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考宮,承自周禮。依照周禮的葬儀,天子亡故後停靈三年,修葺陵墓,在正式下葬之前,由重臣和親眷前往陵地做最後的驗收視察,舉行靈位安放儀式,供奉犧牲,鼓樂佾舞,祭告天地山川祖先諸神靈,祈求死者靈魂得到接納,成為神靈中的一員。
先帝於行獵中意外墜馬身亡。當時太子年幼,朝中覬覦皇位和輔政重臣之位的人都不在少數,一時間局勢風雨飄搖,危如累卵。太子生母紀氏在危急時刻與齊王聯手擁立新君,必須以雷霆手段壓製朝中蠢蠢欲動的重臣們,先帝的葬禮就成了最佳時機。因此僅僅停靈三個月,一俟新君登基後,便將先帝下葬於穆陵,竟然跳過了考宮這一節。
此後雖有舊日先帝後宮之人亡故,因為先帝就沒有行考宮之禮,這些亡故的宮人們自然也就免了。誰也沒想到,太後的葬禮之前,攝政王居然要搞這個考宮之禮。當初這個建議一經提出,便有無數諫臣禦史極力反對,奏本陳文如雪片一樣飛到攝政王的案頭,甚至有禦史幹脆參劾攝政王本人眼中無君父,逾製妄上,居心險惡。
麵對這一切,攝政王沒有一字反駁,反倒像是較勁兒似的,跟諫臣們唱起了對台戲。太後雖然死後加封孝賢慈惠的名號,按照規矩,考宮中隻能奉以四佾舞。所謂佾舞,其實是考宮大典中參與舞蹈的人數,一佾八人,如果按照太後的規製,考宮所需不過三十二人。
然而也許是有意要跟諫臣們作對,第一波反對舉行考宮儀式的奏章遞上來之後,攝政王宣布將在儀式中用六佾舞。若說考宮逾製,那還隻是因為這是超過先帝的待遇,畢竟是周禮中明文列出的禮儀,即便給太後做了,也能算說是有情可原。然而自古以來,太後考宮皆用四佾舞,攝政王竟然要破例用六佾舞,這個消息就如同是往群臣中間扔了一塊大石頭,登時激起了千層浪般,一片大嘩。
於是成筐的諫書彈本被抬進了攝政王的書房。
重臣們如喪考批,在奏本中痛哭流涕,指天罵地,從攝政王到太後,再到身邊一眾親近之人上上下下罵了個遍,除了小皇帝之外,所有人都沒能逃脫。
然而攝政王不但不為所動,第二日便又下了一道諭旨:考宮大典上將使用八佾舞。
這一回,群臣卻沒有了期待中的激烈反應。抑或者,是他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八佾舞,這是天子之禮。莫說先帝沒有行考宮之禮,即便行了,其待遇也就僅僅如此而已了。而攝政王這個膽大妄為無所顧忌的人竟然要為紀氏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行至尊之禮。這種事情,在很多重臣文官的心中,無異於異想天開。
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立即有禦史諫臣摔冠除服,要當場撞死在朝堂之上,以實踐文死諫,武死戰的最高境界。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撞向柱子,就被攝政王冷冷的威脅止住。
攝政王說:“再有人反對,就十佾舞;你們死一個人,就十二佾舞;別逼我把天地之間,古往今來最至高無上的榮譽,加於你們心目中卑賤的女人身上。”
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死寂中,他輕飄飄地扔下一句話便揚長而去:“見好就收吧。”
見好就收的結果,就是來曆不明,隻是因為生下皇帝而被封為太後的紀氏女子,不但生前達到了一個女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峰,並且在死後享受到了帝王般的尊榮:八佾舞。
所謂備極榮哀,便是如此吧。
當天市立在小皇帝的身後,看著六十四個頭戴高冠,身著寬大玄色袍服,臉上罩著麵具的舞者在肅穆的鼓樂中列隊起舞時,打從心裏佩服起那個死去的女人了。
讓被自己背叛的男人生前死後如此為她窮盡一切地愛著,她究竟有什麽過人之處?
