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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怒

  《淮南子》: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

  公元前21世紀。古時候那個崽兒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麻煩。舅舅老拐把共工發怒歸咎於他。

  山裏下暴雨的時候,天空看起來很怕人。翻滾移動的烏雲逼著山頭走,很低。森林嗓音低沉地吼,山頭則長時間地嗚咽著,倒使隆隆的雷聲退到次要位置了。暴雨持續的時間稍長一點,就有洪水往下衝。山澗溪流開始傾瀉的是黑水和樹枝腐草,然後就變紅了。黑色的腐殖土下麵是紅色泥土。溪水由本來的清綠變成黑色,再到紅色,就是暴雨衝刷的結果。因為泥水呈紅色,所以叫它洪水這些道理崽兒是聽他祖母說的。祖母曾經告訴過他,洪水是比任何猛獸都厲害的,最是不能惹。因為洪水本是一個性格很剛烈的人變的,他叫共工,是南方各部落的首領,有著很大的神力。蛇部落的先祖鹹鳥就是他的親戚。那一年,共工與北方部落的首領顓頊打仗,爭當天下的盟主。結果仗打敗了,共工被顓頊羞辱不過,憤怒地一頭撞在不周山上,一下把山上撐天的石柱撞斷了,大地也塌陷下去。所以現在天空就向西北方傾斜,太陽、月亮和星星都是從東往西邊走;大地往東南方傾斜,河流都是從西往東邊流祖母那時還說,不要相信北方的神,顓頊那家夥很壞的,最先把人分了等級。他把自己部落的人叫做重,賦予可以上天的尊貴的特權,以後就成了神;而把其他部落的人叫做黎,讓他們隻能下地,做黎民百姓,不能當神。顓頊那樣把人和神分開後,天地之間就有了差別。天神們不做事,成天飛來飛去地玩,還要吃人們的貢奉。人呢,卻被固定在一個地方,隻能很辛苦地勞作,不能玩耍,還要向神獻貢奉。為了使神和人的等級永遠區分開,顓頊還命令要隔絕天和地的通道,不準地上的黎民百姓和九重天的神往來。但是黎民百姓多數是不願受顓頊約束的,總想反抗,小願向天神作貢奉了。人們推共工為首領向顓頊提抗議,因為共工不怕事,也有神力。顓頊就說那是“九黎亂德”,就出兵討伐共工的部落就是這樣與顓頊打起來的在共工之前,還有一個人與顓頊打過仗,那人名叫噎,是最初的黎部落的兒子。他也被打敗了,被顓頊砍掉了手臂,兩隻腳也被打斷了,被扭過來盤繞在頭頂上。噎後來被放逐到西極山上,每天就觀察記錄太陽、月亮和星星運行的次序,從中推算顓頊部落的活動規律,等待著複仇的一天。但噎的本領弱,神力小,一直沒能報得了仇,胸中那口氣總吐不出來,樣子很難受,就像小孩子吃飯被噎住一樣。所以人們才把他叫做噎。平時小孩子吃飯被噎住了,也很危險,氣堵久了還會死人。大人看見都會拿手掌拍打小孩子的背心,寧願讓孩子經受些疼痛,也一定不要被噎住。

  “崽兒你應該記得,你也被噎住過的,那時我也使勁拍打過你的背心。部落裏那些女人不知道,以為我不喜歡你,說空話罵我心狠。她們懂得什麽?我那都是為你好呢,可知道了?小孩子家什麽苦都可以受,就是不能賭氣。像噎那樣氣被人家堵住,成長就不健康”祖母這樣對崽兒說共工的神力比噎要大些,性格也更剛烈,所以不能忍受被顓頊欺負,一直要反抗。共工雖然被打敗了,但卻沒有死。他不服氣,撞倒不周山好多年了,現在還經常撞別的山。有人惹了他,他就撞倒一座山,然後把自己變成暴雨,融進江河,裹帶泥沙衝下來,讓惹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厲害。所以現在隻要一看到洪水暴發,就知道準是共工大神又發怒了。共工就是洪江,兩個名字本來的讀音都是一樣的崽兒拖著已死去的蟒蛇冒雨穿過森林走回家的時候,想著噎和共工的故事,覺得很有意思,也有點振奮。他想如果自己也生在顓頊那個時代,一定不會像噎那樣受顓頊那家夥的氣,而要和共工一樣,與顓頊打他一輩子仗。祖母說得對,人不能受那些自封的正神欺負,一天隻能循規蹈矩,還要對神頂禮膜拜,把自己的辛苦打獵得到的獸肉獻作貢奉。那樣活著沒一點意思崽兒邊想邊拖著蟒蛇走路,一時也忘了饑餓。他是把蟒蛇從山澗拖上來沿山脊走的。山脊上比較平,岩石上有表土,藤蔓也稀疏些,拖著蟒蛇走路不會把蟒皮磨掉。否則把一條磨得稀爛的蟒蛇拖回部落,讓人們看到也不光彩。這樣沿山脊走路,洪水順山澗往下衝,他也沒感到危險。他一直很興奮,覺得打獵真是一件好玩的事。因為在山上,你事先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自己想怎麽走就怎麽走,碰上什麽就打什麽。麵對多種可能性和多種變化,一切規矩都可以不講了。也不必像大人在家裏時那樣,什麽事都得先作占卜先敬神,什麽都搞得規規矩矩的他還為自己第一次上山打獵就打死一條大蟒而感到自豪。雖然本來是想參與舅舅老拐和武士們打虎的,但因為沒跟上打虎的隊伍,沒打著。不過那不能怪我。他想,舅舅他們都是大人,我是小孩子。小孩子當然沒有大人走得快。而且在林子裏走路看不到前麵,小孩子要掉隊,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是我能趕上他們大人,我也能打到虎,不會害怕的。沒有打到虎,打到一條蟒蛇,自己也沒白進了一次山,不是什麽腰杆上卡死耗子冒充打獵人了。後麵這話,崽兒也是聽舅舅老拐說的。舅舅老拐常常以那話來嘲笑膽小而又喜歡吹牛皮的人所以,在回到部落的家時,他不知道部落裏人們對他偷偷出獵的行為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心裏想得更多的,卻是在小夥伴們麵前能得到一些讚揚。因為自己很勇敢,什麽都不怕走出林子,在山坡上遠遠便看見河邊壩子上聚集了很多人雨仍然下著,很大。河水仍然是紅色的,夾著泥沙,河麵比原先寬了許多。崽兒不明白人們冒著大雨聚在那裏幹什麽,隻隱約聽得到人聲嘈雜,似乎在爭論著什麽。舅舅老拐站在人群中間,大聲說著話,一副慷慨激昂樣子。崽兒猜想舅舅他們可能打到了虎,這時大家當然都會來看虎。當然還有很多孩子,部落裏孩子如果看見他打了這麽大一條蟒回來,一定會佩服自己的。崽兒這樣想著,便興奮起來,加快了腳步走攏去才知道自己的小夥伴一個也沒有。在那裏的全是大人。人圈中也沒有虎,卻是一根倒下的石柱,人們的興奮完全是另外的樣子當人們看見崽兒滿身泥濘,一手提著獵棒,一手倒拖著蟒蛇走來,所有的眼睛都睜得老大,露出驚訝異常的神情。舅舅老拐則黑沉著臉,牙齒緊咬著,腮幫的肌肉細細地戰抖。待崽兒走攏,大家立即讓開來,讓他一直走到舅舅老拐麵前,然後把他與舅舅老拐,還有那蟒蛇圍在中間舅舅老拐沒讓崽兒靠攏自己,卻突然喊了一聲:“篤!”把手一揮。便站出來兩個頭戴草編祭祀冠結的巫師,一左一右把崽兒抓住。其餘的人則呼啦啦地一齊跪下,都朝向中間低著頭。崽兒惶然莫名,心裏則升起一陣恐懼,怯怯地喊出一聲:“舅舅!”

