就更好了。你們快把我藏起來,有外國兵在追我!”

  “你是說那些鬼子兵,啊?但你怎麽來這裏,鬼子兵為什麽追你?”外公很驚訝了,不解地看著來人,又回頭看看我外婆來人是外公的一個同事,姓賈,曾到外公家裏作過客,因此認識我外婆。賈同事與我外公的接近最先也與我外婆有關。第一次看見我外婆,賈同事便很驚訝地對我外公說,他從沒看見過我外婆這麽漂亮又這麽健康的婦女,江南的美人大多失之瘦弱和蒼白。賈同事的讚美之詞說得友好而適度。外公為答謝賈同事的好意,便邀請他去家裏做客,讓我外婆燒魚給他吃。我外婆從小在靈河裏長大,小名就叫魚姑,會捉魚也會燒魚。賈同事對我外婆燒的魚吃得津津有味,又讚不絕口。之後賈同事與我外公的關係便很親近了,稱我外公為大哥,稱我外婆為大嫂。在單位裏也不時以調侃的口吻與我外公開玩笑看到賈同事的樣子,外婆也很吃驚,不知他是怎麽回事。卻很快明白過來,神態果決地對外公說:“不要問他了,鬼子兵很快就要來,先把那門關上!”說罷自己便往外奔去,想把被賈同事推開後卻忘了關上的大門重新關上。外公和賈同事也相跟著跑去幫忙外公服務的機關是一幢老式房屋,兩邊開的木頭大門很沉,別門的則是一根粗大的木門閂。那之前,大門原本一直是關著的。外婆來找我外公時,外公把聲音聽準了才為她開的門。外公把門關上後,卻因外婆催他立即逃走而沒有把門閂插上。這時門不僅沒有插門閂,而且還敞開著,因此讓外婆感到了危險外婆向大門跑了幾步卻又停下來,一臉驚恐地看著門口。她沒有來得及把門關上,門口又闖進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穿著因為被泥土和煙塵弄髒而看不出顏色的長褲,上身沒有穿外衣,隻有一件同樣弄得很髒的襯衣。年輕人一臉土灰,雖然徒著手沒有負擔,行動卻並不靈便。闖進門後一直扶著木門要把門關上,卻又使不上勁。他顯然受了傷。外公外婆立即趨步上前與他合力把門關上,又拿起粗大的木門閂把門閂住。年輕人靠著已關上的木門看著我外公外婆,眼裏有一種感激的神情。又指指自己的右腿。他的右褲腿膝蓋部分浸著汙黑的血跡,還有幾條顏色較新鮮的血線不規則地流淌到腳上。腳上穿著的黑布鞋也髒得看不出顏色,但卻能看出濕漉漉的血跡“你也有鬼子兵在追趕?”外公關切地問。年輕人點點頭,卻又抬眼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著可以藏身的處所“不,不行!”卻見賈同事搶上前來,伸手指了那年輕人,對我外公嚴肅地說:“他是軍人,不能留在這裏。這是國家文化機構,不是軍事單位,軍人不能留在這裏。他會把外國士兵引來,那樣我們都會有危險。”說著便把手伸向門閂要把木門打開年輕人急了,身體死死地貼著門閂不讓步。他憤怒地看一眼賈同事,又把目光投向了我的外公外婆,希望他們能幫助他。年輕人眼裏哀告與絕望兼有的神情首先打動了我外婆。她說:“不能把他推出去,否則他被鬼子兵抓住隻有死!”

  外公則不再說話,上前攙了年輕人往後院走。賈同事也急了,再次跑上前來伸手把我外公攔住,說:“不行,你不能讓一個當兵的把災禍引來。那麽重要的國家文檔要毀了,誰能負責?你不能因小失大褻瀆了國家文化機構的尊嚴哪,科長!”外公那時的職務是地方文化管理處二科科長,賈同事恰好是他的下屬。外公被賈同事的話激怒了,他用力地把手一揮,說:“住口,是誰褻瀆了國家的尊嚴?我們的文檔已經被敵人的炮火糟蹋了!你不怪罪侵略軍,卻指責我們的士兵,這是什麽邏輯!你怕他把鬼子兵引來,你呢?你擅自跑來這裏,進來後門也不關,隻顧了自己躲藏,這時候還要把我們的士兵推給敵人,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國家尊嚴,啊?”

