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三章 神示

  《山海經》:貳負之臣曰危,危與貳負殺劄雨,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

  公元前21世紀。古時候那個崽兒被獻作犧牲。祖母希望天帝再現神跡,像救下劄雨一樣救下崽兒。

  崽兒被他舅舅老拐與巫師們領著去各部落遊行謝罪的時候,祖母突然覺得一陣心痛。先是一絲絲地輕輕地抽著痛,而後便痛得厲害起來,仿佛心窩被誰用雙手捏住使了勁絞著。她使勁咬著嘴唇,用手壓住胸口靠了洞壁站住,總算沒有倒下去。站在一旁的女人們慌忙上前接住,把她扶到中間的臥榻上躺下。好一陣才舒緩過來。

  與祖母住在一起的女人一共有10個,崽兒把她們都叫媽媽。她們都是祖母所生的女兒。但女兒們卻並不叫她媽媽,而是與崽兒一樣仍喊她祖母。不僅她們這樣叫,部落裏所有的大人小孩都這樣叫,連長老巫師們也不例外。祖母是一個超越了輩分的獨特的稱謂。祖母的妹妹們早先都死去了。祖母歲數大些,卻還活著。祖母不會死,崽兒知道。因為祖母是部落的首領,也是部落的神。神是不會死的。舅舅老拐和媽媽們都這樣說媽媽們自己也生養有子女,都與祖母住在一起,也叫她祖母。她們住的洞屋是蛇部落最大的一個。部落裏人們早先都住洞屋,後來人口多了,沒有那麽多洞屋可住了,就在居住地找了平壩搭成窩棚房子居住,星星點點的很有些氣象,於是就叫了部落。但窩棚房不牢固,草屋頂常被大風刮走,細樹枝和粗草稈編的圍壁冬天會透風。此外還有毒蟲以至蛇蠍之類爬進屋來,令婦女小孩不得安生。每年春秋兩季,祖母都要督促人們為窩棚房加固和清掃,但仍常有被風雨侵蝕,被毒蟲騷擾的情況發生。祖母為此很傷了些腦筋,一直想著怎樣才能讓全部落的人能夠住得舒適一點,孩子們成長得更健康一點,卻一直沒有太多的辦法祖母是部落首領,一直住在大洞屋裏。洞屋雖是天然形成的,但被女人們裝飾得很規整,屋裏也收拾得井井有條。洞屋因地勢自然分了幾個區域。中間區域是一個空間很高也很寬敞的廳堂。前廳是全家人圍繞火塘活動的空間。火塘的火四季不熄,卻因洞屋上方有斜通山頂的縫隙而通風順暢,保持了洞屋的清潔廳堂後部用木頭鋪了很大一張臥榻,是祖母的居所,崽兒得到特許與祖母睡在一起。洞屋廳堂往裏麵走,其他區域有媽媽們的臥榻、崽兒兄弟姐妹的臥榻。除了臥榻,洞屋裏還有懸掛獵物和堆放其他食物的區域,插放和懸掛獵棒、獵刀、弓箭的區域,木頭搭設的女人們做手工的案台,盛水的陶甕、陶盆、陶瓶、陶罐等等崽兒的舅舅老拐原本也住在大洞屋裏,有專門的側室。十多年前,老拐種部落長老們任命為大巫覡,掌管如落祭之後,就分出去住在社屋的一間側室裏了。社屋是部落長老和巫師們議事、占卜及雨天行小祭的處所,是用香樟木搭架,楠竹片圍牆,香茅草蓋頂的房屋。在部落居住區西端一個小山包上,門向東方開,恰好可以把部落全部看盡。因為是一個神聖處所,與立有神主石柱的河邊廣場核心區一樣,平時是不允許小孩子進入的,所以崽兒也不知道舅舅老拐那屋裏有些什麽看見祖母捂著心口很痛苦的樣子,大洞屋裏的女人們都有些慌亂,圍了她紛紛問候。又議論致使祖母生病的原因。都紛紛說,全因為崽兒殺那蟒蛇冒犯了神靈,祖母為部落眾人著急呢祖母不僅是我們這一家的家長,也是部落的首領,曆來為部落操盡了心。這回天降災禍,大雨和洪水久久不停,還不得由祖母設法消災。聽崽兒舅舅說了,隻有拿崽兒作犧牲祭了部落的神主,才可免除部落的罪過耶。唉,那崽兒也是,曆來由著他天不怕地不怕地鬧慣了,一個人都敢上山去!這回也該叫他知道厲害卻聽祖母重重地哼出一聲,打斷女人們的議論。又讓小女兒扶了坐起身來,便指了女人們說:“你們又知道什麽厲害,說起話來還幸災樂禍的。他是自己的親生媽死早了沒有人疼,就由著你們這樣說他。真的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自己不心痛!誰要再這樣說崽兒,我就攆她出這屋去!”

  女人們見祖母動了怒火,一時都啞了口,望著祖母的神情全是不解。安靜了好一會兒,祖母才平靜了些,語氣和緩地說:“你們都是我的女兒,現在又都是當媽的人了,我提一個問題,假如是你們的兒子闖了禍呢,現在你們會怎麽樣?可以將心比心想一下,是不是都該為崽兒有點心痛”

  見並沒有人接話,停一會兒,祖母又說:“有一點你們也是不知道的,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們,連崽兒的舅舅老拐也不知道。老拐並不是我的第一個兒子,你們也沒見過自己的大哥哥現在我把他的事講給你們聽,以後也讓老拐把這事記下來”

  祖母說她年輕的時候在野外感孕,得到了第一個兒子。他的父親是外部落一個英俊的武士。那孩子模樣就像後來的崽兒,頭大大的,眼睛光亮而深幽。她為他取名叫幽娃。幽娃活潑而聰明,全部落的人都很喜歡他,說他長大後可以當部落首領幽娃長到3歲的時候,部落的首領年老去世。臨終前把部落長老和巫師叫到一起,向他們推薦了三個繼任首領的人選,讓他們在三個候選者中確定一個。三人中一個是以狩獵武功出眾的武士,一個是熟知部落曆史和祭祀占卜方法的巫師。還有一個女子候選人就是幽娃的母親,後來崽兒的祖母。老首領推薦祖母的理由有兩個,一是說她聰明能幹,心胸開闊,做事有條理,能夠服眾。第二個理由就是她是一個很合格的母親,她兒子幽娃現在很受大家喜愛,今後也極有可能受到眾人愛戴。如果她能當上這一任首領,希望她能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和管理部落的經驗傳給幽娃。那時幽娃再競選繼任,有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首領,部落的發展就有了希望。長老們接受了老首領的推薦,在占卜確定的選舉日,讓全部落的成年男女以投鵝卵石的方式選擇首領,結果祖母站立的樹下鵝卵石最多。長老們於是確認她成為部落的新首領大家似乎也記住了老首領的話,對祖母的兒子幽娃特別愛護,希望他以後能夠在他母親的培養下具備偉大首領的素質。幽娃的確不負眾望,長得健康壯實又聰明好學。祖母指令幾個武士教他學習射獵搏擊,讓大巫覡教他占卜識天象,自己也常跟他講部落的曆史傳說和各種獵物植物知識。到7歲的時候,幽娃已是一個非常出眾的孩子。這一切方法,女人們都知道,後來祖母也是這樣教育崽兒的恰是那一年,幽娃遭遇了一件事那天祖母和大巫覡在自己的大洞屋裏商議新狩獵季祭神典禮的事。一同議事的還另幾個長老和巫師,都是部落裏德高望重有學問的人。幽娃與另外兩個比他小的孩子坐在洞屋門口地上玩祖母和長老巫師們正說著事,突然聽到幾個孩子哇哇哇地鬧起來。回頭看,卻見門口一條很大的蛇半立著身子正對孩子們吐著信子。祖母認得那是一條扁頸蛇,很厲害的。她在山上林子裏親眼看見過那種蛇,咬著一頭比它身體大好多倍的豹子,豹子很快就死去了。狩獵的武士也說,扁頸蛇跟大蟒一樣,都是有神性的,所以才那麽厲害。祖母當然也知道那厲害和神性,在祭祀部落神主的時候,她也會讓巫師們帶上犧牲去林子裏為扁頸蛇獻一下祭禮。大概也因為這樣,那蛇從來沒到部落裏來過,也沒有人被它咬傷過。不知這次怎麽會進到自己的洞屋裏來了,祖母看見大巫覡和巫師們一下都變了臉色那時蛇正對著兩個小孩子吐著紅紅的信子。兩個孩子愣愣地看著,害怕得互相依偎了不敢動,隻是哇哇地叫。幽娃沒有叫,卻站成搏擊的姿勢捏起了拳頭對著蛇揮舞。蛇聽不到那兩個孩子的叫聲,卻看得見幽娃的動作,此時便轉過身來對準他吐出信子,又晃動了幾下頭頸。危險立即罩住了他幾個男人都不動。祖母卻被那危險激得渾身熱血噴張,順手抓起身邊的一柄木劍要衝上去刺殺那蛇。木劍是用山裏最硬的滑石木做的,劍的前端用石刀削成了鋒利的尖頭。祖母平時用石刀分割獵物之前,首先就要用著木劍,連虎皮和熊皮也能刺透挑破木劍剛要刺出去,祖母的手卻被一把拉住。大巫覡把她的劍按下,急急地說:“不,不,那是我們的神靈,不能殺那蛇神!”說罷自己首先跪下了地,雙手捧到胸前,對著那蛇低下頭閉上眼,口裏不停地祝禱著:“神啊,不要給我們的部落降罪。”幾個長老和巫師也跟著跪下地祝禱起來。長老和巫師年歲都比那時的祖母大出許多。大巫覡那一臉一頭的白須白發更是讓人生出敬畏。祖母持劍的手不由得垂下,讓劍尖指向了地麵幽娃卻在那時向蛇伸出了小小的拳頭,竟然擊中了蛇寬寬地張著的扁頸。但顯然並沒有打傷它。蛇仍然立著身子,頭頸向後仰一仰,又飛快地向幽娃戳過來。蛇頭撞到他的胸膛上,便聽篤的一聲響,仿佛兩個孩子玩耍時把兩隻拳頭相碰表示親熱。而這次親熱的結果則是致命的。隻聽幽娃啊地叫出聲來,尖尖的,淒淒的,極度痛苦祖母隻覺自己的頭轟地一下脹大起來,不假思索地揚手舉劍猛刺過去。劍尖逼到蛇身卻又一下頓住,橫過來,把那蛇攔腰截住,挑起,用力往洞屋外扔去回頭看時,卻見幽娃已經仰麵倒下了地。臉色和嘴唇發紫,剛才握得緊緊的小手無力地攤開,身體已經痙攣起來。赤裸的胸膛靠近脖頸處被蛇咬傷的位置有兩個小眼,是蛇的尖尖的牙痕,此時則淌著細細的血流。血也不是平時淘氣玩耍時劃破皮肉流出的鮮紅的顏色,而是烏黑烏黑的祖母扔掉手中的劍,一下撲到幽娃身上,埋下頭,以口對著兒子流著黑血的傷口拚命地吮吸。幾個巫師見狀,慌忙上前抓住她,把她與幽娃分開。大巫覡則在一旁嚴肅地說:“你是首領,你的生命屬於部落!你要理智些,部落需要你活著!”