  舅舅老拐並不應答,把臉扭向河邊。崽兒於是看清了河邊的景象河邊本是一塊很大的平地,有翻耕過的田土。田土外靠近河水處則是用經過挑揀的紅色卵石壘成的壩子。祖母曾帶了部落的女人在田土裏種上薺菜、莧菜和稻穀。種稻穀是向山外的部落學的,種得不多,隻是補充打獵食物的不足,人們還是以獵物為主要吃食的。平壩上那立有很多石柱的壩子則是部落祭祀主神的場所,人們叫它廣場。祭祀廣場平時是不允許隨便上去的。這時人們站在上麵,顯然是有了事,由舅舅老拐召集了來的。舅舅老拐是大巫覡,部落主要的祭祀都由他主持崽兒現在看到的情形與以往有很大不同,平地塌陷了很大一片。女人們種在田土裏的菜和稻穀被河水衝走一大片,缺掉的地方露出紅色的土基。祭祀廣場更糟糕些,壩基垮塌掉一半,原本圍成一圈的那些刻了圖畫的石柱多數已經倒下。廣場中央那根雕飾有蛇頭蛇身的石柱也傾斜著,似倒非倒的樣子當崽兒打死蟒蛇頂著雨往回走的時候,處於河穀間的低窪處一定下了很大的雨,並且衝下來過很大的山洪。而那時他拖著蟒蛇在山脊上和森林裏穿行,則沒有洪水很大的感覺看到舅舅老拐盯著自己時的表情異常嚴峻,其他人也是恐懼和憤恨參半的神態,崽兒惶恐地感到自己可能犯了錯。但究竟是什麽錯則不清楚。他想可能是自己私自跟了大人們上山,沒打著虎,反倒暴露了大人們的行蹤,讓虎發現就不出來了。祖母說過,虎是很聰明的呢。但虎聰明到什麽也沒看見就藏了起來,誰也想不到啊,怎麽能怪我呢?他等著舅舅老拐問話,以便向人們解釋,虎真的不是他趕跑的但舅舅老拐一直不說話,也不再看他,卻把眼睛望向了河水,雙手手掌疊壓著捧到胸前,像在默禱。好一會兒,卻再次喊了一聲:“篤!”抓著崽兒手臂的兩個巫師便用了力把他往地上按。崽兒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這是很厲害的了,崽兒想他了解舅舅老拐那個喊聲的意思,在祭神的時候,舅舅就會那麽喊,篤!有時候還連聲地喊,篤,篤,篤!那是很急了,祭祀儀式到了高潮,接著就會殺死一頭公鹿或者一隻比翼鳥,甚至殺一個打仗時抓來的其他部落的戰俘,叫做殺牲獻祭“啊!”崽兒突然地叫了起來。他似乎一下明白了舅舅老拐那聲喊的真實意義崽兒曾經看到過殺牲獻祭的場景,知道獻犧牲是對部落神表示尊敬的祭禮。舅舅老拐多次說過,敬神是部落的第一要事,也是每個人必須具備的品德。部落的人任何時候都要想著神敬畏神,否則就可能引來災禍。輕則本人生病喪生,重則還會使整個部落受到損害。敬神有多種方式,如默禱,念咒,唱頌歌等等而獻犧牲則是對神表示的最高的尊敬。崽兒看到過的本部落的殺牲,通常隻用兩種動物,就是公鹿和比翼鳥。那是在部落有了好事情的時候,比如有嬰兒出生,有重大獵獲,有好的收成,或者與其他部落結盟、聯姻之類。那時都要向部落神貢獻動物犧牲獻公鹿是因為它是一種很好看的動物,部落武士狩獵也比較容易捕獲。祖母和部落的女人們還把鹿飼養了好些,不僅是公鹿,還有母鹿和小鹿比翼鳥當然也好看。不僅好看,祖母和舅舅還說那是一種吉祥的動物,用作獻祭,神會很高興。比翼鳥身個很大,全身羽毛是金紅色的,頭上肉冠也是紅色,尾巴上的羽毛則是花的,有的是黑白花,有的是紅綠花,卻都閃著光,而且拖得老長老長,很是威風。崽兒最初看到的比翼鳥,是舅舅和部落武士打獵時捉回來,由祖母和媽媽們喂養著的。祖母說,山上的比翼鳥不多,也不容易捉到,養起來到時候向祖先和部落神獻祭才有犧牲作貢獻。後來竟喂養成功了。比翼鳥下了蛋,還孵出了小鳥。小鳥長大後又下了蛋,又孵出了小鳥。部落裏從此不再缺少獻祭的犧牲舅舅老拐和武士們打獵時捉回來的比翼鳥都是成雙成對的舅舅老拐說這種鳥有神性,講情義,從來都是雌雄成對比翼而飛的,不比不飛。所以每次捉到比翼鳥一定是兩隻,四隻或者六隻,從來不會隻捉到單隻。正因為比翼鳥不比不飛,有情有義,所以是吉祥鳥,用來獻祭,神也會很高興。舅舅老拐說這話時,表情嚴肅,臉上也是很神聖的樣子崽兒看到祖母和媽媽們喂養的比翼鳥也是這樣。用細水竹紮一個籠子,將雌雄兩隻鳥籠在一起,早上放一隻鳥出去找食,吃飽後它自會飛回來。下午放另一隻鳥出去,傍晚時那隻鳥也會飛回來,不擔心丟了。並且早上放出去的總是雌鳥,下午放出去的總是雄鳥,不會相反。若是先把雄鳥放出去,它就不會飛走,寧願站在籠子邊陪著雌鳥挨餓但是,對於比翼鳥,崽兒的九媽媽卻有著與眾不同的評價那時他感到很奇怪。九媽媽說,比翼鳥與其他鳥不同,就是多這麽個怪癖,雄鳥們都有這類窮講究,叫做女士優先。而這時候你如果心生同情,把雌鳥也放出去,讓兩隻鳥一同飛上天,它們就不會再回來了,讓你空等一天。所以有時候人也要心狠一點才行,不能被鳥兒們的愛情所欺騙。即使那雄鳥的忠誠也是表麵的。“有一次我就看到一隻雄鳥探頭探腦地在籠子外守了一上午,到中午看到雌鳥也沒有飛出來的希望,它就自己飛走了。連下午都等不及就慌忙逃走,哪還有什麽愛情?到山上林子裏,它又會去找另外的雌鳥,同樣是比翼而飛。我哥哥老拐他們下次又捉到雌雄成對的比翼鳥,同樣分不出哪隻是哪隻,回來後又對祖母說它們有情有義很忠誠,是什麽吉祥鳥,要我們小心伺候,累死人!”九媽媽這樣說那時祖母聽到,卻反駁說:“崽兒你不要聽你九媽媽的,她是被外部落的男人欺騙過,所以心理扭曲不健康,拿人跟鳥比那有什麽好比的?人是人,鳥是鳥,鳥與人不同”崽兒聽著祖母和九媽媽說那些話,似懂非懂,卻也不問。隻是知道當部落向神作祭祀,用比翼鳥獻作犧牲時也是雌雄一對同時獻上的,不會隻用一隻鳥在崽兒看來,部落裏最隆重最莊嚴的祭祀還不是獻公鹿和比翼鳥,而是獻人牲。那是向神表示懺悔贖罪的祭祀,通常是在有人做錯事冒犯了神靈的時候。所以獻人性的祭祀是不常有的。他清楚地記得去年秋天那次獻人性的祭祀,就是在這個石壩廣場上進行的。被用作獻祭的人牲是外部落的一個罪人。那時舅舅老拐帶著自己的武士剛與那個部落的人打了一仗崽兒聽舅舅老拐說,兩個部落的戰爭是由一次生意爭執引起的。而生意之爭則起因於鹽價上漲引發部落戰爭的事件最初發生在山外大江邊,那裏有巫巴山區各部落做生意的一個集市各部落因為生活的環境和習慣不同,長時間形成的分工必須有交換。比如崽兒所在的部落以獵物為多,而相鄰的魚部落更多的則是魚。與舅舅老拐他們發生爭執的部落名叫巫鹹,因為擁有一處鹽泉,他們的生意就以鹽為主。那次舅舅老拐帶著人拿打獵得到的鹿皮和虎皮與巫鹹部落換鹽。往年一張鹿皮可以換一塊鹽,一張虎皮可以換五塊鹽。這回鹽價突然翻了倍,同樣的一塊鹽卻要兩張鹿皮才能換了。舅舅老拐找他們論理,指責他們不講規則擾亂了市場秩序。巫鹹部落的人卻一臉蠻橫地把他從攤位上推了出來,說:“鹽價漲了,隨行就市,你要換不換,誰跟你嗦?我們生意忙得很!”

  舅舅老拐便生了氣,聲言要去找他們的部落首領投訴。賣鹽的漢子看看老拐,不屑地翻著白眼,譏諷他說:“找誰都沒有用,這裏的生意就是我說了算。哪裏來的一個蔫老頭兒,不看看自己那樣子,拿著拐杖也不杵準個地方,敢惹我們巫鹹部落,還想找我們首領說什麽理?堂堂巫鹹部落的首領就是那麽好見的?”

