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招待所,我擦了擦身,就橫倒在床上了。
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根本就不想吃晚飯。實在躺得無聊,我就走了出去,在街上隨意地閑蕩。
街上有灑水車開過,水灑到地麵很快就蒸發了,升騰起一片熱浪。
這將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夜晚啊!我明明知道可以很快找到她,但卻又不能這麽做,我一方麵要忍受心靈的孤獨,另一方麵又要抵抗擺脫孤獨的誘惑。要知道,當你明明有辦法擺脫痛苦,而你又受到某種限製不可以運用這種方法時,你的痛苦將會強烈很多倍,尤其是對我這種剛剛步出幸福的人來說,反差實在太大。
當我再度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感到極度的痛苦。剛與她分手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受到多大的痛苦,我隻感到一種茫然的惆悵。慢慢地,這種令我麻木的悵然消失了,這時,本該有的令人心碎的離別之痛便一下子擊倒了我。
我目光呆滯地盯著天花板。天慢慢地暗下來了,我可怎麽辦呢?就這麽一個人癡呆地躺著嗎?真不敢想象,這一晚我將怎樣度過。
這時我是多麽想念上海的朋友們啊!我真不該一個人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如果有一個人在旁邊,哪怕隻是泛泛之交,我也會感到極大的安慰。如今我孤身一人,舉目無親。
突然間,一個令我衝動的想法閃過了我的腦海:去找她!
我究竟為什麽不能去找她呢?僅僅是因為在船上彼此說過一下船就分手嗎?可那隻是怕引起不良後果才做的約定。現在與她相見,我便不會再有那些冒昧的舉動了,我可以與她像老朋友、老同學那樣度過這個夜晚,明天我就在廬山上了,難道會有什麽影響嗎?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麽一種感覺,當你產生了某種想法,糾結半天後做出了決定,你便會產生一種如獲重釋的感覺。而且不僅僅是你的身心為之一輕,你會覺得一秒鍾都不能等、必須立即付諸行動,不然就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
我當即便動身了。
一過那個十字路口,我便開始哭了。如果說在船上的哭泣僅僅是為了離別的話,那麽現在的哭泣就是為了一種更複雜、更本質的東西。
我想到了那個一直使我自負的“我”。那個“我”曾傲然地睥睨這個生他養他的世界、以及與他一同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同類。他對異性一直抱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可原諒的偏見,這種偏見使得他極力貶低異性的形象與重要性。他自以為具有抗拒異性吸引力的力量,自認為不會從異性得到某種他在別處得不到的快樂。一句話,他自以為能與夏娃匹敵。
然而今天,我終於意識到,這個“我”隻是一種幻影,到頭來,我也隻能與我的同類一樣承認,亞當與夏娃所犯的錯誤正是我也會犯的。我終究得承認自己的平凡,與天俱來的優越感竟隻是那麽一種脆弱的、不值一文的東西。
我繼續哭著,哭得那麽傷心。像我這麽自負的人在承認自己的失敗時是不會安然平靜的。
我對自己的行為開始厭惡了,既然我根本說不上愛她,又何必做得如此情意綿綿呢?看看,我為自己任性的舉止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我淚流滿麵,衣袋裏摸出的手帕用得差不多全濕透了。我低垂著頭,竭力想止住不停地流出的眼淚。路上的行人向我投來了探尋、詫異的目光,我知道這很丟人,但我就是沒辦法止住眼淚。
就在這時,全九江停電了。一下子這個世界變得昏暗無光,這對我倒不是壞事。
我來到了她的旅館門口,我並沒有立即走進去,而是坐在馬路對麵牆邊突出的牆基上。
我繼續無助地流著眼淚,坐在那裏我並不急於找她,大概是有點怕她把我看成個變化無常的人。
好幾次,我似乎看到了她的身影。有時隻是被燭光映在窗戶上的影子,還有一次走出一個身形非常像她的人,端著臉盆朝馬路邊的陰溝裏倒水。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慢慢地,我平靜了下來,我把那塊淚跡斑斑的手帕塞進了口袋。
過了一刻鍾的光景,我看到從旅館門口走出一個人。我當時根本不可能看清這個人的相貌,但我憑直覺斷定這就是她。我立即站起身跟了上去,這個人是向我的住處方向走的,走得相當快,我差不多要小跑步才能跟上。
跟著跟著,我又有些猶豫了。這個人從背影看比她好像要高大些,可憑著昏暗的光線看上去,衣著又差不多。我決定索性跟到底。到了十字路口,這個人側了下頭,這下我才看清,確實是她。我想叫一聲試試,又吃不準應該叫她什麽,其實直到這時我還從來沒叫過她。在船上聽到過陳老師叫她“小吳”,我最後硬著頭皮叫了聲:“小吳”。
也許是我叫得不夠響、也許是她從沒聽我這樣叫過她,直到我提高聲音叫第二聲,她才停住腳步,回頭看到我的時候,她有些吃驚。片刻之後,她笑著對我說:“我怕你那裏沒有蠟燭,就找了一截給你送過來。”果然她手裏拿著半支蠟燭。
我沒料到她為了這麽個小小的理由來找我,說:“有沒有蠟燭應該是旅館的事。”接過她手裏的蠟燭時,我心中微微一動。按說,如果經常停電,那麽一個招待所很可能會準備蠟燭。再說,即便沒有,也用不著客人操心,旅館應該幫助解決。難道她是想再見我一次嗎?隨即,我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告訴自己不要感覺太好。
她告訴我說:“九江經常停電。我回到旅館後洗了個澡,吃完晚飯就來了。”隨後問我:“你吃過了嗎?”
