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吉祥紋蓮花樓 藤萍(葉萍萍)武俠懸疑 全文完

來源: 笑含 2011-11-24 21:38:2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12695 bytes)

繡花人皮

    一張雪白柔滑的人皮,其上用繡線密密繡了一張奇異的圖畫,燈光之下,那人皮猶如生時,如凝脂白玉,那圖畫映著燈火,其上一個個詭異豔麗的圖案仿佛正在昏黃的光線中扭曲,跳舞……

    這張皮很有名,它很有名的原因是它本長在很有名的人身上,而十日之前那人死了,變成了一張繡花人皮。

【一】繡花人皮

    李蓮花拿到這張人皮的時候,他和方多病正在吃飯,拿到人皮之後,方多病立刻說他吃飽了,李蓮花卻仍然津津有味的吃完了一整碗米飯和三兩鹵牛肉,喝了一杯茶。

    這張人皮是“江湖第一美男子”魏清愁的皮,江湖傳說這魏清愁生的如明珠美玉,身高八尺一寸,十分的英俊瀟灑,精通琴棋書畫,尤其篆刻印章之術天下無雙,是女子們見了一定要傾心的濁世翩翩佳公子。他十日前迎娶江浙大富蘄春蘭的女兒蘄如玉為妻,本是一樁才子佳人的美事,結果新婚之夜,新娘一覺醒來,方才發現風流倜儻的夫君突然變成了一張繡花人皮,嚇得發了瘋。此事十日之間傳的沸沸揚揚,有人說魏清愁本是掛著人皮的狐妖,如今現出原形;有人說魏清愁其實沒死,那皮並不是魏清愁的皮;又有人說那皮千真萬確是魏清愁的皮,他那肚皮上一塊綠豆大的胎記你瞧見沒?那千真萬確,童叟無欺的就是……

    因為蘄春蘭的表弟的妹夫的女兒嫁給方氏小姨娘的兒子,也就是說蘄如玉和方多病是親戚,所以這張繡花人皮很快輾轉到了方多病的手上,蘄春蘭不知從何處聽說李蓮花能令死人開口,精通陰陽之術,所以把繡花人皮之事慎重交托給方多病,言下之意,自是交托給了李蓮花。

    雖然早就知道有這麽一張人皮,但蘄春蘭收下將人皮帶來,在方多病眼前打開的時候,他的第一感覺還是想吐。

    一張雪白柔滑的人皮,其上用繡線密密繡了一張奇異的圖畫,燈光之下,那人皮猶如生時,如凝脂白玉,那圖畫映著燈火,其上一個個詭異豔麗的圖案仿佛正在昏黃的光線中扭曲,盤旋……

    人皮寬約一尺,長有近兩尺,用不知名的藥水浸泡過,有一種古怪的香味,方多病和李蓮花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張人皮,李蓮花麵帶微笑,方多病低低罵了一聲,卻忍不住伸出手指,沿著人皮上那鮮豔的紋路輕輕摸去,隻覺得繡紋細膩精致,人皮光潔順滑,指下一股異樣滋味,竟是令人想要不住把玩,其上繡的圖案是:(圖)

    “這是什麽玩意兒?”方多病丟下人皮,“咒語?暗號?還是道士串在桃木劍上的那種神符?”李蓮花道:“我怎麽會知道?一個瓶子……一座山……一把斧頭……一個雞蛋,兩個人,還有一串不知道什麽東西……這人對剝皮繡花多半都是老手,否則怎麽能弄得這麽幹淨漂亮……”方多病喃喃的道:“但繡花……繡花應該隻有女人會啊,難道說魏清愁這人風流多情,他要成親,哪一個女魔頭因愛生恨,將他殺了,再把人皮繡花?”李蓮花歎道:“你一向聰明的緊,但……但世上除了愛吃人的角麗譙,居然還有愛剝皮的張麗譙,李麗譙,真讓想討老婆的男人們心寒。”方多病一樂:“難道死蓮花你最近想討老婆了?”李蓮花正色道:“老婆我早已討過,隻不過改嫁給了別人而已……”方多病嗤之以鼻:“胡說八道……總而言之,要明白事情怎麽回事,今晚馬車,你我上蘄家神仙府一行。”

    蘄春蘭家號稱“神仙府”,自是非同小可,沒有方氏的馬車,如李蓮花之流是萬萬進不去的。李蓮花點點頭,目光在那精美的繡花人皮上流連,那八個古怪圖案定然有含義,隻是那殺人凶手難道會自己繡下線索,讓別人追查到自己麽?如果不是事關凶手的線索,那些圖案又表示什麽呢?繡花人皮之案,確是離奇古怪,讓人好奇得很。

    八日之後,瑞州。方多病和李蓮花乘坐方氏華麗寬敞的馬車來到神仙府。那方氏的馬車乃八匹駿馬拉動,楠木為壁,雕刻精美,四角懸掛各種金銀珠寶,奢華到了極致。李蓮花一路坐來,八馬拉車,搖晃甚烈,歪頭懸掛的金銀珠寶叮當作響,十分吵鬧,到達之時隻覺腰酸背痛,難受之極。方多病已經睡著,馬車停後李蓮花將他搖晃兩下方才驚醒。隻聽外麵馬車夫報稱方氏多病駕臨,神仙府大門緩緩打開,讓方氏這輛浩浩蕩蕩的馬車入內。李蓮花撩起窗紗一看,倒抽了一口涼氣,隻見蘄家金碧輝煌,處處庭院都蓋得比尋常所見大了一成,高了三尺,連栽種的花木都比尋常所見的要大上許多,方氏這輛馬車在路上看來氣派非凡,走進神仙府不知怎的就變得尋常之極,毫不起眼。馬車很快停下,方多病已經徹底清醒,從車裏拈起一塊巾帕抹了抹臉,裝模作樣的下車,李蓮花跟在他身後。隻見對麵大步行來一位身材清雋的中年人,麵白長須,神色甚是悲淒,拱手道:“想來這位便是方大少了,遠道而來,不勝感激,家門不幸,遭逢大變,蘄某慚愧萬分。”方多病也拱手回禮,溫言回答道:“蘄伯父不必擔憂,既是親家,蘄家的事就是我方某的事,蘄……蘄表妹的事,方某在所不辭。”他是在不知道蘄如玉和他算來到底是哪門子親戚,話到嘴邊,硬生生的認了這個“表妹”。李蓮花知他心意,微微一笑,方多病滿口稱“蘄家的事就是我方某的事”,他可沒說這事是方氏的事,這層意思,蘄春蘭若聽不出來,那就不是蘄春蘭了。

    蘄春蘭仍舊滿麵悲傷,看他的模樣實在傷心之極,仿佛天地為之灰暗,日月為之無光,讓人不忍揣測這人究竟心機如何,隻聽他道:“兩位都是武林高手,兩位前來,如玉的事我也就不怕了,說實話這幾日我日夜擔心,不知我蘄家究竟得罪了何方神聖,竟發生這種慘絕人寰的事,又不知他是否要向我府裏其他人下手。”

    方多病雖然和蘄春蘭是親戚,卻從來沒有見過麵,看他這副模樣,方多病和李蓮花麵麵相覷,都是心下稀罕,想不到堂堂江浙大富,竟是這種模樣。“伯父莫怕,待我和死蓮……李樓主查看當日繡花人皮發現之處,伯父先和展雲飛幾人留在屋內,不要隨意走動。”他尚未到來之前,蘄春蘭就已經寫信說明他命展雲飛等人將主院看守的密不透風,他和夫人女兒日夜躲在其中,不敢出來。蘄家護衛展雲飛號稱“江浙神龍”,武功高強,八十六路無鋒劍名列江湖第三十七,對蘄春蘭忠心耿耿,是難得的護衛人選。當然蘄家發生繡花人皮離奇之事,他正被派往京都辦事,這才給了凶手肆無忌憚殺人剝皮的機會。

    蘄春蘭連連點頭,他身後一位灰袍長袖,身材高大的長發男子對方多病微微點頭,他便是展雲飛。方多病自也沒見過這位名震江浙的大俠,聽說此人本來行俠仗義,雲遊天下,一日負傷被蘄春蘭所救,方才甘為奴仆。這種報恩法子方多病很不以為然,並且展雲飛不梳頭發更是犯了方多病的大忌,但其人還是相當可敬的。方多病對他上下打量了幾眼,卻見展雲飛對自己點頭之後,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身後。方多病一回頭,之間李蓮花對展雲飛微微一笑,展雲飛目光流動,那眼神說不出的古怪,方多病心底大為奇怪——這兩人難道認識?死蓮花又從哪裏認識到這種橫行江湖十幾年的俠客了?若不認識,那眼神是什麽意思?

    蘄春蘭和展雲飛很快離去,留下一個奉茶童子帶兩人前往洞房,等蘄春蘭一走,方多病忍不住便問:“你認識那展雲飛?”李蓮花“啊”了一聲,“有過一麵之緣。”方多病道:“三十幾歲的老男人不梳頭發,古怪得很,他對你使什麽顏色?”李蓮花奇道:“使眼色?啊……你誤會了,方才有隻蒼蠅在我頭上飛,他多半不是在看我。聽說這人十八歲那年出道,二十歲就已很有名,二十二歲那年他和人比武打賭,結果比武大輸,自那以後他便不梳頭發,這人很講信用。”方多病稀奇道:“比武輸了就不梳頭發,這是什麽道理?”李蓮花道:“那是因為他本就和人打賭,賭的就是誰輸誰就不梳頭發。”方多病哈哈大笑:“他和誰比武?”李蓮花道:“李相夷。”方多病越發好笑:“這位李前輩古怪得很,為何要賭讓別人不梳頭發?”李蓮花歎了口氣:“隻因那日李相夷和展雲飛聯手大敗聯海幫,捉住了聯海幫幫助蔣大肥,李相夷要將蔣大肥綁回台州,臨時缺了條繩索,看中了展雲飛的頭巾……”方多病對這位李大俠真是仰慕佩服到了幾點,猛一拍欄杆,大笑道:“展雲飛自然不肯把頭巾相送,於是他們便比武賭頭巾,爽快爽快!可惜李相夷已經死了,我出道太遲,看不到斯人風采,真是可惜,可惜!”李蓮花道:“那也沒什麽可惜的……”方多病笑到一半,忽然想起:“誒?這些事你怎麽知道?”李蓮花方才那句話還沒說完,突然一呆:“啊……我便是在比武那日見過展雲飛一麵,此話再也沒見過。”方多病羨慕之極,斜眼看著李蓮花:“嘖嘖,那你一定見過李相夷了?竟然藏私從來沒說過。如何?是不是風姿瀟灑,器宇軒昂,能詩能畫能做萬人敵的絕代謫仙?”李蓮花想了半日,依稀苦苦思索要如何表達李相夷的“絕代謫仙”風采,半晌道:“那個……李相夷麽……啊……洞房到了。”

    方多病正在等他形容李相夷如何風華絕代,突聽“洞房”到了,心中一凜。兩人一齊站定,隻見亭台樓閣,奇花異草深處,一處紅色小樓依偎其中,樓閣精細綺麗,說不出的玲瓏婉轉,旖旎之極,和神仙府中恢弘的樓閣大不相同。風中傳來一陣淡淡的花香,不知是何種奇花在此開放,聞之令人心魂俱醉。方多病癡癡地看著那紅色小樓:“世上竟然有這種房子……”李蓮花微微一笑:“走吧。”方多病心中正想和著洞房相比,李蓮花的吉祥紋蓮花樓真是差勁之極,醜陋之至,手已按在紅色小樓的大門上,用力一推,“咿呀”一聲大門洞開,一股血腥之氣撲麵而來,奉茶童子遠遠避開,一眼也不敢往門裏瞧。

【二】新娘其人

    門內地上一灘幹涸的黑血,若不是和這一灘黑血,地上本來以漢白玉鋪就,光滑細膩,沒有半點瑕疵,如今地白血汙,十分可怖。樓內大堂地上除一灘血跡之外,再無其他痕跡,兩側的太師椅都是紫檀所製,在暗淡的光線中竟都猙獰起來。方多病點燃屋內燈火,隻見這屋中燭台全悉以黃金製成,地上紅燭也十分鮮紅,和尋常紅燭不同。梁上懸掛銅八卦一個,鑄工精美,上有飛雲走日之圖,追求古樸之風,在銅八卦上熏了些微黑煙,其下紅色穗子打成雙喜之形,手工細致。正對門處一座屏風,屏風以碧綠瑪瑙雕刻而成,也是飛雲走日之圖,其下山水迷離,有房屋處處隱於雲霧之中,圖案高雅精致。方多病和李蓮花緩緩步入屏風之後,那屏風之後便是洞房,洞房十分寬闊,一色全紅,窗下一個木架,本應是擱臉盆的,但不知為何沒有放上。床上各色枕頭錦被精美絕倫,床邊兩隻齊人高腰眼粗細的碩大紅燭,燭身雕龍雕鳳,十分美麗。床邊有書桌一張,其上文房四寶齊備,硯台中微有墨痕,似乎這對新人還題詩作畫之後才休息。床下丟棄著幾件紅衣,有一些細小的血跡。李蓮花挑起衣裳,展開一看,兩人都看見衣裳邊角上繡有鴛鴦荷花,並非鳳冠霞帔,應是一件新娘中衣,衣袖紙上卻又七八個小孔,大小不等,位置各異,基本上右邊的孔比左邊的大些,左邊衣袖上一塊染有血跡。縱觀洞房之中,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鮮血淋漓,可怖之極的剝皮場麵,竟似乎連血都出奇的少。

    “這天氣也不是很冷,新娘子進洞房用得著穿這許多衣裳?”方多病嘀咕,將床上幾件衣服一一展開,衣袖上都見古怪的小孔,位置大小都差不多,總計有三十多個,“這是什麽玩意兒?難道那凶手還對她的衣服下手,連刺了三十多下?”李蓮花道:“這倒不是……”他揭開被褥,錦被之上僅有些微細小的血點,被下卻是一大片烏黑的血跡,床板上穿了一個小洞。李蓮花忽的爬到床上,方多病嚇了一跳:“你做什麽?”李蓮花一抬頭,“砰”的一聲後腦勺撞在床架上,“哎呀”一聲,他轉過頭來,呆呆的看著那床架。方多病好奇心起,也爬上床探頭看那床架,之間楠木上床架內側極高的地方深深的嵌著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金絲珍珠……”李蓮花喃喃的道:“你聰明的緊,你說這東西怎麽會在這裏?”方多病真大眼睛,伸指就想把那金絲珍珠拔出來:“這是鳳冠上的吧?難道他們夫妻打架,把鳳冠扔到這裏來?”李蓮花抬手攔住,仍是喃喃的道:“雖不中亦不遠……但在這裏……未眠有些高……”他下了床,在房裏走了兩圈,歎了口氣:“你那表妹做新娘,卻是別人入洞房,難怪這人死的稀裏糊塗,隻怕人到了陰曹地府還想不通自己是怎麽死的。”

    方多病大吃一驚:“你說什麽?別人入洞房?你說新娘不是蘄如玉?”李蓮花斜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這再明顯不過……若非蘄春蘭騙了你我,就是蘄如玉騙了蘄春蘭……”他突地把那件新娘中衣披在方多病身上,方多病猝不及防,手忙腳亂的要脫,李蓮花拍了拍他的肩頭:“你用右手多過左手,是吧?”方多病左手衣袖纏住右手衣袖,聞言一怔:“不錯……”李蓮花順手拾起桌上的黃金燭台,遞到方多病右手,方多病隨手握住,莫名其妙:“幹什麽?”李蓮花扳起他的雙手,把燭台藏在衣內,右手握住後,左手握前,往下一刺。方多病“哎喲”一聲叫了起來:“難道是蘄如玉殺了魏清愁?”如此比劃,顯而易見,新婚之夜,新娘衣中藏有利器,新娘右手持著凶器隔衣袖刺殺魏清愁,那中衣之上的小孔,並非是三十幾個孔,而是一個,隻不過衣袖多層,而又褶皺,被穿過多次而已。右手衣袖孔大些,那是因為凶器先穿過右手衣袖之故。李蓮花搖了搖頭:“你看被褥上血跡如此少,被褥底下那麽多血,這人被刺中要害之後一直在床上躺到死去,流血極多。無論凶手拿什麽利器,這一刺顯然勁道極強,說不定把他釘在床上,你那表妹可會武功?”方多病瞪眼道:“我連表妹都沒見過,怎知她會不會武功?”李蓮花道:“你這表哥做的差勁之極……不過……那新娘若是女子,跪在床上刺殺新郎,她頭戴的鳳冠能撞到床架上麵,顯然她比我高一些。”他在頭上比劃了一下鳳冠的高度,“若不是和你表妹身高八尺一寸,就是那新婚之夜穿著霞帔頭戴鳳冠的新娘另有其人。”

    方多病駭然,呆了半晌:“新婚之夜,竟有人假扮新娘,刺殺新郎,蘄春蘭也太窩囊了,堂堂江浙大富,手下高手不少,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李蓮花嘻嘻一笑:“八尺一寸的新娘,倒是少見。”方多病喃喃自語:“蘄春蘭說蘄如玉睡醒看見魏清愁變成一張人皮,分明在胡說,要麽便是蘄如玉殺了魏清愁,要麽便是有人假冒新娘殺死魏清愁,而且這個新娘——這個假新娘十有八九和蘄春蘭乃是同夥,否則蘄如玉為何要說謊?身高八尺一寸的新娘子畢竟少見,怎會蘄家渾然不覺?”李蓮花慢吞吞的道:“那你非見一見你那‘表妹’了。”

    正說到“表妹”,紅色小樓外忽的“嘩啦”一聲。“誰?”方多病喝了一聲,屋外一人撩開門邊懸掛的珍珠簾子,一頭長發不梳,灰袍長袖,正是展雲飛。他淡淡地看了李蓮花一眼,似乎方才已經聽見了兩人對話許久了:“兩位看完了麽?”方多病咳嗽一聲:“看完了。”在他想來,如果蘄家合謀殺魏清愁,這展雲飛必定脫不了幹係,故而看人的眼神未免就有點古怪。展雲飛拱了拱手:“老爺請兩位幽蘭堂說話。”

    幽蘭堂是神仙府的主院,蘄春蘭和蘄如玉,以及蘄春蘭的夫人遊氏都住在幽蘭堂中。展雲飛帶領李蓮花和方多病踏入幽蘭堂,隻見牆頭門外人影隱約,在廊前屋後更是站立著七八位白衣劍士,人人神情肅然,嚴加戒備。李蓮花讚道:“展大俠果然了得,訓練出這許多劍士,人人武功高強,都是人才。”方多病也道:“幽蘭堂固若金湯,其實蘄伯父不必害怕,有展大俠在,何事不能解決?我等遠道而來,倒是多餘了。”李蓮花乃是真心讚美,方多病卻是故意諷刺,展雲飛淡淡掠了李蓮花一眼,那眼神仍舊很古怪:“過獎了。”方多病嗆了口氣,正待再說兩句,幾人已走到幽蘭堂正廳門口,蘄春蘭就在門前選修,滿臉焦急,一見方多病便把他一把拉住:“你們可明白了那繡花人皮的涵義?”方多病莫名其妙,愕然道:“什麽涵義……”

    蘄春蘭失望之極,連連跺腳:“雲飛,你告訴他們,冤孽冤孽,我那……我那苦命的如玉……怎麽會惹上這種魔頭……”展雲飛關上大門,請方多病和李蓮花上坐,蘄春蘭在一旁不住走來走去,顯得很是煩躁。

    原來蘄春蘭的女兒蘄如玉右腳微跛,個子甚矮,也不是什麽身高八尺一寸的奇女子,她跛了右腳,很少出門,蘄春蘭本打算將女兒嫁與展雲飛,了卻一樁心事。蘄如玉雖然跛腳,但年方十八,家財萬貫,容貌清秀,展雲飛雖然年紀大些,卻也是一代俊傑,在蘄春蘭看來本是樁再合適不過的姻緣。誰知展雲飛出言謝絕,不願迎娶蘄如玉,蘄如玉大受打擊,有一日偷偷溜出蘄家,和婢女幾人在城郊遊玩排遣心情,卻將一個男人撿回蘄家,這男人自是魏清愁了。魏清愁年紀既輕,又是英俊瀟灑,語言溫柔,不過月餘兩人結下了婚姻之約。蘄春蘭本來不悅,但魏清愁相貌俊美,深得遊氏喜愛,也不曾聽聞什麽劣跡,加之女兒成婚的嫁妝細軟早已備好,被遊氏再三慫恿,也就答應了這門婚事。

    一日深夜,蘄春蘭起來拉屎,突然看見一道人影在牆上緩緩搖晃,形狀古怪之極,他探頭出去,倒抽一口涼氣,隻見魏清愁穿著一件白袍,在門外花廊地上爬動,就如一條人形的蠕蟲,不住發出低低的怪笑聲,蠕動著往門口方向爬去。蘄春蘭往門口方向一看,隻見幽蘭堂大門口站著一位麵戴青紗的白衣女子,長發及腰,她麵戴的青紗上依稀斑斑點點全是血跡,白衣上也盡是血跡,右臂懸空,竟是斷了一截。蘄春蘭嚇得魂飛魄散,一口痰堵在咽喉就昏死過去,等到白日醒來,卻是躺在自己床上,詢問遊氏,遊氏說他半夜夢鬼,胡說八道!

    但經此一事,蘄春蘭對魏清愁不免起了許多疑心,婚姻之期越近,越是寢食難安,終於忍耐不住,派遣展雲飛上京師調查魏清愁。然而展雲飛一去一來耗時月餘,蘄如玉和魏清愁按期成婚,誰知新婚之夜,便發生了如此詭異可怖之事!蘄春蘭想起那夜看見的魏清愁和女鬼,害怕之極,日夜擔心那女鬼害死魏清愁之後,尚要害死蘄家全家,將人人剝皮繡花,故而恐懼之極。

    展雲飛性情冷淡,說話簡練,故事說得半點也不動聽,方多病聽得無聊,目光不免在幽蘭堂中許多事物上移動,隻見一位青衣少女一直垂頭坐在一旁,不言不動,約莫就是他那“表妹”。展雲飛將事情交代清楚,方多病忍不住就問:“如玉表妹,那日……你醒來之時,究竟看到了什麽?”心中卻道:如果新娘不是你,你怎會以為自己是新娘?世上哪有進沒進洞房都搞不清楚的新娘子?莫非你和那假新娘串通了?

    “我……我……”蘄如玉顫聲道,尚未說道出什麽,眼淚已奪眶而出,“我隻記得我坐在洞房裏,清愁喝醉了進來……然後……然後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就看到……看到滿床的血,還有那張……那張……”她劇烈顫抖起來,臉色慘白。李蓮花看了一眼桌上的清茶,方多病連忙端起茶,讓蘄如玉喝了一口,接口道:“還有那張人皮?”蘄如玉閉上眼睛,點了點頭。方多病心裏詫異,如果坐在洞房裏的確是薪如玉,那假新娘是如何假扮新娘的?要知假扮新娘,自是要讓魏清愁誤以為她是蘄如玉,可蘄如玉清醒時魏清愁已經進來了,那假新娘要如何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將蘄如玉移走,再更換衣服假扮成蘄如玉?轉頭看李蓮花,卻見他微微一笑,似乎對蘄如玉的回答很是滿意,心裏越發悻悻然,“不知展大俠上京師所得如何?”

    展雲飛沉靜地道:“魏清愁父母雙亡,家境貧困,其人相貌俊秀,拜在峨嵋門下習武,不久改師‘獨行盜’張鐵腿。兩年前出道,絕口不提家世師門,以貴公子姿態行走江湖,未做什麽大事,然名聲不賴。”他說得含蓄,方多病卻脫口問道:“他哪裏來的錢?”展雲飛搖了搖頭,李蓮花道:“人家摔入懸崖之下,發現什麽秘笈寶藏,一夜之間便成武功高強的貴公子,也是有的。”方多病道:“胡說八道!總而言之,張鐵腿在四年前就死了,依照張鐵腿的武功學問,萬萬教不出魏清愁這樣的徒弟,這其中一定有問題!”李蓮花慢吞吞地道:“說不定他的學問武功是峨嵋尼姑們教的……”方多病正想破口大罵死蓮花專門和他抬杠,突然想起他“親戚”蘄春蘭在場,及時忍住,淡淡地道:“峨嵋尼姑卻沒錢讓他吃白食做貴公子,張鐵腿自己也是窮得要命,否則怎會去打劫?”

    展雲飛點了點頭:“張鐵腿四年前死於‘忠義俠’霍平川手下,魏清愁兩年前方才出道,這期間的兩年不知所蹤,必有問題。”李蓮花喃喃地自言自語了幾句,突地睜大眼睛看著蘄如玉:“我還有個問題想不明白,這若是魏清愁的皮,那他的屍體在哪裏?”

    蘄如玉一呆,蘄春蘭和遊氏麵麵相覷,展雲飛沉聲道:“不知所蹤。”李蓮花歎了口氣:“也就是說,那天晚上,蘄姑娘進了洞房之後不久,魏清愁就進來了,魏清愁進洞房之後,蘄姑娘突然人事不知,醒來之後,看到被褥之下都是鮮血,床上有一張人皮,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痕跡或者屍體,是麽?”蘄如玉點了點頭,臉色越發慘白。李蓮花道:“洞房之夜,應當不會有人再進出洞房,那魏清愁是如何憑空消失的?此其一……若是有人殺死魏清愁,他是如何進入洞房,又如何消失的?此其二……還有那張人皮……如果有人殺死魏清愁就是為了剝這張人皮,那他為何沒有拿走?此其三……”

    “秘道……”蘄春蘭喃喃地道,“雲飛,那紅妝樓中有可能有秘道麽?”展雲飛搖了搖頭,淡淡地道:“絕無可能。”方多病忍不住道:“魏清愁身負武功,他難道不能打開窗戶逃了出去?”展雲飛道:“這也絕無可能,新婚之夜,洞房之外都是奴仆女婢,除非是笛飛聲之流施展‘橫渡’身法,否則不可能沒有一個人看見。”李蓮花慢吞吞地問,“當日是誰先發現房中發生血案?”蘄春蘭道:“是阿貴,他聽到小姐驚叫,和大家破門而入,便看見房中血跡和人皮。”他突道,“說到看守在洞房外的奴才,幾十人都說當夜燈火一直沒熄,但沒有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李蓮花道:“啊……那個火自然沒熄……”方多病奇道:“什麽火自然沒熄,人家洞房花燭,你當人人都不熄燈麽?胡說什麽啊?”李蓮花心不在焉地“啊”了一聲,喃喃地道:“洞房花燭夜,有人要從裏麵鑽出來絕無可能,定會引起注意,那麽如果有人進去呢?那夜蘄姑娘在房中等候的時候可有叫過女婢?”

    蘄如玉微微一顫,低聲道:“沒有。”展雲飛虎目一張,沉聲道:“但看守的侍仆報說小姐吩咐娥月在三更送茶水漱口。”蘄如玉連連搖頭:“沒有,不是我吩咐的。”李蓮花和方我病麵麵相覷:“娥月是誰?”

    展雲飛道:“娥月是小姐的陪嫁丫頭。”蘄春蘭跺腳道:“馬上把娥月叫來,當日是誰叫她送的茶水?”

    婢女娥月很快就到,是個個子高挑的婢女,頗為粗壯有力,負責蘄如玉日常起居,蘄如玉跛腳,蘄春蘭和遊氏特地挑選了這個十分有力的女婢相陪。蘄春蘭厲聲問道:“洞房花燭之夜,誰叫你送去茶水?你送茶水的時候,可有看到什麽?”娥月茫然失措:“送去茶水?老爺,我……我沒有送去茶水,小姐沒有吩咐,我怎敢闖進洞房?我真的沒有……”蘄春蘭怒道:“還敢抵賴?阿貴說看見你從大門進去了!”娥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臉色蒼白:“我沒有!老爺明察,我真的沒有進過紅妝樓,那進去的人不是我……”蘄春蘭大怒:“給我拖下去重重地……”他還未說完,方多病咳了一聲,“我看娥月沒有說謊,那天晚上進入洞房的多半另有其人,否則洞房之中,怎會憑空多出一位凶手?可有人看到娥月出來?”展雲飛微微一怔,沉吟道:“貴福隻說看見娥月在三更送去茶水,其後他在周圍巡邏查看,並不知她有沒有出來。”李蓮花插口道:“她出來了。”蘄春蘭奇道:“你怎麽知道?”李蓮花反而更奇:“後來洞房之中並沒有多一個人,而是少了個姑爺,既然人沒有多出來,那就是出來了,怎麽?難道不是?”蘄春蘭一怔,暗罵自己糊塗:“但魏清愁不見人死不見屍,卻又是從哪裏憑空消失的?”

    “魏清愁並沒有憑空消失,”李蓮花道:“他隻不過光明正大的從大門口走掉了而已。”

    眾人都是一呆,一起充滿驚詫地“啊”了一聲,蘄春蘭叫了起來:“什麽?怎麽會?難道他不是死在洞房裏了?”方多病也瞪眼道:“怎麽會?他若是沒死,為何要走掉?”

【三】洞房之中

    “他為何要走掉。”李蓮花苦笑道,“我要見了那房裏的‘娥月’才知道……”蘄春蘭道“什麽娥月?娥月就在你麵前,那洞房發生了這等事,哪裏還會有人?”李蓮花道:“有人,那洞房之中有個死人。”

    話說到這份上,眾人都是滿臉不可思議,方多病忍不住叫了起來:“剛才你和我在裏麵走來走去,哪裏有個死人?我怎麽沒看見?”展雲飛也道:“洞房中若有死屍,怎麽一連八九日無人發現?”

    “洞房中明明有個死人,隻是大家太注重人皮,或者太矮了些,沒有留意而已。”李蓮花歎了,“新娘的衣裳上有利器的痕跡,新娘床上有大片血跡,甚至床板上有個洞,床上有張人皮,不過說明了穿著新娘衣裳的人在床上殺了個人而已,並不能說明是被殺的人是魏清愁。”眾人一震,脫口而出:“怎麽?難道被殺的不是魏清愁?”李蓮花道:“被殺的也許是魏清愁,也許不是,不過他就在洞房之中……”

    “走啦走啦,在洞房哪裏?”方多病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住李蓮花的手腕往外拖去,展雲飛幾人快步跟人,眾人很快到了洞房之中,隻見房中毛筆硯台,紅燭錦被,哪裏有什麽人了?方多病四處敲敲打打,這房屋以楠木製成,堅固已極,哪有什麽秘道啊,密室啊,就連個老鼠洞都沒有。“人在哪裏?”方多病和蘄春蘭異口同聲地問。

    李蓮花舉起手來,輕輕指了指床側的紅燭。展雲飛仔細一看,微微變了臉色,方多病踮起腳尖,“哎呀”一聲:“頭發……”蘄春蘭卻什麽也看不到,情急之下跳到檀木椅上,隻見床側右邊的紅燭頂心隱約露出幾條黑色的東西,依稀像是頭發,頓時臉色慘白:“難道人……難道人竟然藏在紅燭之中?”

    “唰”的一聲,展雲飛拔刀出鞘,一刀往那紅燭砍去,刀到半途,輕輕一側,“啪”的一聲拍在紅燭之上,頓時齊人高的紅燭通體碎裂,“啪啦”一塊塊蠟塊掉了滿地。眾人還未看得清楚,一件巨大的事物轟然倒地,鮮紅的蠟塊摔了滿地,就如凝結的鮮血,蘄春蘭一聲慘叫——那摔在地上的事物是一具女屍,這女人因為長期藏在蠟中,樣貌尚看不清楚,但她腹部血肉模糊,正少了一塊皮肉,右臂斷去,豈不正是他當日夜裏看到的“女鬼”?

    “這女人是誰?”方多病嚇了一跳,“怎麽會被埋在蠟燭裏?魏清愁呢?”李蓮花和展雲飛都是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女人,那女人胸前尚有一個大洞,正是被利器刺死的,看她皮膚光潤如雪,生前必是位秀麗女子。看了好一陣子,展雲飛緩緩地道:“這女人武功不弱,雖然右臂殘缺,卻裝了暗器在上麵。隻不過要知道她究竟是誰,恐怕隻有解開那繡花人皮之謎……”李蓮花歎口氣:“魏公子不會繡花,那塊人皮既然是這位姑娘的,那麽那些圖案一開始……開始就繡在她身上……”方多病駭然道:“她活著的時候,身上就繡著這許多絲線,豈不痛死了?”李蓮花苦笑道:“我也覺得很痛。”

    “一個身上繡著古怪圖案的女人,隻要有人知曉,必定記憶深刻,查找起來應當不錯。”展雲飛長長吐出一口氣,“這如果就是當夜的‘娥月’,那魏清愁哪裏去了?”李蓮花微微一笑:“你還不明白嗎?有人假冒‘娥月’進了洞房,卻突然死了,那出去的人會是誰呢?”展雲飛道:“你說魏清愁也是假冒‘娥月’出了洞房?”

    “不錯,魏清愁若不是假扮娥月出了洞房,那就是憑空消失了。”李蓮花歎道:“蘄姑娘見到魏大公子進房之後就人事不知,那是因為假冒新娘殺死‘娥月’的,正是魏清愁自己。”方多病失聲道:“什麽?魏清愁假冒新娘?殺死這個女人?”李蓮花道:“我猜魏清愁進了洞房之後就點了蘄姑娘的穴道,然後脫了她的衣服把她塞進床底下,穿起鳳冠霞披蓋上紅蓋頭坐在床邊。沒過多久‘娥月’進來,他將‘娥月’釘在床上,割了她的肚皮,然後把死人搬到大廳,再從那蠟燭頂心挖了個洞,把死人塞了進去。剩下的蠟塊給他放在臉盆裏煮成蠟汁,從死人頭上澆了下去,封住缺口,接著他把臉盆藏了起來,穿著娥月的衣裳,從大門口走了出去,三更半夜,洞房花燭,隻怕沒有人想到新郎會假扮女婢悄悄溜走,所以沒人發現。”

    “難道他娶如玉為妻就是為殺這個女人?那也太過大費昭彰,何況要假扮成什麽人殺人,扮成屠夫也是殺人,扮成和尚也是殺人,魏清愁八尺一寸的個子了,若非坐在床上頭戴鳳冠,扮新娘怎麽會像?”方多病大惑不解,“還有這個奇奇怪怪的女人是哪裏來的?是蘄家的人嗎?”

    “當然不是!”蘄春蘭臉色泛白,“這……這就是那天晚上……我我我看到的女……女鬼!”他指著地上的女屍,牙齒打戰,“她是誰?”展雲飛表情肅然,搖了搖頭。李蓮花輕咳一聲,很有耐心地道:“她不是蘄家的人,便是跟著魏清愁來的,一個身受重傷,腹部繡有奇怪花紋的女子,跟蹤魏清愁而來,被魏清愁喬裝殺死。大家不要忘記,魏清愁之所以遇見蘄姑娘,是因為他身受重傷……那麽……容我猜測,在魏清愁遇見蘄姑娘之前,他是不是和這個女子動了手,導致兩敗俱傷?”

    展雲飛頷首道:“有些可能。”蘄春蘭咬牙切齒:“若是如此,這小子接近如玉,隻是為了求生,為了擺脫這個女人!”方多病在心中補了一句:除了找到救命稻草之外,娶你女兒,自然就是娶了你萬貫家財,你自己有錢,怎麽不知道防備別人來騙?真是奇怪也哉!李蓮花卻自己搖了搖頭:“無論如何猜測,不能解開這圖案之謎,就不知這女人究竟是誰,也不知道魏清愁甘冒奇險殺了她,割了她的肚皮,描了一張究竟要做什麽……”眾人異口同聲問道:“描了一張?”李蓮花漫不經心地“啊”了一聲:“洞房裏的硯台和筆用過了,蘄姑娘如果沒有在洞房裏寫字畫畫,自然是魏清愁描了一張……”

    “看來在這圖案中,必定有驚人的秘密。”蘄春蘭臉色很難看,“李樓主,這人騙我女兒,在我家中做出這許多可怕之事,若不能將他抓獲,蘄家顏麵何存?”李蓮花道:“很是,很是,不知方少想出這圖案的謎底沒有?”

    方多病一怔,心裏大罵死蓮花調虎離山、不!是栽贓嫁禍!自己想不出來的事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套到自己頭上!他又不是神仙,怎麽知道這古裏古怪的圖畫是什麽玩意兒?“這個……這個……容我仔細想想。”蘄春蘭感激之極,滿口稱謝,讓展雲飛送方多病和李蓮花到桂花堂休息。

【四】圖案之謎

    如此這般,方多病和李蓮花便在蘄家住了兩天。那紅燭中的女子經展雲飛請了仵作仔細檢查,這女子年紀約莫在四十五六之間,並不是什麽青春少女,致使傷是當胸一刺,刺中她的利器極尖而長,卻似錐子,不知是什麽事物。除去肚皮上被割去一塊,此女右臂斷去,裝有一個銀質小盒,其中裝有一些微微有些橙色,又有些像褐色的粉末,粉末之中裝有三支細長的銀針。展雲飛一眼看出此女臂上裝有暗器,卻不知這暗器如此複雜,這些顏色古怪的粉末顯然有毒,誰也不敢輕碰,略一打開就牢牢合上。李蓮花號稱神醫,展雲飛卻也不問他究竟是什麽毒物,仍舊把小盒放回女屍兜中。

    這兩日,蘄春蘭不敢對方李二人稍加打攪,即使想要詢問那圖案之謎方多病究竟想出來沒有,卻隻敢派人走到桂花堂外遠遠地望一眼,唯恐令方多病分神。方多病和李蓮花先在富麗堂皇的桂花堂中大睡了一覺,第二日起來,山珍海味填飽了肚子,又複大睡,直到傍晚又吃飯,方多病方才瞪眼問道:“你知道了那鬼畫符的謎底?”李蓮花正在啃最後一根雞腿,聞言滿口含糊地道:“什麽?”方多病哼哼兩聲,斜眼上上下下將李蓮花看了個遍:“以我對你的了解,若不是你早就知道了那鬼畫符的謎底,你萬萬不會吃這許多東西下去。”李蓮花斯文地將雞腿骨頭從嘴裏取了出來,再用袖中的汗巾抹了抹嘴巴,正色道:“人生在世,有餓與不餓之時,又有糟粕與美味之不同,當肚子既餓且美味當前,自然是會吃許多東西下肚……”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方多病嗤之以鼻:“死蓮花的話是萬萬不能信的,快說!呃……你若說了我晚上請你喝酒。”李蓮花道:“我不愛喝酒。”方多病瞪眼道:“那你要什麽?”李蓮花想了很久,慢吞吞地道:“如果你在下個月吃胖十斤,我就告訴你那鬼畫符的秘密。”方多病怪叫一聲,“十斤?”他若是胖十斤,穿白衣怎會好看?又怎會有病骨纖纖風神如玉讓萬千女子迷醉的氣質?但若他明日再想不出那圖案的秘密,“多愁公子”顏麵何存?權衡利弊,他咬牙切齒痛下決心:“五斤行不行?”李蓮花堅定不移地道:“十斤!”方多病伸出五根手指:“五斤!”李蓮花道:“十斤!”方多病道:“五斤!”李蓮花皺起眉頭,思考良久,勉強道:“五斤五兩。”方多病大喜:“好……快把秘密告訴我!”

    李蓮花伸出右手所持之雞骨,在桂花堂雪白的牆壁上畫了一個“山”,興致盎然地道:“這是一座山,是吧?”方多病道:“這自是一座山,誰都知道,這是一座山又如何了?”李蓮花在“山”之前又畫了一個“華”,就變成了“華山”,畫完之後,他悠悠地道:“你覺得這像什麽?”方多病脫口而出:“華山!”李蓮花微微一笑:“不錯,華山。”方多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難道這是八個字?”李蓮花道:“這是八個字不錯,不過是八個有學問的字,你小時可有讀大篆?”方多病一怔:“這個……這個……”他小時父親管教甚嚴,但他天性不好讀書,所以其實對於詩書也就馬馬虎虎,這種事卻萬萬不能對死蓮花承認。李蓮花很了解地看了他一眼,很同情地搖了搖頭:“這兩個字就是‘華山’,而這個‘  ’,你若有讀書,就知道這是個‘下’字,彎曲一道如彩虹者意為天空,其下一點意為天空之下,所以是個‘下’字。那這個蛋殼裏有隻雞,應該就是‘蛋’了吧?”李蓮花越發遺憾地搖了搖頭:“不是……這個‘  ’字,不是大篆。你小時沒有好好讀書,總有聽你爹給你說過故事,有個‘金烏負日’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方多病心中大罵,死蓮花占他便宜,這時候來冒充他老子!但這故事他卻沒聽過,隻得黑著臉問:“什麽金烏負日的故事?”李蓮花語氣十分和藹地道:“《山海經?大荒東經》有雲:‘湯穀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就是說,海裏有棵大樹,樹上有許多太陽,一個太陽沉下來了,另一個太陽才升出去,來來回回,都是烏鴉背著太陽……這就是‘金烏負日’的傳說。《淮南子?精神篇》中說‘日中有陵烏’……”方多病忍無可忍,暴怒道:“我平生最恨有人在本公子麵前掉書袋——”李蓮花慢吞吞地道:“我隻不過想說古人都說太陽裏麵有隻鳥而已……”方多病怒道:“那又如何?”李蓮花道:“也不如何,所謂‘陵鳥’,就是有三隻腳的鳥,有些人說它是烏鴉,有些人說不是。”方多病道:“什麽亂七八糟的……啊……”他突然醒悟,“這是個‘日’字?”李蓮花道:“你果然聰明的很。”

    “那這個一把斧頭滴血的的又是什麽字?”方多病被李蓮花當了一回兒子,心裏悻悻,“這不是個‘刀’字,就是‘刃’字,殺人的意思。”李蓮花歉然道:“這個字最是好認。”他用雞骨在牆上畫了一個“  ”,“你跟著我寫一遍,先畫一橫,再畫一撇,再一捺,再一小撇,再點一點……”方多病跟著他畫了一個“戌”字出來,目瞪口呆,李蓮花微笑道:“像不像?”方多病看了看那圖畫,再看看那“戌”字,勉強道:“有點像,但這圖上有兩滴血。”李蓮花在“戌”字上大大地畫了個圈,笑嘻嘻地道:“這又如何?”方多病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個字,半晌大叫一聲,“鹹!”李蓮花點頭:“這是一個‘鹹’字。鹹字從‘戌’,為戰斧之形,最早的時候,就是殺人的意思。”方多病喃喃地道:“他媽的,這也能給你想出來……不過這繡花的人,好端端的字不寫,卻專門編造些歪門邪道的字,卻是什麽用意?”李蓮花微笑道:“用意自然是她隻想某些人看懂。”方多病道:“不管是誰,這人肯定不是魏清愁,魏清愁肯定沒懂,否則他不會殺人割皮,把這八個字描了去,不也就八個破字而已。”李蓮花微微一笑,方多病又問:“那這個兩個小人是什麽?”

    李蓮花在牆上再畫一個“  ”:“這字再明白不過,兩個人,兩個車輪子,會是什麽?”方多病道:“什麽兩個人兩個車輪子?”李蓮花歎了口氣,十分耐心地道:“有人、有車輪子的東西,是什麽?”方多病道:“車、馬車?”李蓮花道:“若是沒有馬隻有人呢?”方多病道:“輦車。”李蓮花瞪眼指著那圖畫:“這不就是了?兩個人,兩個車輪子,一輛車。”方多病尚未領悟,呆了半天,突然醒悟:“輦?”李蓮花看他那模樣,又歎了口氣:“不錯,輦。”方多病喃喃地念:“……華山下,鹹日輦……這沒有意思啊,哪有什麽意思?”他懷疑地看著李蓮花:“你有沒有解錯?”

    李蓮花不理他,用雞骨敲了敲牆壁:“剩下兩個字,我想了很久。”方多病悻悻道:“原來你也會想很久。”李蓮花道:“這個像個瓶子的東西,再古怪沒有了,我就沒想通那是什麽玩意兒,一直到我突然明白最後這個字是什麽。”他將“  ”畫了出來,“這是個旗杆,上麵係著飄帶,古時用以測試風向,其中掛著一個用旗杆影子指示時間的晷表盤,太陽的影子指到哪裏,就是哪個時辰,這東西叫做晷表測影。”方多病聽得滿臉迷茫:“哦。”李蓮花這回是真的很同情地看著他:“所以晷表測影的竿子所插的地方,是很講究的,這個字是個‘中’字,表示一個特定的地點。”方多病仍舊滿臉迷茫:“哦……”李蓮花道:“古文中的‘中’字,在‘中’的一豎上下都有兩點,想必是不會錯的。”方多病極其不信地看著他,半晌道:“如此說來,這七個字就是‘……華山下,鹹日輦中。’,那我們快去華山看個究竟。”李蓮花道:“但這裏是瑞州,離華山有七百多裏,如果秘密真的在華山,這女人和魏清愁跑到瑞州來做什麽?”方多病道:“這個我怎麽知道?”李蓮花道:“但瑞州有一座玉華山……”方多病一怔大喜:“那這女人肯定是要去玉華山了,那前麵那個瓶子就是‘玉’字。”李蓮花道:“我也這麽想,‘玉’字古為一種禮器,我雖然沒見過,但據書上所說,和這瓶子也有些相似。”方多病不耐地道:“總而言之,這八個字就是‘玉華山下,鹹日輦中’,我們去玉華山必定錯不了。”李蓮花道:“玉華山是錯不了,但什麽東西在鹹日輦中?”他斜眼看方多病,“你可知鹹日輦又是什麽東西?”方多病一呆,李蓮花微笑道:“所以你我要放鬆心情,好好享受一下,睡睡覺,吃吃東西,養好身心,這才能去查看玉華山下,鹹日輦中究竟有什麽令人殺人剝皮的東西。”

    方多病狠狠倒了杯酒,大灌自己一口:“能令魏清愁放著蘄春蘭女婿不做,洞房花燭夜逃走的東西,必定不是什麽好東西。”李蓮花也小小喝了口酒,忽道:“我若不要你下個月吃胖五斤五兩,換你做件別的事……”方多病大喜,忙道:“你要我做什麽都成!”李蓮花甚悅,欣然指著白牆上被他畫得油膩不堪的種種痕跡,小小打了個哈欠:“那這就交給你了,我睡了。”他施施然脫鞋爬上床榻,想了想伸手從桌上撈走一杯茶水,愜意喝下,才倒下閉目睡覺。方多病目瞪口呆地看著牆上許多油汙,正要破口大罵,李蓮花突地又道:“對了,明日蘄春蘭問起,你要向他善加解釋所謂圖案之謎……”方多病尚未說話,李蓮花又道:“今天喝了多少酒?”方多病道:“三兩。”李蓮花不再做聲,約莫已夢周公去也。方多病望著牆歎氣,一股怒氣被李蓮花漫不經心一問再問衝散,要怒也怒不起來,隻得尋了塊抹布,在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好夜裏,慢慢抹牆。

    第二日一早,方多病裝模作樣向蘄春蘭解釋了所謂圖案之謎的秘密,蘄春蘭果然心悅誠服,十分仰慕,當下讓展雲飛帶路,帶領方多病和李蓮花前往玉華山。

【五】鹹日輦

    玉華山為瑞州最高山,號稱“奇、幽、秀、險”,以各種怪石聞名天下,山上許多道觀,乃是道家聖地之一。不過既然圖案寫明“玉華山下”,三人就在山下轉悠了幾圈,也未曾看見什麽古怪石頭,隻見了遍地野草野花,開得倒是好看。

    正當毫無收獲,方多病正要說李蓮花胡說八道異想天開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道:“就是此處了,魚龍牛馬幫的鹹日輦就是在此處消失不見。”方多病“咦”了一聲,這人聲音耳熟得很,往外一探,居然便是霍平川。隻見他和傅衡陽兩人緊裝佩劍,正對著山腳一片草地指指點點,聽到方多病“咦”尋衛聲,霍平川猛地回頭,低聲喝道:“什麽人?”

    方多病奔了出去,叫道:“霍大哥!”自從他參與了新四顧門,便把“霍大俠”稱作“霍大哥”,新四顧門上上下下,都是他大哥或小弟。霍平川一怔,臉現喜色:“方少。”傅衡陽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略一沉吟,叫道:“李蓮花!”李蓮花本不願見到這位少年才高的軍師,此時隻得衝著他胡亂一笑:“不知傅軍師為何在此?”傅衡陽的目光在展雲飛身上流連,口中問道:“你們又為何在此?”展雲飛簡單回答,傅衡陽微微一笑:“方少能解開繡花人皮之謎,足見聰慧,我等也是因鹹日輦一事,遠道而來。”

    原來近來數月,“佛彼白石”百川院下一百八十八輦,已被魚龍牛馬幫攻破第四牢,共有四十位罪徒依附魚龍牛馬幫,不知何人將消息泄露出去,江湖為之大嘩。魚龍牛馬幫座下鹹日輦近來在江湖時有出現,施用一種奇毒,中毒者出現幻覺,神智喪失,聽從鹹日輦驅使,導致江湖中人聞“鹹日輦”色變,視之為洪水猛獸。傅衡陽率領新四顧門追查鹹日輦之事,一路追蹤,追到玉華山下失去鹹日輦的蹤跡,卻撞見方多病一行人。 

    “原來鹹日輦已經開始禍亂江湖,卻不知究竟是何物?”展雲飛沉吟道:“敢問可是一種輕車?”傅衡陽朗聲大笑:“不錯,乃是二人所拉一種輕車,四麵以青紗掩蓋,不知其中坐的何人,一旦路上受阻或者有所圖謀,車中往往飛出一種粉末,令人嗅之中毒,神智喪失。”展雲飛緩緩地道:“一種粉末?可是一種褐紅色的粉末?”霍平川動容道:“不錯!難道你們已經查明是何種劇毒?”

    展雲飛披散的長發在山風中微微飄動,聞方突然微微一笑:“這種劇毒……”他很少言笑,這一笑讓方多病嚇了一跳,隻聽他看了李蓮花一眼,“李樓主想必比我清楚得多。”方多病又嚇了一跳,死蓮花對醫術一竅不通,怎會認得什麽劇毒?卻聽李蓮花咳嗽一聲:“那是一種毒蘑菇幹研磨成的粉末,吸入鼻中或者吃下腹中能讓人產生幻覺,做出種種瘋狂之事,而且久吸成癮,非常可怕。”傅衡陽對李蓮花尤其留意,牢牢盯著他的眼睛問道:“可有解藥?”李蓮花道:“金針刺腦或者可解,但並非人人有效,多半沒有解藥。”方多病大奇,難道他幾月不見,李蓮花苦讀醫書醫術突飛猛進?傅衡陽“霍”的一聲一負袖,望天道:“那便是說,成日輦不除、這毒菇不除,江湖危矣!”李蓮花幹笑一聲:“這也未必,這毒菇並非生長在中原,它長在東北極寒之地的杉木林中,而且數量稀少,要運入中原十分困難,要大量使用,隻怕不能。”

傅衡陽眉目聳動:“鹹日輦非除不可!”方多病卻忍不住問李蓮花:“你怎麽知道這許多……”李蓮花正色道:“我乃絕代神醫,生死人肉白骨,怎會不知道?”方多病張口結舌,隻覺匪夷所思。霍平川目光一直在四周青山綠水間打量:“剛才我們一路追來,到達此地,成日輦突然消失,想必在這裏左近,就有魚龍牛馬幫的門戶。”

“我們幾人人手不足,既然知道在此地,我定要招集人手,廣邀天下豪傑,和魚龍牛馬幫會一會,問一問他們角幫主門下做出這等事,究竟是什麽用意!”傅衡陽冷冷地道,“今日到此為止,不過既然展兄說尋到身帶毒粉的女子屍體,我卻要登門瞧上一瞧。”他揚眉看著展雲飛,“蘄家不會不歡迎吧?”展雲飛淡淡地道:“傅軍師要看,我自不便說什麽,請。”傅衡陽也不生氣,朗朗笑道:“我知我一貫惹人討厭,哈哈哈哈……”

幾人談論已畢,緩步往蘄家神仙府方向走去,漸漸走出去一兩裏地,李蓮花腳下微微一頓。傅衡陽、霍平川和展雲飛突然轉身,施展輕功悄悄往來處掩去。方多病奇道:“咦?哎呀……”他突然明白——原來他們幾人莊鹹日輦消失之處高談闊論,說了大半天,那裏若是有門戶.裏麵的人必定聽見了。一旦他們離開,多半門戶裏的人就要出來張望。所以聰明如傅衡陽,江湖經驗老到如霍平川、展雲飛.都是不約而同往回摸去,打一個回馬槍。

李蓮花看著那幾人遠去.臉上一直帶著很愉快的微笑,方多病瞪眼問道:“你在笑什麽?”李蓮花道:“沒什麽,我看到傅軍師年輕有為,武功高強,總是很高興的。”方多病哼了一聲:“但我卻覺得他好像不大喜歡你?”李蓮花道:“啊……這個嘛……這個……”方多病得意洋洋地道:“那是因為本公子秀逸瀟灑,聰明絕頂,比之你這不懂醫術的庸醫對四顧門來說重要多。”李蓮花連連稱是,滿臉露出敬仰之色。

此時午時已過,日光漸漸偏西,玉華山山巒墨綠,在日光下暈上一層暖色,襯之藍天自雲,望之令人心胸暢快。方多病和李蓮花望了山景沒多久,傅衡陽三人已經回來,霍平川腋下還夾帶了一個人。方多病大是驚奇,等奔到眼前一看。霍平川腋下那人眉清目秀,生得俊美絕倫,看這張臉皮。便是從未見過,也認得出這就是“江湖第一美男子”魏清愁。“魏清愁?”李蓮花和方多病異口同聲地問。

霍平川微微一笑,拍了拍腋下那人,將他提起來摔在地下:“沒見到魚龍牛馬幫的門戶,卻看到這廝鬼鬼祟祟躲在大石頭後麵,順手抓了來,展兄卻說他殺了身帶毒粉的女子,這下定要問個清楚。”展雲飛的表情大是緩和,想必抓了魏清愁,對他來說很是安慰。

“你殺了一個身上繡著鹹日輦字樣的女人?”傅衡陽俯下身問。魏清愁啞穴被點,一雙眼睛睜得老大,說不出半句話來。傅衡陽柔聲道:“隻要我問一句你答一句,我就給你放手一搏的機會,否則他媽的我一刀宰了你。”他容貌俊朗,衣著華麗,此時驟地說出這種語言,卻讓人隻覺痛快,不覺粗俗。魏清愁點了點頭,傅衡陽一手拍開他穴道,喝問道:“那女人是誰?”

“她是……我的妻子……”魏清愁沙啞地道。眾人麵麵相覷,方多病驚奇之極,張大了嘴巴:“她……她都七老八十了,你妻子?”魏清愁點了點頭,虛弱地道:“她叫劉青陽,我十八歲那年死了師父,是她收留了我……我娶她的時候,並不知道她已四十一歲……”霍平川心道:你師父是我殺的,但你既然娶她為妻,怎會不知道她的年齡?眾人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方多病問道:“你既然有妻子,那怎地又出來騙人,要娶我那表妹?”魏清愁問道:“你表妹是誰……”方多病喝道:“我表妹自是蘄春蘭的女兒蘄如玉,你為何要騙她?”魏清愁臉現淒然之色:“我……本是真心娶她。若沒有青陽……青陽下在我身上的毒……毒……”他極其俊美的臉上露出一抹凶相,猙獰地掙紮了一會兒,才喘息著接下去道.“青陽在我身上下了一種劇毒,我每日都要吃那種蘑菇……沒有那種蘑菇,我就活不下去。那天和青陽決裂,我們兩敗俱傷。我被如玉所救,本想蘄家偌大財富,隻要我擺脫了劉青陽。有什麽東西買不到?但是我錯了.那……那種蘑菇,世上罕有。隻有青陽……青陽手中才有。她跟著我派出去買蘑菇的人到了蘄家,她威脅我跟她回去。我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但我萬萬不能再和她在一起,所以……所以……”他看向展雲飛,顫聲道,“我知道我娶如玉,她一定會來。所以才……才假扮新娘殺了她……”展雲飛不為所動。冷冷地道:“你若是真有良心,怎會割下你夫人的人皮,放在你心愛女子的床邊?”

這一句話擊中要害,魏清愁臉色一僵。方多病本來信了這男人懦弱無用.卻突然醒悟這人其實比他想象的更為卑鄙無恥:“你為何要剝你老婆的皮?”魏清愁不答,狠狠地咬住了牙。傅衡陽笑道:“我來替你說吧。你無可奈何以下下策殺了劉青陽,知道殺人,之後定不可能留在蘄家作女婿,所以必須盡可能找到錢和需要的毒菇,你不知道劉青陽將毒菇放在何處,但你知道她有毒菇的來源,並且那來源和她身上的繡花有關,所以你非殺她不可。殺她之後,才能取得她腹上的圖案,描成尋寶圖,慢慢尋找金庫,又能引開蘄家的注意力。晚些發現蠟燭中的女屍有時間盡快逃走,是也不是?”

魏清愁哼了一聲,環視了幾人一眼:“我不過輸在……遲了一步.你們找到她的錢和蘑菇了?”方多病瞪眼:“什麽錢?”魏清愁大吃一驚,叫道:“她有錢!成堆成山的金子!整整一盒子的幹蘑菇!你們沒有找到嗎?那張人皮呢?那張人皮呢?”方多病踢了他一腳:“你瘋了嗎?你看到過她的金庫?”魏清愁拚命點頭,不住地道:“幹蘑菇,很多幹蘑菇……”傅衡陽道:“劉青陽是什麽人?她哪裏來的金庫和毒菇?”魏清愁呆了半晌,突地笑了起來:“哈哈……她說她本姓王,是前朝皇帝的不知道幾代孫女。她發起瘋來的時候,說她是角麗譙的娘,哈哈哈哈……她和我一樣瘋,哈哈哈哈……”

傅衡陽微微一凜:“她說她是角麗譙的娘?”方多病和霍平川麵麵相覷,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原來你是角麗譙那女妖的後爹,哈哈哈哈……”展雲飛微微一哂:“她若是角麗譙親娘,怎會身上被繡下文字,坐在成日輦中為角麗譙買命?”魏清愁惡狠狠地道:“她說角麗譙給了她一座金庫,在她身上繡下這些圖案,哪一日她能解開其中的秘密,她就叫她娘!魚龍牛馬幫的人曾經蒙住我們的眼睛帶我們去看過那個金庫,裏麵全是金子、金磚、翡翠、琥珀……還有蘑菇……”說到這裏,他嘴角不住流出白沫,神情呆滯,喃喃念道,蘑菇……蘑……菇……”

“角麗譙的親娘?”傅衡陽淡淡地道,“這女人竟連親娘都害死,真是惡毒之極.不過聽魏清愁所言,若是她故意要折磨劉青陽。或許真會在鹹日輦中留下線索。困難的是,咱們要能在玉華山下逮住一個鹹日輦才行。”李蓮花一直站在旁邊發呆。看著魏清愁神智盡失,歎了口氣,喃喃地說了句什麽傅衡陽突地警醒:“你說什麽?”李蓮花嚇了一跳,東張西望.半晌才醒悟傅衡陽是在和自己說話:“我說魏清愁聰明得很……”傅衡陽盯著他看了許久。仰天大笑:“你說的極是,魏清愁怎會知道圖案的秘密?怎能趕到這裏來?定是有人故意告訴他的,既然有人能故意告訴他圖案的秘密,指點他到這裏來,那所謂鹹日輦中的秘密、此地的門戶所在都沒有再追查的必要了。”他一腳將地上神智不清的魏清愁踢給展雲飛,“這小人交給你了.平川,我們走!”

若有人暗中指點魏清愁圖畫的秘密,那魏清愁就是敵人故意送到手中的羔羊,他所傳遞的信息便不能用。若有人希望新四顧門將精力集中在神出鬼沒的鹹日輦上或者玉華山下。那自然.是要在其他的地方有更大的作為。這叫做“聲東擊西”。是一種很常見的把戲,所以傅衡陽馬上就走。李蓮花看著傅衡陽的背影。歎了口氣,喃喃地道:“他怎麽不想……其實說不定魏清愁真的十分聰明……或者說不定魚龍牛馬幫看管金庫的美貌女子傾慕傅軍師的聰明才智。想暗中幫他呢?”

展雲飛也看著傅衡陽的背影,微微一笑:“年輕人,有衝勁總是好的。”他看了李蓮花一眼.突地道:“你現在這樣很好。”李蓮花又歎了口氣,喃喃地道:“你也不錯,隻是若把頭發紮起來,就會更好些。”展雲飛不答,自地上提起魏清愁,背對著李蓮花:“晚上要喝酒麽?”

方多病忙搶著道:“要!當然要!”展雲飛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那今夜,流雲閣設宴,不見不散。”那天晚上,展雲飛在流雲閣中喝得大醉,方多病不住逼問他李相夷究竟如何風神絕代,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說李相夷武功很高,當年他不是對手,讓方多病失望之極。而李蓮花在喝到第十杯的時候已經醉倒,抱著酒壇躺到花壇底下睡覺去了,他的酒量本就差得很。

 

 

 

 

 

 

 

 

 

 

 

 

 

 

 

 

 

 

 

 

 

 

 

吉祥紋蓮花樓之青龍

龍王棺

龍王棺01

一竹林燈

蒼茫青山,放眼望去皆是竹林,在這深秋季節,滿山遍野青黃不接,徒見斑點許多,蛛絲不少。

這座山叫做青竹山,山下一條河叫做綠水,這裏是從瑞州前往幕阜山的必經之路。

三匹駿馬在茂密的竹林小徑中緩慢的跋涉,昨天剛下過雨,竹林裏潮濕得很,三匹馬都很不耐煩的在這狹窄的小路上噴著鼻息,三前進兩倒退的走著,剛走了沒一小段路,馬就不走了。

“大霧……”一位騎在馬上的白衣人喃喃的道,“我最討厭大霧。”這裏潮濕至極,依稀很快又要下雨了。

另一匹馬上的乃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人,眉目頗有英氣,“此去十裏沒有人家,若是棄馬步行,或可在天黑之前趕到。”

“步行?”那白衣人的白衣在大霧中微濕,略有些貼在身上,顯得瘦骨嶙峋,比平時還多了七八分骨感,正是“多愁公子”方多病,聞言幹笑一聲,“棄馬也不是不可以,不過趕到村莊天也黑了,前麵還要過河,一樣要等明天,我看我們不如先找個地方躲雨,等明天天氣好點,要趕路也比較快。”

青衣人是聽見了,卻不回答,目光隻在騎馬的第三人身上——其實那人早已下了馬,還從竹叢中拔了一把青草,小心翼翼的塞到馬嘴裏,突然看見青衣人直直的盯著他,本能的在自己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方才明白青衣人是什麽意思,連忙道,“躲雨、躲雨,我沒意見。”

這喂馬的自然是方多病多年的知交李蓮花,青衣人正是梳起頭發的展雲飛,在繡花人皮一事之後,鹹日輦無端絕跡江湖,魚龍牛馬幫卻並沒有偃旗息鼓,這幾日江湖驚傳的頭等大事是——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第五牢被破,位於幕阜山的地牢裏被救出五位魔頭。其中一位號稱“天外魔星”,據傳此人皮膚極黑,兩眼如鈴,肩寬膀闊,比之常人寬了三寸,高了一尺,隻餘一口牙齒分外的白。天外魔星於二十餘年前橫行江湖,殺人無數,此人雖然年紀已大,卻依然未死,這番重出江湖不知又要殺人幾許。聽聞這等怪物逃脫,江湖人心惶惶,對百川院的信任大打折扣。

而方多病三人正是應紀漢佛之邀,前往幕阜山地牢一觀情形,看能不能找出一百八十八牢接連被破之事,究竟紕漏出在哪裏?這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址,天下隻有“佛彼白石”四人知道,若非四人之中有魚龍牛馬幫的奸細,為何地牢被破得如此迅速?而過後又找不到半點線索?

堂堂“佛彼白石”紀漢佛相邀,方多病實是春風得意了幾日,雖然紀漢佛相邀的信函中將方多病、李蓮花和展雲飛三人一並邀請,但方大少卻以為既然紀大俠將他方公子寫在最前麵,那顯而易見易而顯見,紀大俠主要邀請的正是區區在下方公子,外加路人一二作陪,原來他已在前輩高人心中有了如此地位而尤不自知,實在是慚愧、慚愧啊,哈哈哈哈……

不過自瑞州前往幕阜山,要翻越山脈二座,橫跨河流若幹條,且一路荒涼貧瘠,並無什麽蓮塘魚塘盛產絕色美女,他的意氣風發不免日漸低迷,走到青竹山終於忍無可忍,絕不肯再堅持趕路,今日就算紀漢佛親身來到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非躲雨不可!

既然李蓮花方多病二人都說要避雨,當下三人牽馬往山邊走去,隻盼山崖之下有洞穴可以避雨。方多病本以為展雲飛心裏一定不悅,一定恨不得披星戴月日行千裏好盡快到達幕阜山,結果展雲飛居然似乎並不怎麽在意,居然很把他們兩人的意見當一回事,居然還很當真的帶頭牽著馬去找躲雨之處了。

青竹山山勢平緩,並無懸崖峭壁,遠處看著是山崖,走近一看卻是斜坡,三人在竹林中轉了幾圈,放眼望去盡是高低不一大大小小的青竹,非但不知今夕何夕,又因為大霧迷蒙,也不知東南西北了。

轉了三圈之後,三人衣履盡濕,李蓮花終於在滑了第三跤之後咳嗽了一聲,“那個……我覺得,山洞之類是找不到了,而且……我們好像在……迷路……”前麵走的展雲飛也輕咳一聲,方多病本能的反駁,“迷路?本少爺從六歲起就從來不迷路,就算是萬裏大漠也能找到方向……”此時霧氣已濃到十步之外一片迷離,李蓮花欣然看著他,“那這裏是哪裏?”方多病嗆了口氣,理直氣壯的道,“這裏又不是萬裏大漠。”

“這裏隻怕距離我們剛才的路有三四裏之遙了。”展雲飛淡淡的道,“天色已晚,就算找不到避雨之處,大家都是習武之人,就此打坐歇息吧。”他也不在乎地上泥濘雜草,就這麽盤膝坐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李蓮花和方多病麵麵相覷,隻見未過多時,展雲飛頭頂升起蒸蒸白氣,他內息運轉,發之於膚,那一身青衫方才濕透,現在雖然有細雨濃霧,卻在慢慢變幹。方多病卻隻瞪著他屁股下的爛泥,心裏顯然並沒有什麽讚美之意。

正在方多病瞪眼之際,李蓮花將三匹馬拴在一旁的青竹之上,那三匹馬低頭嚼食青草,倒是意態悠閑,方多病抬頭又瞪了李蓮花一眼,“你有沒有酒?”

“酒?”李蓮花拴好了馬正在四下張望,突然被他一問嚇了一跳,“我為什麽會有酒?”

“這鬼天氣,若是有酒,喝上一兩口驅寒暖身,豈不美妙?”方多病搖頭晃腦,“青山綠水,煙水迷離,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李蓮花歎了口氣,“我若是姓曹,說不定就要生氣……”方多病正待問他為何姓曹的要生氣,突的一頓,對著東邊的竹林張望了一下。

“怎麽?”李蓮花順他看的地方看去,隻見昏暗一片,不知道方多病看的是什麽東西。

方多病仍在張望,過了半晌喃喃的道,“我怎麽覺得有光……”

“光?”李蓮花對著那地方看了半天,突的大霧之中,有黃光微微一閃,宛若火光,“那是什麽?”

“不知道,難……難道是……鬼火?”方多病幹笑一聲,“現在在下雨……”他的意思是現在還在下雨,哪裏來的火能在下雨的時候燒起來?

李蓮花搖了搖頭,大霧濃重,就算是二郎神有第三隻眼也看不清那發光的是什麽東西,展雲飛正在打坐,還是乖乖留在原地的好。

但就在他搖頭的時候,方多病身形一晃,已向發光之處悄悄掩去。李蓮花瞪大眼睛,看了看方多病的背影,又瞧了瞧依然在打坐的展雲飛,還沒等他決定留下或是跟上,方多病就又退了回來。

“怎麽?”他知情識趣的問。

方多病眉飛色舞,手指火光的方向,“那邊有棟房子。”

“房子?”李蓮花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天色雖晚,卻還尚未昏暗,喃喃的道,“剛才竟沒看見。”

“剛才我們是繞著山坡過來的,那房子在竹林深處,火光就是從窗戶出來的,想必裏頭有人。”方多病心花怒放,有房子就是不必再淋雨,不管這房子裏的主人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他方大少必然是要進去坐一坐,喝喝茶並順便吃頓飯的了。

“竟有人住在這許多竹子中間,想必不是避世高人,就是文人雅客,”李蓮花慢吞吞的把三匹馬的韁繩又從竹子上解了下來,“你既然怕冷,那麽就……”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方多病勃然大怒,“誰怕冷了?本少爺要不是看在你渾身濕透,拖泥帶水陰陽怪氣奄奄一息的樣子,這種天氣就算是日行百裏也行的!”

方多病勃然大怒,李蓮花隻道,“哦……啊……嗯……展雲飛尚在調息,你留在這為他守衛,我先牽馬過去看看。”

“你先去敲個門,讓主人煮茶倒酒,準備待客。”方多病心裏一樂,“順便問問可否在家裏借住一宿,當然我會付錢。”他堂堂方氏少爺,自然絕不會占這等山野村夫的便宜。

李蓮花嗯了一聲,牽馬走了兩步,突道,“我聽西邊不遠有水聲,或許有條河。”

“河?”方多病皺眉,“什麽河?”

“河……麽……”李蓮花想了半天,正色道,“我記得十幾年前,在青竹山下撫眉河邊,那個……李相夷和‘無梅子’東方青塚在這裏打架……”他還沒說完,方多病驀地想起,大喜道,“是是是!!我怎麽忘了?那東方青塚以精通奇門異術出名,尤其愛種花,李相夷和東方青塚為了一株梅花在這裏比武。當年喬姑娘愛梅,四顧門為對付笛飛聲路過青竹山,看到東方青塚梅苑中有一株異種梅樹,美不勝收,李相夷便要東方青塚許贈四顧門一枝紅梅,且花不得少於一十七朵。因為當時四顧門中上下有女子十七人。東方青塚不允,於是兩人在梅苑比武,東方青塚大敗,李相夷折得一枝梅遠去,之後聽說東方青塚敗後大怒,一把火將自己梅苑燒了,就此不知所終。這事雖然算不上什麽俠義大事,卻是迷倒了許多江湖女子,聽說不少人恨不能入四顧門為婢為奴,能得贈一朵紅梅,死也甘願,哈哈哈……”

李蓮花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日後你若有女兒,這等害人不淺的女婿萬萬要不得。我是說那個梅苑在撫眉河邊上,既然河很近……”

方多病大樂,“那本少爺待會必要去瞧瞧,說不定那棵引起事端的梅樹還沒死,說不定還有什麽遺跡可看,這事展雲飛必然知道。死蓮花你快牽馬去敲門,等我折了梅花回去讓你瞧稀罕。”

李蓮花連連點頭,“極是極是!”他牽馬慢慢走入大霧之中,那三匹馬被他一手拉住,居然乖得很,一步一個腳印靜靜的走去了。

方多病對“相夷神劍”李相夷的種種軼事一向傾慕不已,突然聽聞原來當年“尋梅一戰”的遺址就在左近,自是興奮。

龍王棺02

二殺人的房屋

大霧迷離。

李蓮花全身皆濕,竹林中的泥濘淺淺漫上他的鞋緣,看起來有些潦倒。昏暗迷蒙的光線中,他的臉色微現青白,眉目雖仍文雅,卻毫無挺拔之氣。

那三匹馬老老實實的跟著他,未走多久,一處別院映入眼簾。

那是一處在二樓東麵房間亮燈的別院,庭院不大,卻修有琉璃碧瓦,雕飾精致,不落俗套,二樓那明亮的暖黃燈火映得院中分外的黑,他咳嗽了一聲,老老實實的敲了敲門,“在下寒夜趕路,偶然至此,敢問可否借住一宿?”

門內有老者的聲音沙啞的道,“青竹閃寒霧冷雨,在外麵待得久了要生病的,我這故居客房不少,也住過幾輪的路人了,年輕人請進來吧……咳咳……恕老朽身體有病,不能遠迎。”

李蓮花推門而入,推門的時候“咯”的一聲微響,卻是一隻琵琶鎖掛在門後,主人倒也風雅,琵琶鎖並未鎖上,被磨蹭得很光潤,月光下銅質閃閃發光,鎖上還刻著極細的幾個字跡。屋內搖搖晃晃亮起燈火,一個年紀甚小的少女對外探了個頭,“爺爺,外麵的是個讀書人。”

那少女看似不過十二三歲,李蓮花對她微微一笑,她對他吐了吐舌頭,神情很是頑皮,“你是誰?打哪來的?”

“我姓李,”李蓮花很認真的道,“我從東邊來,想過撫眉河,到西北去。”

“李大哥,”少女對他招了招手,“外麵冷得很,進來吧。”

李蓮花欣然點頭,“外麵的確是冷得很,我一身衣裳都濕了,不知門內可有烤火之處?”說著他忙忙的進屋,屋內果然暖和許多,一位披著襖子的老者拄著拐杖顫巍巍的走了出來,“這個時節最是陰寒,東側有客房,可供你暫住一宿。”

李蓮花指著門外,“過會我還有兩位朋友前來,可否一起叨擾老丈?”

那老者身材肥胖,臉頰卻是枯瘦,有濃濃的病態,咳嗽了幾聲,“出門在外自有許多不便,既然外麵下了雨,那便一起進來吧。”

“如此真是謝過老丈盛情了。”李蓮花大喜,忙忙的往老者指給他的房間去,走了兩三步,突地回過頭來,對著那少女長長地做了個揖,“也謝過妹子盛情。”

那少女一直兩眼圓溜溜的看著他,突地見他感恩戴德口稱“妹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李蓮花連連作揖,這就進了那客房。

進了客房,李蓮花點亮油燈。

燈火漸漸明亮,照亮四周,這是個普通的客房,除了一張木床什麽都沒有,連油燈都是擱在釘在牆上的一塊托板上,床上堆著幹淨的被褥,四下空無一物。

他很爽快的脫了外衣,那外衣濕得都滴出水來,穿著半濕不幹的中衣往被子裏一鑽,就這麽合目睡去。

睡不到一盞茶時分,隻聽大門碰的一聲,有人提高聲音喊道,“有人在家嗎?”李蓮花朦朦朧朧的應了一聲,糊裏糊塗的爬起來去開門。

穿過庭院的時候屋外的寒風煞是刺骨,醒了醒他的精神,大門一開,門外的卻是方多病和展雲飛,隻見方多病瞪眼看著他,一把抓住他前胸,得意洋洋的道,“本公子早就知道你故意說段故事給我聽,非奸即盜,果然展大俠作息一醒就告訴我——當年李相夷和東方青塚比武的地方雖然是在撫眉河邊,卻是撫眉河的山那邊,距離那條河還有十七八裏路呢!”他提著李蓮花搖晃,“你小子是不是想了個借口想打發我和展大俠到外麵那除了竹子還是竹子的荒山野嶺去瞎轉一整晚,好讓你一個人先到這裏來探虛實?死蓮花!我告訴你,本公子一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想甩下我沒門!”

李蓮花正色道,“此言差矣,想當年李相夷和東方青塚在何處比武,隻怕李大俠那時日理萬機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我知之不詳自是理所應當。何況此處老丈樂善好施,凡有外人借宿一概應允,連客房都早已備好,我又為何要讓你們二人在荒山野嶺像那……個一樣亂竄……”方多病大怒,“那個?哪個?你給本公子說清楚你心裏想的是哪個?”李蓮花咳嗽一聲,“那個紅拂夜奔李靖……”方多病的聲音頓時拔高,“紅拂?”李蓮花道,“噓,那是風雅、風雅……你莫大聲嚷嚷,吵醒了老丈將你趕出門去。”方多病一口氣沒消,仍舊怪腔怪調的道,“老丈?本公子在門外站了半日,也沒看到個鬼影出來,這既然是他家,為什麽你來開門?”

李蓮花道,“這個麽……荒山野嶺,一個不良於行的老丈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娃兒一起住在大山之中,準備了七八間客房,專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供人借宿,這等高風亮節自與常人不同,所以你敲門他不開也是理所應當,順其自然的事。”方多病被他氣到的一口氣還沒消,聽他這一段腦筋轉了幾轉,哭笑不得。展雲飛淡淡插了一句,“此地必有不妥,小心為上。”

屋裏卻還是一片寂靜,剛才那老者和少女並未出現,燈已熄滅,悄然無聲。

龍王棺03

“喂喂……死蓮花,不但人不出來,連點聲音都沒有,不但沒有聲音,是連氣息都沒有,你方才當真見了人嗎?”靜聽了一會兒,方多病詫異道,“這裏麵連個人聲都沒有,真的有老丈?”

“當然有。”李蓮花一本正經的道,“不但有老丈,還有好幾個老丈。”

“好……好幾個老丈?”方多病頓時忘了剛才李蓮花硬生生把他比作“紅拂”,“在哪裏?”

李蓮花指了指方才那“老丈”出來的地方,“那裏,”隨後又指了指那少女回去的地方,“那裏。”

展雲飛放慢了呼吸,手按劍柄,靜靜的向那兩個房間靠近,李蓮花歎了口氣,“左邊屋裏有兩個死人,右邊屋裏也有兩個死人。”

方多病凝重了臉色,一晃身就要往房中闖去,李蓮花一抬手,“且慢,有毒。”

“毒?”方多病大奇,“你怎知有四個死人,又怎知有毒?”

“我什麽也不知道,”李蓮花苦笑,“我隻知道這地方顯而易見的不妥,但若是個陷阱,未免也太過明顯,尋常佝僂的老者和年幼孩童如何能在這荒山野嶺長期獨自生活?這裏既無菜地又無魚池,距離鄉鎮有數十裏之遙,就算家裏有個寶庫不缺銀子,難道他們能經常背著數百斤的大米跋涉數十裏地?更不必說會對深夜前來的陌生人如此歡迎,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很歡迎人住進這屋子,不論是誰。”

“然後?”展雲飛果然從不廢話,簡單直接的問。

“然後——然後我就住了進來,但沒有發現什麽古怪,在左右房間裏還有第三和第四人微弱的呼吸聲。”李蓮花歎了口氣,“但我躺下不到一盞茶時間,左右兩側四個人的氣息突然斷了——這麽短的時間,不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人出入,四個大活人突然氣息全無——而能如此殺人於無形的,十有八九,就是劇毒。”

“胡說八道!你說這幾個大活人住在自己家裏,半夜突然被自己毒死了,卻沒毒死你這個客人,根本不合情理,何況你什麽都沒看見,隻是瞎猜一通……”方多病連連搖頭,“不通、不通,既然他們歡迎你,又沒有害你,卻怎麽會害死自己?”

“也許……大概……他們不是這屋子真正的主人。”李蓮花正色道,“這屋子太過幹淨,平時必有人仔細打理,門口掛著琵琶陰陽文字鎖,主人多半喜歡機關……說不定精通機關……如果我遇見的那兩人隻是被困在屋內無法出去,突然遇見了有個自投羅網的路人要進屋,自然是要拚命挽留的。”

“困在屋內?”方多病奇道,“這屋子裏什麽也沒有,也能困住大活人?本公子想走就能走……”展雲飛打斷他,“剛才那兩人,已經死了。”方多病嚇了一跳,展雲飛劍鞘一推,左邊的房門緩緩打開,隻見一個佝僂老者坐在椅上,兩眼茫然望著屋梁,卻已是氣絕多時了。

方多病立刻倒抽了一口涼氣,屋內並沒有什麽太大的異常,唯一的與眾不同的……是這屋裏除了椅上的老者,還有另外一具屍體……

一具須發斑白,穿著粗布衣裳,赤著雙腳,一看就知道是尋常村民的屍體,赫然又是一個“老丈”。

這具屍體靠牆而坐,顯然和死在椅上這位衣著不俗的老者不是一路。

莫非——這也是被困在這屋裏的路人之一?

三人麵麵相覷,繞是都已是慣走江湖的熟客,卻也是相顧駭然。

屋裏並沒有什麽古怪氣味,仿佛那一盞茶之前還活生生的老者隻是睡了,一切都安靜得不可思議。展雲飛屏住呼吸,以劍鞘再度推開另一間的房門,那門內也有兩人,一個是年約三旬的美貌婦人,另一個便是那貌似天真的孩童,隻不過這也是兩具屍體,毫無半點氣息。

方多病呆了,這一瞬間這屋裏所有的門窗都似陰森可怖起來,“這……這莫非有鬼……”展雲飛卻搖了搖頭,他凝視著那小小少女的死狀——她就匍匐在地上,頭向著東南。他的劍鞘再度一推,那房門旁一個櫥子倏然被他橫移二尺,露出牆上一片細小的黑點。

“氣孔……”方多病喃喃的道,“莫非竟是通過這氣孔放出毒氣,瞬間殺了二人?天……這莫非是一個機關屋?”

三人環目四顧,這幹淨空蕩的庭院卻似比三人所遇的任何敵人都深不可測。李蓮花退了一步,慢慢的道,“或許應當試一下能否就此退出……”方多病連連點頭,突又搖頭,想了想又點頭。李蓮花一句話說了一半,飄身而退,人到院門口就落了下來。展雲飛沉聲問道,“如何?”

“毒霧。”李蓮花亮起火折子,轉過身麵對著門外的冷雨大霧,喃喃的道,“原來他們將自己關在屋子裏的原因,是因為大霧……”火折子光芒之下,隻見方才那濃鬱的大霧漸漸變了顏色,蒼白之中微帶藍綠,竟是說不出的詭異。

“毒霧?”方多病和展雲飛都變了顏色,他們在大霧中行走良久,卻並未察覺霧中有毒,“這霧中有毒?”

李蓮花對著大霧凝視半晌,突的探手取出一塊方巾,揚手擲入不遠處迷離的大霧中。過了一會,他揮袖掩麵,竄入霧中將方巾拾了回來,隻見白色方巾已經濕透,就在這短短片刻之間,方巾上已見了三四個微小的空洞,竟是腐蝕所致。

方多病汗毛直立,這霧氣要是吸入肺中,不是刹那間五腑六髒都給穿了十七八個小孔出來?“這毒霧如此之毒,剛才我們也吸入不少,怎麽沒事?”

“想必就在這左近有什麽劇毒之物能溶於水氣,”李蓮花喃喃的道,“隻有大霧濃鬱到一定程度,毒物方能進入霧中,我們走了好運,竟能平安無事走到這裏。”

展雲飛突道,“隻消能在這裏度過一夜,天亮之後水氣減少,我們就能出去。”

李蓮花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方多病忍不住道,“這屋裏的死人也是這麽想,那毒霧還沒進來,自己倒是一命嗚呼。這屋子比外麵的毒霧也好不到哪去……”

“此地此屋,全是為殺人所建!”展雲飛淡淡的道,“這屋主人的癖好惡毒得很。”

“不錯,根本不在乎殺的是誰,好像隻要有人死在這裏麵他就開心得很。”方多病咬牙切齒,“世上怎會有這等莫名其妙的殺人魔,老子行走江湖這麽久,從來也沒聽說過還有這種鬼地方!”

“有!”展雲飛卻道,“有這種地方。”

“什麽地方?”方多病瞪眼,“本公子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展雲飛道,“囫圇屋。”

囫圇屋,為昔日金鴛盟第一機關師阿蠻薩所製,據說其□有一百九十九道機關,被關入其中的人從無一個生還,死狀或有中毒、或刀砍、或火燒、或針刺、或腰斬、或油炸……應有盡有,隻有人想象不到,沒有囫圇屋做不到的殺人之法。

但據說囫圇屋金碧輝煌,乃是一處鑲有黃金珠寶的樓房,充滿異域風情,絕非這麽一處平淡無奇的庭院。並且囫圇屋一直放在金鴛盟總壇,在十一年前早已毀於李相夷與肖紫衿聯手的一劍,自然不會突然重現在此。

方多病從未聽過囫圇屋的大名,等展雲飛三言兩語將這事講了一遍,他既恨為何自己不是出道在十一年前,又恨展雲飛語焉不詳,更恨不得把展雲飛腦子裏裝的許多故事挖了出來裝進自己腦子裏替他再講過一遍方才舒服。

“故事可以再講,但再不進屋去,外麵的霧就要過來了。”李蓮花連連歎氣,“快走、快走。”方多病一下竄入屋裏,三人在廳堂中占了片刻,不約而同的擠入方才李蓮花睡過的那間客房。李蓮花想了想,又出來關上大門,再關上客房的門,仿佛如此就能抵擋那無形無跡的毒霧一般,展雲飛和方多病看他瞎忙,展雲飛立刻撕下幾塊被褥將門縫窗縫牢牢堵住,方多病卻道屋裏有無聲無息的殺人劇毒,這般封起來說不定死得更快。

這屋子不大,三個大男人擠在一處,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李蓮花想了想,又動手去拆床。方多病隻怕床後也有什麽會吐毒氣的氣孔,連忙和他一起動手,展雲飛拔出佩劍,“二位閃開。”李蓮花拖著方多病立刻逃到牆角,隻見劍光暴漲繚繞,一聲脆響,那木床已成了一堆大小均勻的碎渣。李蓮花讚道,“好劍法。”方多病哼了一聲,顯然不覺這劈柴劍法有何了不起,是死蓮花自己武功差勁之極大驚小怪。

床碎之後露出牆壁,這牆壁上卻沒有氣孔。展雲飛並不放鬆警惕,持劍在屋裏各處敲打,卻並沒有敲出什麽新鮮花樣出來,這仿佛便是一間極普通的房間。

龍王棺04

難道這一夜竟能如此簡單的對付過去?展雲飛在看牆,方多病卻一直盯著那被劈成一堆的木床,這屋裏除了那堆木床之外本也沒啥好看的,突然他大叫一聲,“螞……螞蟻!”展雲飛驀地回頭,隻見從那破碎的木頭之中慢慢爬出許多黑點,赫然正是一隻隻螞蟻。原來這木床的木材中空,中間便是蟻巢,展雲飛劈碎木床,這些螞蟻受到驚擾便爬了出來。

這絕不是一窩普通的螞蟻,這些螞蟻都有半個指甲大小,比尋常螞蟻大了不下十倍,兩對螯卻是橙紅色,黑紅相應,看起來觸目驚心。方多病目瞪口呆的看著那些源源不斷爬出來的螞蟻,想象這些東西一旦爬到自己身上的樣子,頓時不寒而栗。

這許多螞蟻突然爬了出來,雖然三人都是江湖高人,但拍螞蟻這等事和武藝高低卻沒多大關係,武藝高也是這麽一巴掌拍死,武藝低也是這麽一巴掌拍死。隻見三人不約而同開始動手殺螞蟻,一開始方多病還“芙蓉九切掌”、“淩波十八拍”什麽的招呼來招呼去,猛見李蓮花一巴掌兩三隻拍得也不慢,頓時醒悟,開始左右開弓劈裏啪啦殺。那木床畢竟不大,設計這螞蟻機關的主人顯然也並沒有想到這麽小小一間客房會鑽進三個人,一個時辰不到,那螞蟻已被三人殺得七七八八,便是剩下幾隻命大的也不足為患了。方多病擦了擦頭上的汗,呼出一口氣,他媽的殺螞蟻比殺人還累,抬起頭來,卻見展雲飛和李蓮花臉色都不算釋然,“怎麽?被咬傷了嗎?”

展雲飛淡淡看了李蓮花一眼,“你看如何?”

李蓮花歎了口氣,“你聽。”

螞蟻之災剛剛過去,隻聽“咚”的一聲悶響,不知是什麽東西重重踩了下地麵,牆壁竟是微微搖晃起來,方多病瞠目結舌,隻聽那沉悶的“咚”、“咚”之聲由遠而近,有個沉重的東西從後院慢慢爬來,聽那腳步聲顯然不是人,卻不知是什麽東西,要命的是這東西竟然沒有氣息之聲!

不是人、不是動物!

難道是——

“碰”然一聲巨響,屋裏三人猛地貼牆而立,一麵牆轟然倒塌,一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怪頭撞塌一麵牆壁,穿了進來,隨即寒芒一閃,自那辨認不清的東西身上驟然伸出六支刀不像刀,劍不像劍的東西,隻聽“篤篤篤篤篤篤”一連六聲,六支鋒刃一起入牆,李蓮花展雲飛都躍身而起,方多病著地一滾,僥幸沒有受傷。門外燈火一閃,那撞破牆壁的東西非人非獸,竟是一個巨大而古怪的鐵籠,它倒不是自己走過來的,卻是一直支在後院假山之上,這屋內木床破碎之後,不知和這假山上的鐵籠有何牽連,鐵籠自斜坡上滾落。這東西沉重異常,這牆壁又異常的薄,莫怪一撞就穿,鐵籠中顯然裝有不少機關暗器,一撞之後先射出六支長鋒,三人驟不及防,狼狽躲閃,上躍的兩人尚未落地,鐵籠中嗡的一聲射出數十點寒芒,展雲飛半空拔劍,但聽叮當一陣亂響,這數十點寒芒被他一一撥落。方多病滾到鐵籠之旁,拔出玉笛,對鐵籠重重一擊,“錚”的一聲脆響,那鐵籠竟分毫不損,顯然也是一件異物。

方多病一擊之後,心知不妙,立刻著地再度一滾,那鐵籠受他一敲,嘩的一聲鐵皮四散激射,露出第二層外殼,卻是一層猶如狼牙一般的鋒芒鋸齒。那激射的鐵皮亦是鋒銳異常,自方多病頭頂掠過,當的一聲射入牆壁,入牆二寸有餘。方多病心裏大叫乖乖得不得了,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逃過一劫,突然腿上一痛,他翻身坐起,呆了一呆,按住小腿。

李蓮花和展雲飛同時回頭,但見方多病著地一滾,滾過方才被展雲飛撥落的黑色暗器,腿上頓時鮮血長流。展雲飛即刻趕到他身邊,劍尖一刮,把那暗器挑出,臉色有些變了,“別說話,有毒!”

就在這一瞬間,方多病的腿已然麻了,他心裏涼了半截,行走江湖這幾年,他不算當真曆過什麽大險,卻難道這一次……

“背——”李蓮花的聲音驀地響起,展雲飛一個念頭閃過自己尚未明白,前胸一痛,一物穿胸而出,他低頭看著自胸前穿出的長箭,口中微微一甜,回頭看向李蓮花,“外麵……”

方多病親眼看見展雲飛就在他身邊咫尺被一箭穿胸,一時竟是呆住,隻以為是做夢。就在他呆住一瞬,李蓮花急閃而來,叮的一聲脆響,他不知以什麽東西斬斷穿牆射入展雲飛背後的箭身,將展雲飛平托到他方才站的一角。展雲飛還待再說,李蓮花凝視著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展雲飛當下閉嘴,李蓮花拔出斷箭,點他四處穴道,就讓他平躺在地上,展雲飛見他做唇形:“不要動”,於是點了點頭,心裏漸漸開始明白——這庭院之中確實沒有活人,但卻有人在院外隱藏行跡,跟蹤聲音以強弓射箭傷人。

古怪的鐵籠,神秘的弓手,四個死屍,彌漫的毒霧。

這庭院之中,今夜究竟在發生什麽。

是有意設伏,或是無意巧合?

他們是陷入了一個針對“佛彼白石”的陷阱,或隻是在錯誤的時間踏入了一場別人的遊戲?

方多病已全身麻痹,動彈不得,腦子似也僵了,隻一動不動的瞪視著麵前的那個狼牙似的鐵籠。李蓮花靜靜地站在屋中,展雲飛重傷倒地。

就在此時,淡藍的毒霧自牆麵的破損之處,緩緩的飄了進來。

龍王棺05

三打洞

便在這個時候,李蓮花的手伸了過來,捂住他的眼睛,隨即背後要穴一麻,他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方多病人事不知,展雲飛重傷倒地,李蓮花看了那毒霧兩眼,突地扒下方多病的外衣,小心翼翼的繞過那已然靜止的怪異鐵籠,以木床的碎屑為釘,釘在牆壁那個大洞上。轉過身來,那鐵籠就在他身後不到一尺之處,這東西雖非活人,卻是觸之見血。展雲飛並未昏迷,胸前一箭雖然貫穿肺葉,但李蓮花點穴之力平和,促使積血外流,並未淤積肺內,傷情並不致命。在這個時候,要他拔劍而起,和人動手拚上一命,他依然可以發揮八成功力,但李蓮花要他躺下,他便躺下。

他在少年時便很敬這個人,十幾年後,即使在這個人不再少年,但在展雲飛眼裏,他並沒有變。

所以他聽話。

以這個人的意旨為意旨是一種本能。

在展雲飛想到“以這個人的意旨為意旨是一種本能”的時候,李蓮花卻瞪著那四麵獠牙的怪物發愁,這東西顯然還藏有無數機關,隻需稍微震動或碰觸就會激發,好大的一塊燙手山芋卻長滿了刺無處下嘴,何況這東西的樣子長得實在像個帶刺的椅子讓他多看兩眼便忍不住想笑。

怎麽辦?