  跟隨舅舅老拐一起來的一個武士打斷那人說:“什麽蔫老頭兒?把你那狗眼睛睜大些仔細看看,這是我們部落的大巫覡呢你一個鹽販子,說話怎敢這般無理!”

  那人將信將疑地又翻起白眼看了老拐,仍是一臉不屑地說:“什麽大巫覡二巫覡,不就是乘厘部落的嗎?我聽說你們的先祖還有一個叫鹹鳥的,嘻嘻,好怪的名字。鹹鳥者,鹹鹽所醃之雀雀也。怕也是拿我們部落的鹽去醃熟的吧,哈哈哈哈……”

  舅舅老拐頓時氣白了臉,看到自己武士手裏捧著剛用兩張鹿皮換來的一塊巴掌大的鹽,舉起拐杖奮力把鹽塊打下地,扭頭便走在與長老、巫師們開過一次氣氛嚴肅的長老會之後,舅舅老拐向部落首領祖母作匯報時,已經胸有成竹地提出了向巫鹹部落開戰的詳細方案。舅舅老拐列舉了討伐巫鹹的兩條主要理由,一是該部落褻瀆了本部落的祖先神,把偉大的鹹鳥貶損成了醃臘男性生殖器;二是該部落壟斷鹽利隨意漲價,擾亂了本地區的市場秩序。本部落就此向巫鹹宣戰,也是代表巫巴山區部落社會恭行天罰。又解釋說,開戰的時機是本部落巫師中的幾大高手拿蓍草占卜確定的,占卜結論是大吉祖母見老拐和長老、巫師們說話時群情激憤,他們身後的年輕武士們也個個摩拳擦掌,都是求戰心切的樣子,知道事情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便點點頭說:“也好,很久沒有打仗了,年輕人去打打仗也是一種鍛煉。但一定要有理,有利,有節,見好就收,讓對方認錯就行。打仗隻是手段不是目的,啊”眾人齊聲說是舅舅老拐於是派了兩個年輕巫師,拿上一塊三角形的金剛石和一支滑石木做的箭,去巫鹹部落下了戰書。三角石和箭都很尖銳,以此表示挑戰那年秋季月圓之後的第三天,月亮剛缺了一個口子,兩個部落就打了仗。結果是舅舅老拐指揮的部落武士們一戰獲勝,還抓了巫鹹部落的三個戰俘。部落長老會再次召開時,會議氣氛已由群情激憤變成了一派歡樂。巫師們說,那些鹽販子哪裏是我們獵人的對手,根本經不住打。長老會的最後決定是,將三個戰俘全部用作祭祀祖先神的犧牲舅舅老拐和巫師們決定的殺牲儀式沒有按原計劃進行,內容很快作了改變。正當他們要殺掉第一個戰俘的時候,巫鹹部落的首領帶著他的長老巫師們匆匆趕了來,向祖母和老拐請求和解同時帶來的還有一個用鹿皮繩捆綁著的漢子。舅舅老拐認出那就是在江邊市場上說話侮辱本部落先祖的鹽販子。巫鹹部落首領麵向石壩上那雕飾著蛇神像的石柱作了懺悔,又臉色尷尬地向祖母和老拐道了歉。祖母沒等老拐說出什麽,便命令武士把那三個戰俘交給了他們。巫鹹部落首領似乎有些意外,等明白過來,立即領著戰俘一齊跪下地,向祖母叩了頭,齊聲感謝狩獵部落的寬宏大量舅舅老拐那時也不說話,眼看著巫鹹部落的人帶著那三個戰俘走遠之後,才命令部落武士們把那綁來的漢子推上了祭台,接著進行祭祀儀式。隨著舅舅老拐嘴裏篤,篤,篤地發出祭祀的口令,眾人於是齊聲發出呐喊。所有的人都認為把那出言不遜的鹽販子當成犧牲獻作貢奉合情合理夜晚時分,祭祀廣場四周燃著火,廣場中央靠著高大的神主石柱搭了一個石台。作為人性的巫鹹部落的鹽販子被捆綁著跪在台下,頭向著石柱埋得很低。舅舅老拐由兩個手持獵棒的武士護衛著,站在人牲身後。另一個武士站在側邊較遠處,手裏則拿了一張很大的弓,弓弦上搭著一支箭。部落裏其他成年人則由祖母帶領站在祭祀廣場中心外圍觀看。舅舅老拐讓人專門為祖母安置了一蹲樹樁打製的凳子,讓她正對著石台石柱坐著,凳麵還鋪上了虎皮。部落裏一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則簇擁在祖母身後。舅舅老拐麵對神主石柱念著禱詞。念些什麽,崽兒聽不見。但每隔一段,舅舅老拐就要喊那麽一聲,篤!最後則是越來越急地喊,篤,篤,篤,篤,篤,篤!很有節奏。終於喊完了,全場都安靜下來。舅舅老拐與兩個武士突然站開幾步。旁邊那武士便使勁拉開弓,一箭射了過去。跪著的人牲啊地喊叫一聲,接著就倒下了地“啊!”聲音清脆的一聲驚叫卻令全場為之一震。祖母和舅舅老拐都返過身來看,很震怒的樣子。這一聲驚叫不是別人,正是崽兒喊出來的那殺人牲的情景,崽兒是偷偷地站在人群背後看到的。本來祖母和舅舅老拐都不讓他來看。部落裏所有的孩子也都不準來按部落的法規,小孩子必須等到長大了,舉行過成年禮之後,才能參加殺人牲的祭祀儀式。崽兒那時實在是耐不住好奇,才違背祖母的意誌和部落法規跑來偷看的。當看到那人牲慘叫著倒下,便不由得叫了起來。這樣就驚動了祖母,還被舅舅老拐令人責打了一頓。崽兒的P股被帶刺的荊條打開了花,好些天都不能坐下很多天以後,崽兒對他偷看到的殺牲祭祀場景都不能放下,卻又不能與人酸蹋這是舅舅老拐對他警告過的。在與小夥伴一起玩耍時,有孩子不小心用手拍著了他的P股,痛得他使勁撅起嘴。即使那樣,崽兒也沒有如實回答他們的問話。晚上睡覺便總是有內容相似的噩夢把他驚醒,一直不得安寧。最後的辦法則是拿暗紅的石筆把那天所見的殺牲場景畫在了自家大洞屋的牆壁上,總算把積蓄了很久的壓抑和恐懼宣泄了出來4000多年以後,考古專家在中國西南巫巴山區一個戰國時代的巴人墓地裏,挖出來一隻青銅鑄造的水壺,發現壺肚上澆鑄著一幅圖畫,其內容正是以人祀蛇的情景,與崽兒所見到的幾乎完全一致。但令專家們困惑的是,在《山海經》及與巴國相鄰的蜀、楚、秦國的曆史典籍中都找不到有關記載。以人牲祭祀的傳說最後被文字記下來,則是幾百年以後在晉人班固的《後漢書》裏。但班固說到巴人古時的祭祀對象,卻是虎而不是蛇。專家分析說,這似乎反映了一種信仰矛盾。對此說法我不敢苟同,我認為這中間顯然是缺了一個環節惟一合理的解釋便是,戰國時候巴人所鑄銅壺圖案的原始素材,並不是當時的實際生活內容,而是一種民族記憶。這種記憶的根源,其實就是他們的先祖畫在洞壁上的畫,而且很可能就是崽兒在偷看殺牲祭祀並挨了打之後所畫的。那時崇奉虎神的巴人顯然還清楚那壁畫的含義,也了解傳說故事的內容,鑄在銅壺上則是對口頭傳說的銘記。因此那祭祀對象才沒有因為時代變遷作出修改。圖案上祀蛇而不祀虎,是巴人對自己民族曆史的尊重,而不是什麽信仰矛盾。再後來,現代的人把銅壺挖出來,卻又把那上麵的圖案稱作了藝術,還說那是古代人激情升華到審美階段的產物。對於這樣的說法,不知崽兒聽了會作何感想不過,因為巴人銅器上的人牲祀蛇圖,我卻很容易地理解了外公所講故事的內容。首先是對那被殺死的人牲感到了可憐。人在得意時常常忘乎所以,說話沒有分寸,也不尊重別人,其結果則可能是災難性的。我也由此理解了在中國西南的巴蜀方言裏,有一個曆史頗為悠久的名詞,就叫做“言販子”,其意即是指信口開河亂說話。我猜想這個詞的最早產生,很可能就與那個被當作人牲殺死的巫鹹部落的鹽販子有關此外,專家在分析那幅人牲祀蛇圖時,也讓我學到一個概念。專家說那被祭祀的蛇形象,就是古代部落的圖騰,是一種信仰對象。這對崽兒所看到的情景也許是一個很好的解釋遺憾的是崽兒那時根本不懂得什麽“圖騰”,他隻知道部落裏大人們把那紅色石塊壘成的祭祀廣場中央的石柱稱作神主,並奉為神聖。其功用究竟有什麽,也說不清楚。他那時隻是個11歲的孩子,不過比同齡孩子膽大,調皮而已因此,當崽兒自己也被武士們抓住兩手,麵對本部落祭祀廣場上的神主石柱強令低頭時,他怎麽也不明白為什麽舅舅老拐會對自己喊那一聲“篤”。他在心裏說,舅舅老拐可能被太陽曬昏頭了,我並不是外部落的鹽販子,當然也不是敵人所以,看到舅舅老拐冷峻的臉色和眾人跪地默禱的樣子,雖然難免心生恐懼,他也一如往常地看著舅舅老拐,等待著舅舅老拐對自己表現出往日一樣的親近和慈愛然而舅舅老拐的臉色始終冷峻著雨終於不再下了。太陽重新露出臉來。河水和衝潰的石壩被陽光照著,紅得更加耀眼。老拐的眼睛似乎被那紅色耀得有些受不住,轉過了臉來。卻並不看崽兒,而是麵對著崽兒拖回來的那條死去的蟒蛇閉上了眼。嘴裏猶念叨著什麽,像在祈禱。抓著崽兒手臂的兩個巫師趁機吐了一口氣。仍然跪著的武士中間,有人悄悄抬頭看一眼老拐,又看一眼崽兒,神情複雜難言。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終於等到祖母在幾個年長女人的簇擁下走過來。跟著來的還有崽兒的幺媽媽。除了祖母和舅舅老拐,崽兒就跟這個幺媽媽最親近。舅舅老拐似乎鬆了口氣,把手一揮。眾人便都站起來,與舅舅老拐一道注視著祖母。兩個抓著崽兒的巫師也鬆了手,讓他自己站了,等著聽祖母說話崽兒看到祖母這時也是一臉嚴肅,走過來很久不說話,卻把地上的蟒蛇看了看。又轉身看了被衝垮的田土、石壩和倒下的神主石柱。舅舅老拐走上前去要與她說話。祖母卻把臉扭開,並不聽他酸蹋那神情似乎早已知道了所有的事。她看著崽兒,歎口氣,向他伸出一隻手。崽兒總算不再害怕,一下撲到祖母懷裏,抱緊祖母的腰,仰臉看她。祖母再伸出手撫摸了他的腦袋和肩頭,又彎下身去捏捏他的腰和腿,臉上的嚴肅神色才舒緩了一些,似乎對他一天一夜在山上居然沒有受傷感到滿意。再摸到他小腿上綁著的石刀,則問那是什麽。崽兒便躬下身去解開綁繩取出石刀,遞給祖母。一下卻紅了臉,說:“我偷了你的獵刀,我想打虎的時候可以用的。但我沒有打到虎。虎不出來讓我打,不是我的錯”說著便流下了眼淚祖母看著崽兒,沒有為他擦眼淚,卻接過石刀仔細看了,問道:“你就是用這刀殺死蟒蛇的?”崽兒點點頭。祖母唉地歎一聲,把石刀交給一個老年女人收了,伸手再摸了崽兒的頭,又問:“你現在怎麽樣,我的崽兒?”

