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拾荒少年到劍橋博士:《受教育》讀書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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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華人向來有重視教育的傳統,但很多人都把教育和上大學,把好的教育和上名牌大學,劃上了等號。Tara Westover的新書《受教育》雖然也有主人公從頂尖名牌大學拿到博士學位的結局,但它的“教育”有更深更廣的內涵,它講的是一個跟我們平時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的受教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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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教育》是一本講述作者在愛達荷一個對政府極度懷疑、對上帝極其虔誠的摩門教原教旨主義者家庭出生長大,然後掙脫家庭束縛,接受教育,最終從劍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故事的回憶錄。Westover的父親擁有一家垃圾場,從垃圾場找出值錢的東西變賣是他謀生的主要手段,母親是一名接生婦和草藥師。Westover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庭與眾不同,因為其他孩子上學,而Westover和兄弟姐妹們不上學。孩子們小的時候,母親還嚐試過家庭學校,但很快完全放棄。孩子們的時間都花在幫父母幹活上,不再接受任何書本教育。

除了不上學外,Westover家還有很多與眾不同的特點:他們家的孩子不在醫院出生,不到政府領取出生證,生病由母親用草藥治療,疫苗當然也是不打的。2000年到來前夕,父親堅信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動員全家人一起花了好幾個月時間堅壁清野;即使不是這種緊要關頭,父親也在家園附近儲藏大量糧食飲水,槍支彈藥,隨時準備與膽敢剝奪自己自由的政府決一死戰。

如果隻是我行我素,和政府機構老死不相往來,一門心思過自給自足的生活,倒也有幾分田園牧歌似的浪漫,似乎是生活在桃花源裏的人,讓我想起在賓夕法尼亞鄉下看到的拒絕現代文明的趕著馬車的Amish人。但Westover一家人,不知道是因為他們的職業,還是因為他們的宗教狂熱,或者是他們選擇的不同尋常的生活方式,又或者是運氣特別壞,遇上的倒黴事特別多,他們的生活和田園牧歌完全不一樣。

比方說,在高速公路上翻車,油罐車爆炸,從吊車上一頭栽下來,嚴重燒傷,這些駭人聽聞的事情他們都遇上過,有些還遇上不止一次,其他如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之類的事故更是家常便飯。Westover在書中對這些事故以及家人在事故中受到的傷害的描寫,細致入微,讓人毛骨悚然。我沒有料到,一本有著《受教育》這樣文雅名字的書,讀起來會汗毛直豎。

但這些都是事故,造成的傷害都還是身體上的,除此之外,Westover還要麵對來自兄長的虐待。這種虐待讓她覺得無助,渺小,她必須關閉自己的感官,藏起自己的真實感覺,才能忍受。當她走出家庭,走進外麵的世界時,一直有深深的自卑感,以為自己和別人不同。她以為必須把真實的自己藏起來,假裝從來沒有受過那些傷害,才能逃脫被人蔑視的命運。

但就是從這樣的環境裏,就是在忍受了所有這些厄運和虐待以及它們留下的傷痕之後,Westover一步一步成長為一個獨立、平衡、成熟、博學的人。這樣一個故事,遠比灰姑娘變公主更加有趣,難怪這本書一出版,就好評如潮,洛陽紙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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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受教育》這本書時,我印象最深的一點,是Westover的父親對政府的深深的、在我看來近乎荒謬的懷疑。這種懷疑,讓我想起社會上流傳的各種陰謀論,以及在網上或現實生活中有時會遇到的偏執狂,進而想到《受教育》這本書的成功,或許跟今天的政治環境不無關係。

讀者對一本書的接受程度,當然取決於書本身的質量,但也受環境的影響。有時候作者自己主動迎合了社會熱點,有時候作者也不可預知的社會事件,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地點,恰好激發了讀者對書中故事的興趣。一個這樣的例子是J D Vance的《鄉巴佬的挽歌》(Hillbilly Elegy)。《鄉巴佬的挽歌》講的是一個在酗酒吸毒、沒有工作、沒有父親的家庭長大的孩子,抗拒命運,走出逆境,成為社會精英的故事。但這本書之所以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榜,銷量直逼千萬,並不是因為這本書本身有多麽了不起,而是因為它剛好出現在川普當選為總統,令各方人士跌破眼鏡的一個關鍵時刻。