  祖母什麽也聽不進去了,奮力要掙脫眾人,卻被抓得更緊她委屈地張開嘴,一口有毒的血便噴了出來。那時她的嘴唇已經腫起來。她委屈得放聲大哭,一邊則叫著兒子的名字,聲音已是很淒慘了大巫覡仍然嚴肅著臉,看一看地上的幽娃,聲音沉沉地說:“他已經死了。這也是神靈的意旨,神要了他。幽娃是個好孩子,也是我們部落向神靈獻祭的最好祭禮。這是部落的光榮,也是他的光榮。”

  “啊!”卻聽祖母撕心裂肺地喊出來。又咬著牙狂怒地向眾人宣布:“不準祭那扁頸蛇!我的兒子就是神,部落不準祭扁頸蛇!”

  把兒子幽娃埋葬過後,祖母下決心帶領部落的人對居住地進行了徹底的整頓。首先對星散搭設的茅草窩棚全部進行集中重建,用樹幹架高做成居室懸空的房屋,下麵保持通風順暢,以使毒蟲蛇蠍之類不容易鑽進屋來。接著讓人定期清掃居室,把用過的髒東西集中起來點火燒掉。定期砍除洞屋和道路周圍的雜草從山上采來丹砂、雄黃撒在洞屋和木架屋裏外。還找來菖蒲、陳艾一類具有熏香氣味的藥草掛在門口。這樣既可以防止毒蛇進入,也是很美的裝飾。雄黃、丹砂、菖蒲、陳艾後來被部落的人叫做不死藥“為什麽不死?就因為這些東西可以防蛇,一旦人被蛇咬了,還可以用來敷傷口除毒。鳥部落從前的首領劄雨,被一個名叫貳負的長老和他的手下徒臣危陰謀用毒蛇咬了,將死之際,就是我們部落的巫師拿不死藥把他救活的”祖母說到這裏,便哼一聲,說:“對了,這事也要讓崽兒他舅舅記下來。”

  在祖母的兒子幽娃死去4000多年後,我在中國西南巫巴山區幾個據傳是古代巴人居住過的洞屋遺址探秘,看到洞壁上畫著各種蛇的圖畫,多是蟒蛇,就是沒有找到那種能夠稱為扁頸蛇的東西。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弄不明白,遠古時候咬死幽娃,也許還咬死過另外很多人的那種蛇,在動物學上究竟叫什麽名字。後來看到古埃及法老王陵墓裏繪製的蛇神圖,石頭雕塑的蛇神像,無一例外地都是頭小頸寬身子長的蛇。從蛇雕塑的側麵看,寬頸就成了扁頸。那種蛇就是現在在非洲大陸和南亞次大陸常見的眼鏡蛇,劇毒。這才明白與祖母作對,咬死她兒子幽娃的那種扁頸蛇,可能就是眼鏡蛇。最大那種叫眼鏡王蛇。古時候沒有眼鏡,人們當然不會叫它眼鏡蛇,叫它扁頸蛇也是夠形象的而現在這種蛇在中國大陸,尤其是四川盆地和巫山山脈一帶已經很少見到了。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盆地和周邊山區見得最多的是烏梢蛇、菜花蛇之類。我外公和舅舅還專門去山上打來讓我吃過,以緩解一下饑餓之苦。那都是些早已退掉了毒牙的蛇,與南邊廣東雲南蛇的品係有很大不同。這現象是否與祖母當年遭遇到深深的喪子之痛,因而把扁頸蛇從自己帶領的蛇部落諸神譜係裏徹底刪除有關,我不得而知。如果真是那樣,那麽作為蛇部落首領的祖母,在那時候作出的不祭扁頸蛇的決定,無疑就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破除迷信之舉,並且具有世界曆史性的意義。中國古文明之所以沒有遭遇到古埃及和古印度那樣過早衰亡的命運,或許就與對蛇的信仰有關。古埃及和古印度一直延續著蛇圖騰崇拜,尤其崇拜劇毒的眼鏡蛇,聽憑它危害人的性命。公元前一世紀,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最後一個女王克麗奧帕特拉就死於眼鏡蛇之口。她一死去,埃及就滅亡了而被祖母打破的眼鏡蛇崇拜,後來在巫巴山區則隻能以神話和陰謀的形式悄悄出現了。祖母所說的那個鳥部落首領被害的故事,被記載在中國南方的古代典籍《山海經》裏。《山海經》說,劄雨被貳負和危殺害後,天帝讓神巫們用不死藥救活了劄雨。又對陰謀家進行了懲罰,把直接凶犯危反綁了雙手禁錮在疏屬山上的一個石窟裏。這個神話被續寫到2000多年前的漢宣帝時代那時人們在上郡的一間石屋裏發現一個人,赤著腳,披散著頭發,反綁著雙手,還捆著一隻腳。皇帝問眾臣可知道那是誰,學者劉向就說那是貳負之臣名叫危而對於神話所稱不死藥的解釋,我認為崽兒祖母的說法也最準確。巴蜀民間,每年夏季端午節前後,都要使用菖蒲、陳艾之類藥草飾屋驅邪,有的還用雄黃、丹砂除毒防蟲。這樣的風俗一直延續到21世紀的今天。據有關專家研究,那些其實就是古代的不死藥鑒於幽娃的死,祖母還向長老和巫師們建議取消蛇部落的稱謂,另外取一個名。但祖母的這個建議被部落長老會否決了。長老和巫師們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蛇就是我們的神。部落祭蛇神也是一個古老的傳統,先祖伏羲就是半人半蛇的神。從那時代起,部落就把有神性的蛇當成了與其他部落相區別的標誌,後來還刻了神主石柱。任何時候都不能丟了自己的傳統,否則誰還來保佑我們這個偉大的部落呢?