我搖了搖頭,我現在根本吃不下東西。我幽幽地說:“我在你的旅館對麵坐了很久,我的手帕都濕了。”
她默然停了半晌,才說:“這又何必呢?”
“這我也知道,”我說,“現在我們隨便走走好嗎?不知道九江有什麽可玩的地方沒有?”
她告訴我,九江的煙水亭還是值得看看的,那兒有三國時周瑜的點將台。
我們向煙水亭方向走去。那地方是九江最熱鬧的地段,在一個電影院門前擠滿了人,真不亞於上海的大光明電影院,街麵很寬闊,南京路都不能與之相比。
這便是當年的潯陽古城了,白樂天在這裏做過江州司馬。
煙水亭坐落在一個很大的湖上,這是當年周瑜操練水軍的地方。現在正是農曆十四號,月亮分外的園,湖上煙波浩渺,似被一層薄薄的輕紗籠罩著,又似飄著一層淡淡的雲幕。可惜煙水亭關門了,否則我就能憑吊一下年輕氣盛的周公瑾的遺跡了。
她似乎對這地方不感興趣,催促我快走。我有些不解,問她有什麽事,她說她的那個同學請她晚上看電影,隨後她請我也一同看。好在電影院並不遠,走過去一看,票子還有,她替我買了一張。她自己的票子還在那同學的手上,我就坐在電影院對麵的台階上等她去取票。
這時,之前的那種令人窒息的孤獨感是不複存在了,而且,隻要我願意,我還是能夠與她恢複船上的那種關係的。可是我不願,我也不敢,我知道那隻會帶來更慘重的後果。我找她的目的隻是想得到寬慰,而不是想得到快樂。如果我再次滿足自己的情欲,我必將再度陷入無望的痛苦,這時我恐怕就無可救藥了。
當我們沿著大街緩緩地走著的時候,我竭力與她保持半尺的距離。有時我與她無意地碰了一下,我便會立即警惕地閃開一些。剛才的痛苦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使我清醒地意識到,得到的永遠恒等於失去的。你得到多少快樂,你便會經受多少痛苦。
所以對她,我再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越禮了。不管我曾幹了什麽,我最後終能坦然地對自己說:“最後我改變了。”
等了好一會兒,她才回來。進電影院後我與她坐在一起,而那個同學與他的另一個同伴坐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們看的這個電影叫《沉默的朋友》,講的是一個關於狗的故事。這個電影看得我懨懨欲睡,我不時與她說著話,但還是不能克製睡意。最後我提議退場,她大概也早想走了,所以一拍即合。
這時已近十一點了,我們走在空曠的馬路上,伴隨著我們的是兩條時長時短、時分時離的身影。
到了那個十字路口,我們站定了。
我帶著慘淡的笑容說:“明天我便上廬山了,所以,這一次我們真的要分手了。”
她把手伸給了我,說:“祝你旅途愉快。”
“謝謝”,我說,同時握住了她的手。
一種暖暖的感覺似電流般傳遍了我的全身,我真想擁抱她,然而我不敢。
這次是我先走,我三步一回頭,走走停停。在我最後一次向她望去的時候,我看到她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盞昏暗的路燈下。
我花了一陣功夫叫開了招待所的大門,略洗了下就睡了。由於實在太累,我一下子就睡著了。
【1981年7月16日 星期四 晴】
說我缺乏克製力是不符合事實的,在那個有象征意義的十字路口握手話別時,欲望是如此強烈地衝擊著我,我差一點就會做出一些狂熱的舉動來。
但願我永遠地忘記這種暖暖的感覺,這樣,我就可以長久地保持心靈的寧靜。
在窗下自由市場的討價還價聲中,我醒了過來。盥洗完畢之後,我背上包,決定起身了。
就像是鬼差神使,在那個十字路口,我停了下來。
疲倦消除之後,我昨天強烈地感覺到的失意又重新被喚起,我再度陷入了心煩意亂之中。
往右拐,不到兩分鍾,我就可以走到二路車站。然後,我就可以到達廬山了。可是就這麽走嗎?或許可以再次與她話別?
在我下定決定去與她道別的時候,我其實差不多已經走到了她的旅館門口。推門進去之後,我看見她正和衣躺在靠門口的一張長椅上。我喊醒了她,她看到我時好像並不吃驚,她坐起來後笑著對我說:“在屋裏實在熱得受不了了,天快亮的時便跑到這裏來涼快一下。”
我等她梳洗完畢便同她一起走了出來,到一家點心店吃了些東西。那裏的小餛飩難吃得要命,昨晚我雖然沒吃過東西,可還是沒有喚起我的食欲,剩下了一大半。
在走向車站的路上,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大概也覺得到了這時再不告訴我已經毫無意義了,便答道:“我叫吳S.Y.”。
隨後我又問她,“你家住在什麽路?”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不僅回答了什麽路,而且把門牌號碼也說了出來,但是很遺憾她說得很快,我並沒有聽清。我再追問她時,她又死活不肯重複。
我們一起走到了二路車站,車沒來,我們就坐在邊上的書攤上等著。
本以為要等很久的車,可過了十來分鍾,車就來了。
車停穩後,我擠了上去。
她在車下揮手,我在車上揮手。別了,這次真的不可能再見了。
(寫於1981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