屋外的毒霧慢慢浸濕方多病那件長袍,不過方氏所購的衣裳質地精良,加上方大少闖禍成性,家裏為他添置的衣裳在尋常綢緞中夾雜了少許金絲,令衣裳更為堅韌,可略擋兵器一擊。正是如此,這件衣服在毒霧之中並沒有即刻腐蝕,而是慢慢濕透,屋外的水汽沿著長袍緩緩滑落,凝成一滴滴的毒水,在地上積成了水窪,居然沒有侵入屋內。

李蓮花想了很久,突然趴在地上聽了聽,又摸了摸屋裏的地麵。這屋地上鋪的是尋常的地磚,他轉身在方多病身上摸索了一陣,突然摸出一柄劍來。此劍名為“爾雅”,方多病持它橫行江湖久矣,後來嫌長劍俗了,去換了把玉笛。李蓮花想方設法叫他吹一曲來聽聽,方多病卻不肯。

這一次紀漢佛信函相邀,四顧門當年以劍聞名,現在的門主肖紫衿也以劍霸天下,他也就偷偷摸摸的又把“爾雅”帶了出來。

“爾雅”此劍為方氏重金專門為方多病打造,劍型單薄輕巧,劍柄鑲以明珠白玉,華麗非常,和方多病的氣質十分相融。李蓮花輕輕拔出“爾雅”,不發出絲毫聲息,隨即極輕極輕的在地上劃了一劍。

劍入寸許,毫不費力。展雲飛麵上露出驚訝之色,此劍之利不在任何傳聞中的名劍之下,卻籍籍無名。李蓮花在地上劃了個二尺來長二尺來寬的方框,爾雅入地二尺有餘,這是柄難得的寶劍,他卻當做鋸子來用。將地磚鋸開之後,他將方多病抱了過來,放在展雲飛身旁,爾雅一揚,往一側牆上射去,隨即手掌按在那被他切畫出來的方框上。

“叮”的一聲劍入數寸,隨之“篤”的一聲箭鳴,院外那人果然還等著聲音,一支長箭幾乎不差分毫射入“爾雅”貫入的牆壁。牆壁微微一震,地麵也輕輕一抖,地上那鐵籠砰地一聲再度射出數十點黑芒。李蓮花手掌已然按在地磚上,這切下的地磚少說也數十將百斤,卻見他以“粘”勁一揮掌將地上那一大塊地磚硬生生抬了起來,地下露出一個大坑。鐵籠射出黑芒,再度往前滾動,隻聽“轟”的一聲,那東西驀地掉進李蓮花硬生生挖開的坑裏,叮咚乒乓一陣亂響,突地聲音漸消漸遠,卻不見暗器射出。

李蓮花掌運粘勁橫起那一大塊地磚和黃土,正好擋住鐵籠第一輪黑芒暗器,此時院外那弓手顯然也聽屋內情況不對,篤篤篤一連三響,三支長箭貫牆而入,弓弦聲不絕於耳,他顯然已不再聽聲發箭,而是不管人在何處,是死是活,他都要亂箭將這屋裏的東西射成刺蝟。

二尺長二尺寬的泥板擋不住屋外勁道驚人的長箭,李蓮花匆匆探頭一看——方才被他翻起的地方露出一個大洞——難怪那鐵籠一掉下去不見蹤影。此時要命的長箭在前,顧不得地下是什麽玩意,他抓起方多病,當先從大洞裏跳了下去。展雲飛按住胸口傷處,隨即跳下,地下並不太深,下躍丈許之後,後腰有人輕輕一托,一股熱氣自後腰流轉全身,展雲飛落地站穩,“不必如此。”

助他落地的是李蓮花,這房間下的大洞卻是個天然洞穴,自頭頂的破口所露的微光看來,四麵潮濕,左右各有幾條通道,自己站立的這條似乎乃是主幹,筆直向下。方才跌落的那古怪鐵籠正是沿著向下的通道一路滾了下去,在沿途四壁釘滿了黑芒暗器。

“這是……”展雲飛皺眉,“溶洞?”

龍王棺06

但凡山奇水秀,多生溶洞,青竹山山雖不奇,水也不秀,但馬馬虎虎也是有山有水,因此山裏有個溶洞也並不怎麽稀奇。李蓮花歎了口氣,“嗯,溶洞,溶洞不要命,要命的是這是個有寶藏的溶洞……”

“寶藏?”展雲飛奇道,“什麽寶藏?”

李蓮花在方多病身上按來按去,不知是在助他逼毒,還是在摸索他身上是否還有什麽救命的法寶,“展大俠。”

展雲飛極快的道,“展雲飛。”

李蓮花對他露齒一笑,“你不覺得……外麵那些要射死我們的箭有點……不可理喻……仿佛隻因我們踏入屋中卻沒有死,他氣得發瘋非射死我們不可……”

展雲飛頷首,“不錯,並且那些箭不是人力所發,也是出於機關。”李蓮花連連點頭,“不錯,即便是弓上高人,也不可能以這等強勁的內力連發十來箭,箭箭相同,這箭穿牆之後尤能傷人,若是人力所發,抵得上二三十年苦練。”展雲飛突然笑了笑,“這箭若是人射的,我就已經死了。”李蓮花又連連點頭,“所以,外麵有個人,他手上持有能射出長箭的厲害機關,他不懼毒霧,他意圖殺人但他又不敢進來,為什麽?”

展雲飛淡淡的道,“自然是他不能進來。”

“不錯,在我們殺螞蟻的時候,鐵籠射暗器的時候,因為聲音太雜,他無法射箭,這說明這人聽力不好,”李蓮花正色道,“若非受了重傷,便是不會武功。”

展雲飛笑了,“他也許不會武功,但他精通機關。”李蓮花也笑了,“不錯,他不怕毒霧,他精通機關,他知道從哪個角度射箭箭能穿牆,死在這屋裏的四個人卻既怕毒霧,又不通機關,所以——”

“所以很可能屋外的那個,才是真正的屋主。”展雲飛苦笑,“如果外麵的是屋主,那麽他為什麽在外麵?”

“那問題自然是出在四個死人身上,”李蓮花又歎了口氣,“而我們不幸成了那四個死人的同夥……”

兩人麵麵相覷,過了半晌,展雲飛問,“這和寶藏有什麽關係?”

“那四個死人死在兩個屋裏,既不像同道,也不像同門。”李蓮花道,“感情看起來很差,能讓一些不同道的人聚集在一起的事有幾件。一是開會,二是尋仇,三是尋歡作樂,四是寶藏……”他東張西望了一下,苦笑道,“你覺得像哪個?”

展雲飛啞口無言,喉頭動了一下,“這……”

“這件事的蹊蹺之處還有很多,”李蓮花突地道,“這整件事……”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在左邊通道之中突然露出了一張臉。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臉頰消瘦得隻剩個骷髏的輪廓,眼圈黑得驚人,見到有人站在溶洞中,尖叫一聲,撲了過來。李蓮花見他撲得踉蹌,還打不定主意是要阻要扶,卻見那人摔在方多病身前,定睛一看,卻又慘叫一聲,踉踉蹌蹌的奔了回去。

展雲飛一怔,李蓮花喃喃的道,“我早就說你這副骨瘦如柴的樣子遲早要嚇到人,這人原本要出來吃人,竟也被你嚇跑……”

“老子倒也想要嚇跑,隻是跑不動而已。”地上“昏迷不醒”的方多病突然有氣無力的道,“這是什麽鬼地方?”李蓮花彎下腰來溫柔的看著他,“這是個鬼窟。”

方多病躺在地上,一點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我怎麽到了這裏?”李蓮花指了指頭頂,“我在地上挖了個坑,坑裏突然有個洞,於是我們都跳了下來。”方多病咳嗽了兩聲,“他奶奶的,為什麽你每次在地上打洞,洞裏都會有些別的……”他終於坐了起來,在自己身上摸了幾下,身上的麻痹卻已好了大半,他仔細一看,腿上的傷口流出一大堆黑血,不知是誰助他運功逼毒,將體內的毒血逼出了一大半。自己運功一調,內息居然沒有大損,心下一樂,能助人逼毒而不損真元,這等功力自是非展雲飛莫屬了。沒想到這位大俠自己中箭受傷,還有這等功力,不愧是當年能與李相夷動手的人啊。在身上摸了好一會兒,確認四肢俱在,皮膚完整,方大公子終於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現在是要怎地?”

“這裏是個溶洞,洞裏許多岔路,在其他岔道裏有人。”展雲飛說話簡單幹練,“這裏有古怪。”方多病聽得莫名其妙,“什麽和什麽?”李蓮花慢吞吞的道,“那座充滿機關的屋子,還有殺人的毒霧,就蓋在這個溶洞頂上。我猜這溶洞裏或許有什麽寶物,引了很多人來這裏尋寶,上麵那屋子的主人隻怕誤以為我們也是……”方多病脫口接話,“來尋寶的?他奶奶的,老子家裏金山銀山寶石山堆得像豬窩,誰稀罕什麽寶了,殺人也不先問問行情,真他媽的莫名其妙!”

“這底下恐怕有不少人。”李蓮花正在聽聲,幾條通道中都傳來人聲,遙遠而複雜,“問題……問題恐怕不僅僅是寶藏。”展雲飛胸口流血過多,有些目眩,微微一晃,方多病連忙扶住他,他自己卻是個跛子,兩個人都踉蹌了幾步。李蓮花左顧右盼,喃喃的道,“我看……我看我們最大的問題是要先找個地方躺躺,可惜這下麵都是餓鬼,若是有些食水,下麵也不算太壞,這邊……”他一隻手扶住展雲飛,一隻手托住方多病,三人一起慢慢的在通道中走動起來。

地下溶洞四通八達,要走出條出路來很難,但要鑽得更深卻很容易,三個人轉了幾個圈,就找到了個不大不小的洞穴,艱難的躲了進去。

龍王棺07

四麵八方的通道裏有不少人,不知道為了什麽聚集在這裏,其中有一些似乎已經餓瘋了,還有個神秘古怪的機關客就在頭頂上等著殺人。不管這一切是為了什麽,先養好自己的傷才是上上之策。

這是個莫約可以容得下五個人的洞穴,展雲飛胸口有傷,一坐下就閉目養神,不再說話,方多病卻開始懷念起他家英翠樓、雪玉舫、洪江一枝春茶樓等等酒樓裏妙不可言的菜肴,忍不住自那隻蜜汁鬆雞說到芙蓉香雪湯再說到燒烤孔雀腿油炸小蜻蜓,李蓮花本來很有耐心的聽著,聽到最後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我很想說餓了,但實在又不餓了。”

“你肚子餓的時候連昆侖山上的蚯蚓都吃,這下還怕起蜻蜓來了?”方多病嗤之以鼻,“當老子不知道前年你去昆侖山迷路,那白茫茫的滿山是雪,除了幾隻蚯蚓啥也沒,你不吃得可歡了?”

李蓮花正色道,“那叫做冬蟲夏草……”他看了方多病腿上的傷口一眼,“走得動嗎?”方多病腿上仍然乏力,但既然李蓮花問了,他單腳跳也要蹦得比他快,立刻道,“走得動走得動!如何?”

李蓮花指了指展雲飛,“展大俠外傷很重,這底下不太安全,你既然走得動,去給他弄點水回來。”方多病張口結舌,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我一個人去?”李蓮花道,“外麵餓壞的瘋子見了你就跑,自然是你去。”方多病瞪眼道,“那你呢?”李蓮花一本正經的道,“我自然是坐在這裏休息。”方多病目瞪口呆,隻聽他又道,“快去快回,展大俠失血太多,定要喝水。”方多病被他用“展大俠”的大帽子扣了兩次,恨恨的瞪了他兩眼,搖搖晃晃的走了出去。

方多病離開不久,李蓮花伸指往展雲飛胸前點去,展雲飛雙目一睜,一把抓住他的手,淡淡的道,“不需如此。”李蓮花柔聲道,“別逞強,年紀也是不輕了,你又還沒娶老婆,自己該多照顧自己些。”他仍是在展雲飛胸口點了幾指,揚州慢的內勁透入氣脈,展雲飛失血雖多,元氣不散,胸前背後的傷口均在收口。展雲飛鬆開手,臉上也不見什麽感激之色,過了半晌,他道,“你的功力……”李蓮花微笑,“現在你若要爬起來和我比武,我自是非輸不可。”展雲飛搖了搖頭,他從不是多話的人,這次卻有些執著,一字字的問,“可是當年在東海所受的傷?”李蓮花道,“也不全是。”展雲飛未再問下去,吐出一口氣,他伸手去摸劍柄,一摸卻摸了個空。

就在這時,不遠處微微一響,兩人即刻安靜下來,隻聽隱約的鐵器拖地之聲緩緩而過,隨即軲轆聲響,又似有車輪經過。聲響來自不遠處的另外一條通道,那拖地的鐵器聲很輕,等聲音過去,展雲飛壓低聲音,“鐵鏈。”

李蓮花頷首,不錯,那鐵器拖地之聲正是幾條鐵鏈,在這古怪的溶洞之中,是誰身帶鐵鏈而過?

鐵鏈聲過去,洞口白影一閃,隻穿著中衣,越發顯得骨瘦如柴的方多病抱了個直口寶珠頂的瓷罐回來,竟是平安無事。李蓮花忙忙的去看那瓷罐,瓷罐裏確實是一罐清水,展雲飛失血多了也確是口渴,也不客氣,就著瓷罐喝了起來。方多病慚慚的一邊看著,李蓮花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你從哪裏摸來的死人罐子?”

他的話一說出口,展雲飛似乎嗆了口氣,卻依舊喝水,方多病幹笑道,“你怎麽知道?”李蓮花敲了敲那瓷罐,“這東西叫將軍罐,專門用來放骨灰,這地下難道是個墓?”方多病聳聳肩,指了指外麵,“我沿著來路走,一路上沒見到半個人,一直走到你打洞下來的地方。我想那鐵籠怪暗器厲害,它滾下去的地方大概不會再有活人,就沿著鐵籠怪滾下去的路走。”李蓮花欣然道,“你果然是越來越聰明了。”方多病得意洋洋,摸了塊石頭坐下,翹起二郎腿,“然後走到底就有個湖,我四處摸不到裝水的東西,突然看見湖邊上堆滿了這玩意,就抓了一個倒空了裝水回來。”

李蓮花怔了怔,“湖邊上堆滿了這玩意?”方多病點頭,“堆得像堵牆一樣。”展雲飛不再喝水,沉聲問,“罐裏當真有骨骸?”方多病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死人罐裏當然有骨骸,老子也不是故意用這個給你裝水回來,那骨骸被老子抖進水裏,罐子也洗幹淨了……”李蓮花皺起眉頭,“這地下如果放了許多骨灰罐子,或許……或許這裏真是個墓。”方多病抓了抓頭皮,“墓?可是下麵全是水啊,有人在水坑裏修墓的嗎?”李蓮花喃喃的道,“天知道,但這可是個不但有許多死人,還鑽進來許多活人的地方……”他突地往地上一躺,“天色已晚,還是先睡一覺。”方多病心裏一樂,大咧咧也躺下,“老子今天真是累了。”展雲飛閉目打坐,以他們在竹林中迷路的時間計算,此時已近二更,的確是晚了。

不管溶洞中究竟是寶藏或墓穴,一切疑問都可等明日再說。

但李蓮花和方多病睡得著,他卻不敢睡。

劍不在手,方才那奇怪的鐵鏈之聲讓他有些緊繃,在蘄家住得久了,再過上危機四伏的日子,他竟有些不適應。

這一夜過得出奇的安靜,寂然無聲,仿佛溶洞裏這一塊角落全然被人遺棄。展雲飛不敢睡,但揚州慢的真力點在身上,前胸背後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坐著坐著不知何時朦朧睡去。當他醒來的時候,李蓮花和方多病還在睡,他突的有些苦笑,身在險境,竟有人能睡得如此舒服,倒是了不起。

又過了好一會兒,方多病打了個大哈欠,懶洋洋的起身,閉著眼睛四處摸索了一陣,沒找到衣裳,茫然睜大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那外衣從昨天醒來就不見了。李蓮花被他無端摸了兩下,也茫然坐了起來,呆呆的看了方多病好一會兒,眨眨眼睛,眼裏全是迷茫,“幹什麽?”方多病喃喃的問,“我的衣服呢?”李蓮花本能的搖搖頭,“你的衣服不見了,我怎會知道……”突然想起他那件價值千金的衣服的確是被自己拿去當門簾,頓時噎住。方多病一見他臉上的表情,立刻怒道,“本公子的衣服呢?”李蓮花幹笑,“扔毒霧裏了。”方多病大怒,“那一早起來我穿什麽?”李蓮花道,“在這地下黑不隆冬,穿什麽都一樣……”方多病冷笑,“極是極是,既然穿什麽都一樣,那你的衣服脫下來讓給我穿!”李蓮花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袖,抵死不讓,“萬萬不可,你我斯文之人,豈可做那辱沒斯文之事……”方多病暴怒,“他奶奶的,你脫老子衣服就是英雄好漢,老子要脫你衣服就是辱沒斯文了?你當老子稀罕你那件破衣服?老子要穿你衣服那是你的榮幸……”

那兩人為一件衣服打成一團,展雲飛隻做不見,耳聽八方,潛查左右是否有什麽動靜。方多病眼看逮不住李蓮花,突的施展一招“左右逢源”,一腳將李蓮花絆倒,雙手各施擒拿將他按住,得意洋洋的去扒他的衣服。李蓮花當即大叫一聲,“且慢!我有新衣服給你穿——”

龍王棺08

此言一出,不但方多病一怔,連展雲飛都意外了。昨夜混亂之際,大家的行李都扔在馬上,李蓮花哪裏來的新衣服?方多病更是奇了,“新衣服?你也會有新衣服?”李蓮花好不容易從他手裏爬起來,灰頭土臉頭昏眼花,甩了甩頭,“嗯……啊……衣服都是從新的變成舊的……”方多病斜眼看著他,“那衣服呢?”李蓮花從懷裏扯出個小小的布包,方多病皺眉看著那布包,這麽小一團東西,會是一件“衣服”?

展雲飛眼見這布包,腦中乍然一響,這是——

李蓮花打開那布包,方多病眼前驟然一亮,那是團極柔和雪白的東西,泛著極淡的珠光,似綢非綢,雖然被揉成了一團,卻沒有絲毫褶皺。他還沒明白這是什麽,展雲飛已低呼出聲,“嬴珠!”

嬴珠?方多病仿佛依稀聽過這名字,“嬴珠?”展雲飛過了片刻才道,“嬴珠甲。”

嬴珠……甲?方多病隻覺自己的頭嗡的一聲被轟得七葷八素,“嬴嬴嬴嬴……嬴珠甲?”展雲飛點了點頭,“不錯。”

嬴珠甲,那是百年前蘇州名人繡進貢朝廷的貢品,據傳此物以異種蛛絲織就,刀劍難傷,雖不及嬴握,穿在身上卻是夏日清涼如水,冬日溫暖如熙,有延年益壽之功。嬴珠甲進貢之後,被禦賜當年鎮邊大將軍蕭政為護身內甲,傳為一時佳話。回朝後蕭政將此物珍藏府中,本欲靜候聖上歸天之時將嬴珠甲歸還同葬,不料一日深夜,在大將軍府森嚴戒備之下,此物在藏寶庫中突然被盜,此案至今仍是懸案。又過數十年,此物在倚紅樓珍寶宴上出現,位列天下寶物第八,結果珍寶宴被金鸞盟攪局,天下皆知嬴珠甲落到笛飛聲手上,又隨金鸞盟的破滅銷聲匿跡。

卻不想這東西今日竟然出現在李蓮花手中。方多病叫了那一聲之後,傻了好一會兒,“死蓮花,這東西怎麽會在你手裏?”這問題不但方多病想知道,展雲飛也想知道,這是笛飛聲的東西,為何會在李蓮花手裏?李蓮花麵對兩雙眼睛,幹笑了好一會兒,“那個……”方多病哼了一聲,“少裝蒜,快說!這東西哪裏來的?”李蓮花越發幹笑,“我隻怕我說了你們不信。”方多病不耐煩的道,“先說了再說,這東西在你手裏就是天大的古怪,不管你說什麽我本就不怎麽信。”

“這東西是我從海上撿來的。”李蓮花正色道,“那日風和日麗,我坐船在海上飄啊飄,突然看見一個布袋從船邊飄過去,我就撿回來了。天地良心,我可萬萬沒有胡說,這東西的的確確就是在那海上到處亂飄……”

“海上?”方多病張大嘴巴,“難道當年李相夷和笛飛聲一戰,打沉金鸞盟大船的時候,你正好在那附近坐船?”李蓮花道,“這個……這個……”他一時想不出什麽話來應答,展雲飛卻已明了,突然笑了笑,“莫約是笛飛聲自負武功,從來不穿嬴珠甲,隻把這衣服放在身邊。那艘大船被李相夷三劍斬碎,沉入大海,船裏的東西隨水漂流,讓你撿到了吧?”

他很少笑,這一笑把方多病嚇了一跳,李蓮花連連點頭,欽佩至極的看著展雲飛,“是是是。總而言之,這衣服你就穿吧,反正本來也不是我的,送你送你。”方多病看著那華麗柔美的衣服,竟然有些膽寒,展雲飛淡淡的道,“你身上有傷,嬴珠甲刀劍難傷,穿著有利。”方多病難得有些尷尬,抖開嬴珠甲,別別扭扭的穿在身上,那衣服和他平日穿的華麗白袍也沒太大區別,他卻如穿了針氈,坐立難安。

李蓮花欣然看著他,方多病憑空得了件衣服,卻是一肚子別扭,看他那“欣然”的模樣心裏越發窩火,恨恨的道,“你有嬴珠甲,竟然從來不說。”李蓮花一本正經的道,“你若問我,我定會相告,但你又沒有問我。”方多病跳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正要破口大罵,那白色衣袖隨之一飄,方多病罵到嘴邊的話突然統統吞了下去。

這雪白衣袖飄起來的模樣,他似乎曾在哪裏見過。

這種風波水月,如仙似幻的衣袂,依稀……似曾相識。

方多病突然呆住,李蓮花轉過頭來,“展大俠,傷勢如何?”

展雲飛點了點頭,“揚……”他突然頓住,過了一會兒淡淡的接下去,“……確是一流,我傷勢無礙。”李蓮花欣慰的道,“雖說如此,還是靜養的好,能不與人動手就不與人動手。”展雲飛卻不答,反問,“我的劍呢?”李蓮花道,“太沉,我扔了。”展雲飛雙眉聳動,淡淡的看著李蓮花,過了一會兒,他道,“下一次,等我死了再卸我的劍。”李蓮花張口結舌,惶恐的看著他,展雲飛目中的怒色已經過去,不知為何眼裏有點淡淡的落寞,“有些人棄劍如遺,有些人終身不負,人的信念,總是有所不同。”李蓮花被他說得有點呆,點了點頭,“我錯了。”

“死蓮花,”方多病看著自己的袖子發了半天呆,終於回過神來,“頂上那個洞還能回去嗎?我看從地底下另找個出口好像很難,這地下古怪得很,既然天亮了,外麵的毒霧應當已經散了,要離開應該也不是很難。”李蓮花道,“是極是極,有理有理,我們這就回去。”他居然並不抬杠,方多病反而一呆。展雲飛也不反對,三人略略收拾了下身上的雜物,沿著昨日奔來的道路慢慢走去。

龍王棺09

通道裏依然一片安靜,昨日逃得匆忙,今日通道中似乎是亮了一些,除了天亮之外,通道深處似乎燃有火把。走到昨日那洞口下方,竟然還是空無一人,李蓮花抬起頭來,頭頂上那不大的破口光線昏暗,不知上頭還有些什麽,方多病躍起身來,仗著他那身嬴珠甲就要往上衝。李蓮花驀地一把拉住他,“慢著。”

方多病疑惑回頭,李蓮花喃喃的道,“為什麽不封口……”展雲飛也很是疑惑,敵人自地洞躍下,隔了一夜,非但沒有追兵,連洞口都毫無遮攔,這是為什麽?是因為上麵有更多埋伏嗎?李蓮花遊目四顧,朦朧的光線之下,隻覺溶洞上層四周凹凸不平,布滿黑影,突然引燃火折子,往溶洞四壁照去。

火光耀映,溶洞四壁上的陰影清晰起來,方多病目瞪口呆——那是一層密密麻麻的菌類,蘑菇模樣的東西,柔軟的蓋子重重疊疊,一直生到了昨夜打破的那洞口上去,一夜功夫也不知長了多少出來。李蓮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蘑菇……”方多病看著洞壁上許許多多的蘑菇,莫名其妙,“長在洞裏的蘑菇倒是少見。”展雲飛皺眉看著這些蘑菇,沉吟良久,“這些蘑菇生長在通風之處,你看凡是有洞口的地方,越靠近通風口蘑菇長得越密,但不知這些東西是偶然生長在這裏,或是什麽毒物。”

“這洞口不能上去。”李蓮花突然道,他一把抓住方多病和展雲飛,“快走快走,這地方不能久留,這東西有毒。”方多病和展雲飛吃了一驚,三人匆匆忙忙自那地方離開,沿著昨天鐵籠滾下去的路筆直走到方多病取水的湖邊。

這是個很深的地下湖,水色看來黝黑實則很清。

在湖的東邊累積著數以千計的將軍罐,如果每一個罐子裏都有屍骨,那湖邊至少堆積了上千具屍骸。放罐子的土堆被人為地挖掘成梯形,將軍罐就整齊的羅列在一級一級如台階般的黃土上。

台階共有九層,每一層整齊堆放著一百九十九個罐子,有一層少了一個,正是被方多病抱走,九層共有一千七百九十一個。每一個罐子都蒙著一層細膩的灰塵,顯然自被放在這裏之後,並沒有被動過,這雖然是個溶洞,卻有許多通風口,自然遍布塵沙。

而那個射出無數暗器,稀奇古怪的鐵籠就靜靜躺在湖邊的淺灘裏,地上四處都是它射出來的黑芒、短箭和毒針。方多病抓了抓頭,“奇怪,這地方這麽大,竟然沒半個人在,有一千多具屍骨的地方怎麽也算個重要的地方吧?怎麽會沒人?”

“看來不是因為這東西掉下來所以才沒人。”李蓮花慢慢走過去看著那古怪的鐵籠,“你看它射出這麽多暗器,一路下來卻沒有半具屍體,也沒有半點血跡,顯然昨天它滾下來的時候這裏就沒人。”展雲飛舉目四顧,“如果說昨夜我們找到的洞穴那邊之所以沒人,是因為那邊到處長滿了毒菇,那這邊沒人——難道是因為這裏也有什麽毒物?”李蓮花嗯了一聲,仍舊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鐵籠。

在這個時候,他才當真看清了這是個什麽東西。

這東西很像一張椅子,之所以被當做個鐵籠,是它在椅子上頭還有個似傘非傘的擋板,左右各有兩個像輪子的東西,但普通輪子是圓的,這東西左右兩側卻是一大一小兩個八角形的怪圈。通體精鋼所製,四麵八方都有開口,因為方多病那揮笛一擊,它已炸裂外層鐵皮,露出內裏那一層狼牙似的鋼齒。因為摔得重了,那椅座扭曲破裂,座內一層一層一格一格全是放各類暗器的暗格。

“死蓮花,小心!”方多病驀地一聲大喝,撲過來一把把李蓮花拖出三丈來遠。展雲飛一掌拍出,隻聽轟然一聲巨響,水聲如雷,李蓮花抬起頭來,隻見漆黑的水潭中一個什麽東西掉頭遊過,潛入深深的水中。

“那是什麽東西?”方多病失聲道,李蓮花道,“蛇。”展雲飛深深地吸了口氣,“是一群的蛇。”

隻見潭水中漸漸湧起波浪,方才掉頭而去的東西繞了一圈又遊了回來,水中緩緩有數條黑影隨之浮起,但見鱗光閃爍,嘶嘶有聲。

果然是蛇,還是和人大腿差不多粗細的蟒蛇。

洞壁生有毒菇,水中一群蟒蛇。如展雲飛之輩自然不欲徒然和一群蟒蛇打架,三人不約而同縱身而起,越過那重重瓷罐,直落瓷罐之後。

那一堆瓷罐之後,卻是一個諾大的巨坑,坑內燈火閃爍。三人估計有錯,隻當瓷罐後隻是土丘,卻不知竟是個深達十數丈的大坑,身子一輕,三人各自吐氣,方多病大袖飄拂,在洞壁上快步而奔,滴溜溜連轉九圈,安然落地。展雲飛胸口有傷,一手護胸,左掌在洞壁上一拍一揮,身形如行雲飛燕,掠至對麵壁上,再拍一掌,如此折返,三返而落。兩人落地之後,隻聽兵器之聲錚然作響,叮叮咚咚好不熱鬧,仔細一看,隻見十幾把明晃晃的兵器統統指著落入人群中的另外一人,他們兩人方才那番了不得的輕功身法倒是沒幾個人看見。

那沒頭沒腦撲進人群中的自然是李蓮花,人一站直,嘩啦啦兵器比劃了一身,上至名刀名劍,下至竹棍鐵鉤,以至於竹枝古琴等等不一而足。李蓮花僵在當場,這地下巨坑之中竟然有不少人,且光頭者有之,道髻者有之,錦衣華服者有之,破衣爛衫者有之,卻清一色都是二十上下的少年,也不知誰去哪裏找齊了這許多品種的少年,委實令人咋舌。

“哼!昨晚我就聽說來了新人。”坑中一位相貌俊美,頭戴金冠的白衣少年冷冷的道,“聽說闖過了紫嵐堂,了不得得很。”另一位相貌陰翳偏又抱著一具古琴的黑衣書生也陰測測的道,“又是一個送死的。”

李蓮花張口結舌的看著這許多人,頭上那些通道空無一人,原來是因為人都擠在這坑裏了,眼角一飄,尚未看到這坑裏究竟有何妙處,他先看見了一個人。

然後他就歎了口氣。

龍王棺10

四坑

方多病和展雲飛此時也被幾把刀劍指住,坑中的許多人將三人逼到一處,那頭戴金冠的白衣少年冷冷的問,“你們在哪裏得的消息?”

哪裏的消息?方多病莫名其妙,我們分明是半夜來借宿,被毒霧逼進了一家黑店,然後就這麽摔了下來,難道住黑店還要先得到消息,約好了再住?這是什麽道理?李蓮花卻道,“這位……好漢……”他見那少年眼睛一瞪,連忙改口,“這位少俠……我們不過在玉華山下偶然得了消息,說這……墓中有寶藏。”

“想不到這消息散播得這麽廣,她的朋友真是越來越多了,是太多了一些。”白衣少年冷笑,“就以你們這幾個那幾下三腳貓的輕功身法,一個就像倒栽蘿卜,一個走幾步踏壁行還一瘸一拐,另一個半死不活的模樣,也想染指龍王棺?”

龍王棺?方多病還是第一次聽說,展雲飛微微搖頭,表示他也不曾聽說,李蓮花道,“這個……這個人間至寶,雖然……自然……”

白衣少年手中握的是一柄極尖極細的長刀,聞他此言,突然間收了回來,“無能之輩,倒也老實,你叫什麽名字?”李蓮花看著他手裏的刀,“我姓李。”白衣少年嗯了一聲,仰起頭來,他一仰起頭,身邊的人突然都似得了暗令,嘩啦啦兵器收了一大半。

卻見他仰頭想了一會,“你等三人既然能玉華山下得了消息,想必是見過她了?”

他?她?方多病隻覺這白衣少年前言不搭後語,全然不知在說些什麽,展雲飛皺起眉頭,顯然他也不知“她”是個什麽玩意,卻聽李蓮花微笑道,“嗯,她美得很,我再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

“她讓你來、讓我來、讓他們來,”白衣少年喃喃的道,“我不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麽……”一時間似乎失誌起來,眉間湧上愁容。他盛氣淩人的時候鼻子宛如生在天上,這一愁起來倒生出幾分孩子氣,李蓮花安慰道,“不怕不怕,那個……她心裏在想什麽,我也不知道,不過她既然請大家都到這裏來,想必有她的道理。”白衣少年愁從中來,被他安慰了兩句,呆了一呆,勃然大怒,“你是什麽東西,她心裏想什麽為什麽要你知道了?”李蓮花張口結舌,隻聽有人微笑接話,“角姑娘贈與藏寶圖,讓我等到此地尋找龍王棺,不論是誰,隻要有人能打開龍王棺,非但其中的寶物全數相贈,還可與角姑娘有夜宴之緣。不才在下以為,角姑娘隻是以這種方法為自己挑選一位可堪匹配的知己。白少俠武功絕倫,出身名門,是眾人楚翹,何必與這位先生相比較?”

那白衣少年哼了一聲,聽這話的意思,麵前這位最多稱個“先生”,連個“少俠”都稱不上,武功既不高,年紀又大,狼狽不堪確實無一處可與自己比擬,當下怒火減息,轉過身去,“賈兄人中龍鳳,你都不曾見過她的真麵目,這小子居然見過……我……我……”他背影顫動,顯然十分不忿。李蓮花幹笑一聲,看著說話的那位“賈兄”,隻見這人羽扇綸巾,風度翩翩,正是新四顧門那位年少有為的軍師傅衡陽。

隻見傅衡陽穿了身貴公子的打扮,手持羽扇,站在眾人之中。他的容貌也是不俗,加上衣飾華貴,氣質高雅,和滿身是泥灰頭土臉的李蓮花之流相比自然是人中龍鳳。方多病眼見這位軍師那身衣裳,不免有點悻悻,新四顧門運轉的銀兩大半是他捐贈,雖然說送出去的錢就是別人家的,但看見傅衡陽穿金戴銀,他卻不得不穿著這件該死的贏珠甲,心裏老大的不舒服。展雲飛一語不發,他年過三旬,受傷之後甚是憔悴,眾人都當他是方多病的跟班,自不會當他也是來爭與“角姑娘”的夜宴之緣。他自然認得那“賈兄”便是傅衡陽,但看過一眼之後他便不再看第二眼。

傅衡陽揮了揮手,也不知是用了什麽法子,居然讓這坑裏的許多少俠都很以他馬首是瞻,“眾位無需驚訝,既然角姑娘相邀了我等,自然也會相邀他人。此時人越多,對找到那‘龍王棺’越是有好處,等尋到‘龍王棺’所在,我等再比武分出個高低,讓武功最高之人去開那寶藏就是了。”那白衣少年點了點頭,黑衣書生哼了一聲,後邊許多衣著奇異的少年也不吭聲,傅衡陽一舉衣袖,衣冠楚楚的對方多病微笑,“我來介紹,這位是斷璧一刀門的少主,白玿白少俠,他身後這十五位,都是斷璧一刀門的高手。”

方多病隨隨便便點了點頭,斷璧一刀門他有聽過,是個隱匿江湖多年的神秘派門,傳說有“出岫”一刀為江湖第一快刀,名氣很大。傅衡陽又指著方多病對白玿微笑道,“這位是‘方氏’的少主,‘多愁公子’方多病方公子。”

此言一出,白玿的臉色頓時變了,坑裏霎時鴉雀無聲,“方氏”何等名頭,方而優在朝野兩地地位卓然,絕非尋常江湖門派所能比擬。方多病咳嗽一聲,那些看著他的目光瞬間都是又嫉又恨,他板著個臉,方才白玿鼻子朝天,氣焰很高,現在他鼻孔朝天,氣焰比他更高。切!和老子比家世比公子,老子才是江湖第一翩翩美少年佳公子,你算個屁!

他發髻雖然淩亂,但那身衣裳卻是飄逸華美,何況這濁世翩翩佳公子的姿態他練得久了,姿態一擺,手持玉笛,頓時玉樹臨風。白玿的驕氣刹那矮了幾分,臉色青鐵,“賈兄如何認得方氏的公子?”

“實不相瞞,在下和方公子有過棋局之緣。”傅衡陽微笑,“方公子的棋藝,在下佩服得緊。”方多病想起這軍師那一手臭棋,心下一樂,“賈公子客氣,其實在下隻是偶然得到消息,好奇所至,倒也不是非要爭那一夜之緣。”胡扯對方大少來說那是順理成章的事,雖然不知道李蓮花和傅衡陽話裏鬼鬼祟祟指的是什麽,但絲毫不妨礙他接下去漫天胡扯。

白玿的臉色微微緩了緩,顯然他愛極了那“角姑娘”,方多病心裏揣測那角姑娘難道是角麗譙……這位仁兄莫非失心瘋了,竟然意圖染指那吃人的魔女——不過角麗譙喜歡吃人的毛病,江湖上倒是還未傳開,他多半還不知情……心裏想著,看著白玿的目光未免就多了幾分幸災樂禍。

龍王棺11

“如今誤會已解,”傅衡陽道,“大家還是齊心協力尋找龍王棺吧。”白玿惡狠狠地瞪了方多病幾眼,轉過頭去,帶著他十五護衛往東而去。黑衣書生往西,另三位光頭的不知是和尚或是禿頭的少年往南,二位道冠少年往北,另有一些衣著各異的少年也各自選了個角落。漸漸隻聽挖掘之聲四起,他們竟是動手不斷挖掘泥土,這整個十數丈的大坑,竟是他們動手一起挖掘出來的。

方多病瞠目結舌,眼見他們不斷挖掘,再把泥土運到坑上,堆積在另外一邊,正是他們邊挖邊堆,這坑才深達十數丈。李蓮花十分欽佩的看著傅衡陽,“可是軍師要他們在此挖掘?”

傅衡陽羽扇一揮,頗露輕狂之笑,“總比他們在通道裏亂竄,誤中毒菇瘋狂而死,或者互相鬥毆死傷滿地來得好。”李蓮花東張西望,“選在此處挖坑,有什麽道理?”傅衡陽指了指地下,“此地是整個溶洞之中唯一幹燥、覆有豐厚土層的地方,龍王棺龍王棺,若是一具棺木,隻有這個地方能埋。”

“賈兄所言……有理。”李蓮花呆呆的看著十數丈的坑頂,火光輝映之下,隱約可見溶洞頂上那些結晶柱子所生的微光,淼若星辰。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問,“不知賈兄可有在通道裏發現某些……身帶鐵鏈,或者乘坐輪椅的人?”

傅衡陽眉頭皺起,搖了搖頭,“我等自水道進入,在地底河流中遭遇蛇群,經過一番搏鬥進入此地,並未見到身帶鐵鏈或乘坐輪椅的人。”李蓮花喃喃的問,“那……白少俠是如何得知,這溶洞頂上有一處庭院,叫做紫嵐堂?”傅衡陽道,“白玿是角麗譙親自下帖,給了他地圖要他到這裏尋找龍王棺,我在路上截了一隻鹹日輦,搶了張本要送給九石山莊賈迎風的地圖,頂著賈迎風的名過來了。這裏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受了角麗譙的信函,說能在此地打開龍王棺的人,能與她有夜宴之緣,於是蜂擁而來。我將接到信函之人聚在一起,剛來的時候,本要從紫嵐堂進入,但紫嵐堂機關遍布,主人避而不見,三次嚐試失敗,這才轉入水道。”

“角麗譙的信函?”方多病忍不住道,“這裏麵一定有鬼,女妖挑撥這許多人到這鬼地方挖坑,絕對沒好事,這些人都給鬼迷了心竅?堂堂魚龍牛馬幫角幫主的信也敢接,她的約也敢赴?”傅衡陽朗朗一笑,“如何不敢?”方多病被他嗆了口氣,若是角麗譙下帖給傅衡陽,他自是敢去,非但敢去,還必定會穿金戴銀的去,說不定他這次搶了賈迎風的信,就是因為角麗譙居然忘了給他這位江湖俊彥發請帖……李蓮花卻道,“角大幫主的確美得很,接了她的信來赴約,那也沒什麽。”

赴約赴到在別人的房子下挖了個十數丈的大坑,這也叫“那也沒什麽”?方多病望天翻了個白眼,“然後你們進來了就在這裏挖坑,啥別的事也沒做?”傅衡陽頷首,“此地危險,當先進入的幾人觸摸到洞壁上的毒菇,神智瘋狂,水塘中仍然有蛇,我等也無意和紫嵐堂的主人做對,所以都在此地挖掘、尋找龍王棺。但是昨*****們打破洞穴之頂,推落機關暗器,聲響巨大,這裏人人聽見。”

他說得淡定,方多病卻已變了顏色,“你們沒動紫嵐堂的主人,那死在紫嵐堂中的人又是誰?”傅衡陽一怔,“死在紫嵐堂中的人?”展雲飛淡淡的道,“嗯。”

他“嗯”得簡單,方多病已是一連串的道,“我們是昨天黃昏時分抵達青竹山,山上霧氣很重,莫名其妙的看見竹林中有燈光,”他指了指頭頂,“想借宿就進了紫嵐堂,結果紫嵐堂裏不見半個活人,隻有四個死人。”傅衡陽微微變色,“死人?我等是二日前試圖進入紫嵐堂,隻因這溶洞的入口就在紫嵐堂內,結果受主人阻擾未能進入,那時候並未見到其他人在院內。”方多病道,“四個衣著打扮、年齡身材都完全不同的死人,根據死……李蓮花所說,他進去的時候,這些人並沒死,但是在一盞茶時間內,那四個人竟然一起無聲無息的斷了氣。”傅衡陽沉聲道,“前日我等潛入紫嵐堂,那主人雖然不允我等進入院內,卻也不曾下殺手,否則我等早已傷亡慘重,如果那四人隻是為龍王棺而來,紫嵐堂的主人不會下殺手,他守在此地,早已見得多了。”他抬起頭來,“他為何要殺人?”

方多病白了他一眼,他怎會知道那人為何要殺人?“後來外麵的毒霧逼人,我們鑽進客房,結果木床裏麵都是會咬人的螞蟻,外麵滾進來一個會亂發暗器的怪東西,那紫嵐堂的主人還在外麵向我們射箭,害得我們在地上打洞躲避,一打洞就掉了下來。”後來發生的事實在古怪,饒是方多病伶牙俐齒也是說得顛三倒四,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原來上麵四個死人不是你們一夥的,甚至很可能也不是為了龍王棺來的?”

“紫嵐堂的主人對我們放箭,是誤以為我們和那四個死人是同道。”李蓮花道,“那四人不知做了什麽,能把他逼出紫嵐堂,又把他氣得發瘋,非要把我們這些‘同道’殺死不可。”方多病哼了一聲,“有膽子你回去問問。”傅衡陽卻點了點頭,“不錯,在我等不知情的時候,紫嵐堂中必定發生了大事。”

展雲飛緩緩的問,“但那主人並沒有死,我等既然和那四人並非同道,隻消誤會消除,自然就能問清楚發生何事。”站得遠遠的李蓮花喃喃的說了句不知什麽,傅衡陽沉吟,“紫嵐堂的事或許和龍王棺的事並不關聯,雖然紫嵐堂發生變故,但是底下毫無異狀。”展雲飛點了點頭,傅衡陽又道,“我們也動手挖土,以免惹人生疑。”

李蓮花早已站在一處角落漫不經心的挖土,一邊動手一邊發呆,方多病卻對那“龍王棺”也很好奇,不住在眼前的黃土堆裏東挖西挖,隻盼挖出什麽稀罕東西來瞧瞧,但挖來挖去,除了黃土就是黃土,什麽都沒有。

挖了一會兒,李蓮花喃喃的問,“不知那龍王棺生的什麽模樣……”他還沒說完,突的隻聽白玿一聲震喝,“什麽人?”眾人倏然無聲,一起靜默,隻聽十來丈的坑頂上一陣輕輕的鐵鏈拖地之聲慢慢經過,叮當作響,自東而來,由西而去,十分清晰。

但大家都在坑底,仰頭看去,除了洞頂那星星一般的晶石,卻是不見任何人影。

又過片刻,那鐵鏈聲又叮當自西而來,極慢極慢的向東而去。

坑底眾人麵麵相覷,不禁都變了顏色,在底下挖掘兩日,誰也不遇見這種事,這溶洞裏難道還有別人?

上麵拖著鐵鏈走來走去的是什麽人?

是敵是友?

為何不現身?

鐵鏈之聲慢慢遠去,如果是敵人出現,坑底都是熱血少年大不了拔劍相向,但什麽都不曾出現。

奇異的鐵鏈之聲,給諾大的坑洞蒙上了一層詭異之色。

這傳說藏有龍王棺的溶洞之中,當真什麽都沒有麽?

龍王棺12

白玿轉過頭來,另一位光頭卻穿著件儒衫的少年低聲道,“我去瞧瞧。”傅衡陽道,“且慢!”那光頭少年道,“我不怕死。”傅衡陽道,“他已走遠,靜待時機。”光頭少年頓了一頓,點了點頭。

李蓮花拍了拍手上的泥,眼見眾人提心吊膽,一半心思在挖土,一半心思在仔細傾聽哪裏還有什麽怪聲,終於忍不住問傅衡陽,“那龍王棺究竟是什麽東西?”傅衡陽怔了一怔,“你不知道?”李蓮花歉然看著他,“不知道。”傅衡陽道,“龍王棺,便是鎮邊大將軍蕭政的棺槨,當年他鎮守邊疆,蒙皇上禦賜了許多寶物。”方多病忍不住對自己身上那件衣裳多瞧了兩眼,隻聽傅衡陽繼續道,“你們可知當年蕭政贏珠甲被盜一案?”李蓮花連連點頭,傅衡陽笑道,“其實蕭政當年被盜的東西遠不止一件贏珠甲,隻是贏珠甲此物後來現身珍寶宴,又被笛飛聲所得,所以名聲特別響亮而已。當年蕭政被盜的是九件寶物,贏珠甲不過其中之一,但究竟是哪九件寶物,年代已久,那件事又是懸案,倒是誰也不清楚。但和九件寶物一起失竊的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蕭政為自己準備的棺材。”方多病也沒聽說過龍王棺的故事,奇道,“棺材?還有人偷棺材?”

傅衡陽點了點頭,“蕭政常年駐守邊疆,早已為自己準備了棺材,他的棺材傳說是黃楊所製,誰也不知那大盜是如何盜走棺材,這已是不解之謎。”方多病迷惑不解,“盜寶也就算了,他費這麽大力氣偷棺材幹什麽?”傅衡陽微微一笑,“又過十年,蕭政戰死邊疆,他是巫山人氏,出身貧寒,無親無故,朝廷本待他的屍身回京,將他厚葬,但蕭政的遺體在路上就失蹤了。”方多病嗆了一口,“盜屍!”傅衡陽大笑起來,“不錯,十年前盜寶,十年後盜屍,那偷棺材的人和偷屍體的人多半是同一個,這人想必不願蕭政葬在京城,故而一早把他的棺材偷走了。”方多病苦笑,“這……這算是朋友還是敵人?”傅衡陽笑容漸歇,“盜寶之人早已作古,但龍王棺還在,單是一件贏珠甲就已令世人向往不已,那餘下的八件珍寶不知是什麽模樣——你當這許多人全都是為了角麗譙的美色而來?龍王棺中的秘藏以‘價值連城’稱,絕不誇張……”

“角麗譙的地圖便是說明那失蹤不見的‘龍王棺’就在這裏?”李蓮花喃喃的道,“但這裏卻是個水坑……”他晃了晃腦袋,“傅公子,我覺得……這個坑已經挖得太深……那上麵若是有人,把黃土震塌下來,隻怕我們都要遭殃……”傅衡陽羽扇一動,“我早已交代過了,底下的泥土運上去之後,全數夯實,上麵的黃土堅若磐石,絕不會塌。”李蓮花唯唯諾諾,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又道,“那些觸摸了毒菇之後,神智瘋狂的人呢?”傅衡陽頗為意外,凝思片刻,斷然道,“他們走失了。”

李蓮花嚇了一跳,“一個都沒有回來?”傅衡陽道,“沒有。”他目光炯炯的看著李蓮花,“你可是有什麽話想說?”李蓮花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往東一指,“我隻是在剛進來的時候,看見過有人。”傅衡陽仍然牢牢地盯著他,盯了好一會兒,“那說明他們沒死,很好。”

很好?李蓮花歎了口氣,展雲飛卻突然插了一句,“你將他們放出去探路?”傅衡陽哈哈一笑,竟不否認,“是又如何?”方多病吃了一驚,臉色有些變。傅衡陽泰然自若,“此地危機四伏,角麗譙既然下帖相約,豈會毫無準備?他們貪財好色而來,又神智盡失,我放他們出去探路有何不可?”

“你——”方多病勃然大怒,“你草菅人命,那些人就算瘋了也不一定沒救,那是人命又不是野狗,就算是野狗也是條命,你怎麽能放他們去探路?”傅衡陽卻越發瀟灑,“至少我現在知道,最少有一條路,沒有危險。”方多病怔了怔,傅衡陽淡淡的道,“你心裏要是他媽的不高興,我下麵說的話你就可以當做放屁。我放了十五人出去,你們卻隻瞧見一人,剩下那十四人呢?”他仰天一笑,“莫約都迷路了吧。”

方多病駭然,和展雲飛麵麵相覷,十五人出去了,但那些通道裏絕不可能當真有十五個人在。

毒菇隻生長在洞頂通風之處,蛇群隻在水裏。

那十四個人……

究竟、遇見了什麽?

就在方多病駭然之際,那陣輕飄飄的鐵鏈拖地之聲又響了起來。

龍王棺13

五虛無的鐵鏈

土坑底下再度鴉雀無聲,方才說要上去的光頭少年縱身而起,在土坑壁上一借力,居然是南少林“九座聽風”身法,這果然是個和尚。

然而坑頂上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條漫長的鐵鏈,貼地輕輕的往前拖著。

那拖著鐵鏈的人竟然並不在坑頂上。

光頭少年呆呆的看著那幽靈般往前移動的鐵鏈,拔刀砍了它一刀,那鐵鏈卻是絲毫不損,依然慢慢向前而去。這條極長的鐵鏈自東而來,向西而去,消失在古怪的通道之中。他渾然不解,躍回坑底,向白玿和傅衡陽將上邊的情形講了。

“沒有人?”傅衡陽也是頗為意外,“隻有一條鐵鏈?”光頭少年點頭。方多病莫名其妙,“隻有鐵鏈?”李蓮花抬起頭來,喃喃的道,“鐵鏈?”他看著坑道裏那飄搖的燈火,火把的火焰很直,插在洞壁上照得人眉目俱明。隨著空空蕩蕩的鐵鏈聲過去,隱隱約約在極遠的地方,有轂轆轉動之聲,仿佛有輪椅之類的東西在移動,卻又似是而非。

正在這個時候,“當”的一聲,白玿的手下有人在牆上挖到了東西,頓時欣喜若狂,“少爺!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龍王棺!”

傅衡陽幾人一起望去,隻見瞬間眾人已經擠在一起,拚命向著那藏有異物的一角挖去。有刀有劍的紛紛向那堅硬的異物砍落,心下均盼這龍王棺就是被自己一刀劈開,那其中的寶藏和貌美如花的角麗譙可都是自己的了。一時間隻見劍氣如虹刀光似雪,光芒萬丈瑞氣千條向那異物直擊而去,眾人聯手驟見竟有這等威勢,情不自禁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且慢!”

劍氣刀光之中人影一閃,有人道,“砍不得!”

誰也沒想到在這要命的時候會有人突然衝了進去,大吃一驚,然而手上功夫不到,一刀砍下卻收不回來,眼見這人就要被數十把刀劍瞬間分屍的時候,三道人影閃入,但聽叮叮當當一陣亂響,間雜嗚呼哀哉之聲,那數十把刀劍突地脫手飛出,把整個坑洞釘了個滿牆。

白玿的細刀還在手裏,一刀受阻,自覺受了奇恥大辱,瞪著那擋在前麵的人,整個人都憤怒得快要燒了起來。

那闖入人群大叫“且慢”的人正是李蓮花。

那三個為他擋刀擋劍的自然便是方多病、展雲飛、傅衡陽三人。李蓮花突然闖入陣中,他們三人莫名其妙,不及細想便跟著衝了進去,施展渾身解數將砍落的兵器一一架開,等擋完之後,三人一起看向李蓮花,都是一臉疑惑。

李蓮花擋在那泥土中露出的那塊異物前麵,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將異物旁的黃土剝了一塊下來,隨後又是一塊。

那埋在土裏的東西漸漸顯了形狀,火光之下光芒閃爍,卻並不是口棺材,而是一根鐵條。

鐵條?

眾人麵麵相覷,李蓮花從地上拾了把刀起來,在鐵條旁挖了兩下,“當”的一聲刀尖碰到硬物,居然在鐵條之旁還有一塊鐵板。

“這是……”傅衡陽抄起另一把刀,快速刮去鐵板旁的黃泥,在明亮的火光之中,眾人眼前赫然出現的是一塊巨大的鐵板,鐵板之外十二鐵棍整齊羅列,那陣勢宛若鐵板之中封住了什麽妖魔邪獸。白玿茫然看著這被人從深達十數丈的地下挖出來的鋼板,“這是什麽東西?”

傅衡陽笑道,“不論它是什麽,總之它不是龍王棺。”他盯著李蓮花,從容的微笑,仿佛方才李蓮花竄出去的時候大吃一驚的不是他一樣,“李先生如何知曉這黃土中的並不是龍王棺?又是為何砍不得?”他問得輕鬆,那眼中的神色便如逮了老鼠的貓兒,那老鼠已萬萬不能逃脫。

李蓮花縮了縮脖子,眾目睽睽之下,他要抵賴也無從賴起,隻得幹笑一聲,“因為……龍王棺不在這裏。”

白玿變了臉色,厲聲道,“你知道龍王棺在哪裏?你——”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驟然那鐵板之內碰的一聲巨響,那堅若磐石的鋼板上居然凸出一塊拳頭大小的凸起,一陣如獅吼虎嘯的聲音從鋼板內傳來,沙啞陰邪的嘶吼,仿佛自地獄中傳來。白玿的話頓住,眾人從頭到腳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這鋼板裏麵竟然有活物?這裏麵是什麽東西?妖……妖魔鬼怪嗎?

碰的一聲之後,那鋼板上碰碰之聲不斷,很快凸起一片,眾人茫然相顧,按照這樣下去,這鋼板再堅韌也會被打穿,怎麽辦?

“賈兄!”白玿忍不住叫道,“這裏麵是什麽東西?”傅衡陽怔了一怔,答不出來,他怎知這地下挖出來的是什麽東西?但見嘶吼之聲越來越強,他素來膽大,此時眼見鋼板岌岌可危,裏麵不知要鑽出什麽怪物,一股寒氣自心底湧出,頭腦竟有些亂了。李蓮花從鋼板前遠遠逃開,溜到他身後低聲道,“賈兄!上坑頂,拉鐵鏈!快!”

傅衡陽悚然一驚,方寸已亂之下,不假思索縱身而起,李蓮花隨他躍起,兩人奔上坑頂,那鐵鏈還在移動,李蓮花抓住鐵鏈,向著它移去的方向用力扯動。傅衡陽學他拉住,兩人發力一扯,隻聽轂轆之聲大作,幾塊沙礫自遠方滾來,格拉格拉一個巨物自一處通道滾了出來,來勢甚快,轟然自坑中落下!

巨物落下,疾風刮過,傅衡陽大吃一驚,這坑下許多人命,這東西如此巨大,落了下去,下麵還有人活命麽?低頭一看,卻見一個寬達丈許的鐵球搖搖晃晃懸在半空,被鐵鏈掛在半空。坑底的少年麵無人色,畢竟驟然看到一個巨大的鐵球從天而降,對誰都是莫大的衝擊。傅衡陽全身汗出如漿,心跳異常的快,抓著鐵鏈的雙手都在顫抖,李蓮花卻對著坑底大喊,“賈兄有令:底下的鐵籠再有動靜,馬上將它埋了!”

埋了?包括“賈兄”在內,坑上坑下數十人都很茫然,這從天而降的是一顆鐵球,如何能把那鋼板“埋了”?

卻聽鐵籠中咯咯咯傳來一陣沙啞遙遠的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琵公子,算你又贏了一次,老子落在你手裏,不辱炎帝白王之名……哈哈哈哈……不過總有一天我會出去,我會親手剝你的皮斷你的骨,將你的人頭放在火中慢慢的烤……”這話聲之狂妄魔邪,讓人聞之色變,白玿一聽“炎帝白王”之名,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幹淨,全身竟忍不住瑟瑟發抖。方多病大吃一驚,展雲飛足尖一挑,自地上挑了柄劍握在手中,全身戒備。

“炎帝白王”是金鸞盟座下三王之一,武功之高據傳不在笛飛聲之下,隻是他在四顧門攻破金鸞盟的第一戰中就敗於李相夷與肖紫衿聯手,很快銷聲匿跡,卻不知竟然是被禁錮在此。這人乃是一代魔頭,若是讓他脫困而出,大家勢必一起死在他手下。但他口中所稱的“琵公子”大家卻都不知是誰,這位“琵公子”竟能將炎帝白王困在地底十來年,不知又是怎樣了不得的人物。

傅衡陽全身衣裳為冷汗濕透,炎帝白王……這十數丈土坑之中的鋼板之後,竟然是炎帝白王,方才若不是李蓮花阻攔,眾人將鋼板砍斷,後果不堪設想。他看了李蓮花一眼,卻見李蓮花趴在坑邊看那大鐵球,雙手對著坑下喊,“開鐵球,開鐵球!”

坑底眾人驚魂未定,雖見一個大鐵球在頭頂搖晃,卻不知要如何“開”,炎帝白王縱聲狂笑,當的一聲巨響,那鋼板裂了條縫隙,已隱約可見鋼板內中有燈火。危急之時,展雲飛拔劍而起,人在半空對鐵球一劍斬落,隻聽劍開鐵器錚然一聲,鐵球中黃土轟然落下,又將鋼板嚴嚴實實的埋了起來。展雲飛落身黃泥之上,方多病搶身上去,大叫“夯實!壓住,別讓他出來了!”坑裏眾人一擁而上,拾起兵器又拍又打又踩,把那黃土壓得猶如石塊一般,隱約還可聽見底下撞擊之聲,但要撞破鋼板挖開夯土出來,已很困難了。

大家麵麵相覷,無不出了一身冷汗。

傅衡陽手裏緊緊拽著鐵鏈,眼見李蓮花從坑邊爬了起來,左拍右拍,忙著拍掉身上的塵土,他嘴角牽動了一下,“你怎知底下埋的是炎帝白王?你又怎知拉動鐵鏈會引出藏土鐵球?你……”

李蓮花轉過身來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傅衡陽眉頭聳動,“你說什麽?”李蓮花歉然道,“我不知道這底下埋的是炎帝白王,也不知道拉動鐵鏈會扯出一個大鐵球,更不知道鐵球裏麵藏著許多黃土……”傅衡陽冷哼一聲,“胡說八道!你若不知道地下埋著炎帝白王,為何阻攔大家砍斷鋼板?”李蓮花溫和的道,“阻攔大家砍斷鋼板,是因為我知道龍王棺並不在地下。”傅衡陽沉默了一陣,臉上突的見了笑容,“李樓主果然非池中之物,傅衡陽甘拜下風,虛心求教。”

龍王棺14

“不敢、不敢,慚愧、慚愧”李蓮花對傅衡陽的“甘拜下風虛心求教”受寵若驚,“我隻是不在局中,有些旁觀者清而已。”傅衡陽何等機敏,“局?角麗譙布了個局,莫非她發帖傳信邀請各地少俠前來尋找龍王棺,用心不止在收服麵首,亦不在令這些少年自相殘殺,而在其他?”李蓮花咳了一聲,“傅少……軍師……”他想傅衡陽多半比較喜歡人家稱呼他“軍師”,果然傅衡陽的臉色不自覺的緩了,他繼續道,“近來應在忙碌‘佛彼白石’座下一百八十八牢被破之事,傳聞許多大奸大惡之徒重見天日,這事出自角大幫主手筆,讓百川院最近很受非議。”

傅衡陽道,“不錯。”這事他不但知道,還知曉其中許多細節,但不知李蓮花突然扯到這件事上是什麽道理?李蓮花道,“這事說明魚龍牛馬幫最近在針對百川院采取行動,頂風破牢的意圖很明顯。”傅衡陽又道,“不錯。但這和龍王棺有何關係?”李蓮花的語氣越發溫和,“角麗譙給諸位少俠發了信函,邀請他們到此地尋找龍王棺,畫了地圖,表示那寶藏就在此地。”傅衡陽頷首,李蓮花卻又道,“而我等三人卻是因為迷路,從山林裏兜兜轉轉,誤入此地。”傅衡陽皺起眉頭,“不錯。”李蓮花道,“那紫嵐堂的主人見到你等英雄少年,隻是避而不見,並沒有下殺手;而見到我等三人非但狠下殺手,還趕盡殺絕,這是為什麽?”傅衡陽道,“因為紫嵐堂發生變故,他誤以為你們和他的敵人是同夥。”李蓮花微笑,“嗯……這說明兩件事,其一,紫嵐堂的主人不在乎你們尋找龍王棺,但他不許你們自紫嵐堂的入口進入溶洞;其二,你們另尋他法進入溶洞以後,他受人襲擊,被逼出了紫嵐堂。這是為什麽?”

傅衡陽並不笨,“如果這兩件事真有聯係,那就是說——有人不希望他幹擾我們尋寶。”李蓮花欣然道,“不錯,紫嵐堂是一處四處機關的庭院,這裏是荒山野嶺,除了一個據說藏有龍王棺的溶洞什麽都沒有,那紫嵐堂的主人住在這裏幹什麽?他將房子建在溶洞之上,溶洞的入口在他家院子裏,這不能說隻是巧合,很可能——他在看守這個溶洞。”傅衡陽卻搖頭,“這說不通,如果紫嵐堂的主人是為了看守龍王棺而住在此地,那麽我們為龍王棺而來,他卻無動於衷。”李蓮花柔聲道,“那是因為他看守的並不是龍王棺。”

此言一出,傅衡陽心中驟然如白晝雪亮,他已明白他誤了什麽,他在何處被角麗譙的局圈住,至此再也看不清真相!“原來——”他突然縱聲狂笑起來,“原來如此!角麗譙名不虛傳,是我小看了她!是我的錯!我錯了!哈哈哈哈……”李蓮花有些敬畏的看著他狂笑,“嗯……”傅衡陽狂笑一收,“但即使知道他隻是看守溶洞,你又如何能猜到龍王棺不在地下?”李蓮花嗆了口氣,差點噎死,他聽這位軍師一番狂笑,隻當他已經全盤想通,原來……原來其實他並沒有想通,隻得繼續循循善誘,“這個……龍王棺的事和這個全然……那個不相幹。你想……他看守的是溶洞,說明溶洞裏應當有些別的什麽值得有人造了這麽個庭院,長年累月住在這裏看守的東西;角麗譙畫了地圖請你們來找一副棺材,然後在這個時候,是魚龍牛馬幫和百川院爭鬥得很激烈的時候,一方要破牢、一方要守牢,百川院把魚龍牛馬幫的行蹤盯得很死,說不定其中也有軍師你的功勞,所以……嗯……所以了……”他很期待的看著傅衡陽。

傅衡陽想了好一會兒,反問,“所以?”李蓮花呆呆的看著他,傅衡陽等了一會,不見他繼續“所以”,又問“所以?”,李蓮花啊了一聲如夢初醒,繼續道,“她叫你們來尋寶挖棺材,自然是暗示你們在這溶洞裏挖東西;紫嵐堂的主人開始沒有阻攔你們,是因為他對你們沒有惡意,且他知道龍王棺在哪裏,一旦他發現其實你們並不知道,他就會出手阻攔你們挖坑,這就是他遇襲的原因。龍王棺並不在地下,角麗譙卻暗示你們到這裏挖土,那土裏的東西是什麽?”他歎了口氣,“魚龍牛馬幫現在想做的事是什麽?是破那一百八十八牢,不是拋繡球出題目比武招親啊……”傅衡陽失聲道,“你是說——這下麵不是龍王棺,而是百川院的一百八十八牢之一?”李蓮花歉然看著他,“我本來隻是這樣猜,但既然下麵有炎帝白王,那可能真的是……”傅衡陽越想越驚,“如此說來,紫嵐堂主人是百川院的人,他和新四顧門是友非敵,和斷璧一刀門也是盟友,難怪他不對我們下殺手;角麗譙挑撥大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破開牢房,放出炎帝白王,事情一旦發生,縱然我們不死,百川院也無法苛責我們;而若是紫嵐堂主人為守牢傷了我們,百川院就和江湖各路勢力結下梁子,角麗譙這是一石二鳥之計,甚至事情不成她也沒有半點損失。”李蓮花欣然道,“軍師真是聰明絕頂。”傅衡陽一怔,腦中思路驟然打斷,過了一會兒道,“縱然猜到紫嵐堂主人守衛此地,你又怎知拉動鐵鏈就能阻止炎帝白王破牢而出?”

龍王棺15

“從昨夜開始,我一直聽到轂轆和鐵鏈的聲音,”李蓮花道,“紫嵐堂主人精於機關,他既然能一人守住一牢,必定倚仗機關之力。從昨天我們跳下溶洞到現在,他以為我們是死人的同道,是為了破牢而來,他卻沒有動靜,唯一的動靜就是這鐵鏈之聲。剛才事到臨頭,我隻能冒險猜這唯一的鐵鏈和轂轆之聲,就是守牢的關鍵……”他幹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會扯出個大鐵球出來。”傅衡陽皺眉,“那黃土呢?你怎知鐵球裏有黃土?”李蓮花指指地下,“這是個十幾丈的深坑,就算十丈中有五丈是堆土堆出來的,實際挖下去的隻有七八丈,但挖出來的全是黃土,隻有黃土沒有別的,甚至連石塊都很少,沒有蟲蟻,泥土的質地也很均勻。既然炎帝白王在下麵,這些黃土肯定不是天然生成,應該是後來推下去的,當年卻是用什麽東西運土的?那鐵鏈扯出來一個鐵球,這鐵球要是實心,掉下去必然砸壞鋼板,可能壓住炎帝白王,也可能將鋼板和鐵條砸壞,反而放他出來;方才情況危急,我既然已經賭了一把沒輸,那不妨再賭一把——這鐵球是個運送黃土的工具,球形是為了在彎曲的通道中滾動自如,它內有黃土可以埋住地牢,”他微微一笑,“結果贏了。”

傅衡陽很久沒有說話,突的將手裏的鐵鏈往地下一擲,鐵鏈發出當的一聲巨響,他笑了起來,“你的運氣真不錯。”隨即仰起頭來,“琵公子,你都聽見了吧?出來吧!在下四顧門傅衡陽,對先生絕無惡意,此間還有許多事要先生解釋,請現身一見!”

他這句話運了真氣,坑底白玿等人又變了臉色,原來那風流倜儻的“賈迎風”竟是四顧門的軍師,莫怪一路上大家能逢凶化吉,但傅衡陽既然接了信函,卻為何要假冒他人身份?地下埋的是炎帝白王,那龍王棺又在哪裏?

鐵鏈之聲又輕輕的響了起來,掛住鐵球的鐵鏈慢慢移動,軲轆聲響,隨著鐵鏈的移動,一座輪椅慢慢移了過來,輪椅上坐著一位黑衣書生,遠遠看去眉目俊秀,年紀雖然不小,卻仍有瀟灑飄逸之態。隻聽他咳了兩聲,緩緩的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年輕人,你很會猜,也確實……咳咳……運氣很好……”李蓮花溫和的看著他,“前輩傷得如何?”琵公子笑了笑,“你知道我受了傷?”李蓮花道,“前輩用以撞破牆壁,攻擊我們的鐵器是鹹日輦的殘骸吧?那四個人擁有一座鹹日輦,故而能攻入紫嵐堂中……鹹日輦的車輪受一式劍招所傷,再難移動,那劍招為劍走八方,挽起的劍花能將鹹日輦的兩個車輪一起削成八角之形,前輩劍氣縱橫開闊,非常驚人,那一場打鬥必然激烈。”琵公子微笑,“哦?”李蓮花又道,“前輩毀了鹹日輦,卻身受重傷,不得不撤出紫嵐堂。恰逢外麵大霧迷離,前輩傷後不忿,便在霧中下毒,將那四個惡徒困在屋內。結果在這個時候,我等三人誤打誤撞進了紫嵐堂,前輩以為我們乃是援兵,於是下了殺手。”李蓮花看著琵公子,“前輩啟動機關,毒死了四名惡徒,但是我所住的客房卻是為了掩飾溶洞入口而另外搭建的,牆壁無磚,隻有一層泥灰,並沒有毒氣孔道,所以我們僥幸未死。前輩心急地牢安危,隻當我們知道溶洞入口就在房中,於是推落院後假山上的鹹日輦,打開它全部機關,讓它撞牆而入,但鹹日輦雖然暗器厲害,我們卻依然未死,前輩隻得以強弩射箭殺人,最終卻把我們逼入了溶洞之中。”他給琵公子行了一禮,“一切皆是誤會,前輩孤身守牢,浴血盡責,可敬可佩。”

琵公子笑了笑,咳了兩聲,“後生可畏。”他看了傅衡陽一眼,“此地乃是天下第六牢,溶洞之中囚禁有九名絕頂高手,炎帝白王不過其中之一。咳咳……這些人武功太高,要關押住他們隻能將他們封入鐵牢,埋於土中,否則他們總能想出辦法破牢而出;所有的地牢都埋在地下深達數丈之處,但留有遞送食物和飲水的通風暗道,暗道極小,他們絕無可能爬出。十幾年來,此牢平安無事,咳咳……你們是第一批差一點破牢的人。”傅衡陽一笑,“何不封住他們的武功?任他們天大的本事也爬不出來。”琵公子道,“地牢無事可做,日夜相同,實是練功的絕妙之地,他們被關進去的時候大都武功被封,或經脈全廢,但經過十幾年的修煉,早已複原或更勝從前。”他長長的吐出口氣,“一百八十八牢絕不可破,否則必將天下大亂。”他說得簡單,卻自然而然有股浩然之氣,李蓮花自然是連連點頭,傅衡陽不禁也微微頷首,他想起一事,“此地為天下第六牢,隻有先生一人看守,何等隱秘,角麗譙卻怎麽知道?”

琵公子道,“這個……你若有心做一件事,那件事你必會做成,這並不奇怪。”傅衡陽揚起眉頭,“何解?”琵公子莞爾一笑,“如果角麗譙這十幾年來一直暗中收集情報,她自然能知道江湖上哪些地方有古怪,就如我這裏……十幾年前我就知道此地必會泄露,在竹林中建這處房屋委實太不自然,我一個人居住,卻消耗了十倍的糧食和什物……又如幕阜山那裏……”他緩緩的道,“幕阜山那裏雖然隻有五人,但那‘天外魔星’不吃米飯,他以紅豆為主食,這也是個易查的線索。隻要對被困地牢的人有足夠的了解,尋找到地牢下落,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傅衡陽哈哈一笑,“不錯,但這也不能說明角麗譙沒有得到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形圖。”琵公子頷首,抬頭看了李蓮花一眼,“但在我心中,地形圖是永遠不會泄露的。”

李蓮花報以微笑,“在我心中,那地形圖也是永遠不會泄露的。”琵公子莞爾,“那些誤中毒菇的少年,已在紫嵐堂休息,一個時辰之後,你們可在山外接人。”言罷,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機關,鐵鏈一路牽動輪椅,慢慢的轉身遠去。

“琵公子,江湖從不曾聽過這個名字。”傅衡陽眯眼看著黑衣書生的背影,“這絕不是他的真名,他的臉上戴著人皮麵具,他甚至不肯站立起來,讓我們看見他的身形。”李蓮花溫和的道,“他孤身苦守在此十幾年,若是碌碌無為也就罷了,他偏偏是驚才絕豔……那是何等寂寞。”傅衡陽微微一懍,隻聽李蓮花道,“你不該懷疑他。”

此言入耳,他本覺自己該發怒,心頭卻是陡然蒼涼。

琵公子的聲音聽來並不蒼老,遙想十幾年前,他以青春之年,驚世之才,就此自閉青竹山,隻為江湖顧守這九名囚徒。十幾年光陰似水,天下不知有琵公子,不知深山碧水中的精妙機關、絕世劍招,不知有人為江湖之義,可將一生輕擲之。

赴湯蹈火易。

而苦守很難。

李蓮花望著琵公子離去的背影,目中充滿敬意。

龍王棺16

六龍王棺

炎帝白王又被埋回了地下。

傅衡陽指揮眾人將挖出的黃土重新填了回去,將那魔頭嚴嚴實實的壓在下麵。白玿自從知曉他並非賈迎風,而是傅衡陽,那張臉就陰沉得宛若傅衡陽欠了他幾十萬兩銀子。其他各人見識了傅軍師的聰明絕頂之後,對角麗譙已是斷了大半念想,更是噤若寒蟬,不敢略有半點不滿。一群人中,隻有方多病問道,“既然地下的埋的是江湖魔頭,那藏著寶藏的龍王棺在哪裏?”

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又亮了,炯炯的看著傅衡陽。

傅衡陽一怔,他從來就不知道龍王棺究竟在哪裏,李蓮花不住的說龍王棺不在地下,又說龍王棺與地牢並沒有什麽關係,那龍王棺究竟在哪裏?

幸好李蓮花正是傅衡陽知己,隻見他溫文爾雅的微笑,“龍王棺啊,龍王棺不在地下,它在那裏。”他指了指頭頂。

眾人一起抬頭,卻不見任何棺材的影子,方多病大怒,“龍王棺不在地下,難道還在天上?上麵什麽都沒有,你耍豬啊?”李蓮花慢吞吞的咳嗽一聲,“你可曾去過巫山?”方多病莫名其妙,“什麽?”李蓮花耐心的道,“鎮邊大將軍蕭政,他是巫山人氏。”方多病道,“放……”他驀地想起他現在是“方氏”儒雅俊美的方公子,硬生生把那個“屁”字吞入肚中,“本公子去巫山的時候,你也在旁,你難道忘了?”李蓮花啊了一聲,歉然道,“原來如此……我最近記性不大好。蕭政是巫山人氏,他的棺材用的黃楊木,黃楊木是種生長極慢的木材,要用黃楊木做一具棺木,能把一個大活……哦不,一個死人放進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微笑道,“所以蕭將軍的棺材並不是大家想象中那種雕刻精美棺外套槨的巨大棺木,而是一個盒子。”

“盒子?”眾人異口同聲的問,“什麽盒子?”

李蓮花比劃了一個一尺來寬,兩尺來長的位置,“巫山有一種習俗,名門望族去世之後,以懸棺葬之……”方多病驀然想起,失聲道,“懸棺!”李蓮花微笑,“不錯,這種小小的盒子樣的棺材,是一種特殊的懸棺,以黃楊製成,可保屍骨千年不壞。”他抬起頭來,“既然是懸棺,那麽自然不會在土裏。”

這就是為什麽他三番兩次說龍王棺不在地下。傅衡陽恨得牙癢癢的,這人分明早就想到龍王棺乃是懸棺,卻偏偏不說,害得大家無頭蒼蠅一般在地下亂挖,可謂可惡至極!眾人一聽說龍王棺應該懸在空中,不由得轟然一聲,又分頭尋覓去了。

李蓮花施施然看著方多病,“你可也要去尋寶?”

方多病呸了一聲,“寶貝老子家裏多得很,現在老子隻想出去換件衣服,叫你把這身死人的衣服早早領回去,誰管那死人棺材到底藏在哪裏。”李蓮花在他耳邊悄悄地道,“你若想和角大幫主有夜宴之緣,那琵公子絕對知道龍王棺在哪裏,我可以介紹你認識……”方多病大驚,“老子還沒活夠,你少來觸我黴頭,女妖退散,晦氣、晦氣!”

展雲飛站在一旁,仰頭望了望頂上璀璨的晶石,耳聽眾人尋寶議論之聲,長長吐出一口氣之後,覺得自己還是頗為想念在蘄家花園裏所見的星光和花草。

江湖風波惡,慶幸的是,他雖孤身一人,卻從不寂寞。

從溶洞裏鑽出來之後,三人連夜趕路前往幕阜山,然而幕阜山下紀漢佛卻已尋到“天外魔星”,兩人大戰一場,據說紀漢佛砍了“天外魔星”的鼻子,重又關入地牢。這等精彩大事方多病竟來不及趕上,不由大恨。

食狩村

食狩村01

一骷髏湖

晚霞如醉,天空濃藍,亂石如林,花如美人。菊花山山高數百丈,山頂在冬季有雪,此時卻是初夏,景致豔麗多情,若是到了秋季,滿山金菊,煞是燦爛華美,世所罕見,可惜這裏是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說出名字十個有九個沒聽說過的地,雖有美景,卻是無人欣賞。陸劍池青衫佩劍,正在菊花山上信步而行,他是武當白木道人的二弟子,苦修十餘年方才下山,如今行走江湖不過數月,因為師父的名聲,他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氣。明日他與昆侖派“乾坤如意手”金有道約戰八荒混元湖,以他的腳程,徐徐看過這片美景,明日午時到八荒混元湖不成問題,於是陸劍池走得很隨意,步履輕快。

草木青翠,菊花山頂上有個清澈澄淨的湖泊,湖邊緊鄰懸崖,若非寥寥幾塊大石擋住,或許這湖泊早已成了瀑布,陸劍池行至池邊,隻見湖水清澈之極,水氣氤氳,頗見清涼,伸手探入水中,湖水之涼遠在他意料之外,忍不住一掬而起,就想飲用。

“咯啦……”一聲微響,一顆石子自他身後滾過,陸劍池微微一驚,驀然回身,隻見身後亂石叢中,有人探出頭來,見他目光淩厲,似乎是有些畏懼,又往裏縮了縮頭,“那個……這位大俠……”陸劍池見那人灰袍布履,相貌文雅,依稀是個窮困潦倒的讀書人,心氣一緩,“在下陸劍池,敢問閣下何人?可也是同觀此片山水的有緣人?”

那人搖了搖頭,忽而忙又連連點頭,“正是正是,正是同觀山水的有緣人,這位大俠,那水最好別喝……”陸劍池一怔,情不自禁又看了那湖水一眼,湖水實在清涼動人,“怎麽?這水中有……”那人自亂石叢中站了起來,陸劍池但見其人衣裳破而皆補,灰袍舊而不髒,雖然衣冠並非楚楚,卻也是斯文中人,隻聽他道,“那個……那個水中有好多……骷髏……”

“骷髏?”陸劍池訝然,這裏杳無人煙,哪裏來的骷髏?他定睛往水中望去,隻見清波之下,一片卵石,何處來的骷髏?那人見他疑惑,又指指水中,“許許多多死人……成百上千的死人……”陸劍池越發驚訝,走近湖邊,越發努力去看那湖底,但見水清無魚,的的確確沒有什麽骷髏,驀地想起莫非他說的並非指湖底——他目光一掠湖麵,頓時大吃一驚,隻見不大的一片湖麵之上,倒映著不計其數的骷髏頭像,成百上千雙黑黝黝的骷髏眼睛在水麵上飄蕩,隨著波光閃爍著詭異的光彩,就如紛紛張口呼呐一般。

“這……哪裏來的倒影?”陸劍池抬頭四望,隻見湖邊聳立的塊塊巨石之上,隱隱約約有許多凹凸不平的花紋,眾多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兒遍布石上,正是這些陰影和窟窿倒影如水,產生了千百骷髏頭倒影的奇景,“原來如此,此種天生奇景,倒真讓人嚇了一跳。”他頓時釋然,“這位兄弟如何稱呼?這些倒影隻是石壁陰影之幻像,並非真實,切莫害怕,乃是天生奇景,世所罕見。”那灰袍人長長吐出一口氣,也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越發緊張,“我姓李……那個……”陸劍池欣然道,“原來是李那哥李兄,幸會、幸會。”那灰衣人嗆了口氣,咳嗽了幾聲,“好說好說,那……”他頓了一頓,不知突然想到了些什麽,硬生生把到嘴邊的一句話改為“那太陽快要下山了……”陸劍池微笑道,“不錯,天色已晚,李兄似乎並非武林中人?暮色已濃,為何在此停駐?”灰衣人“李那哥”目光仍在那山壁和湖水中打量,慚慚的道,“我本想拔幾顆薇菜下麵條,結果不小心迷路了……”陸劍池道,“不妨事,我帶你下山。”李那哥欣然同意,兩人在天色全黑之前下山,李那哥言道他剛剛搬來此地,房子就在山下不遠處的一處村莊之內,陸劍池也正想找個地方落腳打尖,於是同往那村莊而去。

菊花山下的村莊隻有寥寥十幾戶人家,山坳處坡緩草密,縱然是晚上也見長滿野菊花,幾棵蒼勁大樹之下搭著幾間房屋,村莊之外並無田地,這個地方地處山巒深處,土質不宜耕作,故而村裏村外全是一派天然景象,十分怡人。陸劍池和李那哥步入村莊,村裏日落而眠,極少有人走動,隻有兩個皮膚黝黑的頑童蹲在家門口摸黑玩泥巴,驚奇的看了兩人一眼,躲回家中。

在泥巴土牆搭起的房屋之旁,一幢兩層高的木樓赫然與眾不同,陸劍池凝目望去,隻見此樓遍體刻有蓮花圖案,為風吹搖曳之形,心中一凜,這樓……李那哥眼見他目瞪自己的房子,忙道,“這屋子不是我的。”陸劍池走到門前,輕撫木樓之上的花紋,“這樓好大的名氣,吉祥紋蓮花樓,武林第一神醫李蓮花之住所,李兄,你與那李神醫同姓,莫非你就是……”李那哥連連搖頭,“我對醫術一竅不通,萬萬不是什麽神醫,這屋子也不是我的,我是……呃……那個李神醫的親戚,我是他同村的表房的鄰居,李神醫在附近山頭尋到了一種稀世奇藥,正在煉丹,你知道李神醫的醫術天下聞名,聽說他白天為人、夜裏為鬼,有時候認識些蛇妖、女鬼,還有木石精怪……”陸劍池灑然一笑,“傳言未免言過其實,原來李神醫山中煉丹,現在你暫住此屋,這可是武林中人人人隻盼一見的奇樓,你和李蓮花是素識?”李那哥仍是連連搖頭,“我和李神醫也不大熟……隻是住在這裏而已。”他指指木樓之中,“可要進去坐坐?”陸劍池微笑道,“主人不在,還是免了,這裏何處可以打尖?”李那哥四處張望,“我搬來這裏不過幾天,一向都在樓裏做飯,客棧……好像村東有一家,不過這村裏的人從來不去客棧吃飯,而且山裏也很少有人來。”陸劍池道,“無妨,李兄如果不棄,和在下一同前去如何?”李那哥欣然答允。

食狩村02

二無屍客棧

小村的東麵,是一處池塘,池塘之畔有一幢黑色小屋,和泥巴土牆並不相同,卻是以黑色磚塊造就,綠色琉璃虎頭瓦,紅木大門,門上雕刻八卦之形,天色雖暗,但在陸劍池眼中,那門上沉積數寸的塵土,已是清晰可見。“看來這裏關門已久。”陸劍池道,“不過這客棧倒是奇怪。”他行走江湖雖不甚久,卻從未見過門上雕八卦的客棧,何況黑色磚牆,綠色琉璃虎頭瓦,這客棧建得堅固豪華,卻為何落得關門謝客的地步?如果是因為客人太少,此地偏僻之極,人丁稀少,有誰會在這裏投下許多金錢,建起這樣一座堅固豪華的客棧?李那哥伸手扣門,隻聽“篤篤”兩聲,大門微微一晃,卻是未鎖,“這裏好像很久沒有人住了。”

“門內有動靜。”陸劍池伸手輕推,大門緩緩打開,月光之下,隻見門內吱吱老鼠四處亂竄,黑暗之中,張張木質渾厚的桌椅仍舊擺在廳堂之中,桌椅的影子投在地上,依稀可以想象當年熱鬧的景象。幾聲清脆的竹板敲擊之聲,陸劍池一抬頭,隻見客棧頂上懸掛十來條三寸長的竹板,正隨開門的微風輕輕相擊,竹板上雕刻著筆畫各異的同一個字,那就是“鬼”字。

夜風清涼,客棧大門洞開,風吹入門內,客棧桌椅上積塵飄散,揚起了一股塵霧,李那哥和陸劍池麵麵相覷,心中不免都是一股寒意悄悄湧了上來。正在寂靜之間,客棧破舊的門簾略略一飄,隱約可見門後牆上的斑斑印記。

黑色的斑點印記,莫非是幹涸的血跡?陸劍池按劍在手,潛運真力,緩緩往裏踏入一步,李那哥在他背後慚慚的道,“陸大俠……何不白天再來……”陸劍池輕輕“噓”了一聲,凝神靜聽,諾大的客棧之中一直有動靜,卻聽不出來是不是人,好像有個沉重的東西在裏麵某處移動,移動得很輕微,也可能是衣櫥、床鋪因年久發出“咯啦”一聲。他握劍在手,步履輕健,如貓兒般掠過大堂,以劍柄輕輕挑開那扇風中輕飄的門簾,李那哥本不欲進門,見他如此,猶豫半晌,歎了口氣,還是跟了進來。

兩人凝目望去,隻見通向客棧後院的那條走廊牆上,濺著數十點暗色斑點,形似血跡,仿佛曾有什麽帶血的東西對著牆壁揮過。陸劍池是刀劍的大行家,心中忖道,這痕跡短而零亂,並非刀劍所留,但濺上的速度快極,如果真是血跡,這受傷的人恐怕難以活命。這古怪的客棧之中,究竟發生過什麽離奇的故事?李那哥湊近對那牆壁看了一眼,“這是什麽?”陸劍池聞聲細看,“這是……”隻見牆上斑點之中粘著一小塊褐色的硬物,陸劍池看了半晌,不知所以,李那哥喃喃的道,“這好像是一塊碎片。”陸劍池點了點頭,“卻不知是何物?”李那哥瞧了他一眼,似乎覺得他甚是奇怪,欲言又止,又複歎了口氣,“不管這是什麽斑點,總而言之……走廊裏什麽都沒有。”

的確在這走廊之中一片空蕩,除了牆上數十點斑點,什麽都沒有。陸劍池當先而行,通過走廊,是一個甚大的庭院,陰影迎麵而來,卻是院中兩棵甚大的枯樹,幾絲微露的光線透過樹杈而來,映在人身上就如一張巨大的蛛網。枯樹之旁有一口水井,井上的吊桶完好無損,院中八扇大門,樓上四扇大門,一共十二個房間,樓上的第四扇門半開,仿佛已經這樣開了很久了。

“奇怪……這個地方人煙稀少,為什麽會有這樣一處客棧,十二個房間,花木庭院、都是青磚碧瓦,絕非偶然能成。”陸劍池不得其解,李那哥順口道,“說不定幾年前這裏住著很多人,比現在熱鬧十倍。”陸劍池搖了搖頭,“若真是如此,這許多人哪裏去了?而且既然是客棧,必要有許多人人來人往,這裏是大山深處,怎會有諸多行人?”李那哥道,“說不定許多年前這裏就有許多行人……”陸劍池又搖了搖頭,仍舊覺得這客棧處處透著詭異,“明日倒要尋些村民問問。”他在院中繞行一周,未見異常,緩步走到第一扇門門前,劍柄一推,門緩緩打開,一股濃重的黴味撲麵而來,隻見門內窗戶半掩,紗曼垂地,桌椅板凳俱在,都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李那哥往房中一探,頓時一呆,陸劍池大步走入房中,看著房中奇異的景象,饒是他一身武功,也有些寒毛直立。

房內床榻之前倒著一塊板凳,屋梁上懸著一條灰色布條,布條上打著個死結,靜靜不動。陸劍池伸手一扯那布條,雖是經過多年,布條仍很結實,李那哥跟在他身後,仰看那屋梁,陸劍池一縱而上,輕輕一撥那布條,隻見梁上一道印痕,這條灰色布條吊過重物,難道在這房中,竟真的吊死過一人?他躍身下來,呆呆的出神,腦中千百疑惑,不知如何解答。李那哥凝視那灰色布條,那布條雖然盡是灰塵,卻並未生蟲,本來顏色似乎乃是白色,正是一條白綾,但看邊緣剪刀之痕,卻又似乎是從女子裙上剪下。如果這房中確實吊死過一個人,那屍體何在?如果是有人收殮了屍體,他卻為何不收這條白綾和地上這塊板凳呢?轉目看去,桌上鎮紙尚壓著一張碎紙,陸劍池取出火折子一晃,隻見紙上留著幾個字,“……夜……鬼出於四房,又窺妾窗……驚恐悚厲……僅……君……為盼……”

食狩村03

“這似乎是一封遺書,或者是一頁隨記。”陸劍池眉頭深蹙,這客棧中的情狀大出他意料之外,“看來吊死的是一個女子,並且她的夫君並未回來。”李那哥頷首,“好像這客棧發生過什麽非常可怕的事,逼得她不得不上吊自殺。”陸劍池沉吟道,“她提到了‘鬼’,外麵大堂上也吊著許多‘鬼’字的竹牌,不知這客棧裏所說的‘鬼’究竟是怎樣一件的事物?”李那哥瞪眼道,“鬼就是鬼,還能變成什麽其他事物?”陸劍池頓了一頓,“雖是如此說,但總是令人難以相信……”李那哥歎了口氣,“說不定看完十二房間,就會知道那是什麽。”陸劍池一點頭,往第二房間走去。

第二房間一片空闊,比之第一房間,少了一張大床,地上床的痕跡宛然,床卻不知去向,放在門邊的梳妝銅鏡之下,放著一個銅質臉盆,房內事物簡單整齊,雖然積塵卻不淩亂,唯有銅盆之中,沉積著一圈黑色的雜質。李那哥瞧了一眼,喃喃的道,“這……這難道又是血?”陸劍池搖了搖頭,“時過已久,無法辨識了。”房中再無他物,兩人離開第二房間,進入第三房間,第三房間卻是四壁素然,可見當年並未住人,紙窗上破了一個洞,質地良好的窗紙往外翻出,風自高處的縫隙吹入,這房間灰塵積得比其他房間都多,也更荒涼。

第四個房間位處庭院正中,房門半開半閉,兩人尚未走到門口,已看見房門處斑斑點點,又是那形似血跡的黑色汙跡,陸劍池膽氣雖豪,此時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推門開去,李那哥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縮頭躲在他背後,“那是什麽東西?”陸劍池呆了一陣,隻覺自己手心冷汗直冒,幾乎握不牢劍柄,過了好一陣,才勉強道,“那是一個人影……”李那哥仍自躲在他背後,“人影怎會是白的?”陸劍池道,“他本來靠在牆上,一蓬黑色汙跡潑上牆壁,這人離開之後,牆上就留下一個人影。”

原來第四間房間桌翻椅倒,一片淩亂,就如遭遇過一場大戰,對門的牆壁上一個倚牆而坐的白色人影赫然醒目,周圍是一蓬飛濺上去的黑色汙跡,籠罩了大半牆壁。陸劍池踏入房中,地上滿是碎裂的木屑,糾纏在兩件黑色鬥篷之上,就如地上匍匐著兩隻怪獸,其中一件特別的長,撕裂了許多口子。他心中一動,要將木頭弄成這般模樣,實在需要相當強烈的衝勁,若非此房的主人拳腳功夫了得,便是闖入的人勁道驚人,這屋子主人不知是誰?遊目四顧,隻見李那哥彎腰自地上拾起了一樣東西,陸劍池燃起火折子,兩人在火光下仔細端詳,那是一個薰香爐,爐上一道深深的痕跡,凹痕又直又窄,絕非裂痕。

“這是刀痕、還是劍痕?”李那哥問。陸劍池略一沉吟,“這應是劍痕,能在銅爐之上斬出這一劍,出手之人武功不弱,如果連此人也死在這裏,這客棧所隱藏的秘密,恐怕十分驚人。”李那哥微微一笑,“如果是陸大俠出手,能在爐上斬出怎樣的一劍?”陸劍池哈哈一笑,凝神定氣,唰的一聲長劍出鞘,白光閃動直往李那哥手中銅爐落下,李那哥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銅爐脫手跌落,陸劍池劍勢加快,“叮”的一聲斬在銅爐之上,隨後袖袍一揚,在銅爐落地之前快逾閃電的抄了回來。隻見銅爐之上另一道劍痕,與原先的劍痕平行而留,比之原先那道凹痕微略深了半分,長了三寸。

“看來此地主人的武功與我相差無幾。”陸劍池輕輕一歎,他覺得已盡全力,劍下銅爐韌性極強,若是石爐,他這一劍已將其劈為兩半。李那哥搖了搖頭,“他的劍痕比你短,說明入劍的角度比你小,他揮劍去砍的時候,銅爐多半不是在半空中,有處借力,既然出劍的手法全然不同,結果自然也不一樣。”陸劍池點了點頭,心中一凜——這位李那哥談及劍理,一派自然,隻怕並非尋常漂泊江湖的讀書人,李蓮花的親戚,難道竟是另一位隱世俠客?李那哥一回頭,乍見陸劍池目光炯炯盯著自己,他在自己身上東張西望,茫然的回望陸劍池,“看什麽?”陸劍池斂去目中光華,微微一笑,“沒什麽。”目光自李那哥臉上移開,突地窗外有白影一閃,他乍然大喝,“什麽人在外麵?”李那哥急急探頭,隻見窗外確有白影飄忽,有聲音尖聲道,“哩——”陸劍池劍光爆起,如蓮華盛放,青蒼擎天,破窗而出,對窗外白影罩了個通透。李那哥連忙奔到窗口去看,隻見門外庭院中一道白影乍然遇襲,哀號一聲,揮起一道白影招架,隻聽“當”的一聲是劍擊玉石之聲,那白影大吼,“哩嘯——”一怪叫尚未說完,陸劍池劍勢再到,白影的聲音受製嘎然而止,陸劍池這一劍挽起三個劍花,其中尚有十來招後招,但聽叮叮當當一陣脆響,那白影竟然能和他連對十來下後招,一一拆解,毫不遜色。陸劍池心中一奇,這白衣妖怪分明施展的武功,難道鬼也是練武功的?他手上的兵器,分明是一隻玉笛。正在他遲疑之時,那白衣妖怪已經緩過一口氣來,破口大罵,“該死的李小花!李瘋子!李妖怪!……”陸劍池心中大奇,倏然收劍,問道,“你——”

隻見門外那“白衣妖怪”身材削瘦如骷髏,錦衣玉帶,手中握著一支玉笛,滿麵黑氣指著站在窗口看的李那哥破口大罵,“千裏迢迢叫我到這種鬼地方來,就安排了武當高手要我的命!你謀財害命啊?”窗口的李那哥歉然道,“那個……我以為是白衣吊死鬼……”那白衣妖怪勃然大怒,“他媽的你說誰是吊死鬼?本公子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為江湖美男子前十,你竟然說我是白衣吊死鬼?你他媽的才是王八大頭鬼!”話說到這份上,陸劍池恍然大悟,“原來閣下是方氏的大少,‘多愁公子’方多病!怪不得……”下一句及時刹住,他心道怪不得瘦得如此稀奇古怪,方才真的將他當成了妖怪。眼見方多病怒目瞪著李那哥,“他媽的你躲在這種鬼地方做什麽?這人是誰?你新招的……”李那哥忙道,“誤會、誤會,這位是武當派的高手,我們在道上遇見,誌同道合,一見如故,所以一起在此,絕非事先安排下殺你的殺手。”

食狩村04

方多病聞言一怔,瞄了陸劍池一眼,“你是……”陸劍池抱拳道,“在下陸劍池,武當白木道長是在下師尊。”方多病點了點頭,“你是白木的徒弟,武當弟子果然名不虛傳。”陸劍池知他是名門之後,語言客氣,“方少也是李那哥李兄的好友?”方多病道,“李那哥?李……啊……正是正是,李蓮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本是要來找那一代神醫李蓮花的,結果蓮花沒有找到,樓裏隻有他的……那個啥?”他瞪了李那哥一眼,李那哥道,“李蓮花的同村的表房的鄰居。”方多病連連點頭,“正是,我和這位李兄也並不怎麽熟。”李那哥連連點頭,“正是、正是。”陸劍池道,“不知方少如何找到此地?”方多病涼涼的道,“這破村來來去去不過二十幾家,每家都找過一遍,待到半夜三更,自然就尋到這裏來了。”他瞪了“李那哥”一眼,“你們兩個,半夜三更在這裏找女鬼麽?”

