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在記憶中繼續搜尋往事,七七八八想起的一些事,多是那些年大連的市井民情。大連的朋友就當我少見多怪,姑妄一聽。
櫃台外暗樁
當年很多女生喜歡大連,有一個比較現實的理由,就是大連是外貿港口,常能買到物美價廉的“出口轉內銷”產品,這是別的城市沒有的紅利。通常在寒暑假之前,我們會跑去市中心的東方紅商場(秋林公司)
與我同行的男生發感歎說:“看你平常有氣無力的,到逛商店的時候,不但健步如飛,還跑一天都不累,比我的體力要好太多了”。我隻好回答說:“我的內功,要到關鍵時候才發作”。
大連是外貿港口,即便在改革開放之前,也可能遇見外國海員。我們也會抓住機會,和外籍海員趁機練習一下英文聽力與對話。
那時候的商場沒有開放櫃台,商品都擺在櫃台裏麵的架子上、或者放在玻璃櫃中,想要買就得去求售貨員,讓他們從貨架上取下來,給你就近觀看。
這樣,我在櫃台前的時間就有點長(大約有七、八分鍾);感覺到後麵有人一直踢我的腳,有時候甚至頂一下我的小腿,我回頭看,是一個四十多歲滿臉橫肉的男人,我以為他想擠進櫃台看貨,就騰出一點空給他進來。可是他並不進來,還在我後麵惡狠狠地小聲說“你還走不走了,外國人的話你聽個沒夠是不是?”
旁邊有個大連人小聲告誡我說“他是公安的人,你趕快走吧!別自找麻煩”。我嚇了一跳,心想:他可別把我當成在此處“接頭”的特務,於是東西也沒買,就從人群中擠出來溜走了。
寶貴的淡水
大連靠海,卻是一個缺乏淡水的城市。
宿舍設立了值日生製度,值日生除了保持寢室清潔,也要負責去下麵那棟樓打水。我的五姨媽了解到這種狀況後,把她家裏的一個大鐵皮桶借給我用(大概能裝40-50公升水)。
學校缺水,更沒有公共浴室,我們每周都要去黑石礁的公共浴室。現在想起來人們赤膊上陣搶水的場麵,頗為恐怖。人赤身裸體之後,更加不守規矩,拿著臉盆“合理衝撞”擠到水龍頭前,接滿水再擠出來,邊擠邊碰邊灑掉很多水。記得我每次去過浴室之後,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是被搪瓷臉盆擦碰出的瘀傷。有時候我甚至產生幻覺,好似回到了原始部落時期,大家赤裸裸地爭搶資源(水和食物)。
還好,後來有了一個意外發現:星海公園附近有空軍駐軍,我記得1980年代初空軍的軍裝和陸軍很像,區別僅在深藍色的軍褲。
我上學兩年之後,發現在北京和我家住同一個大院的孩子,在星海附近的空軍中服役。和他們接上頭之後,得知他們那邊駐軍很少,沒有女兵,但有浴室(家屬可以用)。就帶上一、兩位同學,花五分錢買張澡票,在空空如也的軍人浴室裏,開著蓮蓬頭、嘩嘩地噴撒下熱水,對比低檔的黑石礁浴室,好似身在瑤池,變為活神仙。出浴之後,神清氣爽,再去軍人小賣部,采購些外麵買不到的罐頭、果醬等商品,然後凱旋歸回校園。
粗放與儒雅
大連地處東北(遼東半島)最南端,離膠東半島不遠,大部分居民都是當年闖關東者的後代,本地的語言也是山東(膠東)話。當年大連的主食多是粗糧,
吃粗糧的大連人,長得人高馬大,天生具備運動細胞。當年大連的足球水平居全國之冠,規模龐大的國企大連造船廠有個高水平的足球隊,奪到過全國聯賽冠軍;一到足球比賽的賽季,大連造船廠就會停工幾天,全體職工都去看足球比賽。
我在大連,身高體重都不達標,屬於弱勢人群。在大連外貿局實習那段時間,每天要擠公交車上下班,那時人們都不排隊,憑實力“硬上”。我和同學一起上班擠車,有時候被後麵的人流推帶上去,更多時候被擠出人群,已經上了車的男生幹著急,吼著想撥開人群、伸手拉我一把,卻頂不住瘋狂的人流。我常常要靠售票員的憐憫,
有一次在推搡中,把我的腰給扭傷了。去校醫院看病,一位高喉大嗓的醫生給我貼膏藥,他的醫術相當粗放,又把膏藥烤的太熱,腰疼沒治好,先燙掉我一層皮。後來聽人說他原來是做獸醫的,這我就理解了,他大概把我當成牛馬了。於是我寧願去搭乘客少、速度緩慢的有軌電車,安全性畢竟要高些。
高大健壯、滿口膠東話的大連人,行事頗有“梁山水泊”粗放做派。不時可以看到街上有人打架,附近中學生打架追殺到我校的操場,用磚頭拍得對方滿臉流血。我在電車上也多次看到新婚夫妻大打出手(新婚女子通常會新燙頭發,很容易識別,未婚女子通常不會燙頭)。
不過也有一些非常儒雅而有愛心的人,比如我迷路時,遇到了陌生的路人,在呼嘯的北風中一路陪著我,找到我要去的地方。
女兵或難民
當年中國物資供應不充裕,政府給那些有城市戶口的人發糧票、布票,還有家庭副食本,憑本票購買肉、蛋、食用油等日常用品。因每年布票有限,即便是年輕女孩子,也隻有一兩身衣服,不可能像今天的女孩子們那樣肆意地打扮自己。我從十四、五歲到三十歲,穿得最多的衣服,是三號舊軍裝。一是因為我家上一輩當兵的人多,他們一年至少發兩、三套軍裝,嬸嬸們家裏沒有男孩子,於是女式軍裝就給了我。二是做軍裝的布匹,質量是最好的,耐洗禁曬,透氣性好,穿著很舒服。
在大連讀書期間,有位朋友嫌他的軍裝太小,又給了我。
當越南發生排華事件後,許多華人被清洗財產,被迫坐上小船到海上逃難。有一次我在街上被一個陌生人叫住,他問我逃難過程是不是很危險,原來他認定我是越南難民。我反問他,為什麽會覺得我是越南難民,他說“我們大連人都人高馬大,哪有像妳這樣式兒的?還穿著我們解放軍的衣服,晃晃蕩蕩的。”
穿著越戰部隊的舊軍裝;又曾在中越邊境接受了四年“再教育”的我,一時間無言以對、有些恍惚,在邊疆農場時我被視為北方人(不如南方女子秀氣),到了大連卻被視作袖珍的越南華僑。國土遼闊,南北漂流者,何處是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