  祖母無法說服眾人,隻能容忍部落繼續崇拜蛇神,但卻以首領的氣魄對祭祀禮儀作了必要限製,減少次數,推遠距離,盡量減少毒蛇的危害。祖母說:“我這是敬蛇神而遠之。但現在,現在……”說罷長長地歎了口氣女人們都明白了她的意思,紛紛說,我們要想辦法救救崽兒,不能讓崽兒再次成為幽娃那樣的犧牲品!真的,不能讓他舅舅老拐害了崽兒。男人們沒有生過娃娃,不知道什麽是生命之痛!祖母聽罷女兒們的議論,臉上終於露出一些欣慰之色。卻又搖搖頭,說:“但要免除崽兒的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他犯的是瀆神罪,是部落裏最嚴重的罪。我知道你們會在心裏權衡,崽兒的生命和部落的神靈哪個輕那個重。我也一樣,不能不進行權衡作出選擇。我是首領,我要為崽兒著想,也要為整個部落著想。一個部落發展到現在也不容易,靠什麽?靠所有人的團結,靠血緣紐帶,靠共同的生活方式,也靠共同的信仰。部落那麽多的人,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有個中心,有個崇奉對象。就好比女人終究需要有個男人來纏著,需要有個家。家就是我們的歸宿。這一點,男人們的感受可能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到處跑,四海為家今天找這個女人,明天找那個女人,一輩子都在尋找,一輩子都好像找不到。在家裏他們無所歸宿,靈魂始終不得安寧,所以更需要神靈的信仰。一切的神靈都是男人們興出來,再加到我們頭上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男人們需要神靈,而我們需要男人需要家,有時候就隻好將就他們一些。男人們安寧了,我們也就安寧了。隻是我們先輩那些男人我卻怎麽也想不通,什麽神靈不好信仰,偏要信那蛇。真以為那蛇的神性能使他們的男根也跟著強壯了。唉,男人們哪……但這就是部落的傳統。我是首領,還必須帶頭維護這個傳統。我當的什麽首領啊,如此艱難!那時我兒子幽娃與扁頸蛇搏鬥,我本可以幫他,卻因為我是首領,要維護神靈信仰,隻能眼睜睜看著幽娃被蛇咬死。我如隻是一個母親,哪會管他那麽多!現在我孫子崽兒無意之中又犯了瀆神罪,我是部落首領,又隻好眼看著讓他去遊行謝罪,還要拿他祭神!我如隻是一個祖母,哪會管他那麽多!首領真不是人當的!至少不是女人應該當的,當久了把女人的本分都被迫丟掉了。啊,我的女兒們,這話你們要記著。”

  說到這裏,祖母突然停頓一下,眼睛裏仿佛有光亮一閃,很快卻又暗淡下去,說:“我說了些什麽呢?唉,沒辦法,這是部落的需要,是男人們的需要,但也是我們的需要。我現在所有的牢騷,你們都不要當真,聽了就是了,把它丟開。對你們而言,守住部落,守住傳統,守住男人,就是守住自己的生活。”

  祖母不再說了。女人們那時則麵麵相覷,對祖母從未表現過的激動感到驚訝。有的已經開始流下了眼淚老拐和蛇部落巫師帶著崽兒,把方圓幾百裏內相關的部落都走遍之後,大雨終於停了下來。接著是一連幾個大晴天。山穀裏洪水漸漸退去,田土和道路都露了出來。周圍山上森林裏又有野獸跑動。各種各樣的鳥兒又快樂地叫著飛進飛出了祖母讓女兒們挨個去部落裏各家各戶傳達她的話,讓人們都出來幹活。男人們先幫著女人盤整居住區的道路和田土,修好飼養牲畜和家禽的圍欄,再收拾起獵棒、獵刀和弓箭上山打獵。女人們則把洞屋重新打掃幹淨,清點未被洪水衝走的山羊、牛、鹿子和比翼鳥,然後跟著祖母去補種上稻穀和菜蔬。牲畜和家禽是部落長期來馴養成的,生長不快,但可以補充獵物的不足。比翼鳥則是用來作祭祀的,北方人叫它鳳凰,樣子長得好看,卻幹瘦無肉,不能吃。至於田土裏的作物,祖母每年都讓小女兒收藏了各類種子的,分了大小若幹份,正常季節播種也不用完,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正好派上了用場。河邊的祭祀廣場和神主石柱早被衝垮,祖母指示眾人先別管,等到老拐他們回來再重新壘好立上老拐和巫師們帶著崽兒回來的時候,部落裏一切已經井井有條了,並沒有什麽人來圍著看熱鬧。這讓老拐也感到有些驚奇,在向祖母作匯報時,便說:“看來真是帶崽兒去各處遊行謝罪起了作用,現在部落裏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真是老天有眼。我們的誠心總算沒有白費,感動了上天,感動了神靈。神靈終於息了怒,雨停了,洪水退了,太陽也出來了。也是祖母你這首領當得英明,部落總算免去了災難。這樣也讓其他部落無話可說了。我帶著崽兒去各部落謝罪,順便也說了成立部落聯盟的事。各部落都表示願意聽從我們的號召建立聯盟,共同對付山外野蠻人的挑戰,就看我們能不能把自己部落的神敬好。所以這次拿崽兒祭神的事很重要,外部落也要派人來觀禮”

  祖母閉著眼睛端坐在墊有虎皮的臥榻上,似聽非聽的樣子等他說完,則輕輕哼一聲,問道:“崽兒怎麽樣了?”老拐說:“他很聽話,一路上叫他做什麽就做什麽。他也知道這次他惹禍惹大了。還有就是……”