“我們本是要來吃飯的,”李那哥道,“結果客棧關門,房內更有許多奇奇怪怪的痕跡,好像有鬼。”方多病道,“這裏本來沒鬼,有你這個大頭鬼在,自然就有鬼了,本公子一路進來,什麽也沒看見。”李那哥正色道,“鬼這種東西,自然不是凡夫俗子隨隨便便就可以看見……”方多病“哦”了一聲,“莫非你看見了?”李那哥道,“這個……自然也沒有。”陸劍池道,“方少剛剛進來可能不曾細看,這客棧留有許多古怪痕跡,好像曾經發生過一件慘事。”方多病東張西望,“什麽慘事?”陸劍池托起手中的銅爐,“這裏發生過一場武鬥,而似乎每個房間的人都突然不見了。”方多病道,“打架不管是輸是贏,自然打完就走,難道打完還留下吃飯?又不是李蓮花……”李那哥道,“但這裏是客棧,如果不是客棧中所有人突然搬走,怎會將所有痕跡留下?要不然就是在某年某月某日,這客棧裏所有的人,不論男女老少、是武林高手或江湖百姓,突然之間統統死了。”方多病長大嘴巴,“這個……有誰能在短短時間內殺死這麽多人,屍體呢?你說人死了,屍體呢?”

“沒有屍體。”李那哥道。陸劍池點了點頭,“或許等我們看完所有的房間,就能知曉發生何事。”方多病道,“呃……一定要看?”李那哥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問,“你也怕鬼?”方多病嗆了一口,“咳咳,陸劍池,當先開路,我們這就去搜查房間。”陸劍池微微一笑,手持劍柄走在前頭,此地雖然陰森可怖,說不出的詭異,但他堂堂武當弟子,自幼受道門熏陶,心氣清正,並不畏懼。

方多病和李那哥走在他背後,待陸劍池走出三五步,方多病悄悄撞了李那哥一下,低聲道,“死蓮花,好端端的天下第一神醫不做,裝什麽‘李那哥’?”“李那哥”低咳一聲,“那個……我名字還未說完,陸大俠要把我當作‘李那哥’,我也沒有辦法……何況他想象中的那位李神醫我本也不大熟……”方多病瞪他一眼,“原來你是怕他發現你是個不通醫術的偽神醫。”李蓮花歎了口氣,目光自身周看了一遍,突地悄聲道,“你信不信這世上有惡鬼?”方多病搖頭,“不信。”李蓮花喃喃的道,“我本也不信,不過……不過看這客棧如此離奇古怪……所有本該留有屍體的地方,屍體全都不見了……也許……”方多病為之一抖,全身寒毛直立,“你說這裏本該留有屍體?”

“我隻是這樣直覺,”李蓮花搖了搖頭,“這裏有死過人的氣味。”方多病呆了一呆,他和李蓮花相識這麽久,這個人還從來沒有說過這種不著邊際的話,“死過人的氣味?”李蓮花的目光不住往四周看去,“嗯……死過許多人的氣味……並且——”他的腳步微微一停,往東邊走廊上的空隙往外看了一眼,“要凝神小心,這客棧裏好像還有什麽東西,在跟著我們走。”方多病臉色頓時變了,“有什麽東西?”李蓮花仍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一個腳步很輕的、體積卻不小的東西,我不知道它是個子很高或者是飄在半空,總而言之,它要比我們高上兩個頭。”方多病幹笑一聲,心中一股寒氣冒了出來,“那會是人麽?被你越說越像鬼了。你怎會知道?”李蓮花歎了口氣,喃喃的道,“如你和那位陸大俠這般勇氣可嘉、專心致誌、毫不防備,自然留意不到房間以外的其他動靜,你聽到外麵樹上的風聲沒有?”方多病點頭,“自然。”李蓮花瞪眼看他,“那現在我們在樹對麵,這麽大的風聲,那棵樹不生樹葉,中間也沒有什麽間隔,為何沒有什麽風吹到走廊裏來?”方多病張口結舌,“這個……”李蓮花道,“什麽‘這個那個’?”方多病苦笑,“那自然是有東西擋住了風。”李蓮花又歎了口氣,“那就是了,自外麵那棵不生樹葉的樹到這裏,樹上、轉角、走廊的縫隙、窗戶,總之這一條直線上必定有什麽東西擋住了風,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必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兩人正在悄悄談話,前邊的陸劍池已走到二樓第一間房門口,房門掛著一把大鎖,陸劍池出指捏住大鎖,指上運勁,隻聽“咯啦”一聲碎響,腐朽的鎖芯斷裂,他伸手去推,竟然還是推不開,心中奇怪。方多病一晃身溜到窗戶之旁,伸出玉笛“嘩啦”一聲搗碎一扇窗戶,往裏一看,“裏麵有床頂住門,過來這邊瞧。”陸劍池劍柄一撞,門邊窗戶打開,三人一起往房中看去。

二樓的第一間房間中飄滿了破碎殘落的符咒,床鋪推到門邊,頂住了大門,所有的窗戶都以木板釘死,屋梁上懸掛著七八個八卦,屋裏有兩個佛龕,佛龕上供應著許多尊佛像,有些佛像竟是三人見也未曾見過的。然而縱然房間受如此多神佛保佑,封閉得如此嚴密,房中依舊無人,不知原來的房主是如何自這房間裏出去的,徒留一屋無法解釋的秘密。三人翻窗而入,陸劍池道,“屋主也好像在防備什麽東西進來。”李蓮花自地上拾起一張殘破的符咒,“這裏也有許多‘鬼’字。”方多病點起火折子一看,那半張符咒上大大小小寫了十幾個“鬼”字,奇形怪狀,不知是哪門哪派的道符。陸劍池在房中轉了一圈,輕輕跺了跺腳下,隻聽腳下地板發出空空之聲,“下麵恐怕有暗道。”

李蓮花和方多病將地上符咒掃去,地上露出一個四方暗格,正好容一人進出,兩人合力提起暗格上的木板,木板一提,底下一片黝黑,方多病將火折子擲下,頓時“呼”的一聲火焰熊熊燃起,三人同時“啊”了一聲,連退三步。

食狩村05

三鬼影憧憧

那地下暗格之中,仍舊貼滿符咒,火折子擲下之後立即起火,然而駭人的不是起火的符咒,而是這地下暗格並非大家所想象的是一條暗道,而隻是一個僅容一人的狹窄密室,密室中一具幹屍仰天而坐,手臂腳趾都已幹燥貼在骨上,卻未腐爛,幹屍無頭,那頸上的傷口層層片片,竟似有什麽力大無窮的事物一把將他的頭拽了下來。

方多病張大了嘴巴,“他……他……”陸劍池亦是吃了一驚,“怎會如此?”李蓮花輕咳一聲,“有人把他的頭拽了下來,你看那些撕裂的口子,好大的力氣。”方多病牙齒打戰,“什麽人有這樣的力氣?誰可以穿過木板拽掉他的頭?”陸劍池凝視那無頭幹屍,“這具屍體似乎有些奇怪。”那幹屍衣裳整齊,雖然落滿灰塵,卻並未有多少血跡,斷頭之處撕裂的形狀清清楚楚,陸劍池沉吟道,“好像是……死後斷頭。”李蓮花道,“死後斷頭……哎呀,死後斷頭胸口怎會如此一片一片像撕破的紙片一樣?”陸劍池被他一言提醒,恍然大悟,“對了,他不是死後斷頭,他是死後化為幹屍之後,才被人拽下頭顱,所以斷口處猶如碎紙。但是誰把一具無頭幹屍藏在這裏?他究竟是誰?”李蓮花道,“說不定他和樓下那女子一樣,受不了這裏的惡鬼,所以藏在這裏自殺了事,而山上氣候幹燥,要是他服毒自殺,而服下的毒藥能令屍體不腐,變成幹屍也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方多病搖頭道,“胡說、胡說!你怎知他服毒自殺?自殺有千萬種,難道他不能上吊、不能跳河、不能拿刀子刎頸、不能絕食餓死、也不能吞老鼠惡心死?”李蓮花幹笑一聲,“這個……”陸劍池在那幹屍身上一摸,沉吟道,“身上無傷,但就算一個人已經變成幹屍,要把他的頭從身上這般拽下來,也要相當的腕力,是誰把他的頭拽下來,為何身體仍然留在密室裏?他又是如何進來、怎麽出去的?”

“莫非……真的是鬼?”方多病喃喃的道,“走吧,這裏陰風陣陣——嗯?”話說到一半,方多病霍然轉身,看向身旁剛才被他打破的窗戶。陸劍池跟著看去,窗外一片漆黑,月光已偏,枯樹影下,光線越發幽暗,外麵什麽都沒有。方多病依稀覺得剛才眼角瞟到了一件什麽東西在窗口一晃,但究竟是什麽東西他卻說不上來。李蓮花走到窗口,目注地上,本以為地上應當隻有三人的腳印,結果走廊塵土雖厚,所留腳印卻是七零八落,新舊皆有,竟宛若夜夜都有人在走廊奔波,根本辨認不出方才是否有人經過。

“快走快走,這裏太不吉利。”方多病催道,“快些將房間看完,好早早回去睡覺。”

三人自房間窗戶翻出,隔壁三間房間均是桌翻椅倒,牆上地上四處濺滿黑色汙跡,若是血跡,必是經過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但並無屍體留下。幾人下了樓,繞至地下左邊四房,第一、第二間房空空如也,第一個房間堆滿了空酒壇子,第二個房間地上也有床鋪桌椅的痕跡,卻不見床鋪桌椅,地上棄著一大堆布縵綾羅,卻似是原先的被褥和床縵。

夜黑星黯,似有若無的光線照在每一扇緊閉的房門上,那本是平靜的木色都宛若正在無聲無息的扭曲、盤旋,人影映在牆上,比之往日平添七分詭異之氣,落足之聲越走越輕,越走越是恍惚,有時竟懷疑起究竟誰才是這客棧裏的鬼來,如他們這般夜行,和鬼又有什麽區別?正在異樣的安靜之中,陸劍池推開第三房間的房門,“嗒”的一聲,一件東西自門上跌落,幾乎落在陸劍池鞋上。三人心中一跳,方多病哎呀一聲叫了起來,“手、斷手!”

掉在地上的東西,是一隻撕裂的斷手,和之前黑色汙點和幹枯的死屍不同,這隻斷手尚未腐爛,傷口處血肉模糊,乃真是活生生扯斷。陸劍池心中一寒,驀然抬頭,隻見門框上一片血汙,這隻手在門框上牢牢摳出了四個窟窿,若不是他這一推,這斷手還摳在門上。李蓮花踏入門中,隻見門內血跡斑斑,地上就如被什麽東西擦過,一片濃鬱的血液擦痕,點點淩亂的血點,片片撕裂的布塊,悚然駭人。方多病一隻腳踩在門口,另一隻腳尚未打定主意是不是要踩進去,見了房內的情景,駭然變色,這一回他是真的變了顏色,絕非作偽,“這……這是……”李蓮花半蹲下身,手按在地,緩緩翻過手來,手上無血,那斷手雖然未腐,但地上的血跡已幹,方多病緩過一口氣來,失聲道,“這和我小時候老爹帶我去打獵看到的猛獸吃人的痕跡差不多,那野豹子……”他驀地停住,沒說下去,陸劍池忍不住問道,“野豹子如何?”方多病呆了半晌,“那野豹子叼了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在樹下吃了,那大樹下……都是被蹭來蹭去的血痕,我記得什麽狐狸、野狼什麽的都在那塊地方徘徊,許許多多的烏鴉落在那附近,景象真是……真是……”

“或許這客棧裏的‘鬼’,就是一頭吃人的野獸。”李蓮花對著地上的血痕看了許久,轉目再看房中僅剩的少許東西,不過兩個包裹,幾件衣裳,半晌緩緩的道,“這絕非遊戲,這斷手的主人既然能在門框上摳出四道指印,顯然是武林中人,指上功夫不弱,連這種人都不及閃避,運勁的手掌竟被扯斷,可見那東西的危險。”陸劍池聽他如此說,再也忍耐不住,“李兄見識不凡,為李蓮花之友,果然是非凡人物。”李蓮花聽他由衷恭維,聽過便算,漫不經心“啊”了一聲,“我想這客棧裏死人的事可能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同時死光死絕。”陸劍池道,“不錯,方才那房間裏的幹屍,必定已經死去很久,而這隻斷手離體的時間隻怕不超過四五日。”李蓮花道,“這隻斷手說明那‘鬼’還在殺人,而你我進來客棧這許久,隻怕……”他歎了口氣,“已是落入鬼眼許久了,如果它一直都在殺人,你我自然也不能幸免。”方多病毛骨悚然,“它好像可以穿牆殺人,而且無聲無息,力大無窮就算武功蓋世也奈何不了它,我們怎麽辦?”

“逃之夭夭,明天再來。”李蓮花道,“我怕鬼,我還怕死。”他這句話說出來方多病平時必定嗤之以鼻,此時卻是深得他心,欣然讚成,陸劍池也是同意,當下三人自房間裏退出,原路返回往客棧大門而去。

食狩村06

“你們有沒聽過一個故事?”李蓮花忽道,“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半夜去了一家店喝酒,喝了半天,店掌櫃說起唐太宗前些日子賜死楊玉環,那兩個男人笑話他,說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喝完酒出來,第二天那個男人發現根本沒有那家店,昨天他們去喝酒的地方是一片廢墟。”方多病呸了一聲,“陳腔濫調,那又如何?不過半夜見鬼而已。”李蓮花道,“然後那個男人非常害怕,急忙去找另一個男人,結果去到他家,到處找不到他,他隻得回頭往昨天來的路上找,找啊找,突然看見一群人圍在昨夜他們走過的那條偏僻小徑,他探頭去看,地上躺著的腦袋被打穿一個洞的死人,正是昨天和他喝酒的朋友,旁邊的人說這人是昨天黃昏被強盜砸死的。”陸劍池微微一曬,不以為意,方多病問道:“後來呢?”李蓮花道,“然後那路人又說,前麵還有一人死得更加淒慘,頭都被強盜用刀砍了。那男人趕到前麵去看,隻見那斷頭的死人,正是他自己。”方多病“哎呀”一聲,怒目瞪著李蓮花,還沒有從鬼屋出來,這人就故意說鬼故事嚇人,“你想說我們三個都是鬼麽?”

“沒有沒有,”李蓮花忙道,“我隻是突然想到,隨便說說。”陸劍池並不在意,仍舊持劍走在最前麵,一步踏入通向大堂的那條走廊,走廊中一片漆黑,突然黑暗之中有一雙眼睛突然睜開,眼瞳小而詭異,精光閃爍,陸劍池渾身寒毛豎起,大喝一聲一劍劈了出去,劍光之中,竟未劈中任何事物,而一隻手自頭頂伸下,摸到了他頸項之中!

“啪”的一聲震響,那隻手驀地收了回去,陸劍池死裏逃生,冷汗淋淋,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了出來,背後之人將他扶住,一連後退七八步,方多病叫道,“那是什麽?”陸劍池一連換了好幾口氣,心神都未定,聽方多病一叫,這在自己身後的人自是“李那哥”,他顫聲道,“你……你竟和它對了一掌……”

扶住他的李蓮花微微一笑,在如此情狀之下,陸劍池竟覺得這呆頭呆腦滿臉茫然的讀書人給人一種從容的安慰,仿佛縱然見了千萬隻鬼,也並不怎麽可怕,隻聽李蓮花道,“啊……我隻看到了一隻手,那是什麽玩意兒?”他看著陸劍池,“你瞧到了它的臉,是麽?”

“臉?”陸劍池搖了搖頭,“我隻看到一雙眼睛,沒有臉,走廊裏是空的,什麽……什麽也沒有。”李蓮花眼望那漆黑的走廊,略一沉吟,“眼睛?空的……難道這東西是倒掛在我們頭頂心,攀援在上麵?”陸劍池本來心神大亂,隻覺方才之事簡直不可理解,聽到這句“倒掛”,恍然大悟,方才他看見的是倒掛的一雙眼睛,那東西本來攀在頭頂,他揮劍往前砍去,自然什麽也沒有,而那隻手自然是從頭頂下來了。方多病摸了摸臉,“前麵烏漆抹黑,本公子什麽也沒看見,隻看見你們兩個晃了幾晃,突然間就退回來了。”

“走廊裏有東西。”李蓮花道,“誰身上還有火折子?”陸劍池取出火折一晃,李蓮花自懷裏摸出塊汗巾,引燃了火,往走廊中擲了過去。三人隻見黑暗的走廊之中有空空如也,竟是什麽都沒有。陸劍池與李蓮花麵麵相覷,兩人目光一起看向走廊上頭,走廊上頭留有透光通風的小窗,那窗戶不大不小,足可供人出入。

“它要是從窗口脫出,向外可以爬樹爬牆,往裏可以鑽進客房,總而言之,無處追查。”李蓮花歎了口氣,“要是它伏在屋頂上,等我們通過時突然鑽出,那也是麻煩,怎麽辦?”陸劍池握劍在手,本想躍上房去,但想及方才那隻冰冷柔軟的手掌,背脊一片發寒,手心皆是冷汗。他一身武藝,從小循規蹈矩,從未想過世上還有如此離奇詭異的東西,不知是人是鬼是獸。方多病幹笑一聲,“難道你我三個大活人就在這裏等到天亮?”李蓮花瞪眼道,“那自然是武藝高強的人先上去看看,你去。”方多病連連搖頭,“我小時候練功偷懶,武藝差得很,這麽高的屋梁我一看就頭暈,哎呀,好暈啊好暈啊。”李蓮花歎氣道,“我雖然看著不暈,但是……”他話還未說完,陸劍池啊的一聲驚呼,兩人一起閉嘴,往走廊看去,隻見大堂之中亮起一團火光,漸漸靠近,三人麵麵相覷,不知這回出現的又是什麽妖怪,但聽腳步聲沉重,來人都不會武功,未過多時,一位老人持杖高舉火把走近,沙啞的道,“你們是誰?在這鬼屋做什麽?”

“那個……”李蓮花道,“我們本是想來吃飯,誰知道這裏頭一片漆黑,遍地老鼠,早已關門多時。”那老人深深歎了口氣,“這裏是本村誰也不想踏入的鬼屋,在這裏無端死了不少人,你們還是快些出來,遠來是客,幾位如果肚餓,請到我家用些食水。”李蓮花欣然同意,三人跟在老人身後,穿過走廊,那大堂之中尚有兩名年輕人手持火把,看三人出來,目光不住往三人身上打量。

“這邊請。”那老人當先領路,方多病留意到那老人右手缺了兩截手指,心裏暗暗稱奇,又對那兩個年輕人掃了兩眼,隻覺這兩人身體瘦小,皮膚黝黑,看麵貌年紀已在二十三四之間,身材卻如十三四的小童,發育不良,心裏暗暗稱奇。陸劍池走在老人身後,仍自暗中留心屋頂那怪物的動靜,卻是無聲無息,宛若方才他看到的一雙眼睛全是幻境,思及那雙眼睛,忍不住看了“李那哥”一眼,卻見他茫然看著地上亂竄的老鼠,不知在想些什麽,方才真是他接了那怪物一掌?那怪物力大無窮,他真的接了它一掌若無其事?他究竟是什麽人?

三人跟著那老人,離開客棧,進入村東一家較為高大的蓬屋,屋裏家徒四壁,沒有什麽像樣的家具,幾張椅子卻是上好的杉木所製,雕著幾個吉利的圖形。

老人請三人坐下,閑談了幾句,三人才知這老者是村中村長,祖輩都在這石壽村居住,今夜聽到那客棧中有動靜,特地前去查看。

方多病忍不住問:“石老,既然石壽村幾百年來都是這種模樣,怎會開著偌大一家客棧?會有人住麽?怪不得早早關門大吉。”

石老“歎”了一聲,一捋白須:“多年以前,石壽村人口雖少,在後麵山頭卻出產一種冷泉,那泉水既涼且冷,味道甘甜,是做酒的上好材料。不知你等可有聽說過‘柔腸玉釀’?”

方多病點頭,李蓮花搖頭,陸劍池道:“柔腸玉釀是千金難買的好酒,盛名遠揚,居然是出於此地?”

石老頷首:“正是、正是,十年前數不盡的外地人到我們村釀酒,砍伐我們的樹林改種其他穀物、水果,我們這裏又是高山,種上穀物、水果大都不能成活,毀了我們許多山林。”

李蓮花道:“那個……外麵漫山遍野的菊花……”

石老臉現怒色:“我們山上本來不生那種黃色菊花,都是外地人從中原帶來,結果樹木被伐,那些菊花到處瘋長,從此我們的山上再也長不出樹木來,樹木消失,野獸也不見了,石壽村向來以打獵為生,十年前卻餓死兩人,統統都是外地人的錯。”

李蓮花和方多病麵麵相覷,方多病輕咳一聲:“這個……在下也是抱歉了,雖非我等之過,卻也甚感慚愧,當年來自中原的人那等野蠻行徑,給村裏帶來如此大的災禍,真是不該。”

石老搖了搖頭:“幸好那些人種植果樹穀物不成,大都離開了,有些人從泉眼裏帶水下山,誰也不知他們運到哪裏去,漸漸地,不知道為什麽,也沒有人來泉眼運水了。我祖祖輩輩住在山中,從不出去,外麵發生了些什麽事,我們也不知道。”

陸劍池欣然道:“想必是柔腸玉釀的秘方失傳,故而誰也不知如何製作此酒了,幸虧如此,才保得石壽村平靜至今。”

方多病連連點頭,李蓮花也欣然道:“原來如此。”

此時有人端上幾碗熱騰騰的飯菜,有肉有菜,竟然極是豐富,隻是肉是紅燒肉,菜卻不知是什麽菜,形狀卷曲,十分青翠。

方多病走遍大江南北,吃過多少酒樓,卻也沒見過這種古怪青菜:“這是什麽菜?生得如此稀奇。”

石老持筷吃了一口:“這是高山常見的野菜,中原也許難得一見,滋味卻很鮮美。”

方多病跟著吃了一口,的確口味獨特,爽脆可口,本來餓了,頓時胃口大開。陸劍池跟著吃了一口,亦覺不錯。

李蓮花持筷在幾盤菜之間猶豫,不知該先吃哪盤,石老指著那紅燒肉:“這是高山野驢的肉,幾位嚐嚐,在本山也是難得一見。”

李蓮花“啊”了一聲,持筷去夾,突又收回:“嗯……想那高山野驢難得一見,本在千裏之外,迷路誤入此地,何等可憐,我怎忍心又吃它的肉?還是不吃為妙……阿彌陀佛……”他嘴裏念念有詞,“我近來信佛,接連去了幾間寺廟念經的……”

方多病“咳咳”幾聲,嗆了一口氣,死蓮花簡直是胡說八道妄言胡扯,最近他們去了間寺廟不錯,不過是偷了人家寺廟裏養的兔子來下酒,他什麽時候拜佛念過經了?

陸劍池本要吃肉,忽聽“李那哥”不吃,猶豫一會,還是改吃青菜,既然他人心存仁厚,他若吃肉,豈非顯得殘忍?

方多病一心想嚐那“高山野驢”的肉,但一則李蓮花不吃,二則陸劍池也不吃,他一個人大嚼不免顯得有些……那個……隻得悻悻停筷。

石老歎了口氣,自己夾肉慢慢地吃,有人送上主食和酒,卻是些粗糙的麵條,此地果然遠離塵世,連白米也沒有一粒;酒卻是好酒,敢情這裏泉水特異,不管釀成何種酒水,都是滋味絕美。

方多病大吃大讚,山裏人頗為熱情好客,石老不住勸酒,不久他便已有些醺醺然,未過多時三人已經吃飽,石老安排三人到不遠處客房暫住,明日命人帶他們出山。

【四】驚魂

夜色已深,月已西垂,漸漸看不到光芒,三人在石老奉承下都喝了許多酒,躺在客房中均有睡意。

方多病不過多時已經打鼾睡去,陸劍池雖然困倦,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方才那客棧中無頭的幹屍、走廊裏的眼睛、從頭頂伸下的手曆曆在目,方才若是“李那哥”慢了一步,那隻手是不是就會將自己的頭一把撕下,就如它撕裂那幹屍頭顱一般?

石壽村的村民難道居然不知那客棧裏的異物?躺了一會,實在睡不著,睜開眼睛,他隻見李那哥躺在床上,睡得酣然入夢,半點沒有擔憂驚詫的表情,長長吐出一口氣,陸劍池又複閉上眼睛,難道心中種種怪異的感覺、這種強烈的不安都是自己江湖經驗不足所致?但要他像李那哥方多病那般安然睡去,實是萬萬做不到。

光線越來越暗,仿佛房外起了一陣濃霧,濃霧越盛,外麵草木所聚的露水愈重,重到最後,“嗒”的一聲落了下來。

陸劍池默默聽著門外一切響動,在遠處有蟲鳴鼠竄之聲,更遠之處,似乎有人走動,不知是早起的獵戶,還是其他的什麽東西。

正在他神智越來越清,超然物外,一切注意力均在屋外之時,突覺一隻手掌自床沿伸了出來,輕輕按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刹那間陸劍池真是駭得魂飛魄散,驀然睜開眼睛,心跳得幾乎要從口中衝出來,眼前所見讓他瞬間停住呼吸,張大嘴巴,竟是一時呆若木雞,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眼前什麽也沒有,隻有一隻手自床底伸了出來,按在他胸口,但……但正常人的手豈有這麽長、也絕不可能彎曲這樣的形狀。陸劍池一生自認膽氣豪邁,此時驚恐之心,和那碌碌市井小民也沒有什麽區別,一時之間驚駭欲死。

正在此時,一物自他床底翻出,陸劍池大叫一聲,竟是昏了過去。

方多病驀地坐起,他已經睡著,被陸劍池一聲大叫驚醒,睜眼依稀隻見一個五花斑斕,似人非人的東西伏在陸劍池床上,見他坐起,倏地向他撲去,行動之快快逾閃電,而竟然渾然無聲。

方多病一時隻覺自己在做夢,大叫一聲,揮笛招架,隻聽“啪”的一聲悶響,一股巨力當胸而來,刹那頭昏眼花,窒息欲死,正當他自覺快要死了的時候,眼角似乎看到一陣白影飄蕩,心中居然還罵了一句:他媽的,要死的時候還有人裝那白衣劍客……接著天昏地暗,他結結實實地昏了過去。

淒涼黑暗的客房之中,一人揭去一層外袍,露出袍下白衣如雪,靜靜看那撲在方多病身上的東西。那東西手長腳長,在雪白皮膚上生滿一塊一塊血肉模糊的斑點,若非渾身龜裂般的血斑,和一個身材高瘦的赤裸男人也沒什麽大區別,頭顱甚大,見白衣人靜立一旁,它也回過頭來。隻見它除了眼睛略小,嘴巴寬大,尚稱五官端正,突地低低嚎叫,驀地往白衣人身上撲來。

白衣人身形略閃,避開一撲,那東西行動奇快,轉折自如,竟如蜘蛛行網一般靈活詭變,一折之後,手掌往白衣人頭上抓來。

白衣人足下輕點,頎長的身影輕捷超然,從那東西腋下掠過,反掌輕輕在它背後一拍,竟然是往外直掠而去。那東西怪叫一聲,追向他身後,虧得這東西行動如電,卻是追之不及,一前一後,兩“人”一同奔入了石老房中。

黑夜漸去,晨曦初起,隻聽石老那蓬屋中一聲驚天動地的轟然震響,枯枝石屑橫飛,劍氣破空而出,蓬屋傾頹崩塌,煙塵彌漫,隨後四下寂寥,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生命,一切詭異莫測、奇幻妖邪的怪物都在那倏然的安靜中,突然失去了行蹤。

過了不知多久,方多病緩緩睜開眼睛,隻覺胸口氣滯,頭痛欲裂,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好不容易坐起身來,隻見陸劍池臉色憔悴,坐在身邊,神情恍惚,他咳嗽了幾聲,喑啞地道:“發生了什麽事?李蓮花呢?”

陸劍池悚然一驚,呆呆地看著方多病:“李蓮花?”

方多病嗓子極幹,再無心情陪李蓮花做戲,不耐怒道:“自然是李蓮花,住在吉祥紋蓮花樓中的人不是李蓮花難道是鬼?他人呢?”

陸劍池茫然轉頭往一邊看去,隻見李蓮花灰袍布衣,仍昏在一旁,一動不動:“他就是李蓮花?”

方多病鬆了口氣,看來死蓮花還沒被那怪物掐死:“他當然是李蓮花,你真的信他是李蓮花同村的表房的鄰居?‘同村的表房的鄰居’怎麽可能是親戚?世上也隻有你這種呆頭,才會相信他的鬼話!”方多病瞪眼罵道,“姓李的滿口胡說八道,你要是信了他半句,一定倒黴十年!”

陸劍池呆在一旁,自從見那妖怪之後,這又是一件令他頗受打擊之事,住在吉祥紋蓮花樓中之人自然是李蓮花,為何自己會相信根本不合道理的胡言亂語?難道自己真有如此差勁,不但怕死怕鬼,甚至連高人在旁都辨認不出?

再看昏死一旁的李蓮花,可是這人如此唯唯諾諾,如此膽小怕死,又有哪裏像那前輩高人了?心中一團混亂,江湖武林,與他在武當山上所想全然不同。

“死蓮花!”方多病自床上跳下,到李蓮花床邊踢了他一腳,“你要裝到什麽時候?還不起來?”

李蓮花仍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聞言突然睜開眼睛,歉然道:“我怕那妖怪還沒走……”

方多病罵道:“他媽的青天白日,太陽都照到屁股,妖怪早就跑了,哪裏還有什麽妖怪?昨夜那妖怪突然鑽出來的時候,你在哪裏?怎不見你衝出來救我?”

李蓮花正色道:“昨夜你昏去之後,正是我大仁大勇,仗義相救,施展出一記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世劍招,於五丈之外將那妖怪的頭顱斬於劍下,救了你們兩條小命。”

方多病嗤之以鼻:“是是是,您老武功蓋世,那本公子就是天下第一,我要是信你,我就是一頭白癡的死瘟豬!”

李蓮花慢吞吞地道:“既然是死瘟豬,哪裏還會白癡……不是早就死了麽……”

方多病大怒:“李蓮花!”

李蓮花道:“什麽事?”隨即對陸劍池微笑,“昨夜那妖怪真是可怖至極,我被嚇昏了,什麽也不知道,不知它後來是如何走的?”

陸劍池頓時滿臉尷尬:“我……”他昨夜真是被嚇昏過去,至今心神未定,幸好方多病接口道:“昨夜它打昏了陸大俠就向我撲過來,我被它一掌拍昏之後也什麽都不知道了,不過好像看到一些白色衣裳的影子。”他冷冷地補了一句:“說不定真有什麽白衣大俠突然之間冒出來救命,你可有看見什麽白衣劍客的影子?”

李蓮花連連搖頭:“我看到一隻手從陸大俠床鋪底下伸出來的時候早就昏倒,什麽也不知道。”

此時房門一開,石老帶著那兩位年輕人端著清水走了進來,三人臉色都很蒼白,也似經過了一場極大的驚嚇:“三位好些了麽?”

方多病奇道:“是你救了我們?”

石老沙啞地道:“昨天晚上……真是嚇得快去了半條命,昨天晚上突然有一頭怪物衝進我的屋子,然後一個穿著白衣,臉上戴著麵紗的年輕人追了進來,我隻聽見轟隆一聲,整間屋子就垮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今天早晨到你們房裏一看,你們三個都昏死在床上,窗戶破了一個大洞,可能那怪物和白衣人也來過你們這裏。”

他咳嗽了幾聲:“我們石壽村長年有長臂怪人的傳說,據說附近山林之中,生有一種行動奇快,力大無窮的怪物,它的巢本在深山,最近也許是沒有野獸可吃,所以經常到我們村裏活動。”

“你是說我們運氣太差,撞上了這種妖怪?”方多病“呸”了一聲,“老頭,既然有這種古怪故事,昨晚吃飯你卻不說?而且我十分懷疑,你是石壽村村長,村裏那稀奇古怪陰森可怖的客棧裏死了多少人,你怎能不知道?老實說,你知道那怪物在村裏橫行,也知道它在客棧殺人是麽?卻故意不告訴我們。”

石老老淚縱橫:“村裏有這種怪物,實在是本村的醜事,這都是因為村裏供奉神明不力,蒼天降罪,怎麽可以對外人講……”

方多病本待再罵,看如此一把年紀的老頭哭成這般模樣,有些於心不忍,“哼”了一聲作罷。

陸劍池關心的卻是他提到的那“白衣劍客”,失聲問道:“昨夜真有白衣劍客出手相救?他人在何處?”

“那年輕人和那頭怪物在屋子崩塌以後往樹林裏跑去了。”石老歎了口氣,“真是天降奇人,不知是哪裏來的神仙一樣的人,竟然能和怪物動手,那怪物全身長甲,刀槍不入,動作快若閃電,能和它動手,真非尋常人。”

方多病胸口仍然疼痛,歎了口氣,以那怪物的力道,若非內功超凡絕世的高手,難以抗衡其力,心中不免有些氣餒,暗想:他媽的,我就是練上一輩子,也未必比得上這怪物天生的神力,武功練來何用?

而昨夜他瞟到的一角白影,以及石老說的蒙麵白衣人卻是誰?不是一流高手中的一流高手,怎能和那東西動手?

李蓮花慢慢自床上爬了起來,歎了口氣:“昨夜被嚇得半死,不過有白衣大俠追那妖怪去了,想必是不要緊,我……我想到處走走,散散心。”

方多病連連點頭:“我也想到處走走。”他心裏想的更是過幾個時辰等胸口傷勢好些,公子他便要逃之夭夭,從這鬼地方遠走高飛了,死也不再回頭。

陸劍池此時毫無主見,隨之點了點頭。

石老手指東方:“下山的路在那裏,往東走十裏路,進入牛頭山,穿過菜頭穀,就可以見到阿茲河,沿著河水就可出去。”

李蓮花欣然點頭,三人用過些清水糙麵,洗漱幹淨,便緩步出門。

石老看著三人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那兩位年輕人目露凶光:“村長,這就讓他們走了?”

石老搖了搖頭:“他們有人暗中保護,隻怕是不成了,讓他們去吧,反正那……那事,他們也不知情,不過是三個什麽也不知道的外鄉人。”

兩個年輕人自喉底發出一聲低低地嚎叫,猶如獸嘶:“村裏好久沒有……”

石老冷冷地道:“總是會有的。”

【五】   無墓之地

李蓮花三人緩步往石壽村旁的山林走去。方多病隻想尋個僻靜角落運氣調息,陸劍池卻仍不忘那白衣劍客,想了半響,忍不住道:“江湖之中,似乎並沒有這樣一位白紗遮麵,武功高強的年輕人,昨夜那白衣劍客究竟是誰?難道他一直跟在我們身後?”

方多病嗤之以鼻:“江湖中白衣大俠多如牛毛,隻消他穿著白衣,戴著麵紗,人人都是白衣劍客,天知道他究竟是前輩高人還是九流混混?”

李蓮花東張西望,要說他在欣賞風景,不如說更像在尋什麽寶貝,但見四麵八方大都是綠油油還沒開的菊花,雜草一蓬蓬,樹都沒幾棵,沿著山路走出去老遠,他喃喃自語:“奇怪……”

方多病隨口問道:“奇怪什麽?奇怪那白衣劍客哪裏去了?”李蓮花往東南西北各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道:“這山頭四麵八方都是菊花,雜草,幾棵不生果子的老樹,村裏人既不種田,也不養豬,奇怪也哉……”

“他們不是打獵麽?”方多病皺眉,“你在想什麽?”

李蓮花道:“你我走出這麽遠,除了老鼠什麽也沒看見,難道他們打獵打的就是老鼠?”

方多病一呆:“或許隻是你我運氣太差沒看見而已。”

李蓮花歎了口氣:“會有什麽獵物是吃菊花的?況且這菊花枝幹既粗且硬,生有絨毛,牛啊羊啊,隻怕都是不吃的。這裏又是高山,黃牛自然爬不上來,而如果有山羊群,必然也會留下痕跡和氣味,我卻什麽也沒聞到。這裏的樹不生果子,自然也不會有猴子,更沒有野豬。”

陸劍池深深呼吸,的確風中隻嗅到青草之氣:“這種地方多半沒有什麽獵物。”

李蓮花點了點頭:“那他們吃什麽?”

方多病和陸劍池麵麵相覷,陸劍池道:“他們不是吃那野菜,還有粗劣的麵粉、什麽高山野驢?”

李蓮花歎了口氣:“我早已說過,那高山能生野驢之處遠在千裏之外,就算它長了翅膀會飛,自千裏之外飛來,也必在半路餓死。”

方多病失聲道:“你說石老騙了我們?那若不是野驢肉,那是什麽肉?”

李蓮花瞪眼道:“我不知道,總而言之,我既沒看見村裏養什麽牛羊肥豬,也沒看見山林裏有什麽野豬野驢,滿地菊花,野菜寥寥無幾,這裏如此貧瘠,卻住著幾十號大活人,豈非很奇怪?”

陸劍池茫然道:“或許他們有外出購買些什麽糧食,所以能在這裏生活。”

李蓮花慢吞吞地道:“但是村長卻說,他們從不出去,而且有件事也很奇怪……”

方多病問道:“什麽?”

李蓮花道:“他們對‘中原人’有偌大仇恨,卻為什麽對你我這麽好?難道你我生得不像中原人?”

方多病一呆,李蓮花喃喃地道:“無事獻殷勤……正如你所說,石老明知村裏有那妖怪,卻故意不說;半夜三更,你我在客棧行動何等隱秘,他如何知道?數碟菜肴,有菜有肉有酒,難道這裏的村民家家戶戶半夜三更都準備要做菜待客不成?”

這番話一說,陸劍池睜大了眼睛,這就是他一直感覺怪異和不安的源頭,隻是他卻想不出來,聽李蓮花一說,心裏頓時安然:“正是,這石老十分奇怪。”

方多病皺眉:“本公子對那老頭也很疑心,不過這和那碗肉有什麽關係?”李蓮花歎了口氣:“還記得客棧裏那隻斷手麽?”

陸劍池和方多病皆點頭,李蓮花道:“那客棧裏本該有許多屍體,卻不見蹤影,隻有隻斷手,還算新鮮,不是麽?”

方多病毛骨悚然:“你想說什麽?”

李蓮花喃喃地道:“我想說……我想說在這裏我唯一看到的能吃的肉,若不是老鼠、就是死人……”

此言一出,方多病張大了嘴巴,陸劍池隻覺一陣惡心,幾乎沒吐出來,失聲道:“什麽—”李蓮花很遺憾地看著他們:“如果你們吃了那肉,說不定就知道人肉是什麽滋味。”

方多病道:“呸呸呸!大白天的胡說八道,你怎知那是死人肉?”

陸劍池呆了半晌,緩緩地道:“除非找到放在鍋裏煮的屍體……我……我實在是難以相信。”

李蓮花歎了口氣:“你得了一頭死豬,除了放進鍋裏煮的那些肉之外,難道連渣都沒有?”

方多病牙齒打顫:“你你你……你難道要去找吃剩下的骨頭和煮剩下來的……死人……”李蓮花正色道:“不是,吃死人的事過會再說。”方多病一呆,“那你要找什麽?”

“房子。”李蓮花道,“這村裏應當還有許多房子。”

陸劍池奇道:“房子?什麽房子?”

李蓮花目眺四周,看遍地野菊:“若多年前真的有許多中原人到此開山種樹、種植穀物釀酒,自然要蓋房子,隻有來往販酒的商人才會住在客棧裏。而要將好好的山林弄成現在這副模樣,必定也不是幾個月之間就能做到的事,需要許多人力,所以我想……村裏本來尚還有許多中原人蓋的房子。”

方多病東張西望,陸劍池極目遠眺,隻見雜草菊花,連樹都寥寥無幾,哪裏有什麽房子?

方多病喃喃地道:“沒有什麽‘中原人蓋的房子’……那就是那老頭又在胡扯!該死!本公子竟然讓個老頭騙了這麽久……”

陸劍池滿心疑惑,沒有房子,但的確山林被夷為平地,生滿了本不該生在高山上的菊花。

李蓮花凝視菊花叢:“這些菊花,想必是當年中原人種在自己屋前屋後的……”他大步往菊花叢最盛之處走去,彎腰撩開花叢,對著地麵細細查看,不過多時,他以足輕輕在地上擦開一條痕跡,菊花叢下的土壤被擦去一層細沙和浮泥,露出了黑色的炭土。

“縱火……”陸劍池喃喃地道,“他們放火燒光了中原人在這裏蓋的房子,包括那些不結果實的果樹和穀物,所以山頭變成了荒地。”

李蓮花足下加勁,擦去炭土之後,地下露出了幾塊青磚,正是當年房屋所留,石壽村並不開化,搭建房屋不會使用青磚。

“高山之上,樹木生長緩慢,要等此地再長成山林,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結果土地被菊花所占。”

李蓮花歎了口氣:“看來本來的確有許多中原人在這裏開荒,後來‘製酒的秘方失傳,所以人漸漸都離開了……’”他頓了一頓,喃喃地道,“這種說辭,我實在不怎麽相信。”

他突然說出句話來,陸劍池和方多病都是一呆,奇道:“為什麽?”

 

李蓮花喃喃地道:“想我堂堂中原人士,何等精於計算,既然有人能想到上山開荒就地取材釀酒致富,其頭腦何等聰明靈活?這秘方豈是如此容易就失傳的?必定要當作寶貝……而就算釀造‘柔腸玉釀’的秘方失傳,這石壽村冷泉泉水運下山去,用以釀造其他美酒,還不是一樣掙錢?所謂奇貨可居,既然發現此地,豈有輕易放棄之理?”

他沿著地上菊花的走向,走到三十步以外,那地上依稀也露出青磚的痕跡,房屋乃是並排而造,數目看來遠不止一間兩間。

李蓮花在青磚之旁站定,輕輕歎了口氣:“何況以那客棧中各種古怪痕跡看來,包括這被火燒去的房子,分明是經過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之後中原人的房屋被拆毀焚燒……所以……”他抬起頭來,看向方多病。

方多病為之毛骨悚然,失聲道:“你想說……什麽……”

李蓮花幽幽地道:“我想說當年隻怕不是什麽‘釀酒的秘方失傳,人漸漸都離開不再回來’,而是石壽村民對中原人開荒種樹造田掠奪冷泉的行徑極度不滿,開展了一場滅口滅門的大屠殺,所以‘柔腸玉釀’的秘方就此失傳。”他奇異的目光瞟了遠處的村莊一眼,“就像兩頭老虎打架,一隻咬死了另一隻。”

“可是客棧中那砍入銅爐的一劍和摳在門上的那隻手,分明表示死者之中有武林中人,並且武功不弱。”陸劍池臉色蒼白,“石壽村村民如此之少,又不會武功,怎能殺得死這許多人?又怎能保證一個不漏、或者一定能殺死對方?”

李蓮花道:“因為石壽村村民有一種非常可怖又邪惡的動手的法子……”

“什麽法子?”方多病立刻問,隨即醒悟,“你是說那隻五花斑點妖怪麽?難道村長能操縱那隻妖怪,叫它殺人?”

李蓮花搖頭:“不是,石老如果能操縱那東西,他的房子就不會被拆,至少在白衣劍客劍氣斬向屋梁的時候,那東西就該阻止,但那東西逃走之時,把他蓬屋的另一麵牆撞塌,房子這才徹底倒了,所以那東西並不受誰操縱。”

他順口說來,方多病心裏大奇—他怎麽知道白衣劍客是如此弄塌村長的蓬屋?又怎能知道整個屋子倒塌的經過?

“你怎知……”方多病一句問話還沒說完,李蓮花又道:“斑點妖怪的事以後再說,菊花山是附近最高的山頭,上去瞧瞧。”陸劍池此時對李蓮花信服至極,聞言點頭,三人放步往菊花山頭奔去。

菊花山頭依然景致豔麗,那些本不屬此地的菊花生長得十分茂盛,地上偶爾可見那夜石老請客的野菜,但數目稀少。地上大都是生有絨毛,半木半草的菊叢,高山甚寒,豔陽高照,有些菊花已提早開放,花朵比幾人平常所見大了許多,顏色白了許多。

三人奔到山頂,陸劍池心中一動:“李神醫,昨*****守在這湖畔,想必並非偶然,你可是早就發現了此地有什麽隱秘?”

李蓮花連連搖頭:“昨天我本要拔野菜煮麵條,結果一直爬上山頂也沒看見什麽眼熟的野菜,到山頂之後隻見許多老鷹在天上飛,看著看著我就睡著了。”

三人在那湖畔東張西望了一陣,隻見到處菊花,除了遠處的石壽村寥寥幾處房屋,真是又荒蕪、又豔麗的景色。

方多病陸劍池兩人茫然看著李蓮花,不知他要在山上看些什麽,隻見李蓮花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果然沒有……”他自言自語。

方多病也向著他看的各個方向亂看一氣,跟著搖頭晃腦:“果然什麽都沒有……”

陸劍池奇道:“沒有什麽?”

方多病對天翻了個大白眼:“什麽都沒有就是什麽都沒有,你可有看出什麽東西來?陸劍池搖頭,方多病瞪眼道,“那便是了,你什麽也沒看出來,我也什麽也沒看出來,死蓮花說‘果然沒有’,那就是什麽都沒有了。”

陸劍池哭笑不得,眼望李蓮花:“李神醫……”

“停、停、停。”李蓮花連連搖頭,“我不是李神醫,你可以叫我‘李兄’、‘李大哥’、‘李賢弟’、‘兄台’、‘這位朋友’,或者客氣點叫‘足下’、‘閣下’、‘先生’,或者不客氣點叫‘李仔’、‘阿李’、‘阿蓮’、‘阿花’都可以,隻萬萬不要叫我神醫。”

陸劍池汗顏,暗道:我怎可叫他“阿李”、“阿蓮”、“阿花”?這成何體統……這位前輩高人果然脾性與常人不同啊。

方多病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問:“死蓮花,你到底爬上山來看什麽?”

李蓮花道:“你們有沒有覺得石壽村少了點什麽?”

“什麽?”方多病皺眉,“錢?”李蓮花道:“那個……錢……也是少的,不過……”方多病怒道,“這麽十幾二十戶人家一個破村,什麽都少,美人也少、美酒也少,要什麽山珍海味更是沒有,要什麽沒什麽,誰知道你說的是哪一樣?”

陸劍池突地沉聲道:“墓地!”

墓地?方多病一凜,凝目望去,隻見石壽村方圓數座山丘滿是野菊,的確沒有半塊墓地。

“如果石壽村民世世代代都住在此地,那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墳塚必定不少,這村子卻沒有半塊墓地,連個墓碑都沒有見著,豈非很奇怪?”李蓮花道,“沒有墳墓,理由兩個,要麽從來沒有人死;要麽不往土裏埋死人。”

方多病道:“怎麽可能沒有人死?人人都是要死的。”

陸劍池點頭:“何況那客棧裏許多屍體不見,如果是收殮了,就算石壽村本村村民有奇異的下葬習俗,中原人卻必定是要入土為安的。”

李蓮花道:“那這麽多死人哪裏去了?”

方多病和陸劍池麵麵相覷,半晌之後,方多病吃吃地道:“難道你想說……你想說他們……吃掉了?”

李蓮花不答,陸劍池突道:“我聽說的確西北大山之中,有這種傳聞……因為土地貧瘠、食物稀少,有些村莊中人祖祖輩輩不出大山,而父母死後,就被子孫所食。”

方多病渾身發寒:“真的?”

李蓮花輕輕歎了口氣:“你看見那湖麵的倒影麽?”

方多病道:“早就看見了,許許多多好像骷髏的倒影,古怪得很。”

李蓮花繞到湖水臨崖的一麵,輕敲那阻攔流水的岩石,岩石上凹凹凸凸,許多窩槽,突地手上用勁一敲,隻聽“啪”的一聲脆響,岩石竟裂開了三分。

李蓮花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三分裂口,方多病倒抽一口涼氣,隻見那裂開的岩石下露出一塊顱骨,難道這偌大岩石之中竟然到處都藏著骷髏?這怎麽可能?

李蓮花以手指輕敲那“岩石”,“岩石”發出空空之聲,他低聲道:“這是一層陶土。”

陶土……就表示有人把骷髏頭埋在黏土之中,拿去焚燒……為什麽?那些失蹤的屍體,究竟是被吃掉了,還是被燒掉了?或者是被天葬,還是被水葬了?

方多病頭腦中霎時浮現各種各樣古怪的情景,不知不覺長歎一聲,仰首看天,天空果然有許多老鷹在盤旋:“聽說老鷹落下的地方一定有屍骨,要不要去看看?”

陸劍池還在怔忡那陶土中的骷髏,聞言抬頭:“走吧。”

三人跟隨老鷹的影子追出下山頭,進入石壽村下一處幽穀,隻見潺潺流水之畔落著不少鷹隼,或大或小,見有人靠近,呼啦一聲滿天飛起,不住盤旋。

方多病嫌惡地揮了揮袖子,平生第一次覺得老鷹也如蒼蠅般惹人討厭,陸劍池走到水邊,刹那倒抽了一口涼氣,淺淺的水底布滿各種各樣的骨節,而無論原先骨頭是粗是細,全都被截為約摸一、兩寸長短的一截,整個溪流地下全都是白骨,映著清澈見底的溪水和不住亂飛的蒼蠅蚊蟲,實是說不出的詭異古怪。

“這是人骨麽?”陸劍池臉色蒼白,這若是人骨,隻怕不下百人之多。

李蓮花探手入水,自水中拾起一塊骨頭,凝視半晌:“這不就是指骨?”

方多病毛骨悚然:“你怎能伸手去摸……”湊過來一看,隻見那是一截兩節長短的手指骨,以那長短、關節看來,的確便是人手。

李蓮花抬頭向剛才老鷹盤踞的地方望去,輕輕歎了口氣,陸劍池心中一動,躍過溪流,隻見老鷹盤踞之地果然遺留幾塊血肉未消盡的碎骨,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惡臭。

方多病隨著躍過:“肉裏有那種野菜。”他低聲道,“而且這些都是煮熟的……”陸劍池背後寒毛為之豎起,李蓮花靜靜立在溪對岸,既沒有過來,也並未在看那堆碎骨,他揚起頭看滿天盤旋的老鷹,又是輕輕歎了口氣。

“死蓮花!你昨天爬上山的時候就看見了是嗎?”方多病突然大罵起來,“今天你是故意讓我們來看這些東西,他媽的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惡整老子!你讓老子來看這……這些……”

陸劍池看著那煮熟的殘肉,不知為何一股滄桑淒涼之意充盈心頭,回頭看流水無情,白骨節節沉底,眼圈微酸,心中竟是酸楚難受至極。

李蓮花的視線回落到方多病身上,微微一笑,笑意淡泊也平靜:“人都是要死的……”

“人死後怎麽能這樣……被糟蹋……”方多病大聲道,“不是應該讓他兒子孫子供奉,給他燒香燒紙錢,怎麽能這樣?他們怎麽可以吃掉……吃掉自己老爹老娘?”

李蓮花緩緩地道:“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規矩,若死者心甘情願,你何妨看成是一種偉大至極的父母愛?吃人之事古已有之,可怕的不是吃死人,而是若是對吃人之事當作平常,殺人取肉,那便與野獸無異。”他道,“石壽村少有人跡,貧瘠至極,他們吃慣人肉,假如當年屠殺中原人之後,把他們的屍體也當作食物吃盡,那自你我三人踏入石壽村之時,已成為他們眼中的獵物,所以你我踏進客棧,他們當然知曉。”

“所以那村長故意對你我這麽好,特地拿出美酒招待,就是想灌醉你我,然後把你我安排到有五花斑點妖怪的房間送死,他們好等著吃肉?”方多病嫌惡地道,“你可是這個意思?”

李蓮花點了點頭:“這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你我誤闖客棧,他要殺人滅口。”

陸劍池動容道:“那客棧中人應當都是死於斑點怪物之手,你既然說石老不能操縱那怪物,客棧死人之事就非石老所為,為何他還要殺人滅口?”

李蓮花道:“這個……是因為他以為我們看清楚了那斑點妖怪的樣子,他放棄殺人滅口的念頭,是因為一則他以為我們有‘神仙一樣的白衣劍客’暗中保護,二則他後來明白其實我們並沒有看清楚那斑點妖怪的模樣。”

【六】   斑點妖怪

 “斑點妖怪的模樣?”方多病皺眉,“我看見了,是一個渾身血一樣斑點的,四肢很長,可以隨便扭轉的像人又不是人的東西,行動如飛,力氣極大。”

李蓮花瞪眼道:“你看到了他的臉麽?”方多病張大嘴巴,“我……我應當是看到了,隻是不記得了。”李蓮花看向陸劍池,陸劍池臉色蒼白,搖了搖頭,雖然他和那東西打過兩次照麵,但過度緊張,他其實沒有看清楚他的臉。

李蓮花的眼神很遺憾,慢吞吞地道:“所以—那老村長知道我們最多隻是猜到客棧裏發生過凶案,而其實不能知道其中真正的實情。”他道,“石老真正要掩蓋的不是他石壽村屠殺中原人這檔子事,這事在他而言,說不定是一項重大的功績,他想要掩蓋的……是斑點妖怪的真@相。”

“斑點妖怪……還有真@相?”方多病奇道,“難道不是深山老林裏天然長出來的怪物?”李蓮花瞪眼道:“自然不是。”

陸劍池茫然道:“那不是天然生成的怪物?那會是什麽?”方多病斜眼看李蓮花:“難道那真的是鬼?還是僵屍,或者修煉多年的蜘蛛變成的精怪?”

李蓮花喃喃地道:“你要說是僵屍……那也……勉強說得過去……”陸劍池毛骨悚然,想及和那東西兩次幾乎是麵對麵的照麵:“僵屍?”他從不知自己如此怕鬼,竟然渾身寒毛直立。

“胡說八道!本公子在江湖中出生入死,墳墓不知抄過多少,連皇帝的皇陵都進去過,如果世上真有僵屍,本公子早已死了幾十次了。”方多病嗤之以鼻,“那東西分明是活的,是隻長得很像人的怪物,說不定是什麽猿猴、猩猩之類的異種。”

李蓮花咳嗽一聲:“原來你在墳墓中出生入死幾十次,失敬、失敬……”方多病也咳嗽一聲:“沒有幾十次,幾次總是有的。”李蓮花繼續道,“姑且不提那東西究竟是死是活或是半死不活,首先……那東西在客棧中跟蹤你我很久了,第一次在走廊裏,它找上陸大俠;第二次,在客房裏,它又找上陸大俠……”他看著陸劍池,“你身上難道有什麽吸引它的寶貝?”

“寶貝?”陸劍池一揮衣袖,“在下身無長物,隻有一把青鋼劍。”

李蓮花凝視著他的臉:“但它確實跟蹤你而來……”陸劍池張大了嘴巴,連連搖頭:“這怎麽可能?我長年不下武當山,行走江湖不過數月,武當山上決計沒有這種怪物。”

李蓮花對右輕輕一指,方多病和陸劍池驀然回首,隻見遙遙樹叢之中有個影子目不轉睛地看著三人,那雙小眼睛炯炯生光,正是客棧中的斑點妖怪,不知何時它竟跟在三人身後,它行動無聲,方多病與陸劍池都未察覺。

李蓮花對著它輕輕揮了揮手,那東西並不動,方多病眼見光天化日之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算是妖魔鬼怪出來妖力必定也大打折扣,大著膽子也舉起手對著它揮了揮,那東西依然不動。

陸劍池慢慢舉起手,輕輕對著那東西揮了一下,那東西驀地自樹梢上站起身來,本來樹梢柔軟,它低伏在上頭,樹梢被壓得彎了,這下突然站起,那樹梢反彈而起,斑點妖怪仰後栽倒,“砰”的一聲摔在地上。

陸劍池目瞪口呆,李蓮花微微一笑,方多病又是好笑又是駭然:“它……它要幹什麽?哪有……哪有如此笨的妖怪?”

李蓮花站在陸劍池之側,突地反掌擒拿,一把扣住陸劍池的手腕脈門,緩步往那斑點妖怪摔下之處走去,陸劍池驟不及防,頓時半身麻痹,身不由己跟著他走。

方多病追在身後,“喂喂”他叫道:“幹什麽?那妖怪力大無窮……”

走出十餘步,李蓮花扣著陸劍池的手腕,走到那“斑點妖怪”摔下之處,陸劍池情不自禁地便往後躲,但見那斑點妖怪摔在樹下,這一下估計摔得不輕,尚未爬起身來,隻見陽光耀目,那渾身血斑在日光下看來越發可怖。

驀地那東西轉過頭來,陸劍池渾身一跳,李蓮花牢牢將他扣住,不讓他退卻分毫,這等強迫之下,陸劍池勉強看了那東西的臉一眼,突然一怔,大叫一聲,臉色慘白:“你……你……”

李蓮花放開了他的手,方多病稀奇地跟在陸劍池身後:“怎麽了?”

 

那東西目不轉睛地看著陸劍池,突地一聲咆哮,快如閃電地衝了上來,一掌往陸劍池胸口掏去,這下要是中了,必定開膛破肚而死。李蓮花方多病雙雙出手,劈空揮出,合二人之力抵住它這一衝。那東西一撲不成,轉身往樹林中竄去,刹那間無影無蹤。

“死蓮花,你不要告訴我你帶著我們滿山亂轉除了騙我們去看那死人骨頭之外,就是要引出這隻妖怪……”方多病胸口傷處又在隱隱作痛,呻吟一聲,“那……那是張人臉麽?”原來方才那東西一轉頭,方多病正巧盯了它一眼,將它那張臉看得清清楚楚。

李蓮花微微一笑,眼望陸劍池:“它是誰?”

陸劍池臉色蒼白至極,身子一晃,幾乎癱倒,方多病連忙將他扶住,心道這位武當大俠膽子甚小,昨夜被五花斑點怪嚇得昏倒,今天看見又要昏倒,想他師兄楊秋嶽盜賣掌門金劍、大做寡婦姘頭而能麵不改色,何等奸賊氣魄!

陸劍池真是遜色多多,真不知武當白木老道怎麽教的。他正在胡思亂想,突聽陸劍池顫聲道:“金有道……是金有道……他怎會……怎會變成了斑點……斑點怪物……”

方多病大吃一驚,刹那牙齒打顫,全身發寒,失聲道:“你說那斑點妖怪是‘乾坤如意手’昆侖金有道?”

陸劍池點了點頭:“他……他和我約戰八荒混元湖,但……但怎會在這裏變成了斑點怪物?難怪……難怪他的手、他的手……”

“難怪他的手有如此之長,並且宛如無骨一般轉折如意。”

李蓮花惋惜地道:“聽說‘乾坤如意手’金有道少年時雙手骨骼不幸折斷為數截,後經名醫施救,不但雙手痊愈,並且自此轉折自如,練就他馳名江湖的‘乾坤如意手’。”陸劍池點頭:“不過他……他掉光了頭發,不穿衣服,連眉毛也不見了。”

“但好端端的‘乾坤如意手’怎會變成斑點妖怪?”方多病失聲道,“他幾乎變成了野獸,除了隱約認得陸劍池之外,什麽都不知道了。”

李蓮花喃喃地道:“我想……這是一種病。”陸劍池茫然道:“一種病?”

“這就是石壽村村民用以屠殺那些‘中原人’的方法,也是山頂上那塊陶土骷髏石的由來。”李蓮花道,他經曆過許多離奇古怪的凶案,每當真@相大白之際,他的心情都很愉快,但這一次他的臉上並沒有見到微笑,畢竟所發生過的事太過殘忍可怖,令人實在笑不出來。

“我想許多年前,或許隻是十多年前,有人發現了石壽村的冷泉能釀美酒,於是返回中原之後,邀請了許多人前來山中開荒種果樹穀物釀酒。”李蓮花歎息,“前來開荒之時,或許中原人和村中定有協議,等待美酒大賣之際,如何平分利潤,所以開始之時,石壽村村民並未反對,讓他們在村中修建房屋、建造客棧。但開荒之後,高山果樹卻不能結果、穀物更是無法生長,樹林毀去,野獸消失,菊花如野草般蔓延,石壽村村民的日子反而越來越難過,於是他們和中原人之間的衝突越來越劇烈,直至無可收拾的地步。”他一邊說,一邊緩步往回走,方多病和陸劍池情不自禁跟在他身旁,邊走邊聽。

“釀酒不成,中原人反而把冷泉源源不斷地運出去,終於導致了石壽村村民的殺機。”李蓮花眼望蔓延而生的野菊,緩緩地道,“而殺機導致了一個陰謀……陰謀導致了……非常慘烈的後果。”

他緩步徐行,迎向日光映來的方向,方多病和陸劍池一派沉默,誰也不想說話,靜靜地聽:“我想……陰謀是從那鬧鬼客棧第四個房間開始的。”李蓮花緩緩地道,“還記得麽?那房間裏有兩件黑色鬥篷,我想沒有一個人出門會帶兩件模樣相同的鬥篷,所以,那房間住的應有兩個人。而兩件相同的黑色鬥篷,不管穿的人是誰,必然身份相當,而既然身份相當,多半屬於同一派門或組織……在這種地方,我可以姑且一猜—他們是中原人請來的保鏢。”

陸劍池點了點頭:“那門內之人劍術了得,在銅爐上斬下的一劍甚見功力,作為保鏢那是綽綽有餘。”

李蓮花慢慢往前走:“如果石壽村村民要將入侵家園的中原人屠殺殆盡,武功高強的保鏢必然要先除去,還記得第一個房間裏,那上吊的女子留下的遺書麽?她說‘鬼出於四房’,所以這樁可怖至極的陰謀,是從那兩名保鏢的房間開始的。而石壽村民顯然不會武功,他們住在高山,從未見過世麵,食物缺乏,身體瘦弱,無法與習武多年的武林中人相抗,所以要除去保鏢,必須采用非常的辦法。”

陸劍池想了半晌,茫然搖頭:“什麽辦法?”方多病心道:殺人可以下毒、可以栽贓嫁禍、甚至造謠都可殺人,以你這般既呆且笨,自然更想不出來。

隻聽李蓮花繼續道:“第四房裏住著兩個人,房中留下一個血影,桌椅碎裂,可見是力氣極大的人在房中動手,導致桌椅碎裂,而村民顯然並未有這種能耐。”陸劍池點了點頭:“要將木塊震得塊塊碎裂,必是內家高手。”李蓮花道,“不錯,唯有兩人旗鼓相當,掌力震蕩衝擊,才會造成如此後果。而原來房中有兩人,如果是外人入侵,既然房內一人就能和他旗鼓相當,兩人一道,絕無大敗虧輸的道理,無論如何,不致血濺滿屋。”

“所以?”方多病瞪眼。李蓮花道:“所以……就是屋裏兩人相互動手,一人殺了另一人。”

陸劍池駭然道:“怎會如此?”

李蓮花輕輕歎了口氣:“姑且不提原因……我們隻知道那房中的一人殺了另一人,提走了殺人的劍。緊鄰四房的第三個房間窗戶上有一個破口,窗紙外翻,不能說那必定是被人從外麵撕開,但的確很像有人從外麵對房內窺探,而從紙破的高度而看,撕窗的人身材很高,這和四房裏那件長得出奇的鬥篷相符。然後二房裏臉盆中有血沉積,或許是那人殺人之後在那裏洗了手,之後房間一一受到掃蕩,第一個房間的女子上吊而死,二樓的房間血濺三尺,所有屍體消失不見,一切事情、大致如此。”

微微一頓,他緩緩地道:“且不論為什麽那人要殺死同伴,血洗客棧,你們有沒有發現他的行動很奇怪……並不是每一個房間都住著人,但他每一間房間都進去了。並且更奇怪的是,那上吊的女子並沒有寫下他的姓名,而把他寫成了‘鬼’。她寫下‘……夜……鬼出於四房,又窺妾窗……驚恐悚厲’,顯然那個人到處張望,並沒有什麽明顯的目的,並且相貌非常奇怪,奇怪到同樣自中原而來的女子會把他當成‘鬼’,說到這裏……”

李蓮花看了陸劍池一眼:“你沒有想到一些什麽?”

陸劍池臉色蒼白:“金有道……”

李蓮花歎了口氣:“不錯,金有道。”方多病莫名其妙:“什麽金有道?”李蓮花道,“當一個人變得如金有道那般神智不清,渾身斑點的時候,見人就殺並不奇怪,而如果他個子既高得出奇、又全身血斑、不穿衣服的時候,被人當作鬼也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一個柔弱女子見到如此可怖的殺人怪物,既逃無可逃,鬼已在她門外,除了上吊自盡,她還能如何?”

方多病駭然失色,陸劍池的臉色越發慘白,的確如李蓮花所言,正能一一解釋在那客棧中看到的一切可怖痕跡:“但……但好端端一個人怎麽會突然變成金有道那般模樣?”

李蓮花道:“暫且也不論為何他會變成那般模樣,那客棧中還有些事一樣奇怪,比如說—屠殺過後,那上吊女子的丈夫為何沒有回來?那些屍體何處去了?為什麽客棧沒有像中原人所住的房屋那般被焚毀?還有—為何石壽村民要將那些頭顱包裹在黏土中焚燒?”

他說到這裏,石壽村已在眼前,那客棧在白日看來依舊華麗,然而在方多病和陸劍池眼裏卻充滿寒意,三人走到村口,幾個村民自窗口探出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

李蓮花徑直往客棧走去,推開大門,踏入大堂,他舉目上望:“還有這些寫著‘鬼’字的竹牌,那間貼滿符咒的奇怪房間,那具死去很久的無頭幹屍,斑點妖怪的謎團,絕非隻是一時將客棧中的住客屠殺殆盡如此而已。”

“這些‘鬼’字,必定是中原人的保鏢變成了金有道那樣,血洗客棧之後有人掛上去的,所以在凶手血洗客棧之後,還有人活著。”方多病道,“難道這寫下許多鬼字的人,就是二樓那間貼滿符咒的房間的主人?”

李蓮花搖了搖頭:“那個房間沒有主人。”

“那房間分明有人在裏頭貼了許多符咒,桌椅板凳床榻錦被樣樣俱全,怎麽可能沒人?”方多病失聲道,“要是沒人住,貼那些東西幹什麽?”

李蓮花站在大堂中眼望那條血跡斑斑的走廊:“記得麽?那扇門是從外麵被鎖住的,窗戶釘死,門後床榻擋路,根本不能打開,比起阻止人進來,更像是……鎖住房裏的人,不讓他出去。”

方多病瞠目結舌,陸劍池心頭大震,隻聽李蓮花緩緩地道:“符咒……一般不是用來驅鬼鎮邪的麽?貼在屋裏的符咒,豈不更像鎮的是屋裏的邪?”

“你說那些符……鎮的是屋裏的鬼—那豈不是……豈不是鎮的是地板底下那具無頭的……”方多病張口結舌,李蓮花奇異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為他接了一句:“幹屍。”

陸劍池越聽越是清醒、也越聽越是糊塗:“那具無頭幹屍和有人血洗客棧,有什麽關係?”

李蓮花一步一步穿過走廊,踏入庭院,抬頭凝視二樓那間貼滿符咒的房間,慢慢地道:“那個房間……就在四房上麵,這並不是巧合,不是麽?”

“死蓮花!你究竟想說什麽?”方多病呆呆看了那房間許久,突地大發脾氣,“想說就說,本公子就算看那房間十年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你知道了些什麽就直說!省得老子費腦筋!快說!”

李蓮花歉然看了他一眼:“我猜……”他手指那二樓發現幹屍的房間,“我猜他們把什麽東西通過那個房間放進了四房裏……”

陸劍池問道:“他們?”

李蓮花點頭:“村民把一種東西通過那個房間放進了四房裏,然後兩個保鏢之中的一個受那東西影響,突然發瘋,理智全失,將當日客棧中住的所有人一起殺死。”

方多病皺眉:“一種東西?什麽東西?”

李蓮花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但很可能是一種病,一種會讓人失去理智,渾身血斑,讓人變得猶如野獸、具有攻擊性的一種病。”

陸劍池恍然大悟:“若是一種病,金有道變成那般模樣,也是情有可原,他必是路過此地的時候,不幸感染上那種可怖的疾病。”

李蓮花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事情絕非如此簡單,我想他們把能致病的東西悄悄放進四房,也許隻是希望中原人自相殘殺,那是他們毀壞村民家園的代價,但事情的發展卻和他們的預期大不相同。”他歎了口氣,“那得了怪病的武林高手從客棧裏闖了出去,在周圍的地方大肆殺戮,剩餘的中原人或者逃亡、或者被村民屠戮殆盡。之後石壽村民放火燎原,焚燒中原人的房屋和果樹,將一切痕跡掩蓋得一幹二淨。一切如果僅僅是如此結束,也算大幸,但顯然並非就此結束,如果一切就此完結,這客棧一樣會被焚燒推倒,而二樓房間裏決計不會留下符咒和幹屍。”

“後來發生了什麽事?”陸劍池忍不住問。

方多病卻道:“那怪病一定流傳了下來,否則金有道不可能變成斑點妖怪。”

李蓮花點了點頭:“我猜那感染怪病的武林高手回到了客棧,也許是因為他修為不俗,得病之後一時並未死,所以村民無法將客棧拆毀焚燒,客棧就此保留下來。”

方多病斜眼看了看那房間:“就算他回到客棧,總不會自己寫了許多鬼字,自己弄了個幹屍放在二樓的房間裏,貼上許多符咒玩鬼驅鬼的把戲吧?”

“此後……我猜那人在客棧裏死了。”李蓮花緩緩地道,“但村民不知道他究竟死了沒有,或許有人曾經進來窺探,但不知為何又感染了那種怪病……客棧裏死人之事並非一時而止,既然連續多年,變成‘斑點妖怪’的人必定不止一個。石老說‘供奉神明不力,蒼天降罪’或許也不是全然不著邊際,他們也許覺得觸怒了鬼怪,害怕那‘斑點妖怪’總有一天輪到自己頭上,所以才有了二樓房間裏那具幹屍……”

“那具幹屍是什麽玩意兒?”方多病伸手自身邊枯樹上折下一截樹枝,遠遠往二樓那房間擲去,“那就是石壽村的神明?”

李蓮花道:“不,那就是‘鬼’……”他慢慢往四房走去,“隻要知道他們把什麽東西通過二樓放進四房之中,就能明白為什麽他們要把那具幹屍封在二樓的房間裏。”

“你確定真的會有東西?”方多病倒抽一口涼氣,“那怪病會傳染,你真的要再進房去?”

【七】   陶土骷髏

李蓮花向前走出十六步,再度踏入了第四個房間。

陸劍池默默跟在他身後,所謂鬼神之事,原來都有道理可言,江湖中事原來並非他所想象的那樣簡單、也並非他所想象的那樣神秘,若不是遇上了李蓮花,經曆過石壽村一事之後,他或許心中會永遠地烙下世上有鬼的烙痕,從此變成一個膽小如鼠的庸人。

身前的灰衣書生既無令人敬仰的武功造詣,也沒有見識到他那傳聞中驚豔於天下的醫術,更沒有什麽超凡脫俗的談吐和出塵出世的風度,然而簡單的言行之間,表現出的智慧與勇氣,令人折服。

四房之中,依舊是遍地血痕,李蓮花抬起頭來,直視木製的屋頂,在房中踏了幾步,指著頭頂的木板:“哪位暗器準頭好些,把它撬開。”

陸劍池搖了搖頭,他是武當名門弟子,從不學暗器之術。方多病“哼”了一聲:“本公子光明正大,暗器功夫也不怎麽好。”

嘴上是如此說,他一揮衣袖,一塊碎銀高掠半空,正撞木板,隻聽“咯啦”一聲脆響,轟然一團黑乎乎的事物從天而降,塵土飛揚,三人紛紛掩鼻,奪門避出老遠。

過了好一陣子,李蓮花小心翼翼地自門邊探頭進來,方多病隨後探頭,陸劍池也忍不住伸出脖子看去,隻見滿地皆是碎陶,碎陶片中有一團黑乎乎的事物,一時看不出來是什麽,過了半晌,方多病“哎呀”一聲:“人頭!”

那團黑色的事物,是一團已全然變色腐敗的藥草、藥草上還有鳥獸的毛發,這兩樣東西包裹著一個褐色幹枯的光溜溜的人頭,這一團稀奇古怪的事物上還插了一把骨刀,依稀本來裝在陶罐之中,陶罐卻已摔碎。

“這……這是什麽妖法邪術?”方多病駭然,“這就是能令人變成斑點妖怪的東西?”

李蓮花輕咳一聲:“大概是了。”

陸劍池抬頭看那天花板上的窟窿:“那上麵就是藏著幹屍的密室,這個頭,莫非就是那幹屍的頭?”

“嗯……”李蓮花目不轉睛地看著天花板,“旁邊的木板還有一些滲水的暗色痕跡,這泡著古怪藥草的人頭被盛在陶罐裏,放在天花板上,人頭所泡出來的水自上麵滴下……”

方多病自懷裏取出兩三條絲巾堵住鼻孔耳朵,哼哼地道:“妖法邪術!果然是妖法邪術……”

“不是妖法邪術。”李蓮花指著那人頭,“這人頭也是光頭,沒有眉毛,這也是一個‘斑點妖怪’。”

陸劍池凝目望去,那人頭果然沒有半根頭發,也沒有眉毛,牙齒外露,雖然人頭變黑看不出什麽斑點,但世上絕少有人是這等相貌:“難道怪病的傳染途徑是借由人頭傳染的?”

李蓮花連連點頭:“所以山頂上那個湖旁邊,有一塊陶土裹人頭築起的巨石,我猜……隻要將人頭裹在黏土中燒掉,便沒有危害。”

方多病奇道:“那剩下的呢?為何不把整個人裹在黏土中燒掉?這樣還留個全屍。”

李蓮花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你的記性不太好……”

方多病怒道:“什麽……”

陸劍池忙道:“李兄的意思是,你忘了石壽村的村民會吃人……”

方多病一呆,悻悻地道:“說不定這種怪病,就是他們祖祖輩輩吃人吃出來的。”

李蓮花道:“也許……客棧裏不少中原人的桌椅板凳床鋪出現在石壽村民家中,而許多屍體不見,顯然……他們把屍體搬走,當作食物。他們為防斑點怪病的危害,吃人的時候都把頭顱砍下,裹在黏土中焚燒,然後把身體吃了。因為當年那得了怪病的武林高手殺了太多人,他們無暇將人頭一個一個包裹焚燒,就把許多人的頭顱一起擲在黏土坑裏焚燒,結果燒成了一塊巨大的骷髏陶土,當作勝利的標誌,就放在那湖邊。”

“我明白了,滅門事件過後,雖然他們把人頭封在陶土中燒過再吃人肉,卻仍然有人得了怪病,他們以為是這具幹屍不滿意人頭和軀幹分離,所以急急忙忙把他的身體找來,放在距離他頭顱最近的地方。”方多病恍然道,“但他們又害怕他繼續變成鬼爬出來害人,所以在屋裏寫滿了古怪的符咒用來鎮鬼。”

李蓮花終於微微一笑:“但這種方法並不管用,進入這客棧的人仍然受斑點怪病的威脅。而這是石壽村中的隱秘,石老為了掩蓋斑點怪病仍在傳染的真相,不惜要殺死進入客棧的所有人,不管他得病也好、不得病也好,他都要殺人滅口。”

“但我不明白,金有道如何得病、為何你我在客棧裏進進出出,卻不曾得病?”

陸劍池茫然不解:“那就是運氣了。”

李蓮花微笑:“還記得客棧走廊裏有一小片斑斑點點的血跡麽?”

陸劍池點頭,他曾對那血跡看過許久:“如何?”

李蓮花道:“那牆上粘著一小塊褐色的碎片,那是一塊頭骨,所以有人頭顱在走廊裏受到重擊。我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自碎天靈還是被人用硬物砸到,總之必定是腦漿迸裂,如果他便是斑點妖怪,既然人頭能傳染怪病,那收拾屍體的人必然沾到腦漿,多半他就要生病。而你我來的時候那痕跡早就幹了,就像這人頭一樣,早就沒有什麽腦漿、也沒有屍水,不過就是骷髏而已。”

“金有道呢?”陸劍池越聽越心定,心既定,頭腦也漸漸靈活起來,“他卻為何得病?”

李蓮花緩緩地道:“他麽?他和另外一人住在二樓第三個房間裏,我猜他必定也是看見了這客棧離奇詭異,發了豪俠脾氣,非要住在這客棧裏不可。然後—”

“然後?”方多病追問,李蓮花轉過身眼望庭院旁的走廊,“然後發生了什麽,就要請石老告訴我們了。”

陸劍池轉過身來,目光所聚,正是庭院走廊。方多病手掌一翻,一支玉笛握在手中,涼涼地看著走廊:“老頭,出來吧,鬼鬼祟祟躲在走廊裏會得怪病的哦!”

一群人突然從走廊裏湧了出來,饒是三人早已知道背後有人跟蹤,但突然見了這許多人還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隻見一群皮膚黝黑、個子瘦小的村民手裏提著尺餘長的小小弓箭對準三人,那小箭彎彎曲曲,不知是以什麽東西製成,箭頭黑黝黝的,決計不是什麽好東西。

那滿麵皺紋的石老在村民的簇擁之下,拄著拐杖慢慢地走到前麵來,他手中提著一個小小的陶罐,這陶罐在眾人眼中皆是可怖至極,連他身側的村民都後退了幾步,目光充滿敬畏之色,遠遠避開那陶罐。

石老高高舉起那陶罐,村民一起對那陶罐拜了下去,猶如拜祭神明。

“石老,別來無恙?”李蓮花踏步上前,對著石老微笑,他相貌文雅,如此含蓄一笑,雖然穿的並非白衣,衣袂亦不飄飄,風度卻是翩翩。

方多病在心裏讚了一聲,死蓮花就是會裝模作樣。

石老目光轉動,看了四房裏掉下的人頭一眼,拐杖重重一頓:“你們竟驚動了‘人頭神’!人頭神必定要你們不得好死!阿米托拉斯壽也嗚呀哩……”

他將拐杖一頓一頓,大聲念起咒來,身周的村民同時跳動,繞著他一起念咒:“……阿米托拉斯壽也嗚呀哩……咿唔求納納也,烏拉哩……”念咒之時,身體轉動,但手握弓箭的人不論轉到何處,都不忘以箭尖對準三人。

方多病又是駭然,又是好笑:“這演的是哪一出?”

李蓮花伸出手指在耳邊晃了晃,輕聲道:“聽。”

陸劍池凝神靜聽,隻聽咒聲之外,有鳥雀振翅之聲淩空而來。三人抬起頭來,隻見鷹隼滿天盤旋,竟有不少隻鷹聞聲而來,這咒聲居然能召喚鷹隼。

這地方雖然荒蠻,卻著實有不少老鼠,獵物沒有,老鷹卻有不少,村民與老鷹長年相處,有召喚老鷹之法並不奇怪。

李蓮花凝視了老鷹半晌:“隻怕他想召喚的不止是這些鷹,而是—”他話未說完,驟然屋頂呼啦一聲,一團事物翻上屋頂,目光炯炯看著眾人,正是金有道。

方多病苦笑,金有道被老鷹的動靜吸引,跟蹤而來,這人正常的時候已不好惹,如今力氣大增神智混亂,更是難以收拾。

眼見金有道來到,石老改變咒音,烏拉烏拉不住手舞足蹈,村民改變舞蹈之法,揮舞弓箭,齊聲呐喊。金有道充耳不聞,一雙小眼睛牢牢盯著陸劍池。

方多病心裏叫苦連天,這人到了這種地步,仍是念念不忘與陸劍池的比武之約,就算一邊的村民不在那裏鬼吼鬼叫,這人一樣會找上門來,不知陸劍池那傻小子有沒有和金有道動手的本事?要是沒有,要往哪裏逃走最快?

陸劍池沉默不語,手按劍柄,金有道四肢伏地趴在屋頂,似乎正在尋找進攻的機會。方多病東張西望四處找尋逃走的捷徑,李蓮花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去敲爛那老頭手裏的陶罐。”

方多病“哎呀”一聲,怒道:“那罐裏明明有古怪東西,說不定裝了什麽斑點妖怪的腦漿,我才不去送死!”

李蓮花悄聲道:“那罐裏如果真有腦漿,他怎敢握在手裏手舞足蹈,又唱又跳?我和你打賭他又在騙人。”

方多病心中一動:“你說他憑著這一小罐東西震懾他的村民,而罐子裏的東西卻是假的?”

李蓮花越發悄聲道:“未必真是假的,但他現在拿出來的多半是假的,否則那東西何等可怖,一個不小心豈非連自己都賠進去?你去敲爛他的陶罐,大家一看那東西是假的,自然就不聽他的話了。萬一那東西是真的,打爛他的陶罐,這老頭也就自作自受,惡貫滿盈了。”

方多病探手入懷,握住一塊金錠,咬牙切齒:“死蓮花,你讓本公子大大的破財,拿你蓮花樓來賠!”

李蓮花欣然道:“那樓下雨漏水冬天漏風,木板咯吱咯吱響,窗戶破了兩個,過幾天我又要大修,你若肯要,再好不過了。”

方多病嗆了一口:“放屁!”

此時金有道發出一聲怪嘯,自屋頂撲下。陸劍池拔劍出鞘,隻見人影疾轉,“砰”的一聲大響,陸劍池被金有道一撲之勢震退三步。同時“當”的一聲脆響,方多病借機金錠出手,石老手中的陶罐應聲碎裂,眾人的目光急急從金有道身上轉回,隻見陶罐落下,濺出少許無色清水模樣的液體,石壽村民一陣怪叫,紛紛倒退,有些人竟奪門而出。

石老滿臉震愕,呆在當場,過了一會,石壽村民慢慢站定,望著石老的目中皆露出不解之色,再過片刻,方才逃出去的幾人又自走廊探頭進來,望著石老,目光中滿是驚奇和疑惑。

陸劍池長劍揮舞,堪堪抵住金有道撲襲之勢,抽空看了身旁局勢一眼,突然石壽村民一聲低吼,許多人圍了上去,對著石老不住指指點點。

他心中大奇,心神一分,金有道手臂暴長,直對他肩頭抓去,陸劍池長劍在外,已無法及時回擋,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棄劍,一呆之下,一陣劇痛,金有道五指已插入他肩頭半寸,鮮血泉湧而出。

金有道出手如風,右手合攏,便要將他脖子扭斷。方多病一聲叫苦,玉笛揮出,架開金有道右手一扭,陸劍池趁機收劍,將金有道逼開三步,隻覺右肩劇痛,隻怕已無揮劍之能,卻又不能讓方多病一人禦敵,隻得咬牙忍痛,浴血再戰。

這武當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方多病心中大罵這呆頭臨陣猶豫、傷得毫無價值,如今還要拖拖拉拉做他的絆腳石,再過三招,陸劍池長劍脫手,左肩再度受傷,臉色蒼白,兀自不知是否應當退下。

 

“陸劍池。”方多病咬牙切齒地道,“你沒有看見你背後那位高人在幹什麽嗎?”陸劍池百忙中回頭一看,隻見李蓮花已趁亂遠遠逃開,一隻腳已經踏上庭院另一邊的門檻,頓時一片茫然:“他……”

方多病怒道:“行走江湖這麽久,你小子還不知道打不過要逃麽?一隻病貓在這裏給老子礙手礙腳,你想送死老子還沒空給你放鞭炮呢!還不快走!”嘴上說得忙碌,他手中玉笛也是連連揮舞,勉強擋住金有道的手爪。

陸劍池大聲道:“我豈可留下方少一人!要死的話大家一起……”

方多病氣得幾乎吐血,破口大罵:“誰要和你一起死了?還不快逃!”

陸劍池眼見李蓮花已逃得無影無蹤,心中滿是疑惑,李蓮花武功如何他不清楚,但他曾經接過金有道一掌,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為何丟下朋友,轉身就逃?這豈不是臨陣脫逃……但方多病卻竟然叫他也走……這和師父教導全然不合……

一陣糊塗後,他邁步跟著李蓮花逃走的方向而去,衝出庭院,眼前卻不見李蓮花的人影,心中越發大奇:“李兄?李兄?”短短時間,他能躲到哪裏去?

方多病把陸劍池趕走之後,越發感覺金有道攻勢淩厲,他自己本來練功就不認真,此刻滿頭大汗,已是險象環生,心裏叫苦連天,金有道行動如此迅速,他就算要逃,隻怕跑得還沒有他快,如何是好?

難道方大公子竟然要因為該死的李蓮花和傻到極致的陸大呆把一條寶貴至極的小命送在這裏?這怎麽可以?

眼角看石壽村村民將石老圍在中間,不知在搞些什麽鬼,他也無心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道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如來佛祖、文殊普賢、太上老君、齊天大聖、天蓬元帥什麽都好,蒼天顯靈,讓他逃過此劫吧?他日後必定潛心向佛,決計不再與李蓮花那死鬼偷吃寺廟裏的小兔子……

白影飄拂,煩躁的空氣中掠過一陣清淡的涼風。

方多病驀然回首,隻見背後一人卓然而立,白衣如雪,輕紗罩麵,那衣裳如冰如玉,鞋子上繡紋淡雅,非但人卓然就連衣袂穿著一樣卓然出塵。方多病一時呆住,半響方想到:原來白日真的會見鬼……

金有道一聲怪叫,轉身向白衣人撲去,白衣人衣袖輕擺,一柄長劍自袖中而露,露劍身半截,隻這一擺一抬,劍尖所指,已逼得金有道不得不落向別處,伺機再來。

方多病趁機退出戰局,站在一旁不住喘氣,心中又想:原來世上真有這種白衣飄飄的勞什子大俠,他媽的,他分明早就在一旁偷看,卻偏偏要等到老子快死的一刻才出手救人,想要老子感激,老子卻偏偏感激不起來。

看了片刻,方多病突然想起,這似乎不是他第二次遇見這位白衣大俠,除了昨夜看見他一片衣角,去年冬天,他和李蓮花在熙陵外樹林中遇到古風辛襲擊,李蓮花逃進樹林,也是在快死的時候,樹林裏有白衣人踏“婆娑步”擊敗古風辛,救了他們兩條小命,難道眼前這個白衣飄飄,十分惹人討厭的白衣人,就是那人?

想及此處,方多病心中一凜—當年那人足踏“婆娑步”,那是“相夷太劍”李相夷的成名輕功,若眼前這人真是當年的白衣人,他和名震天下、傳聞已在十年前落海而死的李相夷李大俠是什麽關係?想及此處,不得不打點十二分精神,全神貫注地注意起白衣人和金有道的一戰。

金有道非常謹慎,不知是失去神智之後多了一種野獸般的直覺,或是身為武林高手的敏銳猶在,對付白衣人他非常小心,目光炯炯盯了白衣人許久,方才輕輕移動了一下位置。

白衣人站住不動,持劍之手穩定至極,那長劍泫如秋水,泠泠映著方多病的左眉,居然便一直映著他的左眉,如此長的時間,劍刃不動不移,半分不差!這究竟是怎麽樣的劍上功力!

方多病為之咋舌,要說他是李相夷的弟子,李相夷就算活到今天也不過二十八,隻怕培養不出這樣的弟子,當然說不定人家十八歲縱橫江湖的時候便已收了十幾歲的徒弟,算到如今自然也就這麽大了,但若是真的曾經收徒,以李相夷天大的名氣,怎會無人知曉?

要說這人是李相夷本人,李相夷早在十年前墜海死了,那事千真萬確,證人眾多,決不可能摻假,何況要是這人便是李相夷,一劍便把金有道宰了,根本不會僵持如此之久。若要說這人是李相夷的師兄師弟之流,年齡上倒是比較有可能……

但聽說相夷太劍卻是李相夷自創的,如此似乎也說不通—莫非—這是李相夷的鬼魂?

他心裏胡思亂想,驟然金有道伏低身子如離弦之箭往白衣人雙腿衝去,白衣人露在袖外的半截長劍一振,方多病隻覺眼前一亮一暗,一片光華豔盛泉湧般乍開乍斂,竟令人忍不住隻想再看一次,那是劍招麽?是劍光、或隻是一種幻相?他心裏一瞬迷茫,一顆心刹那間懸空跌落,眼前隻見那支泫如秋水的長劍不知如何擰了一個弧度,對著金有道當頭斬下!

“啪”的一聲輕響,他瞬了瞬眼睛,隻當必定看到腦漿迸裂、血流滿地的情景,但白衣人這一劍斬下,隻見金有道頭頂有血,頓時癱倒在地,卻不見什麽腦漿迸裂。

方多病又眨了眨眼睛,才知這人竟用鋒銳如斯的劍刃把金有道擊昏了!這……這又是什麽神奇至極的功夫?便在方多病瞠目結舌之際,那白衣人似是轉頭看了他一眼,持劍飄然而去。

方多病又呆了半晌,目光方才落到金有道身上,金有道頭頂被那一劍斬出一道又直又長的劍傷,卻隻是皮肉輕傷,是真力震動頭腦,方才昏去。

但那白衣人的內力著實並不如何了得,若是內力深厚的高手,要以劍刃擊人頭,決計不會擊出劍傷和血來,如此說來,這人既不是李相夷、也不是李相夷的鬼魂,那究竟是誰?他一回頭,卻見兩顆腦袋在後門探頭探腦,正是李蓮花和陸劍池。

“你打昏了金有道?” 李蓮花遙遙地悄聲問。

方多病本能地點了點頭,隨即猛然搖頭:“不不不,剛才那人你瞧見了沒有?那個白衣人,使劍的。”

李蓮花搖頭:“我到院子外的草垛裏躲起來了,突然這裏頭沒了聲音,我便回來了。”

陸劍池卻是點了點頭,聲音仍有些發顫:“好劍法,我看見了,好劍法!驚才絕豔的劍!”

方多病的聲音也在發顫:“他媽的,這人雖然內功練得不好,單憑那一手劍招也可縱橫江湖了,那人究竟是誰?”

陸劍池搖了搖頭:“我從未見過這種劍招,也不是武林各大門派常見的劍術,多半乃是自創。”

方多病的聲音慢慢低沉了下來:“我懷疑……那人和李相夷有關,隻是想不出究竟怎麽個有關法。”

陸劍池大吃一驚:“相夷太劍?若是相夷太劍,自然有一劍退敵的本事,不過……”

方多病歎氣道:“這事也隻有等你回武當山找你師父商量,看究竟如何處理,我們後生晚輩,想出主意也不作數。”

李蓮花連連點頭,欣然道:“如今‘新四顧門’如日中天,李相夷若是死而複生,自是好極,必定普天同慶、日月生輝、人間萬福、四海太平。”

方多病“呸”了一聲:“死而複生,妖鬼難辨,有什麽好了?什麽普天同慶……”三人嘴上說話,眼睛卻都看著石壽村民圍著石老,他們也並不理睬什麽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白衣劍客,未過多久,隻見眾人圍成的圈子裏漸漸流出鮮血。

方多病說話越說越小聲,臉色愈來愈駭然,突地眾人都慢慢退開,圈子裏的石老遍體鱗傷,滿地鮮血,一顆頭竟自不見了,不知被誰砍了頭去,死在當場。

陸劍池目瞪口呆,陸劍池瞠目結舌,李蓮花滿臉茫然,三人麵麵相覷,渾然不知為何事情會演變到此。

正在三人茫然之際,石壽村村民有一人對昏死在地的金有道狂奔而來,自腰間拔出一把彎刀,對準金有道的脖子用力砍下,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揮笛架開:“幹什麽?”

“烏古咿呀路也……”那人咿呀作語,三人再度麵麵相覷,不想石老言詞流暢,談吐尚稱文雅,石壽村民居然不通中原語言。

另一位年邁的禿頭老者歎息一聲,緩步上前:“我來說明吧……這是石壽村的規矩……”

李蓮花三人靜靜地聽那老人解釋,原來石壽村民久在大山之中,自成一族,很少和外界人士交往,族中會中原語言者不多。

而族長掌管全族生死拜祭大事,享受全族最好的待遇,手握大權,族裏推選族長的唯一方法,是誰敢保管“人頭神”的腦髓,誰就是族長。

方才屍橫就地的石老其實不是本族中人,隻是他敢於掌管“人頭神”的腦髓,所以村民向他稱臣。“人頭神”的腦髓附有惡靈,十分可怖,一旦附上人身,活人就會變成厲鬼,那是本族的守護靈、也是族裏蒙受的詛咒,世世代代相傳。

十幾年前,中原人入侵石壽村,“人頭神”幫助他們殺死中原人,但“人頭神”的詛咒並沒有回到石老掌管的陶罐中去,這幾年來不斷有人變成“人頭神”,族人早就懷疑石老是不是褻瀆神靈,沒有按照規矩拜祭,所以石老被迫在“人頭神”出沒的地方掛上鬼牌和符咒,將“人頭神”的屍身放在他頭顱附近。

今天幸虧方多病一擊打碎陶罐,才讓族人發現那腦髓早已失落,陶罐裏裝的隻是清水。

“如果說—石老掌管‘人頭神’的屍身和腦髓,他是一族之長,那要在客棧裏放人頭自然容易至極,但在那之後,他掌管的那一部分腦髓哪裏去了?為什麽客棧裏會不斷的出現‘人頭神’?”方多病沉吟,“這個死老頭到底想隱瞞什麽?”