精英們不是瞧不起川普這個土豪嗎?主流媒體不是預言希拉裏會大獲全勝嗎?為什麽川普還是當上了總統呢?因為沉默的大多數,下層美國白人的憤怒。如果你不是下層美國白人,如果你生活在曼哈頓、矽穀這些世外桃源,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憤怒的白人工人階級要把一個粗鄙、無知的狂人送進白宮,這本書會告訴你答案。

《受教育》是一本比《鄉巴佬的挽歌》更有意思的書。它的故事戲劇性更強,文筆也更優美。但它的成功,或許也可以歸功於今天社會上彌漫的一股情緒。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遭遇了肯尼迪遇刺、越戰、水門竊聽案等一係列戲劇性的事件,這些事件損害了民眾對國家機構的信仰,打開了偏執狂和陰謀論進入主流的大門。Westover家中每天都在談論各種陰謀論:是猶太人自己,而不是納粹,把猶太人送進了毒氣室;疫苗是醫學界製造的一場陰謀;學校是政府給孩子洗腦的工具。這種狂熱的自由主義(libertarianism),加上同樣主宰著Westover家族的基於摩門教原教旨主義的厭女症、種族主義和專製傾向,近年來從社會邊緣,漸漸走向舞台中心,變得越來越流行。很多人都認為,正是這樣的思潮,導致了美國今天的亂象。讀者對《受教育》的歡迎的背後,湧動的正是一股對這些思潮的不滿情緒。

但雖然Westover和Vance的回憶錄有相似的內容和命運,因為經曆的不同,Westover對自己家庭的態度和Vance並不一樣。麵對家鄉、鄰居和親人,Vance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既要對讀者誠懇坦率,又不能數典忘祖,既要怒其不爭,又要哀其不幸。而Westover的書中雖然也有一種無奈,她對家人的批判和與他們的決裂,卻是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如果說Vance書中的鄉巴佬還是一群麵目模糊的群眾演員,他們自己也是受害者,那麽Westover書中的父親和兄長則完全變成了反麵角色。他們不再是受害者,而是施暴者。Vance有一天是要回家的,Westover則一心要逃出去。

從作者對自己的家和家鄉的不同態度,也可以猜測讀者讀這兩本書時的不同情緒。兩年前,大家讀《鄉巴佬的挽歌》,因為想要為自己不理解的一種現象找到解釋;兩年後的今天,大家讀《受教育》時,已經是在尋找一個對象來發泄自己的憤怒。這兩本自傳,都有意或是無意地,迎合了社會上相當大一部分人的情緒,這也是為什麽,兩部作品都獲得了商業上的成功,得到了社會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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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津津樂道於《受教育》與當下社會思潮是否吻合,它的成功是否得益於社會上某種洶湧的暗流,對Westover可能不太公平,因為這本書要講的,歸根結底是她的成長故事。Westover在家中出生,沒有出生證(直到九歲才補上),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她既不去學校上課,也沒有在家裏念書,對社會上流行的一切都一無所知,17歲第一次走進教室,居然問老師“什麽是holocaust”,還要麵對父母的洗腦,兄長的虐待。這樣一個孩子,怎樣脫胎換骨,成長為一個獨立、自信的人,才是《受教育》要講的主要故事。

Westover在劍橋大學做交換生時和主持交換項目的Kerry教授有一段動人的對話。Westover受到身為著名學者的導師的賞識。導師驚異於她見解的深刻,思路的清晰,認為她是“十足的純金”,鼓勵她繼續求學,以後從事學術研究。自己是“十足的純金”嗎?Westover不這麽認為,她想或許導師弄錯了,總有一天他會發現,在偽裝出來的正常外表下麵,自己究竟是個什麽角色。但Kerry教授引用了蕭伯納的著名戲劇《賣花女》中的話:"She was just a cockney in a nice dress. Until she believed in herself. Then it didn't matter what dress she wore"(“她隻是一個穿著漂亮衣服的倫敦佬。直到她相信自己。然後她穿什麽衣服都沒有關係了。”)

心理學上有一種叫冒名頂替綜合症(impostor syndrome)的現象,其症狀就是懷疑自己的成就,並且內心持續地恐懼總有一天會“真相”暴露。這種現象在女性當中尤其常見。Westover是冒名頂替綜合症的嚴重患者。因為她的獨特經曆,她比一般女性更難建立對自己的信心。她進一步,退兩步,搖搖晃晃,步履蹣跚,時不時跌入痛苦的深淵。到故事結束的時候,她已經基本完成了成長和轉型,變成了一個跟17歲第一次走進教室時不一樣的人。但我可以肯定,這些成長的痛苦,她還要一次又一次地經曆。

