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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山的懺悔(二)

(2017-11-09 19:02:11) 下一個

【1981年7月14日 星期二 晴】

早晨起來洗漱完畢,就到上麵去買了些飯菜票,然後吃罷早飯,就又到甲板上去眺望長江風光。

這時候已經過了南通,兩麵都是田地,一望無際,平平蕩蕩。我有這麽個感覺,坐火車也好、乘船也好,盡管四周的景色單一刻板,卻不會讓人生厭,我自己對此更是百看不厭。我便一直這麽看著、看著,讓思緒自由自在地伸延開去。

我喜歡一個人出遊,這似乎是我的乖癖之處。一個人獨處,思路能更開闊些,思緒也可不受幹擾。不過,這也隻是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女伴的後果。

她也在甲板上,仍然是那樣光彩照人,那樣勾人魂魄。她的邊上站著個上海姑娘(這是我後來知道的,並得知她不是上海的),開始我還以為他們是一起的呢,因為她對那上海姑娘顯得那樣親昵。他們有時回到艙裏,有時又到船的另一麵。我總是裝作無意地跟著她們,一麵不時偷偷地看著她。

就這樣混到了中午。

吃完午飯,我回到船艙,卻見她把飯買進船艙來吃了。在我的鋪位下麵是一個近四、五十歲的姓陳的教師,好像是糧食局職工大學的,最下層是他的兒子。陳老師已經和她混得很熟了,我隱隱約約地聽見她好像是九江哪個中專的。在她吃完飯後,我第一次與她搭了起來。

“你是一個人到上海去的嗎?”我問道。

因為我們走來走去在艙裏遇見過好幾次,而且這附近恐怕隻有我還沒有同她說過話,所以她對我的問話並不吃驚。事實上,我隻不過看到別人都很奉承她,便刻意不去獻殷勤。但半天下來,我又改變了主意。

“是的,”她答道。

我說了些類似佩服她的勁頭的話,她已經知道我是複旦的了,因為陳老師問起,我對他講過,但當我問她在哪兒讀書時她卻不願回答。

“好羞人,”她說,“大學沒考上,不能與你比。”

不待我謙虛幾句,邊上的幾位便開始反駁了,大意是說她也很不錯。

那上海姑娘主動同我談了起來,她在南京西路某食品廠工作,七三屆的。她說我的鞋很小,並要過去試著穿了穿,得出的結論是我的腳還沒有她的腳大,這舉動讓我稍稍感到不自然。

我們三人漸漸地談得熱火起來了,到了下午一點多的時候,船快到南京了。

她到甲板上去看長江大橋,我也陪在邊上。從望遠鏡中看到的南京長江大橋並不怎麽雄偉,再者我根本無心觀賞紫金城的景色。

她顯得很穩重,當我要把望遠鏡借給她看大橋時,她謝絕了,說她的視力很好。

船要在南京停四十分鍾,上海姑娘約我上岸去看看,我求之不得。我換了件短袖襯衫,拿了傘,就等在了出口處。

火爐名不虛傳,還沒跨上岸,先就感受到了石頭城逼人的熱浪,我有些暈頭暈腦了。

上得岸來,我們先到岸邊的幾個水果攤去看看。在行走過程中,她和我走在一起,陳老師、陳老師的兒子、上海姑娘走在一起。這時候我覺得我與她的關係已經向前跨了一大步,我為她撐著傘,我們差不多摩首並肩了。

他們三人都買了些水果,隻有我對水果不感興趣。大概我流露出了急於回船的神情,上海姑娘很不滿意。我對她說:“你們盡管買,我在樹蔭下等你們。”但他們也買得差不多了,我們便掉頭往回走。

等著上船的人很多,我們站在碼頭邊等了一會兒。我看到邊上有一塊畫有南京地圖的大牌子,就走到跟前去看。這時候我想到了我們高中班上唯一一個離開上海去外地讀大學的女孩去的就是南京的南航,我花了兩分鍾才在地圖上找到南航,離中山陵很近。看到了南航,我感到一種親切感。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轉彎抹角的一點聯係也能給人以安慰。但現在是暑假,這個女同學肯定回上海了,唯一的安慰又成了沒來由的遺憾。

這時我看到他們三個人正在邊上談著什麽,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他們談的事情與我有關。六個小時之後,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而且遠比我想象的更嚴重——這是後話。

回到船上,我就感到氣氛不對。上海姑娘變得好像不認識我一樣,她當時正在分著什麽零食,單單不分給我。開始我以為她疏忽了,可後來我與她說話時,她不理不睬,我便意識到我不知哪裏得罪了這個上海姑娘。