“腦髓失落,族長就要受族人斬首之刑,他必定是在掩飾腦髓遺失這件事。”那白發老人道,“族人都在懷疑族長把‘人頭神’的腦髓遺失在客棧裏,但誰也找不到它,並且許多踏進客棧的人都無緣無故變成了‘人頭神’,惡靈的詛咒真是可怕得很。”

“那個……”李蓮花插口道,“在那裏。”

三人同時一呆,一齊向李蓮花看去,一頓之後,又一齊看向他所指的方向,疑惑、不信、訝異、詭秘,各種感覺充斥心底,李蓮花所指的方向,是庭院中的那一口水井。

“井……井裏?”方多病張大了嘴巴,“你怎知在井裏?”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一直在想……就算許多年前是石老把那人頭放在了客棧裏,導致有人得病,或者是有人在客棧中敲爛了‘斑點妖怪’的腦袋,又導致了更多的人得病,但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為什麽金有道也會得病?”

他指了指二樓第三個房間:“他和同路的朋友住在三房之中,結果他得了怪病殺了他的朋友,而他朋友的屍身又被石壽村民吃了—既然是吃了,說明他的同路朋友並沒有得病,否則也不會有人去吃他—所以會不會得病變成斑點妖怪,和房間無關,既然發生在客棧之中,起因又與房間無關,那隻能與水源有關了……進入客棧裏的人,有些用了客棧裏的水,有些卻沒有用。”

那白發老人十分激動,雙手顫抖:“天……這很有道理,它就在水井之中!”

他突地轉身對方才要砍金有道頭的那人說了一番言語,那人奔回村民之中,指手畫腳,咿咿嗚嗚不斷說話,料想正在轉達李蓮花方才的說辭。

四人一起往井邊走去,隻見陽光恰好直射井底,清朗的井水中,一個碎裂的陶罐清晰可見,除了碎裂的陶罐,井底的枯枝和沉泥之中,隱隱約約有兩截短短的白骨,此外陶罐底下尚有一塊黑黝黝的凸起,不知是什麽事物。

陸劍池突道:“石老手上少了兩根指頭……”

李蓮花慢慢地道:“不錯……不過裏麵還有件東西……那該是個劍柄。”

他指著井底那個黑黝黝的凸起:“有人揮劍搶了石老的陶罐,擲在水井之中,石老既死,我們永遠也不知道這人是誰……也許就是當年染病的中原保鏢,也許不是。”

“碎在井裏的陶罐,這麽多年為什麽還能讓人得怪病?”方多病盯著那井底,“這水看起來很清。”

李蓮花探手入井口:“這水寒氣很盛,比之山頂的湖水更勝三分,我想不管什麽東西墜入這井中,必定很不容易變壞……”

方多病恍然:“這是一口寒泉井,甚至是冷泉井。”

李蓮花點頭:“這不就是石壽村最出名的東西麽?”

至此,陸劍池長長地呼出口氣,石壽村“斑點妖怪”之謎已解,但壓在心頭窒悶的沉重之感未去,莽莽荒山,燦爛的野菊花盛開,景色宜人的恬靜村莊,質樸單純的村民,所隱藏的竟是這樣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縱然謎團已解,卻不令人感到欣慰愉快。

方多病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武當山的陸大俠,雖然你劍法練得很好,對這江湖來說,你還差得遠了。”

身邊石壽村的村民已圍聚過來,議論一番之後,突地拾起井邊的石塊往井裏擲去。白發老人解釋道他們要填了這口井,李蓮花連連點頭,但金有道卻不能留下讓村民砍頭取腦髓,正當不知如何是好,陸劍池開口道要將他帶上武當山去給白木道長醫治,李蓮花欣然同意。

方多病點頭之餘,暗暗擔心,若是陸劍池看管不利,整座武當山都變成了斑點妖怪,個個死不瞑目要出江湖來懲奸除惡,豈非生靈塗炭、日月無光?不妙,日後路過武當山必要繞道,見武當弟子避退三舍,走為上計。

正在盤算,突見李蓮花皺眉沉思,方多病眨了眨眼睛,李蓮花連連點頭,方多病心中大笑,抱拳對陸劍池道:“如此此間事了,在下和李樓主尚有要事,這就告辭了。”

陸劍池奇道:“什麽事如此著急?”

李蓮花已經倒退遙遙走出去了三四丈:“呃……我和一文山莊的二錢老板約好了三日後在四嶺比武……”

陸劍池拱手道別,心中仍是不解:一文山莊的二錢老板,江湖上為何從未聽說有這號人物?

方多病溜得也不比李蓮花慢,兩人一溜煙奔回蓮花樓,他瞪眼道:“不妙不妙,武當道士日後和斑點妖怪糾纏不清,惹不起、惹不起,快逃快逃!”

李蓮花歎氣道:“我寫信給你叫你帶來的山羊呢?”

方多病怒道:“是你自己迷路無端端把那破樓搬到這種鬼地方來,自己又舍不得那幾頭牛在山上吃苦,是你把牛放跑了,問我要什麽山羊?”

李蓮花喃喃地道:“沒有山羊,你來幹什麽?”

方多病勃然大怒:“本公子救了你的命,難道還比不上兩三頭山羊?”

李蓮花歎了口氣:“你又不能幫我把房子從這鬼地方拉出去……”

方多病怒道:“誰說我不能?”

李蓮花欣然道:“你若能、那再好不過了。”

懸豬記

王八十從來沒有走運過,自他從娘胎落地,老娘就被他克死,三歲時老爹為了給他湊一件冬衣的錢,大冬天上山挖筍結果摔入懸崖一命嗚呼。自八歲起,他就被八十歲的曾奶奶賣到了紅豔閣當小廝,作價八十銅板,於是叫做王八十。

他在紅豔閣辛辛苦苦幹活,一個月不過得四十銅錢,到三十八歲那年好不容易存足錢娶了個媳婦,成婚沒三天媳婦嫌他太矮,出門丟人,跟著隔壁的張大壯跑了,於是至今王八十還是一個人住。

雖然沒人疼沒人愛,但王八十很少怨天。有時候他自己對著鎮東那小河照照,也覺得就憑水裏人長得歪瓜劣棗、身高四尺的樣,真TMD誰都疼不起來,能在紅豔閣有份工做,已是老天眷顧。

如他這般老實本分,安分守己的人,其實應該平平安安、簡簡單單過一輩子,死時往亂墳崗上一躺,就此完結,王八十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有撞鬼的一天。

“昨天晚上,我從紅豔閣倒夜壺回來,這裏是一片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當然我出門的時候也並沒有點燈。正當我要開門的時候,發現門沒有關,就這麽開著一條縫兒……我心想莫不是來了賊,我屋裏那床十八文的被子千萬莫被偷了去,所以在這裏抄了個家夥,往窗戶探去。結果這一探,哎喲我的媽呀!我屋裏有個東西在飄,鬼似的雪白雪白的,一棍子打過去,那東西忽閃忽閃的,卻是件衣服,我一抬頭,就看到……”

【一】   懸梁

  角陽村的村民一向對紅豔閣敬而遠之,因為那是個妓院,並且是粗房破瓦,裏頭的姑娘又老又醜的那種第九流的妓院。

但今天一早,紅豔閣後門就如開鍋一般熱鬧,人頭攢動,仿佛趕集,人人都要到王八十住的柴房裏瞧上一眼,有的人還提著自家板凳,以防生得太矮,到時少看了一眼,豈不吃虧?

“哎喲……”一位灰衣書生正往紅豔閣旁的萬福豆花莊走去,被人群撞了個踉蹌,回頭看眾人紛紛往妓院而去,不免有些好奇,猶豫片刻,也跟著去看熱鬧。

“哦……”眾人擠在王八十的柴房之外,齊齊發出驚歎之聲。

一頭碩大的母豬,身穿白色綾羅,衣裳飄飄地吊在王八十房中梁下,一條麻繩繞頸而過,竟真的是吊死的。

“母豬竟然會上吊,真是世上奇事,說不定它是看中了王八十,施了仙法得知你已多年沒吃過zhu肉,所以舉身上吊,以供肉食。”在角陽村開了多年私塾的聞老書生搖頭晃腦,“真是深情厚意,聞所未聞。”

“女人的衣服,嘻嘻,豬穿女人的衣服……”地上一名七、八歲的小男孩嘻嘻地笑,“它如果會變化,衣服怎麽不變成豬毛?”

王八十連連搖頭:“不不,這不是豬仙,我說這定是有了女鬼。你們看這衣服,這衣服兜裏還有東西,真是女人穿過的,你看這東西……這可是尋常人有的東西?”他搬了張凳子爬上去,在母豬身上那件白衣懷裏摸出一物,“這東西,喏。”

眾人探頭來看,隻見王八十一隻又黑又粗的老手上拿著一張金葉子,就算是村裏有名的李員外也拿不出手的足有三兩重的真金葉子。母豬自然不會花錢,衣服自然自己更不會花錢,那這三兩黃金是誰的?

王八十指指梁上搖晃的母豬:“這必是有怨女死得冤枉,將自己生前死法轉移到這母豬身上,希望有人替她伸冤……”

聞老書生立刻道:“胡說、胡說,懸梁就是自殺,何來冤情呢?”

王八十呆了一呆:“哦……”臉上竟有些失望,往眾人看了一眼,隻見大家對那懸梁上吊的豬嘖嘖稱奇,看了一陣,也就覺得無聊,有些人已打算離去,心裏有些著急。

正在此時,忽然梁上的木頭發出一聲異樣的聲響,在眾人紛紛回首之際,白綾飄揚,那頭吊頸的豬仰天跌下,“砰”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豬身上一物受震飛起,直往人群中落去。

“啊—”眾人紛紛避讓,一人急忙縮頭,那物偏偏對他胸口疾飛而去,眾人不禁大叫一聲“哎呀”,那物在齊刷刷“哎呀”聲中正中胸口,那人撲通坐倒在地,雙手牢牢抓住一物,滿臉茫然,渾不知此物如何飛來。眾人急忙圍去細看,隻見那人手中抓著一柄血漬斑斑的矛頭,矛頭上沾滿暗色血跡,顯然剛自母豬血肉之中飛了出來。

 

王八十蹲下撫摸那摔下的母豬,叫了起來:“這頭豬不是吊死的,是被矛頭紮死的。”

眾人複又圍來,眾目齊看那死豬,半晌聞老書生道:“王八十,我看你要出門躲躲,這……這頭被矛頭紮死的母豬,不知被誰吊在你家,必定有古怪,那黃金你快些扔了,我看不吉利,咱沒那福分,享不到那福氣,大家都散去吧,散去吧。”

眾人眼見矛頭,心中都有些發毛,紛紛散去,隻餘下那手握矛頭的灰衣書生,以及呆住的王八十。

“你……”那灰衣書生和王八十同時開口,同時閉嘴,各自又呆了半晌,王八十道:“你……你是豬妖?”

灰衣書生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本要去萬福豆花莊吃豆花,誰知道這裏母豬上吊,身上飛了一把刀出來……”

王八十看著他手裏仍然牢牢抓住的矛頭:“這是矛頭,不是刀,這是……咦……這是……”他拿起灰衣書生手裏的矛頭,“這不是戲台上的矛頭,這是真的。”

隻見那矛頭寒光閃爍,刃角磨得十分光亮,不見絲毫鏽漬,和擺放在廟中、戲台上的全然不同,真是殺人的東西,刹那之間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灰衣書生忙自懷裏摸了一塊巾帕出來擦手,一擦之下,巾帕上除了豬血,尚有兩條長長的黑毛,他尚自呆呆,王八十腦子卻靈活,大叫一聲:“頭發!”

兩條兩尺有餘的頭發,沾在矛頭之上,最後落在灰衣書生擦手的巾帕之中,赫然醒目。母豬肚裏自然不會長頭發,王八十舉起矛頭,隻見矛頭之上兀自沾著幾絲黑色長發,與矛頭糾纏不清,難解難分,他長大了嘴巴:“這……這……”

“那個……這好像是這塊矛頭打中了誰的頭,然後飛了出去,進了這頭母豬肚中……”灰衣書生喃喃地道,“所以自母豬肚中又飛出來的矛頭上就有頭發。”

王八十顫聲道:“這是凶器?”

灰衣書生安慰道:“莫怕莫怕,或許這刀……呃……這矛頭隻是打了人,那人卻未死;又說不定隻是這頭母豬吃了幾根頭發下肚,那個……尚未消化幹淨。”

王八十越想越怕:“這隻吃了頭發的母豬怎會……怎會偏偏要掛在我的屋裏……我招誰惹誰了?我……”他越說越覺得自己冤,往地下一蹲咧嘴就哭了起來。

灰衣書生急忙將手中的矛頭往旁一放,拍了拍王八十的肩:“莫怕,也許隻是有誰與你開個玩笑,過個幾天自然有人將實情告訴你。”

王八十哭道:“這一頭母豬也值個一兩三錢銀子,有誰會拿一兩三錢白花花的銀子來害人?我定是招惹了豬妖女鬼,纏上我了,我定活不過明日此時,今晚就會有青麵獠牙的女鬼來收魂,閻羅王,我死得冤啊……”

灰衣書生手上越發拍得用力:“不會不會……”

王八十一抬頭,看見他滿手豬血塗得自己滿身都是,越發號啕大哭:“鬼啊—母豬鬼啊—我隻得這一件好衣裳……”

灰衣書生手忙腳亂地拿出汗巾來擦拭那豬血,卻是越擦越花,眼見王八十眼淚與鼻涕齊飛,餅臉同豬血一色,沒奈何隻得哄道:“莫哭莫哭,過會我買件衣裳賠你如何?”

王八十眼睛一亮:“當真。”

灰衣書生連連點頭:“當真當真。”

王八十喜從中來:“那這便去買。”

灰衣書生早飯未吃,誠懇地道:“買衣之前,不如先去吃飯……”

王八十驚喜交集,顫聲道:“公……公子要請我吃飯?”

灰衣書生耳聞“公子”二字,嚇了一跳:“你可叫我一聲大哥。”

王八十聽人發號施令慣了,從無懷疑反抗的骨氣,開口便叫“大哥”,也不覺麵前此人雖頹廢昏庸而不老,以年紀論,似乎還做不到他“大哥”的份上。灰衣書生聽他叫“大哥”,心下甚悅,施施然帶著這小弟上萬福豆花莊吃飯去了。

萬福豆花莊買的豆花一文錢一碗,十分便宜劃算,灰衣書生不但請王八十平白喝了碗豆花,還慷慨地請他吃了兩個饅頭一碟五香豆,王八十受寵若驚感激涕零,若他是個女子,以身相許的心都有了,奈何他不是。

吃飯之際絮絮叨叨,王八十終於知道他這“大哥”姓李名蓮花,昨日剛剛搬到角陽村,不想今日一早起來就看見了母豬上吊的怪事,還連累他欠了王八十一件衣裳。幸好他大哥脾氣甚好,又講信用,在吃飯之際就請小二出去外麵給王八十買了件新衣裳回來,越發讓王八十奉若神明。

李蓮花吃五香豆吃得甚慢,身邊食客都在議論王八十家裏那頭母豬,他聽了一陣:“王八十,今日村裏可有人少了母豬?”

王八十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村裏養豬的雖然多,但是確實沒聽說有人少了母豬,否則一大早起來哪有不到我家來要的道理?一頭豬可貴得很……”

李蓮花連連點頭,對那句“一頭豬可貴得很”十分讚同:“一頭死了的母豬昨夜竟偷偷跑到你家懸梁,這事若是讓說書先生遇見,一定要編出故事來。”

王八十窘迫又痛惜地道:“說書先生幾天就能掙一吊錢呢……”

兩人正就著那母豬扯著閑話,忽地滿屋吃豆花的又轟動起來,王八十忙鑽出去湊個熱鬧,這一湊不得了,整個傻眼了。

他那爹娘不愛的家,曾懸著一隻母豬,現地上橫躺著隻母豬的屋子著火了。

非但是著火,看那濃煙滾滾、烈火熊熊的樣子,即便他化身東海龍王去灑水,隻怕也隻得是一地焦炭了。他雖沒見過什麽大世麵,卻也是個明白人,絕望地心知他那床十八文的被子多半是離他而去了,怎會起火呢?家裏連個油燈都沒有,怎會起火呢?

李蓮花揮著袖子扇那穿堂而來的煙灰和火氣,隔壁起火,豆花莊也遭殃,不少客人抱頭逃之夭夭,他那一碟五香豆卻還沒吃完,隻得掩著鼻子繼續。

王八十呆呆地回來,坐在李蓮花身邊,鼻子抽了幾抽,喃喃地道:“我就知道豬妖女鬼來了就不吉利,我的房子啊……我的新被子……”

他越想越悲哀,突然號啕大哭:“我那死了的娘啊,死了的爹啊,我王八十沒偷沒搶沒奸沒盜,老天你憑啥讓我跑了老婆燒了房子,我招誰惹誰了?我就沒吃過幾塊zhu肉,我哪裏惹了那豬妖了?啊啊啊啊……”

李蓮花無奈地看著麵前那第一碟五香豆,身邊的眼淚鼻涕橫飛,嘈雜之聲不絕於耳,隻好歎了口氣:“那個……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可以暫時住在我那。”

王八十欣喜若狂,撲通一聲跪下:“大哥、大哥,你真是我命裏的救星,天上下凡的活神仙啊!”李蓮花很遺憾地結了賬,帶著王八十慢慢出了門。

出了門就能感覺到火焰的灼熱,王八十住的是紅豔閣的柴房,柴火眾多,這一燒絕不是一時半刻能燒得完的。

李蓮花和王八十擠在人群中看了兩眼,王八十放開嗓子正要哭,卻聽李蓮花喃喃地道:“幸好燒的隻是個空屋……”王八十一呆,陡然起了一身冷汗,倒也忘了哭。李蓮花拍了拍他的肩,“這邊來。”

於是王八十乖乖地跟著他往街的一邊走,越走眼睛睜得越大,隻見他那“大哥”走進了一間通體刻滿蓮花圖案的二層小樓,這木樓雖然不高,但在王八十眼中已經是豪門別院,神仙府邸。

李蓮花打開大門,他竟不敢稍微踩進一腳,隻見門內窗明幾淨,東西雖然不多,卻都收拾得極為整潔幹淨,和他那柴房全然不同,隻覺踩進一腳也褻瀆了這神明住的地方。

李蓮花見他又在發抖,友善地看著他:“怎麽了?”

王八十露出一張快要哭出來的臉:“太……太太太……幹淨了,我不敢……不敢踩……”

李蓮花“啊”了一聲:“幹淨?”他指著地上,“有灰塵的,不怕不怕,進來吧。”

灰塵?王八十的眼睛眯成鬥雞眼才在地上看到一點點微乎其微約等於沒有的灰塵,但李蓮花已經走了進去,他無端地感覺到一陣惶恐,急急忙忙跟了進去。

就在他踩進吉祥紋蓮花樓的刹那,“乓”的一聲,一個花盆橫裏飛來,直直砸在門前,恰恰正是王八十方才站的地方。

王八十嚇了一跳,轉身探出個頭來張望,隻見滿大街人來人往,也不知是誰扔了個花盆過來。李蓮花將他拉了進來,忙忙地關了門。

地上碎裂的花盆靜靜躺在門前,這是個陳舊的花盆,花盆裏裝滿了土,原本不知種著根什麽花草,卻被人拔了起來,連盆帶土砸碎在門口。

一地狼藉的樣子,讓人覺得有些可惜。

李蓮花坐在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堅決不肯坐在椅上的王八十,右手持著上次方多病來下棋時落下的一顆棋子,一下一下輕輕地敲著桌麵。

王八十本覺得“大哥”乃是天神下凡,專司拯救他於水火之中,但被李蓮花的眼神看得久了,愚鈍如他都有些毛骨悚然起來:“大哥?”

李蓮花頷首,想了想:“二樓有個客房,客房裏有許多酒杯、毛筆、硯台什麽的,別去動它,你可以暫時住在裏麵。”

王八十連連磕頭,不磕頭無以表達他的感激之情,李蓮花正色道:“不過你要幫我做件事,這事重要至極,十分緊迫,若不是你,一般人可能做不來。”

王八十大喜:“大哥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紅豔閣的柴房燒了,我也沒膽回去那裏,如果能幫上忙再好不過了。”李蓮花溫文爾雅地頷首,白皙的手指仍舊持著棋子在桌上輕輕地敲著。

一炷香時間後,王八十接到了李蓮花要他做的這件“重要至極,十分緊迫,一般人做不來”的活兒—數錢。

李蓮花給了他一吊錢,很遺憾地道:“這吊錢分明有一百零一個,但我怎麽數都隻有一百個,你幫我數數。”

王八十受寵若驚地接過了他人生中見過的最多的錢,緊張且認真地開始了他數錢的活。

【二】   破門

第二天,王八十在雞還沒叫的時候就起床,快手快腳地將這木樓上下打掃抹拭了一遍,他本還想為大哥煮個稀飯什麽的,但樓裏卻沒有廚房,隻有個燒水的炭架子,連顆米都找不到。在他忙碌的時候,李蓮花卻在睡覺,絲毫沒有起床的意思。

雞鳴三聲,日出已久。

在王八十把那吊錢又數了十遍之後,李蓮花終於慢騰騰地起床了,剛剛穿好衣服,隻聽門外“砰”的一聲響,吉祥紋蓮花樓的大門驟然被人踹開,一個身穿金色錦袍的中年人持劍而入:“王八十呢?叫他出來見我!”

李蓮花剛剛穿好衣服下了樓,手上剛摸到王八十為他倒的一杯水,眼前就猛地出現了一位麵色不善,氣勢驚人的金衣人。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來者何人所為何事,何時踹壞大門打算賠他銀子幾許……那金衣人已沉聲道:“李蓮花,在我萬聖道看來,吉祥紋蓮花樓不過爾爾,算不得龍潭虎穴,我隻是要王八十,你讓開。”

萬聖道是江浙武林總盟,近幾年角麗譙野心漸顯,除了四顧門重新崛起之外,江浙已在數年前成立萬聖道總盟,聯絡、集中江浙三十三武林門派的消息和人手,統一進退決策。數年以來,萬聖道已是武林中最具實力的結盟,黑白兩道甚至官府都不得不給萬聖道七分麵子。

李蓮花一口水都還沒喝,金衣人已撂下話來,指名要帶走王八十。王八十根本不認識這渾身金光的中年人,嚇得臉色慘白,不知他家裏吊死了頭豬竟會有如此慘重的後果,不……不不不就是頭母豬嗎……

“金先生。”李蓮花微笑道,“要帶走王八十也可,但不知紅豔閣這小廝是犯了什麽事,讓萬聖道如此重視,不惜親自來要人?”

金衣人眉目嚴峻,神色淩厲,他並不生氣,還笑得溫和得很。

金衣人被他稱呼為“金先生”,顯然一怔:“在下並不姓金。”

李蓮花也不介意:“王八十家裏不過吊死了頭母豬,和萬聖道似乎……關係甚遠……”

金衣人怒道:“有人在他家中廢墟尋得‘亂雲針’封小七的令牌,還有斷矛一支,豈是你所能阻擋?”

李蓮花皺起眉頭:“封小七?”

金衣人點頭:“萬聖道總盟主封磬之女。”

李蓮花看了王八十一眼,喃喃地道:“原來……那頭母豬真的很大幹係,王八十。”

王八十聽他號令,立刻道:“大哥,小的在。”李蓮花指了指金衣人,正色道,“這位金先生有些事要問你,你盡管隨他去,放心他不會為難你。”

王八十魂飛魄散,一把抓住李蓮花的褲腿,涕淚橫飛:“大哥,大哥你千萬不能拋下我,我不去,大哥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死也不去,我不要和別人走,大哥啊……”

李蓮花掩麵歎息,那金衣人未免有些聳眉,大步走過來一把抓起王八十就要走,不想王八十人雖矮腿雖短,卻力氣驚人,竟然牢牢扒在李蓮花腿上,死也不下來。

拉拉扯扯不成體統,金衣人臉色黑了又黑,終於忍無可忍地道:“如此,請李樓主也隨我走一趟。”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我不介意到萬聖道走一遭,但你踢壞我的大門,如果等我回來,樓內失竊……”

金衣人眉頭微微抽動,咬牙切齒地道:“大門萬聖道自然會幫你修理,走吧!”李蓮花欣欣然拍了拍衣袖:“金先生一諾千金,這就走吧。”

金衣人麵容越發扭曲,他不姓金!但好容易拿人到手,他自不欲和李蓮花計較,一抬手:“走吧!”王八十眼見大哥也去,滿心歡喜,緊緊跟在李蓮花身後,隨著金衣人走出大門。

門外一輛馬車正在等候,三人登上馬車,駿馬揚蹄,就此絕塵而去。

馬車中四壁素然,並無裝飾,一身金衣的“金先生”盤膝閉目,李蓮花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遊目四顧,突然瞧見馬車一角放著個三尺餘長的包裹。那包裹是黃緞,黃緞是撕落的,並未裁邊,邊上卻以濃墨揮毫畫了什麽東西,不是龍,約摸也是和龍差不多的東西,他對著那東西看了好一陣,突然問:“金先生,那是什麽?”

金衣人怒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裏嘯風行’白千裏。”

李蓮花“啊”了一聲,歉然看著他:“那是什麽?”

白千裏看了那包裹一眼,怒色突然淡去:“一柄劍。”

李蓮花問道:“可是‘少師’?”

白千裏一怔:“不錯。”

李蓮花溫和地看著那包裹,過了片刻,微微一笑。

白千裏奇道:“你認得‘少師’?”

李蓮花道:“認得。”

白千裏道:“此劍是李相夷當年的貼身佩劍,李相夷身帶雙劍,一剛一柔,剛者‘少師’,柔者‘吻頸’,雙劍隨李相夷一起墜海。數年之前,有人在東海捕魚,偶得‘少師’,此後此劍被輾轉販賣,一直到我這裏,已過了四十三手。”他淡淡地道,“名劍的宿命啊……”

李蓮花本已不看那劍,聞言又多看了那劍兩眼:“此劍……”

白千裏冷冷地道:“你可是想看一眼?”

李蓮花連連點頭,白千裏道:“看吧。我不用劍,買回此劍的時候還是滄海劍莫滄海莫老讓我的,本就是讓人看的,多看一人,便多一人記得它當年的風采。”

李蓮花正色道:“金先生,真是謝了。”白千裏一怔,這人又忘了他姓白不姓金,隻見李蓮花取過那黃緞包裹,略略一晃,柔軟的黃緞滑落手背,露出黃緞中一柄劍來。

那是柄灰黑色的長劍,偏又在灰黑之中泠泠透出一股濃鬱的青碧來,劍質如井壁般幽暗而明潤,黃緞飄落,撲麵便見了清寒之氣。

李蓮花隔著黃緞握著這劍的柄,雖然並未看見,但他知道這劍柄上雕著睚眥,睚眥之口可穿劍穗,十五年前,為博喬婉娩一笑,李相夷曾在劍柄上係了條長達丈許的紅綢,在揚州“江山笑”青樓屋頂上練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劍。

當年……揚州城中萬人空巷,受踩踏者多少,隻為爭睹那紅綢一劍。

他也記得最後這柄劍斬碎了笛飛聲船上的桅杆,絞入船頭的鎖甲鏈中,船傾之時,甲板崩裂,失卻主人的劍倒彈而出,沉入茫茫大海……

突然間,胸口窒息如死,握劍的手居然在微微發抖,他想起展雲飛說過“有些人棄劍如遺,有些人終身不負,人的信念,總是有所不同。”

不錯,人之信念,終是有所不同。李蓮花此生有負許多,但最對不起的,便是這一柄少師劍。

王八十見他握住劍柄,劍還沒拔出來臉色便已白了,擔心起來:“大哥?”

“錚”的一聲脆響,李蓮花拔劍而出,滿室幽光,映目生寒。

隻見劍身光潤無暇,直可倒映人影。

白千裏略覺詫異,其實少師劍並不易拔,這劍墜落東海的時候劍鞘落在沉船上,長劍沉入泥沙之中,慶幸的是此劍材質不凡,海中貝類並不附著其上,保存了最初的機簧。

少師劍劍身極光潤,劍鞘扣劍的機簧特別緊澀,腕力若是不足,十有八九拔不出來。他買劍也有年餘,能拔得出此劍的人隻有十之二三,連他自己也鮮少拔出,李蓮花看起來不像腕力雄渾之人,卻也能一拔而出:“李蓮花以醫術聞名,不想腕力不差,或是對劍也頗有心得?”

王八十畏懼地看著李蓮花手上的劍,那是凶……凶凶凶……器……卻見他大哥看劍的眼神頗為溫和,瞧了幾眼,還劍入鞘,遞還給白千裏。

白千裏忍不住有些得意:“如何?”

李蓮花道:“少師一直是一柄好劍。”白千裏裹好黃緞,將少師劍放了回去,瞪了王八十一眼,突然怒問,“昨日夜裏,究竟是怎麽回事?”

王八十張口結舌:“昨昨昨……昨天夜裏?昨天夜裏我去倒夜壺,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那隻母豬掛在我房裏,天地良心,我可半句沒說假話……大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白千裏厲聲問道:“那頭豬身上那件衣服,可是女子衣服?”王八十連連點頭:“是是是,是一件女人的衣服。”白千裏緩了口氣,“那件衣服,可有什麽異狀?”

王八十茫然看著他:“就是女鬼的白衣,白白的,衣兜裏有錢。”他隻記得衣兜裏有錢,天記得那衣服有什麽異狀。

白千裏從袖中取出一物:“她的衣兜裏,是不是有這個?”王八十看著白千裏手裏的金葉子,這東西他卻是萬萬不會忘記的,當下拚命點頭。白千裏又問,“除了這金葉令牌,白衣之中可還有其他東西?”

那母豬和白衣都已燒毀在大火中,王八十記性卻很好:“她衣兜裏有一片金葉子,一顆紅色的小豆子,一張紙,一片樹葉。”

白千裏和李蓮花麵麵相覷:“一張紙,紙上寫了什麽?”

王八十這就汗顏了:“這個……小的不識字,不知道紙上寫了什麽。”

白千裏想了想:“那頭……母豬可有什麽異狀?”

王八十忙道:“那母豬穿著女人的衣服上吊,脖子上係著一條白綢,肚子上插著一支斷了的長矛,到處……到處都是異狀啊……”

白千裏皺眉,自馬車座下摸出一支斷矛:“可是這個?”

王八十仔細看了那斷矛一會,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是這個,亮……亮一點,長一點……”白千裏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一些,又自座下摸出另一支斷矛:“這個?”王八十又仔細看了一番,點頭。

這矮子居然記性不錯。白千裏準備兩隻斷矛,便是為了試探王八十說話的可信度,不想王八十竟能把許多細節都記得很清楚,雖然母豬和白衣都已燒毀,卻損失不大:“你的記性不錯。”

王八十自娘胎落地從未聽過有人讚美,汗流浹背:“小的……小的隻是平日被人吩咐得多了……”

李蓮花目視那斷矛,那支矛嶄新錚亮,雖有一半受火焰灼燒,變了顏色,卻不掩其新,斷口整齊,是被什麽兵器從中砍斷,原本矛頭染血,還有幾根長發,但火燒過後一切都不留痕跡:“你懷疑那件白衣是封姑娘的衣服?”

白千裏陰陰地道:“小師妹已經失蹤十來天,金葉令牌可號令整個萬聖道,天下隻有三枚,一枚由我師父封磬攜帶,一枚在小師妹手裏,另一枚在總盟封存,金葉令牌出現在這裏,你說萬聖道怎能不緊張?”

馬車搖晃,李蓮花舒服地靠著椅背眯著眼坐著:“王八十。”

“小的在,大哥有什麽事盡管吩咐。”王八十立刻卑躬屈膝,李蓮花示意他坐下:“昨天夜裏你是幾時回到家裏,發現……豬妖?”

王八十立刻道:“三更過後,不到一炷香時間。”李蓮花頷首,白千裏厲聲道:“你怎會記得如此清楚?”王八十張口結舌,“紅豔閣……規矩,夜裏留客不過三更,三更過後就要送客,所以我倒完夜壺大……大概就是三更過後。”

白千裏皺眉:“三更?”三更時分,夜深人靜,要潛入王八十那間柴房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在妓院這等人來人往的地方,還要運入一隻母豬—

“你在白衣口袋裏找到的東西,那一顆紅豆,是普通的紅豆麽?”李蓮花問,王八十本能地摸了摸衣兜,臉上一亮,誠惶誠恐地遞上一顆鮮紅色的豆子:“在在在,還在我這裏。”他衣兜裏的東西不隻有一顆紅豆,還有一根幹枯的樹枝,那樹枝上果然有一片幹枯的樹葉,此外還有一張皺巴巴的紙片。

白千裏最注意那紙片,接過紙片,隻見上麵一麵用濃墨彎彎曲曲地畫著幾條線條,斷斷續續,另一麵寫著“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擇其一也。”

這字寫得極小,但並不是封小七的筆跡,白千裏反複看了數遍,全然莫名其妙。李蓮花拿著那枯枝,沉吟了一會兒:“令師妹可曾婚配?”

白千裏眉頭緊皺:“小師妹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師父年過四十才有了小師妹,師娘在小師妹出生不久就病逝了,聽說小師妹生得和師娘十分相似,師父對小師妹一向寵溺,寵得她脾氣古怪,師父……總盟主這兩個月為她看了幾個門當戶對的江湖俊彥,她都不嫁,非但不嫁,還大鬧了幾場。師父本來去滇南有事,聽說師妹胡鬧,又孤身趕了回來,結果回來當天便發生清涼雨之事,小師妹居然失蹤了。師父追出去找了幾日,卻是毫無結果。”

李蓮花細看那枚鮮紅色的豆子,豆子鮮紅如鴿血,形若桃心,內有一圈深紅印記,煞是好看,看完之後,他喃喃地念:“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這分明是一顆相思豆……”

白千裏將紙片遞向李蓮花,拿起那枚相思豆:“如果那件白衣是小師妹的衣裳,那麽這些物品都是小師妹的,隻是我從來不曾見過她有這種紅豆,這張白紙上的筆跡也非師妹所留。”

“如果白衣不是她的,那或許金葉令牌就是這件衣服的主人從她那裏得來的。”李蓮花道,“又或者,有人將她身上之物放進一件白衣,穿在母豬身上……”

白千裏搖了搖頭,沉聲道:“此事古怪至極,待回得總壇,一切和盟主商量。”

車行一日,李蓮花見識了江浙最富盛名的武林聖地,萬聖道總壇。

馬車還沒停下,遠遠地便聽到胡琴之聲,有人在遠處拉琴,琴聲纏綿悠遠,纖細婉轉,當得上如泣如訴。他本以為將見識到一處氣勢恢弘的殿宇,眼前所見,卻是一片花海。王八十掀開馬車簾子,對著外邊的景色嘖嘖稱奇,對有人將這許多紫色的小花種在一起覺得很是稀奇。

最初道路兩旁種的是一種細小的紫色花草,接著各色薔薇紅杏、牡丹杜鵑一一出現,馬車行進了許久,方才在一片花海中看到了一座庭院。

庭院占地頗大,雕梁畫棟十分講究,門上和牆頭掛滿紫藤,兩個身著紅衣的門下弟子站在門前,身姿挺拔眼神銳利,如果身邊少些盛開的花朵和亂轉的蜜蜂,這會是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地方。

胡琴之聲仍在,細而不弱的琴聲蜿蜒訴說著某一種悲哀,綿延不絕。

“誰的胡琴?”李蓮花誠心誠意地讚道,“我已許久沒聽過如此好聽的胡琴。”白千裏不以為意:“邵師弟的琴聲。”

李蓮花道:“客氣客氣,貴師弟的胡琴絕妙無比,就是不知他為何傷心,拉得如此淒涼?”

白千裏越發不耐:“邵師弟年少無知,前陣子結識了個魔教的朋友,被盟主關在牡丹園中反思。”

李蓮花一怔:“魔教?”白千裏點點頭,李蓮花越發虛心認真地請教:“敢問當今武林,又是哪個門派成了魔教?”

白千裏詫異地看著他:“你不知道?”李蓮花立刻搖頭,他不知道,他怎會知道?白千裏道:“你是四顧門醫師,怎會不知?魚龍牛馬幫已被肖大俠定為魔教,號令天下除惡務盡,江湖正道與角麗譙勢不兩立。”

李蓮花嚇了一跳:“肖大俠說的?”

白千裏不耐地道:“四顧門的決議,自是號令一出,天下武林無不遵從,有何奇怪?”

李蓮花喃喃道:“這……多半不是肖大俠自己的主意……”

這多半是在龍王棺一事差點吃了大虧的傅軍師的主意,他的用心雖然不錯,不容角麗譙在黑白兩道之間左右逢源,但如此斷然決裂,未必是一項周全的主意,便是不知聰明絕頂的傅軍師究竟做什麽打算了?

說話之間,大門已到,三人下了馬車,自那開滿紫藤的門口走了進去。前花園花開得很盛,李蓮花好奇地詢問那開了一牆薔薇花的可是封小七的房間?白千裏指點了下,左起第一間是他的房間,開了一牆薔薇的卻是被關禁閉的邵小五的房間,而失蹤的封小七住在後院,與封磬並排而居。

庭院後和庭院前一般的繁花似錦,一位年約五旬的長髯人手持葫蘆瓢,正在為一棵花木澆水。白千裏快步走上前去:“總盟主!”

長髯人轉過頭來,李蓮花報以微笑:“在下李蓮花,能與萬聖道總盟主有一麵之緣,實是三生有幸。”長髯人也微笑了:“李樓主救死扶傷,豈是我俗人可比?不必客套。”

這總盟主卻比他的徒弟性子要平和得多。

白千裏將王八十往前一推:“總盟主,衣服已經燒了,現在隻剩下這個人曾經見過那件白衣,不能確定那是不是小師妹的衣服。”

長髯人正是封磬:“你去小七那取一套她平日常穿的衣裙來讓這位……”他看了王八十兩眼,一時想不出是要稱呼他為“小哥”或是“先生”?

李蓮花道:“兄弟。”封磬順口接了下去:“……兄弟辨別辨別。”話說完之後方覺有些可笑,對著李蓮花微微一笑。

白千裏領命而去,封磬也微笑著看著李蓮花和王八十:“我這大徒弟做事很有些毛躁,若是得罪了二位,還請見諒。”李蓮花極認真地道:“不不,白大俠品性端正,心地善良,在下感激不盡才是。”

封磬一怔,還當真想不出白千裏能做出什麽事讓李蓮花感激不盡的:“聽說李樓主當日也曾見過那屋裏的異狀,不知還有什麽細節能記得起來麽?小女年少任性,我雖然有失管教,卻也十分擔憂她的下落。”

這位萬聖道的總盟主彬彬有禮,心情雖然焦躁,卻仍然自持,李蓮花很努力地回想了陣,搖了搖頭:“我最近記性不大好,隻怕比不上這位兄弟。”

封磬的目光落在王八十身上,王八十乖巧地奉上他不知什麽時候從豬妖衣服裏摸出來的那相思豆和紙片。封磬仔細翻看,他種花雖多,卻也不曾種過相思樹,至於那張紙片更是全然不知所雲。

便在此時,王八十突然道:“我回去的時候,門是開著的……”封磬眉頭微蹙,等著他繼續說下去,王八十卻又啞了。李蓮花和氣地看著他:“你出去的時候,門是開著的,還是鎖著的?”王八十欣喜地看著他大哥,隻消他大哥一說話他就覺得是知己,“我三更出去倒夜壺的時候從來不鎖門,門都是虛掩著,一定有人趁我出去的時候把那頭豬妖掛上去了。”

封磬微微一震:“能知道你半夜出去不鎖門的人有幾個?”王八十一呆:“除了老鴇……賣菜的王二,殺豬的三乖,送柴火的老趙,好像……好像沒有了。”封磬眉心皺得更緊,吩咐下去,要萬聖道細查這幾個人。

李蓮花欣然看著封磬和王八十細談那夜的細節,他東張西望,窗口的薔薇開得旺盛,封磬顯然很喜歡花,那纖細憂傷的胡琴聲又從窗口遙遙地飄了進來。

“這胡琴……真是妙絕天下……”他喃喃地道,在他風花雪月的那幾年也沒聽過這樣好的胡琴,這若是搬到方氏那聞名天下的照雪樓去賣錢,想必門檻也踩破了。

封磬歎息一聲:“家門不幸。”李蓮花道:“我曾聽聞白大俠略有提及,邵少俠犯了錯。”封磬皺起眉頭,“我那不肖弟子和魔教座下奸人交情頗深,有辱門風,讓李樓主見笑了。”

李蓮花好奇地問:“不知……是哪位奸人?”封磬歎了口氣:“清涼雨。”李蓮花怔了怔,“一品毒?”封磬點頭。

魚龍牛馬幫座下素來魚龍混雜,“一品毒”清涼雨是其中用毒的大行家,誰也不知這位毒中之王多少年紀、生得何等模樣、精擅什麽武功、喜好什麽樣的美女,甚至連“清涼雨”這名字顯而易見也是個杜撰,這等神秘人物,竟然和封磬的徒弟交情很深,這不能不說是件怪事。

李蓮花越發好奇了:“清涼雨此人雖說善於用毒,也不曾聽過什麽劣跡,貴盟弟子能與他交好,未必是件壞事,不知為何讓總盟主如此生氣?”

封磬那涵養功夫好極的臉上微微變色:“他在我總壇之內假扮家丁胡作非為……”此事他無意為外人道,但一怒之下說了個開頭,便索性說下去,“三個月前,此人假扮家丁,混跡我總壇之中,我二徒弟不知好歹與他交好,後來此人毒殺七元幫幫主慕容左,行跡敗露後逆徒不但不將他捉拿扣留,還助他逃脫,當真是家門不幸,貽笑大方!”

李蓮花安慰道:“這……這或許邵少俠是有理由的……但不知清涼雨是為何要殺慕容左?以清涼雨的名望武功,要殺慕容左似乎……不需如此……”

的確,七元幫幫主慕容左在江湖上數不上第幾流,清涼雨要殺慕容左,隻怕要殺就殺了,根本不需處心積慮埋伏萬聖道總壇長達幾個月之久。封磬沉吟:“以我所見,清涼雨自然不是為了要殺慕容左而來,他潛入此地另有目的,隻是或許目的未達,他偶然殺了慕容左,事情敗露,不得不離去。”

李蓮花“啊”了一聲,喃喃地道:“原來如此。”封磬以為他對“禁閉逆徒”的好奇應當到此為止了,卻不料李蓮花又問了一句,“慕容左是在何處死的?”此言一出,連封磬都有些微微不悅,這顯然已經僭越,他卻還是淡淡地道:“在前花園。”

便在此時,白千裏好不容易尋到了一件封小七慣穿的衣裙,白衣如雪,尚帶著一股馥鬱的芳香,王八十一看,眼都直了:“就是這個……就是這種……白白的、長長的、有紗的……”

這句話說出來,封磬臉色終於變了—有封小七的令牌、有封小七的衣裙,證明王八十房裏的東西當真和封小七有重大幹係,那懸梁的死豬、那斷矛、那金葉令牌,封小七斷然是遭遇了重大變故,否則不會連貼身衣物都失落。

隻是如今—衣服是封小七的、令牌是封小七的,但封小七人呢?

人在何處?

白千裏沉聲道:“總盟主,恐怕小師妹當真遇險了,我已下令去查,但依舊查不到是哪路人馬手腳這麽快,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就燒了衣物,要不是王八十和李樓主正巧去了豆花莊吃飯,恐怕連這唯一的見證人都會被滅口。”

封磬臉色震怒,在萬聖道的地頭上第一次有人敢捋他的胡須動他的女兒:“白千裏,調動一百五十名金楓堂衛,把角陽村每個死角都給我翻過來!”

李蓮花被這位溫文爾雅的總盟主突然的勃然大怒嚇了一跳,人家說脾氣好的人發火最是可怕,真是童叟無欺分毫不假。他左瞧瞧封磬正在動口,右瞧瞧白千裏正在點頭,似乎都沒他什麽事,不由腳一邁,閑閑往那繁花似錦的花園走去。

踏出廳堂,門外的微風中帶有一股微甜的芳香,門外種滿金桔色的薔薇,也不知是什麽異種,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隻覺渾身馥鬱,連骨頭都似輕了不少。若是讓方多病來看這許多花,必然嫌俗,但李蓮花卻瞧得欣喜得很。

那胡琴聲已然停了,李蓮花在花園中隨意轉了幾轉,先好奇地往失蹤的封小七的閨房探了一眼,那屋門關著,空氣裏飄著一股香味。這香味他已在封小七的衣裳上嗅過,卻不是花香,對著屋裏探頭探頭看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醒悟那是麝香。

隻是這庭院中香氣委實太多,混雜其中難以辨別,一旦分辨出是麝香,他本能地四處嗅嗅,那麝香卻並非從房中傳來,李蓮花如條狗般嗅了好一會兒,在封小七門外的花花草草之中倒是瞧見了不少摔爛的碗盤、丟棄的珍珠、玉環、釵鈿、甚至是胭脂花粉,有個摔爛的玉碗裏居然還有半碗紅豆湯,這姑娘果然脾氣不大好。

皺眉找了許久,才發現麝香的來源乃是一個小小的香爐。那香爐被丟棄在屋後花園之中,淹沒花枝之下,若不是特意去找倒也難以發現。香爐中有一塊隻點了少許的麝香,難怪香氣仍舊如此濃鬱。

他正四處尋覓這個香爐是哪裏來的?突然看見在不遠處一片五顏六色,種類繁多大小不等的鮮花叢中,一個身材矮胖、頭若懸卵、腰似磐石的少年人呆呆坐在其中,手裏正拿著一把胡琴,但見日光之下,此人胖得沒有脖子,隻見了那頭直接疊在了肩上,又由於肩和胸的界限不明,胸和肚子的區別也是不大,就如一顆頭就直接長在了那肚子上一般。

這人出奇滾圓,皮膚卻是白裏透紅,雖胖也不難看,就仿佛在一個雪白的大饅頭上疊了個粉嫩的小饅頭一般,雙腳上卻都銬上了鐵鐐。以那鐵鐐加上胡琴,李蓮花欣然開口呼喚:“邵少俠,久仰久仰。”

那粉嫩的胖子怔了怔,迷糊地看著這慢慢走來的灰衣書生,隻覺此人樣貌陌生,從來不曾見過:“你是誰?”

李蓮花施施然行禮:“在下李蓮花。”

粉嫩的胖子“啊”了一聲:“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神醫。”他雖然“啊”了一聲,但顯然莫名其妙,不明這名震天下的神醫為何會出現在自己眼前,“難道總壇有人得了怪病?”

李蓮花連連搖頭:“貴總壇人人身體安康,氣色紅潤,龍精虎猛……”他頓了頓,露出微笑,“我是來聽琴的。”

粉嫩的胖子揚了揚頭,倒是有些神氣:“原來你是個識貨的,難道是我師父請來,專門哄我的?”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李蓮花,那目光宛若拔刀挑豬的屠夫,半晌道,“你雖然名氣很大,人長得不錯,可惜渾身透著股俗氣……不拉。”

他斬釘截鐵地道:“方才若是知道你在園裏,我萬萬不會拉琴。”李蓮花皺眉:“我何處透著俗氣……”胖子舉起胖手指點,“渾身骨骼綿軟,顯然疏於練武,臉色黃白萎靡不振,顯然夜夜春宵,十指無繭,顯然既不提筆也不撫琴,武功差勁、人品不良,更不會琴棋書畫,我邵小五要是給你這種人拉琴,豈不是大大的不雅、大大的沒有麵子?”

李蓮花道:“這個……這個常言道不可以貌取人,我既沒有嫌你胖,你豈可嫌我俗?”邵小五一怔,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你這人倒也有點趣味。”他放下胡琴,目光閃爍地看著李蓮花,“你想探聽什麽?”

李蓮花溫和地微笑:“邵少俠真是聰明,我隻想知道是清涼雨得手了,還是令師妹得手了?”

邵小五驀地一呆,仿佛全然沒想到他竟會問出這個問題來,方才那精明狡猾的眼神一閃而逝,隨後又小小地閃了起來:“你居然—”他突然間興奮了起來,眼中帶著無限狂熱,“你居然能問出這個問題,你怎麽知道的?你猜到的?”

李蓮花的微笑越發雲淡風輕:“邵少俠還沒回答我,是清涼雨,還是令師妹封小七封姑娘?”

邵小五瞪著那雙細眼,其實他眼睛很大,隻是被肉擠成了細長細長的一條縫兒:“得手什麽東西?”

李蓮花溫柔地道:“少師劍。”邵小五那眼縫徹底地眯沒了,半晌道:“你知道—你竟然真的知道……”李蓮花施施然看著滿園鮮花,“我知道。”邵小五道,“是師妹。”

“那麽—她去了哪裏?”李蓮花緩緩地問,“她在哪裏,你知道,對不對?”

邵小五苦笑:“我***希望我知道,我本來有可能知道,但是師父把我鎖在這裏,於是我變成了不知道。”他長長地吐出口氣,那神氣頓時變成了沮喪,“師妹是追著清涼雨去的,如果我那時攔下她,或者追上去,她就不會失蹤,但我既沒有攔下她,也沒有追上去。”

他無限懊惱地咬牙切齒:“我隻是讓師父把我鎖在這裏,我以為她會回來。”李蓮花靜靜地聽,並不發話,邵小五的懊惱持續不了多久,突然抬起頭來:“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這件事連師父和大師兄都不知道,你又怎麽知道清涼雨是為了少師劍來的?”

“清涼雨潛入萬聖道總壇,必然有所圖謀。”李蓮花摸了摸身旁的一朵薔薇花,那花瓣上帶著露水,撫摸起來柔軟溫潤,“他潛入了三個月之久,以他毒術之能,若是要殺人,隻怕萬聖道的諸位已經被他毒殺了幾遍,縱使不死,也不可能毫發無傷全無所覺—顯然他不是為了殺人而來。不是為了殺人,那就是為了取物。”他微微一笑,“那麽萬聖道總壇之中,有什麽東西值得清涼雨不惜冒生死大險,前來盜取的?”

邵小五悻悻然白了他一眼:“總壇寶貝多了,說不定清涼雨隻是欠錢……”

李蓮花微笑,揮了揮衣袖給自己扇了扇風:“但清涼雨殺了慕容左。”他補了一句,“他在前花園殺了慕容左。”

邵小五瞪眼:“然後?”李蓮花施施然慢吞吞地道:“然後他就跑了,飛快地跑了。”邵小五道,“這也不錯,不過那又怎麽樣呢?”

李蓮花道:“以清涼雨偌大的本事,殺死一個慕容左,犯得著馬上逃走麽?他潛入三個月,用心何等良苦,結果殺了一個慕容左他馬上就走了,這豈不是很奇怪?”他慢吞吞地又看了邵小五一眼,“何況更奇怪的是封磬封總盟主的愛徒邵少俠居然給他打掩護,讓他更快逃走……這就是奇中之奇了。”

邵小五“哼”了一聲:“老子願意,連老子師父都管不著,你管得著?”李蓮花慢吞吞地微笑,接下去道:“然後令師妹就失蹤了—失蹤了不少時日之後,大家在角陽村一家妓院的柴房中發現了她的衣服和她的令牌—不幸的是這些東西統統掛在一隻死母豬身上。”

聽到“不幸的是這些東西統統掛在一隻死母豬身上”,邵小五終於變了變臉色:“既然清涼雨跑了,你又怎麽會疑心到我師妹身上去?”

李蓮花柔聲道:“因為我知道少師劍是假的。”

邵小五“哼”了兩聲:“大師兄把那劍看得像寶一樣,怎麽可能有假?你看那材質那重量……”

李蓮花笑了笑:“劍鞘是真的,劍卻是假的。少師劍曾劍鞘分離沉入海底長達數年之久,墜海之前它機關毀損,絕不可能至今毫無瑕疵。有人以類似的劍材仿製了一柄假劍,盜走了真劍。少師劍是假的,但白大俠將它重金購回的時候,既然經過了莫滄海莫老先生的鑒定,它顯然不假,但它現在卻是假的,那麽在它由真變假的過程中發生過什麽?其一,清涼雨潛入;其二,令師妹失蹤。”

他的手指終於從那朵薔薇花上收了回來,似乎還有些戀戀不舍那花瓣的滋味:“白大俠就住在前花園左起第一間,慕容左死在前花園中,證明清涼雨曾經很接近白大俠的房間,慕容左死後他就走了,為什麽?”他幽幽地道,“可能性有二,第一,他進了白大俠的房間,用假劍換走了真劍,劍已到手,於是他馬上走了,慕容左或許是他在此前或此後偶然遇上的,於是他不加掩飾地殺了他;第二,他進了白大俠的房間,發現少師劍是假的,於是馬上就走了。”

“啪!啪!”兩聲,邵小五為他鼓了鼓掌:“精彩、精彩!”李蓮花抱拳回敬,微笑道:“承讓、承讓。”

邵小五神秘地笑了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你要是還能猜中我為什麽要幫清涼雨,說不定我就會告訴你師妹可能去了哪裏。”

李蓮花聳聳肩:“這有什麽難的?你師妹看上了清涼雨,幫他盜劍,或者你看上了清涼雨,幫他盜劍,這二者必有其一……”

邵小五大怒:“呸呸呸!老子就是看上你也不會看上那小白臉,師妹她—”他突然語塞,過了一會兒懊惱地道,“的確看上了清涼雨。”

李蓮花道:“所以清涼雨殺人逃逸之時,你一怕師妹傷心、二怕你師父知道之後震怒,於是就幫了他一把。”

邵小五點了點頭:“慕容左不是好東西,那日他和清涼雨在大師兄房間撞見,清涼雨是去盜劍,慕容左卻是去下毒的。”他那張胖臉一冷下來倒是嚴峻得很,“大師兄那時正要和百川院霍大俠比武,他卻在大師兄用的金鉤上下毒,被清涼雨毒死活該!”

李蓮花仔細地聽:“看來清涼雨的確不是濫殺無辜之輩,想必令師妹早就發現了他的本意,卻沒有告訴總盟主和白大俠,反而私下幫他盜劍。”

邵小五揮起袖子猛給自己扇風:“老子也早就發現他的本意,不過他既然不是來殺人,隻是為了大師兄一柄勞什子破劍,我一向覺得不必為了這種事害死一條人命,所以我也沒說。不想師妹偷偷幫他盜劍,清涼雨逃走的當夜,師妹就跟著走了,我想她應該去送劍,清涼雨不會稀罕她這種刁蠻寶貝,送完劍應該會被趕回來,所以才老老實實讓師父鎖住……唉……沒想到師妹一去不複返……”

他搖了搖頭:“我隻知道清涼雨盜取少師劍是為了救一個人,而師妹必定是跟著他去了,但我當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李蓮花沉吟了:“少師劍並不算一柄利器……”

邵小五的袖子扇得越發用力:“呸呸呸!少師劍在李相夷手裏無堅不摧,怎麽不是利器了?”

李蓮花正色道:“少師劍堅韌無雙,用以砍、打、拍、摔無往而不利,但用它來劃白紙隻怕連半張都劃不破……如果清涼雨隻是想求一柄利器,恐怕要失望了。”

邵小五踢了踢他的蘿卜腿,引得鐵鏈一陣嘩嘩響:“既然是非要少師劍不可,我想他對少師劍至少有些了解,這世上恐怕有什麽東西非少師劍不能解決。”

李蓮花皺起眉頭:“清涼雨想救誰暫且放在一邊,封姑娘跟著清涼雨去了,不論去了哪裏,應當都離角陽村不遠。”

邵小五連連點頭:“說你這人俗,其實現在看起來也不怎麽俗,就是有點嘮……”李蓮花苦笑:“其實你是個孝順徒弟,怎麽不和總盟主好好解釋?”

邵小五哼哼:“我師父麵善心惡,脾氣暴躁,清涼雨在他地盤上殺了慕容左,就算有一萬個理由也是清涼雨掃他麵子,師妹看上清涼雨,更是掛了他一層麵皮,我說了算啥?我說了也是不算,也照樣是我通敵叛國,照樣是我裏應外合。”

李蓮花讚道:“邵少俠委實聰明得緊。”邵小五的確聰明伶俐,比之方多病、施文絕之流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邵小五懶洋洋地道:“客氣、客氣。”

【三】   第二具屍體

等李蓮花和邵小五自封小七看上清涼雨扯到封磬,再扯到鮮花,再扯到封磬之所以愛種鮮花是因為他死掉的師娘喜歡鮮花,再扯到封磬愛妻成癡將他老婆葬在鮮花叢下,再扯到封磬後來在花園裏種了太多花導致現在誰也搞不清仙逝的師娘到底是躺在哪一片鮮花叢下了,再扯到鮮花上的蜜蜂蝴蝶,以至於最後終於扯到油炸小蜻蜓等等,廢話扯了連篇之後,李蓮花終於滿意,站起身施施然走回廳堂。

回到廳堂的時候,他很意外地看見封磬青鐵著一張臉,白千裏依然站在廳裏,一切仿佛都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王八十仍舊心驚膽戰地坐在一邊,隻不過手裏端了杯茶,看來封磬不失禮數,對客人並不壞。

唯一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具屍體。

又是一頭豬。

第一頭母豬懸梁,穿著封小七的衣服,肚子上紮了一支斷矛。

地上的這隻公豬豬頭上套了個布袋,一隻左前蹄子被砍斷,一根鐵棍自前胸插到背後,貫穿而出。

封磬的臉色很差,白千裏也好不到哪去,王八十的眼睛早就直了,手裏那杯茶早已涼了愣是沒喝,那心魂早就嚇得不知何處去了,坐在這的渾然隻是個空殼。李蓮花彎下腰慢慢扯開那公豬頭上的布袋,隻見布袋下那豬頭布滿刀痕,竟是被砍得血肉模糊。

他慢慢站直,抬眼去看封磬。如果說第一隻母豬去上吊大家隻是覺得驚駭可笑不可思議,那麽第二隻公豬被如此處理,是個人都知道是個什麽意思……

這兩頭豬,並不是豬,它們各自指代了一個人。兩頭豬,就是兩個人的死狀,其中一個很可能有就是封小七。

“這頭豬是在哪裏發現的?”李蓮花問。

白千裏冷冷地道:“紅豔閣柴房的廢墟上。”

李蓮花很同情地看了王八十一眼,難怪他小弟嚇得臉色慘白全身僵硬:“今天發現的?”

“不,昨夜,以駿馬日行百裏送來的。”封磬臉色青鐵過後,慢慢變得平靜,“李樓主,此事幹係小女,詭異莫測,今晚我和千裏就要前往角陽村,恐怕無法相陪……”

李蓮花“啊”了一聲,歉然道:“叨擾許久,我也當回去了,隻是我這位兄弟飽受驚嚇,既然二位該問的都已問完,那麽我倆就一並告辭了。”

封磬微有遲疑,對王八十仿佛還深有疑慮,過了一會兒,頷首道:“這位小兄弟你就帶走吧。”李蓮花欣然走過去拉起王八十:“總盟主有事要忙,咱兄弟回去吧。”

王八十全身一抖,看著那死豬驚恐之色溢於言表,但李蓮花靠近身邊,救命的神仙既然在,不管發生了什麽隻怕都是不要緊的:“是是是……”李蓮花溫和地幫他接過手裏的茶杯,以免他整杯茶全潑在身上,“後會有期。”

白千裏點頭道:“李樓主若是仍住角陽村,我等若有疑問,也許仍會登門拜訪。”

李蓮花露出十分歡迎的微笑:“隨意、隨意。”白千裏見他笑得溫吞,驀地想起自己一腳踹開那大門,不免覺得這句“隨意”有些古怪,但李蓮花笑得如此真摯,又讓他懷疑不起來。

李蓮花帶著王八十離開了萬聖道總壇。

封磬送了他們一輛馬車,過得一日,李蓮花揮鞭趕馬,表情十分愉快,王八十卻被越跑越快的馬車顛得頭昏眼花,顫聲道:“大……大大大哥……紅豔閣不要我了,我們不必這麽著急,慢……慢慢走。”

李蓮花享受著快馬加鞭的英雄姿態:“放心,這是兩匹好馬,跑不壞的。”王八十暈頭轉向,一個人在馬車內撞來撞去,正當馬車奔得最歡的時候,馬車驟然劇烈搖晃,接著隻聽一陣“乒乓轟哐”撞擊之聲,居然停了下來,頭上天光乍現,馬車之頂猝然掉落,四分五裂。他魂飛魄散地從破碎的車裏爬了出來,卻見李蓮花站在一邊,愁眉苦臉地看著倒地掙紮的兩匹駿馬。

王八十驚駭地指著那兩匹馬:“你你你……你居然跑死了兩匹馬,那可是好幾十兩銀子啊……”

李蓮花喃喃地道:“晦氣、晦氣……”他對著四周東張西望,隨後又欣然一笑,“幸好這裏距離角陽村也不遠。”王八十眼看著那兩匹馬還在掙紮,似乎隻是扭傷了腿,有隻傷得不重,已經翻身站了起來,另一隻卻是不大動彈了。

李蓮花摸了摸下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雖是個神醫,卻不會看馬腿,這樣吧……”他白皙的手指指著王八十,“你下來。”王八十早就從馬車裏下來了,愣愣地看著李蓮花,李蓮花又指指那匹重傷的馬,“讓它上去。”

王八十這下嘴巴徹底大張,全然呆住,卻見李蓮花折了根樹枝,把那匹半死不活的馬扶了起來,慢慢把它趕上那摔得四分五裂的馬車,讓它勉強趴在上麵,然後牽著另一匹還能走動的馬,拉著另一匹馬的空馬鞍:“走吧。”王八十呆呆地看著和一匹馬齊頭並進的李蓮花,這救命的神仙做事……果然就是與凡人不同。

“過來。”李蓮花向他招手,王八十呆頭呆腦地跟在他這大哥身邊,看著他用一匹馬拉著另一匹馬走路,終於有一次覺得……和這位大哥走在一起,有點……不怎麽風光。這一路雖然荒涼,卻也有不少樵夫農婦經過,眼見李蓮花拖著馬鞍奮力拉著匹馬前進,那匹坐車的馬還齜牙咧嘴不住嘶叫,都是好奇得很。

走了大半個時辰,李蓮花委實累了,一匹馬很重,並且他顯然沒有車上的那匹馬有力氣,於是王八十不得不也抓著馬鞍奮力拉馬,一高一矮一馬,三個影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方才把那匹膘肥體壯的傷馬拖進了角陽村。

此時已是深夜。

入村的時候王八十看見萬聖道的馬車早就停在了紅豔閣旁,心裏不由嘀咕。李蓮花吩咐他快快去請大夫來治馬,接著就欣然把那兩匹馬栓在了蓮花樓門外。深夜角陽村一反常態顯得無比安靜,顯而易見萬聖道大張旗鼓在這裏找封小七,已經把村民嚇得魂不附體。

靜夜無聲,李蓮花打開已經被修好的大門,心情甚是愉悅。他點亮油燈,坐在桌邊,探手入懷,從口袋裏摸出了兩樣東西。

一截幹枯纖細的樹枝,還有一張皺巴巴的紙。

這兩樣東西原來都在王八十懷裏,王八十將樹枝和紙片遞給了白千裏,將相思豆遞給了李蓮花。白千裏不看那枯樹枝,先看過紙片後將紙片和枯枝都遞給了李蓮花,然後從李蓮花那裏拿了相思豆去看,再然後李蓮花卻沒有將這兩樣東西還給白千裏。

當然在萬聖道總壇他也曾拿出來讓封磬看過,又堂而皇之收入自己懷裏,於是這兩樣東西現在還在他這裏。他拿起那枯枝在燈下細細地看,那枯枝上有個豆莢,豆莢裏空空如也。那張紙依舊是那麽破爛,紙上的字跡依然神秘莫測。

樓外有微風吹入,略略拂動了他的頭發。燈火搖曳,照得室內忽明忽暗,李蓮花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枯枝和紙片,渾然不覺在燈火搖曳的時候,一個人影已慢慢地從一片黑暗的二樓無聲無息地走了下來。

像一個鬼影。

李蓮花收起了那兩樣東西,伸手在桌子底下摸啊摸,突地摸出一小壇酒來,接著又摸出了兩個小小的一盅杯,“咯”的一聲,擺了一個在桌子的另一頭。

那自二樓緩緩走來的黑影突然一頓,“咯”的又一聲,李蓮花已在自己這頭又擺了個酒杯。那白皙的手指拈著酒杯落下的樣子,就如他在棋盤上落了一子,流暢自然,毫無半分生硬。接著他微笑道:“南方天氣雖暖,夜間還是有寒氣,不知夜先生可有興致與我坐下來喝一杯呢?”

站在他身後的被他稱呼為“夜先生”的黑影慢慢地走到了他前麵來,李蓮花正襟危坐,臉上帶著很好客的微笑。燈光之下,坐在他對麵的人一身黑色勁裝,黑布蒙麵,幾乎連眼睛也不露:“李樓主名不虛傳。”他雖然在說話,但聲音嘶啞難聽,顯然不是本聲。

“不敢。”李蓮花手持酒壇,給兩人各斟了一杯酒,“夜先生深夜來此,入我門中,不知有何所求?”

黑衣人陰森森地道:“交出那兩樣東西。”

李蓮花探手入懷,將那兩樣東西放在桌上,慢慢地推了過去,微笑道:“原來先生冒險前來,隻是為了這兩件東西,這東西本來非我所有,先生想要盡管開口,我怎會私藏?”黑衣人怔了一怔,似乎全然沒有想到李蓮花立刻將那兩樣東西雙手奉上,一時間殺氣盡失,仿佛缺了夜行的理由。

過了好一會兒,他將那枯枝和紙片收入懷中:“看不出你倒是知情識趣。”

李蓮花幽幽然道:“夜先生武功高強,在下萬萬不如,若是為了這兩件無關緊要的東西與先生動手,我豈非太傻?”黑衣人冷哼兩聲,抓起桌上的酒杯擲向油燈,隻見燈火一黯,驟然大亮,他已在燈火一黯的時候倏然離去。

一來一去,都飄忽如鬼。

李蓮花微笑著品著他那杯酒,這酒乃是黃酒,雖然灑了一地,但並不會起火。

此時門外傳來某匹馬狂嘶亂叫的聲音,王八十的嗓子在風中不斷哆嗦:“親娘……我的祖宗……乖,聽話,這是給你治傷,別踢我……啊!你這不是傷了腿了嗎?怎麽還能踢我……鍾大夫,鍾大夫你看這馬……你看看你看看,給拉了一路都成祖宗了……”

第二日。

李蓮花起了個大早,卻叫王八十依然在房裏數錢,他要出門逛逛。

角陽村雖然來了群凶神惡煞,到處地找什麽,但村民的日子照樣要過,飯照樣要吃,菜照樣要煮,所以集市上照樣有人,雖然人人臉色青白麵帶驚恐,但依然很是熱鬧。

李蓮花就是來買菜的,蓮花樓裏連粒米都沒有,而他今天偏偏不想去酒樓吃饅頭。

集市上人來人往,賣菜的攤子比以往少了一些,李蓮花買了兩顆白菜,半袋大米,隨後去看肉攤。

幾個農婦擠在肉攤前爭搶一塊肉皮,原來是近來zhu肉有些緊缺,他探頭探腦看了一會,就板上寥寥無幾的幾塊肉想必輪不上進他的籃子,失望地歎了口氣。

 

隨即抬起頭,那勸架勸得滿頭是汗的大漢就是三乖,果然很有屠夫的身板。隻聽耳邊有個三姑尖銳地喊叫說肉不新鮮,又有六婆喊說短斤少兩,三乖人壯聲音卻小,那辯解的聲音全然淹沒在三姑六婆的喊叫之中,不消片刻便被扭住打了起來。李蓮花趕快從那肉攤前走開,改去買了幾個雞蛋。

就在他買菜的短短時間裏,萬聖道的人馬已經將紅豔閣團團圍住,上至老鴇下至還未上牌子正自一哭二鬧三貞九烈的小寡婦,統統被白千裏帶人抓住,關了起來。

他聽了這消息,心安理得地提著兩顆白菜和幾個雞蛋、半袋大米,慢吞吞地回了蓮花樓。

王八十果然眼觀鼻鼻觀心地仍在數那銅錢,他很滿意地看了幾眼:“今個中午,咱吃個炒雞蛋。”王八十“噔”地跳起來:“小的去炒。”

李蓮花欣然點頭,將東西交到王八十手裏,順口將三乖被打的事說了。王八十一怔:“三乖是個好人,賣肉從來不可能短斤少兩,那些人都是胡說。”李蓮花想了想,悄悄地對王八十道:“不如這樣,你帶了那醫馬的郎中去看他……”

王八十瞪眼:“醫馬的歸醫馬的……何況三乖壯得很,被女人打上幾下也不會受傷的。”李蓮花連連搖頭,正色道:“不不不,他定會受傷,皮膚紅腫,頭疼骨折什麽的必然是有的……待會郎中來醫馬,醫完之後,你就帶他上三乖家裏去。”

王八十長得雖呆卻不笨,腦筋轉了幾轉,恍然大悟:“大哥可是有話對三乖說?”李蓮花摸了摸他的頭頂,微笑道:“你問他……”他在王八十耳邊悄悄說了句話,王八十莫名其妙,十分迷茫地看著李蓮花,李蓮花又摸了摸他的頭,“去吧。”

王八十點點頭,拔腿就要跑,李蓮花又招呼道:“記得回來做飯。”王八十又點點頭,突然道:“大哥,小的有一點點……一點點懂了……”李蓮花微笑,“你記性很好,人很聰明。”王八十心裏一樂,“小的這就去下去醫馬。”

李蓮花看著他出去,耳聽那匹馬哀號怪叫之聲,橫踢豎踹之響,心情甚是愉悅,不由地打了個哈欠,尋了本書蓋在頭上,躺在椅上沉沉睡去。

等他睡了一會,漸漸做起了夢,夢見一頭母豬妖生了許多小豬妖,那許多小豬妖在開滿薔薇的花園裏跑啊跑,跑啊跑……正夢得花團錦簇天下太平,猛地有人搖了他兩下,嚇得他差點跳了起來,睜開眼睛,眼前陡然一片金星,眨了眨眼才認出眼前這人卻是白千裏。

白千裏顯然不是踹門就是翻窗進來的,李蓮花歎了口氣,也不計較:“金先生,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白千裏露出個笑容:“門我已經叫人給你修好了。”

李蓮花誠懇地道:“多謝。”白千裏看來並不是來說那大門的:“李樓主。”李蓮花慢吞吞地自他那椅上爬了起來,拉好衣襟,正襟危坐,“嗯……”

白千裏突然歎了口氣:“紅豔閣的人已經招供,那兩頭豬都是老鴇叫人放上去的,是一位蒙麵的綠衣劍客強迫她們做的,是什麽意思她們也不知道。”

李蓮花“啊”了一聲:“當真?”白千裏頷首:“據老鴇所言,那蒙麵劍客來無影去無蹤,來的時候劍上滿是鮮血,甚至蒙麵劍客自己承認剛剛殺了一位少女,那少女的樣貌身段和師妹一模一樣……”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苦笑,“這當然是胡說八道,可是……”

“可是除了紅豔閣的這些胡說八道,萬聖道根本沒有找到比這些胡說八道更有力的東西,來證明封姑娘的生死。”李蓮花也歎了口氣,“萬聖道既然做出了這麽大的動作,不可能沒有得到結果,騎虎難下,如果不盡快找到封姑娘失蹤的真正原因,隻怕隻能以這些胡說八道作為結果,否則將貽笑江湖。”

白千裏頷首:“聽聞李樓主除了治病救人之外,也善解難題……”李蓮花微微一笑:“我有幾個疑問,不知金先生是否能如實回答?”

白千裏皺眉:“什麽疑問?”李蓮花自桌下摸了又摸,終於尋出昨夜喝了一半的那小壇子酒,再取出兩個小杯,倒了兩杯酒。他自己先欣然喝了一口,那滋味和昨夜一模一樣:“第一件事,關於少師劍。”

白千裏越發皺眉,不知不覺聲音淩厲起來:“少師劍如何?”李蓮花將空杯放在桌上,握杯的三根手指輕輕磨蹭那酒杯粗糙的瓷麵,溫和地問:“你知不知道,這柄少師劍是假的?”此言一出,白千裏拍案而起,怒動顏色。

李蓮花請他坐下:“不知金先生多久拔一次劍,又為何要在出行的時候將它帶在身邊呢?”他微笑,“少師劍雖然是名劍,但並非利器,先生不擅用劍,帶在身邊豈非累贅?”

白千裏性情嚴苛,容易受激,果然一字一字地道:“我很少拔劍,但每月十五均會拔劍擦拭;帶劍出行,是因為……”

他微微一頓,李蓮花柔聲道:“是因為它幾乎被人所盜。”白千裏一怔,李蓮花很溫柔地看著他,“金先生,你當真不知少師劍是假的?”

白千裏睜大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一句“絕不可能”還沒說出口,李蓮花已接下去道:“你是何時感覺到有人想要盜劍?清涼雨現身的那個晚上?”

白千裏心思紛亂:“清涼雨殺慕容左之後,我回到房間,發現東西被翻過,這柄劍的位置也和原來不一樣。”

李蓮花微微一笑:“第二件事,封姑娘和故去的總盟主夫人長得有多相似?”

白千裏又是一怔,他做夢也想不到李蓮花拋了個驚天霹靂下來之後第二個要問的竟然是如此毫不相幹的一個問題,他是封磬的弟子中唯一一個和封夫人相處過一段時間的弟子,自然記得她的長相:“小師妹和師娘的確長得很像。”

窗外日光溫暖,李蓮花慢慢給自己倒了一杯小酒,淺淺地呷著:“第三件事,清涼雨在貴壇潛伏三個月,不知假扮的是何種身份的家丁?”

白千裏迷茫地看著他:“廚房的下人。”

李蓮花慢慢露出一絲笑,那笑意卻有些涼:“第四件事,你可想見一見你師妹?”

“當啷”一聲,白千裏桌上的酒杯翻倒,他驚駭地看著李蓮花:“你……你竟然知道師妹人在何處?你如果知道,為何不說?”

李蓮花道:“我知道。”白千裏頭腦中一片混亂,如果李蓮花知道封小七在哪裏,那萬聖道為難一個妓院,做出捉拿老鴇妓女這等醜事卻是為了什麽?

白千裏怒道:“你知道?你怎會知道?你為何不說?你……”

“我一開始隻知道了一大半。”李蓮花慢慢地道,“後來又知道了一小半。”

白千裏甚是激動,聲音不知不覺拔高了:“她在哪裏?”

李蓮花卻問:“我那小弟呢?”白千裏怔了一怔:“他……他在門外弄了個小灶,正在做飯。”李蓮花放下酒杯,仿佛聽到這句話心情略好,歡欣地道,“不如我們先吃飯,吃完飯再去看她。”

白千裏勃然大怒:“你當萬聖道是什麽?大事在前,不務正事,跟著你戲耍?”

李蓮花被他嚇了一跳,幹笑一聲:“但是我餓了。”白千裏餘怒未消,但李蓮花卻施施然下樓,王八十已經回來,剛把雞蛋炒熟,飯也做好。

白千裏就瞪眼看著李蓮花和王八十高高興興地圍著桌子就著白菜和雞蛋各吃了一碗米飯,他方才發怒不吃,李蓮花倒也沒有勉強他。白千裏看著他吃飯幾乎要發瘋,但封小七在哪裏隻有李蓮花知道,他要吃飯不肯說,他難道還能逼他吐出來?

好不容易等李蓮花吃完一碗飯,隻聽他道:“王八十。”

王八十很是知情識趣,點頭哈腰地道:“我問過三乖了,三乖……三乖……”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好像……嚇壞了,他說在……在他家裏。”

李蓮花放下酒杯,微笑道:“我們走吧。”

白千裏強忍怒氣,跟在李蓮花身後,隻見他越走越偏,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一家破舊的小院,從這院中撲鼻的氣味,一嗅便知是個殺豬場子。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坐在院中,呆呆地望著天空,猛地看見有人推門進來,尤其看見白千裏那一身金燦燦的衣裳,嚇得全身一哆嗦。

李蓮花微笑問:“三乖?”

那大漢呆呆地看著李蓮花:“你是誰?”

李蓮花露齒一笑:“我是王八十他大哥。”

三乖那眼神突地又有了點精神:“你是王八十的大哥,但你……你怎麽這麽年輕?”

李蓮花咳嗽一聲,繼續微笑:“我有點事要問你。”

三乖的臉色又是驚恐,卻隱隱也有幾分高興:“王八十說你是個救命的……活神仙……”

李蓮花連連點頭,溫和地道:“不怕,三乖,你是個有勇有謀的好漢,沒做錯事,有我在這裏,沒有人會錯怪你的。”

他一身灰衣,全身樸素,和那足踏祥雲仙風道骨的“神仙”的樣貌差距如此之遠,但他神色溫和,音調不高不低,既無刻意強調之意,也無自吹自擂之情,反倒是讓三乖信了幾分。他躊躇地道:“我……我……”

他一句話還沒說出來,牆外驟然一道劍風襲來,直落三乖頸項!白千裏大吃一驚,金鉤一晃,“當”的一聲接下一劍。隻接了這一劍,他右手一陣劇痛,掌心溫熱,竟是虎口迸裂,鮮血流了滿手—這偷襲一劍的人武功竟有如此之高,高到他竟無法接下一劍!

李蓮花已抓住三乖飄然把他帶出去三步之遙,兩人麵前,一位黑衣蒙麵客手持長劍,冷冷站在當場,黑布下一雙眼睛寒芒迸射,殺氣充盈。

李蓮花將三乖攔在身後:“金先生,有人偷襲,該當如何?”

白千裏袖中令箭一發,當空炸開一朵紫色煙花,正是萬聖道遇襲求援的暗號。這角陽村如此之小,煙花一爆,隻聽步履聲響,很快有人躍入院中,將庭院團團包圍起來。

黑衣蒙麵人持劍在手,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等心情。白千裏等到萬聖道一幹人等到達了十之七八,估算便是這蒙麵人如何了得,也絕對應付得了,方才冷冷地道:“閣下何人?為何出手傷人?”

黑衣蒙麵人不答,站得宛若銅鑄鐵塔一般。

便在這時,三乖突然指著他道:“你……你……”他自李蓮花身後猛地衝了出來,“就是你—就是你—”

李蓮花伸手一攔:“他如何?”三乖一雙眼睛刹那全都紅了,忠厚的臉瞬間變得猙獰:“就是他—殺了他們—”

 

白千裏大驚,難道封小七當真已經被害?難道三乖竟然看見了?如果封小七死了,那屍體呢?這蒙麵人又是誰?他雖喝問“閣下何人”,但入目那黑衣人熟悉的身姿體態,一種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你……”

那黑衣人揭下麵紗,白千裏呆若木雞,身邊一幹人等齊聲驚呼—這人長髯白麵,身姿挺拔,正是萬聖道總盟主封磬!

微風之中,他的臉色還是那般溫和、沉穩、平靜。

隻聽他道:“李樓主,你是江湖慣客,豈可聽一個屠夫毫無根據的無妄指責?我要殺此人,隻因為他便是害我女兒的凶手!”

白千裏如墜五裏雲霧,師父怎有可能殺害親生女兒?但這一身黑色勁裝卻有些難以服眾,何況封小七武功雖然不佳,但也絕無可能傷在一個不會半點武功的屠夫手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才……才不是!”

封磬風度翩翩,不怒自威,這一句話說出來滿場寂靜,三乖卻頗有勇氣,大聲道:“不是!才不是!你殺了她!是你殺了她!你殺了他……他們!”

封磬淡淡地道:“你才是殺死我女兒的凶手。”

三乖怒道:“我……我又不認識你……”

封磬越發淡然:“你又不認識我,為何要說我殺人?你可知你說我殺的是誰?她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疼愛還來不及,怎會殺她?”

三乖跳了起來:“就是你!就是你!你這個禽……禽獸!你殺她的時候,她還沒有死,後來她……她吊死了!我什麽都知道!就是你……”

封磬臉色微微一變,卻仍然淡定:“哦?那麽你說說看,我為何要殺自己的女兒?”三乖張口結舌,仿佛有千千萬萬句話想說,偏偏一句都說不出來。

“因為—”旁邊有人溫和地插了一句,“清涼雨。”

說話的是李蓮花,如果說方才三乖指著封磬說他是殺人凶手,眾人不過覺得驚詫。李蓮花這一插話,此事就變成了毫無轉圜的指控。

萬聖道眾人的臉色情不自禁變得鐵青,在這般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眼睜睜看著自家盟主受此懷疑,真是一項莫大的侮辱,偏又不得不繼續看下去。

封磬將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李蓮花身上,李蓮花溫文爾雅地微笑,隻聽封磬一字一字地道:“我雖嫉惡如仇,但也絕無可能因為女兒被魔教妖人迷惑,便要殺死自己的女兒。”

此言一出,眾人情不自禁紛紛點頭,封小七縱然跟著清涼雨走了,封磬也不至於因為這樣的理由殺人。

李蓮花搖了搖頭,慢慢地道:“你要殺死自己的女兒,不是因為她看上了清涼雨……”他凝視著封磬,“那真正的理由,可要我當眾說了出來?”

封磬的臉色刹那變得慘白:“你—”

李蓮花舉起手指,輕輕地“噓”了一聲,轉頭向已經全然呆住的白千裏:“為何是總盟主殺害了親身女兒,你可想通了?”

白千裏全身僵硬,緩緩地搖頭:“絕……絕無可能……師父絕不可能殺死親生女兒……”

李蓮花歎了口氣:“你可還記得王八十家裏吊著的那頭母豬?這個……不愉快的故事的開始,便是一頭上吊的母豬。”

白千裏的手指漸漸握不住金鉤,那虎口的鮮血濕潤了整個手掌,方才封磬一劍蘊力何等深厚,殺人之心何等強烈,他豈能不知?

封磬臉色雖變,卻還是淡淡地看著李蓮花:“李樓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今*****辱我萬聖道,勢必要付出代價。”

李蓮花並不在意:“那一頭母豬的故事,你可是一點也不想聽?”封磬冷冷地道:“若不讓你說完,豈非要讓天下人笑話我萬聖道沒有容人之量,說吧!說完之後,你要為你所說的每一個字,付出代價。”

李蓮花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掌:“角陽村中盡人皆知,那夜三更,王八十住的柴房裏吊了一頭穿著女人衣服的母豬,人人嘖嘖稱奇。那母豬身上插著一支斷矛,懷裏揣著萬聖道的金葉令牌,在柴房裏吊了頸。這事橫豎看著像胡鬧,所以我也沒留意,所以萬聖道尋找不到盟主千金,前來詢問的時候,我真不過是個湊了趣的路人,但是—”他慢慢地道,“雖然我不知道那吊頸的母豬是何用意,也不知道萬聖道封姑娘究竟去了哪裏,我卻從一開始就知道是誰—吊了那頭母豬。”

 

白千裏漠然問:“是誰?”

李蓮花微笑道:“那頭豬吊上去的時候,沒有人家裏少了頭豬,那豬是哪裏來的?從二百裏外趕來的?如何能進入村裏無聲無息不被人懷疑呢?這說明那頭豬來自家裏豬不見了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的人家,又說明這頭豬在街上搬動的時候,沒有半個人覺得奇怪—那是誰?”他說到那吊頸的母豬的時候很是高興,“是誰知道王八十三更時分必然外出倒夜壺且從不關門?是誰家裏豬不見了大家都不奇怪?是誰可以明目張膽地在大街上運一頭死豬?”他指了指三乖,“當然是殺豬賣肉的。”

眾人情不自禁點頭,眼裏都有些“原來如此,這麽簡單我怎麽沒想到”的意思,李蓮花又道:“至於賣肉的三乖為何要在王八十家裏吊一頭死豬,這個……我覺得……朋友關係,不需外人胡亂猜測,所以一開始我並沒有說吊豬的人多半就是三乖。”

三乖心驚膽戰地看著李蓮花,顯然他這幾句說得他寒毛都豎了起來,隻聽他繼續道:“但是當他將另一頭公豬砍去左腳,插上鐵棍,砍壞了頭,又丟在王八十那廢墟上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錯了—”

他一字一字緩緩地道:“這不是胡鬧也不是捉弄,這是血淋淋的指控,殺人的印記。我想任何人看到這兩頭豬都會明白—那兩頭豬正是兩個人死狀的再現,吊母豬的人用意並不是嘩眾取寵或是嚇唬王八十,他是在說……有一個人,她像這樣……死了。”

話說到這裏,李蓮花慢慢環視了周圍的人群一眼,他的眼瞳黑而澄澈,有種沉靜的光輝,眾人一片默然,竟沒有一人再開口說話。

隻聽他繼續道:“這其中有兩條人命,是誰殺人?而知情人卻為何寧可冒險擺出死豬,卻不敢開口?這些問題,隻消找到三乖一問便知,但這其中有一個問題。”

他看了三乖一眼:“三乖既然敢擺出死豬,說明他以為凶手不可能透過死豬找到他;我若是橫插一手,萬一讓凶手發現了三乖的存在,殺人滅口,豈非危險?所以我不能問,既然不能問,如何是好呢?”

他頓了一頓,輕咳了一聲:“這個時候,一個意外,讓我提前確信了凶手是誰。”

【四】   凶手

 “王八十曾從母豬衣裳的袋中,摸出來三樣東西。”李蓮花道,“一顆相思豆,一根枯枝,還有一張紙。紙上寫了些謎語一般的東西,白大俠曾經很是興趣,但不幸這東西其實和殺人凶手關係並不太大。”

他突然從“金先生”改口稱“白大俠”,聽得白千裏一呆,反而不大習慣:“關係大的是相思豆,這種豆子,並不生長在本地,隻生長在南蠻之地,大山之中。衣袋裏的相思豆非但新鮮光亮,甚至還帶有豆莢,顯然是剛剛折回來的稀罕東西。”

李蓮花道:“而近來總壇之中誰去了南蠻之地?是總盟主。”白千裏忍不住道:“總盟主乃是受人之邀……”

李蓮花微微一笑:“他可有帶弟子同行?”

白千裏語塞:“這……”

李蓮花長長舒了口氣:“於是這顆相思紅豆便到了封姑娘衣兜裏,雖說總盟主愛女之名,天下皆知,但父親贈親生女兒一顆相思紅豆,這也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但是—”他說到父親送女兒相思豆說得漫不經心,說到“但是”兩字卻是字正腔圓,不少人本要大怒,卻情不自禁要先聽完再怒。

“但是—相思豆豆莢之中,應有數粒紅豆,為何在封姑娘兜裏隻有一粒?”他聳了聳肩,“其他的呢?莫忘了相思豆雖然是相思之物,卻也是劇毒之物,那些劇毒之物到何處去了?”

白千裏皺眉:“你這話……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說師妹……師妹難道把這東西拿去害人了?師妹雖然年少任性,卻也不至於害人。”

李蓮花搖了搖頭:“這是個疑問,隻是個疑問。我到了萬聖道總壇,承蒙信任,聽到了兩個故事。其一,總盟主的發妻生下女兒不久便過世了,總盟主自此不娶,封姑娘生得酷似母親,故而深受總盟主疼愛;其二,‘一品毒’清涼雨冒充廚房的雜役潛入總壇,意圖盜取白大俠的少師劍,結果不知何故封姑娘卻戀上了這位不入白道的毒中聖手。她為清涼雨冒險盜取少師劍,又在清涼雨毒殺慕容左之後,隨他出逃。”

這事卻有不少人不知情,隻聽得麵麵相覷,滿臉疑惑。白千裏緩緩點頭:“這有何不對?”

“清涼雨潛入萬聖道,意圖盜取少師劍,此事何等隱秘;萬聖道中邵少俠天資聰穎,目光過人,他發現了此事並不算奇,但封姑娘卻為何也知道?”李蓮花歎了口氣,“根據眾人的記憶,無論如何封姑娘都是個任性刁蠻的千金小姐,她怎會無端戀上了廚房的雜役?清涼雨又怎會信得過她,居然讓她知道自己是為少師劍而來?他們之間,一定曾經有過不為人知的際遇,而封姑娘和廚房雜役能借由什麽東西有際遇?”

他看著白千裏,看著封磬,慢慢地道:“那就是食物。”

“食物?”白千裏茫然重複了一遍。

“食物。”李蓮花慢慢地道,“我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麽,但是,清涼雨是用毒的行家,食物,消失的毒物,封姑娘,這些加在一起,不能不讓人有一種奇妙的想象。”

白千裏全身都寒了起來:“你是說—”

李蓮花截口道:“或許—有人曾經在封姑娘的食物中下毒,卻讓清涼雨發現了,他為封姑娘解毒,故而封姑娘戀上了這位救命恩人。”他淡淡地道,“這隻是一種猜測,和方才的疑問一樣,不算有什麽真憑實據。

但他的這“猜測”,卻有些真實得嚇人。四周不再有議論之聲,人人呆呆看著他,仿佛自己的頭腦都已停頓。

李蓮花繼續道:“清涼雨與封姑娘的相識,讓我懷疑,總壇之中有人要對封姑娘不利。封姑娘房間外的花園中,丟棄著太多東西,有金銀珠寶,有發釵玉鈿,那些東西若是計算起銀兩來,隻怕價值連城;封姑娘年紀還小,並無收入,這些東西自然都是有人送的;她長年住在總壇之中,也並未和什麽江湖俊彥交往,那這些珠寶玉石又是誰送的?”

他唇角微勾,看了封磬一眼:“除了總盟主,誰能在萬聖道總壇送封姑娘如此多的珠寶玉石?父親送女兒珠寶並不奇怪,但封總盟主未免送得太多了些,而封姑娘的態度也未免太壞了些。”微微一頓,他慢吞吞地道,“封姑娘年方十七,慈父一直將她深藏閨中,突然在兩個月前,他開始為女兒選擇一名良婿,據說選中了不少人,而封姑娘卻不肯嫁,並為這事大吵大鬧。封姑娘不過一十七歲,為何總盟主突然決定,要她嫁人呢?”他唇角的笑意微微向上,看著封磬。

封磬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李蓮花。

“在封姑娘丟棄的許多東西之中,有一個香爐。”李蓮花的笑意在這一瞬間淡了下來,語調漸漸地變得有些平板:“香爐之中,有一塊質地良好的麝香,它的一角有引燃的痕跡,後又被人撲滅。麝香此物本來香氣就濃,實無必要再將它引燃,而它被封姑娘扔得很遠。”

李蓮花看著封磬:“那是一塊純粹的麝香,有燥味,並非熏香,那是藥用之物—是誰把它放在封姑娘房裏?是誰把它引燃?你贈她紅豆,你贈她珠寶,你突然要她嫁人,她的房內有人點燃麝香,又或許有人在她食物之中下毒—麝香、麝香那是墮胎之物……”

 

“閉嘴!”白千裏厲聲喝道,“李蓮花!我敬你三分,你豈可在此胡說八道?非但辱我師父,還辱我師妹!你—你這卑鄙小人!”四周嗡然一片,誰都對李蓮花那句“墮胎之物”深感驚駭,誰聽不出李蓮花之意就是—

就是封磬與封小七有那苟且之事,封小七有了身孕,封磬要她嫁人墮胎都無結果,於是逼不得已,殺了自己的女兒。這若是個理由,倒是真是個理由。誰能相信萬聖道總盟主封磬,平日溫文儒雅,以種花為喜好,飽讀詩書的謙謙君子會做出這等事?

封磬一張臉已經鐵青:“李蓮花,你說出這等話來,若無證據,今日我不殺你—不足平我萬聖道之怒。”

李蓮花垂下手來,指了指地下:“你想再見他們一麵麽?證據,或許就在他們身上。”封磬怔了一怔,三乖已經喊了起來:“就是你!你殺了她!你殺了她!”他突然瘋了一般拿起把鏟子在院子裏瘋狂的鏟土,地上很快被他鏟開一個大洞,隻見洞裏有兩張草席。

三乖跳下坑去,一把揭開其中一張:“她有了你的孩子!”

白千裏驚恐地看著那坑裏已經腫脹的死人,那泥土中麵容扭曲長發披散的正是他那不知世事任性驕縱的師妹,他卻從不曾想象她會有這個樣子。泥土中尚有一團白布包裹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是個未成形的胎兒。三乖又猛地揭開另一張草席,草席下是一張滿是刀痕的臉,雖然扭曲變形,卻依稀可見這人活著的時候原本是如何俊俏,這人誰也不認識,卻人人一見而知他便是那“清涼雨”。

他竟是個如此俊俏的少年。

三乖指著封磬的鼻子:“那天夜裏,我去了趟三姨媽家,趕夜路回來的時候,在山裏看見你和他們在打架。你要抓這個女的回去,這個男的不許,你先把女的踢倒,再用斷掉的長矛將男的釘在樹上,用劍砍斷他的手,砍壞他的臉,一直砍到他死!砍到劍斷掉!那個女的沒死,你不停的踢她,用矛頭紮進她的肚子,這個女的手裏也有一柄劍,你搶走她的劍,用劍柄將她敲昏—我全部都看見了!你看她躺在地上流血,把她扔在地上,就走了。我救了她回家,治了好幾天,她的孩子沒有了,人還能活著,可是你殺了她的男人,她每天都在哭,有天我賣zhu肉回來,看到她用條白布把自己掛在梁上,上吊死了。”

他指著封磬,全身顫抖:“她說你是她親爹,她說因為她長得和她娘太像所以你玷汙了她!她說你怕她和她男人走了,怕她男人把你的醜事抖出來,所以要殺人滅口—我是不記得她說你叫什麽名字,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勢力的人!但是這是兩條人命啊!那麽年輕的小姑娘,你把她逼死,你說你還是個人麽?我不服氣,我全都看見了,我就是不服氣啊!我三乖隻是個殺豬的,沒什麽見識也沒什麽本事,但我總想這事老天一定要給人個交代!這算個什麽事啊!”

他重重地一拍他那殺豬的架子,震得鐵架子直搖晃,一瞬間真有力拔千鈞的氣勢:“我想尋個青天來幫我,我想你有報應!所以我殺了兩頭豬,把豬弄成他們的樣子,我想這千古奇冤一定有人來昭雪!老天果然是長眼的!”