  卻被祖母打斷。祖母說:“我不是問你這些,我是問崽兒現在怎麽樣了。”老拐便讓站在洞屋外的巫師把崽兒領進來。洞屋外本來有陽光斜照進來,崽兒走到門口,陽光便被遮擋了一些祖母感到屋裏一下黑暗了下來。不過十多天,崽兒怎麽就長大了那麽多!她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一下便從臥榻上站了起來直到崽兒走到身邊,洞屋外的陽光重又恢複原先的樣子,她看清崽兒仍是崽兒,並沒有長大。反而有些縮小了似的,因為他明顯瘦了。祖母用手摸著崽兒的臉和肩頭,便有這樣真切的感覺“怎麽手還拿繩子捆著的?”祖母摸到了崽兒手上的鹿皮繩,一下非常詫異,臉色頓時垮下來,厲聲地問。老拐說:“這是按敬神的法規辦的,見外部落的人要給他們一個誠信,現在當然用不著了”說罷自己動手把繩子解掉,把崽兒的手交到祖母手上祖母仍然不悅,臉色仍然陰沉著。好一會兒,才又拉起崽兒的手走到洞屋門口,借著光亮仔細地看。崽兒看見祖母睞縫著的眼睛蓄起了兩粒淚珠,很快便滾落下來,順著她皺紋滿布的臉滴到地上崽兒在洞屋裏呆了七天,祖母和媽媽們輪流守護在身邊,不讓他出去玩,也不讓其他人來打擾。祖母怕他又出去惹禍,更怕有人借著他冒犯了部落神靈之故,對他進行羞辱甚至加害。幾天之後,老拐帶人整修好了河邊的祭祀廣場,重新立好了神主石柱,便對祖母說,要開始做祭祀部落主神的儀式。崽兒的媽媽們便有些著慌,護住崽兒一陣亂哭“不要哭!這是祭神呢”祖母喝住女人們。又拉過崽兒,把他摟抱一下,雙手摸著他的頭,端起臉來仔細地看。一會兒則微微一笑,把崽兒的手交到他舅舅老拐手上。她看見崽兒沒有哭,神情也很平靜早晨,朦朧的陽光剛剛照亮山穀的時候,大巫覡老拐發下命令,讓全部落的人都到河邊的廣場上集合站隊。他讓作為自己助手的巫師和狩獵與戰鬥隊伍的小首領幫著集合人群,安排次序首先讓祖母麵對神主石柱端坐在廣場中央。祖母坐的老樹樁凳子照例鋪著那張虎皮墊子。她的10個女兒圍在祖母身後層層疊疊站成一堵厚厚的牆,看上去很莊嚴,也有些緊張。男人們則亂七八糟地站在女人牆的外圍,顯得比較散漫,沒有精神,不知是什麽原因兩隊由年輕武士組成的儀仗隊分列廣場東西兩邊。武士們都拿著獵棒,背著弓箭,臉上塗了用丹砂、硫磺和黑硝做成的顏料,如此便顯得很威武。部落的長老們也分成東西兩邊,由武士們護衛著站了。長老們雖然都上了年紀,須發花白的樣子,但其年歲和威望都沒有祖母高,因此也沒有座位,隻能拄根拐杖站著與長老們在一起的,還有虎部落、鷹部落、熊部落、魚部落、牛部落等派來的代表。這些部落代表受到特別邀請來此觀禮,同時也是監督祭祀過程,考察蛇部落的誠信和秩序,以作為決定參加以蛇部落為首的聯盟的參考。觀禮代表也沒有座位,都站著,一臉嚴肅老拐和代表本部落南、西、北、東4個方位的4位巫師,站在廣場正北邊的祭台上。緊跟著他們的則是被挑選出來的兩個武士。武士沒有拿獵棒,卻拿了磨得金光閃閃的石刀。石刀並不一定會用上,但可以給祭禮增加莊嚴氣氛。祭台上的人與周圍眾人隔了些距離,從而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們和祭祀的全過程祭台是一個四方形的石砌台子,高出地麵一截,是這次整修祭祀廣場新做成的。大巫覡老拐主持整修時參照了外部落的祭神台樣式。這樣,重新立起的神主石柱就比以前高了一些,也更突出一些這天的祭祀照例不讓小孩子參加。孩子們都呆在家裏,由各家留下年老的女人照看。因此當崽兒光著身子被兩個武士抓著走上祭台時,祭祀廣場上的情形便顯得有些滑稽,仿佛全部落的成年人都來對付一個小孩兒從崽兒站上祭台的那一刻起,祖母就閉上了眼睛,也看不出她的表情。巫師們拿鹿皮繩把崽兒綁到石柱上。女人們就發出噓噓的歎息。祖母仍然閉著眼睛,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她熟知那一切過程,不用睜眼看隻憑耳朵聽,就知道進行到什麽程度了。無非是首先由大巫覡老拐宣布祭祀的主神名號,祭祀的理由和目的,祭祀的犧牲及供品。這次當然就是崽兒的生命。接著是全體人員跪拜主神,齊誦祭祀的敬語,祈禱神靈保佑。又接下來,是大巫覡和巫師分別敘述主神的神跡和部落主要發展曆史中與神相關的部分,以使眾人謹記。再接著是武士們表演狩獵和戰鬥的舞蹈。表演到高潮時,眾人就齊聲應和呐喊,或相跟著一齊舞蹈。那情形多數是抓住外部落戰俘作祭祀時出現的。以本部落兒童作祭祀的氣氛還要莊嚴些,人們的情緒,尤其是女人們的情緒要壓抑些。最後則是由武士動手殺死祭祀的犧牲,方法有箭射或石刀割頭崽兒會怎麽樣呢?祖母閉著眼睛這樣想。她沒有睜開眼看,隻靜靜地聽著那邊的動靜。那邊隻有巫師們的聲音,聽不到崽兒的聲音。她有些奇怪,也有些擔憂,但心裏並不亂。她猜想著這時崽兒的情形。她覺得崽兒此時可能也與她一樣,心裏並不亂崽兒沒有哭,也不喊叫,說明他不害怕眼前的一切。他曾經偷看過從前的祭祀,他能夠從容地麵對死亡。這也說明不管是祭神還是為部落的發展,作為祖母,作為部落首領,自己為人們貢獻的都是一個偉大的犧牲。這就是讓祖母感到奇怪和擔憂而心裏並不亂的原因儀式在進行著。大巫覡老拐帶領眾人齊誦著祭神的敬語,不時又提高嗓門喊叫一聲,篤。所有的男人都隨著喊叫出來,篤,聲音沉沉如打雷。女人們那時則閉口不言。這也是以往祭祀時的習慣,女人們喊口號沒有那種氣氛,篤不出必要的威嚴來。這倒也省去了女人們多少麻煩,不必因為幫著使崽兒成為犧牲而讓感情受到煎熬。女人與男人不同,內心單純些總要好一點。祖母這樣想著,仍然閉目聽著祭祀儀式的進展廣場上的氣氛漸漸熱烈起來。手持獵棒獵刀的武士們開始舞蹈。一會兒,所有的男人都開始隨著巫師們的指揮發出呐喊。有的聲音高,有的聲音低,還前後錯落,並不整齊。女人們則零亂地發出唏噓。場子上的空氣有些混亂,既有激動亢奮也有哀婉悲傷。仿佛各種互不相幹的樂器發出混響,不那麽和諧,也不那麽莊嚴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各種不和諧聲響究竟代表著什麽樣的神意?祖母在心裏作著判斷,一時卻也辨不明白突然安靜了下來舞蹈停止了。呐喊和唏噓停止了。巫師們的祈禱也停止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走動。場子上安靜得有些不可思議。倒是人群外河水流淌的聲音,遠處大山上森林裏風刮起來搖動樹梢的聲音,鳥兒們不安地飛進飛出的聲音,以及不知藏身何處的野獸們發出的吼叫,規模空前地回響起來。由大自然的聲響反襯著,這時人們的安靜就有些不同尋常,顯得沉悶。祖母感覺到了那凝固的空氣,仿佛立即就會爆炸開一連串響雷。她感到自己這時的耳朵特別地敏感起來,警惕地聽著四周的一切動靜。她繼續在心裏做著各種判斷,尤其是那些自然的聲響,究竟代表著什麽樣的神意。她仍然閉著眼睛,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終於聽到了一點異樣的聲音,不是風和河水發出的聲音,不是鳥和野獸發出的聲音,也不是人的叫喊和說話。是一個人腳步的走動,一雙手拿著物件的撫動。準確地說是一支箭搭上弓並且試著拉開的響動。祖母感到,這時圍在自己身邊的女人中間,有一隻手已經攥緊了自己的衣裙一角,還有些抖動。那是她的小女兒,也是平時照顧崽兒最多的麽媽媽的手“停止!”

  祖母突然喊了出來。與此同時,廣場中央發出嗖的一聲響一支箭已經射了出去眾人齊齊地發出一聲驚歎,啊!

  卻聽得當的一聲,用堅硬的滑石木做成的箭飛速射向神柱箭尖觸到更加堅硬的石頭上,又扭頭飛起來,最後直直地落到祭台上,跳兩下,蹦到崽兒光著的腳背上所有的眼睛都看清楚了。箭著點就在崽兒頭的一側,左肩窩上兩指頭處。神主石柱被射出了一塊白白的印痕擔任弓箭手的武士臉色慘白,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地,頭狼狽地低下,左手仍拿著那張大弓。他知道自己做了件大錯事,竟然沒能射中犧牲,此時就隻能等著受罰。他仿佛聽到了祖母那聲喊,但不知她喊的那話究竟是什麽,因此走神犯了錯。以往他從沒有犯過這樣的錯,在部落裏是公認的最好的弓箭手。如果不是一時走神,他那一箭必定射中犧牲的左胸,也隻需一箭就可以使犧牲斃命祖母睜開了眼睛,並且站了起來。眾人看見她向前伸出右手,以食指指一下神柱,又向上指一下天,便說:“祭祀停止我聽到水、風、鳥兒和野獸都在喧鬧。這是神意,神不接受太陽底下貢獻的沒長成人的犧牲”說罷,也不管老拐和眾長老、巫師以及外部落來賓充滿疑問的驚愕神情,穿過廣場向居住地走去。身後緊跟著的是她的女兒們。部落裏的所有女人也都相跟著離開了去。廣場上立即空出來很大一塊,仿佛倒掉一堵牆老拐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無奈地命令巫師和武士小首領帶著眾人離開廣場。一邊則向外部落的人解釋著祖母的權威,同時請他們留下來,到晚上再觀看祭神儀式的最後完成。老拐說:“祖母的意思很明確,以本部落兒童作犧牲的祭祀將在晚上進行。冒犯了部落保護神的人都得以死作祭,我們的法規是嚴格的。崽兒會一直綁在這神柱上,直到祭禮完全結束,之前任何人不得接近他”

  那一天祖母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部落在祭神日禁止人們外出,男人不能上山打獵,女人也不能下地做事。祖母讓女兒們一直圍著,無所事事。所有的人都不敢大聲說話,洞屋裏空氣便沉悶得讓人難受。天也是陰沉著的,太陽不知什麽時候消隱了去。祖母根據洞屋外那棵大黃桷樹投下的影子判斷時間,因為沒有陽光,也不能準確分辨。隻估摸著大約到正午時候了,便讓崽兒的麽媽媽去廣場上看看崽兒。卻被守候在居住地路口的巫師攔住了。大巫覡老拐回來對祖母說:“廣場是禁地,在神靈沒有得到犧牲之前,人不能前去玷汙。這規矩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也不能不對姐妹們嚴格一點。否則別人就會懷疑我們的誠信。”

