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為太後考宮回來以後,小皇帝的脾氣就大得有些嚇人。不惟貼身伺候的小太監犰狳,就連太監首領黃虎也莫名其妙地挨了好幾次訓斥,至於宮女侍從們,更是連一句好好說的話都沒有聽見過,隻要被小皇帝的眼神掃過的,緊隨而來的肯定是各式各樣的“暗器”:輕則荷包扇墜紙團枕頭,重則茶杯硯台靴子香爐,反正什麽在手邊就摔什麽,務必以砸到人為妙。幾天鬧下來,明德殿裏人人帶傷,苦不堪言。
犰狳是最倒黴的,因為是皇帝的玩伴,別人還可以借口做事躲開點,隻有他須得時時刻刻陪伴在皇帝身邊,幾乎每天身上都添新傷。不是額頭被砸破了,就是腿上劃出個大血口子,要不然就是後腰被小皇帝一腳踹出一大片淤青來,好幾天都行動不便。
行動不便也得動,小皇帝身邊還離不開他。不但離不開,還見不得他行動遲緩笨手笨腳,越是這樣越要打,打到後來犰狳索性在皇帝麵前打滾耍賴假裝暈過去死活不睜眼了。
好在小皇帝隻是被驕縱壞了,倒並不是真要這些下麵人的性命,見他這樣,雖然不樂意,也隻好讓人抬下去修養。犰狳這才偷得半日喘息。
正在眼淚汪汪自己給自己上藥,聽見外麵粗使雜役的聲音:“黃公公您怎麽來了?”
犰狳倒也機靈,一聽黃虎來了,趕緊躺下做出虛弱的模樣。黃虎進來看見的,就是個臉色蒼白裹著被子的小孩子,心頭也軟了一下,阻止雜役去叫醒他,自己躡手躡腳過去,探了探額頭。
犰狳驚醒般睜開眼睛,艱難地一笑,“公公,您怎麽來了……哎喲,哎喲……疼死我了……”一邊說著,滿床打起滾來。
這一來哪裏還不明白,黃虎直起身冷眼瞧著,任這小太監裝模作樣地幹嚎了一會兒,才淡淡說:“不錯,還有力氣嚎,這就跟陛下回話,就說死不了,明兒能照常當差。”
話音剛落,幹嚎聲就銷聲匿跡了。犰狳翻身坐起來,抱著黃虎的胳膊委屈地撒嬌:“公公,公公,您就饒了我這半條命吧。明兒再當一天的差,您可就真的再也見不著我了。嗚嗚嗚,嗚嗚嗚……”
小太監長得唇紅齒白,這一哭更是梨花帶雨,黃虎不由歎了口氣,“傻孩子,躲得過初一,你躲得過十五嗎?咱們伺候人的,不就是這個命嗎?別說你,誰不都是一樣呢?”
犰狳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沒有料到連黃虎也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做不得反應,淒淒惶惶,也許是真的體會到了膽寒的感覺,揪著黃虎衣服的手漸漸劇烈抖動起來,“公公,師傅,不能這樣啊,不能再這樣了。”
黃虎沉著麵不語,在他床邊坐下,沉聲道:“我問你,你要如實回答。那一日你隨陛下去攝政王的帳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是不是跟紀姑姑有關?”
犰狳一聽這話整個人就蔫了,鬆開手往床裏滾,“哎喲,我的頭疼,怎麽這麽疼呢?”
黃虎一把把他揪回來,“臭小子,你跑,跑了你就別再來找我。”
犰狳苦著臉求饒:“公公,您就饒了我吧。陛下打我,咱還能靠底子扛著。可要說了給公公聽,陛下殺我,掉了的腦袋可是長不回來的。”
黃虎一怔,“這麽邪乎?你小子別是在危言聳聽吧。”
犰狳冤得堪比竇娥,幾乎是捶胸頓足:“我的公公喲,要不是這麽嚴重,陛下何至於這個樣子?這麽些年了,咱們什麽時候見過陛下這樣?”