封磬臉色煞白,李蓮花靜靜地看著那兩具屍體,過了好一會兒,他道:“清涼雨身上這許多劍痕,不知白大俠可認得出是什麽劍法?”白千裏踉蹌退了幾步,他雖不學劍,但封磬有家傳‘旗雲十三劍’,十三劍均是出奇製勝的偏詭之招,入劍出劍方式完全不同,用以對敵人造成最大的傷害。

清涼雨臉上這十幾劍,包括腹上長矛一擊,都是‘旗雲十三劍’的劍意。李蓮花抬起頭來,看著漸漸沉落的夕陽:“封總盟主,千萬種懷疑不過是懷疑,你可知道究竟是何事讓我確信你就是殺人凶手?”

封磬冷冷地一笑,李蓮花慢慢地接下去:“那根枯枝,和那張白紙。”封磬一言不發。

“我從萬聖道總壇回來,路上總盟主所贈的駿馬突然受傷,導致回來得遲了。其實驚馬失蹄,那下場多半不大好,但偏偏我這人有些運氣,所以躲過一劫。那兩匹馬究竟為何失蹄,我已請了大夫細細查看,料想和總盟主的厚愛有些關係。”李蓮花微笑道,“而等我回到蓮花樓,樓中卻已有人在等我,要我交出那兩樣東西。”

 

李蓮花慢慢地道:“我就奇怪了—連王八十自己也不知道他兜裏有那三樣東西,他拿出相思豆、豆莢和白紙的時候,隻有我和白大俠在場。”白千裏全身發抖,卻用盡力氣握住手中的金鉤,點了點頭。

“而我們到了總壇,見到了心儀神交許久的封總盟主。白大俠和王八十又將那三件東西講了一遍,白大俠把那粒紅豆給了總盟主,而我卻把枯枝和白紙收入懷中。”李蓮花微笑,“那麽這個從我蓮花樓中下來,開口索要那兩件東西的人是誰?除了白千裏、王八十、我和你之外,沒有第五個人知道那兩樣東西,更沒人知道東西在我懷裏。”

李蓮花略有遺憾地搖了搖頭:“也許你以為那張古怪的白紙藏著泄露你身份的秘密,但其實沒有;你冒險來奪,卻讓我知道你是誰—比我早到角陽村,武功如此高,知道那兩樣東西的人,隻有白大俠和你;而‘夜先生’顯然並不是白大俠。”

封磬若有所思,想了好一會兒,慢慢地扯出個笑:“你怎麽知道‘夜先生’不是白千裏?”

李蓮花正色道:“我叫他‘夜先生’,如果真是白大俠,他定要和我拍桌,再三強調他其實姓白……總盟主養氣功夫好極,一早我就讚過了。”

白千裏顫聲叫道:“師父!”

封磬慢慢轉過頭來,白千裏咬牙切齒地掙紮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字一字地問:“那兩樣東西,當真在你身上?徒弟請師父……驗明正身……”

封磬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從懷裏緩緩摸出三樣東西,丟在地上,正是那紅豆、枯枝和白紙:“我除惡半生,不想今日竟輪到自己。李蓮花!其實你猜測的大部分都對!我去滇南取了紅豆,並沒有什麽善心,我將三顆毒豆混入花豆湯中,想讓她喝下打胎,結果被清涼雨這小子壞了事;後來點了麝香,又被她摔了出去,封小七留著孩子就是故意和我作對,因為她恨我。”

他仰天長笑:“今時今日,我就一並說了吧!你們以為我穢亂親生女兒?我禽獸不如?呸!封小七根本不是我的女兒!”他陰森森地道,“她是秀娘和人通奸所生,所以當年—我一掌殺了她,將她埋在薔薇花下。封小七根本不是我女兒,我想要將她如何便如何,她親生父母對我不起,報應在女兒身上,有什麽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千裏駭然看著封磬,這位他尊敬了三十多年的師尊,在背地裏居然是這等模樣……封磬狂笑不止,四周的萬聖道弟子人心渙散,忍不住開始後退。這瘋子殺死妻子、與養女通奸、又逼死養女,誰知道醜事暴露他又會做出什麽事來?

隻見“錚”的一聲脆響,封磬拔劍而出,黃昏之中,他手上所持的劍如一泫碧水,玄色中濃濃地透出碧意來,正是少師劍!白千裏眼見此劍,情不自禁便欲奪回,李蓮花衣袖一抬,將他攔了下來。

夕陽狂熱如火,那掠過夕陽的霞雲正如三秋狂客的一筆濃焰。

白千裏一怔,他並不以為李蓮花的武功能高得過自己,但他衣袖一抬,自己便過不去了。

然後他聽李蓮花很和氣地問:“白大俠,這柄劍……當年花了你多少銀子?”

“十萬兩。”

然後李蓮花歎了口氣:“太貴、太貴。”他看著封磬,喃喃地道,“買不起,看來隻好用搶的了。”

封磬劍氣暴漲,殺氣一寸一分地襲眉驚目。

圍觀的眾人慘白著臉色,一步一步後退,為這圈子裏的兩人讓開個地來。

風吹地,滿黃沙,夕陽西下。

 

 

 

 

 

 

 

 

 

 

 

 

 

 

 

 

 

 

 

 

 

 

 

 

 

 

 

 

 

吉祥紋蓮花樓之白虎

紙生極樂塔

“後來呢?”

空蕩的吉祥紋蓮花樓中燭火搖曳,隻聽見些許桌椅搖晃的聲音,有人咬牙切齒地道:“你別告訴我封磬是被豬妖附了身,隨後拿了塊磚頭將自己砸昏,然後你就將這劍撿了回來。”

另一人正襟而坐麵色從容,淡定道:“你真聰明……”

“咯啦”一聲,陶器倒地碎裂,先前那人勃然大怒:“死蓮花!你不要欺人太甚!快快坦白!角陽村那事兒是怎麽回事?”

吉祥紋蓮花樓之內,那一向啥也不擱,連喝酒都要把酒杯子從桌子底下摸出來的木桌之上,現在放著塊比黃金還耀眼的軟緞,軟緞上墊著個繡著雜色四季花的軟墊,軟墊上放著個黑檀木嵌紫金絲鏤花座兒,整得像個貢祖先的排位——這檀木座兒上恭恭敬敬地放著一柄劍。

玄鐵色透著青碧,一股子井壁似的清冷光潤,正是“相夷神劍”李相夷、李大俠、李嫡仙、李門主曾經的那柄愛劍——少師劍。

李蓮花摸著下巴看著那柄被方多病搞得像個祖先牌位的劍:“我說我施展一招驚世駭俗、驚才絕豔、舉世無雙、空前絕後的劍招打敗了封磬,白千裏對我敬佩得五體投地,雙手奉上次劍,你也不信;我說封磬看我是用劍奇才突然欣賞我的根骨,親自將次劍送我,你也不信……那麽……”他喃喃地道,“那就封磬……那個……有隱疾在身,動手之前突然暴斃身亡……你看如何?”李蓮花用一種欣然而期待的眼神看著方多病。兒方多病覺得自己就像個被喂了一肚子大便的老鼠,這世上有人扯謊還欣然期待旁人同意他扯得合情合理?

“死、蓮、花!”方多病拍案而起,“總而言之,你就是不肯說了?沒關係!這件事老子和你沒完!你不說,我總會找到白千裏,白千裏總會說!何況聽說難題萬聖道上上下下幾十人在場,你還真以為紙能包住火?”

李蓮花卻道:“這說的也是。”

方多病被他氣得跳腳:“***的就滿口胡扯,總有一天老子會搞清楚這柄劍你怎麽來的!到時候老子再和你算總賬!死蓮花!李小花!李王八……”

方多病的肮罵對李蓮花而言就如過耳春風,隻見李蓮花從懷裏摸了個東西出來,輕輕地放在桌上:“比起少師劍,我現在更好奇這個東西。”

方多病的注意力立刻被桌上那東西吸引了:“這是什麽鬼東西。”

李蓮花道:“這是王八十從封小七衣兜裏摸出來的紙條,我猜這東西也許不是封小七 ,說不定是清涼雨的。”

方多病詫異:“清涼雨的?這有什麽用?”

李蓮花正色道:“這是個很有趣的東西,你不覺得麽?”

【一】第一張紙

李蓮花放在桌上 並不是一張“紙條”,而是一個紙糊的方塊,方塊上畫著線條,似乎是將那方塊切去了一角。

方多病瞪眼:“這是‘紙條’?字在哪裏?”

李蓮花敲了敲桌麵:“字在它肚子裏。”

方多病皺眉:“這是什麽玩意兒,有什麽用?”

李蓮花搖頭:“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方塊,“這是張十字形的紙條,上麵寫了幾個字‘四其中也,或一上一下,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擇其一也’。”

“‘四其中也,或一上一下,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擇其一也’?”方多病的眉頭越發打結,“那又是什麽玩意兒?”

李蓮花在桌上畫了幾個方框:“把那張白紙的中間算成四份,它的上下就隻剩下兩份,符合這句話的本意。它說這是一個東西,這東西中間四份,上下兩份,或者中間四份,在中間四份的第一份上頭又有一份,在中間四份的第四份下頭又有一份,也可以……能符合它本意的‘東西’就是個方塊。這張十字形的白紙,將一份一份的白紙折起來,能折成一個方塊。”他一攤手,“或許還有其他形狀的白紙,也能弄一模一樣的方塊。”

方多病眼神古怪地瞪著那張紙方塊:“就算你能用白紙使出一萬種方法弄成這樣的方塊,又有什麽用?”

李蓮花縮了縮脖子:“我不知道,所以說,這是個很有趣的東西。”他縮完脖子之後又很愜意地歪了歪脖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椅上,“這東西在封小七的衣兜裏,那時候封小七剛剛盜取了少師劍,要幫清涼雨去救一個人。封小七和清涼雨在救人的路上被封磬所殺,少師劍被奪,顯然那個人並沒有得救。我猜這個方塊,和清涼雨要救的人有關。”

李蓮花繼續正色道:“能讓清涼雨甘冒奇險潛入萬聖道三個月之久,意圖盜取少師劍相救的人,想必很有趣吧。”

方多病沉吟:“莫非這東西就是救人的關鍵?藏著地點什麽的?或者是藏著什麽機關破解的方法?”

李蓮花趕緊道:“你真是聰明……”

方多病斜眼看著李蓮花:“莫非你又想出什麽門道沒有告訴我?”

李蓮花又趕緊搖頭:“不不,這次我和你像的一模一樣。”

方多病嗤之以鼻,全然不信:“難道你想替清涼雨去救人?”

李蓮花瞧了那被貢成牌位的少師劍一眼,微微一笑:“少師劍不是利器,要說世上有什麽東西非要少師劍才能斬開的話,說明關鍵不在劍,而在用劍的人。”

方多病大吃一驚:“用劍的人?你說李相夷?李相夷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了,就算清涼雨盜了這劍也萬萬來不及了。”

李蓮花正色道:“你說的倒也是實話……不過,我說關鍵在人,並不是說關鍵在李相夷。”

方多病瞪眼:“那你的意思是……”

李蓮花點頭:“少師劍剛韌無雙,唯有劍上勁道剛猛異常、尋常長劍吃受不住的劍招,才非要少師劍不可。”

方多病繼續瞪眼去瞧那柄名劍:“清涼雨冒死偷了這柄劍,難道是送去給一個拿劍當狼牙棒使喚的瘋子?”

李蓮花咳嗽一聲:“這有許多可能,也許有人要求他拿少師劍換取某個人的性命;又或許他以為這柄劍可以砸開什麽機關;又或許這柄劍的材質有什麽妙不可言之處,說不定把它碾碎了吃下去可以救命……”

方多病忍不住打斷他,怪叫一聲:“吃下去?”

李蓮花又正色道:“又或者這柄劍是什麽武林前輩留在人間的信物,可以換取一個願望什麽的……”

方多病古怪地看著李蓮花,李蓮花不以為忤,從容而坐,半晌方多病喃喃道:“老子瘋了才坐在這裏聽你胡扯,老子的老子逼老子讀書考功名,老子的老子的老子逼著老子娶公主,老子狗屁事情一大堆,瘋了才跑來這裏……”他重重一拍桌子,“你要玩方塊自己玩去,角陽村的事不說就算了!少師劍的事不說也算了!不必坐在這裏費心扯謊給老子聽,老子走了!”

李蓮花道:“這個……”他本想說當朝皇帝隻有一個太子,膝下再無子女,莫非近來又新生了公主?如此說來那公主隻怕年紀太幼,此事萬萬不可。

李蓮花還沒說完,方多病倒是很瀟灑,當真拍拍袖子,施施然從窗口走了。李蓮花望著他瀟灑的背影,歎了口氣,喃喃地道:“我當真的時候,你又不信,我胡扯地時候,你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李蓮花站了起來,本來是想把那柄劍從那牌位上拿下來,轉念又想取了下來他也不知道該放在那裏,歎了口氣之後,終還是留在了那牌位上。

這許多年後,也許少師劍的宿命,就隻是留在芸芸眾生為它所立的牌位上憑吊罷了。持劍的人,畢竟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方多病一怒而去,他自是半點也不想去做駙馬,一出了蓮花樓就飛似地改道前往嵩山少林寺。不想他老子卻比他聰明許多,一早猜中這逆子勢必往和尚窩裏躲,說不定還要以出家相脅,派人在嵩山腳下一把將他逮住,即刻送入宮中。

方而優貴為當朝太子少傅,方多病的老子方則仕官拜戶部尚書,皇上近來認了兵部尚書王義釧的女兒做昭翎公主,又有意將昭翎公主許配於他家,這天降禦賜的好事誰敢耽誤?於是八百裏快馬加鞭,方多病被家中侍衛點中全身二十八處穴道,連趕了兩天兩夜的路,火速送如景德殿。

方多病從來沒有見過王義釧,雖然他老子在朝中當官,但方則仕住在京城,方多病一直住在方家,成年之後浪跡江湖連家都少回,他和他老子都不大熟,更不用說兵部尚書。王義釧生得什麽模樣他都不知道,王義釧的女兒生得什麽模樣他自然更不知道。

突然要和這樣一位公主成婚,萬一這公主芳齡三十,身高八尺,腰如巨桶,縱然是貌若天仙他也消受不了。於是打從進宮以後,他就打定主意要溜。

方多病被送入景德殿,這是專程給皇帝諭旨待見,卻一時無暇召見的官員暫住的地方,景德殿雖不像皇宮裏各式的宮殿那般氣勢磅礴,但也雍容大氣,安置官員的廂房更是裝飾考究。此地與宮城尚有一牆之隔,住在這的人都是皇上點了名要見的,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見,大家互相都客客氣氣,不熟的裝熟,熟的自然更熟到人我難分、人我莫辨的境地了。

方多病全身被點了二十八處穴道,一身武功半點施展不出來,在景德殿這人來人往的地方方則仕也不好再讓侍衛跟著他,簡略說了幾句就走了,言下之意自是要他乖乖聽話,皇城重地,不得胡鬧,否則為父將有嚴懲雲雲。

方多病聽話了半日,但見時辰已至深夜,他如何還忍耐得住,當下從房中悄悄翻開窗戶,摸出後院去也。

這裏離皇帝和公主尚有些距離,他若能從這裏出去,說不準還能在方則仕發現之前逃離京城,而他逃走之後他老子是否會被皇帝降罪,他自是半點懶得想。二更時分,景德殿這等微妙之處,人人行事謹慎,戰戰兢兢,自然從來無人敢在半夜翻窗而出。

方多病武功雖然被禁,身手依然輕盈,自殿中出去,一路無聲無息。月色清明,映照得庭院中影影綽綽,他屏住呼吸,正在思考後門究竟在何處。

“咿呀”一聲輕響,不遠處木橋上上傳來細微的聲響。方多病無聲無息地往地上一伏,趴在花叢之中向木橋那邊望去。

一個不知什麽顏色的身影正在過橋,庭院木橋的花廊上爬滿了藤蘿,裏頭光線暗淡,方多病隻依稀瞧出那頭有個人,卻看不出是個什麽樣的人,說不定是景德殿巡夜的侍衛。他耐心地屏住呼吸,紋絲不動地伏在花叢中,依稀已和花木凝為一體。

“咿呀……咿呀……咿呀……”木橋上微乎其微的聲響慢慢傳來,“侍衛”在那邊走了半天卻始終沒從橋上走出去。方多病等了許久。終於覺得奇怪,凝神聽了許久,似乎那木橋之中並無呼吸之聲。他慢慢地從花叢中起來,有一種莫名的氣氛讓他覺得應當去木橋那瞧上一眼。

庭院中花木甚盛,夜風沁涼……方多病突然覺得有些太涼了——這時候他已經走到了橋頭——

方多病瞪大眼睛看著那木橋,木橋中並沒有人。花廊中懸了一條繩索,繩索上有個圈,圈裏掛著件衣裳。風吹花廊,那件衣裳在風中輕輕地搖晃,繩索拉動花廊上的木頭,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

這是什麽玩意兒?方多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那衣服還在,並且他很快認出那是件女人的裙子。就在這時,不遠處貨真價實地傳來腳步聲,巡夜的來了,方多病飛快地在那繩索和裙子上下看了幾眼,在裙子之下、木橋之上吊著個眼熟的東西。

方多病突然興起個大膽的主意——他一把扯下那繩索,連繩索帶衣服一起卷成團揣入懷裏,拾起木橋上的東西,往一側草叢中一跳一滾,又暗伏不動。

巡夜的侍衛很快便從木橋經過,並未發現橋上有什麽古怪。方多病心頭怦怦狂跳,老子膽子不大,還是第一次幹這等傷天害……啊呸!這等褻瀆先靈的事,但這事絕對不簡單、絕不簡單……

方多病抄起衣裙的時候知道這是件輕容,這東西極輕所以貴得很,能拉動繩索搖晃證明衣服裏還有東西。而另一件他揣在懷裏的東西才當真讓他心驚膽戰——那是一張紙條。

一張十字形的紙條,並且留著很深的折疊的痕跡——它分明曾是一個方塊,隻是未曾用漿糊黏好,並又被夜風吹亂了。

他奶奶的這裏離角陽村有百裏之遙,離死蓮花現在住的阿泰鎮也有五六十裏地,這可是皇城啊!怎麽也會有這東西?

是誰在木橋裏掛了個吊頸的繩子,又是誰在裏麵掛了件衣服?方多病手心漸漸出汗,不管這鬧事的是人是鬼,顯然它的初衷絕不是給自己看的。

“它”必然是為了給這景德殿裏的某一個人、或者某一些人看。方多病在庭院裏伏了一個時辰,終於做了個決定。

第二天天亮。

在景德殿中安排方多病住的房間裏——

“哈——”的一聲哈欠,方多病醒了過來,下床穿鞋的同時暗自抱怨著這又小又窄又硬得要命的床,和方氏家裏的不能比也就算了,居然比李蓮花那樓裏的客床還硬,虧得外表看看這地方還不錯,結果木床做工竟這麽差,真是豈有此理!

洗漱完畢,方多病晃到用膳之處,他數了數,住在景德殿內的官員共有五人,表麵上看來並無人身帶武功。

方多病在各人臉上瞟來瞟去,發現他們神色如常,似乎並沒有人發現他昨夜摸了出去。

“方公子。”前來搭話的似乎是位自西南來的遠官,做官的名堂太長方多病記不住,隻知這位生著兩撇小胡子的大人姓魯,於是齜牙一笑:“魯大人。”

魯大人麵色猶豫:“我有一樣東西,不知為何卻是怎麽也找不到了,不知方公子可有看見?”

方多病剛剛起床連口粥都沒喝,聽了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假笑道:“不知魯大人何物不見了?”

這位西南來的魯大人姓魯名方,年不過四旬,聞言皺了皺眉頭,麵上露出三分尷尬:“這個……”

“是魯大人從家裏帶來的一個盒子。”身旁另一位姓李的幫他說話,這姓李的也來自西南,卻說的一口京城腔調,“昨日我方才看見它還在魯大人桌上,今日不知為何就不見了。”

方多病也皺起眉頭:“盒子?”他頓時風流倜儻地微笑道,“不知魯大人丟失的是什麽樣的盒子?若是魯大人偏愛某一種盒子,我可請人為魯大人購回幾個。”

魯方大吃一驚:“萬萬不可。”方氏有錢有勢他自是知道的,方多病即將成為皇上的乘龍快婿他也是知道的,猶疑了一陣,終於窘迫地道,“那盒子裏放著我托京城的故友為我家中夫人所買的一件衣裙,我夫人隨我清貧半生,未曾見得輕容……結果昨夜那衣裙卻突然不見了。”

方多病大吃一驚,他明知魯方有古怪,卻不知道那件衣服竟然是他的,那件吊在繩子上的衣服如果是他的,難道那吊頸繩其實也是要吊到他脖子上?這未免奇怪也哉!

魯方不會武功,又是遠道而來,按理決計不會認識清涼雨,那為何他的身邊卻帶有一張和封小七身上帶的一模一樣的紙條?封小七的紙條肯定是從清涼雨那裏拿來的,清涼雨卻又是從哪裏得來的呢?

莫非——難道是清涼雨從魯方這裏拿走的?可不對啊,那又是誰故意偷走魯方的衣服,又故意把那些東西掛在花園木橋之上?

“方公子看起來很吃驚。”身邊那位和李蓮花一般姓李的人慢條斯理地道,“在這地方遇到竊賊,我也很是吃驚。”

方多病瞧了此人一眼,隻見此人尖嘴猴腮,膚色慘白,神態卻很從容,生得雖醜,看著倒不是特別討厭:“不錯,這裏是皇城重地,怎會有竊賊?”

“不不不,並非竊賊,多半是我自己遺落、自己遺落……”魯方連忙澄清,“此地怎會有竊賊?絕不可能。”

方多病和那姓李的頓時連連點頭,隨聲附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二   第二張紙

魯方“遺落”的那件衣裙現在就卷在方多病屋裏的被子中,輕容輕薄至極,宛如無物,卷在被中半點看不出來。至於衣裳裏揣著何物,昨夜回來得太晚,他又不敢點燈來看,索性與紙條一起往櫃中一丟——量誰也不敢鬥膽來開他的櫃子。

 

今日方多病和各位大人寒暄之後發現夜已過半,他回到房裏,關上門點亮油燈,把除了那衣裳以外的東西從櫃子裏拿了出來。

輕容乃是罩衫,一般沒有衣袋,這件自然也沒有,那東西並不是放在衣兜裏的,而是掛在衣角上的。

那是一支翡翠簪子。

簪子圓潤柔滑,雕作孔雀尾羽之形,華麗豔美,紋路精細異常。方多病看這簪子看得呆了,倒不是驚歎這東西價值連城,而是這是隻男人用的簪子,這是男簪,不是女簪。

不過……方氏富甲一方,他也從來沒見過如此華麗的發簪,縱然是他的大姨子小姨子隻怕也沒有像這樣的東西,一等一的選料、一等一的手藝,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輕容上隻勾有一支簪子,並無他物,正如魯方所說,這件衣裳是嶄新的,不似有人穿過的模樣。方多病拎起那條掛在花廊上的繩索,那繩索是用撕開的碎布三股擰成一股編的,還編得像模像樣。昨日他被點了二十八處穴道,如今過了一日,氣血已通,當下抓住繩索略一用力,這繩索居然吃受得住,要用這條繩索勒死或吊死一個人綽綽有餘,它卻為何用來吊一件衣裳?要吊一件輕容,隻怕三兩根頭發就夠了,何必辛辛苦苦地擰繩索?

古怪、古怪……

方多病將簪子和繩索丟進櫃中,又把那張紙條摸出來端詳。

這紙條他昨日已經看過了,裏麵的確也寫著幾個字,卻不是什麽什麽上一下一、上二下二的,紙條裏寫著兩個字“九重”,然後就沒有了。方多病拿著紙條按著上麵的折痕疊了幾下,果然可以輕鬆拚成一個方塊,方塊上也劃著幾條線條,位置和李蓮花那個差不多,不知所謂。

風吹燭火,火光一陣搖晃。方多病收起紙條,窗外回廊懸著幾盞燈籠,風中飄動,紅光很是黯淡,他揉了揉鼻子,長夜漫漫,獨坐無聊,還是翻本書出來看看,他方大少雖然不拘小節,卻是文武雙全滿腹經綸,絕不單會舞刀弄槍而已。

這房裏有個書櫃,方多病慢吞吞地走過去,抬起頭對書目瞧了幾眼,隻見書架上放著數十本書,大都是《詩經》、《論語》之流,在一排書目之後,隱隱約約橫擱著什麽東西。他探手到書本後麵,把藏在後頭的東西拽了出來,抖了抖。

燈下微略飄了陣灰塵起來,這東西顯然放在這裏有段時間了,方多病嫌棄地將它拎遠點揮了揮,等灰塵散盡以後仔細一瞧——這也是本書。

模樣是書,倒並非真的是一本書,而是本裝訂好的冊子。方多病將油燈拿了過來,這書上卻無什麽春宮淫畫,也不是什麽武功秘籍,令他失望得很。

冊子上許多頁都是空空蕩蕩,一個字沒有,任煙熏火烤都沒見什麽字,隻在開頭那頁寫了三個大字“極樂塔”,第二頁畫了一些依稀是蓮花、珠子、貝殼之類的東西,那筆法差勁得很,比之他的神來之筆自是遠遠不如,比之李蓮花的鬼畫符也尚差三分,除了蓮花、貝殼之外,第三頁還畫了六隻奇形怪狀的鳥,此外空空如也,一個字也沒了。

方多病把那冊子翻看了三五遍,實在無啥可看,隻得往旁一丟,人往床上一躺,眼睛還沒閉上,突見梁上影子一晃,有人影自屋頂上飄然而去。

方多病飛身而起,一時驚呆了,他在房裏翻看東西,卻不防居然有人能在這等時分、這種地方伏在屋頂窺視,最重要的是他竟沒聽到半點動靜——這世上當真有此能人?

那人是誰?他看到了什麽?這人就是偷了魯方他老婆的衣服又故意掛在木橋上的人?如果這人有如此武功,又為何要做這等無聊的事?

方多病呆了一陣,忍不住全身起了一陣寒意,這人知道那件衣服在他這裏,若是明天傳揚出去,他要如何對魯方解釋?過了一會,他縱身而起,上了房梁,房梁上滿是灰塵,沒有人落腳的痕跡,再抬頭望去,屋上有個天窗。他悄悄從天窗鑽了出去,伏在自己房頂上,凝目向下望去。

房裏燈火明亮,自己沒有防備,若是不怕被巡邏的侍衛發現,躲在此處偷kui也未嚐不可,但是——方多病發現天窗之下有數根房梁擋住視線,房裏雖然明亮,卻並不容易看清底下的狀況。轉頭再看房頂,房頂上久經風吹日曬,塵土有些已積成了泥土,隻看得出隱約有擦過的痕跡,卻看不出腳印。

方多病輕輕一個翻身,落入天窗之中,十指攀住窗沿,一目掃去,心裏微微一沉——他剛才在房頂上伏過,留下的痕跡卻比原先在房頂上的深多了。

莫非方才屋上那人真能身輕如燕?方多病鬆開手指,自天窗躍下,越想越是糊塗,轉過身來,呆呆地在桌邊坐下。燭影繼續搖晃,隨即輕輕爆了一個燭花,方多病給自己倒了杯茶,突然一怔——方才自己的影子是在自己左手邊,現在影子卻跑到右手邊去了。

油燈——從右邊變到了左邊。誰動了油燈?

方多病順著左邊看過去,身上的冷汗還沒幹,突然又覺得更冷了些。那本鬼畫符一樣的冊子,被他隨手扔在另一張太師椅上,此時卻不見了。

他驀地站起,僵硬地站在屋中,遊目四顧,將屋裏樣樣東西都看了一遍——床榻上整整齊齊,書櫃上的書和方才一樣亂七八糟,他帶來的幾件衣裳依舊橫七豎八地丟在打開的箱中,一切似乎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隻是一本冊子不見了。

方多病一身武功,在江湖中闖蕩,不知經曆過多少稀奇古怪的場麵,死裏逃生過三五回,從來沒有一次讓他冒出這麽多冷汗。

沒有屍體,隻是不合理。這裏是景德殿,被盜的女裙,吊頸的繩索,偷kui的人影,消失的小冊子……

仿佛在景德殿中,皇城內外,飄蕩著一個難以阻擋的影子,那影子正一步一步做著一件陰森可怖、充滿惡意的事,如果讓他完成了,必定會造成可怕的後果……

但誰也不知道他是誰,誰也不知道他正在做的是什麽。

方多病轉過身來打開櫃子,櫃子裏的發簪和繩索還在,不知是因為他伏在天窗看不清楚東西在哪,或是他故意將東西留下,反正那本冊子不見了,玉簪子和繩子還在。

床上一如原狀,顯然女裙還在裏麵。那本小冊子雖不知是什麽東西,但在他心中一定比自己在昨天晚上撿到的東西重要得多。

他奶奶的!方多病重重坐了下來,咬牙切齒,老子在這裏撞鬼,死蓮花不知在哪裏風流快活,等老子從這裏脫身,定要放火將蓮花樓燒了,看死蓮花如何將它補好!

窗外的暗紅燈籠仍在搖晃,今夜風還不小。

風很大的時候,魯方正坐在屋裏對著空蕩蕩的桌子發呆。

那件衣服其實是給他小妾的,不過這對魯大人來說不算什麽太大區別,他做官膽小,倒也不敢貪贓枉法,一件輕容等價黃金,他買不起。但為何會有人知道他有這件衣服,又無聲無息地從他這裏偷了去,他真是死活想不透。

何況是到景德殿這種地方來偷。

這難道隻是個巧合?那件衣服的來曆……魯方心中正自發毛,惴惴不安,突然聽到窗外有窸窣之聲。他向外一看,驀地瞪大眼睛,口角瑟瑟發抖,全身僵直,差點沒厥過去——

窗外的花園之中,有一團東西在爬。

那東西穿著衣服,是個人形,有些許毛發,姿態古怪地在地上扭動,仿佛全身扁平地在地上蹭,肩頭四肢卻又時不時向四麵八方蠕動,與“他”前行的方向又不一致。

“咯咯……”魯方喉頭發出古怪的聲音,驚恐過頭反而胡言亂語,全然不知自己該幹什麽,想哭又想笑,“哈哈……”

那團人形的東西驀地轉過頭來,魯方隻見陰暗的花叢中一雙眼睛發著綠光,那萬萬不是人的眼睛,在那個“頭”的頸側還有團碩大的肉團不住扭動,模樣既可怖又惡心。

“哈哈哈哈……”魯方指著那東西頓時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那團古怪的東西穿著的也是件女裙,嶄新的女裙上沾滿了泥巴和枯枝碎葉,他見過那裙子、他見過那裙子!

他知道是誰偷了他的輕容了!是鬼是鬼!是那個死在極樂塔中的女鬼!

哈哈哈哈,魯方笑得往地上一坐,既然女鬼索命來了,那李菲還逃得了嗎?哈哈哈哈哈哈……

魯方這廂在屋裏狂笑,聲傳四野,很快侍衛婢女便匆匆趕來,隻見魯大人坐在地上,笑得涕淚齊流,口吐涎水,不由大驚,齊聲驚叫:“魯大人!”

那與魯方交好的李菲李大人也匆匆趕到,方多病道路不熟,繞了幾條冤路才找到魯方的屋子,頓時與旁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著魯方發瘋。

魯方真的瘋了。

這讀書人發瘋也發得別具一格,這位魯大人咯咯直笑,直到全身脫力,便是不說話。方多病張口結舌、莫名其妙,他斜眼瞟見李菲那張本來就白的猴臉,變得越發慘白,大夫趕到之後,眾人將魯方扶到床上,經過一番醫治,將魯方自咯咯直笑醫到笑麵無聲,卻始終不解這好端端的人怎會突然發瘋?

方多病轉頭向窗外張望,他有種直覺,魯方多半是看到了什麽。他沒看到究竟是什麽東西上了他的屋頂,盜走了那本冊子,魯方或許看到了,然後他就瘋了。莫非老子沒瞧到也是件好事?方多病悻悻然,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魯方發瘋的事隔日便傳得沸沸揚揚,景德殿中氣氛本就微妙,此時人人自危,不知魯方是否中了邪,萬一那邪仍在殿裏轉悠,一旦摸黑撞上了自己,豈非晦氣之極?頓時殿內那燒香拜佛的風就起來了,有些人拜的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有些人拜的是阿彌陀佛如來佛祖,還有些人拜的是什麽舍利弗、摩訶目犍連、摩訶迦葉、摩訶俱希羅等諸大弟子,端的是博學廣識、精通佛法。

方多病恭恭敬敬地在房裏掛了張少林寺法空方丈的畫像,一本正經地給他燒了三柱清香,心中卻想那死蓮花不知去了何處,早知老子會在這裏撞鬼,當初就該在那烏龜窩裏喝酒喝到死蓮花家破人亡才是,怎可輕易就走了?失策、大大的失策。

 

方多病燒完香後,被婢女請到偏廳 ,說是有要事要宣布。正廳裏站著一排人,前麵有幾個公公站著,看模樣都是內務府的人。

“內務府已請了最好的法師,這就會到景德殿做法,還請諸位不必緊張。”景德殿也歸宮中內務府管理,不過這裏的食宿十分簡單,看不到什麽皇宮大內奢華之風,每日都是清粥小菜,也花不了幾個錢。

法師?方多病心中一樂,找不到那東西的痕跡,弄個法師來做法也是不錯,萬一……萬一真是那玩意呢?

“不錯,是位最近在太子那大紅大紫的法師,尊號叫做‘六一法師’,據說能知過去未來,呼風喚雨,在太子那抓到了好幾隻小鬼呢……”主管景德殿的是內務府一位姓王的二等太監,平時也少來,十天半個月不露個頭,聽說他在宮內也忙得很。今日王公公親自前來,就是為了宣布六一法師的事,安撫人心。

哦——能呼風喚雨,抓小鬼的法師。方多病興致盎然:“那法師什麽時候來?”

“午後就到。”

李菲坐在一旁沉默不語,另三位大人和方多病並未說過話,自然也是坐在一旁一言不發。方多病心情一好,對著李菲身邊一人笑眯眯地道:“這位大人看著眼熟得很,不知……”

那位大人知情識趣,即刻自報家門:“下官趙尺,忝為淮州知州。”方多病雖然不是官,人人卻知他即將是皇上的乘龍快婿,自是非自稱“下官”不可。

方多病“哦”了一聲,是個大官,接著瞟向另一人:“這位大人看著也眼熟得很……”

另一人與趙尺一般識趣,忙道:“下官尚興行,忝為大理寺中行走。”

方多病一怔,那就是個小小官。第三人不等他眼熟,自己道:“下官劉可和,工部監造。”

方多病奇道:“幾位都是一起被皇上召見的?”

四人麵麵相覷,李菲輕咳一聲:“不錯。”

方多病越發奇了,皇上召見這幾位風馬牛不相及、官位大小不等的官兒進京來幹什麽?見他一臉驚奇,那位知情識趣的趙大人便道:“皇上英明睿智,千裏傳旨,必有深意,隻是我等才疏學淺,一時體會不出而已,見得天顏,自然便明白了。”

方多病聽得張口結舌,心中破口大罵這趙尺奸滑,分明這五人知道皇上召見是為了什麽,卻偏偏不說。

當今皇上倒也不是昏君,要見這五個做官做到四麵八方、五官相貌無一不醜的大人們,還幹巴巴地將人一起安排在景德殿,必是有要緊的事,說不定皇上想知道的事,與那神出鬼沒嚇瘋魯方的怪東西有關呢?方多病突然打了個冷戰,要是真的有關,他老子和皇上等等一幹人,豈非危險得很?

時間在各位大人不著邊際的寒暄中過去,食用了一頓不知其味的清粥小菜,隻聽門外一聲傳話:“六一法師到——”

屋裏的五人紛紛抬起頭來,方多病筷子一拍,目光炯炯地盯著門口,暗忖這六一法師究竟是與茅山道士同宗,或是與法空和尚合流……

接著那六一法師就走到了門口。

三   六一法師

六一法師走到門口,方多病先是一怔,隨後張口結舌,露出了個極可笑的表情。

那六一法師正溫文爾雅地對著他微笑,來人皮膚白皙卻略略有些發黃,眉目文雅清秀,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著的一件灰衣上打了幾個布丁,不是李蓮花又是誰?

趙尺卻仿佛對六一法師非常信服,立刻端端正正站了起來,大家也隨之站起:“久仰久仰,法師請坐。”

李蓮花對著趙尺點了點頭,一副法力高深異常的模樣:“聽說魯大人中了邪?”

趙尺忙道:“正是,魯大人昨夜在房中端坐,不知何故突然中邪瘋癲,至今不醒。”

李蓮花揮了揮衣袖,對看著他的幾人頷首致意:“魯大人身在何處,還請帶路。”

李菲頓時站了起來,他的目光不住在李蓮花身上打轉:“法師這邊請。”

方多病呆在一旁,眼睜睜看著李蓮花跟在李菲身後向魯方的房間走去,半眼也沒多向自己瞧,悻悻然想:他竟然連太子也敢騙……

過不了多時,李蓮花和李菲又從魯方房中回來,方多病涼涼地看著,看李菲那表情,就知道法師雖然神力無邊,偏偏就是沒把魯方治好。

李蓮花走回廳堂,一本正經地道:“此地被千年狐精看中,即將在此築巢,若不做法將那千年狐精驅走,隻怕各位近期之內都會受狐精侵擾,輕者如魯大人一般神誌不清,重者將有血光之災。”

李菲一臉慘白,聽著六一法師的話,一言不發,趙尺卻道:“既然如此,還請法師快快做法,將那千年狐精趕出門去,以保眾人平安。”

李蓮花又道:“嗯……本法師將於今夜子時在此做法擒拿狐精,除留一人相助之外,其餘眾人都需離開景德殿,法壇上需上好佳釀一壇,四葷四素貢品,水果若幹,桃木劍一支,符紙若幹張,以便本法師做法。”

李蓮花的這些要求在來前便已提過,王公公已將東西準備齊全,李蓮花微笑問道:“今夜有誰願留下與我一同做法?”

方多病甕聲甕氣地道:“我。”

李蓮花恭恭敬敬地給方多病行了一禮:“原來是駙馬爺,今夜或許危險……”

方多病兩眼翻天:“本駙馬從來不懼危險,一貫為人馬前之卒、出生入死、赴湯蹈火、螳臂當車、一夫當關在所不惜。”

李蓮花欣然道:“駙馬原來經過許多曆練,我看你龍氣盤身、天庭飽滿、紫氣高耀、瑞氣千條,狐精自是不能近身。”

方多病陰陽怪氣地道:“正是正是,本駙馬瑞氣千條,狐精野鬼之流、千變萬化之輩近了身都是要魂飛魄散的。”

李蓮花連連點頭:“原來駙馬對精怪之道也頗精通。”

幾位久經官場,眼看方多病滿臉冷笑,便知新科駙馬對六一法師頗有微詞,一個是皇上眼裏的駙馬,一個是太子跟前的紅人,自是人人盡快托詞離去,不消片刻,四人走得幹幹淨淨。

人一走,方多病便“哼”了一聲,李蓮花目光在屋裏轉了幾圈,選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偏偏他選的椅子就是方多病方才坐的那張。

方多病又“哼”了一聲:“你怎麽來了?”

“我發現封小七的那張紙是貢紙,所以來京城。”李蓮花居然沒有說謊,微笑道,“然後我翻了一戶人家的牆,結果那是太子府。隻見四麵八方都是人,太子端了一杯酒在賞月……”

方多病本來要生氣的,聽著忍不住要笑出來:“他沒將你這小賊抓起來,重重打上五十大板?”

李蓮花摸了摸臉,若有所思地道:“不、不……太子問我是何方法師,可是知道他府中鬧鬼,這才特地顯聖,騰雲駕霧於他的花園……”

方多病猛地嗆了口氣:“咳咳……咳咳咳……”

李蓮花繼續微笑道:“我看與其做個小賊,不如當個法師,於是起了個法號,叫做‘六一’。”

方多病瞪眼道:“他就信你?難道太子在宮中這麽多年沒見過輕功身法?”

李蓮花微笑道:“我看太子身旁的大內高手,隻怕都不敢在太子麵前翻牆。”

方多病“呸”了一聲:“他真的信你?”

李蓮花歎氣道:“他本來多半隻是欣賞六一法師騰雲駕霧的本事,後來我在他花園裏抓到幾隻小山貓,那幾隻東西在他花園裏撲鳥籠裏的鳥吃,又偷吃廚房裏的雞鴨,鬧得太子府雞犬不寧。之後他就信我信得要命,連他貼身侍衛的話都不聽了。”

方多病咳嗽一聲,重重歎了口氣:“難怪史上有巫蠱之禍,如你這般歪門邪術也能深得信任,我朝亡矣、我朝亡矣……”

李蓮花道:“非也、非也,我朝天子明察秋毫,英明神武,遠可勝千裏、近可觀佳婿,豈是區區巫蠱能亡之……”

方多病大怒:“死蓮花!如今你當了法師,這景德殿的事你要是收拾不了,回去之後看太子不剝了你的皮!”

“噓——”李蓮花壓低聲音,“魯方怎會瘋了?”

方多病怒道:“我怎會知道?前日他還好端端的,昨日他就瘋了,我又不是神仙,鬼知道他怎麽會瘋了?你不是法師麽?”

李蓮花悄聲道:“你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瘋,怎會留在這裏當駙馬?”方多病一怔,李蓮花的眼角挑著他,“你發現了什麽?”

方多病一滯,深深咒罵這死蓮花眼神太利:“我發現了件衣服。”

李蓮花嘖嘖稱奇:“衣服?”

方多病終於忍不住將他前幾日的見聞說了:“我在後院的木橋上發現有人將一件輕容吊在繩圈裏,就如吊死鬼那般。”

李蓮花越發嘖嘖稱奇:“那衣服呢?”

方多病悻悻然道:“被我藏了起來。”

李蓮花微笑著看他,上下看了好幾眼:“你膽子卻大得很。”

方多病哼了一聲:“你當人人如你那般膽小如鼠……那件衣服是件輕容的罩衫,女裙,衣服是魯方的,卻不知給誰偷了,吊在木橋裏,隔天魯方就瘋了。”

李蓮花若有所思,喃喃地道:“難道魯方對那衣服竟是如此鍾情……真是奇了。”

方多病想了想:“那衣服說是給他老婆帶的,就算魯方對老婆一往情深,衣服丟了,老婆卻沒丟,何必發瘋呢?”

李蓮花欣然道:“原來那衣服不是他自己的。”

方多病斜眼看李蓮花在椅子上坐得舒服,終究還是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去:“昨天晚上,有夜行人躲在我屋頂上窺探。”

李蓮花微微一怔,驚訝道:“夜行人?你竟然沒發覺?”方多病苦笑,李蓮花喃喃地道,“怪不得、怪不得……”

方多病問:“怪不得什麽?”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怪不得打從今天我看見你開始你就一臉像踩了大便似的……”

方多病大怒,從椅子上跳起,又道:“那人武功確實高得很。”

“何以見得?”李蓮花虛心求教。

“夜行人在我屋頂窺探,我半點沒發覺屋頂上有人。”方多病泄氣,“等我看到人影衝上屋頂,‘他’又進了我的屋偷了我一本書。”

“一本書?”李蓮花目光謙遜、語氣溫和、求知若渴地看著方多病。

方多病比劃了下:“我在房裏的書架上發現了本小冊子,裏麵有古裏古怪的畫,封麵寫了三個字‘極樂塔’。我看那本子裏沒寫什麽就扔在一邊,但等我從屋頂上下來,那小冊子不見了。”他重複了一遍,“那小冊子不見了,油燈從右邊變到了左邊。”

“沒看到人?”李蓮花微微皺起了眉頭。

“沒有!”方多病冷冷地道,“我隻看到個鬼影,人家上了我的房進了我的屋動了我的油燈拿了我的東西,我什麽也沒看見。”

“然後——魯方就瘋了?”李蓮花白皙如玉的手指輕輕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敲了幾下,抬起眼睫,“你沒看見——而魯方看見了?”

方多病沉默,過了好一會兒他歎了口氣:“我也是這麽想。”

“有什麽東西居然能把人活生生嚇瘋?”李蓮花站起身來,在屋裏慢慢踱了兩圈,“自然不是鬼……鬼最多要你的命,不會要你的書。”

方多病低聲道:“但有什麽東西能把人嚇瘋呢?”李蓮花皺起眉頭,“這當真是件古怪的事。”

方多病涼涼地道:“古怪是古怪,但隻怕並不是什麽千年狐精作怪,不知六一法師今晚要如何抓得到那千年狐精呢?”

“我要先去你的房間看看。”李蓮花如是說。

方多病的房間一如昨夜,隻是那裝衣裳的木箱被多翻了幾遍,那些柔軟如雪的綢衣、精細絕倫的繡紋被揉成一團丟在地上。李蓮花以欣賞的目光多看了兩眼,隨即方多病翻開被子,把卷在被子裏的輕容翻了出來。

那果然隻是一件普通的罩衣,並沒有什麽異樣。李蓮花的手指輕輕點在罩衫的衣角:“這裏……”

那輕容罩衫的袖角有一個圓形的小破口,那衣裳很新,這破口卻略有扯動的痕跡,也有些發白。方多病驀地想起,連忙把那孔雀尾羽的玉簪和繩子拿了出來:“這個這個,這東西原來掛在衣服上。”李蓮花慢慢拾起那支玉簪,食指自簪頭緩緩劃至簪尾,筆直尖銳、平滑如鏡、光潤細膩。

“這個東西……”李蓮花慢慢地說,“沒有棱角,是怎麽掛上去的?”

方多病一怔,他把衣服卷走的時候纏成一團在懷裏,再打開的時候玉簪就掉了下來,他怎知道這東西是怎麽掛上去的?的確,這孔雀尾羽的玉簪頭端圓潤扁平,沒有棱角,所雕刻的線索又流暢細膩,它是怎麽掛在輕容上的?

“唯一的解釋——這樣。”李蓮花將玉簪簪尾對準輕容上的破口,將它插了進去,“這樣,有人插進去的,不是掛。”接著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有人曾經拿著玉簪紮衣服,如果這人不是與這衣服有不共戴天之仇,便是要紮穿這衣服的人——不管他紮的時候衣服裏究竟有沒有人——總之,他應該要紮的是衣服的主人。”

李蓮花頓了一頓,又慢吞吞地說:“或者……是這樣……”他將玉簪拔了起來,自袖子裏往外插,簪尾穿過破口露到外麵:“這樣。”

方多病看得毛骨悚然,吞吞吐吐地道:“這個……這個……”

“這就是說——這衣服是有主人的,衣服的主人自己拿著玉簪往外紮人,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紮破了自己的衣袖。”李蓮花聳了聳肩,“不管是哪一種,總而言之,這衣服是有主人的。”

這衣服是有主人的,它的主人顯然並不是魯方。魯方既然要把這衣服送給他老婆,自是不會將它紮破,並且那破口看起來並不太新,不像是昨夜紮破的。

“以我之見……”李蓮花沉靜了好一會兒,還是慢慢地道,“如果是這樣插……”他將玉簪往裏插在衣袖上,“因為簪頭比較重,衣服掛起來的時候,它會掉下去。”他緩緩拔出玉簪,將它自袖內往外插:“而這樣——衣袖兜住簪頭,它就不會掉下來。”

“所以這件輕容掛在木橋上的時候,這隻簪子就插在它的衣袖裏?”方多病失聲道,“所以這不是件新衣服,它其實不是魯方的。”

李蓮花頷首:“這支玉簪多半不是魯方插上去的。”

 “魯方不知從什麽地方得到了這件衣服。”方多病恍然,“那麽有人偷走衣服就可以解釋了——這件輕容不是他的,有人偷走衣服,將玉簪插回衣袖裏,都是在提醒魯方,這件衣服不是他的,提醒他不要忘了是從什麽地方得到的。”

“不錯。”李蓮花歎了口氣,“這衣服上什麽都沒有,輕容雖然貴得很,但萬萬沒有這支玉簪貴,絕不會有人為了一件衣服裝神弄鬼,魯方必定見過什麽不可告人的事,在什麽不可告人的地方得了這件衣服——他自己心虛,所以被人一嚇就嚇瘋了。”

方多病沉吟:“魯方曾說他是丟了一個小盒子,說不準這玉簪和輕容是放在一處的,也不一定是‘他’特地帶來嚇魯方的。”

李蓮花微笑道:“不要緊的,魯方雖然瘋了,李菲不還清醒麽?魯方那不可告人的事,李菲多半也知道。”

方多病“嗤”的一聲笑,大力拍了拍他的肩:“有時候你也有老子一半的聰明。”

這時,王公公指揮一群小侍衛,將李蓮花開壇作法的各種東西抬了進來,吆喝一聲,放在魯方窗外的花園之中,一群人邁著整齊的步伐,很快進來,又訓練有素地很快退了出去。

王公公顯然對景德殿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他唯一的注意無疑隻用在皇上有意指婚的方大人的長子身上,而這位長子顯然也沒有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宮廷深居讓這三十多歲的太監臉上死板僵硬,目光高深莫測,對方多病和李蓮花各看了幾眼,便稱退而出。

這日方才黃昏,而景德殿中已隻剩方多病和李蓮花兩人。四麵一片寂靜,這地方房屋不多,庭院倒是不小,隔幾道牆便是皇宮,花木眾多,十分僻靜。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將香爐擺上,點了三柱清香,那四葷四素的菜肴擺開來,雖然冷了,卻還是讓許多天一直吃的清粥小菜的人很有胃口。方多病撈起塊蹄髈就開始啃:“你打算如何對付李菲?”

“李菲?”李蓮花斯斯文文地拿了筷子去夾碟子裏的香菇,慢吞吞地道,“李大人我不大熟,又沒有駙馬的麵子,怎好輕易對付?”他將那香菇嚼了半天,又慢吞吞地從那盤裏麵挑了一隻蝦米出來,“你居然沒有生氣?”

方多病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倒是把他那“駙馬”什麽的放了過去:“死蓮花。”

李蓮花揚起眉頭:“嗯?”

方多病從懷裏摸出那張紙條:“這個……你從烏龜殼裏出來,難道不是為了這個?”

李蓮花眼神微動,從袖裏抽出封小七那張,兩張紙條並在一處,隻見紙上的折痕全然一模一樣,隻是方多病那張小了些,紙上的字跡也是一模一樣。

這兩張東西顯然出於同一個地方。

“九重?”李蓮花思索了好一會兒,“清涼雨甘冒奇險,是為了救一個人,此人他不知救成沒有,他和封小七一起死了,封小七身上有一張紙條。魯方丟失了一個盒子,盒子裏有件來曆不明的衣服,魯方瘋了,那件衣服掛在庭院中,衣服下麵也有一張紙條……也許……”

李蓮花慢慢地道:“也許我們一開始就想錯了——這件事本來應該是另外一個樣子。”

方多病已經忍不住插嘴:“清涼雨和封小七死了那是因為封磬殺了他們,關這紙條屁事……”

“不錯,清涼雨和封小七死了是因為封磬殺人。”李蓮花道,“但若不是封磬殺了他們,他們是不是也會被某一個人、或者某一些人所殺呢?清涼雨要救誰?這張紙條究竟是他們生前就有的——或者是死後誰神不知鬼不覺放入封小七衣袋的?”

方多病連連搖頭:“不對、不對,你要知道清涼雨雖然死了,但封小七當時並沒有死,他們被封磬追殺的時候那殺豬的不還看著嗎?封小七還被殺豬的救活了一段時間,然後自己吊死的。如果這是死後放入的,那殺豬的怎會不知道?”

“不……”李蓮花微微一笑,“這或許正是紙條出現在封小七衣袋而不是出現在清涼雨衣袋的原因——有人也在追蹤清涼雨和封小七,但他晚了一步,等他追到封小七的時候,清涼雨已經死了並且埋了,封小七奄奄一息。於是這人便將原本要放在清涼雨身上的紙條放入了封小七衣袋裏。殺豬的自是不會武功,一日有大半時間又不在家,要在奄奄一息或者已經上吊自盡的封小七身上放一張紙有什麽難的?”

方多病語塞,這的確也有些可能:“將一張破紙放在封小七衣袋裏能有什麽用?”

“就如把魯方那件衣服掛在花園裏能有什麽用?但有人畢竟就是掛了。”李蓮花溫和地道,“魯方那件事按道理應該是這樣——魯方死了,魯方老婆的衣服被掛在花園裏吊頸,衣服裏紮著玉簪、衣服下丟著紙條。但魯方該死的那天你卻到了景德殿,以我所見,初到景德殿你定是時時刻刻想著如何逃跑,東張西望、半夜翻牆瞎摸之事自是非做不可的——於是魯方本要死的,被你莫名攪了局,稀裏糊塗的那夜卻沒死成。”

方多病張口結舌:“你是說——老子在花園裏摸索的時候,其實有人已經要殺魯方,但他看到了老子摸近,所以就沒殺?但老子那日全身武功被禁,要殺老子實在不費吹灰之力。”

李蓮花皺起眉頭:“若是旁人,那自然也就殺了,但你是駙馬,你若突然死了,你老子、你老子的老子、你老婆、還有你老婆的新爹豈能善罷甘休?”

方多病嗆了口氣:“咳咳……那老子若不是駙馬,豈非早就死了?”李蓮花極是同情地看著他,十分欣喜地道:“恭喜恭喜,可見公主正是非娶不可的。”方多病“呸”了幾聲,“那既然魯方沒死成,那衣服怎麽還掛在橋上?”

“人家掛了衣服,擺好陣勢,剛要殺人,你就摸了出來,人沒殺成也就算了,還眼睜睜看你收了東西去。”李蓮花歎息,“我若是凶手,心裏必定氣得很。”

方多病張口結舌,哭笑不得:“難道老子半夜撞鬼,看見衣服在橋上上吊這全然是個烏龍?”

李蓮花正色道:“多半是,所以人家隔天夜裏就到你屋頂上窺探,合情合理。”

方多病呆了好一陣子:“老子收走了衣服,‘他’當夜沒殺魯方,又沒法把衣服還回去,魯方發現衣服不見,打草驚蛇,於是隔天晚上老子在房裏無聊的時候,‘他’又找上魯方,然後魯方瘋了。”

李蓮花連連點頭:“如此說法,較為合乎情理。”

“如此說法……”方多病順著李蓮花的話說了下去,“這就是個連環套,清涼雨和封小七死了,有人在封小七身上放了張紙條;魯方瘋了,也有人放了張紙條,這紙條必定是意有所指。”

李蓮花手中的筷子微略動了一下,突然伸到方多病麵前那盤鹵豬蹄髈裏夾走了一個板栗:“就目前看來,像一種隱晦的威懾。”

“威懾?”方多病下筷如飛,將鹵豬蹄髈裏的板栗全部挑走,“威懾得魯大人魂飛魄散,景德殿中人心惶惶?”

李蓮花眼見板栗不見,臉上微笑八風不動,持筷轉戰一盤紅燒魚,下筷的速度比方多病隻快不慢,他邊吃邊說,居然語氣和不吃東西時無甚差別,讓方多病很是不滿:“清涼雨要去救一個人,魯方得了件來曆不明的衣服,我猜那個人和那件衣服多半是同一件事。‘他’扔紙條的用意多半是——” 李蓮花舉起筷子在唇前吹了口氣,悄聲道,“‘知情者死’。所以凡是可能知道這件事的人要麽閉嘴永不追究、要麽死——即便是如魯方這等稀裏糊塗不知深淺、要將東西拿回去送老婆的小角色,也是殺無赦。”

方多病也悄聲道:“留下的紙條就是一種標誌。”

李蓮花滿意地點頭,不知是對那盤紅燒魚很是滿意或是對方多病的說辭很是滿意:“隻有知情者才明白紙條的含義,如你我局外之人自然是看而不懂的。”

方多病卻不愛吃魚,看著李蓮花吃魚有些悻悻然:“不知道清涼雨要救的人和魯方要送老婆的衣服又是什麽關係,‘他’要隱藏的究竟是什麽樣稀奇古怪的秘密?”

李蓮花吃完了那條魚,很是遺憾地咂咂嘴,他不太喜歡zhu肉,方多病卻喜歡:“這兩張紙條,都是金絲彩箋。” 李蓮花指著紙條上隱約可見的金絲和紙條邊緣極細的彩色絲絮,“這是貢紙,並且這種貢紙在袞州金蠶絕種之後就再也沒有了。”微微一頓後,他慢吞吞地繼續道:“袞州金蠶絕種,那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這兩張紙條竟是一百多年前寫的?”方多病大奇,“一百多年前的紙到現在還留著?”

李蓮花更正:“是一百多年前的貢紙,這兩張紙,是在皇宮之中書寫的。”

方多病“啪”的一聲扔下筷子:“他奶奶的,莫非派人來裝神弄鬼、嚇瘋魯方的居然來自皇宮大內?”

李蓮花連連搖頭:“不是、不是,你要知道,皇上突然召見魯方、李菲、趙尺、尚興行、劉可和幾人,絕非一時興起,必有要事。皇上若隻是要殺人滅口,那個……方法許許多多、千千萬萬,比如恩賜幾條白綾……或者派遣大內侍衛將這五人一起殺了,再放一把大火燒了景德殿,對外說失火,誰敢說不是?但‘他’隻是嚇瘋了魯方,留下一張紙條,所以‘他’不是皇上派來的。”

方多病“唔”了一聲,從袖中摸出他那支玉笛,在手中敲了兩下:“那隻剩一種可能,‘他’留下紙條的目的,就是為了恐嚇所有知情人閉嘴,一旦讓‘他’發覺有誰知情,格殺勿論,無論是誰都不能知道那個秘密,甚至包括皇上。”

李蓮花連連點頭:“這是個絕大的秘密,或許是個一百多年前的隱秘。”

“絕大的秘密要查,那千年狐精可還要不?”牆頭突然有人悠悠地道,“若是不要,讓我早早提回去剝了皮吃了。”

方多病嚇了一跳,轉過頭來,隻見庭院的牆頭坐著一位粉嫩的胖子,生得就如一個小饅頭疊在一個大饅頭上那麽渾圓規整,這胖子背上背著個胡琴,手裏捏著隻渾身長毛的東西,看那東西軟軟的一動不動,也不知給捏死了沒。李蓮花卻對來人文質彬彬地一笑,好似他一直這麽知書達理似的:“邵少俠。”

方多病一聽“邵少俠”這三個字,“哦”的一聲恍然大悟,這人就是萬聖道封磬的弟子邵小五,那個早就知道師父不是東西師妹和人私奔卻故意裝作不知的奸人:“你原來是個胖子。”

那白裏透紅的胖子慢悠悠地坐在牆頭:“‘多愁公子’方多病好大的名氣,原來卻是個瘦子。”方多病“哼”了兩聲,望天翻了個白眼,本公子玉樹臨風、風度翩翩,豈可與一兩個饅頭一般見識?他故意並不生氣,對著邵小五橫豎多看了幾眼:“邵少俠好大的本事,不知前來景德殿有何貴幹?”

邵小五大喇喇地看著方多病,也橫豎瞧了他幾眼,搖了搖頭:“你這人俗、很俗……”他突然橫袖掩起麵一笑,尖聲怪氣地道,“人家本名叫做‘秀玉’,你若不愛叫我少俠,不如叫我秀玉。”

方多病“咳咳咳”連嗆了幾口氣,一口氣倒抽差點噎死自己,李蓮花一旁掩麵歎道:“你若想叫他胖子,何必叫他少俠。”

方多病好不容易一口氣轉回來,邵小五哈哈大笑,從牆頭一躍而下:“看他這般瘦,我要是多氣他幾下,豈不是要氣死了?”

方多病一旁陰陽怪氣地細細道:“秀玉啊——不知姑娘突然翻牆進來,所為何事?”

邵小五的胖手指著李蓮花的鼻子:“是他說要在這裏做法,叫我幫他逮一隻千年狐精進來充數。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逮到一隻,他見了你之後卻把我忘了。”

方多病涼涼地道:“我說六一法師如何法術通神,卻原來早有個托兒。”

李蓮花麵不改色,溫文爾雅地微笑:“先喝酒、喝酒。”他把那貢給“千年狐精”的酒壇拍開,倒了三杯酒。

邵小五毫不客氣地喝了,舌頭一卷,嫌惡地“呸”了幾聲:“太辣。”

方多病斜眼瞅著他抓住的東西:“這狐精是個什麽玩意兒?”

邵小五把那東西丟在地上:“李蓮花叫我去幫他抓狐狸,我在山裏正找不到什麽狐狸,突然就抓住了這玩意。”

李蓮花托腮看著那毛茸茸的東西,方多病嫌棄地看著那隻狐精:“這……這分明是隻狗。”

的確,被邵小五丟在地上,四肢綿軟快要咽氣的東西渾身黃毛,分明就是隻狗。

還是隻狗相齊全,生得一副土狗中的土狗樣的……土狗。

李蓮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臉頰,方多病喃喃地道:“這……這千年狐精莫非與狗私通了……”邵小五神氣活現,毫無愧疚之色:“想那千年狐精愛上勞什子趕考書生都是會變化成美人的,那這隻千年狐精愛上了一隻母狗,豈非就要變化成一隻土狗,這有什麽稀奇的?”方多病喃喃地道:“糟糕、糟糕……這千年狐精非但是一隻狗,還是一隻公狗。”

“咳……”李蓮花對著那快咽氣的“千年狐精”思索了良久,終於咳了一聲:“聽說那野生的土狗,鼻子都是很靈的。”

方多病正對著那隻死狗喃喃說話,突然抬起頭來:“你說什麽?”邵小五的眼睛也突然亮了亮。

李蓮花慢吞吞地道:“我想——如果這隻狗能帶我們到魯方得到衣服的地方,說不定……”

方多病眼神大亮,跳起身來:“極是極是!狗鼻子是很靈的,而那件衣服在我那裏,如果這隻狗能找到那衣服原先是在哪裏,說不定就能知道那隱秘是什麽!”

李蓮花斜眼瞅著他:“不過……”方多病仍在欣喜若狂:“我這就去拿衣服!”李蓮花仍道,“但是……”方多病不耐地道,“如何?”李蓮花道,“至少這隻狗先要是隻活狗,才能試試它能不能找到地頭。”方多病一呆,低頭看那狗。

隻見那狗舌頭軟癱在一旁,狗目緊閉,渾然一副已經得道升天的模樣。邵小五捧著那盤蹄髈坐在一旁,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吃得咂咂有聲。

方多病大怒,一把抓住邵小五:“你這胖子,你怎麽把它掐死了?”

邵小五滿口zhu肉,含含糊糊地道:“李蓮花隻要我抓千年狐精,又沒說要死的活的,老子已經手下留情,否則頭擰斷了也是千年狐精,還看不出那是隻狗呢!”方多病抓著邵小五不放手,卻聽身後有聲音。

“噓、噓噓……”

方多病一回頭,隻見李蓮花拿了根骨頭,蹲在地上,用那骨頭在死狗的鼻子上擦來擦去,不住吹口哨。邵小五睜大眼睛,方多病皺著眉頭,隻見那隻分明已經升天的“千年狐精”突然一個鯉魚翻身,飛身躍起,叼住李蓮花手裏的骨頭就想往草叢裏鑽——不想對手厲害,那骨頭在手裏就如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

敵不動、我也不動——那隻“千年狐精”使盡全身力氣,狠狠咬住那塊骨頭,肉不到嘴裏決不放棄!

邵小五與方多病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出妖狐屍變,李蓮花紋絲不動的微笑與狐精千變萬化的姿態一般驚悚,方多病看著那“千年狐精”眼裏的霸氣,嘖嘖稱奇:“真……真不愧是千年狐精……”邵小五覺得沒啥麵子,畢竟他伸手一捉,這隻東西就直挺挺地倒下,讓他有那麽一小會兒也以為自己出手太狠了些。

李蓮花拉動骨頭,那隻“千年狐精”四肢定地,壓低身子一步一步向後拖。李蓮花欣慰地伸手去摸它的狗毛,那“千年狐精”全身狗毛乍起,陡然放開骨頭,一口向李蓮花的手咬去。那一咬快如閃電,端的是快得過少林的如意手、強得似武當的三才劍、猛得勝峨眉的尼姑掌、狠得像丐幫的打狗棒——然而這一咬——“咯啦”一聲——依舊咬在方才那塊骨頭上。

李蓮花將那骨頭換了個位置,又塞進了“千年狐精”牙縫裏。

“千年狐精”一怔,自咽喉中發出些嗚嗚作響的嚎叫,李蓮花又伸手去摸它的頭。這次它讓他摸了兩下,又突然放開骨頭去咬他的手——“咯啦”一聲,自然又是咬到骨頭。“千年狐精”勃然大怒,忽地跳了起來對著李蓮花狂咬猛追,隻聽“汪汪汪汪”一陣狂吼,李蓮花任它撲到懷裏,左手摟住“千年狐精”的背肆意摸它的毛,右手揮來舞去,“千年狐精”每一口猛咬都咬在那骨頭上,半點沒沾到李蓮花的衣角。

方多病看得哭笑不得,邵小五看得津津有味,又過了一會兒,“千年狐精”終於服輸,心不甘情不願地伏在李蓮花懷裏,任他在頭上摸來摸去,敢怒不敢言。

李蓮花愉快地賞賜了它那塊骨頭,不料“千年狐精”卻有骨氣,“呸”了一聲將那禍害它不淺的骨頭吐掉,嗤之以鼻。李蓮花也不生氣,從邵小五盤裏撿出塊肥肉,疊在“千年狐精”牙上,那狗臉抽搐良久,終於忍不住將肉吞下,沒骨氣地嗚嗚叫了幾聲。

“胖子。”方多病揮了揮衣袖,“你逮的這隻說不定真是狐精變的。”

邵小五看那滴溜亂轉的狗眼,也掩麵歎了口氣:“老眼昏花,竟然逮了這麽個東西。”

李蓮花卻很愉快,摸了摸那狗頭:“駙馬,去把衣服取來吧。”

四   千年狐精

方多病很快將卷在他被子裏的那件輕容取了出來,李蓮花毫不可惜地把一塊蹄髈包在衣服裏頭,然後把衣服藏了起來。那“千年狐精”不負眾望,飛快挖出衣服,將蹄髈吃了。李蓮花又將那帶有蹄髈味道的衣服藏了起來,“千年狐精”再次飛快挖出衣服,這次衣服中沒有蹄髈,李蓮花賞賜了它塊肥肉。

看那“千年狐精”兩眼放光的模樣,方多病毫不懷疑它能將桌上所有的肉都吃下去,雖然它看起來並沒有那麽大的肚子。試驗了幾次,“千年狐精”果然聰明得緊,已經知道它找到衣服就能得到肥肉,李蓮花終於把那件輕容徹底地藏了起來,讓它去找相同味道的地頭。

小小的“千年狐精”迷茫了一會兒,很快抽動鼻子,一溜煙往外竄去。李蓮花、方多病、邵小五幾人連忙追上,一狗三人快如閃電,頃刻間竄入了魯方的房間。三人心中大定——看來訓練不差,“千年狐精”果然明白要找的是什麽地頭。

一點一滴。是冷的。

方多病手中的火折子不知在何時已經熄滅,過了一會兒,“嚓”的一聲微響,李蓮花邁上一步,在黑暗之中,彎腰自染滿鮮血的草地上拾起一樣東西——一張被鮮血浸透的紙條。

方多病湊過頭去,那依然是一張十字形的紙條,比自己撿到的那張又小了一些,雖然被血液所染,上麵依然有字。他僵硬地點亮第二支火折子,邵小五也湊了過去,隻見李蓮花手裏那張紙條上寫著三個字——“百色木”。

“千年狐精”悄沒聲息地伏在李蓮花腳下,李蓮花將那浸透鮮血的紙條看了一會兒,彎下腰輕輕摸了摸它的頭,微歎了一聲。

方多病冷冷地道:“我錯了。”

邵小五拍了拍兩人的肩:“誰也想不到‘他’在景德殿放過了李菲,卻在這裏殺了他。”

李蓮花搖了搖頭,幽暗的光線中邵小五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方多病冷冷地道:“老子早知道魯方和李菲關係匪淺,早該想到魯方瘋了,‘他’就要殺李菲,是我的錯!”他重重地捶了下那棵大樹,“是我的錯!”

火折子再度熄滅,邵小五無話可說,方多病渾身殺意,李菲的屍體仍在緩慢地滴血,一點一滴,且似呻吟。

“那個……人之一生,總是要錯的。”李蓮花道,“若不是這裏錯了,便是那裏錯了,待你七老八十的時候,總要有些談資……”

方多病大怒:“死蓮花!這是一條人命!是活生生一條人命!你竟還敢在本公子麵前胡說八道,你有半點良心沒有?”

李蓮花仍是囉囉嗦嗦說了下去:“……那個……人之一生,偶爾多做了少做了都會做錯些事,那些有心的無心的,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總要有些擔子,有些你非背不可,有些可倒也不必認真……比如說這個……”他歎了口氣,極是認真老實地道,“沒人要求你方大公子能料事如神,我想就算是李菲快死的時候也萬萬沒有想過要你來保他……所以——別多想了,不是你的錯。”

邵小五大力點頭,猛拍方多病的肩,差點把他那玉樹臨風的肩拍飛出去。方多病沉默半晌,長長地歎了口氣:“平時老子對你好的時候,怎沒聽過你說這麽好聽的話?”

李蓮花正色道:“我說話一直都好聽得很……”

方多病“呸”了一聲:“這裏怎麽辦?你的千年狐精還沒抓到,李菲卻又死了,王公公和太子還能相信你這假神棍麽?要殺頭株連九族的時候千萬別說老子認識你。”

李蓮花欣然道:“當然、當然,到時候你隻認識公主,自然不會認識我。”

“這具屍體……”邵小五撫了撫他那粉嫩的肚皮,“倒吊在這裏,究竟是李菲夜裏到此被殺,還是‘他’特地將他掛在這裏?”

李蓮花四下看了看,四麵幽深,這樹林雖然不大,夜裏看來卻是一片漆黑,他又引燃了火折子,伏地照了照,隻見樹林之中有一條小道,顯然是白日的時候常有人行走所致。

在那小道之上,淩亂地沾著幾隻血腳印。

“看來咱們並不是第一個發現李菲的人。”邵小五努力摸著下巴,搓著下巴上的肥肉,“是不是李菲約了個人在這裏相見,結果約定的時間到了,那人如約前來,卻看見李菲變成這樣掛在樹上,把他嚇跑了?”

李蓮花蹲下來細看那些腳印:“這倒是難說,也難保不是什麽過路的人被嚇到了。”

方多病沿著那些血腳印走出去幾步:“奇怪,這腳印變小了。”

邵小五也亮起火折子,與李蓮花一起照著地上的腳印。小道之上的腳印是從草地上延伸而來的,剛開始的幾個很清晰,顯然這人走過草叢的時候,李菲的血還很新鮮,說不準死沒死。腳印約有五六個,越往樹林外的腳印之間的距離就越大,可以想象這人撞見一具倒吊的屍體之後奪命狂奔的模樣。

但就在那五六個腳印之後,腳印消失了。仿佛這個奪命狂奔的人就在這條道上跑得正快的時候突然消失不見。腳印消失的地方距離樹林外尚有十丈之遙,縱然是絕頂高手也絕不可能一躍而過,這人去了哪裏?而在腳印消失的地方沒多遠,又有幾點新的血印。

那幾點血印形若梅花,莫約有個小碗口大小,顯然不是人的腳印。血印落得很輕,除了沾到血跡的地方,其他地方幾乎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就那幾點血痕,這不知是什麽的東西顯然也是經過草叢,往樹林外而去的。

“死……死蓮花……”方多病幹笑了一聲,“這會不會是一隻真的……千年狐精……”邵小五用力抓著頭發,這些腳印要說是一個人突然變成了一隻不知什麽東西跑掉了,好像也有那麽點影子。

李蓮花瞟著那些血痕,正色道:“不管那是什麽,千年狐精的腳萬萬沒有這麽大的。”

天色漸明,李菲突然被害這事也立刻上報到了刑部和大理寺,卜承海與花如雪這兩位“捕花二青天”被詔令即刻趕回,徹查此案。

花如雪尚遠在山西,一時回之不來,卜承海卻正巧就在京城,接得消息,天還沒亮就到了李菲被害的樹林。

“你說——是你在景德殿開壇做法,引出那千年狐精,那千年狐精受不得你法術,往外竄逃,剛好在此處遇到夜裏出來吟詩的李大人,於是那狐精便害死了李大人?”卜承海冷冷地看著李蓮花,李蓮花正神情溫和地看著他,剛剛十分認真地說過了狐精大鬧景德殿的過程。

“你——還有你——”卜承海瞪了方多病一眼,又盯了邵小五一眼,“你們都親眼看見了那千年狐精?”

方多病連連點頭,邵小五抱頭縮在一邊,這人一肥將起來,便難得顯出什麽聰明來,所謂癡肥癡肥,人一肥,少不得便有些癡,而這“癡”之一字,又與“蠢”有那麽兩三分仿佛,故而老辣如卜承海,那犀利的目光也盯著方多病多於邵小五。

“見過見過。”方多病忙道,“法師開壇做法,那咒符一燒,桃木劍刺將出去的時候,隻見天空中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千千萬萬條黑氣匯聚出一個奇形怪狀的妖怪,哎呀!那可是千載難逢的奇觀……”

卜承海本來臉色不佳,聽聞此言,臉色越發青鐵,淡淡地看著邵小五:“你呢?”

“我……我?”邵小五抱著頭,“昨天晚上……不不不,昨天太陽還沒下山的時候我在樹林睡覺,一睡就睡過頭。半夜突然聽到聲音,嚇得醒了過來,就看見這兩位爺……還有那千年狐精……大人啊——”他突然撲到卜承海腳下,扯著他的褲子尖叫,“小的是無辜的,小的什麽也不知道,小的隻是打了個盹,這……這李大人的事萬萬與我無關……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老婆還跟著個和尚跑了,我冤啊——”

方多病十分佩服地看著邵小五,卜承海卻不受他這一頓呼天搶地的影響,仍是淡淡地問:“那千年狐精,你是親眼所見?”

邵小五渾身肥肉發顫,連連點頭:“看見了看見了。”

“那千年狐精生得什麽模樣?”卜承海冷冷地問。

邵小五毫不遲疑:“那千年狐精渾身赤黃赤黃的長毛,那長毛是根根如鐵,尖嘴長耳,一雙眼睛瞪得猶如銅鈴,騰雲駕霧的時候在林子裏竄得比兔子還快……”卜承海臉色越發青黑,“你可是親眼看見狐精將李大人吊上了大樹?”

邵小五一怔,這句話厲害:“這……”他立刻將燙手的山芋扔給了李蓮花,“我醒來的時候隻看見那兩位爺在那裏,李大人已經在樹上了。”他指著李蓮花,“還有那千年狐精正在騰雲駕霧……”

卜承海對那“還有那千年狐精正在騰雲駕霧……”充耳不聞,淡淡地道:“也就是說李大人被害的時候,你在林子裏,除了方公子和這位六一法師,你沒看到其他人進出,可是?”

邵小五小聲道:“還有那千年狐精……”

卜承海冷冷地看著邵小五:“李大人乃朝廷命官,他在京城遇害,大理寺定會為他查明真相,捉拿凶手。既然李大人被害之時你自認就在林中,自也是殺人嫌犯,這就跟我走吧。”

邵小五大吃一驚,口吃道:“殺……殺人嫌犯……我……”

卜承海兩眼翻天:“至於方公子和李樓主。”他對李蓮花那“六一法師”的身份隻作不見,“方公子和李大人在景德殿曾經會麵,昨日深夜會追至樹林中想必絕非偶然;至於李樓主——”他緩緩地道,“江湖逸客,你在太子府裏胡鬧,如無惡意,我可以不管。但你在景德殿中裝神弄鬼、妖言惑眾,你是武林中人,要以術法為名殺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將他倒吊在大樹之上也並非什麽難事……”

方多病聽得張口結舌,邵小五眼睛一亮,隻聽卜承海道:“來人,將這兩人押入大牢,聽候再審;將方公子送回方大人府上,責令嚴加管教。”

方多病指著卜承海的鼻子:“喂喂喂……你不能這樣……”卜承海視而不見,拂袖便走。

邵小五倒是佩服地看著他,喃喃地道:“想不到官府也有好官。”李蓮花與卜承海其實頗有交情,不過這人鐵麵無私,既然有可疑之處,是他老子他也照樣押入大牢,倒是並不怎麽驚訝。

很快衙役過來,在邵小五和李蓮花身上扣上枷鎖,方多病站在一旁,手足無措。李蓮花衣袖微動,隨之微微一笑:“卜大人明察秋毫,自不會冤枉好人,你快回家去,你爹等著你。”

方多病道:“啊喂……喂喂……你……你們當真去大牢?”

李蓮花道:“我在景德殿中裝神弄鬼、妖言惑眾,又是武林中人,要以術法為名殺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將他倒吊在大樹之上也並非什麽難事……故而大牢自是要坐的……”

方多病怒道:“放屁!能將李菲倒吊在大樹上的武林中人比比皆是,難道每一個都要去坐大牢?”

李蓮花微微一笑,笑意甚是和煦:“你快回家去,讓你爹給你請上十七、八個貼身護衛,留在家裏莫要出門,諸事小心。”言罷揮了揮手,與邵小五一道隨衙役前往大理寺大牢。

方多病皺著眉頭,李蓮花什麽意思他自然清楚。魯方瘋了,李菲死了,此中牽連著什麽隱秘不得而知,但方多病畢竟在景德殿住過幾日,見過一本不知所謂的小冊子,卷走了魯方的那件衣服和玉簪,凶手既已下手殺了李菲,或許便不再忌憚方多病駙馬的身份,或許就會對方多病下手。

知情者死。死者的紙條他們已得了三張,那絕非隨便拿拿便算了的。方多病悻悻然看著李蓮花,為什麽他覺得李蓮花的微笑看起來就像在炫耀他在大牢裏很安全。

五   大牢再審

李菲被殺一事在京城引起了軒然大波,要說魯方發瘋隻是被人傳言說景德殿有股邪氣,李菲被害,尤其還死得如此淒慘可怖,這事已讓人對景德殿望而卻步。皇上震怒,他有要事召見魯方等五人,尚未召見,已一死一瘋,隱約可察有人正意圖阻止他召見這五人,於是諭旨頒下,即刻召見趙尺、尚興行、劉可和三人。

皇上正在召見趙尺等人的時候,卜承海著手將那片樹林逐寸逐分徹查了一番,隨即趕到大牢中。他居然不用吃飯,也不用睡覺,在李蓮花覺得該是吃飯的時候,卜承海直挺挺地站到了大牢之中。

“你們退下。”卜承海對左右隨侍和衙役淡淡地道。牢中的衙役對卜大人敬若明神,當即退下,在大牢之外細心守好大門,以免旁人騷擾卜大人辦案。

李蓮花手腳都帶著枷鎖,卜承海冷眼看著李蓮花,這人進了大牢不過兩個時辰,據說向衙役索要了掃帚,將自己那個牢房清掃得幹幹淨淨。大牢之中本還有些草席,李蓮花將外衣脫下鋪在草席上,卻還沒有坐。卜承海開門而入的時候他正站著發呆,眼見卜承海進來,他微微一笑:“卜大人。”

“李樓主。”卜承海語氣不鹹不淡,“近來萬聖道封磬之事,又是深得樓主之助,江湖讚譽頗多。”

李蓮花“啊”了一聲,莫名其妙地看著卜承海,不知他什麽用意,卜大人這開審的因頭未免扯得太遠。隻聽卜承海道:“不知假扮六一法師,在景德殿作法,實是為了何事?”

原來卜承海雖然秉公辦事,但對李蓮花倒是頗為信任,這才屏退左右,想從李蓮花口中得知真相。李蓮花又“啊”了一聲:“這個……”假扮六一法師和在景德殿作法實在沒有什麽深意,不過是湊巧、湊巧,倒是方多病發現的那紙條之事不是小事。

李蓮花沿著大牢慢慢轉了一圈,卜承海一直看著他,一直看到李蓮花轉過身來,喊道:“卜大人。”卜承海點了點頭,那人看著他微笑,然後道,“大人久在京城,可曾聽聞一樣事物,叫做極樂塔?”

卜承海皺起了眉頭:“極樂塔?你從何處聽來?”

李蓮花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我想這東西與李大人被害一事有關……”

卜承海麵露詫異之色,沉吟了好一會兒:“你從何處聽來極樂塔三個字的?”

“一本冊子。”李蓮花的語氣很平靜,“景德殿方大公子的房間內藏有一本無名的小冊子,小冊子封麵之上便寫著‘極樂塔’三字。”

卜承海問道:“那冊子裏寫有何物?”

李蓮花搖了搖頭:“畫有一些不知所雲的蓮花、異鳥之類,大半乃是空白。”

卜承海冷冷地問:“你怎知此物與李大人被害有關?”

李蓮花在大牢中慢慢地再轉了半個圈,抬起頭來:“這本冊子在方大公子房中被人盜走,當日夜裏,魯大人無端發瘋,之後隔天夜裏,李大人被人所害。”他凝視著卜承海,“於是我不得不問,極樂塔究竟是何物?”

卜承海目光淡定,仿佛在衡量李蓮花所言是真是假,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地道:“極樂塔……傳說是我朝先帝為供奉開國功臣的遺骨所建造的一座佛塔。”

李蓮花奇道:“這倒是一件好事,但怎麽從未聽說我朝曾立有此塔?”若皇帝當真做過這種有功德的事,怎會從來無人知曉?

卜承海搖了搖頭:“此事我不知詳情,但此塔當年因故並未建成,故而天下不知。”

李蓮花微微一笑:“天下不知,你又怎麽知道?”

卜承海並不生氣:“我知曉,是因為皇上召見魯方五人進京麵聖,便是為了極樂塔之事。”他並不隱瞞,“近來朝中大都知曉皇上為了擴建朝陽宮之事煩惱,皇上想為昭翎公主擴建朝陽宮,但先帝傳有祖訓,宮中極樂塔以南不得興動土木,皇上想知道當年未建成的極樂塔究竟選址何處。”

 “先帝有祖訓說極樂塔以南不得興動土木?”李蓮花詫異,“這是什麽道理?”

卜承海搖了搖頭:“皇宮之中,規矩甚多,也無需什麽道理。”

李蓮花又在牢裏慢慢地踱了一圈:“極樂塔是一尊佛塔,因故並未建成。”

“不錯。”卜承海很有耐心。李蓮花轉過頭來,突然道:“關於李大人之死,我等並未騙你。”他歎了口氣,“昨夜我們追到樹林的時候,李大人已經身亡,究竟是誰將他殺害、又是誰將他掛在樹上,我們的確不知。”

卜承海眉頭皺起:“你們若是真不知情,又為何會追到樹林之中?”

李蓮花咳嗽一聲,極認真地道:“我等當真並未騙你,昨夜之所以追到樹林,確是因為千年狐精的緣故。”

卜承海眉頭皺得更緊:“千年狐精?”

李蓮花正色道:“是這樣的……方大公子養了條狗,叫做千年狐精,昨夜我們在景德殿喝酒,那隻狗不知從何處叼來了一塊染血的衣角,於是我們追了下去。”

卜承海恍然:“於是你們跟著狗追到了樹林,發現了被害的李大人?”

李蓮花連連點頭:“卜大人明察。”卜承海麵色變幻,不知在想什麽,“既然如此,那隻狗卻在何處?”

李蓮花又咳了一聲:“那狗既是方大公子所養,隻怕狗在何處,也得問方大公子才知曉。”

卜承海點了點頭:“你所言之事並無佐證,我會另查,但不能擺脫你之嫌疑。”

李蓮花微笑道:“我現在隻想知道什麽時候有飯可吃,暫時並不想出去。”卜承海微微一怔,也不再說話,就這麽掉頭而去。

卜承海是聰明人。李蓮花舒舒服服地在他鋪好的草席上坐下,極樂塔之事恐怕牽連甚大,事情既與皇家有關,自是官府中人去理方才順手。

其實這大牢挖得深了,冬暖夏涼,除卻少了一張床,睡著倒也舒坦得很。

方多病被卜承海責令回家,以方大少之聰明才智,自然不會乖乖聽話,何況一旦回到方則仕家中,方則仕與王義釧交好,隻怕那公主就在不遠之處。於是他走到半路身形一晃,兩個侍衛眼前一花,方大公子已行蹤杳然、不知去向了。兩人大吃一驚,連忙飛報方則仕與卜承海,心中卻暗暗佩服方大公子的輕功身法竟是如此了得。

李蓮花去了大牢,在臨去之前衣袖微動,將那三張紙條塞入方多病手裏。他既然要去大牢,自少不了要被搜身,而這三張古怪的紙條他並不想讓卜承海知道。方多病揣著這三張紙條,眼珠子轉了幾轉,他雖暫時沒想出要去哪裏,但景德殿裏那件包了蹄髈的衣服,還有他櫃子裏的吊頸繩索和玉簪還在,自是要去取了回來的。

在京城的大街上轉了幾圈,方多病大喇喇地直接走近景德殿的後門,然後越牆落到庭院的大樹上,避過侍衛的耳目,幾個起落,上了自己房屋的屋頂。

景德殿中此時隻剩巡邏的侍衛,但殿裏出了大事,巡邏的也是心驚膽戰,即使是青天白日也不大敢出來。方多病落上屋頂,掃了眼屋上的泥土灰塵,突然發現在屋頂的泥土之上,除了那日夜裏所見的痕跡之外,還有一些很淺的擦痕。

是足印。

方多病伏在屋頂,那幾個極淡的足印在屋瓦的邊緣,仿佛是那東西上來的地方,痕跡並不完整,甚至隻是掃去了一點浮灰。但方多病在李菲被害的樹林裏曾經見過那染血的梅花足印,這屋頂上的足印赫然與樹林裏的血印相差無幾。

這是一樣的東西。方多病咒罵了一聲,竄上他屋頂的“人”或者“東西”,和在那樹林裏走過的是一樣的東西。他揭開天窗,筆直落入自己屋裏,“嗒”的一聲微響,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竄入屋裏之前,他有想過屋裏種種情景,若非一如昨日,便是東西已然被盜,桌翻椅倒,但落下之後,屋中的景象讓他大叫一聲,“砰”的一聲巨響徑直撞開了大門,衝到了庭院當中。

景德殿的侍衛驟然聽到一聲巨響:“什麽人!”刀劍之聲齊出,五六個侍衛匆匆趕到。方多病臉色慘白,僵硬地站在庭院中,屋中大門洞開,一股奇異的味道飄散而出。幾名侍衛都是認得方多病的,看他突然出現在此都是大為詫異。驟的一聲慘叫,有個侍衛往屋裏看了一眼,連滾帶爬地退了出來:“死人!死人!又有死人!”

方多病咬牙咬得咯咯作響,他的屋裏的確是桌翻椅倒,好似經過了誰大肆劫掠的模樣,但令他奪門而出的是在屋中地上,倒著一具血淋淋的骷髏。

一具七零八落的骷髏,胸腹被當中撕開,手臂大腿都隻剩了骨骼,腹中內髒不翼而飛,就如被什麽猛獸活生生啃食了,地上卻不見什麽血。這人身上大半都成了骷髏,頭臉卻還齊全,讓人一眼認出,這人卻是王公公。

“來人啊,快上報卜承海!”方多病怒道,幾名侍衛驚駭絕倫,不知這王公公怎會到了方多病房中,又變成了這般模樣,聽方駙馬一聲令下,頓時連滾帶爬地去通報。方多病定了定神,回到屋內,屋裏飄散著一股血肉萎靡的氣味。他打開櫃子,櫃子裏的玉簪和繩索卻赫然還在,拿出玉簪入懷中,他從繩索上扯了一截下來,一並收入懷裏。

在屋裏轉了一圈,這屋裏卻並沒有留下什麽紙條,方多病勃然大怒,這究竟是誰裝神弄鬼,究竟是誰殘害無辜?王公公的屍身如此模樣,必然是遭遇了什麽猛獸,難道當真有人在縱容猛獸行凶,或者是當真有什麽成精成怪的猛獸在殺人奪命不成?

但這裏是京城重地,有誰能養得下能吃人的猛獸?是老虎?豹子?野狼野狗?方多病的腦中一片混亂,魯方瘋了,李菲死了,還道與那衣服有關,為什麽王公公卻也死了?

卜承海很快來到,方多病隻簡單說明他從回家的路上逃脫,回到此處,卻發現王公公身亡。卜承海差人將這房屋團團圍住,重又開始一寸一分地細細查看,方多病卻問:“李蓮花呢?”

卜承海皺了皺眉,方多病怒道:“他奶奶的,你什麽時候把他放出來?”卜承海仍是不答,方多病跳了起來,咆哮道:“你也看到了,李菲當真不是他殺的,他已被你關了起來,他又不是野狗,怎能把人啃成這樣?”

卜承海又皺了皺眉,自袖中遞過一物:“你可去探視。”

他遞過來的東西是個令牌,方多病搶了就走,連一眼也沒往他身上多瞧。卜承海微現苦笑,這未來的駙馬當真沒把他放在眼裏,是半點也不信他能偵破此案啊。

但王公公為何被害呢?依照李蓮花所言,有人阻擾皇上追查極樂塔之事,這事與王公公全然無關,莫非王公公也發現了什麽蹊蹺線索,卻不及通報,即刻被害了?

卜承海皺眉沉思,王公公不過內務府中區區二等太監,掌管禦膳房部分差事,兼管幾座如景德殿般的空建築,能發現什麽?或者純屬誤殺?或是凶手在毫無目的地殺人?

看李菲被害的樹林中留下的血印,以及王公公屍身的慘狀,這其中究竟是有一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猛獸,或是有人假扮猛獸在混淆視聽、裝神弄鬼?如果真的存在一頭猛獸,那為何出入京城重地,居然從沒有人看見過?

卜承海猛地一頓——不!不是沒有人看見過!或許魯方——便是魯方看見了!那是什麽樣的猛獸,能讓人嚇得發瘋呢?

李蓮花正在大牢裏睡覺。其實牢中的飯菜不差,清粥小菜,居然還有雞蛋若幹,他的胃口一向不錯,吃得也很滿意。不知邵小五被關在何處,但他隻想這牢飯恐怕不夠邵小五吃,其他的倒也不怎麽擔心。

睡到一半,隻聽“當啷”一聲巨響,有人吆喝道:“三十五牢,起來了起來了,有人探監!”李蓮花猛地坐起,一時間隻想自幼父母雙亡叔伯離散老婆改嫁,究竟是誰竟可來探監?真是奇之大矣……對麵牢房的幾位死囚紛紛爬了起來,十分羨慕地看著他,他也十分好奇地看著外邊。

來人白衣如雪錦靴烏發,令李蓮花十分失望。對麵牢房的死囚嘖嘖稱奇,議論紛紛,皆道有個富貴親戚便是好事,像他們的妻兒老小統統都是進不來的,這人卻能進來。

李蓮花歎了口氣,自地上爬了起來,十分友好地對來人微笑:“莫非你爹將你趕了出來?”來人自然便是方多病,進來的時候青鐵著一張臉,聽聞這句話臉色更青:“死蓮花,王公公死了。”李蓮花一怔,“王公公?”

方多病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死了,被不知道什麽東西吃了,血肉啃得幹幹淨淨。”

李蓮花皺了皺眉:“是在何處死的?”

方多病道:“景德殿我房裏,我查過了這次沒有紙條,也不是來闖空門的,東西都在。”他袖中玉簪一晃而過,便又收了起來,“但人就是死在我屋裏。”

“這……這完全沒有道理。”李蓮花喃喃地道,“難道王公公知道了點什麽?王公公能知道點什麽?”

方多病臉色青白,搖了搖頭:“總而言之,你快從裏麵出來,這事越鬧越大,人越死越多,殺人凶手是誰,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李蓮花幹咳一聲:“那個……”他剛想說這裏是京城,管擒凶破案的是卜承海和花如雪,並不是他李蓮花,但看方多病那怒極的臉色,隻得小心翼翼地將話又收了回來。

方大公子怒了,諸事不宜。

“快走!出來!”方多病一腳踹在牢門上,李蓮花抱頭道:“莫踢莫踢,這是官府之物,小心謹慎!”方多病越發暴怒,再一腳下去,“咯啦”一聲牢門的木柵已見了裂紋。

“住手!”門外的衙役衝了進來,方多病冷笑著揚起一物:“你們卜大人令牌在此,我要釋放此人,誰敢阻攔?”

正值混亂之際,卜承海的聲音傳了過來:“統統退下。”眾衙役大吃一驚,指著方多病和李蓮花:“大人,此二人意圖越獄,罪大惡極,不可輕饒……”

卜承海淡淡地道:“我知道。”

眾衙役不敢再說,慢慢退出,卜承海看了方多病一眼,方多病“哼”了一聲,手上握著他的令牌就是不還他。李蓮花摸了摸臉頰,隻得道:“這個……我在景德殿中裝神弄鬼、妖言惑眾,又以術法為名殺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將他倒吊在大樹之上……隻怕不宜出去……”

方多病大怒:“是是是,你又將王公公啃來吃了,你又嚇瘋了魯方,你還整了頭千年狐精出來殺人奪命,老子這就去見皇上叫他把你砍了了事,省得禍害人間!”

李蓮花唯唯諾諾,卜承海提高聲音道:“方公子!”

方多病餘怒未息,仍在道:“老子多管閑事才要救你出來,沒你老子一樣能抓到——”

卜承海怒喝一聲:“方公子!”

方多病這才頓住,卜承海已是震怒:“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方公子請自重!”方多病猛地跳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老子怎麽不自重了?那裏麵的是老子的人!他根本沒有殺人,老子讓你把人帶走就是對你一百斤一千斤的重!老子要不是虛懷若穀,早拔劍砍你媽的!”

卜承海見識過的江湖草莽不知多少,如方多病這般魯莽暴躁的倒是少數,眼見不能善了,沉掌就向方多病肩頭拍去。方多病滿腔怒火,正愁無處發泄,卜承海一掌拍下,他反掌相迎,隨即掌下連環三式,反扣卜承海胸口、肋下大穴。卜承海怒他在此胡鬧,一意要將他擒下交回方府,兩人一言不合,掌下劈裏啪啦地就動起手來。

“且慢、且慢!”牢裏的人連聲道,“不可、不可……”

正在動手的人充耳不聞,隻盼在三招兩式之間將對手打趴下。正貼身纏鬥之際,突地方多病隻覺手肘一麻、卜承海膝蓋一酸,兩人一起後躍,瞪眼看著牢裏的李蓮花。

牢裏的人連連搖手:“且慢、且慢。話說李大人被害,王公公橫死,兩位都心急查案,都想擒拿凶手,這個……這個殊途同歸,誌同道合,實在無分出勝負的必要。”

方多病“哼”了一聲,卜承海臉色淡漠,李蓮花繼續道:“方才我在牢裏思來想去,此事諸多蹊蹺,如要著手,應有兩個方向可查。”

果然此言一出,方多病和卜承海都凝了神,不再針鋒相對,李蓮花隻得道:“第一個方向,便是皇上召集這五位大人進京商談極樂塔之事,而這五位大人究竟是從何處得知極樂塔的消息?皇上又如何得知這五人能知道極樂塔的所在呢?那五位大人又各自知曉極樂塔的什麽秘密?”