  祖母鼻子裏哼一聲,說:“你這個大巫覡怎麽越當越沒有人味了,連敬神的道理也不知道。總要給崽兒一點水喝,讓他活到晚上有點精神,讓神看見也喜歡些”說罷讓麽媽媽提了水罐跟著自己一齊去廣場。巫師們不敢再阻攔,看著她倆走進太陽底下遠遠看到綁在神主石柱上的崽兒耷拉著腦袋,雙手垂下,祖母心裏不免一緊。快步走過去,看見崽兒仍然低著頭,無聲無息。祖母以為他已經死了,眼前便一陣黑,險些站立不穩,伸出手一陣搖晃。崽兒的幺媽媽慌忙把她扶住,讓她靠了那石柱歇氣,一邊則拉起崽兒的手摸著脈搏。看祖母已經回過神來,便說:“崽兒好好的呢。”

  果然看見崽兒慢慢抬起頭,睜開了眼睛,眼睛裏還閃出亮光。那亮光祖母十分熟悉,機智,聰穎,在部落的所有孩子中是最特別的。祖母把他的頭抱住,又伸手在他身上摸一摸,才放下心來似的,回頭要過水罐,親手喂他喝水崽兒像鹿子一樣伸長了脖頸喝水,大口大口地吞咽。吞咽停下的時候,祖母喂水的動作卻沒有停,那水便順著崽兒下巴往下淌,很快淌濕了胸膛和肚子。崽兒揚起頭,對著祖母笑出聲來,又伸出雙手與祖母爭那水罐。見崽兒的手並沒有綁著,可以自由活動,祖母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把水罐交給他看他喝。幺媽媽站在一旁看到他祖孫倆那樣子,卻沒能笑出來,皺著眉頭,心情似乎很複雜祖母看著崽兒喝足了水,情緒一下好起來,拉了他手問:“你一個人在這裏,還綁著繩子,害不害怕?”

  崽兒搖搖頭,卻說:“我做夢了耶,祖母。我夢見去了山上又走過林子。這次又碰到了蟒蛇,但我沒有打它。我知道它是神,不惹它了。我看見了虎。是真的虎耶,好大。虎皮最好看我拿獵棒打它。我想把虎皮剝下來給祖母。但那虎沒讓我打。它突然長出了翅膀。像我們家飼養的比翼鳥,是兩對重翅。虎一下飛出好高。我著急了,腳就蹦起來。嘿,我也飛起來了。伸出的手就要抓住虎的尾巴了。可惜差了一點點,虎飛得比我快些,眨眼就不見了。我很著急了,一跺腳就從天上掉了下來。才知道是在做夢,唉……”似很遺憾的樣子祖母聽他說話,看見他眼裏亮光閃爍,心裏一陣感動。又見他期待地看著自己,便一陣難過。最後則衝他一笑,表示已經聽懂了他講的那個夢。笑得有些勉強。崽兒仍然興致高昂,又說:“我要是真的遇上虎,不會害怕,我會比虎跑得快。祖母你相不相信?”

  祖母微笑了一下,順著他的話回答說:“是,你是好孩子,以後會是個好武士。”

  卻聽在一旁的幺媽媽嗚嗚地哭出聲來。幺媽媽說:“崽兒你不要再說了,你被捆著呢,你是神的犧牲,嗚……’,崽兒立即閉了口,看著祖母的眼神變成很惶惑的樣子。祖母沉下臉來,回頭惱怒地瞪女兒一眼。女兒根本不看她,手捂著臉仍然哭。祖母無奈,歎口氣,伸手摸摸崽兒的頭,說:“到晚上,到晚上就好了,不會再捆你了”

  “我要死了嗎?”崽兒問“不是,你要跟我們的部落神在一起”祖母說“不,不!”崽兒喊了出來:“不,我不跟蛇神在一起!我害怕。我做錯了事情”

  祖母心裏有些亂了。她把眼睛閉上,沉默一會,再睜開來,定定地看著崽兒,說:“你不用怕,崽兒。你跟大蟒搏鬥的時候也沒想到害怕的。部落裏其他人都做不到這點,祖母知道崽兒什麽都不怕。你要安靜些,你要堅強地等到晚上,要讓神知道你是一個英雄。你沒有做錯事,那隻是神的意誌,神要你跟他在一起。啊,我的好孩子,晚上祖母再來看你”

  祖母說罷,毅然轉過身,拉了仍然哭泣著的崽兒的幺媽媽往居住地走。崽兒扭過頭看著祖母和幺媽媽顫顫地走去,絕望地伸出雙手,卻沒有喊出來祖母拉著崽兒幺媽媽的手走出祭祀廣場,上了路卻讓幺媽媽攙扶著了。她感到很累了,竟然有些走不動,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女兒走路了。就是那樣也沒有走好。道路似乎沒有往日平坦,不時會有一次踉蹌。崽兒幺媽媽似乎也沒有往日那樣專心,攙著她走路卻不斷回頭看。最後幹脆停了下來,對祖母說:“看,崽兒那邊有事情了!”

  祖母精神陡然一振,便也回頭看一隻鷹在天空盤旋,正對著廣場。盤旋的姿勢起伏不定,俯衝下來的時候,翅膀幾乎觸到神主石柱“啊!”兩個女人同時驚歎起來。崽兒的幺媽媽尖銳的嗓音含著恐懼。祖母的驚歎則更多些訝異和驚奇。都呆呆地站著看那情景是一隻很大的鷹。俯衝下來接近神主石柱的時候,翅膀展開便覆蓋了很大一塊地麵。縛在石柱上的崽兒看上去則成了小小一個點。鷹盤旋幾圈,便拉起高度,從遠處天空正對著石柱俯衝過來,姿勢就像往日常見的撲擊地上獵物一樣。但這次鷹的目標卻是石柱上的崽兒。鷹俯衝下來,接近石柱時驟然減低了速度,寬大的雙翅撲扇著,爪子向前伸出幾乎觸到崽兒身體。祖母和幺媽媽都知道鷹的爪子是比箭鏃還要堅硬,比石刀還要鋒利的。崽兒赤裸著的身體若是被鷹爪抓一下,皮肉連同肋骨都會被撕掉“啊!”兩個女人再次同時驚歎起來。但這次連幺媽媽尖銳的嗓音也多是驚奇了。她們看見崽兒向空中伸出手,似在與鷹搏鬥,又仿佛在與鷹戲耍。那鷹也一次次地飛騰,拉高,俯衝,撲扇,還伸出利爪。但卻與往日凶猛的攻擊不同,爪子觸到崽兒的手便在他手上停立一會兒,接下卻又扇動翅膀,飛騰上天。如此往複。在祖母和幺媽媽看來,便仿佛仍是平時那個頑皮的崽兒與鷹在玩著一個遊戲最後的景象是鷹從崽兒手上再次飛騰起來,在空中盤旋一陣,再次俯衝下來,卻站到了雕飾有蛇形象的神主石柱上。鷹在石柱上威武地站立,頭高昂著,鷹喙的指向與崽兒麵對的方向一致。寬大的翅膀則展開著,覆蓋了神聖的石柱和崽兒站立的祭台。鷹久久地保持著那種姿勢,就像在護佑著一個神靈。而此時的“神靈”則是一個11歲的孩子,一件等待著獻祭的犧牲崽兒的幺媽媽驚訝得張開嘴久久合不攏,似乎也忘記了繼續往前走,久久站立不動。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扭頭看自己的母親,崽兒和全部落的祖母。卻見祖母直直地站立著,此時已經閉上了眼睛,雙手交叉覆在胸前。嘴唇也緊閉著,有些微闔動,像在默禱著什麽。臉上則看不出任何表情。待祖母睜開眼睛的時候,兩個女人便看見崽兒頭上的鷹再次扇動翅膀,突然騰空而起,直直地向前飛去,漸漸消失了蹤影祖母讓小女兒扶著走回自己的洞屋後,很久沒有說過一句話,也不回答任何人的問候,一直端坐在自己的臥榻上天黑下來的時候,祖母把崽兒的小媽媽叫到一邊,神情異常嚴肅地對她說:“現在我要說一些話,我的女兒。這些話以後你要記住,並要負責傳給後輩們知道。你可以用繩子綰疙瘩,或者用紅色石筆寫在洞壁上。我要把部落的權力交給崽兒的舅舅老拐,從此不再當首領,也不再當你們的媽媽和部落的祖母。我會很快死去……”