  崽兒說:“餓”祖母點點頭,便回頭向崽兒的幺媽媽伸出手去。幺媽媽遞過來一塊烤熟的鹿肉。祖母讓崽兒吃著鹿肉,卻又轉身看四周。見眾人都靜默地注視著自己,祖母才以手指了崽兒的舅舅,部落大巫覡老拐,說:“你要把他怎麽辦?”

  老拐把頭低下來,像對祖母,也像自言自語地說:“按照部落祖先傳下來的規矩,所有觸犯神靈的人,都要以死做祭”

  祖母沒有說話。所有的人也都靜默著老拐又說:“好久了,神保佑著蛇部落,我們的人多了,獵物和莊稼也多了。今天神卻發了怒,讓共工又撞倒一座山,讓山洪衝垮了田土和神柱。我和巫師們作了多次占卜祈禱,搞了很久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崽兒殺了蟒蛇,觸犯了我們的神靈,使得共工大神也發了怒。篤!我們都有了罪”

  頓一下,老拐提高了聲調,以往日做祭祀祈禱一樣的語氣,麵向眾人開始宣講。老拐說:“很久以來,蛇就是保佑我們部落的神靈。我們的祖先從來都敬畏神靈,這神主石柱就是祖先傳下來的。蛇是我們的神,也是部落的標記,外麵的人就是以蛇的形象來指認我們的,稱我們為它部落。它就是蛇。我們有很多偉大的先祖都是從蛇那裏得到神性的。強良、合茲、禺強、相柳、蓐收等等神人,還能夠操蛇,履蛇,珥蛇,把蛇當作了禦敵的武器和身體的裝飾。連我們的始祖太昊伏羲氏,也是蛇神變的,有著蛇的身子人的頭。哦,還有好多蛇神和人的事,時間太久都記不全了。以後我要把這些都記下來,傳到後世”

  祖母聽到這裏,鼻子裏輕輕哼了一下,打斷老拐,說:“那以前的事,沒辦法說明白,你就少說些。現在最要緊的,是等洪水退後怎樣作些彌補。崽兒在山上遇到蛇神,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事情來了,既然誰都躲避不開,也隻有麵對現實。他是個孩子。對於所有未成年的人,部落都有責任保護。但我們都沒有盡到責任,卻讓他私自上了山。你是大巫覡,是部落的大祭師,本來該由你與神溝通,負責大家的安全。現在你要拿出辦法來,使神靈息怒,盡可能把這事帶來的損害減到最小程度”

  老拐感到了祖母訓斥的口吻,一時有些狼狽。卻又自感事關重大,回答難免有些固執,隻是說話聲音小了些。老拐說:“母親,崽兒是你的孫子,是我姐姐的兒子,也等於是我的兒子,我當然也心疼他。但現在要讓神靈息怒,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殺牲作祭。崽兒觸怒了神靈,別的祭祀方法也不能替代。殺死蟒蛇是瀆神,是最大的罪過,因此我無法赦免他。這也是為了全部落的利益。我既然沒有別的辦法保護他,也請母親治我的罪”說罷,轉向眾人再次提高了聲音,喊道:“篤,求神靈保佑我們的部落吧!”

  眾人便也一齊喊:“神靈保佑!”

  轟!

  卻聽得一聲炸雷猛地在頭上響起。剛剛放晴不久的天地,陽光普照了不多一會兒,轉瞬卻又烏雲翻滾起來。隆隆的雷聲伴著顆粒粗大的雨滴頃刻來到。祭祀廣場因石壩塌陷暴露出來的紅色泥土被大雨濺著,很快又有紅色的水流淌成細細的溝,血漿似的刺人眼目。

  眾人便有些慌亂,都拿眼望了祖母,神情則是恐懼、憂慮和期待皆有。祖母麵無表情,看看頭頂天空,又望望遠處山邊,搖搖頭,說:“現在大家都回家去。祭神首要的是莊嚴,不能隨便。等雨過去,把石壩重新壘好,神主石柱重新立好,再行祭禮。”

  老拐揮下手,讓兩個武士把蟒蛇捧了在頭裏走。眾人也都虔誠地跟著往居住地走去。祖母落在後麵,伸出手去讓崽兒牽了,跟著眾人腳步緩慢地往回走。崽兒先前一直聽著舅舅老拐和祖母說話,卻始終不太明白大人們說話的意思,心裏是一派混亂,隻是那嚴肅緊張的氣氛讓他害怕。現在那緊張氣氛總算鬆動了一些,崽兒心情便也活了起來,一把抓住祖母的手,貼上臉去,重新感到有了依靠的篤梳蹋便對祖母說:“我想你,祖母,在山上的時候,我什麽都不怕,隻是很想你”