“這麽說,真跟紀姑姑有關係咯?”
犰狳捂著嘴使勁兒搖頭:“我什麽都沒說。”
黃虎盯著他冷笑,“你小子就嘴硬吧。到時候可別來求我。”
看著黃虎轉身出去,犰狳一臉愁苦:“說也說不得,躲也躲不掉,黃公公,隻盼著紀姑姑能為我說句話呀。”
黃虎無奈地歎氣,“紀姑姑如今身份不一樣了,你如何還指望得上她呀。”
犰狳拽著黃虎的袖子哭:“公公,您就替我去求求她吧。趁她還在,救我一命,也是救大家夥兒的命。”
黃虎頭疼。
誰也沒想到竟然會是那樣的結果,為太後考宮,卻考出個太後遺諭來。
收宮女為義女用來守靈,本是宮中孤苦嬪妃的通常做法。這些嬪妃們深鎖禁宮一輩子,一任外麵人世變幻,自己隻能獨自老死。她們一生可能隻受過一次寵幸,從此便被拋諸腦後,既沒有子女繞膝,也不會有好友姊妹,隻有按定例發下來的錢財和不時賞賜的綢緞首飾,平日裏留著沒用,便收買來一個小宮女,認作義女,也會請宮內省記在玉牒上,如此自己百年後,至少有個守靈的人。
隻是,太後貴為天子之母,生榮死哀到八佾舞的地步,而且還是天下望族紀家的人,哪裏用得著用擔心沒人守靈,這樣的安排,實在透著詭異。
犰狳沒有料錯,黃虎從他那裏出來,一刻不停留,就往天市住的小院去。身邊伺候的小太監中元亦步亦趨跟在身邊,還囉裏囉唆地問:“公公,紀姑姑真能勸動陛下?”
黃虎皺眉看著天市緊閉的院門,撂下一句:“解鈴還須係鈴人。”
因為太後還沒有下葬,天市一時還不用去穆陵,便仍然住在原先的小院,隻等著黃道吉日扶太後靈柩出宮。院子裏沒有人,看桌椅鋪蓋的樣子,也有好幾天沒人住了。黃虎心裏開始犯嘀咕,裏裏外外找了好幾圈,的確沒有痕跡。“一個大活人怎麽能平白沒了呢?中元,你去問問,誰看見紀姑姑在哪兒呢?”
“不用問了。”小皇帝陰沉著臉走進來,不理會立時跪了滿院子的人,陰鬱地說:“她跟著攝政王呢。”
這消息倒並不太令人意外,黃虎抬起頭看了眼小皇帝陰霾密布的臉,想了想,沒說話。小皇帝盯著天市的門使勁兒看,好像目光能把那門燒出個洞來一樣。“聽說攝政王要她跟在身邊,親自教授她禮儀。哼。”他冷冰冰地笑了一下,“黃虎,朕這個兄長現在連死人的事兒都要管了。”
黃虎瞧著小皇帝的臉色,揣度著笑道:“他是攝政王,也無可厚非。陛下也不必太上心,左右不過三四年,就好了。”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一絲玩味的神色來。小皇帝再過兩個月便是十二歲生日,離十五歲及冠也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待到冠禮後,便可以名正言順地親政。
勤政殿曆來是皇帝理政見人的場所,因為當今皇帝尚未親政,那兒的主人現在時攝政王。
“王爺每月逢一,三,五,七,九,全日在此。有時要見進京述職或是到各省赴任的官員,也會來這裏。”紫嶽帶著天市穿過天井從後角門走進勤政殿。“勤政殿除主殿之外,還有東西配殿。主殿是朝中有重要的儀典陛下親自主持時才會啟用的,平日裏王爺也很少會進去。西配殿是尚書坊和樞密院議事的場所。”
“尚書坊和樞密院?”
“是。”紫嶽像是知道天市在想什麽,笑著解釋:“這也是王爺首創,他說與其各個衙門間文書往來,不若請各位大人就近辦公,有什麽事情要商議也方便。”
“難道,別人就沒意見嗎?”
