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殤(41)-- 北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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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陸遠征終於等來與段幹玉翎獨處的機會。

遠征提議到北芒山玩一天,在梨花客舍住一晚。玉翎同意了,這是她藍嶼之行的最後一天。至於華子衿蔣乃迪的邀請,預計中的同泰街聚會,玉翎說沒有時間了。

國峰的車開到棒錘島,遠征這才知道段幹薇紅小姐已經返回北京。薇紅小姐誰的話也不聽了,她最崇拜的小姑的話也不聽了。

“哈羅遠征,16年重上北芒山!”

雖然貝貝走了,玉翎的心情還是不錯的。由於學生鬧事,玉翎的藍嶼之行變成純粹的遊山玩水,項凱來的計劃泡了湯。遠征是無所謂的,沒有服裝節,玉翎不也會到藍嶼來嗎?

國峰的車穿過椒金山隧洞一直向北開到北芒山腳下,這裏有藍嶼鋼鐵公司的梨花客舍,就在梨花穀。穿豔黃色夾克衫頭發梳得油亮的惠方經理迎候在大堂門口。梨花客舍由藍鋼招待所更名而來,因為有市場化的經營和豐厚的獎金,惠方經理的嘴咧的大大的。

“啊,啊,陸總,你們剛好錯過了滿山的梨花啊!”

陸遠征在梨花客舍訂了三個房間,最好的房間是給玉翎的,那是一幢俄國式小樓,叫索契堡,建於第一個五年計劃初期,由蘇聯專家設計,鋅皮屋頂,愛奧尼式壁柱和克裏米亞式露台。內部裝飾則完全中國化,垂花篆刻木門,布幔吊頂,清一色的紫檀木明式家具,古樸典雅。這裏最講究的是各式屏風,餐廳的烏木屏風雕刻的是梁山泊好漢一百單八將,臥室的黃花梨四扇屏雕刻的是《紅樓夢》故事:晴雯撕扇、妙玉烹茶、寶釵撲蝶、黛玉葬花。在50年代,下榻於此的第一個貴賓即為蘇聯援華專家的總頭頭阿爾希波夫。中國的總理都是要到藍鋼看一看的,在60年代,周恩來曾下榻於此,70年代是華國鋒,80年代則是趙紫陽了。藍鋼招待所是由一幢主樓和五幢別墅組成的建築群,所以能夠建在公園裏,因為在中國人的眼睛裏,政治的需要總是排在第一位的,當年最大的政治是“一邊倒”,是照顧好“蘇聯老大哥”。這裏有最好的溫泉,建在半山坡的遊泳池是百分百的北芒山溫泉水。

陸遠征在索契堡對麵的敖德薩堡開了兩個房間,一間是給薇紅小姐的,一間留給自己。但是薇紅小姐走了,自己的那個房間多半也是不用的。

北芒山是藍嶼市北部的一處風景區,風景優美,氣候宜人。北芒山綿延三百裏,有九九八十一座山峰,最高峰海拔隻800餘米,青山嫵媚,怪石嶙峋,為北地一大奇景。北宋年間,這裏是遼金國地域,即開始興建廟宇,最著名的龍泉寺有900年曆史。風光秀麗的北溝為佛家聖地,林木繁茂的南溝是道家天下。數十座寺廟和道觀掩映在綠樹和石壁之中,香火之盛,蔚為大觀,人稱“南有九華山,北有北芒山”。隨著經濟的發展,旅遊業突飛猛進,今年五一節北芒山遊客超過60萬,這是前所未有的。

“玉翎,這北芒山有‘四大奇’呢!”

陸遠征於是介紹北芒山“四大奇”:一奇是山,二奇是水,三奇是玉,四奇是花。一奇不必說了,人稱“小黃山”,說的是山石秀麗,“天上天”下麵的石壁圓潤光潔看上去猶如黃山天都峰。二奇是水,指的是這裏的溫泉水質優異,儲量豐沛。山中一條溪水叫百跳溪,50年前,隻要在溪邊的沙土上挖幾鍬沙子,一袋煙工夫就會冒出溫泉水,當年的山裏人就是這樣洗衣和洗澡的。如今沒有了自噴泉,打井抽水,水深隻300米,水溫72度,也是不錯的。三奇是玉,北芒山出產的北芒玉,早在漢代便名聞天下。中原出土的最著名的“金縷玉衣”,衣上的玉片皆為北芒玉。北芒玉的主產地即在風景區東30公裏的霞蒙鎮,那裏是玉石之鄉,項凱來吟李商隱詩“藍田日暖玉生煙”倒也巧妙。四奇是梨花。兩百年前此地的山民用野生梨樹培育出一品別處沒有的梨子叫“北芒梨”。此梨子個頭不大,肉質略粗,卻有獨特香氣和味道,為地方之特產。北芒山裏種植了大片的北芒梨,山裏節氣晚,在每年的五月中下旬,許多地方放眼望去,是漫山遍野的梨花,梨花穀自然是梨花最繁茂的地方。難怪市長項凱來要在藍嶼新設三個節日:服裝節、玉石節、梨花節。近日在霞蒙鎮的臥龍坡上發現一塊巨大的玉石,重900噸,密度達到新疆和田玉的物理標準。項凱來計劃將千噸玉石運到市區,雕刻成世界上最大的玉佛。為此要單獨修建一條運送玉石的公路,並在市區建造一座玉石公園。