  祖母轉過臉來,看看他,很快又轉過去,看著前方。似對崽兒說,又似自言自語:“崽兒,你沒有聽我的話。以前我警告過你,你如果悄悄跟著大人走出部落去,我不但要打你,還要殺你。現在,我不殺你,他們也不會饒過你了。哎……”

  崽兒看到祖母睞縫著的眼裏有晶瑩的淚花閃耀著,心裏一陣難受。想說什麽,終是沒有說出來。隻是把祖母的手緊緊吊住,一絲兒也不敢放鬆。卻又被祖母突然使勁捏了一把,崽兒便痛得噓的一聲叫了出來大雨一直下了七天七夜。巫巴山區成了水的世界部落裏一切生的活動都因洪水停頓下來,剩下的隻有死的話題。大巫覡老拐與作為他助手的巫師每晚都聚在一起做著祈禱長老會也接二連三地開著,都希望神靈不要降大災禍給自己的部落。向祖母作匯報時,老拐和長老、巫師們則無可奈何地強調著一個結論,崽兒殺死蟒蛇的罪過實在太大,神靈讓洪水衝毀了全部莊稼地和出行的道路,武士們連上山打獵都不能去了,不知道該怎麽辦祖母不動聲色,語氣平穩地問老拐:“吃的還有吧,讓大家吃風幹的肉。”

  “如果雨一直下個不停,幹肉也會坐吃山空。我用蓍草占卜過,但神靈卻不讓我看到雨停的日子”老拐回答說“那麽,崽兒殺死的那條大蟒你怎麽處置了?”祖母再問“把蟒皮剝下來先張開供在社屋裏。蟒身已經埋到後山上,壘了神塚作了初祭。但神顯然也沒有就此原諒的意思”老拐再答祖母搖搖頭,歎一聲,說:“那你另外想了別的辦法嗎?”老拐說:“隻好讓崽兒跟我把河邊、山上、林子及各部落都走到,向神靈謝罪。先請神靈讓大雨停下來,讓洪水退下去,最後再做正式祭祀。這些天,魚部落、熊部落、牛部落、鷹部落、虎部落都來了人,問我們有沒有辦法使天神息怒。各部落與我們雖然沒有正式聯盟,但曆來是把我們蛇部落當成首領的,也都同時尊敬我們的蛇神。聽說我們冒犯了自己的神靈,他們也害怕了,希望我們早點想辦法謝罪弭災。就連一向與我們有隔閡的巫鹹部落也派了人來反映情況,說是因為大雨和洪水的影響,各部落之間生意也停頓下來,他們的鹽都賣不起價了。如果真是因為我們部落觸犯神怒,損害了大家的利益,巫鹹部落就要聯合各方一起向我們索賠”

  祖母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說:“巫鹹那是趁火打劫,我們不理睬他。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事情辦好。你也不要隻聽外部落的人說什麽,自己要有個主心骨”

  老拐偏著頭看看祖母,似乎若有所思。最後則說:“也隻有先讓崽兒跟我去各部落走走,向他們表示下歉意,讓他們看看我們向神靈謝罪的誠心,免得他們總發牢騷”

  祖母聽罷,又搖搖頭,眼裏流露出一絲悲哀,心裏埋怨老拐到底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卻又沒辦法再說什麽,便不再說話回頭看看在臥榻上玩著老虎頭骨的崽兒,也是無精打采。便揮揮手,說:“去吧”卻又唉地歎出一聲,很無奈的樣子老拐於是讓一個巫師把崽兒捉了,動手扒下崽兒身上的鹿皮袍子。祖母見了,走過去接過袍子,卻又拉過崽兒來,重新為他穿上。老拐說:“崽兒去謝罪,身上是不能穿衣服的,那樣不虔誠”

  祖母不動聲色,繼續為崽兒整理袍子。一邊則說:“虔誠不虔誠是在心裏,不在一件衣服上。外麵下著雨,你要把我孫子淋壞了,神也不答應給他一個沒有精神的祭品。”老拐無奈,隻好任她為崽兒穿上袍子係好鹿皮腰帶。之後則讓巫師以一根鹿皮繩紮了他雙手,牽著走出洞屋去洞屋外依然下著很大的雨老拐和幾個巫師帶著崽兒去各部落謝罪時,態度很誠懇。老拐向各部落首領和長老巫師們表示,謝罪既是向他們道歉,也是向上天神靈祈禱,希望免除降到各部落的災禍。“崽兒到各部落謝罪之後,還將最後獻作犧牲讓神靈領走。做獻牲祭祀的時候,請你們派人去觀禮。我們的心是很誠懇的。”老拐這樣對他們說各部落的人聽了這話,又見崽兒耷拉著腦袋沒有反抗和不恭的表現,便相信了蛇部落的誠意,又紛紛表示願意去蛇部落觀禮。凡是關係重大的祭祀活動,主祭的部落都會邀請鄰近部落派人觀禮。這也是巫巴山區部落間的一個傳統走到魚部落的時候,卻出現了一個意外。魚部落女首領的女兒魚姑,對蛇部落把崽兒牽著遊行謝罪的行為表示了抗議魚部落的居住地靠著魚溪河設在蛇部落的下方。兩個部落挨得很近,原先是同出伏羲、鹹鳥一脈的。直到乘厘時代,兩個部落才分開各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一個固守傳統以狩獵為主,輔以捕魚、采集和耕種,一個則以捕魚為主兼做買賣,拿曬幹的魚與其他部落交換吃穿用具和敬神的犧牲。魚部落奉魚為主神,把捕魚謀生當作神對部落的恩賜,獻犧牲則必須使用另外的獵物,因此與其他部落做買賣交換就成了一件必要的事。也因為捕魚的獨木舟走動方便,每天都會穿行於各部落之間,所以後來各部落最先確認的共同集市,就設在魚部落的碼頭和祭祀廣場上了魚姑就生在魚部落。她生性活潑好動,喜歡跟男孩子一起玩,喜歡跟著舅舅們劃船打魚,還去過山外大江邊。除了本部落外,她也常去蛇部落玩,還與蛇部落的孩子玩打仗遊戲。她特別喜歡跟崽兒在一起。她喜歡崽兒的聰明機敏,喜歡看他動腦筋想事情的神態。崽兒提問題時,圓圓的大眼睛不停地向上翻,樣子真是可愛。盡管提的問題在她看來都十分幼稚。她比崽兒大3歲,崽兒也很習慣叫她魚姑姐姐魚姑最近一次與蛇部落的崽兒一起玩,是在一個月之前。那一天,崽兒意外地看到魚姑姐姐的心情似乎很不好那天是魚姑的14歲生日,到晚上部落將為她舉行成年禮。那本是一件好事,所有的孩子不論男孩女孩都希望長大成人。但魚姑還是不高興。因為按部落傳統,女孩成年禮的最後一項,也是最重要的儀式——開門禮,必須由部落最有權威的長老或巫師為其舉行。她聽比自己大一些的女孩說起過開門禮的程序。即在公開的沐浴、及笄、祭神和祝福之後,由權威長老或巫師帶著到社屋去,用他的陽鳥幫助成年的女孩打開她的處女門,此後女孩便可以與自己喜歡的外部落男子交往並生孩子了。問題是行開門禮的過程,每個女孩都會感到疼痛,還會流很多血。魚姑聽那些行過開門禮的夥伴說,她們因為麵對的是部落長老,心中隻有畏懼而沒有向往,身體難免幹澀,所以很疼痛。這跟後來與外部落男子在一起做生孩子遊戲很不一樣。與自己喜歡的外部落小夥子在一起時,因為心中有向往,身體很滋潤了,讓他的陽鳥鑽進來就會非常愉快。巫巴山區的人們把男性生殖器叫作陽鳥,因其具有鳥的形象對於這樣的區別,魚姑沒有體驗。但她原本對部落裏那些長老巫師就不喜歡,覺得他們的樣子從來就是很嚴肅也很固執的,一點不快樂。她猜想他們的陽鳥也一定既醜陋又堅硬,不像小男孩的雞雞那麽活泛好看因為有對長老巫師的反感和對疼痛的顧慮,魚姑曾對母親提出要求,自己行成年禮時免除開門禮的程序。但魚姑媽媽沒有同意,說那是自古以來就形成的傳統,她現在當著部落首領,更不能帶頭破壞傳統。魚姑媽媽要女兒坦然麵對那個儀式,不要在權威長老麵前表現出反感來。以免那老家夥不高興了,故意把她弄得更痛。進而還可能煽動男人們對女人的不滿,包括對她這個女首領的不滿,從而就破壞了部落的安定團結“你忍耐一下吧,女兒。到時候你把眼睛閉上,不去看也不去想什麽陽鳥和雞雞。男人的東西,不論是長老巫師的陽鳥,還是外部落男孩的雞雞,說到底並沒有什麽不同。他們對女人的熱情從來就隻有那麽一小會兒,不論他看上去多麽強大。明白了這一點,就知道任何男人都並不可怕。惟一能對女人造成真正傷害的,隻有他們嘴裏常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女人如果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以為他們會信守諾言終身隻愛自己一個女人,從而沉入對所謂永恒愛情的幻想之中,那她就是傻瓜,最終會為男人的背信而痛苦不已。所以真正過日子還得靠我們女人自己。”魚姑媽媽這樣對女兒說。