“怎麽沒有。”轉過遊廊,眼前突然開闊,主殿和東西配殿組成了一個寬闊的天井,漢白玉的欄杆台階層層疊疊,將天井隔出迷宮一樣的路徑來,身著絳紅色官袍的官員腳步匆匆地來來往往,在東西配殿之間穿行,還有更多內侍太監模樣的人裏裏外外地伺候打點,天市麽想到就在皇宮中,居然還有這麽一塊無比熱鬧的地方。
紫嶽指著那些官員笑道:“在上司眼皮子底下幹活兒,誰都不願意。好在王爺隻是單日才來,否則這些老爺大人們怕是更吃不消咯。”
兩人順著抄手遊廊轉到東配殿的廊下。“東配殿五間房,下手的是文書們抄寫文件發布消息的場所,中間兩間是幕僚們辦事的地方,上麵那間就是王爺的書房了。”
“還有一間呢?”
紫嶽搖搖頭,“一直空著,王爺並沒有啟用。”
天市好奇,伸著頭張望,果然見北麵盡頭那間屋子外掛著大鎖,不禁奇怪,為什麽獨獨是這間房空著。
紫嶽掀開攝政王書房的門簾請天市進去:“王爺正在等你呢,請進。”
剛邁過門檻,突然眼前一花,一聲尖銳的鳥鳴劃過,一團綠色的影子朝她飛來。天市出其不意,來不及躲閃,隻得用胳膊擋了一下,那團綠色的影子已經嘎嘎叫著掠過她的頭頂飛向另外一個角落。天市這才看清楚,原來是一隻綠毛鸚鵡。
“又是一隻欺負人的扁毛畜生,一個主人調教出來的,還真都是一樣德行。”天市憤憤地罵。鸚鵡似乎聽懂了她的話,歪頭瞪她,天市瞪回去,鸚鵡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則這麽不客氣的家夥,撲啦啦地扇動翅膀,在架子上跳來跳去,似乎又想搞突然襲擊,卻被天市凶神惡煞的眼神給嚇了回去,咕地一聲在架子上倒吊下來,嘎嘎大叫兩聲。
攝政王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跟一個扁毛畜生生什麽氣?小寶,進來,這個女人太凶,你惹不起。”
天市幾乎笑了,這話聽起來,倒像是罵她扁毛畜生。“小寶?這名字起得卻不是你的風格。”
屋子很大,被多寶格和書架隔開,站在門口的天市並看不清攝政王的所在。她左拐右繞了好幾下,才終於在最裏麵靠窗的地方找到攝政王。
這完全不是想象中攝政王該有的書房。
書倒是很多,可問題是,書房中沒有書桌,隻有一張看上去又軟又舒服的床,攝政王就半靠在床上,一手拿著本書,一手抓了個蘋果正在往嘴裏送,而那個綠鸚鵡小寶則高高在上地踩在他的腦袋上。
“你這是在坐月子?”天市問,還覺得不夠惡毒,又問:“頭上戴的是綠帽子?”
攝政王瞪了她一眼沒吭聲,專心致誌地去看手上那本書。
天市走到跟前,見對方沒有任何表示,也不客氣,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見床頭的果盤裏還有水汪汪的葡萄,就自己拿過來吃。攝政王的目光越過書的上緣打量著她,似乎對她自己招呼自己的行為十分感興趣,隻是這卻讓天市注意到那本書的封麵。
“《野狐禪》?”天市忍不住伸手去搶那本書,“這就是你處理的政務?”
攝政王當然不會讓她得手,抽回手躲開她,沉著臉教訓:“我是你的上司,對上司要有最起碼的尊重。”
天市不以為然:“你若在做公事,我自然尊重。隻是你現在……”
攝政王微笑:“我在看雜書,你卻看不得。你得把我那些公文都看了。”
順著攝政王手指的方向,天市才發現在床腳下一個大竹筐裏,堆了滿滿的藍色的冊子。“那是什麽?”
攝政王笑得很開心:“當然是奏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