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年以前,南京淪陷(1/3)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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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巧,“八十七年以前(Four score and seven years ago)”是林肯葛底斯堡演講開頭的話。1937年12月13日,日本軍隊占領南京,開始了持續六周的人間劫難。史稱“南京大屠殺”,但是日軍暴行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屠殺。屠殺的數字隻是一個方麵,對象沒放過婦女、兒童,方式包括剜刎、肢解、火燒、活埋等,屠殺者殺人取樂、舉行殺人比賽。強奸隻是概述,對象沒放過幼女、孕婦和老嫗;方式除了自己泄欲,還包括強迫受害者亂倫、野蠻處置受害者性器官;事後對受害者生命隨意處置。定量加定性,隻能看到殘暴,見不到人性。

我早年接受的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教育,主要來自章開沅先生。章師是近現代史專家,研究辛亥革命史功成名就,又不斷拓展新領域,馳名中外。

1988年5月,章師應邀到紐約參加學術會議,其間跟唐德剛、邵子平等人籌建對日索賠會。會後到耶魯神學院圖書館查閱中國13所教會(新教)大學的檔案,很快發現館內保存著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博士的個人專檔。貝德士是章師在金陵大學求學時的業師,其文檔自然引起他的興趣,花了好幾天時間檢索其中內容。沒想到包含大量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檔案,包括該會往來公文及其多名成員的私人信件、日記、文稿、備忘錄等等,都是研究南京大屠殺的寶貴資料。時間有限,當時隻能粗略檢索。但這成為章師研究南京大屠殺的起點。貝德士本是金陵大學曆史係教授、擔任過係主任,完整經曆了南京大屠殺始終、擔任過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曾作為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出庭。章師最早注意到貝德士文獻的曆史價值。

六四之後章師無官一身輕,從1990年8月起在美國訪學三年。從1991年7月起,跟師母住到耶魯神學院圖書館附近,潛身特藏室八個月,逐卷檢閱貝德士文獻,複印有關南京大屠殺資料千餘頁。1994年春返回武漢後,根據貝德士文獻,寫成《南京大屠殺的曆史見證》一書,1995年7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另編一本《南京:1937.11—1938.5》,同月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1997年又促成耶魯大學神學院圖書館瑪莎·斯茉莉(Martha Smalley)編輯出版《美國傳教士對南京大屠殺的見證,1937-1938》(American Missionary Eyewitnesses to Nanking Massacre,1937-1938),收錄了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部分英文原始檔案。

1998年5月,章師偕師母三往耶魯神學院圖書館,全麵搜索有關南京大屠殺藏檔,力圖窮盡。經耶魯方麵授權,編成《天理難容——美國傳教士眼中的南京大屠殺(1937—1938)》一書,全麵收錄耶魯館藏南京大屠殺文獻,在1999年9月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2001年英文版Eyewitness to Massacre: American Missionaries Bear Witness to Japanese Atrocities in Nanjing在美國紐約由M.E. Sharpe出版。

章師對南京大屠殺的研究持續多年,逐漸深入,態度紮實。對張純如(Iris Chang)、湯美如(Nancy Tong)和斯茉莉等人在美國宣傳南京大屠殺,他積極支持。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呼籲采用實證精神研究南京大屠殺。章師編譯耶魯館藏南京大屠殺文檔,為研究南京大屠殺提供了實證。

當時認為張純如寫《南京暴行:二戰中被遺忘的大屠殺》,參雜了過多個人和民族感情,因此不想讀她寫南京大屠殺的書。但最近我還是讀了這本書(2011年英文版)。就是自己不喜歡的書也可以讀一讀,何況我喜歡張純如寫的錢學森傳。

讀完張著,我依然覺得,如果她能稍許克製個人和民族感情,這本書也許會寫得更好。她的父母雖然沒有經曆過南京大屠殺,但在她小時候會跟她講侵華日軍在南京的暴行,語氣充滿了憤怒。但她在美國沒有讀到過關於南京大屠殺的專門書籍,英文的完全沒有,漢語的她不一定讀。她後來開始研究南京大屠殺時,頭腦裏並非一片空白,父母的教育早就刻在腦海裏。張著囿於作者固有的個人和民族感情,呈現史料時不能擺脫情感,損害了史料本來的公信力,效果適得其反。美國其他書評人也有相同意見,而不僅是我個人的感受。

研究曆史,理性比感情更可貴。寫曆史,陳述事實比表達感情重要,名詞、動詞、數詞比形容詞、副詞、感歎詞重要。寫曆史的人必須克製情感、力爭客觀,否則不僅寫不好、寫不深,即使寫出來也缺乏說服力。張純如甚至沒有意識到活動家和史家的角色衝突:史家的職責是忠實記錄曆史,活動家的目的是改變曆史。

