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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沈複

  沈複(1763—?),清代中後期著名的文學家。他的《浮生六記》用筆記體的形式,記錄了自己日常生活中所經曆的種種快樂和變故,使我們對清中後期士人的日常生活有所了解。他對自己伉儷生活的記錄,文筆淒婉動人,衝破了通常的名教的羈絆,不少地方催人淚下。對於家庭生活的記述,則讓我們了解到所謂父慈子孝的招牌下的殘酷。通篇使我們對於讀書人不能治生,隻能在社會的競爭中落魄潦倒,產生無窮的感慨。

閨房記樂

餘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雲:“事如春夢了無痕”,苟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因思《關睢》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於首卷;餘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於垢鑒矣。

餘幼聘金沙於氏,八齡而夭;聚陳氏。陳名芸,字淑珍,舅氏心餘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修脯無缺。一日,於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餘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歎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閣,餘又隨母往。芸與餘同齒而長餘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鮮衣,芸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製精巧,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惟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

索觀詩稿,有僅一聯,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願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餘戲題其簽曰:“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餘嫌其甜。芸暗牽餘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並小菜焉。餘欣然舉箸,忽聞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芸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見餘將吃粥,乃笑睨芸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餘亦負氣,挈老仆先歸。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餘知其恐貽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廿二日花燭之夕,見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後,並肩夜膳,餘暗於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讓之食,適逢齋期,已數年矣。暗計吃齋之初,正餘出痘之期,因笑謂曰:“今我光鮮無恙,姊可從此開戒否?”芸笑之以目,點之以首。

廿四日為餘姊於歸,廿三日忌不能作樂,故廿二之夜即為餘姊款嫁,芸出堂陪宴。餘在洞房與伴娘對酌,拇戰輒北,大醉而臥。醒則芸正曉妝未竟也。

是日,親朋絡繹,上燈後始作樂。廿四子正,餘作新舅送嫁,醜末歸來,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嫗盹於床下,芸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餘笑曰:“惟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

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芸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嚐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餘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餘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而歡娛易過,轉睫彌月。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受業於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餘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餘,心甚悵然,恐芸之對人墮淚,而芸反強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而已。臨行,向餘小語曰:“無人調護,自去經心。”

及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妍之候,而餘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後,吾父即渡江東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半多勉勵詞,餘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風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餘暫歸,喜同戍人得赦。

登舟後,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時當六月,內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簷前老樹一株,濃蔭覆窗,人麵俱綠,隔岸遊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芸消夏於此,因暑罷繡,終日伴餘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芸不善飲,強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於此矣。

一日,芸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餘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庚、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芸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悟耳。”餘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芸發議曰:“杜詩錘煉精純,李詩瀟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餘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於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餘笑曰“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己。”芸笑曰:“妾尚有啟蒙師白樂天先生,時感於懷,未嚐稍釋。”餘曰:“何謂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餘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白樂天是啟蒙師,餘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字何其有緣耶?”芸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餘曰:“卿既知詩,亦當知賦之棄取。”芸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淺費解。就漢、晉人中調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餘戲曰:“當日文君之從長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複相與大笑而罷。

餘性爽直,落拓不羈。芸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餘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芸兩頰發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餘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芸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餘曰:“前言戲之耳。”芸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後勿冤妾,令人鬱死!”餘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

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餘至,必起立偏挪其身,餘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歟?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於“我取軒”中。餘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餘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並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態萬狀。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餘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此雲霞耳。”未幾,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之鬼節。芸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雲如晦。芸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餘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於柳堤蓼渚間。餘與芸聯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後,愈聯愈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芸已漱涎涕淚,笑倒餘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麵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隻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餘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

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雲開,一輪湧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隻鴨急奔聲。餘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膽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芸已寒熱大作,餘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餘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婦,未嚐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閑人。於將晚時,偕芸及餘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導,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裏,炊煙四起,晚霞燦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台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亭中,席地環坐,守者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芸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憶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隊而遊,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義子,以故餘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芸最和好。王癡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餘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計也。餘笑曰:“俟妹於歸後,我當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來此,與嫂同榻,不大妙耶?”芸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飲馬橋之倉米巷。屋雖宏暢,非複滄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誕辰演劇,芸初以為奇觀。吾父素無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餘窺簾見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芸一人支頤獨坐鏡奩之側,餘曰:“何不快乃爾?”芸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腸斷耳。”俞與王皆笑之。餘曰:“此深於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坐於此耶?”芸曰:“俟有可觀者再往耳。”王聞言先出,請吾母點《刺梁》、《後索》等劇,勸芸出觀,始稱快。