  魚姑對母親的話似懂非懂。但她本能地不相信男人和男孩都是一樣,陽鳥和雞雞沒有區別的說法。比如蛇部落的崽兒,在她看來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男孩。她從小就喜歡跟崽兒一起玩。她喜歡他的聰明機敏,也看見過他的很活泛很生動的小雞雞。他光著P股在河裏玩水時,雞雞很服帖很乖巧地跟著他,正像一隻等待飛翔的小鳥。而他站著撒尿時,雞雞則昂揚向上,像出征的武士那樣神氣而英武。她想像不出,當崽兒長大成了武士之後,他的陽鳥會變得不再可愛,變成隻會讓女人疼痛的猙獰怪鳥。因此之故,當崽兒再到魚部落找她一起玩時,她便留意著再看看他的雞雞,想最後記住男孩雞雞可愛的樣子,以幫助自己克服對於部落權威長老為她行開門禮的恐懼她把崽兒帶到河邊,讓他跟自己一道下河遊泳。但那天崽兒對遊泳不感興趣,卻讓魚姑帶他到魚部落後麵的山洞去,用石粉在岩壁上畫畫。他要魚姑幫他做一件十分緊要的事,就是把祖母先前給他講的故事“寫”下來,以免以後若幹年,人們把他的P股說是別人的P股。他說這事隻有魚姑姐姐能夠幫助他完成。因為魚姑比所有的孩子都懂得多。比如魚溪河裏出產的青鮁、岩鯉、翹殼、黃臘丁等等,就是魚姑教他認識的。還有那些菜和草,崽兒原本區分不出來。魚姑姐姐告訴他,有很多種草沒有毒卻有營養,采下來後就可以吃。因為是把可以吃的草采下來,所以就叫做菜除了這些,更重要的是,魚姑姐姐還喜歡畫畫。她知道哪種石頭磨成粉適合作顏料,畫在石頭上不會褪色。還知道在河灘上找一種質地柔軟的石頭直接往石壁上塗畫,也不會褪色。雖然那種軟石頭顏色要淺些,但總比用樹枝燒成的炭粉畫圖要好啊。木炭粉一旦被水澆浸被雨淋著就很快消失了,難以留下印痕。而大多數的人,包括大人和孩子都隻用木炭粉畫圖記事,為了省事也為了偷懶,因而能夠記下來的故事就不多。此前崽兒曾多次跟魚姑姐姐去過魚部落的山洞,那時他就被她畫在洞壁上的各種圖畫和記事符號所吸引,總要問個不停。而魚姑姐姐也總是講得滔滔不絕,讓他獲得極大的滿足尤其令崽兒驚奇的是,魚姑的圖畫故事裏還有些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比如那身軀龐大長著長長鼻子的家夥。她說那叫做象,是一種比虎還要厲害的動物“還有比虎更厲害的動物啊?”崽兒那時不相信,一個勁兒地搖頭,眼睛裏滿是疑問。魚姑告訴他那是真的,她在山外麵見過象。魚姑說她曾經跟著媽媽和舅舅駕船,順魚溪河出去到過山外的大江邊。那是一條大河,想像不到的大。晚上,人在江邊岩石上睡覺,一夜都聽到江水流淌撞擊岩石的聲音,空空空的像打雷。所以大河邊的人管那河叫“江”,讀出來就是“空”這個音那江裏的魚也大得不得了,拿魚叉和小魚網根本抓不住那些大魚。比起大江來,魚溪河簡直就太小了。所以魚部落才有了那句格言,不見高山不知平地,不見大江不知小河。而象也是在大江邊生活的,因為江邊的山上除了樹林以外,還有竹林和芭蕉林象喜歡吃竹筍和芭蕉。幾頭像在竹林和芭蕉林裏走,一路就發出嘩嘩嘩的響聲,就像山上下大雨,河裏漲了水一樣“啊呀呀!”崽兒更加驚奇了,發出一連聲的感歎,眼睛也睜得大大的。魚姑看了他那樣子,心裏不禁顫一下,卻有些遺憾地歎一聲,說:“唉,我說這些有什麽意思呢,你沒到江邊去過,也沒見過江邊的大魚和象,說了你也不懂,你是小孩子呢”

  崽兒立即感到了不自在。以往也是這樣,當魚姑說到他不知道的事情時,總像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崽兒臉紅起來,讓魚姑看見,又說:“你看你,怎麽像個小姑娘了,還會害羞?你是男子漢啊,你的雞雞也總有變成陽鳥的時候,怎麽還會害羞!”

  這樣說過,魚姑的遺憾更強烈起來,也最終放棄了再看看他的雞雞的想法。他到底還隻是個小孩子。她在心裏計算著,到崽兒行成年禮當武士的時間,至少還有5年,那時候他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天晚上,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終於迎來了成年禮儀式。部落裏一個頭發花白的權威長老把她帶到社屋裏,很快完成了對她的開門禮。因為麵對的是部落首領的女兒,長老沒有說一句話,更沒有魚姑媽媽討厭的甜言蜜語,隻是把自己的陽鳥對準魚姑等待開啟的處女門,用力擠進去。然後便走到廣場上向眾人宣布:“本部落首領的女兒,受到眾人愛護的魚姑小妹,從今以後有權與外部落的任何一個男子交往並生孩子,隻要她自己喜歡就行”

  而那時魚姑仍然躺在社屋裏那用整棵金絲楠木鑿成的祭神台上,等待著身體的疼痛消退。她一直閉著眼,但沒有去想像權威長老陽鳥的醜陋和猙獰。眼前一直晃動著的,卻是崽兒身上那隻小雞雞的樣子。她過去看見過,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活泛可愛,生機勃勃當崽兒被老拐和蛇部落的巫師們帶著來魚部落謝罪的時候,魚姑最先看到了他。崽兒被鹿皮繩捆著雙手由幾個大人牽著走來,那時還淋著雨。她非常驚訝,大步衝上去,把崽兒一下擁抱在懷裏,接著就動手要為他解開捆著的手。卻被一個巫師粗暴地拉開。崽兒也抬起頭來無奈地看看她。魚姑轉過去問自己的母親:“這是為什麽呀,為什麽?”

  魚姑媽媽唉地歎息一聲,說:“崽兒犯的是瀆神大罪,不可赦免”

  魚姑仍然不明白,一個勁地問:“為什麽,為什麽?”

  魚姑媽媽看女兒一副焦急的樣子,搖搖頭說:“這些你不懂,你還小。那是屬於巫師們管的事情。等你以後生過孩子,為自己的事祭過神靈,你才會明白。殺人牲謝瀆神罪是部落最古老也最沉重的傳統,不是誰能夠輕易改變的。再說崽兒是蛇部落的人,人家部落的事人家自有道理!”

  魚姑仍然不放棄,固執地反駁說:“不,媽媽,我已經長大了。我已經行過了成年禮,有權過問神靈的事。何況崽兒是我的外部落男朋友,以後他還會跟我一起生孩子呢,我有責任保護他!”

  所有的人都很驚訝了。老拐不解地看著魚姑。崽兒也睜大眼睛看著她,眼裏閃過一道光亮,很快卻又暗了下去魚姑媽媽更是非常驚訝,拉過女兒的手急切地說:“啊,你喜歡崽兒,你要等他長大!你怎麽能說這種話,我的女兒?崽兒真要被獻作了犧牲,你以後怎麽辦啊?”