成年後結識邵子平、湯美如等社會活動家,催生了她對南京大屠殺的興趣。1988年她就有了寫一本南京大屠殺的書的想法。斯茉莉幫助過她。關於南京大屠殺,她跟章先生接觸過的是差不多的人。張著提到,美國華人社會因中國六四而形成的社交網絡,促進了南京大屠殺曆史在美國的傳播。章先生1990-93年訪美,也跟六四不無關係。所以章、張二人,雖然背景不同,倒有些相通之處。

1994年秋,張純如完成錢學森傳後,即開始著手研究南京大屠殺,一直到1997年初完成南京大屠殺的寫作。

張著最突出的意義在於,它是英語世界第一本寫南京大屠殺的專書,填補了空白,美國學界、媒體和社會反響熱烈。好些位專業史家給予高度評價,這對於新聞記者出身的張純如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她以記者對新聞素材的敏感,廣泛挖掘、搜集漢、日、英、德語史料,尤其是當時貝德士文獻和拉貝日記還沒公開出版。她搜集史料的能力令人欽佩。她是繼章先生之後,較早采用耶魯館藏南京大屠殺文獻從事著述的人之一。新鮮史料提升了她著作的史學價值。引用拉貝日記、耶魯館藏有關文獻等第三方記錄,不僅豐富了史料,使得完整呈現南京大屠殺成為可能,關鍵是這些史料來自中日之外的第三方,包括德國納粹黨幹部拉貝先生和美籍曆史學家貝德士,當時美國還不是日本敵國。拉貝先生(John Heinrich Detlef Rabe)是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首任主席。第三方史料擺脫了伴隨敵友關係難以避免的偏見,超脫客觀的他者視角具有最高公信力。張著采用第三方史料研究南京大屠殺,在英語世界開了先河,是了不起的貢獻。

1997年張著出版後,在正常學術批評之外,張純如遭受到來自日本的人身攻擊,包括仇恨信件、死亡威脅,直到次年新書推介活動結束才停歇。張純如的著作、觀點另當別論,但她的言論自由和第一修正案權利,必須尊重。少數日本人的卑劣行徑應該譴責,美國政府對作者的保護不夠應該批評。

但是張純如寫這本書存在先天不足。她的漢語程度有限,參考漢語史料需要先由人翻譯成英語。她對日本曆史文化的了解不夠,書中有關日本曆史文化的敘述,更像是作者本人的讀書筆記,其中有關日本曆史的部分圖片文字存在瑕疵。有些她承認,有些她不承認,跟日本出版社相持不下,導致該書日語版不能及時出版。

南京大屠殺在日本也是高度爭議話題,社會和學界分肯定派和否定派,肯定派中曾分多數派和少數派,多數派認為死難人數以十萬計,少數派認為隻在千、萬。但到1989年,少數派出版《南京戰史》一書,確定有超過1.6萬俘虜遭屠殺;死難人數之爭至此停歇。張著出版後,日本肯定派指出了其中存在的圖文瑕疵,希望她改正。

她說戰後日本社會不承認侵略事實,是誇大其詞。戰後、直到1970年代末,馬克思主義史學在日本史學界占主導,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批判毫不含糊、是嚴厲的。井上 清教授在他的通史著作《日本曆史》(岩波新書1963-66)中寫道,“進入南京時,日本軍隊殘殺了二十多萬中國男女。”他這樣的馬克思主義者,絕不會錯過批判日本軍國主義的機會。岩波書店是一流出版商,其創始人岩波 茂雄說過他不會為中日戰爭捐一分錢,他確實做到了。

戰後日本社會的主流是擁護和平、反對戰爭。小津 安二郎導演的電影《秋刀魚之味》(1962)中有一個情節。戰爭期間平山 周平是海軍驅逐艦艦長,阪本 芳太郎是艦上的一名一等兵。戰後他們偶遇,一起去居酒屋。二人聽著《軍艦進行曲》,邊喝威士忌邊敘舊。阪本問平山,我們怎麽打輸了呢?平山說,好問題啊。二人感歎戰後生活艱難,好在挺過來了。阪本又問,艦長,日本要是贏了,又會怎樣?不等平山回答,“要是我們贏了,我倆現在該在紐約了吧,真正的紐約欸。…藍眼人得梳日式發髻,一邊嚼口香糖一邊撥三味線。”平山潑冷水,我怎麽覺得還是輸了好呢?阪本回到現實,沉吟良久,“也許——您是對的。愚蠢的軍國主義者再也不能欺負我們了。艦長,我不是說您啊,您不是那樣。”這個電影情節深刻反映了戰後日本社會的主流。

小津是偉大的電影導演。他的影片《麥秋》(1951)中間宮家的次子省二在中國徐州戰死,《東京物語》(1953)中平山家的次子昌二也是戰死,留下寡妻紀子。這些人物雖然沒有在影片中露麵,但含蓄呈現了日本人民承受的戰爭創傷。

1980年代後,日本經濟騰飛,資本主義蓬勃發展,人民生活改善,馬克思主義對民眾吸引力下降。國際政治發生改變,民眾對美國態度改善,由抵觸轉為親近;對日美安保協議,由激烈抗議轉為積極支持。日本史學走出馬克思主義,對近代以來日本侵略曆史的看法不再統一。學術觀點多元化是正常的,但副作用是軍國主義有所回潮。