  “啊,你要做什麽,祖母?”小女兒很吃驚,不解地看著她,眼裏滿是惶惑與恐懼。但她看到祖母的神情很平靜,心裏的不安才稍稍平息一些“是的,我會很快死去。但崽兒將留下來。崽兒是我們部落以後的希望”祖母說:“我的女兒,下午的事你也看見了。鷹來到我們的廣場上,沒有傷害崽兒,卻與他一起戲耍,還展開翅膀保護他。這是為什麽?沒有別的,那是一隻神鷹。神鷹不傷害崽兒,它來這裏隻是為我們顯示神的意誌,神要崽兒為部落活著。這就像當年天帝讓神巫把鳥部落的劄雨救活一樣。天帝為什麽把不死藥傳給我們,也是顯示神的意誌。好了,我等了一天,就是等的這個神示,這也是我們崽兒的不死藥。我要把他好好地交給他舅舅和你。你們要保護他長大,教他狩獵的技藝和各種知識,讓他當上部落首領”

  祖母說到這裏,頓一頓,神色更加嚴肅地說:“你,我的女兒,有些事情我要特別告訴你。你要專門負責照顧好崽兒,不能把崽兒的大事交給他舅舅決定。老拐可以當部落的首領,他是大巫覡,有能力管好自己的部落。但他不能帶領部落有大的發展周圍的部落不會服他。聯盟的大事會暫時擱下,等待更有能力的人。老拐的聰明和能力受到了神的限製。因為他並不真正理解神事,與神的交流呆板單向,往往把祭祀的根本目的忘掉。他不懂得神是保佑人的,為人而存在的,人才是目的。這一點,部落裏沒有幾個人是真正理解的,因此也不能苛求他舅舅老拐。長期以來,對於神的無知和迷信,深深地迷惑著我們。我們自己也被種種繁瑣的外在形式禁錮了頭腦。很多時候我們無法真正理解神的意誌,對所有的神示都隻會恐懼,害怕任何不經意的錯誤觸犯神怒,悔罪的懲罰不敢更改。人的生命在神主石柱上變得那麽渺小,那神柱的意義究竟在哪裏呢?崽兒的生命在那箭頭上隻差一點就沒有了。幸虧差了那一點。其實那也是神示。他舅舅老拐和巫師們沒有察覺到,但我察覺到了。今天的一切奇跡,包括上午那個武士射箭失手,下午那隻鷹對崽兒的護佑,都是在向我顯示神的意誌。我要把崽兒解救下來,我將代替崽兒為神獻作犧牲”

  “啊,你要代替崽兒去獻祭?”,小女兒更加驚訝了,睜大雙眼看著祖母,說話語氣也變得慌亂起來:“那怎麽行呢,那怎麽行呢?祖母,我的母親,部落裏不能沒有你呀!”

  “不,部落離開任何人都會存在。神護佑著崽兒,也護佑著我們部落。你不要再說了,跟我走,我們一齊去把崽兒解放下來”祖母說罷,不再看小女兒驚異的神情,也不再聽她哭泣的請求,堅定地站起身,走出洞屋部落大巫覡老拐見祖母走出來,立即迎上去恭敬地攙住。正要詢問,卻見祖母揮揮手,下令讓他帶了巫師跟著自己去廣場老拐便也不再問,讓兩個巫師舉著蘸了鬆油的樹枝火把,一前一後為祖母和大巫覡照著亮。他們和大巫覡老拐都不清楚祖母的意圖,隻知道上午暫停的祭祀將要舉行,卻對沒有下令集合全部落的人感到不解在廣場上看到的情形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神主石柱上,早先用來捆綁犧牲的鹿皮繩已經斷成幾截掉在了地上。崽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在了舅舅老拐慌忙拾起斷掉的鹿皮繩仔細察看一陣,回過頭對兩個巫師說:“這是拿石刀割斷的,有人偷偷來這裏放走了崽兒。有人瀆神!你們怎麽讓瀆神的人走進了廣場?”

  麵對大巫覡震怒的詰問,兩個巫師發誓說,他們和武士整天守著部落和道路的,除了祖母和崽兒的幺媽媽下午去看過他,部落裏絕對沒有一個人走出居住地,也不可能來到廣場。說罷,充滿惶恐地看著祖母。

  大巫覡老拐也惶然莫名地望著祖母,希望能夠得到一個解釋。祖母沒有看那繩子,隻是皺了一下眉頭,眼裏神情似有欣慰,又有一絲擔憂。最後則不動聲色地說:“那不是瀆神,那同樣是神的意誌,神提前把崽兒領走了。下午我和他幺媽媽都看見了那個神示,一隻鷹先飛臨他頭上,接著就向山外飛去了。但我無法知曉神會把崽兒領到哪裏去,讓他離開部落去做什麽。神的意誌是不能猜測的。”

  雨傘公元20世紀。靈河。外公在逃婚途中解救下一個姑娘,他說那也是他受到的一個神示。

  對於古代那個崽兒從蛇部落的神主石柱上神秘地消失的最終原因,外公沒有跟我講。無論我怎樣追問,外公還是不講。實在被我問得不耐煩了,他就說:“實際情況究竟怎樣,我也不知道。崽兒的祖母說那是神的意誌,當然就是神的意誌了。你不相信下午那隻鷹在崽兒頭上為他遮蔭蔽日,其實就是真正的神示嗎?”

  我對外公的這個回答當然不滿意。因為我那時已是小學生,從進學校起,老師就告訴我們,這世界上是沒有神的,當然也沒有什麽神示,所有的奇跡都是可以科學地解釋的。我固執地要外公給我一個解釋。外公最後說:“崽兒,你實在想要解釋,就自己設法解釋。當然,那要等你長大以後,你能夠接著我講這個故事了,就按照你的理解,把古代崽兒如何失蹤,失蹤以後又碰到怎樣的事補充完整。不論你怎麽解釋,隻要能夠自圓其說,我都相信你的故事。並且,我還相信,你如能做到這一點,那一定也是接受了某種神示”

  “啊!我身上也會出現神示嗎?”

  我驚奇萬分地看著外公,不相信這是他對我說的話。我絕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上還會有神性顯現,盡管那是外公對我以後的一個預期。令我驚奇的還有外公這時的神情。我看到外公臉上一派肅然,完全沒有與我說著玩的意思外公見我仍然不解,搖搖頭,說:“崽兒,也許你現在不會明白,我不怪你,但我希望你不要一輩子都不明白。我隻要求你記住這句話,你以後如有可能,就把我的故事中缺漏了的補充完整。那時候你就明白我說的神示並不是虛妄的了。因為,你的名字叫崽兒。崽兒!你知道嗎,你這個小名不是我取的,也不是你媽媽取的,而是周圍的人自然叫出來的。既然人們把你與古時候那個殺蟒的崽兒叫成一樣的名,其中必然有聯係。而這種聯係其實就是一種神示。沒有其他人也叫崽兒並且聽我講崽兒的故事,為什麽?神示是選擇對象的。”

  “哦,你真的要我以後接著講那些故事嗎,外公?可是,可是……”我對外公的話有些不解,並且懷疑自己是否有那種能力,因為我是一個凡人。但同時也有些高興,因為外公認定有一種神示跟我相關。我如果接受了那個神示,也就具有了某種神性。而有了神性就會有能力,這是在很多童話故事裏反複證明過的。我有些興奮起來,於是問外公:“你說接著講古代崽兒的故事是一種神示,那麽你保存下來那本名叫《解手》的書,還跟我講崽兒和他祖母的故事,也是受到了神示啦?你身上也有崽兒那種神性嗎?”