  守信用重然諾,不輕易說出自己難以辦到的事,這也是巫巴山區各部落間的傳統。魚姑媽媽因此為女兒的話擔著心但魚姑毫無悔意,神色堅定地說:“我不要他死,我會等他長大!”說罷,再次上前拉住捆著崽兒的繩子不讓走。又指了崽兒的舅舅,蛇部落的大巫覡老拐問:“崽兒殺死一條蟒蛇怎麽就有罪了?我們部落奉魚為主神,還每天都要打魚吃魚呢!”老拐被問得一下愣住,氣得胡子都吹了起來。轉而卻對魚姑媽媽說:“她這是什麽話啊?我們這是執行神的旨意到你們部落謝罪,是你們的客人啊。你是魚部落的首領,怎麽也不管管自己的女兒,任她在客人麵前這般無禮。一個女孩子幹預外部落的事,還要與神爭奪祭品,這成什麽話,啊?”

  見女兒還要說什麽,魚姑媽媽一把拉過她,瞪一眼讓她住了口。卻沉下臉來對老拐說:“魚姑和崽兒從小就在一起玩,他們是好朋友。她為他著急幫他說話,也是人之常情,哪裏就說到與神爭奪祭品那裏去了?魚部落也從來不想幹預你們蛇部落的事。你們走吧,對神的祭祀,我們各按自己的方式進行。”

  老拐便沒了話說,帶了人怏怏地走去。魚姑眼看著崽兒被巫師們牽著越走越遠,漸漸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黑點,心裏一下非常難受,“哇”地一聲便哭了出來。

  蓋頭公元20世紀。巫巴山區。外公一直蟄伏的男性意識被一次偶遇激發出來,他再次闖了禍。

  古時候那個崽兒跟著他舅舅老拐離開魚部落後,又發生了怎樣的事,外公沒有細講。我也沒有追問。那時我已經被魚姑的故事吸引了。我猜想魚姑沒有阻攔住巫師們牽了崽兒繼續去各部落遊行謝罪,一定非常痛苦。因為她喜歡崽兒,與崽兒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我為她和崽兒惋惜。對於我的心情,外公說他完全理解,並說我那麽關心魚姑的故事,其實是一種男性意識在覺醒的表現。這話讓我感到有些狼狽。我紅著臉反駁外公,說:“我在學校裏從不和女同學說話,也沒有帶小女生上山鑽過山洞獵過狼,不像你從小在女人堆裏玩”

  外公便笑起來,說:“正因為這樣我的童年很快樂,很正常,能夠發現女人們的全部優點,並尊重她們。女人們也是這樣,當她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們是十分單純可愛的。因為她們透明,把全部優點和全部缺點都袒露在你麵前。而隨著年齡的增大,她們卻在不經意間就把心思藏了起來。最後則把自己的一切都藏到一張蓋頭後麵,讓你看不著也猜不著,隻能在心裏幹著急”

  說到這裏,外公已經不再有笑意,眼裏是一種凝思的神情,仿佛在他眼前匯聚著的是既遙遠又模糊的影像,必須得凝神專注,才能看清楚。他說他年輕時候因為一張蓋頭而陷入過緊張和迷惘,並因此改變了自己的一生。“一張蓋頭不僅會把女人的美好掩藏起來,甚至還會把她的生命光輝完全遮蓋下去,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外公最後說外公19歲那年,家裏決定為他娶親,是鄰村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這顯然不是出於他的意願,因為那時他仍然在棋盤村的女人堆裏孩子般地玩耍。他母親,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告誡他,結婚後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玩了,要負起做丈夫的責任來。外公坦然地說:“那我把她帶著與村裏女人們一起玩。她肯定沒有爬過山頂,沒有鑽過山洞,也沒有碰到過狼”

  我的外曾祖母聽到這話很驚訝,嚴肅地教訓兒子說:“傻瓜,傻瓜,你媳婦是不能與小女人們一起玩的,她要跟你生孩子。一個人成家立業,有很多事情要做。”

  外公沒有把他母親的教訓太當回事,仍然孩子般地說:“這麽麻煩?那就等她生了孩子再把她娶過來。”

  外公的男性意識其實覺醒得很晚。而等他真正覺醒,開始認真喜歡一個女人時,一切都有些晚了。家裏早已為他向女家下了聘禮,送去了插香。聘禮有送給女家父母的香米、臘肉、衣料、烤煙以及銀錢之類,作為對他們養育女兒成人的報答。插香則是專門送給已聘新娘的禮物,主要是文房四寶和針線鞋襪等,以此期許女方過門後知書識禮孝敬公婆,進而學會主持家政相夫教子。

  但那是個外公從未見過的女人。“她可能臉上有麻子呢,還可能嘴裏生著獠牙,你怕不怕呀?”棋盤村裏的小女人們這樣嚇唬我外公。她們因為曾經跟他上山獵過狼,還一起鑽過山洞過了一夜,一直與他親密無間,說話也無所顧忌“真的嗎?那我得先去看看她究竟是什麽樣子”外公的好奇心被撩了起來,決定獨自去作一次婚前探秘第二天一早,他瞞著家裏偷偷跑出了棋盤村,逢人便打聽哪村哪家有新娘出嫁的。但所有的人都奇怪地看著他,卻不告訴他哪裏有將要嫁到棋盤村的新娘。外公在周圍的村子間轉了大半天,始終沒打聽到新娘的家,也沒見到自己將要娶的女人。他心中的好奇和憂慮變得強烈起來,更加執著地一定要先見到那女人,然後才能答應跟她成親。他順著一條有很多人走的路向更遠的村鎮走去那是一條官道,也稱鹽道。鹽道的盡頭據說是一個很大的鹽場,十分熱鬧。鹽場究竟有多遠,鹽道幾天能走完,外公並不知道,也沒有向旁人打聽。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他明白自己擅自去探看未婚妻之舉,也是一種違反祖製的失禮行為。外公當然沒有把那條鹽道走完,那天傍晚時分,他被一條河阻攔了下來那是一條曆史上很有名的河,當地人稱作靈河,自古來就因為上遊出鹽而舟楫繁忙,且豐裕一方。但外公走到的渡口卻隻是個小渡口,並不知名。那天沒有其他渡客,擺渡的老大也沒看見,隻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守著渡船。渡船不大,是用木頭打成的,兩頭往上翹起來像魚的尾巴,俗稱乘駁子。外公以為那姑娘也是與他一樣等待過河的渡客,便跳上乘駁子,站到船頭望風景。回頭卻見姑娘拿起篙竿撐開了船。外公奇怪,問她要把船撐到哪去。姑娘衝他嫣然一笑,說:“送你到對岸去呀,你不是要過河嗎?”

  “不,我沒有叫你送我過河,女人”外公拱手相謝,卻又對她說:“我要等老艄公。我以為你也在等著老艄公的,女人”

