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進入我最為驚訝也最感興趣的階段——神奇的“話療”。
眾所周知,心理谘詢對於心境障礙或人格障礙有一定的幫助,對於精神分裂的治療則毫無價值——與“瘋子”如何交流?藥物治療是唯一選擇。
那個時代,歐美對於精神類藥物的研發碩果累累,民眾對此抱有信心。
艾琳的父母聽聞女兒已在服藥,如釋重負——這就對了,隻要按時服藥,就可以不用休學。
斯托爾醫生卻認為藥物對於艾琳的作用有限,要求艾琳必須接受強化性的談話,每周五次,長期“話療”,並把精神分析師瓊斯夫人推薦給了艾琳。
這種談話療法被稱為克萊因式分析,是佛洛依德精神分析的一個支流。
精神分析師通過病人的自述,直抵病人內心深處的焦慮之源。
“話療”在瓊斯夫人家裏的一間辦公室進行。
艾琳可以采用最為放鬆的姿勢,譬如躺在沙發或地板上,說出自己腦海裏冒出的每一個可怕的念頭——不管多麽難堪、多麽瘋狂、多麽瑣碎——直接說出來:
艾琳:“那個電視在取笑我。電視中的人物在嘲笑我。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失敗者,應該受苦受罪。每個在看電視的人都知道那個電視在講述我的生活故事。”
瓊斯夫人:“告訴我,你在大學裏有什麽難處?”
艾琳:“我不夠聰明,我學習不好。”
瓊斯夫人:“你在大學時是班裏的第一名。現在你在牛津感到焦躁不安,是因為你想成為那個最好的,但又害怕你無法做到,你感覺你就像你媽媽拉出來的一坨屎!”
艾琳:“從現在開始我要把窗簾拉上。因為馬路對麵的人在看我,他們能聽到我在說什麽,他們很氣憤,他們要傷害我!”
瓊斯夫人:“你這是在把你的氣憤和敵對情緒撒在這些人身上,是你在生氣,並對他們不滿,而且你想控製我們這裏正在發生的事情!”
艾琳:“我就是在控製一切!我控製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聽從我的指揮!我控製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萬物!”
瓊斯夫人:“你想要擁有控製感,因為事實上你感覺太無助了。”
艾琳:“我做過一個夢,我在用胎兒做高爾夫球打球。”
瓊斯夫人:“你想殺死嬰兒,然後把他們當成一場遊戲。你嫉妒其他的嬰兒們,嫉妒你的弟弟們,嫉妒我的其他病人,你想要殺死他們。然後你想要把他們做成一個小球,這樣你就可以再揍他們一次。你想讓你媽媽和我隻愛你一個人。”
艾琳:“我知道真相是什麽?你是魔鬼,是巫婆,你想殺死我。我很邪惡,我今天已經殺死你三次了,我可以再殺死你一次!別惹惱我,我用我的思想已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
瓊斯夫人的身體在椅子上甚至沒有動一下,淡定地說, “你憎恨我,艾琳。你恨你感覺需要我,你把你的憎恨放在我的身上,這就是你為什麽認為我很危險。你害怕你自己身上那塊邪惡的部分。”
靈魂地下室的那頭怪獸,一次次叫囂著蹦到瓊斯夫人麵前,不管它如何張牙舞爪、甩頭怒吼,瓊斯夫人總能輕輕一拍讓它現出原型——一個弱小無助、擔驚受怕的女孩狼狽不堪地站在她麵前。
當艾琳傾瀉出自己內心的恐懼和焦慮之後,現實生活中真實的人看上去沒有那麽可怕了,他們不再是無臉龐的具有威脅性的一大群人。
研二的時候,艾琳交了三位朋友,昔日時光仿佛又回來了。
與本科時期相比,讀研階段的病情要嚴重得多,她經常不得不回避好友,親手毀掉她視如珍寶的友情。
牛津校園裏出現了一道怪異的風景線:
一位身材高大的紙片女孩背著沉重的大書包匆匆忙忙地奔向圖書館,又背著大書包踉踉蹌蹌地奔向瓊斯夫人的府邸……
那種感覺就像是你剛患上新冠,為了保住工作不得不堅持上班。你在單位冒著冷汗完成自己的工作,彬彬有禮地與同事交流,回到自己的小窩後,立刻癱倒在地上,狼狽得像一堆髒衣服——但你的內心放鬆下來了。
瓊斯夫人的避難所就是如此。
熬了整整四年,艾琳拿到了牛津大學的碩士學位。
評審委員會的結論是:艾琳的碩士論文達到了博士論文的質量。
耶魯大學法學院向她伸出了橄欖枝——艾琳必須回美國讀博了。
四年來,她仿佛一直在高空走鋼絲,她是高手,但她心裏明白,所有的信心都來自於手裏握著的“平衡杆”——瓊斯夫人。
“平衡杆”一旦被抽走,她一定會墜入無底的深淵!
她不能把瓊斯夫人隨身打包帶回耶魯(雖然她一直想著這麽去做),長達一年的心理建設在一次次哭泣中坍塌。
告別的時候,艾琳像入學第一天的幼兒園小朋友,在瓊斯夫人麵前撒潑打滾,抱著暖氣管道哭鬧不止。
瓊斯夫人不得不動用丈夫這張王牌——夫妻倆一個拉胳膊,一個扯頭發,死拖活拽將艾琳弄出了心理谘詢室。
回國後,艾琳用大量的眼淚平衡自己,用大量的書信與“平衡杆”保持聯係,直到開學。
在耶魯大學讀博的第一個學期,艾琳就不得不辦理了休學。
複學的前兩個月,艾琳飛往英國,回到了瓊斯夫人的診所。
離開的時候,她充滿信心,因為瓊斯夫人永遠都在那裏,她隨時可以跟她聯係。
第二年,瓊斯夫人在一場車禍中嚴重受傷,艾琳以最快速度趕到了她身邊。
再去探望,瓊斯夫人呆呆地望著她,哭了起來,“對不起,我不記得你是誰了。”
艾琳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發現夫人是那麽的美麗!
幾個月後,瓊斯夫人永遠離開了艾琳,給她留下了無盡的虛空和悲傷……
第一次見到瓊斯夫人,艾琳頗為驚訝,暗忖,”她是我所見過的最醜的女人!”
在長達四年的話療中,艾琳無數次冒犯、衝撞過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女人,罵她是惡魔、殺人犯,但不管艾琳內心的那頭野獸是何等瘋狂、何等惡意,她從未攻擊過對方的相貌,這種人身攻擊是艾琳全身每個細胞都反感和抗拒的——艾琳的教養不允許她那麽做。
艾琳相信,要完成她的博士學業,精神分析療法是唯一的希望。
所幸,艾琳後來遇到了非常專業的懷特醫生,話療幫她維持日常學習所需要的穩定情緒,藥物主要針對突如其來的情緒崩潰。
漫漫博士路,對於艾琳來說,如同穿越火海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