但我希望Westover知道的是,雖然她的掙紮可能比其他人更加痛苦,她要克服的困難遠不是我們這些經曆平凡的人可以想象和比擬,但她的掙紮並不獨特。每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都要克服對現實的恐懼,對自己的懷疑。這是變成一個成熟的人的必經之途,這個過程對每個人都不容易。認清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真正地接受自己,在複雜的生活中分清枝蔓和主幹,刪繁就簡,遊刃有餘,對自己的選擇感到舒服從容,是很多人窮其一生都在追求的目標,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

這可能也是教育最主要的目的:認清自己,認清周圍的世界,並在這個世界裏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個故事之所以打動人,是因為它引起共鳴,讓人感同身受,是因為讀者找到了和作者的共同點。本來我以為《受教育》隻是在講述一個發生在遙遠的愛達荷的離奇故事。Westover和Kerry教授的這段對話,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章節,都讓我看到了這個故事跟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經曆的讀者的相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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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受教育》時還想到了很多別的問題。比如Westover認為,父親的行為,表明他有躁鬱症(bipolar disorder)。雖然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我不知道這樣的診斷是否有意義。躁鬱症的直接導火線當然是腦子裏化學物質的不平衡,但卻不是跟天性、行為、環境毫無關係。到頭來,歸根結底,我們要問的問題是父親是否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當我們說一個人是病人時,多少有為他開脫的意思,認為他是身不由己的。但在父親的例子中,即使心理醫生真的將他診斷為躁鬱症患者,難道他就對自己的行為毫無責任了嗎?一個成年人,在多大程度上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將他的行為歸咎於不可控的因素,是很大的話題,不可能深談,也講不清楚。《受教育》這本書雖然無意探討這個話題,但還是讓讀者在上麵駐足沉思了一下。

又比如說宗教信仰。Westover的父母是有強烈又狂熱的宗教信仰的人,這種信仰為他們預設了一個看待這個世界的框架。因此,Westover眼裏的可怕事故,一家人為此經曆的巨大痛苦,在父母眼裏都是上帝給他們的考驗。而且我必須承認,這一家人確實見證了很多奇跡。七個孩子都不上學,卻有三人拿到博士學位;每一次事故都驚心動魄,但每個人都奇跡般地活下來;每次生病受傷,父母都拒絕就醫,隻用母親的草藥來治療,反而讓母親憑著對上帝的信心調製出來的草藥有了赫赫聲名,竟然發展成興旺的生意。所以父親晚年說,所有這些事故,都是上帝給我們的機會,讓我們(你媽媽)來為上帝做見證,證明上帝感召出來的方法,而不是醫院裏實踐的現代醫學,才是真正有效的。我們一家的生活,就是對上帝的見證!雖然我不同意他的想法,但他這麽想不是也很好理解嗎?你可以說他是確認偏見,但對這一家人來說,所有的問題最後都迎刃而解,確實讓人驚訝。

當然,讀這本書時也不可能不想到原生家庭在一個人生活中的位置這個問題。主流文化認為家庭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是一個人的根基、港灣和力量源泉。《受教育》給出了一個反例。主人公必須在內心的自由和家庭的和諧之間做出選擇,最終隻有選擇放棄家庭,才能獲得新生和獨立。這個過程非常痛苦,不但有違自己的感情,也有違文化、宗教的教導。近幾十年來,有不少類似的故事被人講出來,對於幫助受到家庭壓迫的人掙脫家庭的束縛起到一些作用。但家庭觀念的淡薄,家庭的解體,也是美國社會麵臨的一個大問題。到底要做出多少努力才應該放棄,很難掌握分寸。我們這些不用在對家庭的忠誠和和個人自由之間做出選擇的人是幸運的,否則也必須經曆Westover的痛苦,在兩者之間尋找平衡,可能窮其一生,在午夜夢回之時,都必須調動意誌的力量和所有的人生智慧,來逃避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維立,畢業於清華大學,斯坦福大學博士。現居矽穀從事高科技工作。業餘時間翻譯寫作,出版過六本作品/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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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亮媽媽 發表評論於
謝謝介紹。也很喜歡這本書。他們家幾個孩子一半一半。Tara和兩個哥哥成了博士走出了大山,另一半留在了山裏。我覺得這個家他們的媽媽和媽媽的原生家庭有很大的影響。
困草朵 發表評論於
感謝介紹並分享此書。直抵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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