  不料姑娘聽罷,一下變了臉色,二話不說,拿起篙竿便向我外公掃過來。外公沒有防備,一下站立不穩,身子一歪便栽進了河裏外公不會遊泳,在水裏掙紮得很難看。撐船姑娘也一下愣住了,見他已經嗆了水,慌忙放下篙竿,扒著船幫拉他。拉了幾次拉不起來,姑娘也急了,卟嗵一聲跳進河裏,用手頂住我外公的P股奮力往岸邊推。外公仍然慌亂,返過身來像撈救命稻草似地撲向姑娘。姑娘卻機靈地一轉身,下潛到我外公身後。待她冒出水麵,不容我外公反應過來,便伸出手往他頭上重重打了一拳,然後拽住他手臂拉上岸來外公委屈不盡,濕淋淋地質問姑娘,為什麽連道理也不講一聲,就把人往河裏打?姑娘也是一身水濕,沒有回答我外公的問話,隻是紅著臉看他一眼。卻跳上乘駁子,把背對著我外公,然後揮揮手讓他走路。外公百思不解,卻也不好多問,隻得快快地離去。一路上,外公的眼前都有撐船姑娘的身影和麵容在晃動外公趕了一夜的路,好容易在天亮時分回到棋盤村。家裏人正著急,都圍了他厲聲追問。外公隻好把外出探秘卻不知未婚妻在哪裏的事講出來。說起在靈河渡口的遭遇,卻又遭到他祖父一頓教訓。外公的祖父責怪他不問鄉俗,說話沒有禮貌。原來,在巫巴山區深處一些地方,人們隻把已出嫁的媳婦叫做女人,姑娘是不能叫女人的。而且船老大也不能叫艄公,因為“艄公”與“騷公”諧音,加上“老”字就更糟糕。外公那時說,以為這姑娘也在等著老艄公,那就等於說一個媳婦在等著與自己的公公幹苟且之事。撐船姑娘一定認為我外公那樣說話是有意欺侮她,所以拿篙竿打他“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隻會讀萬卷書是不夠的,真正的學問還得靠自己行萬裏路才能得來”外公的祖父這樣教訓他外公的祖父也是個鄉村知識分子,年輕時曾經參加過鄉試並考取了舉人。因家族規定長房長孫不能離開宗祠,而放棄了進京參加會試和出外做官的機會,一輩子便守在棋盤村裏過農耕生活。外公的祖父曾經指導他讀過很多書,包括家族祠堂裏收藏了不知多少代的那些手抄本著作經過這事後,外公才深深感到自己原來封閉在棋盤村裏,其實很多事情都不懂。而外麵的世界卻有無窮的美麗和精彩。例如靈河渡口那撐船姑娘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甚至把他掃下河去的篙竿和救他上岸的拳頭,都讓人回味和留念。正是在那時,外公第一次開始喜歡一個女人,並生起了走出鄉裏的念頭但外公的這個念頭顯然也生晚了,並且十分的不合時宜,因為家裏己為他向女家行過報期禮和過禮,即定下成親的日子並送去了衣服、首飾、酒肉和果品等等,隻待吉日良辰了。那些日子,整個家族都為這個長房長孫的婚姻大事忙得團團轉,除了殺豬宰羊置辦酒席外,還把祠堂內外數十間房屋都做了掃除。又為所有的人,包括管家、廚子、奶媽、丫頭等下人都做了鑲有紅帶的新衣服。甚至三親六戚、七姑八表,也分別置備了禮信陸續送了來,隻等著喝喜酒看新娘。一切都不以外公的意誌為轉移地運行著,所有的人都很興奮,至於他本人是否願意似乎已不重要那些日子,外公真的有一種置身局外的感覺,看著眾人歡天喜地地忙碌,倒有一種看他人熱鬧的意趣而心中的緊張和懸疑卻是越來越重。他不知道那個將要娶來的新娘究竟是什麽樣子,是不是也有靈河渡口撐船姑娘那樣生動的笑容,和那樣敏捷的身姿。尤其擔心的是,自己心中那個結始終未能打開,即新娘是否真的臉上有麻子,嘴裏生著獠牙。這話是村裏那些小女人們說的。那些女人從小跟他一起玩,一起打狼,又都希望能得到他從狼身上割下來的那條狼尾,所以本能地嫉妒外村那個可能成為我外公妻子的女人眼看第二天就是迎親日了,外公終於鼓起勇氣向祖父和母親說出了心中的那個疑問。他說:“我不能與那個見都沒見過的新娘結婚。村裏的女人們都說,她臉上有麻子,嘴裏還生著獠牙呢,我不喜歡。”,這話把外公的祖父氣得直吹胡子,又責備地看向我的外曾祖母,似乎怪她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兒子。我的外曾祖母一下便很狼狽了,沉下臉來對我外公說:“你聽誰說的那些胡話鬼話,你的新娘是十裏八村數一數二的漂亮女人呢,哪來什麽麻子和獠牙?啊,都是你那些小女人搗的鬼,故意說話來嚇唬你”

  “這真不像話,都是些野丫頭,賤皮子!”外公的祖父似乎也找到了出氣的對象,這樣罵我外公的兒時夥伴。又警告他說:“從此以後,再不準跟村裏那些女人一起玩了。你已經是大人了,要負起家族的責任來,啊!”

  “但是……”外公對受到這樣的訓斥也有心理準備,神情固執地繼續說:“我以後可以不再跟村裏的女人們玩,但我還是不能結婚,我要到城裏去讀書。爺爺你也說過,一個人要學到真知,不能隻讀萬卷書,還必須行萬裏路。我不能一輩子都守在棋盤村裏,我要走出去”他這樣說,臉上神情十分認真,就像發表宣言“啊,那怎麽行呢,你已不是小孩子,應該成家立業了。何況已經跟人家定下明天就娶親,這時候提出退婚就要付一大筆賠償,我們家以後也沒麵子再向別的人家提親了!”我的外曾祖母一臉焦急,說罷又看向外公的祖父。我的外曾祖父兩年前因吸食鴉片而去世,外曾祖母在家裏一切大事仍然聽從長輩決定外公的祖父似乎也為了難,很久沒有說話。他知道正是自己當初說的話鼓勵了孫子往外跑,孫子使用的是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策略。他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了,最後惱怒地咬著牙,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明天你必須結婚,就算我們為你娶的新娘臉上有麻子,嘴裏生著獠牙,那也是你的女人!”說罷用手裏的拐杖使勁頓著地,又舉起來向我外公揮舞。外公不敢招架,慌忙返身逃出去外公那天的一切行動都被他祖父作了限製。外公的祖父知道孫子從小心性自由,說話做事不考慮後果,擔心他有可能逃婚,因此不準他一個人行動,更不允許外出。同時讓我的外曾祖母繼續訓誡他,要遵守禮製,完成婚典,不能出任何差錯。我的外曾祖母受命訓誡兒子時,則使用了柔性策略,除了要他做好當丈夫繼承家業的準備外,著重針對村裏女人們的謠言進行了反駁。她特別告訴兒子,家裏為他娶的絕不是什麽臉上有麻子,嘴裏生獠牙的女人,相反卻是個五官端正,漂亮大方的姑娘。她說她事先見過那姑娘的,人家也是大家閨秀,哪裏像村裏那些野丫頭說的那樣不堪。何況家裏為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他好,怎麽也不會把一個有妖性的女人娶回來亂了一家章法。在棋盤村人的語言習慣裏,把麵目生得奇特的人稱為有妖性的人,甚至直呼妖人,當然含了很強的貶義哪知我的外曾祖母越是這樣強調,我外公卻越是起了疑心和好奇。心裏一直放不下,把那將要迎娶的女人的模樣當成了急於解開的謎,那晚上竟輾轉反側失了眠。第二天一早,他強打起精神,隨家裏派出的迎親隊伍去迎娶自己的新娘。眼前久久晃動著的,則是村裏那些從小跟自己一起玩耍,一起獵狼的女人們的臉。現在回想起來仍然生動可愛,怎麽也沒法與有妖性的人掛上鉤。有一刻,他還把在靈河邊見過的那個撐船姑娘假設成自己的新娘,把麻子和獠牙往她臉上鑲嵌,更是怎麽鑲嵌怎麽不對勁外公家在棋盤村是個大家族,又是長房長孫娶親,派出的迎親隊伍便很龐大。一乘8人抬的全紅布裝飾的花轎。前後相擁著16個壯小夥高舉著的16麵迎親彩旗。在花轎和彩旗前麵開道的,則是一支由16名樂手組成的吹鼓樂隊。此外,由家族大管家臨時充任的領路總管,則帶著新郎和迎親伴娘,以及十數名力工,與前述人等一並組成整支迎親隊伍巫巴山區的規矩,迎親時新郎必得親自前往。既是為自己迎娶新娘,拜謝丈人父母,同時也與領路總管一道負責迎親隊伍的全程管理,以此開始學習當家。迎親伴娘則由家族中的女眷充任,主要負責與對方家的女眷打交道,並在路途與娘家人一起負責安撫新娘。那十數名力工則分別挑了箱包酒壇一應物品,是為迎親日專送女家的禮信,與早先已送過去的聘禮不一樣,有著禮儀疊加的意義。回程時力工們又負責搬運新娘的嫁妝。總之,外公家那一路迎親隊伍因為人數眾多,走在路上便浩浩蕩蕩,十分熱鬧了對於這樣的熱鬧,外公卻全無興趣。他仍然固執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想猜透那個關於新娘到底是不是有妖性的謎。一定得尋個機會,在把新娘娶進家門之前先看看她究竟是個什麽模樣。總不能把那女人都娶回家了,生米煮成了熟飯,自己仍然什麽都不知道,那就一切都完了。他這樣想著,一路都構思著自己的解謎計劃但女方人家卻沒有給他任何解謎機會。在送上迎親禮信,拜謝丈人父母,又把嫁妝搬出女方家門的過程中,外公一直沒有見到他的新娘。直到鼓樂和鞭炮聲響起,新娘被女方一家人簇擁著步出閨閣,踏下樓梯,穿過廳堂,走出大門,登上花轎,我外公也沒能走近前去一睹她的芳容。整個過程,新娘的頭都被一塊金光閃閃的繡花紅錦緞方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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