  輪到外公吃驚了。我看見他一下張大了口,把嘴上的白胡須吹得老高,卻很久說不出話來。他顯然也沒有想到,這會成為一個問題,並由我說出來好容易平靜下來後,外公才緩緩地說:“崽兒,你說對了,我跟你講古代崽兒的故事就是得了神示。跟你說,我不僅是對你和春兒、蓉兒講這個故事,而且其中有些還是以前的書裏沒有的。以前的書不是這樣子。我的祖父把原先的書交給我的時候,沒有這麽厚,故事也沒有這麽完整,文字也是古舊樣子,很難讀懂。現在的故事是我一章一章重新寫過的,用的是現在讀得懂的話。你要知道,任何故事的傳承,都是一代一代不斷補充完善的。能夠做這個傳承的人,在我和我祖父之前不知已經過了多少代。以後還要繼續傳下去,就像一條永遠不會完結的珠鏈,我隻是這條長長鏈子上的一粒珠子。也許你以後也會成為這樣一粒珠子。那樣活著就有意思了,做了就沒白活”

  這話卻讓我緊張起來。我結結巴巴地對外公說:“不,不,我看不懂那本書,也不想當那樣一顆珠子。我雖然喜歡聽你講古代那個崽兒的故事,但我一點也沒有接著講的願望。我有多少事要做啊。回城裏要讀書考試,讀了小學還要讀中學和大學,以後還要當工程師,為祖國建設和世界革命作貢獻,還有,啊,我也說不完了。”

  “哈哈哈哈……”卻聽外公朗聲笑出來。外公顯然對我說的那些孩子氣十足的話感到有趣。最後則笑著說:“崽兒,沒有關係,你現在完全不必這樣緊張,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你不願做的事。我的意思是,等你以後長大了,各種奇遇都經曆過,各種磨難都領受過了,自然會想到我跟你講的故事,會接著把故事講下去。你怎麽舍得丟下自己的故事?你是崽兒呢!那時你就知道什麽是神示了。就像我一樣,我從前也沒有想過會接著我的祖父講巴人故事的。年輕的時候我們不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有自己的邏輯,以為看見的總是些雜亂無章的碎塊,經曆的都是意想不到的奇遇,所以不斷地發出驚歎。其實任何奇遇都包含著神示,也就是它自己的邏輯。比如,那時我從迎親的半途中提前撩開蓋頭,看到我所認為的麻子和獠牙後,我隻能逃跑。逃到哪裏去,完全沒有想過。但很快就有了一個目標,然後便堅定不移地往前走,去迎接一個新的奇遇。那其實也是生活本身的邏輯決定的,是我無意識中接受的一個神示”

  “啊,那是一個什麽樣的神示,你犯了錯誤,能逃到哪裏去呢?”我被外公自己的故事吊起了胃口,要求他把那個神示顯現的完整過程繼續講下去。外公又笑起來,眼睛裏閃現著老人回憶往事時常見的那種得意神采那時外公甩開自己的新娘和迎親隊伍逃下山去,走到一個三岔路口便起了猶豫。有兩條路擺在他麵前:一條是通往棋盤村的回家的路,另一條則是不知道盡頭在哪裏的陌生的路。回家的路他很快就決定放棄了。他已經犯下了錯誤,無顏麵對自己的祖父和母親,同時仍然畏懼著村裏女人所說的麻臉和獠牙。他認為自己逃跑既是不得已的事,也是明智和正義之舉,因為家裏欺騙了他,把一個麻臉和長著獠牙的妖性女人說成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女人。他決定走另外一條路,即使不知道路的盡頭也要闖一闖。他想起自己向家裏說過的話,要出外求學,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那麽選擇那條不知其盡頭的路也就是惟一可行的了。他於是不再猶豫,邁開步子往那條路上走去走著走著,便覺得腳下的路越來越熟悉,也越來越親切。他想起那其實就是當初他到鄰村去探究新娘之謎走過的路,路的盡頭據說是一個很大的鹽場。他沒有走到那鹽場,半途中卻在靈河渡口遇到一個撐船姑娘。他眼前突然一亮,心裏立即有了目標,便把自己的迎親隊伍完全拋在了腦後,也不再去想那位新娘臉上的麻子和嘴裏的獠牙究竟是怎麽回事。同時一廂情願地想,自己將來要迎娶的女人,一定應該與靈河渡口那個撐船姑娘一樣外公一直對那個外鄉撐船姑娘打了自己一篙竿的事印象深刻。除了篙竿外,姑娘說話時的模樣也讓外公心動。由於經常撐船的緣故,姑娘身材窈窕而豐滿,結實又健康,這與棋盤村裏那些小女人有很大不同。尤其不同的是,撐船姑娘的眼睛明亮而幽深,看著人時,即使不說話,也像在傾述和探詢,使人忍不住總想對她說點什麽。更重要的是,外公還欠了那姑娘一句道歉的話。那時他因為不問鄉俗,說話得罪了那姑娘,因此被姑娘拿篙竿打下河去。回到家裏還受到祖父的訓斥,卻也因此懂得了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的道理。現在自己逃離迎親隊伍要離開家鄉了,無論如何也應該向姑娘道個歉請求原諒,否則就會留下長久的遺憾了。有了這個理由,外公便堅定地踏上了背井離鄉的路,腳步輕快地再次趕去那靈河渡口,期望能再見到那撐船姑娘,再與她當麵說說話到渡口卻沒見著撐船姑娘。那隻曾經載過他的乘駁子斜靠在河對岸,由一條拇指粗細的棕繩係在岸邊木樁上,看上去孤零零地很有些淒涼。外公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煩躁不安地在河邊來回踱步。直到終於有人從對岸把乘駁子撐過河來,外公便迫不及待地問來人,那撐船的姑娘到哪裏去了?來人回答說,姑娘要嫁人了,今天正是家族為她舉行特別儀式的日子,所以就沒有人擺渡了“哦,她要出嫁了?”外公有些沮喪了。卻又好奇地問:“敢問是什麽樣的特別儀式啊,姑娘出嫁,不同的人家還有不同的規矩嗎?”

  回答說,是本地一種很古老的風俗,撐船姑娘的出嫁與一般人家閨女出嫁不一樣。一般人家閨女出嫁時身子都是完整的,嫁過去後由夫家教她怎樣做女人。撐船姑娘則要在出嫁前事先學會做女人,即由家族族長負責以身相教,把一個姑娘變成女人,這是一種特別的成年禮儀。“哎,一句話怎麽說得清楚,總得親自看了才知道”乘船人最後說聽到這話,外公立即想到了在他祖父指導下讀過的一部古書記載的故事。魚姑在部落裏也舉行過成年儀式,其中的開門禮即是由權威長老把她由少女變成女人。但魚姑不喜歡那樣,她感到疼痛和厭惡“啊,那怎麽行呢?她們那族長老大一把年紀了吧,撐船姑娘會厭惡的!”外公著起急來,要乘船人立即告訴他那撐船姑娘的家在哪裏,他得去勸勸那姑娘不要接受那樣的儀式“這是多少年的傳統,連撐船姑娘本人和她的夫家都無權幹涉,你一個外鄉人怎麽去勸說啊?”乘船人看著他驚奇地說。又勸告我外公最好別去自找麻煩,否則惹惱了那家族人,把你抓住喂了老虎也有可能巫巴山區深處有老虎,很凶猛,噬人血。自古以來,人們懲罰犯罪的惡人就有以人飼虎的律例,也是一種祭祀禮儀。這一點,外公也曾聽說過但外公沒太在意乘船人的警告,執意要去見那撐船姑娘。他從乘船人那裏打聽到撐船姑娘所住的村寨位置,同時知道撐船姑娘家裏姓鄭,便急匆匆地趕到了鄭家寨鄭家寨是一個很大的村寨,一條街把寨子從東到西連接起來。兩邊街頭分別立有石砌寨坊,坊內的木頭寨門高大厚實,看上去很莊嚴,也很古老。出乎意料的是寨子裏看上去很安靜,沒有因舉行什麽隆重典禮而常見的那種熱鬧和緊張。外公向寨裏人家打聽撐船姑娘的家在何處。得到回答說,哪來什麽撐船姑娘的家,她無父無母,根本就沒有家,她隻是寄住在鄭家祠堂裏的一個孤女。族長家要把她嫁到外村去,夫家是一個駝背殘疾人。外公立即明白了,原來撐船姑娘是族長家的寄奴棋盤村我外公的家族祠堂過去也有這樣的寄奴,因為家庭敗落失去土地房屋,或者父母雙亡孤兒年幼,就由家族收留寄住,跟著族長一家人勞動吃飯。不過,棋盤村的最後一個寄奴多年前死去時,外公還很小,隻依稀記得是個很髒很醜的老頭子。那以後村裏就沒有新的寄奴了。而撐船姑娘卻那麽年輕漂亮,外公無論如何把她與寄奴聯想不到一塊去。寄奴是沒有人身自由的,不論勞動、生活和婚姻,一切都由家族支配。現在,作為寄奴的撐船姑娘到了出嫁的年齡,鄭家寨要把她嫁給一個駝背人,並由族長為她舉行類似古代開門禮一類的出閣儀式,實際也是族長行使家族特權的一種方式。外公因此很著急了,不顧一切地趕到鄭家祠堂,叩響了族長家的大門巫巴山區的祠堂既是家族祭祖的所在,同時也是祖產繼承者的居住地,通常由一個家族的男性長房,亦即族長所有。大戶人家的宗祠實際就是一個大的莊園。園內既有數十上百間房屋,也有各類庭院和花園。從高大的門廳進去後,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便是家族祭祖的神位,稱為香堂。香堂供奉著祖先牌位,居於正中位置。香堂前麵通常是最大的一個庭院。從庭院要上幾級台階才能升到香堂。這樣,舉行祭祖或其他祭祀儀式的時候,族長在堂上,族人在庭下,才能尊卑分明長幼有序外公在回答鄭家祠堂管家問話時,沒有把自己找撐船姑娘的真實意圖說出來,卻謊稱是向她討東西的,因為前次過河時把一把雨傘丟在了渡船上。管家將信將疑地看看他,搖著頭從庭院前廊一個圓形側門走進去。一會兒再出來時,手裏竟真的拿了一把紅顏色的油紙雨傘。管家把雨傘交給我外公時說,他家姑娘承認的確拾到一把雨傘,但已被用壞了,所以拿把新傘賠償外公大感意外,一時倒不知該不該接受那雨傘了。他久久踟躕著,眼睛卻期盼地往那圓門裏張望。管家有些不高興了,板下臉問道:“客人還有什麽話要說?沒有就請走了。祠堂裏不興打望”