卜承海點了點頭:“此事我已有眉目。”

李蓮花歉然看了他一眼:“第二個方向,便是景德殿。為何在方大公子的房內會有一本寫有‘極樂塔’字樣的冊子,又是誰盜走了那本冊子?”

卜承海沉吟良久,又點了點頭,但卻道:“即使知曉是誰盜走冊子,也無法證實與殺人之事有關。”

“當年修築極樂塔之時,必然隱藏了什麽絕大的秘密。”李蓮花歎了口氣,“而修築極樂塔已是百年之前的事,這五人因何會知曉關於極樂塔的隱秘?他們必是經由了某些際遇,而得知了極樂塔的一些隱秘,並且他們的這些際遇,宮中有典可查,否則皇上不可能召集這五人進京麵聖。”

方多病恍然:“正是因為皇上召集他們進宮麵聖,所以才有人知道這五人或許得知極樂塔的秘密,所以要殺人滅口!”

卜承海緩緩吐出一口氣,倒退了兩步:“但極樂塔當年並未建成……”

李蓮花笑了笑:“卜大人避重就輕了,‘並未建成’本身,就是一個蹊蹺。”

卜承海皺眉抬頭凝視著屋頂,不知在想些什麽,方多病卻道:“死蓮花,如果魯方和李菲都是被殺人滅口,那王公公為什麽也死了?”

李蓮花皺起眉頭:“王公公究竟是如何死的?”

方多病的眉頭更是皺得打結:“被不知道什麽猛獸吃得精光,隻剩副骷髏架子。”

李蓮花吐出口氣,喃喃地道:“說不定這世上真有千年狐精、白虎大王什麽的……”方多病本要說他胡說八道,驀地想起那些虎爪不似虎爪、狗腿不像狗腿的足印,不禁閉了嘴。

卜承海凝思了好一會兒,突然道:“皇上召見趙大人三人,結果如何,或許方大人能夠知曉。”他在大理寺任職,並不能隨意入宮,但方則仕身為戶部尚書,深得皇上信賴,皇上既然是為公主之事意圖興修土木,而那公主又將許配給方則仕的公子,或許方則仕能夠知曉其中的隱情。

方多病一呆,跳起身來:“老子回家問我老子去。”

李蓮花連連點頭:“是極是極,你快去、快去。”方多病轉身便去,那令牌始終就不還給卜承海。

方大公子一去,卜承海微微鬆了口氣,李蓮花在牢中微笑,過了一會兒,卜承海竟也淡淡一笑:“多年未曾與人動手了,真有如此可笑?”

李蓮花歎道:“方大公子年輕氣盛,你可以氣得他跳腳,但不能氣得他發瘋。”

卜承海板著張臉不答,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吐出口氣:“皇上召集魯方五人入京,乃是因為十八年前,這五人都是京城人氏,魯方、李菲、趙尺與尚興行四人當初年紀尚輕,也學得一些粗淺的武藝,曾在宮中任過輪值的散員。後來皇上肅清冗兵冗將,這幾人因為年紀不足被除了軍籍,而後各人棄武習文,考取了功名,直至如今。”

“宮中的散員……”李蓮花在牢裏慢慢踱了半個圈,“除此之外?有何事能讓他們在十八年前留下姓名?”要知十八年前皇上肅清冗兵,那被削去軍籍的何止千百,為何宮中卻能記下這幾人的姓名?

“這四人當初在宮中都曾犯過事。”卜承海道,“做過些小偷小摸……”他語氣微微一頓,“當初的內務府總管太監是王桂蘭,王公公的為人天下皆知。”

李蓮花點頭,王桂蘭是侍奉先皇的大太監,二十二年前先皇駕崩,王桂蘭轉而侍奉當今聖上,直至當今皇上登基八年後去世,地位顯赫。王桂蘭雖是深得兩朝皇帝歡心,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酷吏脾性,他雖不貪財,自然更不好色,也不專擅獨權,但宮中一旦有什麽人犯了些小錯落在他手中,那不脫層皮是過不去的。既然魯方幾人當年少不更事,撞在王桂蘭手裏自是不會好受。

不過王公公當年教訓的人多了,卻為何這幾人讓皇上如此重視?卜承海頓了一頓,又道:“這也不算什麽大事,但這幾人的記載卻與他人不同。”

李蓮花極認真地聽著,並不作聲。又過了好一會兒,卜承海才道:“據內務府雜錄所載,這幾人被王公公責令綁起來責打四十大板,而後沉於水井。”

李蓮花嚇了一跳:“沉入水井?那豈不是淹死了?”

卜承海的臉色很不好看,僵硬了片刻,緩緩點了點頭:“按道理說,應當是淹死了。”

李蓮花看他臉色,情不自禁幹笑一聲:“莫非這幾人非但沒死,還變了水鬼從井裏爬了出來?”

卜承海的臉色一片僵硬:“內務府雜錄所記這四人‘翌日如生,照入列班,行止言行,無一異狀’。”

李蓮花忙道:“或許這四人精通水性,沉入井中而不死,那就不算什麽難事。”

卜承海的臉色終是扭曲了下,一字一字地道:“他們是被縛住手腳,擲入井中的……此事過後,宮內對這幾人大為忌憚,故而才借口將他們除去軍籍,退為平民。”

李蓮花歎了口氣:“這四人死而複生,和那極樂塔又有什麽幹係?”

卜承海道:“有人曾問過他們是如何從井中出來的,這幾人都說到了一處人間仙境,有金磚鋪地、四處滿是珍珠,不知不覺身上的傷就痊愈了,醒來的時候人就回到了自己房中。”

李蓮花奇道:“便是如此,皇上便覺得他們和極樂塔有關?”

卜承海微露苦笑,點了點頭:“根據宮中記載,極樂塔當年並未建成,但……”他沉聲道,“也有宮廷傳說,此塔早已建成,其中滿聚世間奇珍異寶,卻突然從宮中消失了。”

“消失?”李蓮花嘖嘖稱奇,“這皇宮之中,故事都古怪得很,偌大一座佛塔也能憑空消失?”

卜承海淡淡地道:“宮中筆墨多有誇張,百年前的事誰能說得清楚?不過十來年,死而複生的故事都有了。”

李蓮花皺眉:“你不相信?”

卜承海冷冷地道:“他們若真能死而複生,又怎會再死一次?”

李蓮花抬起頭歎了口氣:“那劉可和呢?”

卜承海淡淡地道:“皇上召見他隻是因為他是宮中監造,並無他意。”

兩人一起靜了下來。這事越往深處越是詭秘,仿若在十八年前就是團迷霧,與這團迷霧相關的,枝枝杈杈、絲絲縷縷,都是謎中之謎。

六   第四張紙

打方多病十五歲起,就不大待見他老子,這還是他第一次去見他老子跑得這麽快的。方則仕剛剛早朝回來,轎子尚未停穩,便見方府門外有個百影不住徘徊,他雖然少見兒子,自己生的卻是認得的,撩開簾子下了轎,皺起眉頭便問:“你不在家中候旨,又到何處去胡鬧?”

方多病縮了縮脖子,他與他老子不大熟,見了老子有些後怕:“呃……我……在這裏等你。”

方則仕目光在自己兒子身上轉了兩轉:“有事?”

方多病幹笑一聲,他老子不怒而威,威風八麵,讓他有話都說出不來:“那個……”

方則仕目中威勢一閃,方多病本能地摸了摸鼻子就想逃,方則仕卻拍了拍他的肩:“有事書房裏說。”

方多病馬馬虎虎應了兩聲,跟著他老子到書房。一腳踩進書房,隻見檀木書櫃,暗墨鎏金的書皮子,四麵八方都是書,也不知有幾千幾萬冊,陣勢比方氏家裏的大多了,他又摸了摸鼻子,暗度這陣勢若是小時候見了,非嚇得屁滾尿流不可。

“景德殿中的事我已聽說。”方則仕的神色很是沉穩,“李大人的事、王公公的事皇上很是關心,你來找我,想必也和這兩件事有關?”

方多病心中暗罵,你明知你兒子和那兩個死人關係匪淺糾纏不清,說出話來卻能撇得一幹二淨,還真是滑不留手的老官兒,嘴上卻畢恭畢敬的,溫文爾雅地道:“兒子聽說皇上召見了趙大人等三人,趙大人幾人與李大人、魯大人素有交情,不知趙大人對李大人被害一事,可有說辭?”

方則仕看了他一眼,目中似有讚許之色:“皇上隻問了些陳年往事,趙大人對李大人遇害之事,自是十分惋惜。”

方多病又道:“皇上體恤臣下,得知趙大人幾人受驚,即刻召見。又不知趙大人對皇上厚愛,何以為報?”

方則仕道:“皇上對諸臣皆恩重如山,雖肝腦塗地而不能報之,趙大人有心,隻需皇上需要用他的時候盡心盡力,鞠躬盡瘁,自然便是報了皇恩了。”

方多病幹咳一聲,誠心誠意地道:“方大人為官多年,當真是八麵玲瓏,紋絲不透……”

方則仕臉上神情不動分毫:“讚譽了。”

方多病繼續道:“……厚顏無恥,泯滅良知。”

“咯啦”一聲,方則仕隨手關起了窗戶,轉過身來,臉色已沉了下來:“有你這樣和爹說話的嗎?你年紀也不小了,明日皇上就要召見,以你這般德行,如何能讓皇上滿意?”

方多病怒道:“老子有說要娶公主嗎?他奶奶的,公主想嫁老子,老子還不想娶呢!老子十八歲縱橫江湖,和你這方大人一點狗屁關係沒有……”

方則仕大怒,舉起桌上的鎮紙,一板向方多病手上打下,方多病運勁在手,隻聽“啪”的一聲脆響,碧玉鎮紙應手而裂。方則仕少年及第,讀書萬卷,卻並未習練武功,被兒子氣得七竅生煙,卻是無可奈何,怒道:“冥頑不靈、頑劣不堪,都是被你娘疼壞了!”

方多病瞪眼回去:“今天皇上究竟和趙尺尚興行劉可和說了什麽?你知道對不對?快說!”

方則仕沉聲道:“那是宮中密事,與你何幹?”

方多病冷冷地道:“李菲死了,王公公也死了,你怎知趙尺那幾人不會突然間就死於非命?他們究竟藏了什麽秘密?你不說,天下誰能知道?沒人知道李菲是為什麽死的,要如何抓得住殺人凶手?李菲死得多慘、王公公又死得多慘,你貴為當朝二品,那些死的都和你同朝為官,這都激不起你一點熱血,難道不是厚顏無恥、泯滅良知?”

方則仕為之語塞,他和這兒子一年見不上幾次麵,竟不知他這兒子伶牙俐齒,咄咄逼人。過了良久,他慢慢將鎮紙放回原處:“李菲李大人之死,自有卜承海與花如雪捉拿凶手,你為何非要牽扯進此事?”

“因為我看到了死人。”方多病冷冷地道,“我看到了人死得有多慘。”

方則仕似是不知不覺點了點頭,長歎了一聲:“皇上召見趙尺、尚興行、劉可和、魯方、李菲五人,是為了一百一十二年前,宮中修建極樂塔之事。”

方多病哼了一聲:“我知道。”

方則仕一怔:“你知道?”

方多病涼涼地道:“極樂塔是一百多年前的東西,這五人又怎麽知道其中詳情?今天皇上召見,究竟說了什麽?”

方則仕緩緩地道:“趙尺、尚興行幾人十八年前曾在宮中擔任侍衛散員,因故受到責罰,被王桂蘭王公公沉入一口水井之中。但他們非但沒有受傷,還見到了人間仙境,而後被送回了房間。皇上懷疑,當年他們被沉入的那口水井,或許與極樂塔有關。”

方多病奇道:“極樂塔不是沒修成嗎?既然沒修成,還有什麽有關不有關?”

方則仕皺起眉頭,簡單利落地道:“極樂塔已經修成,卻在一狂風驟雨之夜突然消失。”

方多病張大嘴巴:“突然消失?”

方則仕頷首:“此事太過離奇,故而史書隻記極樂塔因故未能建成。”

方多病駭然看著他爹,他爹和李蓮花大大不同,他爹從不扯謊,他爹說極樂塔突然消失那就是突然消失了。這世上存在會突然消失的佛塔麽?

“本朝祖訓,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皇上為了替昭翎公主修建朝陽宮,想知道當年極樂塔具體位置所在,也有興趣查明當年極樂塔究竟是如何平‘消失’的。”方則仕歎了口氣,“皇上在內務府雜記中看到魯方幾人的奇遇,突發奇想,認為或許與極樂塔相關。”

方多病順口道:“結果魯方卻瘋了,李菲被殺,甚至王公公莫名其妙地被什麽猛獸生吞了。”

方則仕皺起眉頭,隻覺方多病言辭粗魯,十分不妥:“魯方幾人當年沉入井中,據趙尺自言,那口井很深,但越往下越窄小,井壁上有著力落腳之處,他們沉入其中後很快浮起,踩在井壁的凹槽中,互相解開了繩子。”

方多病心想這也不怎麽出奇,卻聽方則仕道:“之後魯方腳滑了一下,摔進了井裏未再浮起,他們三人隻當魯方出了意外,趙尺自己不會水,另兩人扶著趙尺慌忙從井中爬起,結果第二日卻見魯方安然無恙,在房中出現。”

方多病咦了一聲:“他們不知道魯方摔到何處去了?”

方則仕沉吟片刻:“在皇上麵前,趙尺說的應當是實話,尚興行與趙尺十幾年未見,官職相差甚遠,卻也是如此說辭,想必縱有出入,也出入不大。”

“可是魯方已經瘋了,誰能知道當年他摔到了哪裏去了?”方多病瞪眼,“但不管他摔到哪個洞裏去,和極樂塔關係也是不大,最多說明皇宮大內地下有個窟窿。”

方則仕搖了搖頭:“此事蹊蹺,不管魯方當時去了哪裏,他自家諱莫若深,如今既已瘋了,更是無從知曉。”

方多病卻道:“胡說八道,不就是摔進了井裏麽?叫趙尺把那個井找出來,派些人下去查探,我就不信找不到那個洞出來。”

方則仕苦笑:“皇上詢問趙尺等人當初那個發生怪事的井在何處,時隔多年,這幾人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哪一口井了。”

方多病本想又道這還不簡單,不知道哪一口井,那就每一口井都跳下去看看,這有什麽難的?又看方則仕滿麵煩惱,他精乖地閉嘴:“爹,我走了。”

方則仕回過神來,怒道:“你要走到哪裏去?”

方多病道:“我還有事,爹,這些天你多找些護衛守在你身邊。”

方則仕咆哮道:“明日皇上就要召見你,你還想到哪裏去?給我回來!”

方多病頭也不回,衣袖一揮,逃之夭夭:“爹我保證明日皇上要見我的時候我就見他……”

方則仕七竅生煙,狂怒道:“你這逆子!我定當修書一封,讓你爺爺來收拾你!”

方多病遠遠地道:“我是你兒子,你就算‘休書一封’也休不了我吧……”說著已經去得遠了。方則仕追到書房之外,此生未曾如此悔過自己為了讀書不學武藝。

此時李蓮花和卜承海還在大牢之中。

到了午飯之時,卜承海居然還留了下來,和李蓮花一起吃那清粥小菜的牢飯。有人要陪坐牢,李蓮花自是不介意,倒是奇怪卜承海吃這清粥小菜就像吃得慣得很,等他仔細嚼下第三塊蘿卜幹,終於忍不住問道:“卜大人常在此處吃飯?”

卜承海淡淡地道:“蘿卜好吃麽?”

李蓮花道:“這個……這個蘿卜麽……皮厚筋多,外焦裏韌,滋味那個……還不錯。”

卜承海嚼了兩下:“這蘿卜是我種的。”

李蓮花欽佩地道:“卜大人精明強幹,那個……蘿卜種得自是……那個與眾不同。”

卜承海本不想笑,卻還是動了動嘴角:“你不問我為何不走?”

李蓮花理所當然地道:“你自是為了等方多病的消息。”

卜承海的嘴角又動了動:“的確,他得了消息,卻不會告訴我。”

李蓮花歎道:“他也是不想告訴我的,不過忍不住而已。”卜承海笑了笑,沉默寡言地坐在一旁等。他非等到方多病的消息不可。

過不多時,外邊一陣喧嘩,一名衙役驚慌失措地衝了進來:“大人!大人!尚大人……尚大人在武天門外遇襲,當街……當街就……去了……”卜承海一躍而起,臉色陰沉,“當啷”一手摔下碗筷,打步向外走去。

李蓮花頗為驚訝,尚興行死了?真是太讓人吃驚了,此人既然已經見過皇上,該說的不該說的應當都已說了,為何還是死了?為什麽?為了什麽?是尚興行還有話沒有說,或是他們其實知道了些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尚興行死了,那趙尺呢?劉可和呢?

李蓮花在牢中叫了一聲:“且慢……”卜承海頓了一頓,並不理他,掉頭而去。他在牢裏轉了兩圈,突地舉手敲了敲牢門,“牢頭大哥。”

外邊守衛大牢的衙役冷冷地看著李蓮花,自從這人進來以後,大牢中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他看著此人也厭惡得很,隻走過兩步,並不靠近:“什麽事?”

李蓮花歉然道:“呃……我尚有些私事待辦,去去就回,得罪之處還請大哥見諒了。”

那牢頭一怔,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在下突然想到還有雜事待辦,這就出去,最多一二日就回,大哥不必擔憂,在下萬萬不會興那越獄私逃之事,不過請假一二……”

那牢頭“唰”的一聲拔出刀來,喝道:“來人啊!有嫌犯意圖越獄,把他圍起來!”李蓮花嚇了一跳,“咯”的一聲推開牢門,在外頭一群衙役尚未合圍之際就竄了出去,逃之夭夭,不見蹤影。那牢頭大吃一驚,一邊吆喝眾人去追,一邊仔細盯了一眼那牢門。

隻見牢門上的銅鎖自然開啟,與用鑰匙打開一模一樣,並無撬盜的痕跡,根本不知剛才李蓮花是怎麽一推就開的。牢頭莫名其妙,暗忖莫非將此人關入之時牢門就未曾鎖牢?但如果牢門未鎖,這人又為何不逃?或是此人本是盜賊,可借由什麽其他器具輕易開鎖?不過大理寺的牢門銅鎖乃是妙手巧匠精心打造,能輕易打開者非江洋大盜莫屬。

“快飛報卜大人,說牢裏殺害李大人的江洋大盜越獄而逃!”

“鍾頭兒,剛……剛……剛才那人已經不見了,我們是要往哪邊追?”

“報神龍軍統領,即刻抓人歸案!”

李蓮花轉出了大牢,牢外是大片庭院和花園,他剛剛出來,外邊守衛的禁軍已受驚動,蜂擁而來,但聞弓弦聲響,頓時箭如飛蝗,其中不乏箭穩力沉的好手。李蓮花東躲西閃,各侍衛隻見一人影一晃再晃,灰色的影子越來越淡,最後竟是一片朦朧,亂箭射去,那人也不接不擋,長箭一起落空,定睛再看之時,灰影就如消散空中一般,了去無痕。

這是什麽武功?幾位修為不凡的侍衛心中驚異不已,那人施展的應是一種迷蹤步法,但能將迷蹤步施展得如此神乎其神,隻怕世上罕有幾人。

就在此時,武天門外正也是一片混亂。尚興行、趙尺幾人的轎子剛從宮裏出來,三轎並行,正待折返住所,指日離京歸任而去。走到半路,擔著尚興行的幾位轎夫隻覺轎內搖晃甚烈,似乎有些古怪,還未停下,就聽“啪啦”一聲,轎中一輕,一樣東西自轎中跌出,整得轎子差點翻了。

在轎夫手忙腳亂穩住官轎的時候,街上一片驚呼之聲,隻見大街之上鮮血橫流,一人身著官服摔倒在地,喉頭開了個血口,鮮血仍在不住噴出,流了滿身,正是尚興行!

一時間大街上人人躲避,轎夫渾然呆住,趙尺和劉可和的轎子連忙停下,大呼救人,然而不過片刻尚興行已血盡身亡,那傷口斷喉而過,他竟是半句遺言也留不得。正在混亂之時,一道白影閃過,在轎旁停了下來:“怎麽回事?”

趙尺驚駭絕倫地看著尚興行的屍體,手指顫抖,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劉可和臉色青白:“尚大人當街遇害了。”

這在大街上疾走的人自是方多病,他從方府出來,正自要再去闖大理寺的大牢,卻不想走到半路,卻猛地見了尚興行死於非命。此時隻見尚興行橫屍在地,官服上的彩線仍熠熠生輝,那鮮血卻已開始慢慢凝結,黑紅濃鬱,喉上傷口翻開,煞是可怖。方多病皺著眉頭,撩開尚興行轎子的門簾,隻見轎中滿是鮮血,卻不見什麽凶器,倒是座上的血泊中沾著一張小小的紙條。

赫然又是一張十字形的紙條,他極快地摸出汗巾將那染血的紙條包了起來藏入懷裏,重探出頭來:“尚大人是被什麽東西所傷?”外邊趙尺全身發抖,已是說不出話來,眼神驚恐之極,劉可和連連搖頭:“我等……我等坐在轎中,出來……出來之時已是如此。”

“沒有凶器?”方多病的臉色也很難看,“怎會沒有凶器?難道尚大人的脖子自己開了個口子不成?”趙尺一步一步後退,背後緊緊靠著自己的轎子,抖得連轎子也發起抖來,他終於尖叫一聲:“有鬼!有鬼有鬼!轎子裏有鬼……”

“沒有鬼。”有人在他背後正色地道,“尚大人頸上的傷口是銳器所傷,不是鬼咬的。”趙尺不防背後突然有人,“啊”的一聲慘叫起來,往前狂奔一下竄入劉可和背後:“鬼!鬼……”抬起頭來,卻見他背後那將他嚇得魂飛魄散的不是鬼,是那“六一法師”。

方多病張口結舌地看著李蓮花,方才他要死要活要拉他出來,這人卻非要坐牢,把他氣跑了,現在這人卻又好端端地一本正經出來了。若不是趙尺已在不斷尖叫有鬼,他也想大叫一聲白日見鬼!

卻見那將人嚇得半死的灰衣書生正自溫柔微笑:“不是鬼,是人。”

 “不是鬼?”趙尺渾身都抖起來,“你你你……你你你……”

方多病凝視尚興行頸上的傷口,那的確不是鬼咬,偌大傷口,也非暗器能及,看起來極似刀傷,但若是刀傷,那柄刀何處去了?莫非竟能憑空消失不成?或者這是一名飛刀高手,趁尚興行轎簾開啟的瞬間,飛刀而入,割斷尚興行的咽喉,那柄飛刀穿簾而出,所以蹤影不見?但這裏是鬧市大街,若是有人飛刀而入、飛刀而出,又怎能全無蹤跡?方多病驀然想到:莫非那把刀是無形的?

無形跡可尋的刀?這個世上真的有嗎?方多病滿腹狐疑地瞅了一眼李蓮花,卻見李蓮花安安分分地站在劉可和和趙大人的轎子旁邊一動不動,十分友好地看著兩人。

方多病咳嗽一聲:“你這大理寺重犯,怎地逃了大牢?”趙尺和劉可和也是驚異地看著李蓮花,六一法師被卜承海關入大牢之事知道的人不少,這人卻又如何出現在此地?

“我修為多年,乃是法術精湛的高人,區區一個分身之術……”李蓮花對著趙尺和劉可和一本正經地道,“何足道哉?” 李蓮花指了指地上的尚興行,“尚大人當街被利器所害,不知他究竟做了何事,與誰結怨,讓人不得不在此地殺他?”

趙尺和劉可和連連搖頭,一個說與尚興行十幾年未見,早已不熟,更不知他的私事;另一個說在共住景德殿之前他根本就不認得尚興行,自然更加不知他與誰結怨。

李蓮花對著尚興行的屍身著實仔細地看了一番:“卜大人必會盡快趕來,兩位切勿離開,卜大人明察秋毫,定能抓獲殺害尚大人的凶手。”

趙尺顫抖地指著他:“你你你……你……”

李蓮花對趙尺行了一禮:“趙大人。”

趙尺顫聲道:“你你……你不就是那……害死李大人的凶嫌……你怎地又出現在此?難道……難道尚大人也是你……你所害?”

李蓮花一怔,隻聽劉可和退開兩步道:“你……你法術高強,如真有分身之術,那不著痕跡地害死尚大人也……也並非不能。”

李蓮花張口結舌:“哈?”

趙尺大吃一驚,嚇得軟倒在地:“你你你……你一定用妖法害死李大人和尚大人,說不定你就是虎精所變,王公公定是發現了你本來麵目,你就在景德殿內吃了他!”

“那個……”李蓮花正在思索如何解釋自己既法力高強,又非虎精所變,既沒有謀害那李大人,也沒有殺死這尚大人,卻聽不遠處淩亂的步履聲響,有不少人快步而來,正是追蹤逃獄重犯的大內高手。

方多病眼見形勢不妙,劉可和趙尺二人顯然已認定李蓮花乃是凶手,而背後大批人馬轉眼即到,此時不逃、更待何時?當下一把抓住李蓮花的手,沿著來路狂奔而去。

“啊……”李蓮花尚未思索完畢,已被方多病抓起往東疾奔。方多病骨瘦如柴,不過百斤上下,那輕功身法自是疾若飛燕,輕於鴻毛,江湖上能快得過他的寥寥無幾。他抓著李蓮花狂奔,兩側屋宇紛紛而過,身後的吆喝之聲漸漸遠去,過了片刻,方多病忽地醒悟,瞪眼向李蓮花:“你居然跟得上老子?”

李蓮花溫文爾雅地微笑:“我的武功一向高強得很……”

方多病嗤之以鼻:“你小子武功若是高強得很,老子豈非就是天下第一?”

兩人飄風逐月般出了京城,竄進了一處矮山,料想一時半刻禁衛軍是摸不到這來的,方才停了下來。方多病探手入懷,將方才撿到的那染血的紙條攤在手心:“死蓮花,尚興行之死絕對有玄機,他已經見過皇上,什麽都說了,為什麽還是死了?”

李蓮花仔細地看了那紙條:“那隻說明他雖然說了,但皇上並沒有明白,或者說他雖然知道其中的關鍵,自己卻不明白,隻有殺了他才能讓人放心。”

方多病躍上一棵大樹,坐在樹枝之上,背靠樹幹:“我爹說,皇上和趙尺幾人的確談了極樂塔,不過趙尺說當年他們被王公公丟進一口水井,卻隻有魯方一個人在井底失蹤,魯方去了何處,他們並不知情。”

李蓮花詫異:“魯方在井底失蹤?那……那井底都是水,如何能失蹤?”

方多病聳了聳肩:“在井底失蹤也就罷了,我爹說,當年極樂塔其實已經建成,卻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突然消失……你說一座佛塔都能憑空消失,一個大活人在井底失蹤算得了什麽?說不定井底有個洞,那不會水的沉下去自然也就消失了。”

李蓮花欣然道:“這說得極是……想那佛塔底下若是也有個洞,這般沉將下去自然也就消失了……”

方多病一怔,怒道:“老子和你說正經的,哪裏又惹得你胡說八道?現在尚興行也死了,說不定下一個死的就是劉可和或趙尺,那可是兩條人命!你想出來凶手是誰沒有?”

李蓮花唯唯諾諾:“那個……此時日色正好,想那妖魔鬼怪斷斷不敢放肆。禁衛軍在全城找那千年狐精、白虎大王,卜大人又在左近,劉大人或趙大人一時半刻還不大危險。”

方多病瞪眼問:“是誰殺了他們?”

李蓮花張口結舌,過了半晌道:“我腦子近來不大好使……”

方多病越發不滿,悻悻然道:“你就裝吧,裝到劉可和和趙尺一起死盡死絕,反正這江湖天天都在死人,也不差這三五個。”李蓮花啞口無言,過了半晌,歎了口氣,自地上拾起根樹枝,又過半晌,在地上畫了兩下。

方多病坐在樹上,遠眺山林,這裏是京城東南方向,遠眺過去是連綿的山巒,夕陽若血,漸漸西下,那金光映照得滿山微暖,似重金鎏彩一般,他突然道:“死蓮花。”

李蓮花不答,拿著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麽。

方多病自言自語:“以前老子怎麽不覺得這景色這麽蕭索……”他突地發覺李蓮花剛才竟不回答,瞪眼向下看去,“死蓮花。”

李蓮花仍然不答,方多病見他在地上畫了一串格子,也不知是什麽鬼玩意,問道:“你做什麽?”

李蓮花在那一串格子之中慢慢畫了幾條線,方多病隱約聽到他喃喃自語,不知道念些什麽東西,當下從樹上一躍而下。他輕功極佳,一躍而下便如一葉墜地,悄然無聲。李蓮花居然也宛若未覺,仍對著地上那格子喃喃不知道念些什麽。方多病站在他身邊聽了半日,半句也聽不懂,終於忍無可忍,猛地推了他一下:“你做什麽?念經麽?”

“啊……”李蓮花被他一推,顯然嚇了一跳,茫然抬起頭來,對著方多病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微微一笑,“我在想……”他頓了一頓,方多病差點以為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自己剛才在念什麽,卻聽李蓮花道,“兩件輕容、一支玉簪、掛在木橋上的繩索、倒吊的李菲、離奇而死的王公公、四張紙條、被割喉的李菲、被割喉的尚興行、十八年前失蹤的魯方、十八年後發瘋的魯方……消失的極樂塔,這一切必然是有所關聯。”

方多病不知不覺點頭:“這當然是有關聯的,沒有皇上召見他們要問十八年前的事,他們自然也不會死。”

李蓮花道:“皇上隻是想知道極樂塔的遺址,而他們十八年前隻是被沉入了一口井,無論那口井是否幹係一百多前極樂塔的舊址,十八年前那口井下,必然有隱秘。”

方多病的思路頓時明朗,大喜道:“正是正是!所以要清楚這幾個人為什麽會死,還是要從那口井的井底查起。”

李蓮花卻搖頭:“那口井在哪裏,本就是一個死結。皇上要這個答案,趙尺和尚興行卻給不出來。”

方多病頓時又糊塗起來:“井不知道在哪裏,魯方又發瘋,凶手沒留下半點痕跡,要從哪裏查起?”

“凶手不是沒有留下痕跡。”李蓮花歎了口氣,“凶手是留下了太多痕跡,讓人無從著手……”

方多病瞪眼看著李蓮花:“太多痕跡?在哪裏?我怎麽沒看見?”

李蓮花極溫和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道:“兩件輕容、一支玉簪、掛在木橋上的繩索、倒吊的李菲、離奇而死的王公公、四張紙條、被割喉的李菲、被割喉的尚興行……”

方多病一個頭頓時變兩個大,頭痛之極:“夠了夠了,你要算這些都是痕跡,那便算凶手留下了許多痕跡,但那又如何?”

李蓮花抬起食指微微按在右眼眼角:“我在想……兩件輕容、一支玉簪,說明在這謎團之中,有一個幹係重大的人存在……”

方多病同意:“不錯,這衣服和玉簪的主人一定和凶手有莫大關係,說不定他就是凶手。”

李蓮花執起方才的樹枝,在地上畫了那玉簪的模樣:“輕容和玉簪都是難得之物,此人非富即貴,但在外衣之外穿著數件輕容,並非當朝穿著,當是百年前的風氣。”

方多病嚇了一跳:“你說這衣服的主人其實是個死了很多年的死鬼?”

李蓮花沉吟了好一會兒:“這難以確定,雖然如今很少有人這麽穿衣服,但也難說這樣穿衣服的就一定不是活人。”他想了想,慢吞吞地道,“隻是這種可能更大一些。”

“就算有這麽個死鬼存在,那又如何?”方多病哼了一聲,“那百年前喜歡輕容的死鬼多得去了,說不定你老子的老子的老子就很喜歡……”

李蓮花睜大眼睛,極認真地道:“既然有個死人存在,魯方有他一件衣服和一支發簪,李菲有他一件衣服,那魯方和李菲多半曾見過那死人,或許見過屍體,或許見過那陪葬之物,這個屍體卻是誰?”

方多病慢慢沉下心來:“既然魯方當年摔入一口井中,甚至從井底失蹤,那這具屍體多半就在那井底的什麽暗道或者坑洞之中,但十八年前的皇宮是皇宮,一百多年前的皇宮也還是皇宮,卻是什麽人會死在裏麵無人收殮?難道是什麽宮女太監?”

“不,不是宮女太監。”李蓮花以樹枝在那地上所畫的玉簪上畫了個叉,“此人非富即貴,絕非尋常宮女太監,這支玉簪玉料奇佳,紋飾精絕,應非無名之物,或許可以從一個百年前在宮內失蹤、喜好輕容、配有孔雀玉簪的人著手……”他說得溫淡,但眉頭卻是蹙著。

方多病倒是極少看李蓮花如此拿捏不定,這皇宮裏的事果然處處古怪:“這死人應該是個男人,那支簪子是男簪。”

李蓮花道:“你小姨縱使不女扮男裝有時也配男簪……”

方多病一怔,這說的也是:“就算魯方下到坑裏見到了什麽一百多年前的死人,那又如何?難道那死鬼還能百年後修煉成精,變了僵屍將魯方嚇瘋,吃了王公公,再割了李菲和尚興行的喉?這死人要是真能屍變,也要找當年的殺人凶手,隔了一百多年再來害人,害的還是十八年前見麵的熟客,那又是什麽道理?”

李蓮花歎氣:“那隻能說明——那死人的事幹係重大,重大到有人不惜殺人滅口,也不讓人查到關於這死人的一絲半點消息。”他喃喃地道,“並且這也僅是一種假說……要查百年前宮中秘事,少不得便要翻閱當時的宮中雜記。”

方多病脫口而出:“咱們可以夜闖……”

李蓮花歉然看了他一眼:“還有另一件事,我想既然尚興行被害,即使他未必當真知曉什麽隱秘,他身上或許也有什麽關係重大之物。他剛剛身死,身帶的雜物多半還在行館,你現在若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方多病大喜:“我知道他被安排住在哪裏,我這就去!”言下一個縱身,掉頭向來路而去。

“嗯……不過……不過那個……”李蓮花一句話還沒說完,方多病已急急而去,他看著方多病的背影,這回方多病真是難得的上心,但偏偏這一次的事……這一次的事事出有因,牽連甚廣,事中有事。方大公子這江湖熱血若是過了頭,即便是掛著三五個駙馬的頭銜,隻怕也保不住他。李蓮花微微笑了笑,站起身來拍了拍塵土,往皇宮的方向望了一眼。

七   禦賜天龍

當夜,大內侍衛和禁衛軍分明暗兩路搜查那逃出大牢的殺人凶嫌,京城之內風聲鶴唳。那二更、三更時分突地有人闖將進門,喝問可有見過形跡可疑之人的比比皆是。有些人正追查一位精通開鎖之術的江洋大盜,又有人仔細盤問的是一位邪術通天、能驅陰陽的法師,更有人正在緝拿一位殘忍好殺、專門給人割喉放血的凶徒。京師百姓紛紛傳言,近來大牢不穩,逃脫出許多凶犯,夜裏切莫出門,隻怕撞上這幫惡徒,性命堪憂。

三更時分,那精通開鎖之術、邪術通天、專門割喉放血的凶徒不知自己在京師引起如何軒然大波,嚇得多少嬰孩夜晚不敢入睡,此時他正躍上一棵大樹,看著樹下大內侍衛走動的規律。

皇宮之內,守衛果然森嚴,尤其是在內務府這等重要之地,那守衛的模樣就和禦膳房全然不同。李蓮花等候到兩班守衛交錯而過的刹那,翻身斜掠,輕巧地翻入內務府圍牆之內,衣袂過風之時飄然微響,他指上一物飛出,射中方才的大樹,隻聽枝葉搖晃,飄下不少殘枝落葉。

“嗒”的一聲微響,有人自不遠處躍上樹梢,仔細查看聲響來源。李蓮花連忙往內務府花園內一顆芍藥後一蹲,皇宮大內,果然高手如雲,可怕得很。過了半晌,那暗處的人在樹上尋不到什麽,回到原處。李蓮花這下知道這人就伏在右邊三丈之外的牆角陰影之處,方才他翻牆的時候真是走了大運,這人不知何故竟是不知,莫不是他翻牆翻得多了,精熟無比,連一等一的高手也發現不了?再過片刻,四下無聲,他自芍藥後探出頭來,外邊光線黯淡,一切尚未看清,猛聽有人冷冷地道:“花好看嗎?”

“哈?”李蓮花猛地又縮回芍藥後,又過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半個頭來,眯起眼睛,隻見在外頭昏暗的月光之下,一人紅衣佩劍,就站在芍藥之前。他張口結舌地看著那人,原來那人雖然回了原地,卻又悄悄地摸了過來,顯是早已看到他翻牆而入,卻故意不說,隻等關門打狗。

“你是什麽人?”那紅衣佩劍的侍衛卻不聲張,隻淡淡地看著他,“夜入內務府,你可知身犯何罪?”

李蓮花幹笑一聲:“這個……不知大人如何稱呼?”那人劍眉星目,甚是年輕俊俏,聞言笑笑:“你在這躲了兩柱香時間,耐心上佳,武功太差,我料你也不是刺客,說吧,進來做什麽?”

李蓮花歎了口氣:“皇宮大內,如大人這般的高手,不知有幾人?”

那侍衛又笑了笑,卻不回答,神色甚是自傲。李蓮花頗為安慰地又歎了口氣:“如你這般的高手要是多上幾個,宮內固若金湯矣……實乃我朝之幸,大內之福……”

那人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小賊,你潛入內務府,究竟想做什麽?”

李蓮花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將衣上的灰塵泥土逐一抖得幹淨,才正色道:“我來看書……”

那人眉毛傲然一揚,抬劍指向李蓮花的眉間:“你可知擅闖宮中是何罪?我可當場格殺,我劍當前,你說話要小心。”

李蓮花對答如流:“我聽說王公公生前文采風流,喜歡寫詩,我等儒生,對王公公之文采仰慕非常,特來拜會……”

紅衣侍衛哈哈一笑:“你這人有趣得很,我隻聽說王公公在景德殿被妖物吃了,倒是從未聽說他文采風流。”

李蓮花漫不經心地道:“我說的是王桂蘭王公公,不是王阿寶王公公,王阿寶公公的文采我沒見識過,但王桂蘭王公公的文采卻是風流的,我聽說他奉旨寫過《玉液幽蘭賦》、《長春女華歌》等等傳世名篇……”

“王桂蘭王公公?”紅衣侍衛奇道,“王桂蘭王公公那是多久以前的人了,你夜闖皇宮,就是為了看他的詩歌?”

李蓮花連連點頭:“王公公做過內務府總管,我想他的遺作應當存放於內務府之中。”

紅衣侍衛詫異地看著李蓮花,沉吟半晌:“胡說八道!”

“啊?”李蓮花被他嗆了口氣,“千真萬確,我確確實實就是為了看王公公的遺作而來的,你看我不往寢宮不去太和殿,既沒有在禦膳房下毒,也沒有去仁和堂縱火,我……我千真萬確是個好人……”

紅衣侍衛道:“不得了啊不得了,你的腦子裏居然還有這許多鬼主意,看來不將你交給成大人是不行了。”他“唰”的一聲拔出佩劍,“自縛雙手,跪下!”

“且慢且慢。”李蓮花連連搖手,“你看你也和我說了這許多話,算得上私通逆賊,縱容刺客,此時縱然你將我交給成大人,我必也是要如實招供,一一道來的。你說要如何才能放我一馬,讓我去看王公公的遺作?”

那紅衣侍衛微微一笑:“你倒是刁滑奸詐,難以說服啊,要如何放得過你?很簡單,你勝得過我手中長劍,我自然放過你。”

李蓮花道:“喂喂喂……你這是以大欺小,恃強淩弱,大大的不合江湖規矩,傳揚出去定要被江湖中人恥笑,令師門蒙羞,師兄師弟師姐師妹走出門去都抬不起頭來……”

“哈!看來你很懂江湖規矩嘛!”紅衣侍衛微笑道,“偏偏我師父早就死了,師兄師弟師姐師妹我又沒有,江湖我也沒走過,怎麽辦呢?”

李蓮花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你一身武功,沒出過江湖?你難道是什麽朝廷官員的家人弟子?”

紅衣侍衛手中劍刃一轉:“贏了我手中長劍,一切好說。”

“唰”的一聲,那一劍當麵刺來,李蓮花側身急閃。這紅衣侍衛年紀甚輕,功力卻是不凡,就如坐擁了五、六十年內勁一般,那柄劍尤是光華燦爛,絕非凡品。劍風襲來淩厲異常,一劍直刺,內力直灌劍刃,劍到中途那剛猛內勁乍然逼偏劍尖,嗡然一聲,劍尖彈開一片劍芒,橫掃李蓮花胸口。

紅衣侍衛臉上微現笑容,驀地卻見劍下人抓起一物往胸前一擋,隻聽“嚓”的一聲輕響,劍尖斬斷一物,那彈開的劍芒頓時收斂,接著“哆”的一聲輕響,劍尖刺中一物,堪堪在那人胸前停了下來。

劍芒斬斷的東西,是一棵芍藥;劍尖刺中的東西,是半截芍藥。方才李蓮花從地上拔了那棵芍藥起來,先擋住了他彈開的劍芒,劍芒切斷芍藥,他又用手裏所拿半截芍藥擋住了他最後劍尖一刺。

紅衣侍衛眯眼看著那劍尖上的半截芍藥,李蓮花急退兩步又躲在一棵大樹後麵:“且慢且慢,隻需我贏了你手中長劍,你就讓我去看王公公的遺作?”

紅衣侍衛笑了笑:“若是方才我使上八成功力,你的人頭現在可還在你頸上?贏我豈非癡人說夢!”

李蓮花連連點頭:“那說得也是,不過現在我的人頭自是在的。”

紅衣侍衛一怔:“我是說方才我若使上八成功力……”

李蓮花正色道:“你問我人頭現在可還在我頸上,那自然是在的,若是不在,卻又有人和你說話,那豈非可怕得很……”他說到一半,聲音慢慢地小了,語氣也變得有些奇怪。

紅衣侍衛隨他的目光轉過頭去,隻見一張古怪的人臉在牆頭晃了一下,外頭樹上沙沙一響,有個什麽東西極快地向東而去。

“那是什麽東西?”

“什麽人,站住!”紅衣侍衛長劍一提,往東就追。李蓮花小聲叫了一聲:“喂喂喂……”紅衣侍衛追得正緊,充耳不聞,一晃而去。他在宮中日久,刺客見得多了,卻是第一次見到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自是繃緊了神經。

李蓮花倒是看清了那東西的臉,與其說那是一個東西的臉,倒不如說是張麵具,一張白漆塗底、黑墨描眉的麵具,那五官畫得簡略,倒是在麵具上還潑了一片紅點,猶如鮮血一般。並且那東西還披著層衣服樣的東西,依稀是個人形,筆直地往樹上竄去。他往那紅衣侍衛追去的方向看了兩眼,想了一會他是不是也要追上去看兩眼那麵具底下究竟是啥?不過片刻之後他欣然覺得還是王公公的遺作比較重要,彈了彈衣上小小的幾點塵土,往內務府走去。

內務府左近侍衛仍有不少,但比之方才那紅衣人自是差之甚遠,李蓮花順利翻進一處窗戶,在裏頭轉了幾圈,摸入了藏書之處。

要查百年前的宮中秘事,自是要看宮中的記載。不過在看百年前的記載之前,李蓮花覺得如果當年確曾發生異事,那將魯方幾人沉入井中的王桂蘭王公公難道不曾著手調查、不曾有所記載?正家史記往往為為政者書,未必便是真實,十八年前的真相究竟為何?

王桂蘭可曾查出當年井下藏有何物?是不是當真有一位百年前的死人?死者究竟是誰?王桂蘭是否曾為此事留下記載?

內務府的藏書房遠沒有皇宮太清樓那麽戒備森嚴,自也並沒有多加整理。這其中有許多是瑣碎的清單、各類賬目、東西的品相、花色等等的手記。

李蓮花沒有點燈,就著月光看了這屋裏林林總總的書冊,那書冊或新或舊,字跡或美或醜,有的飛瀑湍流勢不可當,有的忽大忽小奇形怪狀,其中許多都落滿灰塵。他毫不猶豫地動手,一本一本翻看書目為何。

黑暗之中,月光朦朧得近似於無,李蓮花的指尖卻很靈敏,短短時間已翻過了兩百餘本,在眾多書冊之中,他拾起了一本紙頁略帶彩線的書冊。

那是本裝訂整齊的書冊,封麵上寫著三個大字“極樂塔”,裏頭以濃墨畫了些珍珠、貝殼之類的圖畫,此外還畫了些鳥。

這顯然就是方多病從景德殿那個房間發現的那本書冊,從房間消失後,出現在這裏。李蓮花將書冊翻到底,想了想,扯開了裝訂的蠟線,自書冊中取了一張紙出來,揣進懷裏,再快手快腳將書冊綁好,放回櫃裏。

接著他很快找出仁輔三十三年的清單手記,果然在其中看到了王桂蘭的手記。

那是一本青緞包皮的書冊,因為王公公當年顯赫的地位,這手記被裝訂得很精美。翻開書本,其中正有《玉液幽蘭賦》和《長春女華歌》,此外還有一些猶如《奉旨太後壽宴》或《和張侍郎梅花詩》之類的曠世佳作。

王桂蘭的字跡清俊飄逸,不輸士子名家。李蓮花將他所寫的詩詞全都看了一遍,抓了抓頭,本想背了起來,然而這位公公文采風流,成詩甚多,其中有不少又相差仿佛,詠那梅花的詩句就有十七、八首之多,要背起來未免有些勉強。他想了想,施施然將王桂蘭的整個手記塞進懷裏,整了整衣裳,自門口溜之大吉。

深夜的宮廷一片漆黑,走廊的紅燈在夜色中昏暗失色,風吹樹葉聲中,一個灰蒙的影子在樓宇間飄忽,樹影婆娑,有時竟難以分辨。隻見那影子飄進了太清樓,太清樓是宮內藏書之處,地處僻靜,戒備並不森嚴。過不多時,那影子又悠悠忽忽晃了出來,背上背了個小小的包袱,包袱雖小,卻是沉實的模樣,敢情這人從太清樓裏盜了幾本書出來。

紅衣人被李蓮花氣得再次怒極反笑:“你不擔心自己的小命,卻關心那件衣服?”

李蓮花“嗯”了一聲,又道:“那個……那個衣服呢?”

紅衣人目光閃動:“你要那衣服何用?”

李蓮花又“嗯”了一聲:“衣服呢?”

紅衣人頓了一頓,突地道:“我姓楊。”

李蓮花吃了一驚,他是真的吃了一驚,皇宮大內姓楊的帶刀侍衛,官階從三品,不在各部侍郎之下,正是曾在我朝與西域諸國武道會上連敗十三國好手、名列第一的“禦賜天龍”楊昀春。

據說此人師承三十年前大內第一高手“九步張飛”軒轅簫,又是王義釧的親生兒子,也就是未來的昭翎公主的哥哥,連皇上都能禦賜他一個“龍”字,前途自是大大的無量。李蓮花不想和他糾纏半夜的竟然是方多病未來的二舅子,瞠目結舌半晌:“原來是你。”

楊昀春自小拜軒轅簫為師,軒轅簫這人武功極高,到老來卻瘋瘋癲癲,非說自己本姓楊,強逼王昀春非改姓楊不可。王義釧無奈,索性將二兒子過繼給軒轅簫,反正他還有個長子王昀揚,不愁沒人繼承家業。

不想楊昀春學武的天分卻極高,軒轅簫一個高興,臨死之前將全身功力送與他這兒子,活生生造就了皇宮大內“禦賜天龍”的一代傳奇。聽說王義釧的女兒之所以被皇上收為義女,是大大沾了他這位二哥的光,正是楊昀春大敗十三國高手,讓皇上龍顏甚悅,一時想不出什麽法子賞賜王家,便收了個公主,還分外恩寵起來。

楊昀春聽李蓮花道“原來是你”,不知他心裏想的是原來你就是方多病未來的二舅子,眉心微蹙:“你認得我?”

李蓮花道:“禦賜天龍,武功絕倫,橫掃天下,莫不歎服,自武道會後有誰不知有誰不曉?”

楊昀春頗有些自得,笑了一笑:“可我聽說,江湖中有笛飛聲、李相夷武功不在我之下。”

李蓮花正色道:“那個……聽說他們都沉入東海好多年了,楊大人大可放心,您定是那天下第一,毋庸置疑、毋庸置疑。”

楊昀春手腕一挫,收回長劍:“你究竟是什麽人?潛入宮中所為何事?你若肯實話實說,或許追兵之前,我可饒你一命。”

李蓮花耳聽身後呼喝包抄之聲,歎了口氣:“既然閣下是楊大人……”他頓了一頓,“我要個清淨的地方說話。”楊昀春一點頭,當先領路,兩人身影如電,轉個了方向,直往宮中某處而去。

月色明慧,清澄如玉。大好月色之下,京城一處尋常別院之中,一人正鬼鬼祟祟地伏在一棵大樹上。遠遠望去此人身著黑色夜行衣,爬在樹上也猶如枝椏一般,瘦得如此稀奇古怪之人,自然是方多病。

李蓮花說,尚興行之所以會死,既然不是因為他知道了什麽隱秘,那可能是他得到了某樣東西。如果魯方有件輕容、李菲也有件輕容,那尚興行所得的東西,難道也是一件輕容?聽說百年前那些皇親國戚、奸商儒客,有時能在自己身上套上一、二十層輕容,且不說這傳說是真是假,萬一某個死人在自己身上套了七八件輕容,若是一人得了那麽一件,那還得了?若是有這衣服的人統統都要死,豈不是要死七八個?方多病正在思索,若是尚興行也有個寶貝,他會藏在何處?

有人殺了尚興行,如果是為了他的某樣東西,那會趁夜來取嗎?方多病伏在樹上,一本正經地思考著。要闖進尚興行的房間翻東西很容易,卜承海的衙役現在忙著驗屍,多半要到明天一早才會來取東西,現在闖進去很容易。

但是方多病多了個心眼。他想知道今夜除了他這隻螳螂,可還有一隻黃雀?

微風搖曳,枝椏晃動,他極輕淺地呼吸,身軀似早已與大樹融為一體。時間已過去很久,一直沒有人闖入行館,他甚至看見趙尺叫了轎子去眠西樓,卻沒有看見人進來,又過了一個時辰,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尚興行房中突地發出了一點微光。方多病嚇了一跳,他隻當會有什麽夜行人闖入房中,卻不想根本沒有人接近那房間,房中卻突然有人。

瞬間方多病出了身冷汗——那個冷血殺手既然能進他房間取物如入無人之境,能在鬧市無形無跡地將尚興行割喉而死,武功絕然在他之上——那人居然早已潛伏在尚興行屋裏!方才他若是貿然闖入,隻怕也已成了具被割喉的血屍。

出了一身冷汗,風吹來遍體皆涼,方多病的血卻熊熊地熱了起來——這是個意外!尚興行房裏潛伏著有人是個意外,但這也是個機會——能讓他第一次親眼看到,那來無影去無蹤,殺人於無形的凶手究竟是什麽人?

房裏的微光隻微微閃了兩下,隨即滅了,方多病手心出了冷汗,卻知機會隻在瞬息之間,一咬牙,對著不遠處的另一棵樹彈出一截樹枝。隻聽“嗖”的一聲微響,對麵樹上一段樹枝折斷,樹葉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那屋裏隱約的聲響立即沒了,方多病扯起一塊汗巾蒙麵,筆直地對著尚興行的屋子闖了進去,手中火折子早已備好,入屋一晃一亮,乍然照亮八方——果不其然,屋裏沒人!

屋裏空無一人!方才在屋裏點燈的人早已不見。但並非毫無動靜。

方多病赫然看見地上丟著一卷絹絲樣的東西,極淺的褐黃色,正是一件衣服,那衣服上下相連,衣後一塊衣角綁在腰間,卻是一件深衣。那深衣正是剛從尚興行的床下翻出來的,藏有衣裳的木盒還翻倒一邊,方多病隻瞧了那一眼,正想搶起那衣服,卻聽門外“篤篤”兩聲,有人問道:“誰在裏麵?”

不妙!方多病抓起桌上的油燈,正欲點火擲出,驀地發現油燈裏沒有燈油,呆了一呆。卻見窗外隱約有人影閃過,一支火折子破空而入,落在地上那衣服上,頓時霍然一聲,火光四起,熊熊燃燒。方多病大吃一驚——原來方才那人在屋裏閃了幾下微光,卻是翻出衣服之後,滅了油燈,在衣上、屋裏潑下燈油,隻待燒了衣裳!不想他在屋外弄了聲響,那人順勢避了出去,卻把自己誆了進來放火就燒!

好奸賊!這屋門卻是緊鎖的,方多病勃然大怒,你當老子是省油的燈?四周火焰燃燒甚快,那人在屋裏扯落了不少垂幔,丟下了幾本書卷,加上燈油,屋裏熱浪洶湧,空氣令人窒息。方大少運一口氣,一聲冷笑,也不破門而出,驚天動地地吼了起來:“起火了!救人啊!起火了!救命啊!”

門外本來正在敲門的人嚇了一大跳,一疊聲地問:“誰在裏麵?誰……誰誰誰在裏麵?”

方多病揮了兩下衣袖,驅去煙氣,沒好氣地道:“方尚書的大公子,昭翎公主的意中人。”

外麵的人魂飛魄散:“方……方公子?來人啊!方公子在裏麵,這裏麵怎的起火了?天啊天啊,方公子怎麽會在裏麵?誰把他鎖在裏麵了?來人啊!”

方多病捏著鼻子隻管站在屋裏,屋裏濃煙滾滾,他靈機一動,忍著煙氣在烈火中翻尋起來——方才那人走得匆忙,或許還有什麽東西不及收拾帶走。

火焰很快將屋裏能燒的東西燒了個幹淨,方多病東張西望,他身上那件衣服裏串著少許金絲,隱隱約約也熱了起來,卻並沒有看到什麽異樣的東西,突然屋裏有個東西“啪”的一聲炸開了。方多病聞聲望去,隻見一物從尚興行的床頭跳了起來,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掉落在地,卻是什麽東西被烈火烤得炸裂開來,拾起一看,卻是一枚戒指。

戒指上殘留著碎裂的寶石,剩餘的寶石尚瑩綠光潤。便在此時,大門轟然被重物撞開,外邊人聲鼎沸,不少人急著救駙馬,抬了根木樁將門頂開了。此時屋裏已是不堪再留,方多病筆直地竄了出去,衣發皆已起火,嚇得門外眾人端茶倒水,喚更衣的更衣,傳大夫的傳大夫。

方多病哼哼哈哈地任他們折騰,一口咬定是卜承海請他夜探尚興行的房間,不想卻被凶手鎖在屋內放火!眾人皆是歎服,紛紛讚美方公子英雄俠義、果敢無雙、勇氣驚人,為卜大人兩肋插刀、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等人才品德世上幾人能有?

方多病心裏卻充滿迷惑,那件已經燒掉的衣服,是一件男人的深衣。除了質地精良,並無什麽特異之處,甚至連花都沒有繡。除了那是件男人的深衣,委實看不出這東西有什麽值得人甘冒奇險殺了尚興行,然後點火來燒的價值。

一件衣服上能有什麽隱秘可尋?魯方也有一件衣服,李菲也有一件,但那殺人凶手非但沒有燒掉他們的衣服,甚至還將一件輕容硬生生套在了李菲的身上,但他卻燒了尚興行的這一件。這是為什麽?這一件和其他兩件的差別,隻在於這一件是深衣,而那兩件是輕容。這就會有天大的差別嗎?方多病越發迷茫。

那藏匿在尚興行房裏的人是誰?他是在起火的時候趁亂走了,還是就在外麵救人的人之中呢?方大少很迷茫、很迷茫。

皇宮之中,禦膳房內。

楊昀春和李蓮花坐在大梁之上,楊昀春手裏端著一盤菜,李蓮花手裏拿著一雙筷子,斜眼看著楊昀春,歎氣道:“京師百姓要是知道‘禦賜天龍’竟然會跑到廚房偷吃東西,心裏想必難受得很。”

楊昀春笑道:“禦膳房都知道我晚上會來吃宵夜,這幾盤新菜都是特地給我留的。”

李蓮花從他手裏那盤三鮮滑雞拌小筍裏頭夾了根小筍出來吃,嚼了兩下,讚道:“果然與那蘿卜幹滋味大不相同。”

楊昀春皺眉:“蘿卜幹?”

李蓮花咳嗽一聲:“沒事。”他正襟危坐,隻右手還往楊昀春的盤上夾去,“楊大人可知道發生在景德殿中的幾起凶案?”

楊昀春怔了一怔,奇道:“你竟是為了那凶案而來?我自然知道。”他非但知道,還知道得很清楚,畢竟他妹子王為君正要受封昭翎公主,而皇上欽點的他妹子未來的夫婿方多病就住在那景德殿中。

李蓮花道:“方駙馬是我多年好友。”說了這句,他微微一頓,“景德殿頻發凶案,魯大人瘋,李大人、王公公、尚大人死,凶手窮凶極惡,若不能擒拿,則民心難安,朝廷失威。”

楊昀春倒是奇了這人居然能一本正經說出一番有理有據的話來,方才這人縮首畏尾,鬼鬼祟祟,看似一個小賊;如今他多瞧了這人兩眼,才發現這人衣著整齊,眉目端正,居然是個頗為文雅的書生模樣,年紀看似也不大,莫約二十七、八的模樣,稱得上俊雅二字。

“駙馬俠義熱血,對幾位大人之死耿耿於懷。”李蓮花繼續正色道,“不查明真相,隻怕方駙馬再也睡不著。”

楊昀春對“方多病”此人全然陌生,隻知此人是方尚書之子,曾以七歲之齡考中童生,也算少時穎慧,聽聞李蓮花此言,倒是有三分好感。又聽李蓮花繼續道:“那個……方駙馬以為,這幾位大人或許曾經知曉了什麽隱秘,招致有人殺人滅口,而這個隱秘多半也就是皇上召見他們的原因。”

楊昀春越發驚訝,暗忖這未來的妹婿果然不差:“說得也是,我聽說皇上召見他們,是為了詢問極樂塔的地址。皇上要為為君妹子重修宮殿,我朝祖訓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皇上不過想知道當年的極樂塔究竟在何處而已。”

李蓮花微微一笑:“不錯,據說這幾位大人年少之時,曾摔入宮中一口井中,在井內頗有奇遇,皇上莫約覺得那口井中有古怪,也許與極樂塔有關。”他右手的筷子仔細地從楊昀春的菜碟裏挑出一塊雞翅膀,一邊慢吞吞地道,“方駙馬以為既然是十八年前幾位大人有了奇遇,也許王桂蘭王公公會有所記載;又既然事關極樂塔,那百年前關於極樂塔的一切記載也當細看,由是種種,駙馬今夜太忙,便請我入宮來借幾本書。”他的神色和方才一般文雅從容,帶著愉悅的微笑,“看過之後,定當歸還,駙馬有錢得很,不管是名家字畫或是金銀珠玉他都多得要命,委實不必行那盜寶之事。”

楊昀春往嘴裏拋了塊滑雞,嚼了兩下:“聽你這麽說,似乎也有些道理。”

李蓮花道:“道理自然是有的。”

楊昀春又嚼了兩下,吐出骨頭,突地露出個神秘的微笑:“你想知道那個井在哪裏嗎?”

李蓮花嗆了口氣,差點被嘴裏的那塊筍噎死:“咳咳咳……”

楊昀春頗有得色,他武功絕高,卻還是忍不住左右各看了一下:“那口井在……”

 “那口井在長生宮後,柳葉池旁。”李蓮花好不容易把那塊筍吞了下去,忙忙地提起酒杯喝了兩口。

楊昀春驀地呆住,見了鬼似的看著李蓮花:“你……你怎麽知道?”

李蓮花從懷裏摸出本書來,翻到其中一頁,指著其中一首詩。楊昀春勤於練武,讀書不精,皺眉看著那首詩。那首詩叫做《夜懷感初雪》,王公公那俊逸的字跡寫道——

雪落金山寺,三分入池塘。

飛花化作雨,落氈沾為霜。

林上出明月,和雪照淒涼。

星辰長交換,桃李共嗟傷。

一抔珍珠淚,百年日月長。

楊昀春將這首詩看了幾遍,指著那本子:“這……這詩?”

李蓮花幹笑一聲:“這首‘詩’自是寫得好極,你看他寫‘雪落金山寺’,那說明他寫的時候莫約是坐在一個能看到金山寺的位置。而宮中那座金山寺,據我方才逃竄所見,似乎在長生宮左近,而長生宮左近隻有一個池塘,叫做柳葉池。”

楊昀春皺眉:“那又如何?”

李蓮花持著筷子在空中比劃:“‘飛花化作雨,落氈沾為霜’,那說明那天在下小雪,但是雪下到王公公眼中所見的某個地方,化作了雨,而這個雪落在他自家氈帽上卻結成了冰霜。那說明在長生宮左近的某個地方,下雪的時候比其他地方暖和,能將小雪融化,那若非有地熱溫泉,便是有一口深井。”

楊昀春難以苟同:“這……萬一當年王公公不過是隨便寫寫,你所說的豈不都是空的?”

李蓮花又夾一塊雞肉,施施然吃了下去:“反正本是全無著落的事,賭輸了也不過就依然是全無著落,這等不會吃虧的事自然是要賭的。”

楊昀春張口結舌,他從沒聽過有人對一首不知所雲的“詩”胡思亂想,卻又絲毫不以為有錯。隻聽李蓮花又道:“‘林上出明月’,說明在那口井的旁邊有樹林丅,明月尚能‘和雪照淒涼’,我想既然要與明月交輝,那‘雪’自也不能稀稀拉拉,至少有一小片雪地,方能‘照’得出來……”

楊昀春這下真的瞠目結舌,這人非但是胡思亂想,已然是胡言亂語,異想天開:“且……且慢……”

李蓮花卻已說得高興起來:“既然在金山寺旁,有個池塘,池塘邊有樹林,樹林旁尚有一片雪地,就在這範圍之內或許有一口井。”

“且慢!”楊昀春忍無可忍一把壓住李蓮花又要伸向他那盤滑雞的筷子,“宮內一百多口井,你怎知就是這一口?”

李蓮花惋惜地看著被他壓住的筷子,微笑道:“不是麽?”

楊昀春為之語塞,呆了一呆。李蓮花小心地將他的筷子撥到一邊,夾了條他心愛的小筍起來,心情越發愉快:“王公公日理萬機,陪著皇上忙得很,你看他平日許多傑作要麽奉旨、要麽便是與那些文人大臣應和,他這一丅手好字都是向先皇學的,你說這樣一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忙人,怎會突然間‘有感’起來了?他這半夜三更的不睡覺,跑到長生宮來看金山寺做什麽?”

楊昀春倒是沒想到這首詩既然寫到明月,那就是夜晚。的確,王桂蘭夜晚跑到長生宮來做什麽?長生宮是曆朝貴妃居所,是後宮重地,但先皇與皇後伉儷情深,雖有佳麗若幹,卻無一封為貴妃,故而長生宮一直是閑置的。長生宮與王桂蘭的居所相隔甚遠,半夜三更,王桂蘭去長生宮做什麽?

“何況這首詩的的確確不是奉旨,那是王公公自己寫的,你看他諸多感慨,究竟在感慨什麽?”李蓮花點著那本手冊,“是什麽事能讓這樣一位鐵腕冷血的老太監‘嗟傷’?能讓他感慨‘百年日月長’?”

楊昀春心中微微一凜,脫口而出:“難道當年王公公他……”

李蓮花露齒一笑:“十八年前,身為頭等太監、統管內務府的王公公,說不定早就知道那井底下的秘密究竟是什麽。”他拍了拍手,“這就是我認為那口井在長生宮柳葉池旁的理由,你呢?”

楊昀春皺眉:“我?”

李蓮花瞪眼問:“你又如何知道那口井的事?”

楊昀春突然笑了起來,放下那盤子,就著酒壺大大地喝了一口,李蓮花越發惋惜地看著那壺酒,大內好酒,既然楊昀春喝過了那就不再喝了。卻聽楊昀春道:“我看見了。”

李蓮花奇道:“你看見什麽?”

“十八年前,我看見王公公將魯方幾人沉進那口井裏。”楊昀春眨眨眼睛,“那時我六歲,剛剛在宮裏跟著師傅學武,那天我聽到長生宮中偌大的動靜,吵得雞飛狗跳,所以就摸過去看看。卻原來是幾個小侍衛偷了長生宮內的東西,這種事本也經常發生,但王公公不知為什麽大發雷霆,叫人把那幾個小侍衛綁了起來,扔進井裏。”

李蓮花嘖嘖稱奇:“這種事也能讓你看見,這也稀罕得很了。”他想了想,又問,“他們偷了長生宮裏什麽東西?”

楊昀春聳了聳肩:“我怎麽知道?我躲在草叢中,隻看見王公公氣得臉都綠了,想必是偷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李蓮花搖了搖筷子:“我本以為這幾人老邁糊塗,日子久了真的忘了井在何處,但既然那口井在長生宮,那地方又不是人人能去,隻去過一次的人怎麽會忘記?看來他們是偷了不得了的東西,至今也不敢讓皇上知道,所以堅決不敢透露那口井就在長生宮。”

楊昀春又聳了聳肩:“等我明日把趙尺從卜承海那裏要過來,將他關起來問問就知道。”

“既然井在長生宮,既然你我都認得路。”李蓮花微笑,“不如……”

楊昀春一怔,哈哈大笑:“長生宮是曆朝貴妃居所,雖然現在沒有人住,但也不是你我可以進去的。”

李蓮花歎道:“你連禦膳都偷了,居然還怕闖空屋……”

楊昀春傲然道:“長生宮雖然不能進,但既然刺客進了去,我自然也是要追進去的。”

李蓮花嚇了一跳:“刺客?”

楊昀春頷首,神態很是理所當然。李蓮花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刺客就刺客吧,反正……反正……那蘿卜幹也是不錯。”他突地高興起來,擲下筷子,“今夜也有明月,說不定長生宮的月色也是美得緊。”

楊昀春悻悻然看著他,這人全然沒有自覺,不想自己做的是殺頭的大事,還在妄想長生宮的月色。

八   長生之井

長生宮是本朝曆代貴妃的居所,在這裏住過兩個貴妃,一個是太祖皇帝冊封的淑貴妃,另一個就是先皇的生母,康賢孝慧皇太後,她被冊封慧貴妃的時候就住在這裏,甚至先皇也是在這裏出生的,淑貴妃與皇後都未育有子女,太祖皇帝隻得慧貴妃所生的先皇一子,而後先皇登基,母憑子貴,她就成了皇太後。

在慧太後之後,兩朝皇帝都與皇後感情甚深,皇後又都生有太子,故而皆未立妃,長生宮就一直空著,保留著慧太後生前的樣子。

魯方幾人少年時居然敢到這裏偷東西,連李蓮花這等膽大妄為之徒也十分佩服,這裏既然是慧太後年少時的寢宮,說不定當真有許多寶貝。

兩人很快到了長生宮,長生宮雖無人居住,卻還有幾個宮女住在其中,負責打掃房間和庭院。不過那幾個宮女既老且聾,縱便有一百個楊昀春從她們身邊過去她們也不會發現,莫怪當年魯方幾人就能輕易偷了東西。

靠近長生宮,果然看到四周樹木甚多,蔚然成林,樹林之旁一口柳葉之形的池塘月下熠熠生輝,甚是清涼悅目。李蓮花抬頭看了看左近金山寺的方向,楊昀春已筆直向樹林中的某處走去。

月色皎潔,長生宮外那片樹林不算茂密,斑駁的月光隨樹葉的搖晃在地上移動,一晃眼有若翩躚的蝶。接著李蓮花就看到了一口井,他本以為會看到一口普通的水井,石塊所砌,生滿青苔,但並不是。

那是莫約有丈許方圓的一口圓形水井,水井上蓋著一塊碩大的木質井蓋,李蓮花自少便浪跡江湖,倒也很少看到有這麽大的一口井,乍見之下嚇了一跳:“這……這原是用來做什麽的?”

楊昀春聳聳肩,他怎會知道:“這口井在長生宮與金山寺之間,這裏本是個死角,誰知道原來是做什麽用的?”

李蓮花對著左右張望了幾眼,此地地勢極低,附近又有天然所生的柳葉池,無怪此處會有水,隻是既然已有柳葉池,為何還要在此開挖一口如此巨大的水井?這皇家之事真是玄妙莫測,讓人全然摸不著頭腦。

那口水井上的木質井蓋已頗為腐朽,楊昀春一丅手扭斷井蓋上的銅鎖,將偌大的井蓋抬了起來:“當年我看見王公公就是把他們幾人從這裏扔下去的。”李蓮花探出頭來,往井下望去,隻見這口井井水距離井口甚遠,打開來就有一股暖氣撲麵而來,看來地下確實略有地熱,遙遙的月光映在水麵上,但見粼粼微光,晶瑩閃爍,卻看不清井下究竟有什麽?他撩起衣裳,一隻腳邁入井中,就待跳下去。

楊昀春皺眉:“你做什麽?”

李蓮花指著井下:“不下去一下怎知底下有什麽秘密?”

楊昀春將井蓋一扔:“我和你一起下去。”

李蓮花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念念有詞地看著那碩大的井。楊昀春反而有些奇了:“你不問我為何不攔你?”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既然刺客被楊大人追得跳了井,那屍身也總是要撈出來的……”

楊昀春哈哈大笑:“你這人有意思,下去吧!”

當下兩人各脫了件外衣,綁起中衣的衣角,撲通兩聲,一起跳入了水井之中。

水井很大,兩個人一起下來並不擁擠,難怪當年王公公能把魯方四人‘一起’沉入井底。月光映照著水麵,透下少許微光,李蓮花和楊昀春閉氣沉入井中,井中的水十分清澈,剛剛下去的時候還看得清井壁。

井壁很模糊,十分斑駁,仿佛還有些凹凸不平,楊昀春凝神看著目力所及的地方,突地眼前一黑,有塊隱約的黑色方框自眼前掠過,不知是什麽東西,正要遊過去細看,李蓮花卻拉了拉他的衣袖。

楊昀春隻得隨他沉下,在沉下的半途中一塊接一塊的黑色方框掠目而過,直至四周一片漆黑,隻覺李蓮花扯著他的衣袖,沉入水底,徑直往另一側遊去。這水井底下竟是出奇的寬敞,楊昀春稀裏糊塗地被他拖著直往深處而去,再過片刻,李蓮花突然往上遊去,隻聽“嘩啦”一聲,兩人竟是一起出了水。

睜開眼睛,四周依舊是一片漆黑,卻聽李蓮花道:“少林寺有一種武功叫做‘薪火相傳’,不知楊大人會否?”

楊昀春學武已久,雖然一步未曾踏入江湖,卻也知道“薪火相傳”是一種掌法,運掌之人出掌如刀,在柴火之上連砍七七四十九下,終能點燃柴火,這門功夫他卻不會,不由得搖了搖頭。他雖然隻搖頭,但李蓮花卻道:“原來楊大人不會……不過這門功夫的心法,我在許多年前曾聽少林寺的和尚講過。”

楊昀春心知兩人全身入水,身上火種全濕,而這個地方多半就是井底的隱秘所在,李蓮花想引火照明,他雖無心偷學少林寺的武功,卻也不得不臨時抱佛腳:“你將心法念來,我看能在浸水的衣服上引出火來不?”

李蓮花果然念了一段四不像的心法口訣,楊昀春雖說也覺得這仿佛和他所知道的少林武功相差頗遠,卻也別有門路。李蓮花當即脫下中衣來讓他一試,楊昀春果然依言往那衣服上連揮了三掌,衣服便已幹透。見掌法有效,連劈十掌之後,那件白色中衣“呼”的騰起火光來。兩人借著火光一起向四周望去,隻見這裏竟然是個密室。

這裏顯然已經不是井底,卻是個頗大的房間,四麵是堅實的石壁,在遠端的石壁下有一團黑影,看似一張床。李蓮花和楊昀春從水裏出來,走得急了差點一腳踩空,楊昀春提著李蓮花那引火的衣裳快步向那張床走去,隻見火光輝映之下,那張床上七零八落散著一些斑駁的東西,卻是一堆屍骨。

楊昀春大吃一驚,他做夢也沒想到竟能在井下發現一堆屍骨,李蓮花卻是料到多時,他皺眉細看那屍骨,那屍骨顯然已有年月,那張床本是木質,卻也腐朽得差不多了。床上除了屍骨和一些仿若衣物的殘片,並無什麽東西,但床下最靠牆之處卻藏有一個碩大的箱子。

那箱子是用粘土捏成,自然放幹的,顯然是就地取材,並非從外麵帶入。楊昀春脫下外衣,並未解劍,此時拔出劍來,一劍削去那箱子粘合的口,隻聽“嚓”的一聲微響,那早已幹透的堅硬泥板應手而下,就如當真是箱蓋一般。

箱蓋一開,一股柔和的光就從箱子裏透了出來,倒是把兩人嚇了一跳,定睛再看才知那箱子裏居然是堆滿了金銀珠寶。楊昀春伸手入箱,隨手取了一件出來,在火光與箱中夜明珠的映照下,那東西纖毫畢現,卻是一串濃綠色的珠子,入手冰涼,頗為沉重,在光下晶瑩剔透,十分美麗。

李蓮花也伸手翻了一樣東西出來,卻是一塊瑪瑙,但見這瑪瑙之中尚有一塊圓形水膽,瑪瑙清澈透明,顏色紅潤,質地奇佳,裏頭的水膽也是清晰可見,堪稱上品。楊昀春將手中的珠子看了好一會兒,茫然問:“這是什麽?”他見過的珠寶玉石也有不少,但這東西水晶不像水晶,琉璃不像琉璃,卻是他前所未見。

“這個東西叫做頗梨。”李蓮花又順手從箱子裏翻出一串潔白如玉的珠串,隻見其上有一朵含苞欲放的蓮花,其後以金絲穿著一百零八顆黃豆大小的白色圓珠,線條細膩圓融,全無棱角,單是雕工已是絕品。楊昀春看著李蓮花手裏的白色珠串,那東西似瓷非瓷,竟也是他前所未見:“那是……”

“這是硨磲。”李蓮花歎了口氣,“頗梨以紅色、碧色為上品,像你手裏這麽大一串,品相又如此之好,若是拿去賣錢,隻怕那三、五十畝良田馬馬虎虎也是買得的。像我手裏這串一百零八的硨磲珠子,若是拿去賣給少林寺,隻怕法空方丈便要傾家蕩產。”

楊昀春笑了起來,從箱底翻出一塊沉甸甸的東西:“我要買良田使這個就好,提著那串珠子,若是有人不識得貨,豈不糟糕?”那東西一提出來滿室生光,差點閃了李蓮花的眼睛,卻是一塊碩大的金磚。

說起金磚他在玉樓春家裏見了不少,但玉樓春家裏那些金磚和皇宮中的金磚相比,那果然還是小氣許多。楊昀春手裏這塊金磚堪稱一塊“金板”,竟有一尺餘長,一尺餘寬,約半寸寬厚,並且如這樣的“金板”在那泥巴箱裏還有許多,整整齊齊地疊在箱子底下。

李蓮花張口結舌,瞪眼看了楊昀春半晌,楊昀春歎了口氣,將手裏的頗梨放回箱子:“這許多稀世罕見的珍寶,怎會藏在這裏?”

李蓮花搖了搖頭,過了片刻,又搖了搖頭,楊昀春奇道:“怎麽了?”

李蓮花歎了口氣:“我想不通,魯方當年要是沉了下來到了此處,瞧見這許多金銀珠寶,怎會不拿走?”他指指楊昀春手裏那塊“金板”,“即使黃金太大太沉,那瑪瑙卻不大,即使不認得頗梨,也至少認得珍珠吧……”

箱裏不隻有一串珍珠,是有許多串珍珠,甚至還有未曾穿孔的原珠。串成珠鏈的顆顆圓潤飽滿,大小一致,光澤明亮,那些散落的原珠也至少有拇指大小,或紫光、或紅光,均非凡品,即使讓傻子來看也知價值連城。

魯方卻一樣也沒帶走。為什麽?

“說不定他膽子太小,這都是皇上的東西,他又不是你這等小賊。”楊昀春笑道,“何況這箱子原封未動,說不定他進入此地之時緊張慌亂,根本不曾看過。”

李蓮花搖了搖頭:“這泥箱子根本就是魯方捏的,他怎會沒有看過?”

楊昀春吃了一驚,失聲道:“魯方捏的?怎會是魯方捏的?”

李蓮花指著水道旁他方才踩空的地方,那有個刨開的泥坑,顯然捏箱子的泥土就是從那裏來的:“這些東西的主人自是萬萬不會捏個泥箱來藏,你看這地上的印記……”李蓮花指著地上的坑坑窪窪:“還有那床上的屍骨。”

楊昀春瞪眼看了泥地和那堆屍骨好一陣子:“那屍骨怎麽了?”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那屍骨如此淩亂,自不會是他自己將自己整成這般七零八落的模樣……那就是他變成一把骨頭之後,有人把他徹底地翻了一遍,說不定還剝了他的衣服。”楊昀春點了點頭,指著地上的印記:“有道理,這又如何了?”

“你要記得,方才我們在水裏的時候,是什麽也看不見的。”李蓮花越發正色,“如楊大人這般武功絕世的第一高手都看不見,那魯方自然更是看不見的的。”

楊昀春又點頭:“那是自然。”

李蓮花咳嗽一聲:“既然這裏如此黑,魯方顯而易見也不會什麽‘薪火相傳’的絕世武功,那他是如何知道要遊到這裏、又如何知道這裏有個密室、又如何知道這裏有金銀珠寶的呢?”

楊昀春也覺得奇了,李蓮花隻怕是早就猜到底下有密室,但魯方當年沉下來的時候卻不可能事先知道這裏有密室,底下漆黑一片,他又是如何進入密室的?卻聽李蓮花慢吞吞地道:“但這其實很簡單……”

楊昀春皺眉:“很簡單?莫非魯方早就知道這裏有密室?”

李蓮花歎道:“連皇上都不知道的事,魯方怎會知道?他能摸到這裏來,不是因為他有少林寺的絕世武功,而是因為他看到光。”

楊昀春奇道:“光?”

李蓮花指著箱裏發光的那些夜明珠,十分有耐心地看著楊昀春微笑:“他來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滾在地上,他沉下井的時候看到有光,就順著光摸了過來,於是找到了密室。”楊昀春一怔,這答案如此簡單,他卻不曾想到,委實讓他有些沒有麵子:“光……”

李蓮花頷首:“這地上還有挖起東西的印記,因為魯方來的時候,這些金銀珠寶不是藏在箱子裏的,而是放在外麵的,珠寶之中恰有數顆夜明珠,所以救了他一命,讓他找到這裏。”

楊昀春恍然:“所以你說是魯方將這些東西挖了出來,然後捏了個泥箱子藏了起來。”

李蓮花連連點頭:“楊大人英明,不過按地上的痕跡,地上的珠寶也許比箱子裏的多很多。”

楊昀春摸了摸臉頰,李蓮花這句“楊大人英明”讓他沒啥麵子:“如此說來,魯方就是本有預謀,要將這些珍寶盜走了?”

李蓮花又連連點頭:“這許多稀世珍寶聚在一起,想要盜走也是人之常情……”

楊昀春“呸”了一聲:“如你這般小賊才會見了珍寶就想盜走。”

李蓮花連連稱是,也不知聽清楚了沒有,又道:“我想不通的是,既然魯方早已準備好要將寶物盜走,為何最後卻沒有盜走,甚至如今莫名其妙地被什麽東西嚇得發了瘋?”

楊昀春淡淡一笑,指著那床上的屍骨:“那自然是他招惹了些不該招惹的東西。”

李蓮花也微笑了:“楊大人也信這世上有鬼麽?”

楊昀春搖頭:“鬼我不曾見過,難說有還是沒有。不過我想這密室裏最大的秘密隻怕不是那些金銀珠寶,而是床上這個人吧?”他從箱裏抓起一顆夜明珠,對著那死人細細地照了好一會兒,奈何一具七零八落的骨骸,委實看不出什麽來,“這人是誰?”

“魯方當年若是有楊大人一半聰明,或許就不會惹來殺身之禍。”李蓮花歎氣,“後宮禁忌之地,井下隱秘之所,居然藏得有人,若非此人半點也見不得光,又何苦如此?我想‘這個人是誰’就是魯方瘋、李菲、王公公、尚興行死的答案。”

楊昀春靜默了一會兒,緩緩放下那顆珠子,李蓮花言下之意他聽懂了,又過了一會,他突然道:“但這個人已經死了很久了。”

李蓮花靜靜地道:“楊大人,你很清楚,此地的金銀珠寶都是佛門聖物。《佛說阿彌陀經》有雲,‘舍利弗,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頗梨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頗梨、硨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這裏的珍珠、黃金、瑪瑙、頗梨、硨磲等等,都是佛門七寶之一,這些東西,都是當年極樂塔裏的珍品。”

楊昀春又靜默良久,長長吐出一口氣:“不錯。”

李蓮花指著那堆骨骸:“極樂塔突然消失,塔中珍寶卻到了此處,這個人是不是毀塔盜寶之人?如若是,他是如何做到的?又為何死在此處?如若不是,極樂塔又是如何消失、塔中珍寶又是如何到了此處?盜寶之人是誰?毀塔之人是誰?他又是誰?”

楊昀春苦笑:“我承認你問的都是問題。”他歎了口氣,“此地必然牽涉百年之前一段隱秘……一段絕大的隱秘……”話說到此,他心中竟隱約泛起一陣不安,以他如此武功、如此心性都難以鎮定,這隱秘終將引起怎樣的後果?可——會——掀起驚濤駭浪?

李蓮花看他臉色蒼白,又歎了口氣:“那個……我也不愛探聽別人家的私事,何況是死人的私事……不過……不過……直到如今,還有人在為了這個殺人。”

楊昀春點頭:“不錯,不論如何,不能再讓人為此而死。當年極樂塔之事無論真相如何,終該有個結束。”

李蓮花微微一笑,然後又歎了口氣,他走向那張床左側,提起燒得差不多的中衣對牆上照了照:“這裏有風。”

楊昀春湊了過去,兩人對著那有風的牆細看了一陣,李蓮花伸手按在那有風的縫隙上,略略用力一推,隻覺泥牆微微一晃,似乎藏有一扇門。楊昀春內力到處,那門閂“咯啦”一聲斷開,泥牆上無聲無息地開了一扇泥門。

原來牆上有門,卻是一扇泥門,那扇門竟然是從外麵閂上,若非楊昀春這等能隔牆碎物的高手,密室裏的人斷不能打開的。兩人麵麵相覷,提著燃燒的中衣往前便走。前麵是一條密道,卻修築得十分寬敞,四壁整齊,還嵌著油燈。密道並不長,道路筆直,兩人沒走多遠,就看到了另一扇門。

那也是一扇黃泥夯實的泥門,古怪而堅固,兩人用力敲打,那扇門卻是被封死的,完全推不開。李蓮花奇道:“這裏既然是封死的,怎會有風?”他舉高火焰,但見火焰直往後飄動,抬起頭來,在那被封死的泥門之上,有一排極小的通風口,不過龍眼大小,並且似乎年久失修,已經堵死了不少。

 

兩人一起躍起,攀在泥牆上湊目向外看去。外頭月明星稀,花草蔥蔥,紅牆碧瓦,十分眼熟。竟是長生宮的後花園。

李蓮花和楊昀春麵麵相覷,楊昀春大惑不解:“那井下的密室怎會通向長生宮?”

李蓮花喃喃地道:“糟糕、糟糕,不妙至極、不妙至極……”

楊昀春頗覺奇怪,皺眉問:“怎麽了?”

李蓮花益發愁眉苦臉:“今夜既然你我在這裏,出去之後,少不得也要和魯大人、李大人一般下場了,這可如何是好。”

楊昀春哈哈大笑:“若是有人向我動手,我生擒之後,必會讓你多看兩眼。”

李蓮花欣然道:“甚好、甚好。”

既然那泥門封死,兩人隻得再回密室,又在密室內照了一陣,李蓮花從泥箱裏選了一顆最大的夜明珠,與楊昀春一起通過水道潛回井底。

夜明珠朦朧的光暈之下,兩人一起往井壁看去,隻見井壁上依稀曾經刻有什麽花紋,時日過久早已模糊不清,李蓮花伸手觸摸,那井壁果然不是石砌,而是腐爛的木質,用力一劃便深入其中,露出白色的木芯。

兩人在井壁照了一陣,未曾發現什麽,夜明珠的光暈一轉,兩人突地看見,在那清澈的井底有一塊依稀是布匹之類的東西在隨水而動。楊昀春再次沉了下去,輕輕扯了扯那布匹,一陣泥沙揚起,珠光之下,隻見另一具骷髏赫然在目。

李蓮花和楊昀春麵麵相覷,不想這井下竟是兩條人命,卻不知究竟是誰和誰死在這井中,他們是一起死去,或者隻是偶然?

兩人圍著那意外出現的第二具骷髏轉了兩圈,這骷髏留有須發,年紀已大,死時姿態扭曲,他身上殘留少許衣裳,衣上掛得有物閃閃發光,李蓮花從骷髏胯骨上拾起一隻銅龜,對楊昀春揮了揮手,兩人一起浮上。

浮上水麵,外邊星月交輝,悄無聲息。

李蓮花那件中衣已經燒了,爬上岸來光裸著上身,方才在密室裏光線黯淡楊昀春也沒留心,此時月光之下,隻見李蓮花身上膚色白皙,卻有不少傷痕。楊昀春本來不欲多看,卻是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又看了第二眼。

李蓮花見他對著自己看個不停,嚇得抱起外衣,急急忙忙要套在身上。楊昀春一把抓住他的手:“且慢!”

李蓮花被他看得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做什麽?”

楊昀春看著他身上的傷痕,喃喃地道:“好招……此招之下,你……你卻為何未死……”

李蓮花手忙腳亂地係好衣帶,東張西望了一陣確定全身上下再無半點傷痕可讓楊昀春看見,方才鬆了口氣。

楊昀春突地“唰”的一聲拔出劍來,在月下比劃了幾個招式,一劍又一劍比向李蓮花身上方才的幾道傷痕,顯在冥思苦想那絕妙劍招。李蓮花見他想得入神,那長劍比劃來比劃去,招招向自己招呼,若是楊大人一個不留神學會了,這一劍下來自己還不立斃當場?

到時楊昀春他說不定吸取教訓,為防“你卻為何未死?”,一劍過後,再補一劍,便是有兩個李蓮花也死了。

越想越是不妙,再待下去,說不定楊大人要剝了他的衣服,將他當成一本“劍譜”。李蓮花足下微點,飄若飛塵,趁著楊昀春醉心劍招之時,沒入樹林,三晃兩閃,半點聲息未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九   井下之秘

方多病夜闖尚興行的房間被困火海,卜承海很快趕來,對方大少那番說辭不置可否,他既然不否認,那就是默認。皇上也聽聞方多病協助卜承海辦案,卻遭遇埋伏,險些送命,頓時大為讚賞,第二日一早就召見方多病。

方多病一夜未睡,一直坐在昨日起火的那行館中,昨日傍晚方則仕聞訊趕來,對他這等冒險之事一頓疾言厲色的教訓,又囉嗦了一晚上見到皇上要如何遵規守紀、如何恭謙和順、如何察言觀色如此等等。偏偏他這兒子坑蒙拐騙殺人放火什麽都會,就是不會遵規守紀,兩人大吵一夜,不歡而散。

李蓮花自皇宮歸來,背著好幾本書,揣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本想給方大少炫耀炫耀他昨夜居然見識到了大內第一高手楊昀春,無奈方多病和方則仕吵架正疾,他在屋頂上聽方大少昨夜的英雄俠義聽到一不小心睡去,醒來之時天已大亮,日上三竿。

醒來的時候正巧看見方多病換了一身衣裳,花團錦簇地被擁上一頂轎子,抬往宮中而去。李蓮花坐起又躺下,陽光映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又過一會,隻聽下邊又有動靜,有人搬動著什麽東西,格拉格拉作響。他爬起來一看,卻是趙尺在打包行李,準備要回淮州。

趙尺搬了一個頗大的箱子,那箱子看似十分沉重,李蓮花心中微微一動,揭起一片屋瓦“啪”的一聲擊中那箱子。趙尺正吆喝著兩個夥計幫他抬行李,瓦片飛來,撞正箱角,“砰”的一聲巨響,那箱子仰天翻倒,裏麵的東西頓時滾落出來。

趙尺大吃一驚,隻見身旁的屋頂探出一個頭來,那人灰衣卓然,趴在屋頂上對他揮了揮手,正是六一法師。

這……這人不是那逃出大牢的重犯嗎?禁衛軍追捕了他一日一夜毫無消息,怎生會躲在屋上?

隻見那六一法師指了指他木箱裏掉出的東西,露齒一笑,陽光下那口白牙熠熠生輝。駭得趙尺打了個寒噤,七手八腳地把那些東西塞回到木箱裏,也顧不得那木箱吃了六一法師瓦片一撞早已毀壞,指揮夥計立刻抬走。

李蓮花眯著眼睛,那從箱子裏掉出來的東西是數個布包,有個布包當場散開,裏頭依稀有幾串珠子,一串是紅色的珊瑚珠子,一串是黃金的蓮花蓮蓬。

原來如此。李蓮花懶洋洋地躺在屋頂上,仰天攤開四肢,數日以來,從未有如此愜意。

方多病被他老子逼著換了身花團錦簇的衣裳,被塞進轎裏抬進了皇宮。也不知在宮中轉了多少個圈,方多病終於聽到外邊太監尖細的嗓門吆喝了一聲:“下轎。”他精神一振,立刻從轎子裏竄了出來,方則仕一旁怒目而視,嫌棄他毫無君子風度,方多病卻不在乎,東張西望地四處打量這所謂的皇宮。

下了轎子,進了個院落,又跟著太監轉了不知多少走廊,才進了一個屋子。隻見這是間有些年月的屋子,裏頭光線黯淡,雖然木頭的雕刻十分精美,但方多病對木雕全無興趣,自是視而不見。牆上掛著一幅字畫,自也是什麽名人所留,價值連城,偏偏方多病少年時不愛讀書,雖然認得是某副字帖,卻也不知究竟好在何處。正張望得無趣,隻聽身側“撲哧”一聲,有人笑了出來,那聲音卻是好聽。

那人道:“你看他這樣子,就像土包子。”

方多病轉過身來,頃刻擺出一幅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模樣,對說話的人行了一禮,微笑道:“不知公主覺得在下如何像土包子?”

此言一出,方則仕氣得七竅生煙,臉色青鐵,麵前坐著的人斜舉起衣袖掩住半邊麵頰,嫣然一笑:“就你問的這句,分外的像。”方多病卻不生氣,兩人對看兩眼,都笑了起來。

隻見那坐在房中的公主一身藕色長裙,發髻斜挽,插著一支珍珠簪,膚色瑩潤,便如那發上的珍珠一般,眉目婉轉,風華無限。她身後站著兩個年紀甚小的丫鬟,也是美人胚子。

方多病瞧了兩眼便讚道:“美人啊美人。”方則仕氣得全身發抖,怒喝道:“逆子!敢對公主無禮!”那公主卻掩麵咯咯嬌笑:“方叔叔,你家公子有趣得很,和我以前見過的都不同呢。”方多病也讚道:“你這公主美貌得很,和我以前所想的都不同。”昭翎公主放下衣袖,露出臉來,那袖下的容顏果然是嬌柔宛轉,我見猶憐,聞言奇道:“你以前所想的是什麽模樣?”方多病一本正經地道:“我以為公主在宮中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多半身高五尺、腰如巨桶、麵如磐石……”方則仕大喝一聲:“方多病!”方多病仰天翻了個白眼,便是不理。公主笑得打跌,過會坐得端正起來:“皇上過會就來,在皇上麵前,你可不能這麽說話。”她揮了揮衣袖,給自己扇了扇風,“皇上指婚,要我下嫁與你,我本在好奇方叔叔的公子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若是死死板板的讀書人,我可不願。”

方多病大喜,指著方則仕:“就如這般死死板板的讀書人萬萬不能嫁,你若是嫁了,那就如我娘一樣,幾十年被這負心人丟在家中,一年也見不得幾次麵。”

公主微微收斂了笑容,小心看了方則仕一眼,隻見他已氣到臉色發黑,倒也再看不出氣上加氣是什麽模樣,稍微放了點心,背過身來對方多病悄悄一笑,做口型道:“那你娘命苦得很。”方多病連連點頭,便如瞬間得了個知己一般。

方則仕氣則氣矣,卻見兩位少年意氣相投,他本以為方多病頑劣不堪,一旦得罪公主少不得被打斷兩條腿,誰知兩人越說越有趣,倒是一見如故。

未過多時,門外太監揚起聲音尖聲道:“皇上駕到——”

昭翎公主站起身來,屋裏人一起跪了下去:“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方多病還沒打定主意要跪,然而既然儀態萬方的美人兒都跪了,他也馬馬虎虎跪上一跪,不過跪雖然跪,萬歲是萬萬不說的。

進來的是一位明黃衣裳的中年人,這便是當今衡徵皇帝。方多病本以為皇帝老兒在宮中也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閑著沒事還抱抱美人,多半既老且胖還縱欲過度,結果進來這人不過四十出頭,眉目俊朗,居然既不老、也不胖,更不醜。

衡徵進了屋子便請平身,幾人站了起來,方則仕便又拉他跪下,對衡徵道:“這便是劣子方多病。”

衡徵的神色甚是和氣,微笑問:“愛卿讀書萬卷,卻如何給自己兒子起了個這樣的名字?”