“凱來市長的本事真不小啊!”

段幹玉翎誇獎項凱來不是第一次了,陸遠征不屑地說道:

“花拳繡腿罷了!”

玉翎咯咯咯笑起來。項凱來的故事不都是陸遠征講的嗎?玉翎的笑是輕鬆的,熨貼的。她穿了一套豔麗的波斯圖案的連衣褲,腰身是紮緊的,袖口和褲腳也是紮緊的。她從一頭小鹿變成一隻花豹。在陸遠征想抱住她的一刻,她閃開了。

“我們去爬山好嗎?”

他們步行上山。玉翎興致極好,而公園裏遊人極少。梨花早已謝了,在梨花盛開之時和隨後的五一節是遊山的季節。惠經理說,今年五一節遊人如織,而在五月十日,即北京的學生占領天安門廣場之後,遊人幾乎絕跡。

玉翎挽著遠征的手臂,他們拾級而上。開始,遠征有一點緊張。

在藍嶼,他無疑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而玉翎的出現,無論何時何地,都是引人注目的。16年前玉翎第一次到藍嶼,兩個年輕人上了北芒山,那時候的公園是封閉的,他們隻能從山背的小道上山,在“天上天”被公園管理員抓個正著,恰如一對被驚散的鴛鴦。

“我還以為你們是殉情的!”

原來腳下的懸崖叫“絕命崖”,是藍嶼人的自殺天堂,通向沒有階級鬥爭沒有人整人的和諧社會。一臉胡子的管理員並沒有破壞兩個年輕人的好心情,在那個年代,自殺是司空見慣的。

他們穿過龍泉寺,穿過祖越寺,穿過無量觀,來到叫作“天上天”的地方。玉翎俯瞰腳下的山巒,已是春夏之交的時節,一片鬱鬱蔥蔥。百跳溪在腳下流淌,泉水淙淙。這泉水就像心中湧動的愛欲。

“遠征,16年前我們從絕壁側麵爬下去了,看一看絕命崖是什麽樣子。那一次好懸,真叫人後怕。”

16年前他們幹了兩件冒險的事:一次是爬上煉鐵廠的高爐,一次是下到絕命崖的石壁中間,差一點掉入萬丈深淵。

在西閣的茶座,玉翎叫了一壺菊花茶。陸遠征看著她花豹般的行頭襯托出的身體的曲線,她的特別紮上的紅色發帶,脖子上是一條胭脂色雙環珍珠項鏈。他想到他們的無數次約會,這一次卻有了新的意義,也許是決定命運的。多少年沒有機會提起求婚這個話題,哪怕試探一下也不可能。9年前他知道她將和盧人謙步入紐約五大道的聖帕特裏克教堂,那一刻他想的是為什麽沒有從絕命崖跳下去。他用他的大手握住她的纖纖玉手,這一次她沒有縮回,而是回握住他。於是一股熱流從她的手上流到他的心中。

“嗯,你想說什麽?”玉翎笑著,把他的手翻過來,用食指撓他的手心。“你想說什麽?”

“我要問你一件事:離婚了嗎?”

“離了怎麽樣,不離又怎麽樣?”

“你沒戴戒指。”

“戒指在箱子裏,今晚我就戴上。”

“你會嫁一個洋人嗎?”

“不會的。別提這個了,一提我就煩死了。盧人謙病成那樣子,我能不管他嗎?”