  外公仍不甘心,說:“我的雨傘不是紅色而是綠色的,撐船姑娘一定記得。你讓我見見她,讓她再找找,哪怕是用壞了也要自己的東西”

  管家一下生氣了,衝我外公譏諷地說:“那怎麽行?除了我家老爺,今天什麽人都不能見她,就是她姑爺來也不行。看你麵相斯文,不像是懷揣歹意之徒,怎麽卻不知好歹,非要見什麽撐船姑娘。快走快走,少嗦!”不由分說地把他往門外推外公碰了壁卻沒有氣餒,頭腦裏仍固執地設想著怎樣向撐船姑娘當麵道歉。同時猜想她賠那把雨傘,實際是送自己雨傘的舉動,究竟是出於因遺忘而混淆,還是向自己暗示著什麽。總之,他下了決心一定要再見到她。便抽身走出寨子外麵,一邊磨蹭著,一邊觀察寨子的地形,直到天完全黑下來因為從小就熟悉棋盤村自家宗祠的情況,對於鄭家祠堂的建築形製及各類房屋的用途和分布,外公已經心中有數。一般說來,祠堂前廊側邊圓門(也有方門)以外,脫離開主體建築的一排平房,就是廚子、園丁、奶媽、丫頭等下人的居室。寄奴的居室自然也在其中。待鄭家祠堂裏各種燈火都點亮,又響起鼓樂聲和誦經聲的時候,外公把剛得到的那把紅油紙雨傘係在背上,隨即穿過一片竹林悄無聲息地潛到祠堂的外牆下。他看準一棵低矮的胡桃樹,三下兩下就攀著樹枝爬上祠堂圍牆,然後跳了進去下人的那排居室大都黑著,惟有中部一間小屋亮著燈。外公認定那就是撐船姑娘,亦即是今晚就會成為家族犧牲品的女寄奴。因為逢著大事,族長家一應人等都會去堂下庭院等候差遣,下人更不能例外。而亮著燈的房屋必然有人,這時除了等待族長行使開門禮特權的待嫁女寄奴外,不可能有別人。外公抑製住心跳,走到亮燈的房間外牆下,反手從背上取下雨傘,拿傘柄在窗格上輕輕敲了兩下。隨即屏住呼吸,聽天由命地閉上了眼睛事情再次出乎了外公的意料,那扇原本緊閉著的窗戶竟然打開了,室內油燈飄忽的光亮一下透出來。外公借著那光亮看清了屋裏的情形,眼裏立即閃出驚喜的目光,接著便激動萬分地把那紅油紙雨傘舉起來讓姑娘看撐船姑娘端正地坐在床沿上,此時正看著他。圓睜著的雙眼透出的神情既有驚奇也有欣喜,卻沒有一點恐懼和慌亂。看見遞進屋的紅油紙雨傘,姑娘便站起身走過來,接過那原本屬於她的雨傘捧在手上。又輕輕撫摸著,就像捧著的是一件罕見的寶貝“她似乎早有預見和期盼,就像她知道某種天意”多年以後外公向我說起這段奇遇時,便這樣發出感歎外公那時站在窗外,滿臉通紅,好一會才想起應該向她說的道歉的話。但仍然沒有說出來。撐船姑娘在他剛要開口時,以手勢止住了他。她先把那把雨傘遞出來讓我外公收了,隨後又伸出一隻手讓他握住。同時深情地看著他,眼裏很快便流出了眼淚那時候她看上去完全沒有在河邊渡口拿篙竿打人,又跳水救人的俠女姿態,而是一副哀婉可憐的動人模樣外公頓時全身熱血噴湧,不顧一切地撲向窗口,拽著撐船姑娘的手使勁往外拉。撐船姑娘沒有猶豫,甚至沒有回顧一下自己的居室,便在我外公的幫助下翻出窗子跳出了屋。再次與我外公互相看著時,撐船姑娘已不再流淚,眼裏還放著光。她拿起那把雨傘,自己握了傘尖,把傘柄交給我外公握住,就那樣牽了手領頭往走道盡頭走去。到祠堂圍牆下,撐船姑娘摸索著站到一處由廢棄的石磨疊成的亂石堆上,很快攀上了圍牆上沿。接著又伸手把我外公拉上去,同時始終沒有忘了那把雨傘,小心地捧在手裏那時外公看見,撐船姑娘又恢複了在河邊渡口那敏捷的姿態和自信的模樣。“當女人以那樣的模樣和姿態出現時,任何男人都會受到鼓舞,無論做什麽都不擔心後果,並且往往能獲得成功”外公後來這樣說他也的確獲得了成功,即為自己搶出了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當外公與撐船姑娘各握住雨傘的一頭,相互牽著雙雙逃出鄭家祠堂,又在靈河渡口登上她原本熟悉的乘駁子,順流而下撐出很遠了,兩人才聽到鄭家寨方向傳出一陣緊似一陣的鳴鑼緝盜聲。接著又看見由無數支火把組成的火龍蜿蜒遊走出來,直通到靈河渡口才停止。但那已經沒有關係了,外公與撐船姑娘成功地逃脫了鄭家族人的追捕撐船姑娘帶著我外公撐著乘駁子沿靈河走出巫巴山區後,便與我外公一道順大江去了下遊方向的很多地方。他們一同流浪,一同打工。江上,湖裏,船幫,碼頭,無論流浪還是打工總沒有離開水。因為撐船姑娘習水,幫人織網打魚,撐船搖櫓都很受歡迎,掙的錢還支持了我外公繼續讀書。那些時候,撐船姑娘成了我外公的生活向導和保護神。外公也不斷地嚐試做各種工作,先在一家字畫裝裱作坊當上學徒,又到一家報館當了撿字工。我的外公外婆走出巫巴山區,前後過了近十年漂泊生活,最後終於在江南一座城市結婚安家。那些年月外公一邊工作一邊讀書,生活貧困而艱辛。但我的外婆卻無怨無悔,除料理家務外,還幫著我外公熬糨糊裱字畫,幫一些人家洗衣抹屋以掙錢貼補家用。再以後我的母親和舅舅相繼出世。外公和外婆更加忙碌辛苦,卻也過得充實而快樂。多年以後外公說起那時
更多

編輯推薦

1中國股民、基民常備手冊
2拿起來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澤
5周秦漢唐文明簡本
6從日記到作文
7西安古鎮
8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的關係
9曆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倫...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護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共收入論文41篇,分7個欄目,即考古學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遺址調查報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護修複技術、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戰損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結】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國古代皇家禮儀

    作者:孫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結】

    本書內容包括尊君肅臣話朝儀;演軍用兵禮儀;尊長敬老禮儀;尊崇備至的皇親國戚禮儀;任官禮儀;交聘禮儀等十個部分。

  • 中國古代喪葬習俗

    作者:周蘇平  

    科普教育 【已完結】

    該書勾勒了古代喪葬習俗的主要內容,包括繁縟的喪儀、喪服與守孝、追悼亡靈的祭祀、等級鮮明的墓葬製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