  賈同事從來沒有看見我外公發過這麽大的火,對他的憤怒似乎感到意外,畏懼地看看我外公,又看看我外婆和年輕士兵。見他們站成一排,都是同仇敵愾的神情,便不敢再說什麽,低頭跟著走進後院外公把三人領到那間垮塌掉一半的房間,讓他們在有斜牆和木櫃遮掩的角落裏暫時躲藏。外公先前曾在那裏躲避過槍炮。整幢房屋裏,那便是一個相對隱蔽和安全的所在了。“也隻有這裏好些了,能不能躲過劫難,我們聽天由命吧。你們安靜待著,我到外麵庭院去,如果鬼子兵來了,就由我來應付”外公這樣說罷,便邁步往外走。卻見外婆一下站出來追上去,拉起外公的手說:“我跟你一起去外麵庭院。我們是一家人,這樣我們一道應付起那些鬼子兵來,也容易些”

  “不行!”外公態度很堅決,不容分說地把她推回來。年輕士兵也認為外婆跟出去不妥當,勸她也藏起來。賈同事則不置可否地看著我外婆,又回頭看看自己躲藏的地方。可以藏身的空間很小。他皺著眉頭,似乎有些擔心不能把三個人完全藏住,但沒有把話說出來。外公瞥他一眼,也沒再說話,自己往外走去。沒走出第二進庭院,卻聽到屋外響起了敲門聲砰砰砰,砰砰砰!很猛烈也很沉重,是槍托砸向木門發出的聲響。同時傳進來的還有哇哩哇啦的說話聲,很多,很亂。外公聽出是侵略軍士兵在叫嚷,有詢問也有喝令。外公在大學裏學過西洋語,也學過東洋語,能聽懂屋外的大部分叫嚷。他判斷侵略軍士兵似乎也不能確定這所機關裏是否有中國軍人躲藏,隻是碰運氣地挨戶搜索而已。那一時他便起了猶豫,不知是應該打開大門還是幹脆不予理睬倒是外婆出於本能的判斷更直接些。她從藏身處站起來,毫不猶豫地走到外公身邊,把他的手緊緊拉住往回拖,同時小聲而堅決地說:“別開門,不理他們!”

  外公仍然拿不定主意,看看外婆,又看看賈同事和年輕士兵,仿佛向他們征求意見。年輕士兵因腿上有傷無法站起來,此時半躺著身子看著我外公不說話,眼裏則有一種期盼神情。賈同事無法回避,便也站出來,對我外公說:“還是按你剛才說的那樣,我們都不吭聲,你去應付那些外國兵。跟他們說明情況和道理,讓他們不要騷擾我們的國家文化機構。”

  “不行,這時候跟鬼子兵哪裏能講道理,他們都殺紅了眼不行,我不能讓你出去”外婆這樣對外公說。接著又轉向賈同事,嚴厲地看著他說:“難道你真相信能夠說服你的外國兵不殺人嗎?你說,要不你自己開了門去跟他們說?”

  “我?不,不,我不去開門。我先前就被他們追趕過,他們一定會把我當成逃跑的軍人,不,我不能去!”賈同事被我外婆責問得很狼狽了,慌忙撇清自己。外婆鄙夷地看他一眼,也不再說話屋外的砸門聲和叫嚷聲越加激烈了。侵略軍士兵似乎沒料到自己的武力竟會遭到兩扇中國式木門的頑強抵抗,竟然久久砸不開,因而異常惱怒。這時也不管屋裏是否有他們要搜尋的敵人了,狠了心一定要把門砸開。在槍托仍然無效的情況下,侵略軍士兵又對著木門開了槍。木門足夠厚實,門閂也足夠結實,步槍子彈一時也沒能把門穿透搗爛。如此折騰一陣後,侵略軍士兵又嚷著要用炸藥包來破門。大門外一時間便安靜了下來,他們不再用槍托砸門,也不再打槍侵略軍士兵說的話,外公聽懂了,賈同事也聽懂了,都感到了形勢的嚴峻。外公緊咬著牙思索著對策。賈同事的神情則更加慌亂,額頭和鼻尖都浸出了汗珠。他緊張地看看我外公外婆,又回頭看看地上的年輕士兵,最後說:“哎呀,門一旦炸開,我們都會被殺死。不能再耽擱了,科長。惟一的辦法就是把門打開,我們把他交給他們。他本來也不是我們機關的人,是不是他們要找的軍人,由外國兵去定”

  “啊,你要把他賣給敵人?虧你想得出來!”外公很震驚了,眼睛瞪得老大,進出的滿是疑問和憤怒一直倚著牆角斜躺在地上的年輕士兵,聽到了賈同事和我外公說的話。他眼裏的神情先是震驚,接著是不解和擔憂,最後則透出絕望。他似乎不再相信眼前這兩個書生模樣的男人會真正保護自己,而那個女人則顯然更沒有保護他的能力,即使她有保護的願望。他努力掙紮著想要重新站起來,站起來後能做什麽卻不知道。我的外婆似乎看出了年輕士兵的心情,她向他走過去,蹲下身,伸出一隻手與他握住。接著又動手牽起他的褲腿清理他傷口上的髒物。她那樣做當然沒有太多實際意義,她不是醫生,也沒有包紮傷口用的藥品和紗布,但她的舉動有效地安撫了士兵他不再掙紮,重又安靜地躺著,最後則閉上眼睛,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這時年輕士兵和我外婆同時又聽到,賈同事又對我外公說了話。“科長,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與其等外國兵炸開門衝進來把大家都殺死,不如把他交給他們,也許就可以隻損失一個人三大於一,一個人的命沒有三條命值錢,這是個簡單的算術題你要為多數人負責啊,科長!”賈同事說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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