餘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後,吾父以餘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之側,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芸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餘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餘曰:“若此者恐難多得。”王曰:“嫂果愛此,我為拾之。”即向守墳者借麻袋一,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餘曰“善”,即收之;餘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芸且揀且言曰:“我聞出果收獲,必藉猴力,果然!”王憤撮十指作哈癢狀,餘橫阻之,責芸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歸途遊戈園,稚綠嬌紅,爭妍競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無瓶養,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餘笑曰:“將來罰嫁麻麵多須郎,為花泄忿。”王怒餘以目,擲花於地,以蓮鉤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罷。

芸初緘默,喜聽餘議論,餘調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食芥鹵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鹵瓜。此二物餘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芸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嚐耳。”餘曰:“然則我家係狗竇耶?”芸窘而強解曰:“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啖之。腐不敢強,瓜可掩鼻略嚐,入咽當知其美;此猶無鹽貌醜而德美也。”餘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嚐之。”以箸強塞餘口,餘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糠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味。餘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鍾,雖醜不嫌。”

餘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妝時偶缺珠花,芸出其納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芸曰:“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而於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匯訂成帙,統名之曰“斷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倩餘全好而卷之,名曰“棄餘集賞”。於女紅中饋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芸於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其癖好與餘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

餘嚐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遊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難。俟妾鬢斑之後,雖不能遠遊五嶽,而近地之虎阜、靈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偕遊。”餘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芸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餘曰:“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餘笑曰:“幼時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芸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藉神力,盍繪一像祀之?”

時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奔馳於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讚語於首,懸之內室。每逢朔望,餘夫婦必焚香拜禱。後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兩人癡情,果然邀神鑒耶?

遷倉米巷,餘顏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芸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牆高,一無可取。後有廂樓,通藏書處,書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

滄浪風景,時切芸懷。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謂餘曰:“自別滄浪,夢魂常繞,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餘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願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許。”餘曰:“我自請之。”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後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餘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於是稟知吾母,挈芸居焉。

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知餘夫婦避暑於此,先來通殷勤,並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芸作鞋報之,始謝而受。

時方七月,綠樹蔭濃,水麵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製魚竿,與芸垂釣於柳蔭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吟,有“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三鼓歸臥,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芸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餘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已淪亡,可勝浩歎!

離餘家半裏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回廓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眾姓各漢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以較勝負。日惟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於瓶花間,名曰“花照”。花光燈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司事者或笙蕭歌唱,或煮茗清淡,觀者如蟻集,簷下皆設欄為限。

餘為眾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歸家向芸豔稱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餘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為男子法也。”於是易髻為辮,添掃蛾眉,加餘冠,微露兩鬢,尚可掩飾。服餘衣長一寸又半,於腰間折而縫之,外加馬褂。芸曰:“腳下將奈何?”餘曰:“坊間有蝴蝶履,小大由之,購亦極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後,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餘慫恿曰:“廟中司事者誰不知我,即識出亦不過付之一笑耳。吾母現在九妹丈家,密去密來,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餘強挽之,悄然徑去。

遍遊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或問何人,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後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於所設寶座後,乃楊姓司事者之眷屬也。芸忽趨彼通款曲,身一側,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爾!”餘欲為措詞掩飾。芸見勢惡,即脫帽翹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與愕然,轉怒為歡。留茶點,喚肩輿送歸。

吳江錢師竹病故,吾父信歸,命餘往吊。芸私謂餘曰:“吳江必經太湖,妾欲偕往一寬眼界。”餘曰:“正慮獨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無可托詞耳。”芸曰:“托言歸寧。君先登舟,妾當繼至。”餘曰:“若然,歸途當泊舟萬年橋下,與卿待月乘涼,以續滄浪韻事。”時六月十八日也。

是日,早涼,攜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輿至,解維出虎嘯橋,漸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謂太湖耶?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中人有終身不能見此者。”閑話未幾,風搖岸柳,已抵江城。

餘登岸拜奠畢,歸視舟中洞然,急詢舟子。舟子指曰:“不見長橋柳蔭下,觀魚鷹捕魚者乎?”蓋芸已與船家女登岸矣。餘至其後,芸猶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餘拍其肩曰:“羅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錢家有人到舟,故暫避之。君何回來之速也?”餘笑曰:“欲捕逃耳。”於是相挽登舟,返棹至萬年橋下,陽烏猶未落也。八窗盡落,清風徐來,紈扇羅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橋紅,煙籠柳暗,銀蟾欲上,漁火滿江矣。命仆至船梢與舟子同飲。