來了個黑皮服務員,他和陳老師有些認識,他們兩個在一邊聊著天。黑皮好像對她很感興趣,不停地打趣她,有些話說得過於露骨,連我都有些聽不下去。開始她還忍著,到了黑皮說她的皮鞋式樣很好看,並要求給他穿穿看時,她跑了出去。

我擔憂地注視著她周圍的這些人,幸虧是在船上,否則天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她邊上的那個自稱是上海人的男青年(就是昨晚與她聊天的那位),這時搬到了她的上麵,從男青年的口音可以聽出他的家鄉離上海有好幾百公裏,連上海的鄉下都沾不到邊。這家夥像個蒼蠅似地叮著她,她好像還很相信他。在她再度回到艙裏與他聊著的時候,我走近她的身邊,交談了幾句。

我找了個機會,低聲說:“我覺得你太容易相信別人了。記住,不要輕信任何人。”她詫異地看著我,我補充說:“當然也包括我——除了這句話。”

她感激地看著我。

說完這句話後我有點尷尬,就走出船艙,站在了甲板上。長江在我的腳下滾滾向東,我呆瞪著翻騰的江水,漫無目的地遐想著。

甲板上躺著一個從南京抬上來的癌症患者,他張開發紅的濁目,四下張望著,好像還不知道死神已經離他很近了。我同情地看著他,心中默默地為他祈禱。

過了一陣,我回到艙裏,把甲板上的情景告訴了她,並約她一起出去看看。她說:“不,那服務員正坐在門口,我很怕他。”

我微微苦笑,“你真的是怕他?”

她默然。

我感到很失望,重新獨自回到甲板上。病人的身邊圍了很多人,我卻再也沒有看熱鬧的興趣了。我靜靜地趴在欄杆上,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我發現有個人趴在我的身邊。我回轉頭來,原來是她,她終於出來了。

我們談著過去、現在、將來的各種事情,談得相當投機。我說了一些大學的日常生活,她原先把大學生想象得很一本正經。當她聽說我們也常常聚在一起說些很無聊的話時,驚訝得笑了。她真是太天真了。

不知道船上的廣播員正在說著什麽通知,我對她說:“這個廣播員的普通話真是太差了。”

她笑了,說:“哪能和你比啊。”這讓我有點慚愧,我的上海普通話,也就她這麽個南方人才會誇獎。

我從這時開始感到了隱隱不安,好像有什麽東西開始不受控製。我們越談越投機,而且開始向對方講述自認為是秘密的東西。

“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與眾不同,”她對我說。“看得出你是個有遠大誌向的人(我在肚裏叫了聲‘慚愧’),你那句讓我不要輕信別人的話給我的震動很大。是的,我一向很相信別人,看來我以後得多加小心了。”

我感受到了她的誠懇,而且也覺得羞愧,好像我讓她又輕率地相信了我。老實說,當時我說那樣一句話,有一半是出於對她的關心,想提醒她。而另一半,也隻是故作驚人之語,想引起她的注意。或許,還有一些酸溜溜的味道吧。

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她向我敘述了這次到上海的旅遊,她是九江某中專的學生,今年畢業。她帶了兩百塊錢到上海玩,買了很多東西,但對上海毫無好感,隻玩了三天就離開了。

我嘖嘖歎息。我告訴她,她本來可以用這些錢玩很多地方的,可她偏偏會來上海這麽個毫無旅遊價值的地方。

然而她說:“都說上海怎麽怎麽好,想來看看,連家都沒回就來了。”可真是小孩子氣。

談了一些關於上海的事。這時候我發覺我們那個船艙的小窗口,老是有人輪番窺視著我們(五等艙的這種小舷窗,一次隻能擱一顆腦袋)。陳老師、上海姑娘和那個男青年的頭似乎都出現過。

然而我再也不願顧及他們,讓他們去猜疑吧,我可不願為了他們而放棄自己的自由。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漸漸地靠得越來越近,好幾次我感到我們兩人的腿碰到了一起。我有相當把握說她也在向我這一邊靠。我們的肩到後來也靠在了一起,再以後,耳鬢廝擦了。

我們陷入了沉默,誰也不說話。甚至可以感受到對方急促的喘息聲,一種不安的氣氛籠罩住了我們。

這時是下午,茫茫的大江在斜去的太陽的勁射下,漂浮起片片金鱗。水鳥不時掠頂而過,把這夏日裏的熱浪拋在身後。對岸一群水牛正在水邊嘻戲,濺起了點點水花。一片靜謐、一片生機。

是她率先打破了這隻悶葫蘆,挑開了我們之間的這層窗戶紙。從此,我們的友情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

“我從來就沒有這樣和男子相處過。”

她是坦率的,我承認,可我也並不差勁。

“我也是這樣。”

好了,一切結束了,一切開始了。我們再也不用為我們的處境而感到難堪,現在,我們可以放心大膽而且心安理得地呆在一起了。

(寫於1981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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