方則仕略有尷尬之色:“劣子出生之時下官並不在家,夫人說他自幼身體瘦弱,怕難以養活,故而起了個多病的小名,之後……也就未起正名。”

衡徵哈哈大笑:“愛卿忠君愛國,卻把妻子兒女看得太淡了些,這可不好。”方則仕連連稱是,方多病在心裏一頓亂罵,臉上卻依然恭謙溫順。

衡徵和方則仕說了幾句,便讓方多病平身。方多病站了起來,隻覺這皇帝老兒不但不老,甚至比他還高了點,年輕之時多半還是個美男子,心裏不免悻悻。身為皇帝,已享盡榮華富貴,坐擁江山美人,居然還是個美男子,豈非讓普天之下當不成皇帝的男人都去上吊?

衡徵自然不知方多病心裏許多曲折,見他也眉清目秀,心裏甚是喜愛:“朕早聽說方愛卿有一犬子,武功高強,英雄俠義,少時有神童之譽,現有俠客之名,十分了得。”

方多病對自吹自擂從來不遺餘力,聽衡徵這麽說,難得有些臉紅,不知該說什麽好。要說自己少時其實並非神童,自己確實早早考了童生,要說自己其實並不怎麽英雄俠義,又似乎自己當真做了不少英雄俠義的事,雖然那些事倒也不全是自己一個人做的……

“我這個女兒……”衡徵一手拉起昭翎公主,公主嫣然而笑,容色傾城,隻聽衡徵道,“是朕禦賜天龍楊昀春的親妹子,楊愛卿武功絕倫,在大內數一數二,不知你與他相比又是如何?”

方多病差點嗆了口氣,瞪大眼睛看著衡徵,楊昀春那是得了軒轅簫數十年的功力方才如此“少年英雄”,他又不是自娘胎裏就帶出武功來,如何能與楊昀春相比?正要認輸,又聽衡徵說:“若是你勝過了楊愛卿,我這公主就嫁你為妻,你說如何?”

方多病那認輸的話說到嘴邊又噎住,隻見公主正對他微笑,仿佛十分看好他,一時間認輸的話竟說不出來,心裏叫苦連天,這當駙馬的活兒也忒辛苦,原來還不是白當的,皇上還要擺一攤比武招親,方才肯將公主嫁他。

方則仕站在一旁,他雖然和兒子不親,卻也知方多病比之楊昀春遠為不如,正要婉拒,卻聽公主道:“皇上,那英雄俠義豈是以武功高低來分的?我哥武功雖高,怎比得上方公子昨夜為了緝拿凶徒被困火海來得英雄俠義?”

此言一出,衡徵一怔,方多病一呆。衡徵哈哈大笑:“朕本還想,將你嫁與一個沒有功名的小子,你多半不願,如今看來是朕多慮了。”方多病臉上發燒,心裏卻是苦笑——昨夜被點了把油燈就大叫救命,似乎與那“英雄俠義”也不大沾得上邊……

“既然昭翎如此說法,比武之事再也休提。”衡徵微笑問道,“你既然與卜承海一起緝拿殺害那李菲、尚興行的凶犯,不知可有進展?那凶徒究竟是何人?”

方多病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說起,若是旁人問了,他自然是半點不知,這卻是衡徵問了,他方才還在公主口中英雄俠義,總不能英雄俠義得一無所知吧?正在水深火熱之際,耳邊卻突的有極細的聲音悄悄道:“你說……你已知道凶徒是誰。”

方多病差點整個跳了起來,這聲音如此耳熟,不是李蓮花是誰?他當昨夜這死蓮花夜闖皇宮一夜未歸,一定是讓卜承海抓了回去,卻不想死蓮花卻居然跟進了皇宮,現在多半是伏在屋頂上對他傳音入密,果然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

方則仕心中暗道不妙,早知皇上要考李菲一案,就該叫方多病天天跟在卜承海身邊才是,如今再做功課已來不及,看來公主不娶也罷,隻盼方多病莫要惹怒衡徵,招來殺身之禍才是。

“呃……皇上,那凶徒便是劉可和。”方多病卻道,“工部監造,劉可和劉大人。”

“什麽?”衡徵臉色驟變,沉聲道,“此話可有憑據?”方則仕大吃一驚,方多病不知道凶徒是誰也就罷了,他居然還信口開河,誣賴到劉大人身上……這……這在皇上麵前信口開河,這欺君之罪可是要株連九族的!刹那間他臉色慘白,渾身冷汗淋淋而下。

公主卻很是好奇,一雙明亮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著方多病,問道:“劉大人?”

方多病點了點頭,似模似樣地道:“當然是劉大人,魯大人發瘋的時候,他在景德殿,李大人死的那日,他和李大人同住,尚大人死的時候,他就在尚大人身邊。”

衡徵眉頭深鎖:“但魯方發瘋那日,景德殿中尚有許多旁人……”

方多病幹脆地道:“景德殿中了解魯大人之人寥寥無幾,不過李大人、尚大人、趙大人三人,既然李大人、尚大人先後已經死了,自然不是凶手。”

衡徵點了點頭:“以你這麽說,凶徒卻為何不是趙尺,卻是劉可和?”

“趙大人沒有死,是因為他當真什麽也不知道。”方多病道,“或者說,他知道的不太多。皇上可知,今日早晨,趙大人帶著一箱稀世罕見的珠寶打算回淮洲去了,而那殺人的凶徒卻不在乎珠寶。”

衡徵奇道:“珠寶?趙尺何來許多珠寶?”

方多病豎起一根手指,學著李蓮花那模樣神神秘秘地“噓”了一聲:“皇上,李大人、尚大人以及王公公被害之事,說來複雜。”衡徵知他心意,微微頷首,向方則仕與昭翎公主各看了一眼,兩人何等精乖,紛紛托辭退下,隻留下方多病與衡徵獨處。

衡徵在屋裏負手踱了幾步,轉過身來:“你說凶手是劉可和?他與魯方幾人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人?”

方多病道:“此事說來話長,皇上可知,在不久之前,江湖之中有一個叫清涼雨的年輕人,不惜身冒奇險也要得到一柄寶劍,呃……這年輕人為了那柄叫做‘少師’的寶劍,花費了許多心思,甚至最後送了性命。”

衡徵皺起眉頭:“那是江湖中事,朕聽說江湖有江湖規矩,死了人也不能都要向朕喊冤吧?”

方多病幹咳一聲:“江湖自然有江湖規矩……不過……我……”他在李蓮花威逼利誘之下,被逼出一個“我”字,滿頭大汗,“我卻以為,少師劍雖然是名劍,卻並非神兵利器,清涼雨是為了什麽想要盜取這柄劍?”他著重語氣,一字一字地道,“直至我見到了‘禦賜天龍’楊昀春楊大人的那柄劍,我才明白清涼雨為何要盜取少師劍。”

他說得鄭重,衡徵雖然並未聽懂,卻脫口而出問道:“為什麽?”

“為了楊大人的‘誓首’。”方多病緩緩地道,“‘少師劍’與‘誓首劍’同出一爐,都以剛猛無鋒出名。‘揮少年之師而出,誓取敵首而回’——世上隻有‘少師’能抗‘誓首’一擊。”

衡徵雖然也不是很懂,但對這長劍之事卻很感興趣:“如此說來,那年輕人是為了與楊愛卿一戰了?”方多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個……清涼雨已經死了,他說他取‘少師’是為了救一個人,他已經死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救誰,但是楊大人既然身在宮中,清涼雨所要救的人,顯然也在宮中,否則他不必盜取少師劍,意欲與誓首劍一決高下。”衡徵顯然詫異:“救人?”這皇帝老兒顯然絲毫不覺他這皇宮之中有誰需要被救。方多病歎了口氣:“清涼雨死了,有人在他身上放了張紙條。”他從懷裏摸出一疊紙條,打開其中一張,“便是這張。”

衡徵看過那張寫著“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擇其一也”的紙條,顯然也是不知所雲,皺眉道:“這是何物?”

方多病將手裏的一疊紙條一一攤開,指著其中浸透血跡的一張:“這是李大人身死之後,在他血泊之中發現的。”他又指著另一張染了半邊血跡的紙條,“這是尚大人身死之時,在他轎子裏發現的。”

衡徵看著那血淋淋的東西,毛骨悚然,忍不住退了一步:“這……這凶徒莫非是同一個人?”

方多病點頭:“這當然是同一個人,這凶手用的是百年前絕種的金絲彩箋,這些紙來自皇宮,是貢紙。”

衡徵顫聲道:“金絲彩箋?宮中?”

方多病又點頭:“所以我說這件事說來話長、十分複雜,這些紙的確是從宮中流傳出去的。皇上請看……”他打開第二張紙,第二張紙上寫著“九重”兩個大字,第三張紙上寫著“百色木”三字,“第一張紙條上的話,是在指點人如何將白紙折成一個方塊。”

衡徵莫名其妙:“方塊?”

方多病頷首:“不錯,方塊。”他指著第二張紙,“九重,最簡單的說法,就是九重天,也就是九層的意思。”

衡徵在屋裏又踱了兩步:“第三張呢?”

方多病道:“百色木,是一種木材。”

衡徵臉色微變:“木材?”

方多病輕咳一聲:“很輕的一種木材。”他慢慢打開染血的第四張紙條,那紙上的血跡雖已幹涸,卻依然觸目驚心,“而第四張紙條上隻有一個點,中心點。”

衡徵忍不住又多看了那些紙條幾眼:“然後?又如何?”

方多病道:“皇上難道還想不到?這些紙上畫著線條寫著材料,這是一些建造什麽東西的設想,或者是圖紙。”

衡徵緊緊皺眉:“這個……”

方多病道:“這些圖紙都是從內務府一本題名叫做‘極樂塔’的小冊子上拆下來的,皇上若是不信,可以請大理寺仵作或者是翰林院學子去看那本小冊子,小冊子裏的金絲彩箋與這幾張紙條一模一樣。”

衡徵臉色陰晴不定:“你是說,這殺害朝廷命官的凶徒,他居然能潛入內務府,盜取一本叫做‘極樂塔’的小冊子!”方多病坦然道:“是!”衡徵臉色陰沉了半日:“那殺人的凶徒,居然也是衝著極樂塔而來的。”方多病點頭:“我想內務府的那本小冊子,是當年殘留的建造極樂塔的圖紙和構想,凶手從中間取了幾頁出來,一則不想讓人查出極樂塔究竟在何處,二則用以做殺人的留言。”衡徵在屋裏大步走來走去:“你說凶徒是劉可和,可有什麽證據?他為何要盜取內務府一本手記冊子,用以做殺人的留言?”

方多病目光閃動,定定地看著衡徵。衡徵心煩意亂,見他如此,反而詫異起來:“朕在問你話,為何不回答?”

“皇上。”方多病放低了聲音,“接下來我要說的……是事關皇上自己的一件絕大的隱秘。”

衡徵奇道:“關於朕的絕大隱秘?”

 “皇上……有人殺了李大人、尚大人,嚇瘋了魯大人,在他們身邊留下極樂塔的圖紙,自然不是兒戲。”方多病歎了口氣,“看在皇上英明神武的份上,我就直說了。”他輕咳了幾聲,“他們會被殺,是因為他們知道了極樂塔的秘密。”

“極樂塔的秘密?”衡徵張口結舌,不及追究方多病失禮,“他們對朕說,不知道極樂塔之事,也不記得當年摔下的水井究竟在何處,這世上難道真的有人知曉極樂塔之謎?”

“有。”方多病肯定地道,“不止一個人知道極樂塔之謎的真相。皇上……”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方才真心實意地道,“有人在掩蓋極樂塔的真相。”

“極樂塔已是百年前的事了。”衡徵道,“有什麽真相能如此重要?”

方多病微笑了:“皇上,是你想知道那其中的真相,你召見了魯方幾人,導致了不可挽回的後果……在皇上心中,難道對極樂塔之事沒有任何懷疑?百年前神秘失蹤的極樂塔,不得興修土木的祖訓,這一切看起來都如此神秘,顯而易見包含著隱情。”

衡徵啞然,過了半晌:“朕的確想知道為什麽康賢孝慧皇太後會留下祖訓,說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此塔分明早已不存在,康賢孝慧皇太後卻留下這樣一條祖訓。”

方多病歎氣:“皇上,你可知極樂塔在何處麽?”衡徵眼睛一亮,走上兩步,“愛卿不但查明了凶徒是誰,甚至幫朕查清了極樂塔所在?真是少年睿智,冠絕天下啊!”

方多病苦笑:“皇上,魯方幾人當年沉下的那口井,的確與極樂塔有關,那口井的所在,就是極樂塔的舊址!”

衡徵在屋裏踱得越來越快,顯然心中甚是激動:“那口井……那口井卻在何處?”

方多病道:“那口井在長生宮外,一處樹林之中。”

衡徵一怔,抬起頭來:“長生宮?”

方多病站在當地一動不動,臉色微略有些蒼白:“不錯,在長生宮外的樹林之中。”

衡徵的臉色有些微妙的變化:“那是康賢孝慧皇太後做貴妃時的住所……”

方多病長長吸了一口氣:“不錯!極樂塔就在長生宮外,佛經有雲,極樂世界‘極樂國土,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又舍利弗,極樂國土有七寶池,八功德水充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長生宮外那樹林共有七層,正是‘七重行樹’,柳葉池就在左近,那裏地下有暗泉水道,儲有地熱,正是‘七寶池’與‘八功德水’。”

“如果那裏確實是極樂塔之所在,為何現在卻是一口井?”衡徵厲聲道,“那是康賢孝慧皇太後做貴妃之時的居所,你不要信口雌黃,若是你一句有假,方愛卿也難逃欺君之罪!”

方多病摸了摸鼻子,暗忖我說的是雌黃還是雄黃,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耳邊李蓮花仍輕聲在說,他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那口井的所在,就是極樂塔的舊址。”

“既然你口口聲聲那口井就是極樂塔的舊址,那極樂塔當年又是如何不見的?”衡徵怒色未消,“它是如何變成一口井的?”

方多病卻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點笑意:“這個……”

方多病從桌上另外取了幾張紙條,將它們裁成與那些染血的紙條差不多大小,然後一一折成方塊,之後方多病將那些方塊疊了起來:“這便是極樂塔。”他補充道,“當然當年的極樂塔乃是八角之塔,不是我這方形的,這些紙條上都有痕跡,要將方塊的四角整齊切去或折下,這方塊就會變成一個八角,但也就將就了。”

衡徵眉頭大皺:“這用來做什麽?”

“這就是極樂塔,當年極樂塔共有九層,層層相疊,一層比一層小。”方多病道,“由於它是個用於放置骨灰的墓塔,所以修建得不是很大。皇上你看這些層疊的方塊……”他以指甲在第一個方塊上麵淺淺地畫下屬於第二個方塊的痕跡,“可有發現什麽異常?”

“什麽異常?”衡徵脫口問。

“旁人建佛塔,都是一層比一層略小,而這些圖紙之中,極樂塔上一層比下一層小了很多,甚至完全可以——”方多病小心地將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方塊的底下和頂上的兩層都剪了下來,然後把第四個放進第三個裏頭,再把第三個放進第二個裏頭,“完全可以把它的上一層樓、上上層樓一一吃進肚子裏。”

 “這……”衡徵張口結舌,“這……這……”

方多病道:“這就是極樂塔會消失的秘密,你看這些紙條上的線條,這有一部分是繩索,極樂塔是以懸掛和鑲嵌的方式修築的。”他一本正經地道,“如果極樂塔的內部完全是空的,並無隔層,隻是個高達五丈的巨大空間,那麽一旦支撐二樓、三樓、四樓等等懸掛的力量崩潰,你猜會怎樣?”

衡徵搖了搖頭,方多病將那幾個被剪開的紙圈小心翼翼地按圈放好,用一條細繩將它們綁住吊了起來:“這是極樂塔,如果這根繩子突然斷了……”他放手,那些樓層一圈圈套入第一張紙條疊成的底座上,再不見高聳之態。

衡徵目瞪口呆:“可是……可是極樂塔若是如此消失,也會有第一層樓留下遺址,怎會變成一口井?”

方多病無奈且遺憾地看了衡徵幾眼:“如果極樂塔摔在平地上,第一樓會留下遺址,說不定還是四分五裂,但它並沒有摔在平地上。”

“不是平地?”衡徵沉吟,摸著三縷長須,“不是平地?”

“恕我直言,當年太祖皇帝要修建極樂塔,懷念忠烈是其次,主要的是他與兩位貴妃、一位皇後相處多年,膝下始終無子。太祖皇帝是想以忠烈之名大興土木在宮中風水最差之處修建一尊風水塔吧?”

方多病一字不差地轉述李蓮花的話,裝得一副精通風水的模樣:“風水塔應修築在地勢低窪的水源之處,這也是太祖皇帝為何選擇在長生宮外修築極樂塔。太祖皇帝想通過修建極樂塔改風水求子,宮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極樂塔修築了大半年,兩位貴妃和皇後都依然沒有動靜。”他緩緩地道,“不論太祖皇帝在塔中侍奉了多少真金白銀、奇珍異寶,太祖皇帝都沒有子嗣。但就在這時,慧貴妃突然懷孕了。”他看了衡徵一眼,“這是天大的喜訊,慧貴妃自此踏上皇後、太後之路,光宗耀祖,意氣風發,而她的那位皇子便是先皇。”

衡徵點了點頭:“不錯。這又如何?”

方多病道:“慧貴妃是在極樂塔快要修好的時候懷孕的,她之前一直沒有孩子,有了孩子之後,極樂塔與其中供奉的絕世奇珍一起消失,然後慧貴妃變成了康賢孝慧皇太後,留下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的祖訓。皇上是聰明人,難道當真不懂這其中的玄機?”

衡徵臉色慘白:“你……你……”

方多病歎了口氣:“皇上,極樂塔修築於水澤之上,有人在它底下挖了一個大坑,它與柳葉池相近,地下充滿泉水,所以那坑裏充滿了水。有誰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砍斷維係極樂塔平衡的繩索,極樂塔因自重墜落,一個套迭一個,倒沉入塔底的坑道之中——這就是極樂塔消失之謎的真相。”他提起手裏紙折的方塊,讓它一個一個往下掉,“你看……當一樓沉下去的時候,二樓能比它沉得更深些,因為三樓比二樓更小,三樓能沉得比二樓更深……如此整個極樂塔就倒掛在水中,它就從一座塔變成了一口井。”

“以你所說,那是在主持修築極樂塔之時,那造塔之人就已經處心積慮地如此預謀,要毀去極樂塔。”衡徵道,“但有誰敢?有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與太祖皇帝做對!”

“皇上……極樂塔中藏有絕無僅有的珍寶。”方多病無奈地看著衡徵,“不是一件兩件,是一堆兩堆,難以計算的珍寶,隻要拿出任何一件,都足夠人活一輩子了。有多少人想要塔中的珍寶而不可得?”他一字一字地道,“無論誰拿走其中一件都會被官府追殺,列為巨盜,所以不能隻拿走一件,要拿就全都拿,假造極樂塔消失的假象,讓藏滿珍寶的塔連同珍寶一起消失,如此就不會有人再追問那些珍寶哪裏去了?大家隻會討論極樂塔為什麽消失了?是不是建造得太符合如來佛祖的心意,極樂塔已經被如來召喚上了西天等等等等。”

“你說的莫非是當年極樂塔的監造,劉秋明?”衡徵沉聲道,“但劉秋明一生勤儉,他與極樂塔一同消失,之後再也未曾出現過,塔中寶物也不曾現世。”

方多病一笑:“單單是劉秋明一個人,他也真不會有這麽大的膽子想要盜取所有的珍寶,此事必然有人與他合謀,並且這個人許諾他許多好處,甚至允諾能保障他的安全。”

 “誰?”衡徵脫口而出。

“慧貴妃。”方多病一字一字地道,“皇上,你可知道,在長生宮那口井下,共有兩具屍骨,地下尚有一個密室,密室之中有個暗道,與長生宮相通!若不是當初修建極樂塔的監造同意,甚至親自設計,那地下怎會天然生出密室和暗道出來?密室裏有床,床上有一具屍骨。”他補充了一句:“男人的屍骨。”

衡徵毛骨悚然,連退三步:“你說什麽?”

“我說慧貴妃與劉秋明合謀,她默許劉秋明在修建極樂塔之事上作假,在皇上麵前為他掩護,配合他盜走珍寶,劉秋明幫她在地下修建一個密室,然後送來一個男人……”方多病緩緩地道:“能讓女人生孩子的男人。”

“你說什麽?”衡徵當場失聲驚叫起來,“你說什麽?你說康賢孝慧皇太後與……與他人私通……方才……方才……”

方多病道:“不錯。宮中正史記載太祖皇帝一生有過不少女人,從無一人懷孕,除了先皇之外,他再無子女,太祖皇帝很可能並不能生育。那慧貴妃是如何懷孕的?”他看了衡徵一眼,“慧貴妃住在深宮,見不到半個男人,除了劉秋明在長生宮外不遠之處修建極樂塔外,她再無機會。劉秋明既然要修築極樂塔,自然要引入工匠或材料,如他能將慧貴妃的什麽青梅竹馬、或是私定終身的男人借機帶入,或者是使用什麽別的方法運了進來,藏在地底密室之中,慧貴妃的懷孕便合情合理。”

衡徵已快要暈厥,方多病居然說先皇與他都並非太祖皇帝親生,而是一個根本不知道是誰的野男人的血脈!這讓他如何能忍?

“你……你這……”他半晌想不出一個什麽詞語來形容這大逆不道的少年,一句話堵在喉中,咯咯作響。

“而後慧貴妃懷孕,聖眷大隆,她便將密室中的男人滅口,沉屍地下,又將長生宮通向密室的密道封死——這就是極樂塔以南不得興修土木的理由——她做了孽,生怕被後人發現,但她卻不知後世史書以春秋筆法略去修築極樂塔之事,甚至無人知曉極樂塔的地點,導致這條祖訓分外惹人疑竇。”

方多病歎氣:“在極樂塔地下的密室中,藏有一個男人的屍骨——這就是極樂塔最大的秘密,關鍵既不在珍寶,也不在屍骨,而在於他是個男人。在皇上麵見趙大人和尚大人之後,尚大人為何依然遭到殺害?尚大人居住的房屋為何會起火?是因為他藏有一件來自極樂塔地下那密室的深衣。魯大人和李大人手裏的輕容不分男女,但尚大人手裏的深衣卻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你……你……”衡徵的情緒仍很激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方多病看著他安慰道:“皇上,不論先皇和你究竟是誰的血脈,先皇是個明君,皇上你也依舊是個明君。那殺害李大人、尚大人的凶手不也正是為了隱瞞真相,保護皇上,故而才出手殺人的麽?”

“隱瞞真相?保護朕?”衡徵腦中此時一片混亂,“你在說什麽?你……你是不是瘋了?”

“殺害李大人和尚大人的凶手是為了保護皇上。”方多病看著衡徵,“他曾在魯大人屋外用繩索吊起一件輕容,留下極樂塔的一張圖紙,用意是警告知曉此事的人務必保守秘密,否則——就是死。而魯方魯大人是他誌在必得、必殺無疑的人,他意外嚇瘋魯方,就去找李菲李大人試探,我想李大人非但不受威脅,隻怕還激怒了凶手,所以他將李菲割喉,倒吊在樹林之中,往他身上套了一件輕容。隔了一日,皇上召見尚興行尚大人,尚大人雖然什麽也沒說,但是凶手卻知道他藏有一件男子的深衣,為防尚興行將那件衣服的來曆說出去,也為防有人查到那件衣服上,他又放火燒了尚興行的遺物,甚至差點把我燒死……”

方多病換了口氣:“凶手知道那些衣裳與極樂塔底下的屍骨有關,知道尚興行手裏那件深衣一旦泄露出去,說不準就會有人知道慧貴妃的寢宮之側曾經藏著一個男人。但那些衣服卻是如何落在魯方幾人手中的?”他看著衡徵,“首先,王桂蘭將他們丟進了極樂塔垮塌之後形成的那口水井中,然後魯方沉了下去,他發現了密室。之後——若是按照趙尺的說辭,其餘三人什麽也不知道,隻以為魯方死了,卻不料他第二日又活生生地出現——這不合情理,以常理而言,至少也會詢問魯方去了何處,而魯方當年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我以為他並無城府能隱瞞如此巨大的隱秘。”

衡徵呆滯地看著方多病,也不知有否在聽。方多病又道:“我猜魯方將井下的秘密和珍寶告訴了其他三人,之後李菲和尚興行同他一起下井,出於某種原因他們帶回了那死人的衣服——例如三人各解下屍骨身上的一件衣裳包裹住密室裏的部分珍寶,將它們帶了出來。而趙尺卻計高一籌,他不會水,故而沒有下水,而是威脅魯方要將此事告訴王公公,從中敲詐了大量珍寶——趙尺現在正要離開京城,皇上若派人去攔,或許還可以從他的木箱裏找到當年極樂塔中的部分珍藏。趙尺不是凶手,他握有魯方幾人的把柄,又已屢次敲詐得手,要說加害——也該是魯方幾人將他害死,而非他害死魯方三人,更無必要在武天門冒險殺死尚興行,更何況趙尺不會武功,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

“朕……朕隻想知道,為何凶手是劉可和?”衡徵的聲音分外幹澀,臉色也變得慘白。

“皇上,要知道在魯方幾人下井之後,那具屍骨上就沒了衣服,而凶手卻知道尚興行暗藏的那件衣服就是極樂塔屍骨所穿的,非將它焚毀不可——這說明什麽?”方多病歎了口氣,“這說明凶手早在魯方之前就已經到過密室,他認得衣服,知道那件衣裳是關鍵之物。”

衡徵臉上再無一絲血色:“在魯方之前就有人到過密室……”

 “不錯,在魯方之前就有人到過密室,卻不曾拿走任何東西。那井底密室之中所藏的極品,被魯方暗藏在泥箱之中,他後來卻未能拿走,他為何後來未能拿走?”

方多病十分嚴肅地道:“那說明魯方幾人之後再也沒有機會接近極樂塔,那是為什麽?因為在魯方沉而不死的消息傳開之後,王桂蘭已經著手在追查水井之謎。”他一字一字地道,“王桂蘭王公公在宮中日久,他在世之時侍奉過先皇,甚至見過慧太後本人,他要追查這百年秘史比之任何人都容易得多。他想必派遣人手探查水井,也發現了密室,見到了屍骨,也即刻知曉那是怎麽一回事,為保密起見,他借口宮中清除冗兵,將這四人除了軍籍,遠遠發配。王桂蘭既然知道了真相,那麽魯方又怎會有機會再摸到水井?所以……”

“朕隻是問你,為何凶手是劉可和!”衡徵提高了聲音,“你當朕的話是耳邊風……”

“皇上,極樂塔消失之後,劉秋明亦消失不見,那井下有兩具屍骨,其中一具在密室床上,另外一具沉在井底——”方多病也提高聲音,“那另外一具的身上掛有銅龜,銅龜背麵寫著劉秋明的名字!”

衡徵臉上變色:“那銅龜呢?銅龜在何處?”方多病一呆,那銅龜……那銅龜生得什麽模樣他都不知道,何況在哪裏……

正在瞪眼之際,隻見一物當空墜下,方多病反應敏捷一把抓住,衡徵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東西憑空出現,指著那東西:“那那那那……那是……”方多病將那東西往前一遞,一本正經地道,“皇上,這就是銅龜。”

衡徵腦中一片混亂:“不不不,朕……朕是說這銅龜怎會……怎會突然在此……”

方多病正色道:“皇上聖明,自然有神明相佑,以至心想事成,皇上呼喚銅龜,銅龜自現,正所謂天命所歸,祥瑞現世之兆。”

衡徵張口結舌,連退兩步,半身靠在木桌之上:“啊……啊?”方多病翻起銅龜,銅龜肚上果然隱約可見“劉秋明”三字,衡徵認得那銅龜,那確是百官所佩,絕非仿造,當下臉如死灰。

“極樂塔如期垮塌,化為水井,身為監造劉秋明必然要被太祖皇帝治罪,所以他必須在當夜就取寶逃走。”方多病將銅龜放在衡徵身邊,“他將珍寶轉移藏匿在密室之中,結果珍寶尚在,劉秋明卻失蹤了,說明什麽?”他一字一字地道,“說明——他已與井下那人同葬。”

“胡……胡說!”衡徵怒喝,方多病這是赤裸裸地指責慧太後毒手殺人,非但說她謀害那莫須有的男人,還說她謀害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膽子,當著朕的麵辱及慧太後……”

“劉秋明的銅龜在此,他的屍身尚在井底。”方多病冷冷地道,“皇上不是要問我,為何凶手是劉可和?當年井下之事,劉秋明知道,慧太後知道,既然劉秋明都死了,縱然當年尚有其他知情之人,想必也早已化為塵土,那是誰能在魯方之前潛入井中,看到那死人骨頭?慧太後有兒子登基為帝,有孫子是當今皇上,那劉秋明呢?”

方多病陰森森地道:“劉秋明的兒子當然姓劉,叫劉文非,劉秋明的孫子也姓劉,劉家監造自古有名,當今工部監造劉可和便是。”

“劉秋明與極樂塔一起失蹤不見,劉家自然著急,劉家想必對此事追查甚久,以劉可和對建造之精熟,出入宮廷之便,與同僚之交,都能助他拿到劉秋明當年設計極樂塔的那本手記。”方多病道,“拿到手記之後,他一看便知極樂塔是如何憑空消失,所以他拆下那些可能泄露機關的圖紙,然後尋到地頭,潛入水井,發現了井下的隱秘。劉秋明就沉在井底,井底尚有一具男屍,事已至此,他非但不能為祖父報仇,收斂屍骨,還必須小心謹慎地隱瞞真相,因為一旦事情暴露,勢必引起軒然大波,朝廷動蕩不說,劉秋明犯下如此大罪,劉家豈能幸免?”

“然後就發生了王桂蘭將魯方幾人沉入水井之事,當時魯方幾人年幼無知,雖然見得屍骨,卻隻貪圖珍寶,王桂蘭將幾人開除軍籍,逐出京城,魯方未能再度下井,劉秋明也就未再動作。不料十八年後,皇上將那幾人招了回來。”

方多病看了衡徵一眼,歎了口氣:“皇上要查極樂塔之謎,劉可和豈能不心急如焚?不知讓劉可和與魯方幾人一起居住景德殿,究竟是皇上自己的主意,還是劉大人的主意?”

 

衡徵的臉色已漸漸緩和回來,初聞的震驚過後,各種雜思紛至遝來:“那是劉可和請旨,說那四人或許別有隱秘,要朕下旨讓他們一起居住景德殿,他與王公公可從中觀察。”

“不錯。”方多病見他已經緩了過來,也不禁佩服這皇帝老兒果然有過人之處,“他是想從中觀察魯方幾人十八年後,是否有人察覺了真相。”

“結果——便是他動手嚇瘋魯方,殺死李菲、尚興行?”衡徵此時說話充滿疲憊,“可有證據?”

空中一本書卷突然掉落,方多病這次已經鎮定自若,伸手接住,施施然翻開其中一頁:“這是本朝史書《列傳第四十五》,記載劉秋明生平,其中記載劉秋明嚴於教子,他的兒子叫做劉文非,《列傳第六十九》,記載劉文非生平,也記載劉文非嚴於教子,他的兒子叫做劉可和。”

衡徵在第一次震驚過後,也已經麻木,那本書卷中還夾帶一張白紙,方多病取出白紙擺放在那些染血的紙條之旁:“這是自那本《極樂塔》手記中拆下的白紙,皇上請看,紙質與這些紙條一模一樣。劉可和與魯方四人同住景德殿——”方多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住進景德殿的第一個晚上,有人在庭院的花園裏懸掛了魯方的輕容,又在輕容的衣袖上插入了一支玉簪,放下一張極樂塔的圖紙——是誰能知曉魯方帶著那件輕容,是誰又知道那支玉簪本來插在何處?趙尺不知道,因為趙尺不會水,他沒有見過井下的屍骨,不知道那支玉簪原本插在何處,更不可能有極樂塔的圖紙。”

“即使劉可和是劉秋明的孫子,即使劉可和能夠取得劉秋明的手記,那也不能說明他就是殺人凶手!”衡徵厲聲道,“你可知你剛才所說的句句大逆不道,任何一個字朕都可以讓你人頭落地!”

“隻有住在景德殿中的人才能盜取魯方的衣服,同樣也隻有住在景德殿中的人才能知道當夜‘六一法師’要做法,李菲幾人被王公公安排住在他處。而當夜李菲是如何到了那處樹林之中的?他是何時離開別館?為何趙尺幾人竟不知情?誰能輕易找到李菲將他帶走?宮牆外巡邏的禁衛軍為何竟沒有發現?是誰知道那片樹林夜晚僻靜無人?又是誰為了什麽而將李菲割喉、又將那輕容硬套在他身上?”方多病昂首挺胸,“因為李菲看破了真相。”

“真相?”衡徵變了顏色。

“慧太後生子的真相。”方多病吐出口氣,“十八年後,李菲脫骨換胎,豈是當年可比?劉可和嚇瘋魯方,之後便去試探李菲,隻怕李菲非但不識趣而退,反而要挾劉可和,於是劉可和一怒之下將他殺死,倒吊在樹林之中,然後留下第三張紙條,用以恐嚇尚興行。”

“這僅是你一麵之辭,並無證據。”衡徵咬定不放,若是認了劉可和是殺人凶手,等同認了劉秋明做過那大逆不道的事,等同認了自己與先皇並非太祖皇帝的血脈,這如何可以?

“簡單地說,是一個能輕易拿到魯方行李中物品的人嚇瘋魯方,也是一個輕易能拿到李菲行李中物品的人殺死李菲,這兩人留下相同的紙條,是同一個人。”李蓮花對方多病傳音入密道,“而殺死尚興行的人,是一個知道他行李物品中藏有一件深衣的人,也是武天門外在尚興行身邊的人,也是嚇瘋魯方和殺死李菲的人。能輕易拿到魯方物品的人有:李菲、趙尺、尚興行、劉可和——他們居住在相近的屋子裏,表麵關係融洽,十分熟悉。能輕易拿到李菲物品的人有:趙尺、尚興行、劉可和。能知道尚興行有一件深衣,尚興行遇害時在他身邊的人有:趙尺、劉可和。”方多病依言照念,幸得他記性極好,除了照樣念出之外,還外加斜眉瞪目,指手畫腳,氣勢做足了十分。

衡徵沉默了。

“而趙尺不知道這些衣服的涵義。”方多病慢慢地道,“他也不能將玉簪插入那件輕容的孔隙中,他從未潛入井下密室,直接盜寶的人也不是他,他最多不過分了些贓,並沒有多做什麽,何必要殺人滅口?他根本不會武功,不可能在武天門外殺死尚興行。所以——”

“所以殺人滅口的不是趙尺?”

“凶手是劉可和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方多病一字一字地道,這段話是他自己說的,不是李蓮花傳音入密,“昨晚我去行館探查尚興行的遺物,一直埋伏在屋外等凶手現身來取尚興行的遺物,等了很久沒有人出現,尚興行房裏的燈卻亮了。”

 

“什麽?”衡徵脫口而出,“你看到了凶手?”

方多病冷冷地道:“不錯,我看到了凶手,但這凶手並沒有從我麵前經過,直接就在屋裏出現了——那說明什麽?說明這人原本就在行館內,根本不需要夜闖偷襲就能進到尚興行的房間!那是誰?那會是誰?趙尺那夜去了青樓,不在行館裏,那行館裏的人是誰?”

話說至此,衡徵麵如死灰,牙齒咯咯作響,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地道:“劉可和如何……能在武天門外殺死尚興行?我聽說那是妖物所致,尚興行人在轎中,突然間咽喉開裂,血盡而死,並沒有人動手殺他,也沒有任何兵器,沒有任何人看到凶手……”

“兵器就在皇上麵前。”方多病露齒一笑,指著那在尚興行轎中發現的紙條:“這就是將尚興行割喉的凶器。劉可和趁自己的轎子與尚興行並列之際,飛紙入轎,將尚興行斷喉而死,於是不留痕跡。”

衡徵目瞪口呆,方多病拈起那張對折的紙條:“金絲彩箋堅韌異常,百年不壞,皇上若是不信,請禦膳房帶一頭豬進來,我可以當場試驗……呃……”他突然抬起頭對著屋頂瞪了一眼,這飛紙殺人的本事他卻不會,若是皇上當真叫進來一頭豬,他要如何是好?

屋頂上李蓮花連忙安慰道:“莫怕莫怕,若是當真有豬,你飛紙不死,我就用暗器殺豬,料想皇上不會武功也看不出來。”

方多病心中大罵死蓮花害人不淺,誆他在皇上麵前說了如此一大堆大逆不道的鬼話,過會衡徵一旦回過神發起怒來,方家滿門抄斬之際,他非拖上李蓮花陪葬不可!

“不必了。”衡徵盯著那染血的金絲彩箋看了一陣,歎了口氣,目中神色更加疲倦,“如此說來,劉可和實是一名高手。”方多病忙道,“自然是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衡徵凝視著桌上一字排開的圖紙:“如果當真是他,他如何嚇瘋魯方?”

方多病抓了抓頭:“這個……這個……”屋頂上李蓮花在他耳邊又說了一大堆鬼話,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勉強照說,“這個……皇上,劉可和用一種……那個千年狐精、白虎大王之類的東西嚇瘋了魯方。”

“千年狐精?白虎大王?”衡徵奇道,“那是什麽東西?”

“妖怪。”方多病老實地道。

衡徵目中怒色驟起:“你——”

“皇上稍安勿躁。”方多病又忙道,“我認識一名法術高強的大師,隻消皇上今夜月上之時移駕景德殿,那法師便能當場捉拿嚇瘋魯方的千年狐精、白虎大王,讓皇上治罪。”

衡徵啞然看著方多病,看了好一會兒,他緩緩地道:“隻消你今日能生擒劉可和,讓他在朕麵前親口認罪,朕今夜便移駕景德殿。不過朕醜話說在前頭,今日所談之事,不論真假,若是有半個字泄漏出去,朕要方家滿門抄斬,若今*****生擒不了劉可和,朕便將你淩遲處死,方家株連九族!”

方多病張大嘴巴看著這清俊的皇帝,衡徵很累,自己尋了個椅子坐了下來,緩緩地道:“叫你屋頂上的朋友下來,朕雖然糊塗,還不昏庸,擅闖禁宮的大罪,朕免了。”

方多病的嘴巴張得更大,原來這皇帝老兒倒是客氣了,他隻怕也不怎麽糊塗。屋上天窗之處微微一響,一人飄然落地,微笑道:“皇上果然聖明。”

衡徵看了這埋伏在自己頭頂許久的“刺客”一眼,心中本來甚是厭煩,宮中自楊昀春以下無一不是無用之輩,居然能讓這人在自己頭頂埋伏如此之久,看了一眼,他突地一怔,又細看了兩眼。

李蓮花見衡徵皺著眉頭上上下下細看自己,隨著衡徵的目光也將自己統統看了一遍,兩眼茫然看著衡徵,不知這聖明的皇上究竟在看些什麽?

屋中一陣靜默。

“真像。”衡徵突然喃喃地道。

“真像?”李蓮花和方多病麵麵相覷,隻聽衡徵緩緩地道,“十三年前,朕在宮中飲酒,見有仙人夜出屋簷,亦飲酒於屋簷之上。當夜月色如鉤,朕宮中有一本罕見的異種曇花足足開了三十三朵,朵朵比碗猶大,雪蕊玉腮,幽香四溢,那仙人以花下酒,坐等三十三朵開盡,攜劍而去。”他歎了口氣,幽幽地道,“朕印象頗深,提酒而來,興盡而去,即使是朕也不禁心向往之……”

“仙人?”方多病古怪地看了李蓮花一眼,這家夥如果是仙人,本公子豈非是仙外之仙?卻聽衡徵又道:“但細看之下,你又不是。”

李蓮花連連點頭,方多病咳嗽一聲:“皇上,這位就是……那位法力高強的大師六一法師,方才法師表演淩空取物,神妙莫測之處皇上已親眼所見,今夜……”

“君無戲言。”衡徵淡淡地道,“今*****生擒劉可和,讓他對朕親口認罪,朕今夜便去看那白虎大王,若你做不到,朕便將你淩遲處死,株連九族,滿門抄斬!”言罷他拂袖而去,等候在門口的太監高呼一聲:“起轎——”

但聽腳步聲響,衡徵已怫然而去。方多病張大嘴巴看著衡徵拂袖而去的方向,半晌道:“死蓮花,你害死我了。”

李蓮花微笑:“要生擒劉可和,有什麽難的?”

方多病瞪眼:“劉可和狡猾得很,我當初進景德殿的時候,竟沒發現他會武功,你確定凶手就是他?萬一這人不會武功,或是武功太高,你就是自打嘴巴,連累得我方家與你一同滿門抄斬。”

李蓮花道:“要生擒劉可和容易得很,待會我就去劉大人府上,闖進門去和他動手,你飛報楊昀春,叫他來抓逃獄的殺人嫌犯,你說楊昀春在,要生擒劉可和,有什麽難的?”

方多病張口結舌,半晌道:“你就直接闖進去動手?”

李蓮花極認真地道:“我是涉嫌殺人的江洋大盜,這江洋大盜愛闖入誰家便闖入誰家,愛與何人動手便與何人動手,何須理由?”

方多病語塞,悻悻然道:“你確定楊昀春一定會來?萬一他不來,老子便打算即刻帶老子的老子逃出京城,舉家遠走高飛了。”

“方公子。”李蓮花溫文爾雅地看著他,“自你不持玉笛以來,似乎將那詩書禮義遺忘了不少,氣質略有不佳,隻怕是和尚廟裏的烤兔子吃得太多,有些火氣攻心。”

方多病望天翻了個白眼:“老子——本公子——脫略行跡,早已不著那些皮相,俊逸瀟灑隻在根骨,何須詩書禮義。”

李蓮花十分佩服,欣然道:“你終有一日說得出這番道理……”

方多病大怒:“老子——本公子放個屁也在你意料之中?”

李蓮花連連搖頭:“揣測他人何時放屁何等不雅,我豈會做那不雅之事?話說此時快到正午,你若再不去飛報江洋大盜之行跡,隻怕楊大人就要收隊吃飯了,這吃飯之事,還是打架之後再吃比較穩妥……”

方多病掉頭而去,惡狠狠地道:“等老子回來,最好看見你橫屍街頭!”

十   白虎大王

“江洋大盜?”楊昀春並不難找,尤其是皇上剛剛在紫霄閣,他就在紫霄閣外不遠處。但李蓮花躍上紫霄閣屋頂之時他卻不在,故而並不知道方才那江洋大盜就伏在紫霄閣頂。

方多病點頭,這名震京師的“禦賜天龍”楊昀春生得俊朗,眉宇間一股英挺之氣,生機勃勃,雖然一身官袍,卻掩不住少年得意。

“從大理寺大牢逃脫的重犯方才闖入劉可和劉大人府上,隻怕是被禁衛軍追得走投無路,要拚個魚死網破了!還請楊大人快快救命。”方多病邊說邊暗忖,老子……呃,不,本公子信口開河之術果然已是爐火純青。

楊昀春果然重視:“劉大人府上在何處?”

“隨我來。”方多病身形一晃,直往劉可和的劉府而去。

劉可和的劉府坐落在宮牆外不遠,劉家監造家傳數百年,早在劉秋明的爺爺輩上就為皇宮大內建造宮殿樓宇,隻是所居官職各有不同。劉府黑牆青瓦,是一副江南之氣,十分素雅,李蓮花翻牆而入,隻見屋中一名童子正在掃地,見狀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尖叫起來。

“誰?”屋裏有人沉聲喝道。

李蓮花綁起一方汗巾將大半邊臉遮了起來,壓低聲音道:“少廢話!把你家金銀珠寶,壓箱底的東西統統給老子抬出來!”

那童子見他凶惡,嚇得魂飛魄散:“老爺!老爺!有賊!有飛賊!”他徑直往屋內跑去。

李蓮花未帶兵器,順手將院中一把柴刀扛起:“啊——”一聲吐氣開聲,一刀下落但見刀光如雪,院中相連的兩張石桌應刀裂開,轟然落地。

這一刀開兩石,李蓮花氣息微喘,索性以那沙啞的嗓子怒罵道:“他奶奶的!給老子裝死!今日無錢就拿命來!”說著抬著那柴刀就闖進門去。

就在他要闖進門之時,屋內一物飛出,微小如蠅,隱然也帶了蒼蠅那嗡嗡之聲。李蓮花柴刀一晃,擋住那如蒼蠅一般的小物,隻聽“當”的一聲脆響,柴刀自刀刃從中折斷,那物跌落在地,卻是一枚極薄極小的四刃飛刀,長不過一寸,卻寒芒四射,顯然是一門罕見的暗器。

“四象青蠅刀!”李蓮花見那飛刀,手腕一挫收回斷了半截的柴刀,“你——”

屋中人緩緩走了出來,黑色長袍,三縷微須,是一位身材高大不失威儀的中年人,正是劉可和。他眼色不變,對這擅闖入門的不速之客既無驚訝之色,也無憤怒之意,隻淡淡地道:“識得四象青蠅刀,不是尋常之輩。”

“昔年金鴛盟座下三王,炎帝白王、四象青尊、閻羅尋命——你——”李蓮花一雙眼睛看著劉可和,“昔年一戰,炎帝白王被擒,閻羅尋命死,四象青尊銷聲匿跡,卻不想你竟是在朝為官。”

劉可和目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驚訝之色:“你是何人?”李蓮花不答,劉可和緩緩地道,“我本就是朝官世家,四象青尊不過少年一夢,你是何人?識得四象青蠅刀之人,世上寥寥無幾。”

“四象青尊當年行蹤神秘,雖享大名,卻並無什麽劣跡。”李蓮花輕輕歎了口氣,“你並非大奸大惡之輩,殺李菲是出於無奈,殺尚興行是防範未然,但你為何要殺王公公?”他看著劉可和,目光很平靜,“他是無辜的,你知道。”

劉可和淡淡地道:“勝了我手中刀,我回答你一切疑問。”

李蓮花放下柴刀:“我沒有兵器。”

劉可和的瞳孔略略收縮:“你用什麽兵器?”

李蓮花緩緩地道:“劍。”

劉可和道:“童兒,上劍!”

那原先被李蓮花嚇得要死的童子畏畏縮縮地遞上一把劍,李蓮花接過長劍,拔劍出鞘:“我勝你之後,你自縛雙手,回答皇上一切疑問。”

劉可和淡淡一笑:“好大口氣。”

李蓮花劍在手,麵上雖然蒙著汗巾,卻也見微笑:“若是勝不了你,我回答你一切疑問。”

劉可和目光閃動:“哦?”

李蓮花道:“包括當年教你四象青蠅刀的那個人的下落。”

劉可和一怔,目光陡然大熾:“你知道芸娘的下落?”

李蓮花頷首,幹淨利落地道:“來吧。”

劉可和的長袖無風自動,麵上殺氣陡現,李蓮花一劍遞前,微風徐來,中規中矩。劉可和袖中三點烏星打出,李蓮花劍刃微顫,但見劍身嗡然彈動,“錚錚錚”三響彈開三把四象青蠅刀,這一劍劍光繚繞,氣開如蓮,雖是好看,但終不及揮劍拍開來得沉實,其中一把四象青蠅刀掠麵而過,差點就在他臉上開出一道血痕。

劉可和不欲戀戰,一聲大喝,十點烏星飛出,同時左手一翻,一柄如月的彎刀自袖中一閃而過,刀光流動如水,急切李蓮花頸項!

他看出李蓮花內息不足,劍法再好也需強勁內息方有傷人之力,這十把四象青蠅刀飛出,足以令他手忙腳亂,這劃頸一刀絕難失手!他這劃頸一刀當年在江湖中有個名號,叫做“十星一刀斬”,死在這一刀之下的人物名聲都很響亮,他用這一刀來殺李蓮花,已是對他方才一眼看破四象青蠅刀的賞識了。

“錚——嗡——”

一聲急劇而連續的顫鳴聲起,劉可和一刀向前,陡然變色——隻見李蓮花劍刃一斬,如行雲流水,竟似那書寫山水一筆長河的名匠一般一劍蜿蜒橫斬,刹那之間一劍連斬十星!那十把四象青蠅刀分射十處,高低不一,強弱不同,李蓮花劍出在手,怎可能一劍斬十星?這劍鳴之聲就如他連斬十星之前毫無間隙一般——劉可和心下駭然——這隻有一種可能!

他這一劍,斬第二星的劍速比第一星快上一點,斬第三星的時候又比第二星快上一點,一劍之間越來越快,當他斬落第十星的時候劍速已不知究竟是多快——方能令那十聲撞擊聽來宛如一聲長音,這種快快在瞬息之間,既不見於眉目也不現於手足。

一劍長書,過如浮雲。

此人內息雖弱,但絕不簡單!劉可和大駭之後便開始後悔——但人已撲出,不能收回,隻得刀上加勁,化切為砍,拚出十成功力必殺李蓮花!

“死蓮花!”不遠處一聲驚呼,有人一聲狂喝:“九天龍雲一嘯開——”

劉可和頓覺身後狂風大作,手中刀未及李蓮花頸項,驚人的掌勁已拍到身後,匆忙之間回掌相應,“啪”的一聲,劉可和口角溢血,來人“咦”了一聲:“好厲害!”

李蓮花早在來人之時遠遠避開,方多病站在屋簷之上,他卻不曾看見李蓮花那一劍斬十星:“本公子要是來遲一步,正好可以看見你橫屍街頭。”李蓮花喘了口氣,隻見楊昀春和劉可和戰作一團,劉可和雖然負傷,但暗器厲害,楊昀春顯然從未遭遇如此強勁的對手,略顯緊張,雖然拔劍而出,卻仍有些施展不開。

方多病看了一陣,搖了搖頭:“這位楊大人江湖經驗大大的暫缺、對敵經驗也大大的沒有,雖然武功很高,卻不大會使,萬一……”他看向李蓮花,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萬一楊大人出手太重,一個死了的劉可和要對皇上自認罪行,倒也可怕得很。”

方多病一怔,勃然大怒:“你——”

突然“嘯”的一聲銳響,劉府之內一道刀光暴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襲楊昀春!方多病一個“你”字尚未說完,眼中見刀光襲來,心中尚未反應過來,隻見身側一亮,如青天白日卻跌下一輪明月,一道劍光掠過,刹那過了一場狂沙大漠的雪。

“當”的一聲微響。

殺伐之氣並不太濃,天空為之一黯,四處似紛紛揚揚下了一場充斥冰針的雨,那沾膚便銳然一痛的刀意與劍氣針針仿若有形,直能刺入人心肺骨髓,徹骨生涼。

方多病說到那個“你”字之後便再說不出半個字來。楊昀春一劍撩在劉可和頸上,此後劉可和不再掙紮,楊昀春也紋絲不動。頭頂那碎針沙雪般的一刀一劍,那沾衣落發的銳然。

衣袂滌蕩之間,雖痛……卻快意。

持刀的是一位戴著麵紗的紅衣女子,半點肌膚不露,站在屋上那微飄的長發也能見嫵媚之姿。

持劍的是李蓮花。萬籟俱靜,過的雖是片刻,卻如千年萬年。

“咯咯……”那紅衣女子預謀甚久,一刀落空,居然並不生氣,蒙著麵紗依稀是對李蓮花嬌笑,轉身飄然而去。

方多病呆呆地看著李蓮花。

李蓮花垂下劍來,長長吐出一口氣。楊昀春緩緩轉過頭來,目光出奇的明亮:“好劍!”李蓮花苦笑,方多病仍是呆呆,仿佛眼前這人他全然不認識了,李蓮花歎了口氣,向他看了一眼,喃喃地道:“我說那柄少師是我施展一招驚世駭俗驚才絕豔舉世無雙空前絕後的劍招打敗封磬,白千裏對我敬佩得五體投地,雙手奉上……你卻不信。”

方多病的眼珠終於見了些生氣,微微動了一下:“你……你……”

李蓮花長劍拄地:“咳咳……”他似是吐了口血,隨手扯下臉上的汗巾擦拭。

方多病呆了好一會兒,終於走了過去:“你……你……”

楊昀春點住劉可和數處大穴,還劍入鞘,空出手來扶李蓮花,李蓮花對楊昀春一笑,卻徑直走向劉可和。

劉可和方才正對李蓮花,那刀劍一擊他看得很清楚,此後他一言不發。隻見李蓮花對他彎下身來,輕輕地在他耳邊道:“玉蝶仙子宛芸娘,十年之前便已死在我的劍下。”

劉可和麵無表情,過了片刻,他點了點頭:“是你贏了。”

李蓮花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方多病才突然驚醒,大叫一聲:“死蓮花!”

李蓮花脖子一縮,回過頭來,方多病一張臉表情可謂精彩,驚恐、懷疑、興奮、不信、期待、好奇、迷惑等等五色紛呈,李蓮花十分欣賞地看著他的臉色,越發佩服地看著他臉色的變幻,稀罕地讚道:“你怎麽能一張臉同時擠出這麽多表情……”

方多病一把抓住他猛烈搖晃:“死蓮花!那一劍!那一劍你是哪裏學來的?哪裏偷學來的?你偷看了什麽劍譜吧?你沒練到家吧?快把你那劍譜交出來!讓老子來練!快快快……”

“且……且慢……”李蓮花被方多病抓住猛地一陣搖晃,唇角微微溢血,接著他索性往方多病身上一倒,不再起來了。

“死蓮花?”手中人突然暈厥,方多病一呆,大吃一驚,搖得越發用力,“死蓮花?”

楊昀春過來探脈:“沒事,他不過內力耗盡,傷到真元,所以氣血紊亂,休息一陣就好。”方多病連忙探手入懷,在懷裏一陣亂摸,終於找出個玉瓶來。

那瓶子裏裝著方氏培元固本的療傷聖藥“天元子”,據說這是一位沉迷棋藝的方家元老所製,珍貴無比。方多病將李蓮花扶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他嘴裏灌。

“咳咳咳……”

地上那“昏厥”的人突然歎氣道:“我隻想睡個好覺,並不怎麽餓,你就算不想我睡死,也不要讓我噎死……”

方多病一呆,楊昀春哈哈大笑,方多病勃然咆哮:“死——蓮——花——”

昏厥的人一躍而起,抱頭就跑,瞬間逃之夭夭。

據說劉可和隨方多病與楊昀春回去麵聖之後,果然老實,所說的一切和李蓮花所猜並無太大差異,衡徵聽過之後賜他鶴頂紅,劉可和倒也幹脆,當殿飲毒自盡。

這日夜裏,衡徵便按照約定,移駕景德殿,來看那白虎大王。

李蓮花換了件寬大的道袍,假惺惺梳了個道冠頭,在景德殿花園之中擺了個法壇。

衡徵禦駕來到,本有十數位貼身侍衛,李蓮花請衡徵屏退左右,衡徵居然也照做。花園之中,隻留下法力高強的六一法師、方多病,以及六一法師的一名弟子。

這名弟子生得粉嫩雪白,又白又胖,正是在牢裏睡了幾日的邵小五。

但見今日法壇之上擺的不是三素三葷,或是什麽水果香餅,而是用繩子拴的活雞兩隻、活鴨兩隻、血淋淋的山羊半隻、肥豬的內髒一盤。

那雞鴨血肉的腥味老遠飄散,中人欲嘔。李蓮花請一幹人等躲在樹林之中,屏息靜靜等待。

過了一炷香時間,庭院中來了一隻小狐狸,叼了塊內髒很快逃走。李蓮花方多病邵小五三人不免同時想念起那隻“千年狐精”來,未過多時,一把黃毛在草叢中搖晃,那隻“千年狐精”又從草地裏竄了出來,跳上法壇。

狗鼻子在法壇上嗅來嗅去,卻什麽都不吃。方多病心知這鬼東西喜歡吃熟的,這一桌血腥難怪它現在不喜歡,口味太重。

就在“千年狐精”跳上法壇不久,它的雙耳突然豎起,警覺地四處轉動,隨即轉過身來,對著一處壓低身子,低聲咆哮。

李蓮花幾人越發屏息,連衡徵都知道,有什麽來了。

草叢中未見動靜,隻聽樹葉一聲沙沙的微響,一團碩大的東西在樹杈之間閃了幾閃,落了地。

大家一見此物,都忍不住倒抽了口涼氣。

這是什麽鬼東西!

但見這下來的東西穿著衣服,衣服中依稀塞著敗絮般鼓鼓囊囊的東西,四肢著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出現就帶來一股強烈的惡臭。

“這——”衡徵脫口而出,“這是什麽?”

李蓮花拾起一塊石子,並指彈出,那東西正和“千年狐精”對峙,被李蓮花一石彈中,頓時翻了個身,警覺不敵,便要反身而去。卻見來路之上伸出一隻又白又胖的大手,臨空將它提起,那人剩下一隻手捏住鼻子,嫌棄道:“我見過山貓,卻還沒見過這麽臭的山貓。”

“山貓?”衡徵愕然,這團古怪又恐怖的東西隻是一隻山貓?邵小五拖著那隻“妖怪”向衡徵走來,方多病湊上去圍觀。眾人仔細一看,紛紛掩鼻跳開,邵小五叫苦不迭。原來這不是“一隻”山貓,而是“兩隻”山貓。

山貓比尋常家貓大得多,比尋常土狗都大上一些,身手敏捷,能襲擊山豬和羚羊,晝伏夜出。劉可和為裝神弄鬼,聲東擊西,捕捉了兩隻山貓,將它們的頸項綁在一處,然後在它們身上套了一件女裙。

如此一來,就弄出一個長著怪異頭顱,若有人形,卻又四肢扭曲,不住蠕動,行走怪異卻又如風的怪物。

方多病恍然大悟——那天晚上他發現有人從他屋頂上經過,那其實不是人,是這兩隻山貓跳過他的屋頂,莫怪他沒有察覺他人的氣息。但那盜取他小冊子的卻是誰?

“魯方發瘋那夜,我猜劉可和在魯方房間那放了什麽山貓愛吃的東西,然後他把這怪物放了出去。這東西在去魯方房間的過程中躍過了你的屋頂。”李蓮花道,“你上屋查看,結果那夜王公公卻恰好經過你的房間,他看見了那本《極樂塔》。”

“所以他就進屋拿走了?”方多病恍然,“那本書應該就是王公公幫劉可和找出來的,劉可和為了留下紙條,將書本帶了出來,原本藏在我房裏,卻被我翻了出來。王公公恰好看見,就把冊子拿走,還給了內務府。”

李蓮花點頭:“然後這怪東西去了魯方那,不知被魯方看成了什麽,嚇瘋了魯方。”

方多病看著那團古怪的東西,若是他有什麽虧心事,半夜看到這鬼東西,真的是會嚇出病來:“這東西真是有些可怕。”

“我猜這對山貓已經被劉可和抓住很久了,它們頸項被捆,難以進食,想必饑腸轆轆。”李蓮花歎氣,“所以劉可和殺了李菲,將他吊起來放血,這東西嗅到血腥氣也追了過去,可惜它看得見卻吃不到嘴裏。”

衡徵忍不住指著那東西:“難道是它們……它們吃了王公公?”

 

“皇上讓王公公與劉可和一同監視魯方幾人,劉可和在明王公公在暗。王公公雖然不常出現,卻時常在夜間暗訪。”李蓮花道,“山貓是獨行的畜生,劉可和硬生生把兩隻這麽綁在一起,尤其這兩隻還都是公的,自被綁住頸項的那日開始,這兩隻山貓就是爭鬥不休,直至一方死去——”他指著那破爛不堪的女裙裏那團敗絮似的東西,“那就是死去的那隻。”

衡徵眼見那團發出惡臭的東西,有些不忍地移開目光:“這隻死去之後,頸圈鬆動,另一隻就能進食。王公公夜訪景德殿,發現了這‘妖怪’的真相,所以劉可和殺了他,讓他喂了山貓。”

“不錯,劉可和裝神弄鬼,還曾經給它戴過麵具,放入皇宮……”李蓮花說到一半,突然一呆——他想到這事並不一定是劉可和做的。

如此殘忍、扭曲,附帶一條女裙和詭異的鬼麵,這像另一個人的喜好——角麗譙。

“快把它身上那些東西拆了,盡快放生。”衡徵不想再聽關於劉可和殺人之事的任何細節,仰起頭來長長吐出一口氣,“方多病。”

“在。”方多病心頭直跳,不知這皇帝是不是要殺人滅口,正好他已經賜死了劉可和,不如也賜死他方家滿門,那百年前的事就誰也不知道了。

“朕或許……可能不是太祖皇帝血脈。”衡徵望著明月,“但朕是一個好皇帝。”

方多病連忙道:“皇上聖明。”

“朕要將公主嫁你,你可願意?”衡徵突然問。

方多病驀然呆住。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和親?從此他方大少與皇帝一榮俱榮、一損共損。

衡徵徐徐閉上眼睛:“你有方愛卿的凜然正氣,也有不懼危難的求道之心,生死之前,十分坦然。”他輕輕歎了口氣,“不辱沒昭翎公主。”

方多病張口結舌,他早已盤算好今日生擒不了劉可和便點了他老子的穴道帶他遠走高飛,這等“生死之前,十分坦然”之心卻不能讓衡徵知道:“這個……”

耳邊突然有人傳音入密悄聲道:“謝皇上。”

方多病不假思索跟著道:“謝皇上……”三個字一出,方多病呆若木雞。

邵小五哈哈大笑,抱拳對方多病道:“恭喜恭喜。”

方多病滿臉尷尬,想起公主那花容月貌,笑靨如花,心裏也是一團高興,但也有種說不出的迷惘:“啊……哈哈哈哈哈……”斜眼去看李蓮花,隻見李蓮花嘴角含笑,站在一旁,麵上的表情十分愉悅,倒真的不像在笑話他。方多病多看兩眼,心裏慢慢坦然起來,倒也跟著高興起來。畢竟能娶一個美貌公主為妻,那是所有男人畢生的夢想。

一個月後,普天同慶。

皇上賜婚,昭翎公主下嫁戶部尚書方則仕之子方多病為妻,方多病獲封爵號,賜“良府”一座,金銀千兩,錦緞玉帛數百匹,稀世珍寶無數。

血染少師劍

一   有友西來

“咕嚕咕嚕……”

阿泰鎮後山的一處竹林之中,有一座木質滄桑,雕刻細膩的木樓。那樓身上刻滿蓮花圖案,線條柔和流暢,芙蕖搖曳,姿態宛然,若非其中有幾塊木板顯而易見乃是補上的,此樓堪稱木雕之中的精品傑作。

此時這精品傑作的大門口放著三塊石頭,石頭中間堆滿折斷拍裂的木柴,弄了個臨時的小灶。柴火上擱著個粗陶藥罐,藥罐裏放了不少藥,正在微火之上作響,似乎已經熬了有一會兒了。

石頭之下仍生長著青草,可見這藥灶剛剛做成,柴火也點燃不太久。粗陶的藥罐十成新,依稀是剛剛買來,不見陳藥的殘渣反倒有種清新幹淨的光亮,藥罐裏頭也不知熬的什麽東西,山藥不像山藥、地瓜不像地瓜的在罐裏滾著。

熬藥的人用青竹竹條和竹葉編了張軟床,就吊在兩顆粗壯的青竹中間,臉上蓋著本書睡得正香。藥罐裏微微翻滾的藥湯,飄散的苦藥香氣,隨柴火晃動的暖意,以及竹林中颯然而過的微風……

林中寧靜,隨那苦藥不知何故飄散出一股安詳的氣氛,讓人四肢舒暢。一隻黃毛土狗眯著眼睛躺倒在那三塊石頭的“藥爐”旁,兩隻耳朵半耷半立,看著像它也昏昏欲睡,但那微動的耳毛和那眼縫裏精光四射的小眼珠子,顯示出它很警覺。

一隻雪白的小蝴蝶悄悄地飛入林中,在“藥爐”底下那撮青草上輕輕地翩躚,突地黃毛土狗的嘴巴動了一下,小蝴蝶不見了,它舔了舔舌頭,仍舊眯著眼懶洋洋地躺在那裏。竹床上的人仍在睡覺,林中微風徐來,始終清涼,陽光漸漸暗去,慢慢林中便有了些涼意。

“汪!汪汪汪!汪汪!”突然那隻黃毛土狗翻身站起,對著竹床上的人一陣狂吠。

“嗯?哦……”隻聽“啪嗒”一聲,那人臉上的書本跌了下來,他動彈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看著頭頂沙沙作響的青竹葉,過了一會兒才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時辰到了?”

黃毛土狗撲到他竹床邊緣,努力露出一個狗笑,奮力搖著尾巴,發出“嗚嗚”的聲音。

從竹床上起來的人一身灰袍,袖角上做了補丁的地方也微微有了破損,但依然洗得很幹淨,曬得鬆軟,不見什麽褶皺,若非臉色白中透黃,若是他眉間多幾分挺秀之氣,這人勉強也算得上八分的翩翩佳公子。可惜此人渾身軟骨,既昏且庸,連走路都有三分摸不著東南西北,顯是睡得太多。

藥罐裏的藥此時剛好熬到剩下一半,他東張西望了一陣,終於省起,慢吞吞地回木樓去摸了一隻碗出來,倒了小半碗藥湯,慢吞吞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後,灰衣人看著趴在地上蹭背的那條大黃土狗,十分惋惜地道:“你若是還會洗碗,那就十全十美……”

地上那條狗聽而不聞,越發興高采烈地與地上的青草親熱地扭成一團。

灰衣人看著,忍不住微笑,手指略略一鬆,“當啷”一聲那隻碗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黃毛土狗一下子翻身而起,鑽進灰衣人懷裏,毛茸茸的尾巴在他手上直蹭。灰衣人蹲了下來,撫摸著黃毛土狗那硬挺的短毛,手指的動作略顯僵硬,隻聽他喃喃地道:“你若是隻母雞,有時能給我下兩個蛋,那就十……”那隻狗頭一轉,一口咬在灰衣人手上,自咽喉發出極具惡意的咆哮。

灰衣人的話微微一頓,笑意卻更開了些,揉了揉那狗頭,從懷裏摸出塊饃饃,塞進它嘴裏。黃毛土狗一溜煙叼著饃饃到一旁去吃,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手。

這灰衣人自然便是在京城一劍傾城的李蓮花,那黃狗自然便是喜歡蹄髈的“千年狐精”。方多病在京城歡天喜地地迎娶美貌公主,自是無暇理會他這一無功名二無官位的狐朋狗友,李蓮花即便是要給駙馬送禮都輪不到資格,此後要見駙馬隻怕大大的不易,於是他早早從京城歸來,順便帶上了這隻他看得很順眼的“千年狐精”。

天色漸晚,竹林中一切顏色漸沉暮靄,仿若幻去。李蓮花站在蓮花樓前,望著瀟瀟竹林。

在他的眼中,有一團人頭大小的黑影,他看向何處,那團黑影便飄到何處。微微皺眉揉了揉眼睛,這團鬼魅也似的黑影影響了他的目力。李蓮花望著眼前的竹林,暮色竹林一片陰暗,卻靜謐至極,唯餘遙遙的蟲鳴之聲,最外圍的一彎青竹尚能染到最後一縷陽光,顯得分外的青綠鮮好。

以如今的眼睛,看書是不大成了,但還可以看山水。李蓮花以左手輕輕揉著右手的五指,自劉府那一劍之後,除了眼前這團揮不去的黑影之外,一向靈活的右手偶爾無力,有時連筷子都提不起來。如今方是五月,到了八月,不知又是如何?

“汪!汪汪汪汪!”叼著饃饃到一旁去吃的“千年狐精”突然狂吠起來,丟下饃饃竄回李蓮花麵前,攔在他前麵對著竹林中的什麽東西發怒咆哮。

“噓——別叫,是好人。”李蓮花柔聲道,“千年狐精”咆哮得小聲了點,卻依然虎視眈眈。

一人自黑暗中慢慢走了出來,李蓮花微微一怔,當真有些意外了:“是你。”

來人輕輕咳嗽了兩聲:“是我。”

“我尚未吃晚飯,你可要和我一起到鎮裏去吃陽春麵?”李蓮花正色道,“你吃過飯沒有?”

來人臉現苦笑:“沒有。”

“那正好……”

來人搖了搖頭:“我不餓,”他緩緩地道,“我來……是聽說……少師劍在你這裏。”

李蓮花“啊”了一聲,一時竟忘了自己把那劍收到何處去了,冥思苦想了一陣,終於恍然:“那柄劍在衣櫃頂上。”

眼見來人詫異之色,李蓮花本想說因為方多病給它整了個底座,橫劍貢在上麵,找遍整個吉祥紋蓮花樓也找不到如此大的一個櫃子能收這柄長劍,隻得把它擱在衣櫃頂上,但顯然這種解釋來人半點也不愛聽,隻得對他胡亂一笑。

“我……我可以看它一眼麽?”來人低聲道,容色枯槁,聲音甚是淒然。李蓮花連連點頭,“當然可以。”他走進屋裏,搬來張凳子墊腳,自衣櫃頂上拿下那柄劍來,眼見來人慘淡之色,他終是忍不住又道,“那個……那個李相夷已經死了很久了,你不必——”

“錚”的一聲脆響!

李蓮花的聲音戛然而止,“啪”的一聲一蓬碎血飛灑出去,濺上了吉祥紋蓮花樓那些精細圓滑的刻紋,血隨紋下,血蓮乍現。

一柄劍自李蓮花胸口拔出,“當啷”一聲被人扔在地上,來人竟是奪過少師劍,拔鞘而出,一劍當胸而入,隨即挫腕拔出!千年狐精的狂吠之聲頓時驚天動地,李蓮花往後軟倒,來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將他半掛在自己身上,趁著夜色飄然而去。

“汪汪汪汪汪汪……”千年狐精狂奔跟去,無奈來人輕功了得,數個起落已將土狗遙遙拋在身後,隻餘那點點鮮血湮沒在黯淡夜色之中,絲毫顯不出紅來。

星輝起,月明如玉。隨著二人一狗地漸漸遠去,竹葉沙沙,一切依舊是如此寧靜、沁涼。

數日之後,清晨。

晨曦之光映照在阿泰鎮後山半壁山崖上,山崖頂上便是那片青竹林,因為山勢陡峭,故而距離阿泰鎮雖然很近,卻是人跡罕至。

今日人跡罕至的地方來了個青衣黑麵的書生,這書生騎著一頭山羊,顛著顛著就上了山崖,也不知他怎的沒從山羊背上掉下來。

山羊上了山頂,書生嗅著那滿山吹來的竹香,很是愜意地搖晃了幾下腦袋,隨後霹靂雷霆般地一聲大吼:“騙子!我來也!”

滿山蕭然,空餘回音。黑麵書生抓了抓頭皮,這倒是奇怪也哉,李蓮花雖然是溫吞,倒是從來沒有被他嚇得躲起來不敢見人過。運足氣再吼一聲:“騙子?李蓮花?”

“汪汪汪——汪汪汪汪——”竹林中突然竄出一條狗來,嚇了黑麵書生一跳,定睛一看,隻是一隻渾身黃毛的土狗,不由得道:“莫非騙子承蒙我佛指點,竟入了畜生道,變成了一隻狗……”

那隻土狗撲了上來,咬住他的褲管往裏便扯。好大的力氣!這黑麵書生自然而然便是“皓首窮經”施文絕了,他聽說方多病娶了公主當老婆,料想自此以後絕跡江湖,安心地當他的駙馬,特地前來看一眼李蓮花空虛無聊的表情,卻不料李蓮花竟然躲了起來。

“汪汪汪——”地上的土狗扯著他的褲管發瘋,施文絕心中微微一凜,竹林的微風中飄來的除了飄渺的竹香,還夾雜著少許異味。

血腥味!

施文絕一腳踢開那土狗,自山羊背上跳下,往裏就奔。衝入竹林,李蓮花那棟大名鼎鼎的蓮花樓赫然在目,然而樓門大開,施文絕第一眼便看到——

蜿蜒一地的血,已經幹涸的斑駁的黑血,自樓中而出,自台階蜿蜒而下,點點滴滴,最終隱沒入竹林的殘枝敗葉。

施文絕張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血痕:“李……李蓮花?”樓中無人回應,四野風聲回蕩,瀟瀟作響,“李蓮花?”施文絕的聲音開始發顫,“騙子?”

竹林之中,剛才威風凜凜扯他褲管的土狗站在風中,驀地竟有了一股蕭蕭易水的寒意。施文絕倒抽一口涼氣,一步一步緩緩走入樓中。

蓮花樓廳堂中一片血跡,牆上濺上一抹碎血,以施文絕來看,自是認得出那是劍刃穿過人體之後順勢揮出的血點。地上斑駁的血跡,那是有人受傷後鮮血狂噴而出的痕跡,流了這麽多血,必然是受了很重的傷,也許……

施文絕的目光落在地上一柄劍上,那柄劍在地上熠熠生輝,光潤筆直的劍身上不留絲毫痕跡,縱然是跌落在血泊之中也不沾半點血水,它的鞘在一旁,地上尚有被沉重的劍身撞擊的痕跡。

施文絕的手指一寸一分地接近這柄傳說紛紜的劍,第一根手指觸及的時候,那劍身的清寒是如此的令人心神顫動。它是一柄名劍,是一位大俠的劍,是鋤強扶弱、力敵萬軍的劍,是沉入海底絲毫未改的劍……

劍,是劍客之魂。少師劍,是李相夷之魂。但這一地的血……施文絕握劍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難道它——莫非它——竟然殺了李蓮花?是誰用這柄劍殺了李蓮花?是誰?是誰……

施文絕心驚膽戰,肝膽俱裂。不過數日,百川院、四顧門、少林峨眉武當等江湖中幫派都已得到消息:吉祥紋蓮花樓樓主李蓮花遭人暗算失蹤,原因不詳。

小青峰上,傅衡陽接到消息已有二日,他並不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人,但也不算太慢。李蓮花此人雖然是四顧門醫師,卻甚少留在四顧門中,近來四顧門與魚龍牛馬幫衝突頻繁,此人也未曾現身,遠離風波之外。經過龍王棺一事傅衡陽已知此人聰明運氣兼而有之,絕非尋常人物,此時卻聽說他遭人暗算失蹤,生死不明,心頭便有一股說不出的古怪。能暗算得了李蓮花的人,究竟是什麽人物?

與此同時,百川院中——施文絕正在喝茶。他自然不是不愛喝茶,但此時再絕妙的茶喝進他嘴裏都沒有什麽滋味。他已在百川院中坐了三天,紀漢佛就坐在他旁邊,白江鶉在屋裏不住地走來走去,石水盤膝坐在屋角,也不知是在打坐、或是在領悟什麽絕世武功。

屋內寂靜無聲,雖然坐著許多人,卻都是陰沉著臉色,一言不發。過了大半個時辰,施文絕終於喝完了他那一杯茶,咳嗽一聲說了句話:“還沒有消息?”

白江鶉輕功了得,走路無聲無息,聞言不答,又在屋裏轉了三五個圈,才道:“沒有。”

施文絕道:“偌大百川院,江湖中赫赫有名,人心所向,善惡所依,居然連個活人都找不到……”

白江鶉涼涼地道:“你怎知還是活人?阿泰鎮那我看過了,就憑那一地鮮血隻怕人就活不了,要是他被人剁碎了拿去喂狗,即便有三十個百川院也找不出個活人來。”施文絕也不生氣,倒了第二杯茶當烈酒一般猛灌,也不怕燙死。

“江鶉。”紀漢佛沉寂許久,緩緩開口,說的卻不是李蓮花的事,“今天早晨,角麗譙又派人破了第七牢。”

白江鶉那轉圈轉得越發快了,直看得人頭昏眼花,過了一會,他道:“第七牢在雲顛崖下……”

天下第七牢在雲顛崖下,雲顛崖位於縱橫九嶽最高峰縱雲峰上,縱雲峰最高處稱為雲顛崖,其下萬丈深淵,第七牢就在那懸崖峭壁之上。這等地點,如無地圖,不是熟知路徑之人,絕不可能找到。佛彼白石四人之中,必有人泄露了地圖。

紀漢佛閉目而坐,白江鶉顯是心煩意亂,石水抱著他的青雀鞭陰森森坐在一旁,這第七牢一破,莫說百川院,江湖皆知“佛彼白石”四人之中必然有人泄露地圖,至於究竟是有意泄露,或是無意為之,那就隻能任人評說了。一時間江湖中關於“佛彼白石”四人與角麗譙的豔史橫流,那古往今來才子佳人生死情仇因愛生恨甚至於人妖相戀的許多故事四處流傳,人人津津樂道,篇篇精彩絕倫。

“江鶉。”紀漢佛睜開眼睛,語氣很平靜,“叫彼丘過來。”

“老大——”白江鶉猛地轉過身來,“我不信、我還是不信!雖然……雖然……我就是不信!”

“叫彼丘過來。”紀漢佛聲音低沉,無喜無怒。

“肥鵝。”石水陰沉沉地道,“十二年前你也不信。”

白江鶉張口結舌,過了好一會兒,惡狠狠地道:“我不信一個人十二年前背叛過一次,十二年後還能再來一次。”

“難道不是因為他背叛過一次,所以才能理所當然地再背叛一次?”石水陰森森地道,“當年我要殺人,說要饒了他的可不是我。”

“行行行,你們愛窩裏反我不介意,被劫牢的事我沒興趣,我隻想知道阿泰鎮後山的血案你們管不管?李蓮花不見了,你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不在乎早說,我馬上就走。”施文絕陰森森地道,“至於你們中間誰是角麗譙的內奸,時日一久,自然要露出狐狸尾巴,百川院好大名聲,標榜江湖正義,到時候你們統統自裁以謝罪江湖吧!”他站起身來揮揮衣袖便要走。

“且慢!”紀漢佛說話擲地有聲,“李樓主的事,百川院絕不會坐視不理。”他一字一字地道,“能暗算李樓主的人,世上沒有幾個,並不難找。”

“並不難找?並不難找?”施文絕冷笑,“我已經在這裏坐了三天了,三天時間你連一根頭發也沒有給找出來,還好意思自吹自擂?三天功夫,就算是被扔去喂狗,也早就被啃得屍骨無存了!”

“江鶉。”紀漢佛站起身來,低沉地道,“我們到蓼園去。”

蓼園便是雲彼丘所住的小院子,不過數丈方圓,非常狹小,其中兩間小屋,屋中都堆滿了書。白江鶉一聽紀漢佛要親自找上門去,已知老大動了真怒,此事再無轉圜,他認定了便是雲彼丘,這世上其他人再說也是無用,當下噤若寒蟬,一群人跟著紀漢佛往蓼園走去。

蓼園之中一向寂靜,地上雜亂地生長著許多藥草,那都是清源山天然所生,偏在雲彼丘房外生長旺盛。那些藥草四季依季節花開花落,雲彼丘從不修剪,也不讓別人修剪,野草生得頹廢,顏色黯淡,便如主人一樣。

眾人踏進蓼園,園中樹木甚多,撲麵一陣清涼之氣,蟲鳴之聲響亮,地方雖小,卻是僻靜。蟲鳴之中隱隱約約夾雜著有人咳嗽之聲,那一聲又一聲無力的咳嗽,仿若那咳嗽的人一時三刻便要死了一般。

施文絕首先忍耐不住:“雲彼丘好大名氣,原來是個癆子。”

紀漢佛一言不發,那咳嗽之聲他就當作沒聽見一般,大步走到屋前,也不見他作勢,但見兩扇大門驀地打開,其中書卷之氣撲麵而來。施文絕便看見屋裏到處都是書,少說也有千冊之多,東一堆、西一摞,看著亂七八糟,卻竟是擺著陣勢,隻是這陣勢擺開來,屋裏便沒了落腳之地,既沒有桌子、也放不下椅子,除了亂七八糟的書堆,隻剩一張簡陋的木床。

那咳嗽得仿佛便要死了一般的人正伏在床上不住地咳,即使紀漢佛破門而入他也沒太大反應:“咳咳……咳咳咳……”咳得雖然急促,卻越來越是有氣無力,漸漸地根本連氣都喘不過來一般。

紀漢佛眉頭一皺,伸指點了那人背後七處穴道。七處穴道一點,體內便有暖流帶動真氣運轉,那人緩了口氣,終於有力氣爬了起來,倚在床上看著闖入房中的一群人。這人鬢上花白,容顏憔悴,卻依稀可見當年俊美儀容,正是當年名震江湖的“美諸葛”雲彼丘。

“你怎麽了?”白江鶉終是比較心軟,雲彼丘當年重傷之後一直不好,但他武功底子深厚,倒也從來沒見咳成這樣。門外一名童子怯生生地道:“三……三院主……四院主他……他好幾天不肯吃東西了,藥也不喝,一直……一直就關在房裏。”

紀漢佛默默地看著他:“你這是什麽意思?”

雲彼丘又咳了幾聲,靜靜地看著屋裏大家一雙雙的鞋子,他連紀漢佛都不看:“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圖,是從我屋裏不見的。”

紀漢佛道:“當年那份地圖我們各持一塊,它究竟是如何一起到了你房裏的?”

雲彼丘回答得很幹脆:“今年元宵,百川院上下喝酒大醉那日,我偷的。”

紀漢佛臉上喜怒不形於色:“哦?”

雲彼丘又咳了一聲:“還有……阿泰鎮吉祥紋蓮花樓裏……李蓮花……”

此言一出,屋裏眾人的臉色情不自禁都變了,佛彼白石中有人與角麗譙勾結,此事大家疑心已久,雲彼丘自認其事,眾人並不奇怪,倒是他居然說到了李蓮花身上,卻讓人吃驚不已。施文絕失聲道:“李蓮花?”

“李蓮花是我殺的。”雲彼丘淡淡地道。

施文絕張口結舌,駭然看著他。紀漢佛如此沉穩也幾乎沉不住氣,沉聲喝道:“他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殺他?屍體呢?”

“我與他無冤無仇。”雲彼丘輕輕地道,“我也不知為何要殺他,或許我早已瘋了。”他說這話,神色居然很鎮靜,倒是半點不像發瘋的樣子。

“屍體呢?”紀漢佛終是沉不住氣,厲聲喝道,“屍體呢?”

“屍體?”雲彼丘笑了笑,“我將他的屍體……送給了角麗譙。”他喃喃地道,“你不知道角麗譙一直都很想要他的屍體麽?李蓮花的屍體,是送角麗譙最好的禮物。”

“錚”的一聲,石水拔劍而出,他善用長鞭,那柄劍掛在腰上很久,一直不曾出鞘。上一次出鞘,便是十二年前一劍要殺雲彼丘,事隔十二年,此劍再次出鞘,居然還是要殺雲彼丘。眼見石水拔劍,雲彼丘閉目待死,倒是神色越發鎮定,平靜異常。

“且慢。”

就在石水一劍將出的時候,白江鶉突然道:“這事或許另有隱情,我始終不信彼丘做得出這種事,我相信這十二年他是真心悔悟,何況他泄露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圖、殺害李蓮花等等,對他自己毫無好處……”

“肥鵝,他對角麗譙一往情深,那妖女的好處,就是他的好處。”石水陰測測地道,“為了那妖女,他背叛門主拋棄兄弟,死都不怕,區區一張地圖和一條人命算得上什麽?”

白江鶉連連搖頭:“不對!不對!這事有可疑,老大。”他對紀漢佛瞪了一眼,“能否饒他十日不死?反正彼丘病成這樣,讓他逃也逃不了多遠,地圖泄露乃是大事,如果百川院內還有其他內奸,彼丘隻是代人受過,一旦一劍殺了他,豈非滅了口?”

紀漢佛頷首,淡淡地看著雲彼丘:“嗯。”他語氣沉穩凝重,緩緩地道,“這件事一日不水落石出,你便一日死不了,百川院不是濫殺之地,你也非枉死之人。”

雲彼丘怔怔地聽著,那原本清醒的眼神漸漸顯得迷惑,突然又咳了起來。

“老大。”石水殺氣騰騰,卻很聽紀漢佛的話,紀漢佛既然說不殺,他還劍入鞘,突然道,“他受了傷。”

紀漢佛伸出手掌,按在雲彼丘頂心百會穴,真氣一探,微現詫異之色。白江鶉揮袖扇著風,一旁看著,施文絕卻很好奇:“他受了傷?”

“三經紊亂,九穴不通。”紀漢佛略有驚訝,“好重的內傷。”

屋中幾人麵麵相覷,雲彼丘多年來自閉門中,幾乎足不出戶,卻是何時、在哪裏受了這麽重的傷?打傷他的人是誰?紀漢佛凝視著雲彼丘,這是他多年的兄弟,也是他多年的仇人。

這張憔悴的麵孔之下,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他在隱瞞什麽?又為誰隱瞞?

雲彼丘坐在床上隻是咳嗽和喘息,眾目睽睽,他閉上眼睛隻作不見,仿佛此時此刻,即使石水劍下留人,他也根本不存繼續活下去的指望和期盼。

二   負長劍

“喂……你說他會不會死?”

一個空蕩蕩的屋子,地上釘著四條鐵柱,一張精鋼所製的床,鐵柱之上銬著玄鐵鎖鏈,一直拖到鋼床上,另一端銬住床上那人的四肢。四根鐵柱上鑄有精鐵所製的燈籠,其中燃有燈油,四盞明燈將床上那人映照得纖毫畢現。

 

兩個十二、三歲的童子正在給床上的人換藥,這人已經來了四五天了,一直沒醒,幫主讓他用最好的藥,那價值千金的藥接二連三地用下去,人是沒死,傷口也沒惡化,但也不見得就活得過來。

畢竟是穿胸的傷啊,一劍斷了肋骨又穿了肺髒,換了誰不去半條命?

“噓……你說幫主要救這個人做什麽啊?我來了三年,隻看過幫主殺人,沒看過幫主救人……”紅衣童子是個女娃,悄悄地道,“這人生得挺俊,難道是……難道是……”她自己的臉緋紅。

青衣童子是個男童,情竇未開,卻是不懂:“是什麽?”

紅衣女童扭捏地道:“幫主的心上人。”

青衣童子哈哈一笑,神秘地指了指隔壁:“玉蝶,你錯啦,幫主的心上人在那,那才是幫主的心上人。”

紅衣的玉蝶奇道:“那裏?我知道那裏關著人關了好久啦,一點聲音都沒有,裏麵關著的是誰?”

青衣童子搖搖頭:“我不知道,那個人是幫主親自送進去的,每天吃飯喝水都是幫主親自伺候,肯定是幫主的意中人啦!”他指了指床上這個,“這個都四五天了,半死不活的,幫主連看都不看一眼,肯定不是。”

“但他像個好人……”紅衣女童換完藥,雙手托腮看著床上的人,“你說幫主為什麽不喜歡他呢?”

青衣童子翻了個白眼:“你煩不煩?弄好了就快走,想讓幫主殺了你嗎?”紅衣女童一個哆嗦,收拾了東西,兩人悄悄從屋裏出去,鎖上了門。

鋼床上躺著的人一身紫袍,那以海中異種貝殼之中的汁液染就的紫色燦若雲霞,紫色緞麵光澤細膩,顯而易見不是這人原本的衣裳。那人睡了幾日,或許是靈丹妙藥吃得太多,臉色原本有些暗黃,此時氣色卻是頗好,他原本眉目文雅,雙眼一閉又不能見那茫然之色,難怪紅衣女童癡癡地說他生得挺俊。

兩個童子出去之後,床上的人慢慢睜開眼睛,微微張開嘴,肺髒重傷,喉頭悶的全是血塊,卻是咳不出來,睜開眼睛之後眼前一片漆黑,過了良久才看到些許顏色,眼前那團漂浮的黑影在扭曲著形狀,忽大忽小,煙似的飄動。

他疲倦地閉上眼睛,看著那團影子不住晃動,看不了多久眼睛便很酸澀了,還不如不看,唯一的好處是當那影子不再死死霸住他視覺的中心,當黑影扭曲著閃向邊角的時候,他還可以看見東西。

四肢被鎖,重傷瀕死。如果不是落在角大幫主手裏,他大約早已被拖去喂狗,化為一堆白骨了。角麗譙要救他,不是因為他是李蓮花,而是因為他是李相夷。李蓮花是死是活無關緊要,而李相夷是死是活——那是足以撼動江湖局勢的籌碼。

他看著木色凝重的屋梁,可以想象角麗譙救活他以後,用他要挾四顧門和百川院,自此橫行無忌,四顧門與百川院礙於李相夷偌大名聲,隻怕不得不屈從……而那該死而不死的李相夷也將獲得千秋罵名。

李蓮花閉了會眼睛,睜開眼睛時啞然失笑,若是當年……隻怕早已自絕經脈,絕不讓角麗譙有此辱人的機會。

若是當年……若是當年……或許彼丘一劍刺來的時候,他便已殺了他。他歎了口氣,幸好不是當年。

或許是怕他早死,又或者根本不把他這點武功放在眼裏,角麗譙並沒有廢他武功。李蓮花揚州慢的心法尚在,隻是他原本三焦經脈受損,這次被彼丘一劍傷及手太陰肺經,真氣運轉分外不順,過了半晌,他終是把悶在咽喉的血塊吐了出來,這一吐一發不可收拾,逼得他坐起身來,將肺裏的淤血吐了個幹淨。但見身上那件不知從何處來的紫袍上淋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紅血跡,觸目驚心,浴血滿身一般。

既然角麗譙不想讓他死,李蓮花吐出淤血,調息片刻,揮動手臂上的鐵鏈敲擊鋼床,頓時隻聽“當當當當”之聲不絕於耳。

那兩個小童耳聽“當當當當”之聲,嚇了一大跳,急忙奔回房內,隻見方才還昏迷不醒的人坐在床上,那身紫袍已被揉成一團丟在地上,他裸露著大半個身子,用手腕銬的鐵鐐“當當當”地敲著鋼床。

紅衣女童一邁入屋內,隻見那人對她露出一個歉然卻溫和的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抬起手指在空中虛劃“茶”。她恍然這人肺髒受傷,中氣不足,外加咽喉有損,說不得話,見他劃出一個“茶”字,忙忙地奔去倒茶。

青衣童子見他突然醒了過來,倒是稀奇:“你怎麽把衣服扔了?這件紫袍是幫主賞你的,說是收了很多年的東西呢,怎麽被你弄成這樣了?”他奔到屋角撿起那件衣服,隻見衣服上都是血跡,嚇了一跳。

“髒了。”李蓮花比劃,“要新的。”

新的?青衣童子悻悻然,這半死不活的還挺挑剔,剛醒過來一會要喝茶,一會要新衣服,“沒新的,幫主隻給了這麽一件,愛穿不穿隨便你。”

李蓮花比劃:“冷。”

青衣童子指著床上的薄被:“有被子。”

李蓮花堅持比劃:“醜。”

青衣童子氣結,差點伸出手也跟著他比劃起來,幸好及時忍住,記起來自己還會說話,罵道:“關在牢裏還有什麽醜不醜的?你當你穿了衣服就俊俏得緊嗎?”

這時紅衣女童已端了杯茶進來,李蓮花昏迷多日,好不容易醒來,她興奮得很。不料茶一端來,李蓮花一抬手掀翻那杯茶,繼續比劃:“新衣服。”

紅衣女童目瞪口呆,青衣童子越發氣結:“你——”

李蓮花溫文爾雅地微笑,比劃:“衣——”那個“服”字還沒比劃出來,青衣童子暴怒,換了是別人他早就拳腳相加了,奈何眼前這個人半死不活隻剩一口氣,還是自己辛辛苦苦救回來的,忍了又忍,“玉蝶,去給他弄件衣服來。”

紅衣女童玉蝶聞言又奔了出去,倒是高興得很:“我再去給他倒杯茶。”

青衣童子越發氣苦,怒喝道:“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容得你如此囂張?若不是看在幫主對你好的份上,我早就一刀砍了你!”

李蓮花將那薄被斯斯文文卷在身上,方才他吐出淤血之時也很是小心,薄被甚是幹淨,並未染上血跡,他將被子卷好,方才微笑著對他比劃出一連串的字符。可惜青衣童子年紀甚小,記性既是不佳,悟性也是不高,瞪眼看他比劃良久,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麽,瞠目以對。李蓮花見他瞠目不知其所以然,微笑得越發愉快,越發對著他頗有耐心地比比劃劃,然則青衣童子牢牢盯著他那手指比劃來比劃去,便是渾然不解他在說些什麽。

於是李蓮花的心情越發愉快了。

 

玉蝶此時端了一杯新的熱茶進來,手臂上搭了一件深黛色的長袍,這衣裳卻是舊的。李蓮花眼見此衣,滿臉讚歎,對著那衣服又比劃出許多字來。玉蝶滿臉茫然,與青衣童子麵麵相覷,輕聲問:“青術,他在說什麽?”

青衣童子兩眼望天:“鬼知道他在說什麽,這人的腦子多半有些問題。”

玉蝶將衣服遞給李蓮花,李蓮花端過那杯熱茶,終是喝了一口,對著玉蝶比劃出兩個字“多謝”。

玉蝶嫣然一笑,小小年紀已頗有風情。李蓮花肺脈受損,不敢立即咽下熱茶,便含在口中,玉蝶遞上一方巾帕,李蓮花順從地漱了漱口,第一口熱茶吐在巾帕之中,但見全是血色。

漱口之後,玉蝶又送來稀粥,角麗譙既然一時不想要他死,李蓮花便在這牢籠之內大搖大擺地養傷,要喝茶便喝茶,要吃肉便吃肉,仗著不能說話,一雙手比劃得兩個孩童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差遣得水裏來火裏去,但凡李蓮花想要的,無一不能沒有。

如此折騰了十二、三日後,李蓮花的傷勢終於好些,玉蝶和青術對他已然很熟,深知這位文雅溫柔的公子哥很是可怕,對他的話頗有些不敢不從的味兒——莫說別的,隻李蓮花那招“半夜鐵鐐慢敲床”他們便難以消受,更不必說李蓮花還有什麽不必出聲便能一哭二鬧三上吊之類的奇思妙想,委實讓兩個孩子難以招架。

而這十二、三日過後,角麗譙終是踏進了這間監牢。

角大幫主依然貌若天仙,縱使穿了身藕色衣裙,發上不見半點珠玉,那也是傾城之色。李蓮花含笑看著她,這麽多年來,踏遍大江南北,西域荒漠,當真從未見過有人比她更美,無論這張皮相之下究竟如何,看著美人總是件好事。

角麗譙一頭烏絲鬆鬆挽了個斜髻,隻用一根帶子係著,那柔軟的發絲宛若她微微一動便會鬆開,見了便讓人想動手去幫她挽上一下。她穿著雙軟緞鞋子,走起路來沒半點聲息,打扮得就像個小丫頭,絲毫看不出她已年過三十。隻見她輕盈地走了進來,玉蝶和青術便退了下去,她一走進來便笑盈盈地看著李蓮花。

李蓮花微笑,突然開口道:“角大幫主駐顏有術,還是如此年輕貌美,猶如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已過了十二、三日,他的喉嚨早已好了,隻是實心眼的玉蝶小姑娘和青術小娃兒若是聽見,隻怕又要氣煞。

角麗譙半點不覺驚訝,嫣然一笑:“在劉可和家裏,我那一刀如何?”