現在普通日本人讀什麽書?我參觀了東京都中央區立日本橋圖書館。其中曆史類圖書比較豐富,瀏覽下來,主要涉及南京大屠殺的書籍包括中國基督教協會編輯的《寫真集·南京大虐殺》(1995)、森山 康平著《圖說日中戰爭》(2000)、每日新聞社編《不許可寫真》。森山先生1942年出生在偽滿洲國奉天(今沈陽),是嚴肅的曆史學者。根本否認南京大屠殺的書,我隻看到一本,茂木 弘道的《中日戰爭的反麵真相:誰發動的、為何擴大、誰曾合作?》(2024),書中特別針對章先生編寫的Eyewitnesses to Massacre(2001)一書,百般抵賴,否定其曆史文獻價值(第134-136頁)。茂木先生出生於1941年,東京大學經濟學部畢業,並非專業史家。見仁見智,也許是開放社會的常態,但曆史事實很難否認。

茂木先生書中引用了東中野 修道的《南京虐殺的徹底檢證》(1998)。事實上二人有過多次合作。東中野先生出生於戰後、1947年,日本亞細亞大學思想史教授,倒是一位專業史家。他的《南京虐殺的徹底檢證》一書,專門針對張純如南京大屠殺一書。在2000年,他聲稱南京大屠殺是“二十世紀最大的謊言。”發表言論是他的權利,但他在書中、文章裏宣稱夏淑琴女士為假受害人、假證人。張純如見過夏淑琴,在書裏提到她(第275、304頁)。夏女士的經曆在拉貝日記中有記錄,約翰·麥吉牧師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作證時也曾提到。夏將東中野告上法庭。2006年南京玄武區法院判決她勝訴。東中野在東京反訴夏,沒料到她會應訴。2007年東京地方法院、2008年東京高等法院和2009年日本最高法院都裁決夏淑琴勝訴;最高法院判東中野方賠付夏淑琴方4557327日元,約合人民幣31萬餘元。這是事實的勝利、曆史的勝利,反映了當代日本社會的主流。東中野教授身為專業史家,不知作何感想。

當代日本有關南京大屠殺的法律訴訟,還有一例。

攻入南京後,日軍少尉野田 毅、向井 敏明二人,用軍刀開展虐殺中國人的比賽,賽後拄著刀拍了合影,發給《東京日日新聞》(今《每日新聞》),旁注“向井106—105野田”,表明向井殺的人多一個、贏得了比賽。戰後盟軍根據《東京日日新聞》等日本報紙的報道,將二人逮捕,押到南京公審,在1948年初由中國憲兵在雨花台執行槍決。

1971年,《朝日新聞》記者本多 勝一在報紙上開《中國之旅》專欄,講了“百人斬”的故事,引起輿論轟動,也激起肯定派和否定派之間的長期論爭。2003年野田和向井二人家屬狀告《每日新聞》、《朝日新聞》和本多勝一,2005年東京地方法院駁回原告訴求,2006年5月東京高等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12月日本最高法院駁回上訴。這個案例同樣以曆史事實獲勝告終,也反映當代日本社會主流。

當代日本社會的主流反對戰爭、擁護和平,能夠正視、承認日本曾經的侵略曆史。在一個開放社會,總會有一些不同聲音。日本右翼否定派有權堅持和宣揚自己的觀點,但他們的言行也必須符合國際國內法律。誇大日本右翼否定派和軍國主義的影響,並不符合當代日本社會實際,雖然我們要保持警惕。中國政府及其追隨者故意誇大日本軍國主義威脅,實際上是出自中國政府轉移國內尖銳社會矛盾的自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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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菲兒新年好,萬事如意!
菲兒天地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梧桐之丘' 的評論 : +1

給馮兄拜年,祝蛇年大吉,萬事順遂!
馮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平等性' 的評論 : 平兄新年好!真實的曆史才能站住腳。
馮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dong140' 的評論 : 春節快樂!
馮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 麥姐新年好!我喜歡讀曆史。這是我寫的第二篇南京大屠殺的文章。
馮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梧桐之丘' 的評論 : 丘兄蛇年吉祥!
馮墟 發表評論於
回複 '碼農學寫字' 的評論 : 碼姐慢些忙,過好年。
平等性 發表評論於
馮兄好文,中肯客觀,很有見地!祝新春吉祥!
dong140 發表評論於
謝謝分享。新春快樂
麥姐 發表評論於
好久不見,問好馮兄!你這研究課題廣泛,新疆問題俺還沒跟上趟,你轉眼又鑽研日本大屠殺了,理科的你喜愛曆史呢。

給馮兄拜年,祝闔家蛇年大吉,萬事順遂!
梧桐之丘 發表評論於
馮兄好久不見。問好!祝身體健康,闔家幸福。
碼農學寫字 發表評論於
先拜個年。
容我偷個懶,先放年假。過幾天再仔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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