船家女名素雲,與餘有杯酒交,人頗不俗。招之與芸同坐。船頭不張燈火,待月快酌,射覆為令。素雲雙目閃閃,聽良久,曰:“觴政儂頗嫻習,從未聞有斯令,願受教。”芸即譬其言而開導之,終茫然。餘笑曰:“女先生且罷論。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餘曰:“鶴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無乃勞乎?”素雲笑捶餘肩曰:“汝罵我耶!”芸出令曰:“隻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素雲量豪,滿斟一觥,一吸而盡。餘曰:“動手但準摸索,不準捶人。”芸笑挽素雲置餘懷,曰:“請君摸索暢懷。”餘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無意間耳。擁而狂探,田舍郎之所為也。”時四鬢所簪茉莉,為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餘戲曰:“小人臭味充滿船頭,令人作惡。”素雲不禁握拳連捶曰:“誰教汝狂嗅耶?”芸呼曰:“違令,罰兩大觥!”素雲曰:“彼又以小人罵我,不應捶耶?”芸曰:“彼之所謂小人,蓋有故也。請幹此,當告汝。”素雲乃連盡兩觥。芸乃告以滄浪舊居乘涼事。素雲曰:“若然,真錯怪矣。當再罰。”又幹一觥。芸曰:“久聞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擊小碟而歌。芸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餘又與素雲茶話片刻,步月而回。

時餘寄居友人魯半舫家蕭爽樓中。越數日,魯夫人誤有所聞,私告芸曰:“前日聞若婿挾兩妓飲於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遊始末詳告之。魯大笑,釋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餘自粵東歸,有同伴攜妾回者,曰徐秀峰,餘之表妹婿也,豔稱新人之美,邀芸往觀。芸他日謂秀峰曰:“美則美矣,韻猶未也。”秀峰曰:“然而若郎納妾,必美而韻者乎?”芸曰:“然。”從此癡心物色,而短於資。

時有浙妓溫冷香者,寓於吳,有《詠柳絮》四律,沸傳吳下,好事者多和之。餘友吳江張閑酣素賞冷香,攜柳絮詩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餘技癢而和其韻,中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之句,芸甚擊節。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將挈芸遊虎丘。閑酣忽至,曰:“餘亦有虎丘之遊,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請吾母先行,期於虎丘半塘相晤。拉餘至冷香寓,見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園,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間,頗知文墨。有妹文園,尚雛。餘此時初無癡想,且念一杯之敘,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個中,私心忐忑,強為酬答。因私謂閑酣曰:“餘貧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閑酣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園答我,席主為尊客拉去,我代客轉邀客,毋煩他慮也。”餘始釋然。

至半塘,兩舟相遇,令憨園過舟叩見吾母。芸、憨相見,歡同舊識,攜手登山,備覽名勝。芸獨愛千頃雲高曠,坐賞良久。返至野芳濱,暢飲甚歡,並舟而泊。及解維,芸謂餘曰:“子陪張君,留憨陪妾可乎?”餘諾之。返棹至都亭橋,始過船分袂。

歸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見美而韻者矣。頃已約憨園,明日過我,當為子圖之。”餘駭曰:“此非金屋不能貯,窮措大豈敢生此妄想哉!況我兩人伉儷正篤,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愛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贏吟輸飲)為令,終席無一羅致語。及憨園歸,芸曰:“頃又與密約,十八日來此結為姊妹,子宜備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釧曰:“若見此釧屬於憨,事必諧矣。頃已吐意,未深結其心也。”餘姑聽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見餘有羞色,蓋翡翠釧已在憨臂矣。焚香結盟後,擬再續前飲,適憨有石湖之遊,即別去。芸欣然告餘曰:“麗人已得,君何以謝媒耶?”餘詢其詳。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屬也。頃探之無他,語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舉,真蓬蒿倚玉樹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難自主耳,願彼此緩圖之。’脫釧上臂時,又語之曰:‘玉取其堅,且有因不斷之意,妹試籠之,以為先兆。’憨曰:‘聚合之權,總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難者必冷香耳,當再圖之。餘笑曰:“卿將效笠翁之‘憐香伴’耶?”芸曰:“然。”

自此無日不談憨園矣。後憨為有力者奪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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