她偷偷去瞥立於皇帝下手的攝政王,隻見他身著素服,神色木然地看著眼前他不惜一切爭取來的千古榮光,就像看著市場上一群喧囂而過的賤民般麵無表情。他的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天市知道,此刻,他的腦中隻怕籌劃著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
天市終於忍不住好奇了,這人究竟為了什麽,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惜得罪群臣,一意孤行地做這麽出格的事情。因為她赫然發現,其實用什麽鼓樂,有多少佾舞,這人其實壓根不關心。
鼓樂的曲調單調緩慢,舞者們的動作也實在生動不了多少,小皇帝很快失去了興趣,眼皮子止不住地打著架,頭一點一點地,打起瞌睡來。這樣莊嚴肅穆的場麵裏,任何人都可以濫竽充數地打瞌睡,唯獨小皇帝不行。不隻是因為他的位置是所有人關注的焦點,更因為他腦袋上天子冠冕上的十二串玉旈正因為他的瞌睡而彼此撞擊,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天市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掐了一下小皇帝,那孩子猛然驚醒,趕緊正襟危坐,玉旈正大光明地發出一串響聲,不但惹得群臣矚目,更是將攝政王不知道飄到哪裏的心思給拽了回來。
鼓樂終於停止,包括天市在內,不少人都暗暗鬆了口氣,如果那種沉悶的聲音繼續下去,真不知道小皇帝會惹出什麽亂子來。
主持儀式的雒陽王垂範出列,恭請皇帝為太後安放靈位。
這是早已經排練好了的,攝政王侍立在高高的靈案前旁,從一個皇室親貴子弟的手中接過裝有太後靈位的匣子,捧到皇帝麵前,打開匣子。皇帝從匣子中請出靈位,應該奉送到靈案上去。
然而當小皇帝在侍從們的 陪伴下走到靈案旁時,觀禮群臣中隱約跳出幾聲壓抑的笑聲。
那案子實在太高了,幾乎和小皇帝齊頭。
小皇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他明白,現在那群狀似恭敬的臣子中,隻怕有不少幸災樂禍地等著他出醜。而他,實際上也有著最好的理由為自己開脫,他還隻是個孩子。
當攝政王把靈位匣子捧到小皇帝麵前時,他沉著臉盯著匣子中寫著自己母親尊號的那塊木牌子,久久沒有動作。
攝政王也很快察覺到問題所在,用隻有他們倆聽得見的聲音問:“陛下,要不然我替你……”
小皇帝黑著臉:“不用,這是我的母後。”
攝政王無奈地直起身,朝藏在宮女隊伍中眼觀鼻鼻觀心的天市看了一眼。
天市一個激靈,突然福至心靈,一拍身邊一個宮女的肩膀,兩人越眾而出,來到小皇帝身前,四手互搭,在他眼前蹲下。
“陛下。”天市仰視著小皇帝,微微地笑。
宮女們之間流行著各種遊戲,其中一種便是抬轎子。兩個人四手互搭,讓另一個人坐上去,如同抬轎子一般將那人抬起來。天市在宮女中地位尊崇,並沒有人會和她玩這種遊戲。但當年進宮因為腳傷不得不被人抬著走的日子裏,她也被宮女們這麽抬著挪動過。隻不過沒有人想到過,女孩兒們之間的遊戲,竟然被用在了如此鄭重莊嚴的國禮中。天市用餘光掃向攝政王,果然看見他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如果不是深深了解這個人,她幾乎會以為這絲笑意是因為難題被解決了。
小皇帝麵色終於一掃陰霾,讚賞地衝天市一笑,手扶著天市的肩,抬腳踩在了兩人相互搭扣在一起的手背上。
天市衝那個宮女點點頭,兩人默契地同時起身,穩穩將小皇帝抬了起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小皇帝將母親靈位安置好之後,幾乎是興奮地從她們的手上跳下來。
天市和那個宮女便識趣地要退入宮女的隊列中去,不料攝政王卻在此時突然開口。
“內廷女史紀天市……”
天市心裏麵一咯噔,朝攝政王望過去。
觀禮的眾臣們也對這節外生出的事感到不解。
攝政王看著她,語氣倒還溫和:“紀天市,接懿旨。”
天市一愣,懿旨,太後的諭旨?
攝政王自然明白她心中疑惑,好心解釋:“這是太後臨終前擬的遺諭。”
這個解釋並不令天市意外,她無奈地歎息,該來的總是要來,躲,似乎是躲不過的。
她認命地走到攝政王麵前,跪拜下去,聽他替死去的太後,說出遺願:將紀天市收為義女,著令為太後守靈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