她收回手,沉默了一刻,然後翻起明亮的眼睛,使陸遠征感覺到目光的愛撫。也許她已經離了婚,也許。22年前她是“豆蔻梢頭二月初”,如今是文君新寡了。

“遠征,你不是要來美國嗎?我領你好好玩一玩。我們開車去波士頓和水牛城,還可以去緬因州。紐約的上州、佛蒙特州、緬因州是高緯度地區,就像中國的黑河、海拉爾,山高林密,有意思。紐約市好玩的地方很多,非常多樣化,不像中國單一化。剛才說到羅丹,你看過羅丹的作品嗎?大都會博物館有好多,《思想者》、《地獄之門》、《加萊義民》、《吻》,棒極了……”

他說過要去美國,藍鋼買了匹茲堡的一條無縫鋼管二手生產線,可是遲遲沒有簽合同。此時陸遠征想的不是美國之行——美國遲早是要去的——他此時的心情不在於一時的歡娛,而是有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在玉翎的心中,尊嚴和平等是最重要的,是安身立命之本。16年前的失敗不就是母親的一封信嗎?不就是傷害了段幹家的尊顏嗎?十年前他為她離了婚,但是他有了一個孩子。她還是個姑娘,覺得不平等。現在好了,她的婚姻也失敗了,她也有了一個孩子。盡管她美麗如昨,她也是36歲的女人了。

遠征問起段幹千裏和玉翎的媽媽。玉翎嫁到美國的那一年,遠征曾和千裏見了一麵,這又十年過去了。千裏和小羽結婚後生了一個女兒,夫妻倆同在北京的一家國企上班。玉翎的媽媽身體還不錯,就是喜歡嘮叨。玉翎每年寄錢給她。這一次她和媽媽說,明年會接媽媽到紐約住了。

“這次回來,覺得中國的變化好大。”

多麽重要的體會啊!她願意到藍嶼做生意,也許願意到藍嶼生活呢。在中國,難道有一座城市比藍嶼美麗嗎?

“學生罵鄧大人,說是老人政治。”玉翎把菊花茶倒在陸遠征的杯子裏,像個賢惠的太太。“鄧大人叫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同樣是老人政治,老毛就不顧老百姓的生死,隻想自己的豐功偉業,不一樣嘛。”

“等學潮過去,項凱來還要搞他的服裝節。反正你到藍嶼來我就高興,這一點要感謝項凱來呢。”

“我知道你不喜歡項凱來,但是也不要和他弄僵。遠征,你還要當藍鋼的總經理呀!”

“藍鋼的總經理是由冶金部和中央組織部任命的,不是項凱來任命的。”

“反正項凱來是未來的大人物,防人之心不可無。昨天我去紅石灘,你知道遇到誰?慕容容。真有意思!”

陸遠征想到了項凱來會喜歡玉翎,沒有想到玉翎會遇上慕容容。是項凱來有意讓他的太太出場嗎?

“遠征,容容挺不錯的,哪兒像學法律的!非常的隨性,見了我就像找到親姐姐,那份熱情啊,你簡直想象不出。你看,這條項鏈是容容送的,非送我不可!我也沒有東西送她,我帶的禮物拿不出手,幸好有一瓶Bijan香水送給她。昨天在紅石灘就要和我住一起,你說怪不怪。她要和我一起回北京,她的孩子留在娘家,在西直門內大街,隻有兩歲。她約我去看她的兒子,一定要去。你知道兒子叫什麽?項瓜瓜,呱呱墜地,多有意思!”

“你是不是把他兩口子都吸引住了?”

“你知道?”

陸遠征笑起來,他笑再聰明的女人也有冒傻氣的時候,他笑自己如此容易地套出玉翎的秘密。

“項凱來送你什麽禮物?你坦白。”

“嘻嘻。”

“慕容容,我和她跳過舞呢,在華子衿那裏。慕容容愛做菜,做的是西餐,做好了拿到同泰街。她這一套是上北大時候跟一個俄國留學生學的,菜做的不錯呢。”

“其實項凱來的第一個妻子我認識,是女附中初三的……”

天下真小。

玉翎問起那些老朋友,華子衿、薑東望、蔣乃迪,陸遠征將他們的狀況一一介紹。說到薑東望的官運和桃色故事,玉翎撫掌大樂:

“我就說薑東望有出息嘛!遠征你知道我想起誰?40年代的好萊塢電影《飄》,薑東望就像克拉克·蓋博扮演的白瑞德,能文能武,亂世英雄。”

“你這麽說,柳葉小姐不就變成斯佳麗了嗎?”

“哈哈哈哈……我能見到柳葉小姐嗎?真想見見她。”

陸遠征和玉翎在山上玩了半天,傍晚時分回到梨花客舍。他們走到索契堡門口,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迎了出來,叫陸遠征吃了一驚。年輕人謙恭地說道:

“陸總,這們高貴的夫人,就是段幹玉翎女士吧?不勝仰慕之至!小弟姓鄭名厚良,外號‘坎坎’,在此恭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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