“堪稱驚世駭俗,連楊昀春都很佩服。”李蓮花那是真心讚美。

角麗譙越發嫣然:“看來我這十年苦練武功,確有進步,倒是李門主大大地退步了。”

李蓮花微微一笑,這句話他卻不答。角麗譙歎息一聲,他不說話,她卻明白他為何不答——縱然角麗譙十年苦練,所修一刀驚世駭俗,那也不過堪堪與李蓮花一劍打成平手。

隻是李蓮花,卻不是李相夷,那句“李門主大大地退步了”不知是諷刺了誰。角麗譙心眼靈活,明白過來也不生氣,仍是言笑晏晏:“李門主當年何等威風,小女子怕得很,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與李門主打成平手。”她明眸流轉,將李蓮花上上下下細看了一遍,又歎道,“不過李門主終歸是李門主,小女子實在想象不出你是如何將自己弄成這番模樣……這些年來,你吃了多少苦?”

“我吃了多少苦、喝了多少蜜、用了多少鹽多少米之類……隻怕角大幫主的探子數得比我清楚。”李蓮花柔聲道,“這些年來,你何嚐不是受苦了?”

角麗譙一怔,秀眉微蹙,凝神看著李蓮花,李蓮花眉目溫和,並無諷刺之意。她這一生還從未聽人說過“你何嚐不是受苦了”這種話,倒是大為奇怪:“我?”

李蓮花點頭,角麗譙凝視著他,那嬌俏動人的神色突地收了起來,改了口氣:“我不殺你,料想你心裏清楚是為了什麽?”

李蓮花頷首,角麗譙看著他,也看著他四肢的鐵鐐:“這張床以精鋼所製,鐵鏈是千年玄鐵,你是聰明人,我想你也該知道尋死不易,我會派人看著你。”

李蓮花微微一笑,答非所問:“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角麗譙眉頭仍是蹙著,她素來愛笑,這般神色極是少見。

“你與劉可和合謀殺人,劉可和是為了劉家,你又是為了什麽?”李蓮花握住一節鐵鐐,輕輕往上一拋,數節鐵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抬手接住,“你在宮中住了多少時日?清涼雨是你的手下,盜取‘少師’對‘誓首’?為了什麽?逼宮?”

角麗譙緩緩地道:“不錯。”她麵罩寒霜,冷漠起來的樣子當真皎若冰雪,“我想殺誰便殺誰,向來如此。”

李蓮花又道:“你想做皇帝?”角麗譙紅唇抿著,居然一言不發。

李蓮花笑了笑,十來天不曾說話,一下說了這許多他也有些累了,慢慢地道:“四顧門、百川院,什麽肖紫衿、傅衡陽、紀漢佛、雲彼丘等等,都不是你的對手,老至武當前輩黃七少至少林寺第十八代的俊俏小和尚統統拜倒你石榴裙下,你想在江湖中如何興風作浪便如何興風作浪——你不是做不到,隻是厭了——所以,想要做皇帝了?”

角麗譙秀眉越蹙越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李蓮花本不想再說,見她如此眼色,卻仿若等著他說個幹淨,於是換了口氣,緩緩說了下去:“你到了皇宮,見了劉可和——或許你本想直接殺了皇帝,取而代之——但朝廷不是江湖,即便你將皇帝殺上十次,百官也不可能認你……所以你必須想個辦法。”

李蓮花溫柔地看著角麗譙,“這個時候,皇上招魯方等人入宮,你在劉可和身邊,從他古怪的舉動中發現——皇上其實不是太祖皇帝的血脈。偌大的秘密被你得知,你便知道你不必殺人,便可以做皇帝——”他望著角麗譙,“你可以拿這天大的機密做把柄,威脅當今皇上做你的傀儡。”

角麗譙淡淡地看著他,就如看著她自己,也如看著一個極其陌生的怪物。

李蓮花又道:“你一直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做事之前必求周全,確保自己全無破綻——你手裏有皇帝的把柄,也必要不可撼動的實力,他才可能屈從。皇上有‘禦賜天龍’楊昀春,那絕非易與之輩,而你呢?”他微笑了,“你卻把笛飛聲弄丟了。”

角麗譙那嚴若寒霜的臉色至此方才真的變了:“你——”她目中乍然掠過一抹殺機,揚起手來,就待一掌拍落。

李蓮花看著她的手掌,仿佛看得有趣得很,接著道:“若是笛飛聲尚在,兩個楊昀春也不在話下,你卻讓清涼雨去盜劍——盜‘少師’隻能對‘誓首’——莫非這逼宮篡位之事,你幫中那群牛鬼蛇神其實是不支持的,隻有你一人任性發瘋不成?你伏在劉可和家中偷襲楊昀春,那一刀當真風光霽月,美得很,可惜便是殺他不死。”他當真十分溫柔地看著角麗譙,“清涼雨說要救人,他是要救你,他不想你死在楊昀春劍下——劉可和在清涼雨身上放極樂塔的紙條——他是提醒你,他要你閉嘴。”

李蓮花柔聲道:“你真是瘋了。”

角麗譙揚在半空的手掌緩緩收了回來,眼裏自充滿殺意漸漸變得有些瑩瑩:“說這許多話,想這許多事,你不累嗎?”她輕輕地道,“你可知道,我太祖婆婆是熙成帝的妃子,我想做皇帝……有什麽不對?”她一字一字地道,“他們蕭家搶了我王家的江山,我搶回來有什麽不對?”

李蓮花看了她好一會兒,並不答她那“有什麽不對”,倒是突然問:“你要當皇帝,那笛飛聲呢?”他好奇地看著角麗譙,“莫非……你要他當皇後?”

角麗譙驀地呆住,怔怔地看著李蓮花,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你若要讓笛飛聲做了皇後,說不準你要奪江山這件事便有許多人支持……”

角麗譙俏臉刹那一片蒼白,突然又漲得通紅,過了一陣緩緩籲出口氣,她淺淺地笑了起來,仿若終是回過了神,嫣然道:“和你說話真是險了,你看我一個不小心便被你套了這許多事出來。”頓了一頓,她伸手輕輕在李蓮花臉上磨蹭了兩下,歎道,“你傷得這般厲害,皮膚還是這般好,羨煞多少女人……我若是要娶個皇後,也當娶你才是。”

角麗譙又是略略一頓,她笑靨如花綻放:“莫說什麽皇後不皇後了,既然沒殺成楊昀春,極樂塔的事又被不少人知道了,做皇帝的事就此揭過,我收手了。”

“那稱霸江湖的事,你什麽時候收手?”李蓮花歎道,“你連皇帝都不想做了,稱霸江湖有什麽意思?”

 

角麗譙嫣然看著他,輕飄飄的衣袖揮了揮:“我又不是為我自己稱霸江湖,稱霸江湖是無趣,不過……”她淺淺地笑,她這般淺淺地笑比那風流宛轉千嬌百媚的笑要動人多了,“有些人,注定便是要稱霸江湖的。”

李蓮花歎道:“你為他稱霸江湖,他卻不要你。”

角麗譙美目流轉,言笑晏晏地道:“等我稱霸江湖,必要將你四肢都切了下來,弄瞎你的眼睛,刺聾你的耳朵,將你關在竹籠之中,然後每日從你身上刮下一塊肉來吃。”

“和角大幫主一談,果是如沐春風,莫怪許多江湖俊彥趨之若鶩,求之若渴。”李蓮花卻微笑道,“歡喜傷心,失落孤獨,姿態都是動人。”

角麗譙終有些笑不下去,她在男人麵前無往不利,偏生笛飛聲李蓮花都是她的克星。一個冷心冷麵,無情無義;一個文不對題,胡言亂語。跺了跺腳,她想起一事,瞟了李蓮花一眼,盈盈地道:“比起你來,雲彼丘要討人喜歡多了。”說了這句話,她咬著那小狐狸一般的紅唇,心情頗好地飄然而去。

雲彼丘……

李蓮花看著她飄然而去,眉頭皺了起來。

角麗譙走後,玉蝶和青術即刻回來,玉蝶還端了一盤子傷藥,眼見李蓮花毫發無傷,她呆了一呆,手裏本來端得還挺穩,突然間叮叮當當發起抖來,比見了鬼還驚恐。

李蓮花對她露齒一笑:“茶。”

玉蝶從來沒聽他說過話,驀地聽他說出一個字來,“啊”的大叫一聲,端著那些傷藥轉身就跑。李蓮花忍不住大笑,青術臉色慘白,這還是第一個和幫主密談之後毫發無傷的人,一般……一般來說……和幫主密談過的人不是斷手斷腳,就是眼瞎耳聾,再輕也要落個遍體鱗傷,這人居然言笑自若,還突然……突然說起話來了。

眼見兩個孩子嚇得魂不附體,李蓮花溫文爾雅地微笑,又道:“茶。”

李蓮花喝茶,不挑剔茶葉是何種名品,也不挑剔煮茶的水是來自何種名山大川,他什麽都喝。青術在心裏暗忖,基本上隻要是杯水,隻要敢告訴他那是杯茶,他都會欣然喝下去,不過他雖然想了很久,卻一直沒這個膽子。

玉蝶從門外探出個頭來,戰戰兢兢地端了杯茶進來,雖然李蓮花不挑剔,但是她還是老老實實泡了上等的茶葉。李蓮花喝了口茶,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微笑問:“那裏頭住的是誰?”

青術勃然大怒,這個人和幫主說過話以後還活著就很奇怪了,居然還越來越端出個主人的樣子來了:“你閉嘴!乖乖地坐回床上去,等幫主說你沒用了,我馬上就殺了你!”

李蓮花道:“角姑娘和我相識十幾年,十幾年前你還未出生……”

青術怒道:“胡說!我已經十三歲了!”

李蓮花悠悠地道:“可是我與角姑娘已經相識十四年了。”

青術的臉漲得通紅:“那……那又怎麽樣?幫主想殺誰就殺誰,就算是笛飛聲那也是——”他的話戛然而止,臉色“唰”地一下慘白,已知自己說錯了話。

斜眼偷偷看讓他說錯話的人,李蓮花原本微笑得很愉快,突然不笑了。這個無賴居然心情不好了?青術大為奇怪,與玉蝶麵麵相覷,按常理這人知道了幫主和笛飛聲鬧翻,心情應該很好才對,他怎麽突然不高興起來了?

李蓮花歎了口氣:“她把笛飛聲怎麽樣了?”

青術和玉蝶不約而同一起搖頭,李蓮花問道:“在你們心中,笛飛聲是怎樣的人?”

一片寂靜。

過了良久,玉蝶才輕聲細氣地道:“笛叔叔是天下第一……”她的目中有灼灼光華,細細地道,“我……我……”

李蓮花微眯起眼睛,微笑道:“怎麽?”

玉蝶默然半晌,輕聲道:“見過笛叔叔以後,就不想嫁人了。”

李蓮花奇道:“為什麽?”

玉蝶道:“因為見了笛叔叔以後,別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李蓮花指著自己的鼻子:“包括我?”

玉蝶怔了一怔,迷惑地看著他,看了很久之後,點了點頭。李蓮花和青術麵麵相覷,青術本不想說話,終於忍不住“哼”了一聲:“他哪有這麽好……你沒見過他殺人的樣子……”

玉蝶輕聲道:“他就算殺人也比別人光明正大。”

青術又“哼”了一聲:“胡亂殺人就是胡亂殺人,有什麽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

玉蝶怒道:“你根本不懂笛叔叔!”

青術尖叫:“我為什麽要懂?他又不把我們這種人當人看,他隨隨便便一揮手就能殺三五個我們,你又不是沒有見過!他殺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這種人有什麽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了?”

玉蝶大怒:“像你這種人,就是被殺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青術氣得臉色發青,“唰”的一聲拔出劍來,一劍向她刺去。

“喂喂……”李蓮花連聲道,“喂喂喂……”

一旁玉蝶也拔出劍來,叮叮當當兩個娃兒打在一起,目露凶光,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但見青術這一劍刺來,玉蝶橫劍相擋,心裏盤算要如何狠狠地在他身上戳一個透明的窟窿出來,眼前隻見有東西一亮——“叮”——的一聲響,自己手中劍和青術手中劍一起斬到了一樣東西上。

那東西精光閃亮,眼熟得很,正是銬著李蓮花的玄鐵鎖鏈。鎖鏈上力道柔和,兩人一劍斬落,劍上力道就如泥沙入海,竟是消失無蹤,接著全身力道也像被化去一般,突然間使不出半點力氣。

兩人一起摔倒,心裏驚駭絕倫,摔倒之後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隻聽頭頂有人歎了口氣,輕聲道:“笛飛聲是天下第一也好,是草菅人命也罷,是男人中的男人也好,就算他是男人中的女人……那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兩人都覺被人輕輕揉了揉頭頂,就像待那尋常的十二、三歲的孩童,那人柔聲道,“有什麽值得以命相搏?傻孩子。”

那聲音很柔和,青術卻聽得怒從心起,他要如何便如何,輪得到誰來教訓麽?他嘴裏說不出來,那人卻如知曉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頭,也沒多說什麽,青術心中那無名火卻莫名地熄了。

青術想到他才十三歲,卻已經很久沒有人當他是個孩子。沒有人像這個人這樣……因為他是個孩子,所以理所當然地覺得他可以犯錯,犯錯後又可以被原諒,然後真心實意地覺得那沒什麽大不了。他突然覺得很難過……

青術摔下去的角度不大好,讓他看不到李蓮花。但玉蝶卻是仰天摔倒的,她將李蓮花看得很清楚,如果青術看得到她,便會看到她一臉驚駭,如果她能說話,她一定在尖叫。

李蓮花從床上站了起來,他先下到右手邊那鐵柱旁,玄鐵鏈無法斬斷,他原來的灰色衣裳裏有劍,有一柄削鐵如泥的軟劍,叫做吻頸。但那衣服不在這裏,李相夷的長劍“少師”、軟劍“吻頸”聞名天下,角麗譙豈能不知?她在那劍下吃了不少虧,早就把它收了起來。

失了神兵利器,他斬不斷玄鐵鏈,角麗譙斷定他逃不了,於是沒有廢了他的武功。

當然她也是怕李蓮花隻剩下這三兩分“揚州慢”的根基護身,一旦廢了他的武功,隻怕李蓮花活不到她要用他的時候。

玉蝶這個時候就看著李蓮花站在那鐵柱旁,既然玄鐵鏈斬不斷,他便伸手去搖晃那釘在地上的鐵柱。玄鐵鏈刀劍難傷,難以鍛造,故而無法與鐵柱融為一體,隻能銬在鐵柱上。那鐵柱釘在地上,卻並非深入地下十丈八丈,這屋下的泥土也非什麽神沙神泥,眼見李蓮花這麽搖上幾搖,運上真力用力一提,“咯咯”連響,地上青磚崩裂,那根鐵柱就這麽被他拔了出來。

這似乎沒有花他多少力氣,於是玉蝶眼睜睜看著他動手去搖晃另一根鐵柱,不過兩柱香功夫,他就把四根鐵柱一起拔出,順手把玄鐵鏈從鐵柱底下都捋了出來。她的眼神變得很絕望——玄鐵鏈脫離鐵柱,便再也困不住這人,而這人一旦跑了,角麗譙一定會要了她的命。

卻見這人將玄鐵鏈從鐵柱上脫下以後,順手將那鎖鏈繞在身上,他也不急著逃走,居然還斯斯文文地整好衣裳,還給自己倒了杯茶,細細喝完,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出去的時候居然還一本正經地關上了門。這屋子的大門外是一條很長的走廊,十分陰暗,十數丈內沒有半個燈籠,卻依稀可見走廊一側有七八個房間。走廊外是一汪碧水,水色澄淨,卻不見水裏常見的鯉魚,顯而易見,以角麗譙一貫的喜好,這池子裏烏龜鯉魚多半是難以活命,即便是鱷魚毒蟲也隻是馬馬虎虎。

不見半個正經守衛。這必是個極端隱秘的禁地,角麗譙竟不相信任何人。看青術和玉蝶的模樣,他們隻怕很少——甚至沒有從這裏出去過——所以還保有些許天真。

他輕輕地走向隔壁,他心裏有個猜測,而他並不怎麽想證實那個猜測。“咯”的兩聲脆響,他並沒有與那門上千錘百煉的銅鎖過不去,倒是把隔壁屋大門與牆的兩處銷板給拆了,於是那左邊一扇門硬生生被他抬了下來。

屋裏也點著燈,隻是不如他屋裏四盞明燈的亮堂。李蓮花往裏望去,然後嚇了一大跳……

三   劍鳴彈作長歌

那是個一丈方圓的小屋,屋裏縱橫懸掛著大小不一的鎖鏈,鎖鏈上掛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刀具,地上血跡的汙漬已讓原先青磚的色澤無跡可尋。

屋裏懸掛著一個人,那人琵琶骨被鐵鏈穿過,高高吊在半空,全身赤裸,身上倒是沒見什麽傷痕,但讓李蓮花嚇了一大跳的,是這個人身上生有許多古怪的肉瘤,或大或小,或圓或扁,看來觸目驚心,十分可怖。李蓮花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但既然已經看了,便隻好也看到底,於是他又看了一眼。

然後他就隻好對著屋裏這人笑了一笑。那被掛在半空,渾身赤裸,血跡遍布,還生有許多肉瘤的人麵容清俊,雙眉斜飛,即使淪落到這般境地在他臉上也淡淡的,看不出什麽來,那人目中光芒尚在,卻是笛飛聲。

李蓮花認出他是笛飛聲,仰著頭對他這等姿態著實欣賞了好一陣子。笛飛聲淡淡地任他看,麵上坦然自若,雖然淪落至此,卻是半點不落下風。

李蓮花看了一陣,笛飛聲等著他冷嘲熱諷,卻聽他奇道:“你身上生得這許多肉瘤,穿著衣服的時候,卻把它們收到哪裏去了?”

笛飛聲淡淡地道:“你的脾性果是變了很多。”

李蓮花歉然道:“那個……一時之間,我隻想到這個……”他走進屋裏,順手帶上大門,歎了口氣,“你怎會在這裏?”

笛飛聲吊在上頭,琵琶骨上的傷口已經潰爛,渾身生著古怪的肉瘤,那些就如根本不是他的身體一般,他根本不屑一顧,隻淡淡地道:“不勞費心。”

李蓮花在屋裏東張西望,他手上纏著鎖鏈,腳踝上也拖著鎖鏈,行動本已不易,要攀爬更加困難,他卻還是尋了兩張凳子疊將起來,爬上去將笛飛聲解了下來。

笛飛聲渾身穴道受製,琵琶骨洞穿,真氣難行,李蓮花將他解了下來,他便如一具屍體一般僵直躺在地下,過了一會兒,他語氣平淡地道:“今*****不殺我,來日我還是要殺你、要殺方多病、肖紫衿、紀漢佛等等一幹人。”

李蓮花也不知有沒聽見他的話,他為他取下穿過琵琶骨的鎖鏈,突地爬了起來,滿屋子翻找東西,好半天才從屋角尋出一件血淋淋的舊衣,也不知是誰穿過的,忙忙地給他套在身上。笛飛聲撂下狠話,卻見他手拿著一塊破布發呆,劍眉皺起:“你在做什麽?”

“啊?”李蓮花被他嚇了一跳,本能地道,“我在想哪裏有水可以幫你洗個澡……呃……”他幹笑一聲,“我萬萬不是嫌你臭。”

笛飛聲淡淡地道:“生死未卜,你倒是有閑情逸致。”

李蓮花用那破布給他擦去傷口處的膿血,正色道:“這破布要是有毒,隻能說菩薩那個……不大怎麽你……絕不是我要害你。”

笛飛聲閉目,又是淡淡地道:“笛飛聲生平不知感激為何物。”

李蓮花又道:“你餓不餓?”

笛飛聲閉嘴了。他根本不該開口,這人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說話”,他根本是自說自話。

然而這自說自話的人很快把他弄得幹淨起來,居然用手臂上的玄鐵鏈將他綁在背上,就這麽背了出去。半個時辰之後,浮煙嫋嫋,水色如玉。

笛飛聲躺在一處水溫適宜的溫泉之中,看著微微泛泡的泉湧慢慢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色。他漠然看著不遠處的一人——那人和他一樣泡在溫泉之中,不同的是他忙得很。忙著洗衣服、洗頭發、洗那玄鐵鎖鏈。半個時辰功夫,李蓮花背著笛飛聲繞著角麗譙這處隱秘牢獄轉了一大圈,發現這裏竟是個絕地。

這是一座山崖的頂端,角麗譙在山頂上蓋了個莊園,莊園裏挖了個池塘,據說池塘裏養滿吸血毒蟲,連半條魚也沒有。此處山崖筆直向下削落,百丈高度全無落腳之所,縱使是有什麽少林寺一葦渡江或是武當派乘萍渡水之類的絕妙輕功也是渡之無能。

角麗譙是使用一種輕巧的銀絲掛鉤借力上來的,她手中有方便之物,上來下去容易,旁人既無這專門之物,又無絕頂輕功,到了此處自然隻有摔死的份。

李蓮花和笛飛聲卻好運得很,角麗譙被李蓮花一激,拂袖而去,不願再留在山頂,即刻下山去了。這山莊之內無人,隻有玉蝶和青術以及另外十幾個丫鬟書童,莊園外機關遍布,魚龍牛馬幫有“金鳳玉笛”等三十三高手守在山巔各個死角,借以地利機關,的確是固若金湯。

但李蓮花和笛飛聲卻沒有闖出去。事實上李蓮花背著笛飛聲,在廚房裏捉了一個小丫鬟,問清楚角麗譙的房屋在哪裏,順手從廚房裏盜了一籃子酒菜,然後把小丫鬟綁起來藏進米缸,兩人就鑽進了角麗譙的屋裏。

出乎意料的是這屋裏居然有個不大不小的溫泉池。此山如此之高,山頂居然有個溫泉,李蓮花嘖嘖稱奇,對角麗譙將溫泉蓋進自己屋裏這事大為讚賞,然後他便將笛飛聲扔了下去,自己也跳進去洗澡。

角麗譙為自己修建的屋子很大,溫泉池子在房屋東南一角,西南角上卻有數排書櫥,上麵排滿詩書,還有瑤琴一具,抹拭得十分幹淨,就宛若當真有婉約女子日日撫琴一般。桌為檀木桌,椅為梨花椅,文房四寶,琴棋書畫具備,倒和那翰林學士家的才女閨房一般模樣。

笛飛聲對角麗譙的房屋不感興趣,隻淡淡地看著那一絲一縷自自己身上化開的血。李蓮花將他自己全身洗了一遍,濕淋淋地爬起來,便到書櫥那去看。笛飛聲閉上眼睛,潛運內力,他雖然中毒頗深,琵琶骨上傷勢嚴重,但功力尚在。

方才李蓮花幫他解了穴道,數月以來不能運轉的內力一點一滴開始聚合,隻是悲風白楊心法剛猛狂烈,不宜療傷,他中毒太深,若是強提真氣,非髒腑崩裂不可。角麗譙對他太過了解,這才放心將他吊在屋中,拿準他無法自行療傷。

李蓮花自書櫥上搬下許多書來,饒有興致地趴在桌上看書。笛飛聲並不看他,卻也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溫泉泉水湧動,十分溫暖,感覺到溫暖的時候,他突然恍惚了一下。

笛飛聲記起了李相夷,他依稀記得這個人當年在揚州城與袖月樓花魁下棋,輸一局對一句詩,結果連輸三十六局,以胭脂為墨在牆上書下《劫世累姻緣歌》三十六句。

“哈——”背後那人打了個哈欠,伏在桌上睡眼惺忪地問,“你餓不餓?”

笛飛聲不答,過了一會,他淡淡地問:“你現在還提劍麽?”

“哈?”李蓮花朦朧地道,“你不知道別人問你‘你餓不餓?’的意思,就是說‘我已經餓了,你要不要一起吃飯’的意思……”他從椅上下來,從剛才自廚房裏順手牽羊來的籃子裏取出兩三個碟子,那碟子裏是做好的涼菜,又摸出兩壺小酒,微笑道,“你餓不餓?”

笛飛聲確是餓了。

“嘩啦”一聲,他從水裏出來,盤膝坐在李蓮花身旁,渾身的水灑了一地。李蓮花手忙腳亂地救起那幾碟涼菜,喃喃地道:“你這人忒粗魯野蠻了吧……”笛飛聲坐了下來,提起一壺酒喝了一口,李蓮花居然還順手牽羊地偷了兩付筷子,他夾起碟中一塊雞肉便吃。

“喂,角麗譙不是對你死心塌地,怎麽把你弄成了這副模樣?”李蓮花抱著一碟雞爪慢吞吞地啃著,小口小口地喝酒,“你這渾身肉瘤,看來倒也可怕得很。隻不過‘笛飛聲’三字用來嚇人已是足夠,何況你嚇人之時多半又不脫衣,弄這一身肉瘤做什麽?”

笛飛聲“嘿”了一聲,李蓮花本以為他不會說話,卻聽他道:“她要逼宮。”

李蓮花叼著半根雞爪,含含糊糊地道:“我知道,她要做皇帝,要你做皇後……”

笛飛聲一怔,冷笑一聲:“她說她唾手可得天下,要請我上座。”

李蓮花“哎呀”一聲,很是失望:“原來她不是想娶你做皇後,是想你娶她做皇後。”

笛飛聲冷冷地道:“要朝要野,為帝為王,即使笛飛聲有意為之,也當親手所得,何必假手婦人女子?”

李蓮花“嗯”了一聲:“所以她就把你弄成這副模樣?”

笛飛聲笑了笑:“她說要每日從我身上挖下一塊肉來。”

李蓮花恍然大悟:“她要每日從你身上挖下一塊肉來解恨,又怕你身上肉不夠多,挖得三兩下便死,所以在你身上下些毒藥,讓你長出一身肉瘤來,她好日日來挖。”笛飛聲喝酒,那便是默認。

“角大幫主果真是奇思妙想。”李蓮花吃了幾根雞爪,斜睇著笛飛聲,“這種毒藥定有解藥,她愛你愛到發狂,萬萬不會給你下無藥可救的東西,何況這些肉瘤難看得很,她看得多了,隻怕也是不舒服。”笛飛聲淡漠喝酒,不以為意。

兩人之間,自此無話可說。十四年前,未曾想過此生有對坐喝酒的一日;十四年前,他未曾想過自己有棄劍而去的一日;十四年前,他未曾想過自己有渾身肉瘤的一日。

此處本是山巔,窗外雲霧飄渺,湯湯山巒連綿起伏,十分蒼翠,卻有九分蕭索。兩人對坐飲酒,四下漸漸暗去,月過千山,映照了窗內一地白雪。

“今日……”

“當年……”

兩人突地一起開口,又一起閉嘴,笛飛聲眉宇間神色似微微一緩,又笑了笑:“今日如何?”

李蓮花道:“今日之後,你打算如何?”

笛飛聲繼續喝酒,又是笑了一笑:“殺你。”

李蓮花苦笑,不知不覺也喝了一口酒:“當年如何?”

“當年……”笛飛聲頓了一頓,“月色不如今日。”

李蓮花笑了起來,對月舉了舉杯:“當年……當年月色一如今日啊……”他突然極認真地問,“除了殺我,你今後就沒半點想法?你不打算再弄個銀鴛盟、鐵鴛盟,或是什麽金鴦教金鳥幫……或者是金盆洗手,開個青樓紅院,娶個老婆什麽的?”

“我為何要娶老婆?”笛飛聲反問。

李蓮花瞠目結舌:“是男人人人都要娶老婆的。”

笛飛聲似是覺得甚是好笑,看了他一眼:“你呢?”

“我老婆不過改嫁而已……”李蓮花不以為意,抬起頭來,突然笑了笑,“十二年前,我答應過他們大家……婉娩出嫁那天,我請大家吃喜糖。那天她嫁了紫衿,我很高興……從那以後,她再也不必受苦了。”他說得有些顛三倒四,笛飛聲並未聽懂,喝完最後一口酒,他淡淡地道:“女人而已。”

李蓮花嗆了口氣:“阿彌陀佛,施主這般作想,隻怕一輩子討不到老婆。”他正色道,“女人,有如嬌梅、如弱柳、如白雪、如碧玉、如浮雲、如清泉、如珍珠等等種種,又或有嬌嗔依人之態、剛健嫵媚之姿、賢良淑德之嫻、知書達理之秀,五顏六色,各不相同。就如你那角大幫主,那等天仙絕色隻怕數百年來隻此一人,怎可把她與眾女一視同仁?單憑她整出你這一身肉瘤,就知她誠然是萬中挑一,與眾不同的奇葩……”

笛飛聲又是笑了一笑:“殺你之後,我便殺她。”

“你為何心心念念非要殺我?”李蓮花歎道,“李相夷已經跳海死了很多年了,我這三腳貓功夫在笛飛聲眼裏不值一提,何苦執著?”

笛飛聲淡淡地道:“李相夷死了,相夷太劍卻未死。”

李蓮花“啊”了一聲,笛飛聲仍是淡淡地道:“橫掃天下易,而斷相夷太劍不易。”

李蓮花歎道:“李相夷若是能從那海底活回來,必會對你這般推崇道一個‘謝’字。”

笛飛聲“哼”了一聲,不再說話,李蓮花剛才從角麗譙桌上翻了不少東西,他略略一掃,卻是許多書信。隻見他拿著那些書信橫看豎看,左傾右側,比劃半天也不知在做什麽。半晌之後,笛飛聲淡淡地問:“你做什麽?”

李蓮花喃喃地道:“我隻是想看信上寫了什麽。”

笛飛聲kan著他的眼睛:“你kan不見?你的眼睛怎麽了?”

李蓮花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我眼前有一團……很大很大的黑影……”他說來心情似乎並不壞,在笛飛聲眼前畫了人頭大小的一圈,還一本正經地不斷修正那個圈的形狀,喃喃地道:“有些時候我也kan不太清你的臉,它飄來飄去……有時有有時沒有,所以你也不必擔心你在我麵前那個……不穿衣服……”他說了一半,突然聽笛飛聲道:“辛酉三月,草長鶯飛,梨花開似故人,碧茶之約,終是虛無縹緲。”李蓮花“啊”了一聲,但聽笛飛聲翻過一頁紙,淡淡地道:“這一封信隻有一句話,落款是一個‘雲’字。”

李蓮花眨眨眼睛:“那信紙可是最為普通的白宣,信封之上蓋了個飛鳥印信?”

笛飛聲的語調不高不低,既無幸災樂禍之意,也無同情感慨之色:“不錯,這是雲彼丘的字,白江鶉的印信。”

李蓮花歎了口氣:“下一封。”

笛飛聲語氣平淡地念:“辛酉四月,殺左三蕎。姑娘言及之事,當為求之。”這是四月份的信件,五月份的信件打開來,笛飛聲目中泛出一陣奇光,“這是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圖。”

那非但是一張地圖,還是一張標注清晰的詳圖。當年四顧門破金鴛盟,笛飛聲墜海失蹤,其餘眾人或被擒或被殺,由於被擒之人眾多,紀漢佛為免屠殺之嫌,將殺人不多、罪孽不重之人分類關入地牢,若能真心悔改,便可重獲自由。如此一來,許多位高權重的魔頭卻未死,在雙方激戰之時,高手對高手,所殺之人倒是不多。

笛飛聲當時眾多手下便都關在這一百八十八牢之中。第六封書信是雲彼丘向角麗譙細訴相思之苦,文辭華麗婉約,極盡文才。第七封書信是回答角麗譙的問題,答複百川院內有高手多少,新四顧門又有多少弱點等等。第八封書信是對角麗譙的建言……

如此這般下來,這一疊書信二十餘封,信件來往越來越是頻繁,自開始的癡情訴苦,到後來雲彼丘儼然成為角麗譙暗伏在百川院的一名內應,那氣煞傅衡陽的龍王棺之計居然就出自雲彼丘的手筆,貨真價實地成為為角麗譙出謀劃策的軍師。

笛飛聲隻挑信裏重點的幾句來讀,念到最後一封:“李蓮花多疑多智,屢壞大計,當應姑娘之請殺之,勿念。”頓了一頓,“這封信沒有落款。”

李蓮花本來聽得津津有味,聽到“勿念”二字,皺了皺眉頭:“你吃飽了沒?”

笛飛聲身上血衣漸幹,隻是那渾身肉瘤kan來極是可怖,隨手將那疊信件往地上一擲:“你要闖出去?”

李蓮花歎道:“我本想在這裏白吃白喝,不過有些事隻怕等不得。”

“此地天險,闖出不易。”

李蓮花笑笑:“若笛飛聲沒有中毒,天下有何處困得住他?”

笛飛聲縱聲長笑:“你想助我解毒?”

李蓮花的手掌已按到他頭頂百匯,溫顏微笑:“盤膝坐下,閉上眼睛。”

笛飛聲應聲盤膝而坐,背脊挺直,姿態端莊。他竟不懼讓這十數年的宿敵一掌拍上天靈蓋。一掌拍落,“揚州慢”真力透頂而入,刹那貫通十數處穴道,激起笛飛聲體內“悲風白楊”內息交匯。融匯之後兩股真氣並駕齊驅,瞬間再破十九穴道,半身主穴貫通,笛飛聲隻覺心頭一輕,“揚州慢”過穴之後蘊勁猶存,一絲一毫拔去血氣之中侵蝕的毒性,瞬間全身劇痛,身上那些奇形怪狀的肉瘤發出焦黑之色,不住顫抖。

李蓮花真力再催,縱是笛飛聲也不得不承認這等至清至和的內功心法於療傷上有莫大好處,“揚州慢”衝破穴道,激起氣血加速運轉,卻絲毫不傷內腑,並且它破一穴便多一層勁力,融匯的氣血合力再衝第二穴,如此加速運行,真氣過穴勢如破竹,再過片刻,笛飛聲隻覺全身經脈暢通,“悲風白楊”已能運轉自如。

李蓮花微微一笑,放開了手。笛飛聲體內真氣充盈激蕩,“揚州慢”餘勁極強,緩慢發散開去,“悲風白楊”更是剛猛至烈的強勁內力,但聽“噗”的幾聲悶響,笛飛聲身上刹那染滿焦黑發臭的毒血,竟是那些肉瘤承受不住劇毒倒灌,自行炸裂。

笛飛聲站起身來,渾身骨骼咯咯作響,毒血披麵而過,形容本如厲鬼,但他站起,瞬間如一座峰巒巍然而起,自此千秋萬代,俯瞰蒼生。

“走。”笛飛聲功力一複,伸手提起李蓮花,對著麵前的牆壁劈出一掌,但聽轟然一聲巨響,磚石橫飛,他就在那漫天塵土和石牆崩塌的破碎聲中,走出了角麗譙的屋子。

“向東,第三棵大樹後轉。”李蓮花被他提在手裏,心裏不免覺得大大的不妥,然而笛飛聲功力一複,行走如電,要追未免有些……那個不自量力。

笛飛聲應聲而至:“陣法?”

李蓮花道:“剛才彼丘的信裏不是說了,諸處花園可布‘太極魚陣’——前麵第二個石亭向西。”笛飛聲提著他一閃而至,李蓮花又道,“沿曲廊向前,從那芍藥中間穿出。”兩人在花園中三折兩轉,竟未觸動任何機關,很快到了一處懸崖邊上。

此處懸崖地勢險峻,短短青鬆之下便是筆直劃落,甚至往裏傾斜。此時已是深夜,山邊竟無半個守衛,山下隱約可見雲霧翻湧,也不知有多深。笛飛聲絲毫不以為意,縱身躍起,提著李蓮花便向那無盡的深淵墜下。

躍下山崖,雲霧一晃便過,睜開眼來,隻見月色清冷,一切竟是清晰得觸目驚心。山崖上生著極短的鬆樹,卻距離兩人尚有二三丈之遙,並且此處山崖越往下越往裏傾斜,若不及時抓住鬆樹,摔下去非死不可。

李蓮花噤若寒蟬,一動不動,笛飛聲雙眉聳動,吐氣開聲一聲大喝,兩人急墜之勢驀地一緩,笛飛聲一手提著李蓮花,左手單掌揚起,向山崖劈去。古怪的是他分明是一掌劈去,李蓮花卻感身子急劇向山崖靠近,這一掌竟是吸力。

兩人瞬間向山崖撞去,笛飛聲左掌勢出如電,刹那探入山岩,那山岩曆經百年風雨,猶能不壞,在笛飛聲掌下卻如軟泥豆腐一般,“咯啦”一聲,他手掌探入岩壁,兩人墜落的千鈞之勢壓落,隻聽他左臂骨骼咯咯作響,岩壁驟然崩壞,化為沙石碎屑噴湧而下。

李蓮花往後一縮,笛飛聲左掌再探,岩壁再次崩壞,兩人墜落之勢卻已大減,此時兩人墜下已逾數十丈之高,山下隱約可見燈火,山壁上的青鬆也變得挺拔蒼翠,笛飛聲五指再入青鬆,右手抓住李蓮花右臂,隻聽鬆樹枝幹咯咯作響,搖了幾搖,兩人終於止住墜落之勢,掛在樹上。

李蓮花往下一kan,隻見山下燈光點點,居然依稀是一片連綿不絕如皇宮似的亭台樓閣。笛飛聲卻覺李蓮花右臂全是倚仗自己抓持之力掛在半空,他自己居然半點力氣不出,不免略有詫異,卻見那人對著底下東張西望,kan了好一陣子,恍然大悟:“這裏是魚龍牛馬幫的總壇,難怪角麗譙把你我丟在山上半點不怕翻船……”

笛飛聲“嘿”了一聲:“下去,就是‘癡迷殿’。”

“哈?”李蓮花迷茫地kan著腳下,這拔地而起的大山山腳下有一座氣勢雄偉的樓閣,但kan那飛簷走壁,金碧輝煌,和少林寺那大雄寶殿也相差無幾。

笛飛聲說話無喜無怒:“癡迷殿中長年施放異種迷煙,陷入迷煙陣中,人會失去自我,淪為角麗譙的殺人工具。”略略一停,他淡淡地道,“那些從牢裏劫來的人,大都在癡迷殿中。”

“啊?”李蓮花奇道,“她千辛萬苦救回那些人,就放在這裏煉成行屍走肉?”

笛飛聲淡淡地道:“那些人在牢中日久,人心已散,縱然武功蓋世,不能為我所用,不如殺了。”

李蓮花連連搖頭:“不通、不通,所謂徒勞無功、草菅人命、暴虐無仁、白費力氣……啊對了,這裏既然是角麗譙的老巢,想必大路小路你都很熟,要如何出去,那就靠你了。”

笛飛聲麵上泛起一層似笑非笑的異光:“要如何出去,雲彼丘難道沒有告訴你嗎?”

李蓮花大笑,突然一本正經地問:“角麗譙關了你多久?一年?”

笛飛聲並不回答。

“她若不在你身上弄上許多肉瘤,彼丘寫信前來的時候,她多半就不會回信;若你身上沒有這許多肉瘤,即使她將你脫得精光吊起來毒打,遇到要事多半也會與你商量,說不定她根本舍不得折磨你這麽久……”李蓮花歎道,“諸行諸事,皆有因果,若你不當她是個‘女人’,又把她歸為‘而已’,既不承她的情,也不要她的心,甚至連她的人都瞧不上眼,她又怎會在你身上弄上這許多肉瘤……”

“下去吧。”笛飛聲打斷他的話,語氣之中已帶了一絲冷笑,“讓我kankan你那‘美諸葛’癡戀角麗譙十二年,在十二年後,可否還有當年決勝千裏的氣魄。”

李蓮花微笑了,這微笑讓眉眼舒得很開,依稀便有些當年灑脫的神采:“他是他自己的,卻不是我的。”

笛飛聲抓住他手臂,一聲沛然長嘯,直震得青鬆鬆針簌簌而下,岩壁上碎石再度崩落,底下人聲漸起,各色煙花放個不停。笛飛聲便在這喧囂之中,縱身而下。兩人自十數丈上的青鬆躍下,身下是癡迷殿,身在半空便嗅及一股古怪的幽香。

李蓮花捂住鼻子,叫道:“開閘!”

笛飛聲一拳打破殿頂,縱身落地,殿內分放許多鐵牢,關著許多神誌恍惚的黃衣人,笛飛聲屏住氣息,那破爛不堪的衣袖分拂左右,但聽一陣“叮當”脆響,那些鐵牢竟都有幾根鐵柱應聲粉碎,鐵牢中的黃衣人便搖搖晃晃,猶如喪屍一般一一走了出來。

笛飛聲不等李蓮花開聲,踢開癡迷殿的大門,闖了出去,直到花園之中才長長吸了口氣,回過頭來,那些黃衣人有些已搖搖晃晃踏出了大門,不分東南西北地向外走去。

李蓮花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解釋:“雲彼丘給角大幫主設計了這些鐵籠,選用北海寒鐵。北海寒鐵質地堅硬,遠勝凡鐵,然而卻是極脆。將北海寒鐵拉伸做成如此之大的鐵牢已是勉強,受外力剛烈一擊,必然碎裂,角大幫主隻精通琴棋書畫,卻不知道。”

此時那些宛如喪屍的黃衣人已遇上了總壇聞聲趕來的守衛,驚駭之下,雙方已動起手來。這群黃衣人在百川院地牢之中修煉久矣,武功本高,神智混沌,下手更是不知輕重,三下兩下便將守衛打死,引來更多守衛,圍繞癡迷殿便是一場混戰。

李蓮花捂著鼻子,此時他腳已落地,往一棵大樹之後便躲。笛飛聲見他猶如腳底抹油,躲得流暢之極,那閃避之快、隱匿之準、身姿之理所當然無一不堪比一絕世劍招,眼中一動。李蓮花躲了起來,笛飛聲轉過身來,負手站在花園之中,但見身側刀劍相擊,血濺三尺,魚龍牛馬幫已是亂成一團。

就在此時,遠處一棟庭院上空炸起一團極明亮的黃色煙火,顏色樣式與方才所放的全不相同。笛飛聲抬頭一kan,眼角略略收縮,全身氣勢為之驟然一凝。那團煙火炸開,首先便kan見花園中草木搖動,許多機關突然對空空射,劈啪一陣亂響,已是射盡暗器,歪在一旁。

許多樹木、花廊、牆壁上暗門洞開,陣法自行啟動,一陣天搖地動之後,但見整個殿宇群落四處騰起灰煙,竟是陣勢崩塌、機關盡毀!笛飛聲心頭暗驚——這等威勢,非久在幫中、深得角麗譙信任之人做不出來,絕非雲彼丘幾封書信所能造就,難道百川院對魚龍牛馬幫滲入竟是如此之深,自己與角麗譙竟真是一無所知。

機關大作,隨即全毀。整個總壇為之震動,人人驚恐之色溢於言表,誰也不知發生何事,便在此時,第二輪煙花衝天而起——“砰”的一聲,竟是驚心動魄。

笛飛聲仰頭望去,隻見第二輪煙花炸開團團焰火,那焰火顏色明亮,各作七彩,十分絢麗,自空墜下疾若流星,華美異常。他心裏方覺詫異,此煙花打開,地上卻無再一步的動作,突地嗅到一股硝火之氣——隻見那七彩焰火自空墜下竟不熄滅,一一落入草叢之中、殿宇屋頂、花廊梁柱之上,瞬間火光四起,硝煙滿天。

遠近都傳來驚呼慘叫之聲,無非是活人被那焰火砸到了頭頂,就在這驚駭之時,隻聽“砰”的第二響,第二發煙花炸開,灑下萬千火種,緊接著“砰砰砰砰”一連十數聲巨響,滿天焰火盛放,直如過年般繁華熱鬧,七色光輝閃耀漫天,流光似虹如日,一一墜入人間。

四麵哀呼慘叫,火焰衝天而燒,紅蓮焚天,雲下火上盤旋的硝煙之氣如巨龍現世,蜿蜒不絕於這亭台樓閣上空。

角麗譙十幾年的心血,動用金錢美色構築的血腥之地,瞬間灰飛煙滅了。

 “啊——”

“殺滅妖女——”

“殺滅妖女——”

“懲奸除惡——”

“懲奸除惡——”

“還我天地——”

“還我天地——”

“一蕩山河——”

“一蕩山河——”

遠處竟有人帶頭高呼口號,亮起刀劍,旗幟高揚,數十支小隊自四麵八方將魚龍牛馬幫總壇各處出口圍住,有人運氣揚聲,清朗卓越地道:“此地已被我四顧門團團圍住,諸位是非若是分明,不欲與我四顧門為敵,請站至我左手邊,隻消允諾退出魚龍牛馬幫,永不為患江湖,即可自行離去。”

說話的人白衣儒衫,神采飛揚,正是傅衡陽。值此一刻的風華,也必將傳唱於後世,百年不朽了。大樹後的李蓮花歎了口氣,笛飛聲負手kan著這虛幻浮華的一幕幕,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頭頂煙火盛放,地上烈焰焚天,李蓮花站在樹後,慢慢抬頭望著夜空。煙花若死,空幻餘夢。遍地死生,踏滿鮮血,一切可當真如這虛象一般美不勝收?

突然之間,不遠處“殉情樓”中一箭射出,激囧射傅衡陽。八名黑衣弓手自樓中躍下,結成陣法向四顧門的人馬靠近。四顧門旗幟整齊,結陣相抗,顯然是練習已久,對魚龍牛馬幫的陣法也很熟悉。

四周也是一陣腳步驟急,笛飛聲淡淡kan了四周一眼,四周殘餘的守衛也是快步結起陣法,準備誓死一搏。隨即短兵相接,笛飛聲一掌拍去,便有數人飛跌而出,慘死當場,他連眉頭也不皺一下,提起一人便摔出一人,那些飛摔出去的人形尚未落地便已骨骼盡碎。

李蓮花被逼得從樹後竄了出來,與笛飛聲靠背而立。角麗譙所吸納的人手有些服用了那毒菇的粉末,不得不為她拚命,故而即使傅衡陽網開一麵,仍有許多人冒死相抗。

集結的陣法越來越多,笛飛聲且走且殺,四周陣法猶如潮水一般,擁著兩人直往一處殿宇而去。

李蓮花微眯起眼睛,他有時看得很清楚,但這時眼前卻是一片黑影,依據方才的印象,眼前這和京師百花樓相差無幾的殿宇叫做“妄求堂”。

那是一處漆黑的殿宇,自上而下所有磚石木材都是濃黑之色,木是黑檀木,磚石卻不知是什麽磚石了。這地方窗戶緊閉,大門封鎖,一片烏黑。難道其中藏匿著什麽絕頂高手?

刹那間,一個人影自腦中掠過,李蓮花脫口而出:“雪公公!”

笛飛聲渾身氣焰大熾,李蓮花自他身後倒退出三步,四麵射來的那些弓箭未及身竟被他蓬勃而出的真力震落。“妄求堂”那扇沉重烏黑的大門被他氣勢所震,竟咯咯搖晃起來。

雪公公乃是二囧十年前江湖一大魔頭。傳說他膚色極白,雙目血紅,除了頭發之外,不生體毛,無論年紀多大仍是頷下光潔,故而有“公公”之稱。又因為全身雪白,這人喜愛黑色,一向身著黑衣,所住所用之物也一色全黑。此人往往於夜間出沒,殺人無數,生食人血,猶喜屠村屠鎮,是極為殘暴的一名魔頭。

笛飛聲李相夷出道之時,此魔早已隱退,不知所蹤。此時眼前“妄求堂”通體濃黑,若其中住的當真是雪公公,角麗譙也堪稱能耐通天了。然而那大門“咯咯”不停,其中便是無人出來。李蓮花屏息靜聽,聽了一陣之後,他突地從笛飛聲身後閃了出來,出手便去推“妄求堂”的大門。

笛飛聲目中光彩大盛,往前一步,但見李蓮花推了一下未開,居然握手為拳,一聲叱吒,一拳正中木門,“咯啦”碎裂之聲爆響,大門如蛛網般碎裂,煙塵過後,露出漆黑一片的內裏。

開山碎玉的一拳,笛飛聲略為揚眉,他與李相夷為敵十四年,竟從不知他能使出如此剛烈的一拳!一瞬之間,他眼中熾熱的烈焰再度轉劇,一雙眼睛狂豔得直欲燒了起來。“妄求堂”大門碎裂,內裏一片漆黑,卻有一陣惡臭撲麵而來。

李蓮花從懷裏摸出火折子,晃亮以後擲了進去。門內一切漸漸亮起,門外眾人一起看見,“妄求堂”裏沒有人——隻有一具屍首,一具滿頭白發,肌膚慘白的老人屍首。

這人死去已有數日,一柄匕首自背後沒入,猶自精光閃耀,顯然殺人之人並未與雪公公正麵為敵,而是偷襲得手。

但究竟是誰能進得“妄求堂”的大門,能與雪公公秉燭而談,能近這魔頭三步之內?

李蓮花的臉已變了顏色。那柄匕首粉色晶瑩,在肖紫衿大婚的那天角麗譙拿它刺傷蘇小慵,而後康惠荷又拿它殺了蘇小慵,最後作為凶器被百川院帶走。

這是小桃紅!殺人者誰,已是昭然若揭!笛飛聲目見屍首,目中微微一跳。李蓮花垂手自那屍身上拔起小桃紅,大袖飄拂,自笛飛聲麵前走過,他未向笛飛聲看上一眼、也未向身周任何一人看上一眼,衣袖霍然負後,筆直向外走去。

門外烈焰衝天,刀劍兵戈猶在,那翻滾的硝煙如龍盤旋,天相猙獰,星月黯淡。他一眼也未看,就向著東南的方向筆直地走了出去。一條婀娜的紅影向他掠來,“嘯”的一聲,刀光如奔雷裂雪,轉瞬即至。

他聽而不聞。“當”的一聲驚天鳴響,那吻頸而來的一刀被一物架住。紅衣人的麵紗在風中獵獵而飛,李蓮花從她身邊走過,衣袂相交,卻視若不見。架住她那一刀的人渾身黑血,一身衣裳汙穢不堪,滿頭亂發,麵目難辨。但他站在那裏,四周便自然而然地退出一個圈子。

在他身周五步之內,山巒如傾。架住她寶刀的東西,是半截鎖鏈,是從他琵琶骨中抽出的血鏈。紅衣人緩緩轉過身來,她尚未全轉過身來,笛飛聲身影如電,已一把扣住了她咽喉,隨即提起向外摔落。他這一提一摔與方才殺人之時一模一樣,甚至連麵上的神色都毫無不同。

“啪”的一聲,紅衣人身軀著地,鮮血拋灑飛濺,與方才那些著地的軀體並未有什麽不同。四周眾人看著,一切是如此平凡簡單,甚至讓人來不及屏息或錯愕。笛飛聲將人摔出,連一眼也未多瞧,抬頭望了望月色,轉身離去。夜風吹過鮮紅的麵紗,翻開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四周開始有人驚呼慘叫,長聲悲號,但這人間的一切再與她無關。

她來不及說出一句話,或者她也並不想說話。她沒有絲毫抵抗,或者她是來不及做絲毫抵抗,她也許很傷心,或者她根本來不及傷心。

 

一張傾國傾城的麵容,絕世無雙的風流,此時在地上,不過一灘血肉。或許連她自己也從未想過,角麗譙的死,竟是如此簡單。

四   信友如諾

一夜之間,角麗譙死、魚龍牛馬幫全軍覆沒,燒成一片焦土。江湖為之大嘩,四顧門聲望急漲,比之當年猶有過之,各大門派紛紛來訪,人人驚詫無比,角麗譙方才占著上風,怎會一夜之間便輸得一敗塗地?

四顧門傅軍師究竟使用了何等神通,竟讓角麗譙敗得如此徹底?究竟是如何贏的,傅衡陽心裏也糊裏糊塗。他一直在探查角麗譙如何攻破百川院的一百八十八牢,派出許多探子,卻隻知角麗譙廣納人手,所圖甚大,又以各種手段籠絡控製江湖遊離勢力,似對京師也有圖謀,又有大舉進攻各大門派之意,隻在這過程中就殺了不少人,無聲無息消失於角麗譙手中的各派高手就有不少。

就在毫無進展之時,突然有人從魚龍牛馬幫的總壇給他寄來一封匿名信函,要他依據信中所排的陣法訓練人手,又詳畫了總壇的地形圖、機關圖。傅衡陽本來不信,隻當陷阱,然而這人連續寄來數封信函,言及魚龍牛馬幫幾次行動,竟無一失誤。

傅衡陽心動之後,派人前往該處密探,所探情況竟與信函所言大體相同。於是他廣招人手,開始排練陣法,又與魚龍牛馬幫內不知是誰的探子接了幾次手,約定隻消總壇內烈焰煙火放起,四顧門便殺入接手。

但寄信來的究竟是誰,那些信又是如何寄出的,究竟是哪些人潛伏魚龍牛馬幫內?甚至角麗譙身死那夜,是誰擊破“癡迷殿”的鐵籠放出那些行屍走肉?是誰開啟機關讓陣勢失效、機關全毀?是誰殺了“雪公公”?以至於到最後是誰殺了角麗譙?傅衡陽一無所知。

他心裏極其不安,各大門派賀信連綿不絕,前來道喜攀交情的人接踵而至,這位意氣飛揚的少年軍師卻是心思茫然,十分迷惑。在極度迷惑的時候,他想過李蓮花,但李蓮花卻已失蹤,多半已經死了。他不知該向誰吐露心中的疑惑,也不知這天大的迷惑是否將困住他一生一世。

百川院中。

雲彼丘受傷極重,也不知是何等絕世神功傷了他,白江鶉請來的大夫居然治不了他。雲彼丘傷重體弱,大夫開出的藥湯他居然不喝,甚至飯也不吃,若非有人時不時為他強灌靈丹,隻怕早已斃命,自紀漢佛闖入他房中那日開始他便一心一意地等死。

而白江鶉著手調查地圖泄露之事,卻越查越是心驚——雲彼丘將他描繪的地圖夾在百川院日常信件之中,用一種特殊藥水寫字,如封麵上原是寫給法空方丈,經白江鶉蓋印派遣百川院的信使送出。

那封信到了中途藥水徹底幹了,那行寫給法空方丈的字跡就消失不見,而另外一行以另一種藥水所掩蓋的字跡卻浮現出來,於是信使不知其故,便將信轉寄到角麗譙手中。

而那信件中的內容也正是由這種古怪藥水掩飾,雲彼丘在信箋上刷上一層更濃鬱的秘藥,掩蓋住整張地圖,這秘藥自瓶中倒出,未過三日將一直保持白色,而日久之後,白色會漸漸消失,露出底下原先的圖畫。

而他以這種手段寄出的信件不知有多少。白江鶉想到自己竟無知無覺地在這些信箋上蓋上印信,就覺得毛骨悚然,他對雲彼丘推心置腹,信為兄弟,這兄弟居然在不知不覺之下做了這許多隱秘的事。

不隻是寄出密信,他將雲彼丘身邊的書童一一帶來詢問,雲彼丘多年來足不出戶,院內自然而然認為他時時刻刻都自閉房中。但詢問的結果讓人大吃一驚——近一年以來,雲彼丘非但數度出門,還時常多日不歸,最長的一次外出,竟長達月餘之久!

隻是他深夜出門,有時連書童也不知他何時出去的,而前來找他的人一般屢次敲門未得回應,都以為他病重正在休息,不敢打擾,就此回去了。

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裏,書童以為他與紀漢佛等人去了小青峰,但白江鶉自然知道並沒有,既然如此,雲彼丘所去之處,十有八九便是角麗譙的總壇。他隻覺渾身毛孔都豎了起來,莫非雲彼丘始終未能忘情,難道當年他求死悔過都隻是一種陰謀……

為了角麗譙,寧願拋棄“美諸葛”的身份,而化身角麗譙腳下的奴隸?當真嗎?為了角麗譙,雲彼丘竟能在百川院內臥底十二年?這是真的嗎?為了她不怕死?

可是魚龍牛馬幫為傅衡陽所破,你那千嬌百媚的美人已經被熊熊烈火燒成了一堆白骨。白江鶉抓了抓頭皮,他真的很想問問雲彼丘,現在角麗譙死了,你為她做的那些還有意義嗎?如果這他媽的十二年重來一次,你還願意為她死嗎?

但雲彼丘不會回答他任何問題,他隻有一個態度——毋寧死。

十日期限一晃即過。

白江鶉並沒有查出雲彼丘是替誰受過的蛛絲馬跡,倒是查出了許多雲彼丘調查百川院內幕,以各種方法轉交角麗譙的證據,又從院內的馬夫、山下的客棧一路追查,自清源山下的沿路客棧一一詢問,看雲彼丘曾在何處落腳。

追查的結果很清楚。

雲彼丘相貌俊美,卻鬢生華發,神色憔悴,這等人在路上十分醒目,記得的人也有不少。白江鶉派人詢問,所得頗多,雲彼丘一路住了不少客棧,卻是單身前往,走得也算辛苦。那幾次離開百川院,他的確都去了角麗譙的總壇,最長的一次,減去來回路程,他竟在角麗譙的總壇住了二十餘日。

十日期限一到,紀漢佛下令百川院上下各大弟子,以及負責傳令、接獄、入牢等各路門人,到庭院聽令。眾人早已知曉雲彼丘有叛逆之嫌,已被紀漢佛囚禁,今日得聞號令,已知必有大事發生,來得都很早。

紀漢佛、白江鶉、石水三人前來庭院的時候,是黃昏時分。夕陽浩瀚,庭院中蒼木如墨,枝丫如鴉。紀漢佛緩緩登上數級台階,站到正堂屋簷之下,白江鶉、石水分立左右。

百川院的庭院不大,擠著數十號人,鴉雀無聲。這數十號人都是一跺腳江湖震動的重要人物,包括霍平川、阜南飛等等,也有與百川院交好的“四虎銀槍”王忠、何璋、劉如京,甚至也有近來行走江湖漸有聲望的武當弟子陸劍池。

雲彼丘通敵一事,毫無疑問是除魚龍牛馬幫覆滅以來,江湖第一大事。如果連“佛彼白石”都不能相信,江湖還有何正義可以信賴?有何人可以相信?有什麽是真實不變的?莫非這世上當真沒有什麽當真能讓人心向往之的聖土,沒有當真能讓人全心仰仗的力量?

雲彼丘是角麗譙的探子,他既然是角麗譙的探子,那百川院曆來的所作所為當真就是全然正確,不可置疑的?說不定在什麽時候冤枉了什麽好人吧?說不定在什麽時候為了角麗譙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吧?近來百川院所擒獲的江湖凶犯,說不定就有幾個是無辜的。

對雲彼丘的質疑一起,接踵而來的便是滿天風囧潮,穩立江湖十數年的百川院大廈將傾,無論將雲彼丘如何,再無法挽回百川院的聲望,也無法挽回江湖人心。

所以今日紀漢佛號令一下,旁聽之人甚多,百川院小小一個院子,樸素無華之地,竟擠進了不少大人物。紀漢佛站定之後,兩名百川院弟子將雲彼丘扶了出來,夕陽之下,但見他蒼白如死,形銷骨立,不過十數日,這當年風度翩翩的“美諸葛”但見頭發花白,宛如一具活生生的骷髏。

院內眾人都是高手,平日雲彼丘雖然足不出戶,與眾人也有一二麵之緣,突然見他變成這樣,也是十分吃驚,但畢竟練氣功夫都是好的,誰也沒有說話。

“江鶉。”紀漢佛說話也不客氣,也不見院內擠的都是人,徑直便道,“將你近日調查所得向眾人公布。”

白江鶉歎了口氣,又“呸”了兩聲:“今日百川院大事,有勞諸位遠道而來。”他一向也懶得說客套話,隨口說了兩句便直入正題,“角麗譙連破我七處大牢,百川院所保管的天下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圖已經泄露,前些日子大哥與我等兄弟相互追查,斷定是彼丘所盜,他自己也已承認。根據我手下三十八路探子回報,彼丘在一年之內,隻身前往斷雲峰下魚龍牛馬幫總壇四次,第一次停留三日、第二次停留十日、第三次停留十七日,第四次停留二十八日之多。百川院針對角麗譙的幾次圍剿都未能成功,彼丘也已承認是他走漏消息。此外吉祥紋蓮花樓樓主李蓮花,在阿泰鎮後山遇害,彼丘親口承認,是受角麗譙指示殺人。”他那小小的眼睛四下掃了掃,“根據以上所得,雲彼丘確是角麗譙潛伏在百川院中的心腹,甚至百川院兩名弟子左三蕎、秦綸衛之死,也是彼丘暗中下手。”

這番話說完,雲彼丘一言不發,全盤默認。眾人麵麵相覷,驚訝至極,幾個與雲彼丘相識之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紀漢佛已道:“身為百川院四院之一,殺害同門及無辜,已是罪無可恕,何況與角麗譙糾纏不清,是非顛倒,倒行逆施。自今時今日起,雲彼丘被逐出百川院,所犯殺人之罪,今日以命抵命,諸位都是見證。”

“什麽……”陸劍池脫口驚呼,他遊曆江湖也有近年光陰,從未見過有地方判罪如此之快、行刑也如此之斷然,短短數句,前因後果交代得一清二楚,接下來即刻行刑。

石水拔出長劍,森然盯了他一眼:“你問他自己該不該死?”

陸劍池茫然無措,看著雲彼丘,卻見雲彼丘閉上眼睛,點了點頭,靜立待死。院中眾人麵麵相覷,雖說早就聽聞雲彼丘投了角麗譙,猛見紀漢佛下令要殺人,仍是有些適應不來。如王忠、何璋、劉如京等當年曾生死與共之人已忍耐不住,想開口勸阻。

便在眾人蠢蠢欲動,意欲開口的時候,雲彼丘點了點頭,閉目待死。石水手中長劍微微一側,映出一閃夕陽餘暉,默然無聲向雲彼丘胸口刺去。這一劍並不太快,也沒有風聲。

院內眾人都是行家,人人都看得很清楚,這一劍雖然不快,也沒有嘯動風聲,但劍路紮實厚重,氣沉心穩,這一劍刺出,劍下絕無生還之理。

一瞬之間,不少人心中生出悲涼之意,雲彼丘縱然此時糊塗,但當時年少,儒扇長巾,瀟灑風流,智絕天下,曾經傾倒多少閨中少女。誰知他之最終,竟是心甘情願為角麗譙而死,為角麗譙寧願眾叛親離,甘心引頸就戮。他曾成就多少功業偉績,曾救過多少無辜性命,曾為江湖流過多少血……

盡付石水這一劍之中。    

劍出如蛟龍。

蒼茫天地驚。

這是眾人第一次看石水出劍,此人慣用長鞭,不知他一劍刺出,竟是如此氣象。

眼看轉瞬之間,雲彼丘就將人頭落地——“叮”的一聲脆響。半截劍尖翻空而起,受狂風所激,搖搖晃晃地落下,發出“當”的一聲。石水衣發皆揚,出劍之姿已經用老,人人親眼所見他手中劍已刺中雲彼丘的頸項,單這一劍之威,足以斷頭。

但雲彼丘並沒有斷頭,斷的是石水的劍尖。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在雲彼丘身後有人躍落當場,這人分明來得比石水晚,但一劍揮出,劍光如一道匹練舒展開來,姿態飄逸絕倫。也不見他用了多少力氣,雙劍相交,石水的劍尖衝天飛起,招式用老,已無法再出第二劍。

來者是誰?紀漢佛驟然目見此劍,目中光芒大盛。

白江鶉驚喜交集,卻又不敢相信,喃喃地道:“天……天啊……”石水招式用老,就如定在當場,看著那白衣人,說不出半句話來。來人白衣仗劍,麵掛白紗,他手中握的是一柄極長的軟劍,劍身極輕極薄,夕陽幾欲透劍而過,又似那劍光幾欲磅礴而出。

“吻……頸……”

院中有人幾乎不能控製自己的聲音,那聲音狂喜、顫抖、不可置信卻又極度恐懼。這一聲“吻頸”之後,雲彼丘驀地睜開了眼睛,掙開扶著他的兩個弟子。誰也沒有想到,他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卻是俯身拾起石水斷去的劍尖,一劍往自己胸前插落。

——此時此刻,他竟還想著死!

——他竟不看他身後的“吻頸”!

——他竟鐵了心以死相殉!

石水一怔,一時沒想清楚要不要救,卻見來人歎了口氣,伸手將雲彼丘持斷劍的手握住:“慢著。”

這突然現身的人,劍出如光月,使的是相夷太劍,用的是軟劍“吻頸”,若非李相夷,卻又能是誰呢?但這說話的聲音卻是如此熟悉。

隻聽他道:“你執意要死,不是因為你愛極了角麗譙,要與她同生共死,而不過是因為你刺了李蓮花一劍……”他歎了口氣,語氣極是柔和,“彼丘,我既然沒有死,你何苦執著?”

雲彼丘臉色慘白,全身顫抖,他幾乎不敢回頭去看身後那人。那人伸出手指,點了他身後數處穴道,這一伸手,人人都識得,這確是“揚州慢”指法,連他所點的穴道,都是李相夷當年慣點的。

莫非——這人真是——

眾人心中的驚奇與驚喜漸漸高漲,莫非這人竟當真是李相夷?莫非當年李相夷墜海當真未死?這也不是什麽怪事,既然笛飛聲未死,李相夷多半也未死,但他既然未死,這十二年來,為什麽從不露麵?放任肖紫衿當上四顧門新門主,放任江湖上角麗譙興風作浪,放任百川院支撐大局?

他又怎知雲彼丘刺了李蓮花一劍?不少從未見過李相夷的百川院下弟子,以及陸劍池之類的江湖晚輩,都不知不覺期盼這突如其來的前輩高人掀開麵紗,好讓後人一睹真容。李相夷留下太多傳說,諸多軼事,樣樣都足以讓人心向往之。

卻聽雲彼丘全身顫抖漸止,慢慢抬起頭來:“雲彼丘……當年下毒在前,此番劍創在後……還有……何等麵目以對門主?”他顫聲道,“唯死而已……”

白衣人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溫言道:“你若死了,豈非要讓後世千秋說他們殘害手足,蒙昧無知?太傻、太傻……”他的身姿看來遠比佝僂憔悴的雲彼丘挺拔年少,出言卻是溫聲安慰,有若長輩,“你滅了魚龍牛馬幫,毀了角麗譙的根基,李相夷若是不死,必定以你為傲。”

旁人聽著這兩人的對答,越聽越是糊塗。雲彼丘說“當年下毒在前,此番劍創在後……”當然指的是李相夷,但挨他一劍的人是李蓮花。

而麵前這人若是李相夷,又怎會說出“李相夷若是不死,必定以你為傲。”這等話?

但最吸引人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這人說“你滅了魚龍牛馬幫,毀了角麗譙的根基”,這話聽來未免太奇,誰都知道滅了角麗譙總壇、殺了角麗譙的是四顧門的少年軍師傅衡陽。

隻見這白衣人提起放在地下的一個包袱,打開包袱,包袱裏是一件灰白破舊的衣裳,衣襟上沾滿血汙,衣裳下放著一管黃色竹筒。他提起那件衣裳,指著衣裳上一個破口:“這是李蓮花遇襲之時穿的衣服,彼丘這一劍雖然貫胸而入,但避開心髒要害,各位都是劍術行家,料想看得清楚。”

院內眾人麵麵相覷,這一劍確是偏了。白衣人翻過那件灰衣,指著衣袖下一塊色漬:“這裏有一塊黃色印痕,這裏也有。”他指著衣裳上十數處黃色痕跡,再拿起包袱裏那管黃色竹筒,將竹筒印在衣裳的印痕之上,“你們看,這些黃色印痕,來自這種竹管。”他晃了晃那竹管,“而這個東西,你們可知是什麽?”

“七曜火。”

人群之中,劉如京突然道:“這是七曜火。”

白衣人緩緩放下那竹管:“不錯,這是江南霹靂堂所製的一門火器,叫做七曜火,引燃之後高空爆炸,火焰臨空而下,飄灑七色劇毒鱗粉,是殺傷麵極強的一種火器。”他唇齒微啟,一字一字地道,“雲彼丘為了向角麗譙的總壇內運入這種火器,一劍殺傷李蓮花,借用他的身體掩護,運入一十八枚‘七曜火’。角麗譙多疑善變,這是唯一運入大批火器的方法。”

“什麽?”白江鶉突然跳了起來,“莫非——莫非其實——”他指著雲彼丘,失聲尖叫了起來,“彼丘不是角麗譙的臥底,而是百川院在角麗譙那的臥底?”

“不錯。”白衣人柔和的聲音聽來極其入耳,“雲彼丘在普度寺普神和尚傷人一事後,針對藏書樓下的地道進行了調查,追查到白江鶉門下弟子左三蕎頭上。他沒有揭發左三蕎,悄悄將他殺了,然後給角麗譙寫了封信,說起舊情難忘,情難自已,又說左三蕎做事敗露,他已殺人滅口。角麗譙讓潛伏百川院的另一個探子秦綸衛回報,說確有此事,兩人就此通起信來。”他從懷裏取出一疊書信,“這都是彼丘的親筆。”

白江鶉接過信件,這些就是從他手中悄悄溜掉的密信,他看東西看得極快,一陣翻閱,越看越是驚訝。白衣人繼續道:“彼丘為博得角麗譙重新信任,對角麗譙言聽計從,奉上天下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圖,分析百川院的弱點等等。花費了大半年的功夫,終於獲得角麗譙的信任,於是他動身前往魚龍牛馬幫的總壇,針對角麗譙所擺設的機關進行了一些小小的調整,建言修建寒鐵鐵籠,建言將那些自地牢中救回的惡人放入癡迷殿,建言在庭院中擺設自己的太極魚陣……雲彼丘做了許多建言,角麗譙采納了其中很大一部分。”他露齒一笑,“而角麗譙從一百八十八牢中救走的人中,藏有雲彼丘的暗樁。獲救之後,對角麗譙言聽計從,並沒有被投入癡迷殿,角麗譙對他委以重任,這人卻在癡迷殿殿破的同時,啟動機關讓整個總壇機關盡毀,接著燃放殺傷力極強的‘七曜火’,機關既破、人心渙散,天又降下雷雨火焰,毒霧彌漫,魚龍牛馬幫非覆滅不可。”

紀漢佛那刻板的麵孔上難得露出激動之色:“此言當真?”

“當真。”白衣人從包袱裏再取出一柄匕首,“雲彼丘身受重傷,起源是他為了掃平覆滅魚龍牛馬幫的障礙,孤身一人動手去殺‘雪公公’。”

“雪公公?”白江鶉失聲驚呼,“這人還活著嗎?”

白衣人頷首,遞過手中的匕首。白江鶉眼見那粉色匕首,變了顏色,這是小桃紅,他自然認得。小桃紅自康惠荷案後,一直收在百川院兵器房中,除了他們“佛彼白石”四人,無人能夠拿到。

白衣人繼續道:“彼丘自背後偷襲,確實殺了雪公公。不過雪公公瀕死前一記反擊,也讓他吃了許多苦頭,你們治不好他,是因為雪公公獨門真力‘雪融華’,十分難治。聽說中他掌法之人,非‘忘川花’不可救。”

“原來如此。”紀漢佛頷首,“閣下對彼丘之事如數家珍,不知閣下究竟是誰,事到如今,可願意讓我們一見你的身份?”

“這……”白衣人略有遲疑,紀漢佛又道,“閣下所取來的證物,是李蓮花所穿的衣服,是壓在李蓮花身下的火器,又是角麗譙與雲彼丘的私人信件,不知這些東西閣下從何而來?”他淡淡地問,“不是偽造的吧?”

 “當然——不是。”白衣人歎了口氣,揭下了自己的麵紗。眾人一起望去,隻見眼前人長眉文雅,麵目熟悉,正是李蓮花。

眾人叢中,一人“哎呀”大叫一聲跳了起來:“騙子!騙子你還活著!”

李蓮花對施文絕笑了笑,施文絕一呆,這人他本已很熟悉了,然而此時換了一身新的衣裳,握了一柄傳說中的劍,卻突然好似有些變了。他說不上來何處變了,心裏一陣發空,茫然道:“騙子,你沒死就沒死,好端端的假冒李相夷做什麽?”

此言一出,院中終是興起了一陣嘩然,如王忠、何璋、劉如京,以及陸劍池等人,與李蓮花都有見麵之緣,正是與斯人如此熟悉,所以越發認定這人絕非李相夷,絕無可能是李相夷。

然而……

然而有些事原本一清二楚,隻是人終不忍承認,那些當年風華絕代的往事,會隕落成庸庸碌碌的如今,無論此人那眉眼是何等熟悉,他不能是李相夷。

“咳咳……”雲彼丘的聲音虛弱而疲憊,“門主……”

他這一聲門主,紀漢佛脫口而出:“門主!”

白江鶉也叫:“門主!”

石水卻叫的是:“大哥!”

他的年紀比李相夷略長,然而自當年便叫他“大哥”,那是心悅誠服,出自肺腑。

王忠幾人麵麵相覷,一振衣襟,就此拜了下去:“‘四虎銀槍’王忠、何璋、劉如京,見過門主!”

陸劍池駭然退開幾步,施文絕茫然四顧,院中百川院弟子一起行禮:“‘百川院’下邱少和、曾笑、王步、歐陽龍……拜見門主!”

紀漢佛大步向前,幾人將李蓮花和雲彼丘團團圍住,心中驚喜到了極處,麵上反而扭曲了,竟說不出話來。

李蓮花歎了口氣,從懷裏取出一樣東西:“彼丘。”

雲彼丘雙目仍是無神,自當年碧茶事後,他實是無時不刻不想死,苟延殘喘十二年,終於滅了角麗譙,見了李相夷,蒼天待他不薄,此生再無可戀,何必再活?但李蓮花手裏是一支青碧色的小花,花枝晶瑩如凝露,似乎觸手可融。

白江鶉神色一震:“這是?”

李蓮花道:“這是忘川花。”他將那小花遞到雲彼丘手中,“這是四顧門傅衡陽的一番心意。”

雲彼丘毫無神采的眼中終於泛起一絲訝然:“傅衡陽?”

李蓮花頷首:“我從斷雲峰來,若非傅衡陽援手,要從燒成一片廢墟的角麗譙總壇裏找到這些東西,無異大海撈針。”

李蓮花解釋了幾句,眾人才知道,當夜是他與笛飛聲擊破癡迷殿鐵牢,放出那些行屍走肉,之後笛飛聲截住角麗譙,他離開角麗譙的總壇,回到斷雲峰峰巔。他在斷雲峰峰巔找回了血衣,取回了信件,卻尋不到吻頸,山下形勢已定,他便寫了封信給傅衡陽。

李蓮花自然不說他為寫這封信在山頂上折騰了好幾天,順帶養了養身子,寫了三五字他便要等上半日才會抓住那黑影晃過的瞬間再寫三五字,那封信寫得他出了好幾身冷汗。他是傅軍師知己,自然知道四顧門此番功成名就,流芳百世之餘傅軍師必定糊裏糊塗,大惑不解,於是簡略將雲彼丘一番苦心寫了寫,請傅軍師派遣人手,幫他從烈火餘燼中找到小桃紅、烈焰煙火以及吻頸。

傅衡陽這次居然行動極快,非但調動百人在火場中翻尋,自己還親自由小青峰趕回,與李蓮花做了番詳談。最後吻頸在角麗譙閨房的暗格中找到,雲彼丘留在魚龍牛馬幫的殺手鐧應當還有不少,但一時之間也難以湊全,取到幾樣關鍵之物,雲彼丘受判之日也到,李蓮花快馬加鞭,在今日清晨趕到清源山,又在石水出手行刑之時救了雲彼丘一命。

傅衡陽非但由小青峰親自趕來,還為李蓮花帶來了一樣意外之物。

忘川花。

他隻當雪公公死於李蓮花之手,又知“雪融華”霸道邪功,若為“雪融華”所傷,非忘川花不得救。既然傅衡陽有此用心,幹巴巴地千裏送來,李蓮花自然是順手牽羊,將忘川花帶來,不想雲彼丘當真有傷,正是雪中送炭。

一切起伏,似如此平淡無奇,又似如此觸目驚心。施文絕呆呆地看著李蓮花這廝被簇擁在人群之中,紀漢佛臉色扭曲青鐵,那是太過激動之故,白江鶉大呼小叫,石水牢牢盯著李蓮花,仿佛這人一瞬間便會消失在空氣之中。

王忠何璋幾人議論紛紛,陸劍池之流探頭探腦,既是迷惑,也是萬分的好奇。他一直以為李蓮花這廝平生最怕頂在前頭,逢事必要拖個墊腳石,即便是熱鬧他也是最好將別人一腳踢入熱鬧中去,自己一旁喝茶竊喜。

他從來不知李蓮花在人群之中居然能左右逢源,含笑以對,他目光所指,手指所向,猶若光華萬丈,澄澈明透。那一大群人很快簇擁著李蓮花走了,因為雲彼丘傷重,李蓮花……呃不……李門主要為他治傷。

有忘川花在,雲彼丘是那孤身涉險力破魚龍牛馬幫的功臣,李門主當然要為他療傷。施文絕很困惑,他覺得驚心動魄,那個人……就這麽活生生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覺得自己就像活生生看了一場畫皮。

旁人都在歡呼雀躍,他隻覺驚悚可怖,那個人究竟是什麽樣一個人?他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與他相識了六七年?如果他是李相夷,為什麽要假扮李蓮花?

他茫然無措,跟不上人群。如果他一開始就是李相夷,他一開始就是個天神,他為什麽要在地上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假裝自己是個土豆?那樣……很有趣嗎?

看著其他土豆與他稱兄道弟,毫不知情,看著其他土豆為他擔憂著急,破口大罵,他是覺得……很有趣嗎?老子和你相識六年,有多少次你在看老子笑話,有多少次你耍了老子?

施文絕瞪著那個李門主,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心裏卻冒著火氣,“呸”了一聲,他掉頭而去。

李蓮花被簇擁著進了蓼園,而後眾人自覺地退了出去,關上房門,等李蓮花為雲彼丘療傷。雲彼丘服下“忘川花”,盤膝坐在床上,李蓮花照舊自他頭頂百匯灌下揚州慢真力,助忘川花藥力運行。

屋內真氣氤氳,一片安靜。一頓飯功夫之後,李蓮花輕輕點了雲彼丘幾處穴道,讓他睡去,靠在床上,歎了口氣。他對醫術一道半通不通,雲彼丘真氣已然貫通,那寒症他是無能為力。看著雲彼丘滿鬢華發,李蓮花又歎了口氣,望了望自己一身白衣,頗有些愁眉苦臉。

這身衣服珠光隱隱,皎白如月,便是嬴珠甲。他知道彼丘對他負疚太深,十二年前害他中毒,十二年後為滅角麗譙又不得不行此下策,刺他一劍,此後一心以死償還。若李相夷不寬恕他,即便是紀漢佛寬恕了他,他也必悄然自盡。

他自己逼死自己,相逼十二年,事到如今,他自認終可以咽氣。若無神跡,縱有絕世神藥也救不了他。所以李相夷不得不自那海底活了回來。

李蓮花小心翼翼地把那雪白的袖角從床沿扯了回來,雲彼丘一心求死,根本不打掃房間,屋裏四處都是灰塵,他的童子又不敢入屋,隻怕被他那陣勢圈住,三日五日都出不來。李蓮花將衣袖扯了回來,欣然看見它還是雪白的模樣,突地又歎了口氣,錯了錯了,若是李相夷,全身真力充盈澎湃,衣角發絲無不蘊力,豈有沾上灰塵的道理?

想那李相夷即使在大雨之夜奔行於樹林之中,雨水落葉沾衣即走,一一彈開,哪有汙濁衣裳的道理?何況這區區塵土?

李蓮花想了半日,他難得坐下來認認真真思索李相夷的所作所為,想了半日之後,不得不承認,他委實不知當年李相夷成日將渾身真力浪費在衣裳之上是為了什麽……人在少年之時果然就不該鋪張浪費,看到得老來,便想多一點氣力禦寒煨暖也是不可得。

李相夷那時候……就是為了瀟灑吧?李蓮花穿著那身白衣,自怨自艾當年那些白白浪費的力氣,又覺這屋裏到處裂縫,寒風四通八達,難怪彼丘住在這裏要得寒症。看這張床上長年累月一襲薄被,其中又無棉絮,床板上也無墊褥,竟連枕頭也沒一個,日日睡在這光溜溜的木床上,日子卻是要怎生過?

他在床上坐了會,覺得太冷,下了床,將雲彼丘那些東一堆西一堆的書一一收好,拂去灰塵,依照順序分了種類收回他書架上去,隨後自然而然拾起塊抹布開始抹桌子。

待他把桌子抹完,地板掃好,突然一僵,“哎呀”一聲大驚失色。錯了錯了,李相夷那廝孤高自傲,連吃飯有時都有美女爭著搶著喂他,怎會掃地?錯之大矣、謬之深也,萬萬不可。他連忙把剛才收好的書都搬了回來,苦苦思索雲彼丘那太極魚陣,按照原樣給它一一擺了回去。

一陣手忙腳亂,李蓮花好不容易將屋裏自幹淨整潔又擺弄回一地陣法的模樣,正在思索是不是要去院裏摸點沙石塵土往四處灑上一灑,以求惟妙惟肖……床上雲彼丘突然咳嗽了兩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

“覺得如何?”耳邊有人溫和地道,聲音很是熟悉。

他恍惚了好一陣子,唇齒微微一動:“門主……”

那人點了點頭,雲彼丘眼中濕潤:“我……我……”

“彼丘。”那人的聲音如此熟悉,熟悉到是太熟悉了,又是很陌生,“當年東海之濱,我一人獨對金鴛盟兩艘大船,前無去路,後無援兵……我與金鴛盟苦戰一日一夜,戰至少師失落,碧茶毒發,雖然擊沉金鴛盟兩艘大船,但那時在我心中,恨你入骨。”

雲彼丘情不自禁全身顫抖,他幾乎不敢想象當日李相夷究竟是如何活了下來,牙齒打戰,咯咯作響。

那人歎了口氣:“後來我敗在笛飛聲掌下,墜海之時,我立誓絕不能死。”他一字一字地道,“我立誓即便是墜入地獄,我也必爬回來複仇。我要殺你——殺角麗譙——殺笛飛聲——甚至我想殺紀漢佛、白江鶉——為何我在最痛苦最掙紮的時刻,苦等一日一夜,那些歃血為兄弟的人竟沒有一個前來援手、沒有一個為我分擔、甚至將死之時沒有一個為我送行!”他的語氣驀地有了些起伏,當日之事兜上心來,所立之誓,字字句句,永不能忘。

 

雲彼丘睜大眼睛,這一瞬間幾乎已是個死人。

“但其實……人命如此飄渺……”那人微微歎了口氣,“並非我發下多毒的毒誓,怎樣不願死,就能浴火重生。”他頓了一頓,緩了緩自己的心境,“我墜海之後,沉入海中,後來掛在笛飛聲木船的殘骸之上,浮出了水麵。”

雲彼丘聽到此處,屏住好久的呼吸終是鬆了,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咳……”

“我以為很快就能向你們索命。”說話的人語氣漸漸帶了點笑,仿佛在那以後,一切都漸漸變得輕鬆,“但我受笛飛聲一掌,傷得太重,養傷便養了很久。而比起養傷,更糟糕的是……我沒有錢。”

雲彼丘一呆。

李蓮花道:“我那時傷勢沉重,既不能種地,也無法養魚,更不必說砍柴織布什麽的……”

雲彼丘沙啞地道:“那……”那他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

“你可記得,四顧門門主,有一麵令牌。”李蓮花陷入回憶之中,“門主令牌,見牌如見人,令牌之下,賜生則生、賜死則死。”

雲彼丘點了點頭:“門主令生殺予奪,所到之處,武林無不震服。”

李蓮花露齒一笑:“我拿它當了五十兩銀子。”

雲彼丘黯然,那門主令牌,以南荒翠玉雕成,形做麒麟之態,刀劍難傷,惟妙惟肖,所值何止千兩。那是何等尊貴榮耀之物,此令一出,天下雌伏,若非到了山窮水盡無法可想的潦倒困境,李蓮花豈會拿它去當了五十兩?

“我雇人將笛飛聲的船樓從木船殘骸上拆了下來,改為一座木樓。”李蓮花繼續道,“我在東海之濱住了很久,剛開始的時候十分不慣。”他笑得尤為燦爛,“尤其是吃飯的時候十分不慣,我常常到了吃飯的時間,才發現沒有錢。”

雲彼丘忍不住問道:“那五十兩……”

“那五十兩被我花去了十幾兩,就為了撿個木樓,不然日日住在客棧之中,未過幾日我便又一窮二白。”李蓮花歎道,“那時候我沒有存錢的念頭,剩下那三十幾兩裝在錢袋之中,隨手一放,也不知何處去了。不過幸好我找了個房子,有個地方住。”他微笑起來,“我弄丟了銀子,好長一段時間便沒空去想如何報仇,如何怨恨你們,我每日隻在想能在什麽地方比較體麵地弄些吃的。”

雲彼丘脫口而出:“你為何不回來……”一句話沒說完他已知道錯了,李相夷恨極四顧門,他是何等孤高自傲,即便餓死又怎會回來?

李蓮花笑了:“呃……有些時候,我不是不想回來……”他悠悠地回憶,“我也記不太清了,有些日子過得糊裏糊塗,太難熬的時候,也想過能向誰求助……可惜天下之大,李相夷交友廣多,結仇遍地,卻沒有一個能真心相托的朋友。”他輕輕歎了口氣,“也就是少年的時候,浮華太甚,什麽也不懂……”略略靜了一會,他又笑道,“何況那時**日躺在床上,有時爬也爬不起來,即便是想回來,也是癡心妄想罷了。”

雲彼丘越聽越是心驚,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卻不知是怎樣的重傷方能令身懷“揚州慢”的李相夷淪落如此,見他此刻風采如舊,半點看不出那是怎樣的重創。又聽他繼續道:“後來……能起身的時候,我在屋後種了許多蘿卜。”

李蓮花的眼色微微飄起,仿若看到了極美好的過去:“那時候是春天,我覺得蘿卜長得太慢,一日一日地看著,一日一日地數著,等到看到地裏有蘿卜肚子頂出土的時候,我高興得……差點痛哭流涕。”他略有自嘲地勾起嘴角,“從那以後我沒餓過肚子,再到後來,我種過蘿卜、白菜、辣椒、油菜什麽的……曾經養了一群母雞。”他想著他曾經的那些母雞,眼神很柔和,“再後來,我從水缸裏撿回了我那三十幾兩銀子,過了些日子,不知不覺,莫名其妙地攢夠了五十兩銀子。”他慢慢地道,“那距離我在東海墜海,已……過去了整整三年。”

雲彼丘嘴裏一陣發苦,若他當年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寧願自己死上千次萬次,也絕不會那樣做。

“我帶了五十兩銀子去當鋪贖那門主令牌。”李蓮花在微笑,“那令牌還在,東海之濱,貧瘠的小漁村裏,沒人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但令牌雖在,我卻……舍不得那五十兩銀子了。”他悠悠地道,“門主令牌與五十兩銀子,我在當鋪前頭轉了半天,最終沒有把它贖回來。之後我種菜養雞,有時出海釣魚,日子過得很快,等我有一天想起你的時候……突然發現……我忘了為何要恨你。”

 

李蓮花聳了聳肩,攤了攤手:“碧海青天,晴空萬裏,我樓後的油菜開得鮮豔,門前的杜鵑紅得一塌糊塗,明日我可以出海,後日我可以上山,家中存著銀子,水缸裏養著金魚,這日子有何不好?”他看著雲彼丘,眼中是十分認真的誠摯,“我為何要恨你?”

雲彼丘張口結舌,李蓮花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你若非要找個人恨你,李相夷恨你,但李相夷當真已經死了很久了。”

雲彼丘默然。

“若你非要李相夷活回來原諒你,我可以勉強假扮他活回來過……”李蓮花歎氣,“他恨過你,但他現在不恨了,他覺得那些不重要。”

“那些事不重要?”雲彼丘輕聲道,“若那些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什麽?”

“重要的是,以後的事……你該養好身體,好好習武,你喜歡讀書,去考個功名或是娶個老婆什麽的,什麽都可以,什麽都好。”李蓮花十分欣喜地道,“如你這般聰明絕頂又英俊瀟灑的翩翩佳公子,如方多病那般娶個公主什麽的,豈不大好?”

雲彼丘古怪地看著他,半晌道:“當今皇上隻有一個公主。”

“公主這東西四處都有,吐蕃的公主也是公主,苗寨的公主也是公主,你說那西南大山中許多苗寨,少說也十二三個公主……”李蓮花正色道。

雲彼丘長長吐出一口氣,一時無話,看了李蓮花一眼:“我餓了。”

五   心無牽掛

雲彼丘原來並非角麗譙的探子,卻居然是自我犧牲、孤身涉險的英雄。這事在江湖中傳揚開去,頓時引起軒然大波,大部分人對百川院多方讚譽,許多感慨,也有不少人側目冷笑,隻作看戲。

但這事隻是個開端,現在江湖之中人人知曉,雲彼丘之所以沒死,之所以能夠平反,你我之所以能知曉他的功績,是因為一個人死而複生的關係。

那人俊美如玉,白衣仗劍,猶如天神降世,一出手便救活雲彼丘,幾句話便為雲彼丘平反,在場據傳聞共有十幾位江湖大豪,卻竟無一異議。

這有若天神降世、二郎神現身的仙人,便是那傳聞多年,據說已死的“相夷神劍”李相夷。那人啊,江湖傳聞已死多年,你不知他其實是遠去蓬萊修仙,如今修仙大成,他自然歸來,如你這般凡夫俗子,自是無緣見得。

至於李相夷就是李蓮花這事,那日各位大俠並未多言,雖然也有些流言傳出,卻並無多少人當真相信,不過當作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又一笑談。

本來麽,你說那白衣長劍激戰笛飛聲的絕代謫仙,怎會與那渾渾噩噩、鬼鬼祟祟的吉祥紋蓮花樓樓主李蓮花有什麽關係?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拍馬也並不到一起去。

雲彼丘終沒有再尋死,四顧門等他傷愈,大家好好醉了一場,李蓮花在百川院住了幾日,說要去看天池中的蓮花,與眾人一一道別,飄然而去。

東海之約

一   皓首窮經

京師東南,傍山麵河之處,有一棟金碧輝煌、占地頗廣的宮殿。京師人氏都知道,這是昭翎公主與駙馬的府邸,皇上賜名“良府”。

良府內花團錦簇,燈籠高掛,各色鸚鵡、雀鳥唧唧啾啾,秋色雖已漸至,府內卻猶如盛春一般。

這富貴繁華到了極處的府邸之中,開滿紫色小花的池塘之旁,有個人穿著一身錦袍,手裏拿著一串珍珠,順手拆了下來,正一顆一顆往那池水中射去。

“啪”的一聲,正中一片荷葉,再“啪”的一聲,打落一支蓮蓬。水麵上七零八落,均是斷枝碎葉,漣漪不斷,水波蕩漾,蓮荷顫抖,魚蝦逃匿。

“駙馬,公主有請。”

身後花園之中,前來通報的丫鬟嬌小玲瓏,十分溫柔。

“沒空。”對著池塘丟珍珠的人悻悻地道。

“公主說,如果駙馬今晚回房睡,她有個消息保管讓駙馬高興起來。”

“什麽消息?”對著池塘丟珍珠的人奇道,“她日日坐在家中,還有什麽新消息是她知道本駙馬不知道的?”

溫柔的小丫鬟十分有耐心地笑了:“剛剛府裏來了一位客人。”

池塘邊的人倏地一下如猴子般跳了起來:“什麽客人?”

小丫鬟吃吃地笑:“聽說是江南來的客人,我可不認識,公主正在和他喝茶,不知駙馬可有興趣?”

她的話還沒說完,那駙馬已箭一般地向著聽風閣奔了過去。這對著池塘丟珍珠的猴子一般的駙馬自然便是方多病。

聽風閣,公主“良府”中最高的觀景樓閣,位於取悅潭中心之處,於水麵上淩空而架,微風徐來,蓮荷飄蕩,四麵幽香,故而府中有重要客人來訪,公主都在聽風閣待見。今日來的客人是誰?

方多病的輕功身法堪稱數一數二,三下兩下便上了聽風閣,聽風閣中擺有橫琴一具,棋盤一塊,其中兩人拈子正在下棋,有婢女撫琴助興,雅樂叮咚,似是十分高雅。

那下棋的兩人,一人發髻高挽,珠釵巍峨,正是昭翎公主,另外一人麵黑如鐵,腰插折扇,卻是施文絕。方多病怔了怔,昭翎公主嫣然一笑:“我叫你下棋的時候,倒是不見你跑得這麽快。”

方多病摸了摸自己的臉,若有所思地看著兩人,再看著彈琴的婢女:“下棋的時候還要彈琴助興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昭翎公主掩麵而笑,笑得明眸宛然:“我等心智清明,豈會讓區區琴音擾了算路?”

方多病聳了聳肩:“是是是,如我這般心智糊塗的,下棋時就聽不得琴聲。”他瞪了施文絕一眼,“你來做什麽?”

施文絕拈著一粒白子,陰森森地道:“老子掐指一算,知道你在京城做駙馬已做得快發瘋,所以特地來救你。”

 

他肆無忌憚地在昭翎公主麵前說出“做駙馬做得快發瘋”,公主倒也不介意,仍是顏若春風,妙目在方多病臉上瞟來瞟去,笑吟吟地覺得甚是有趣。

“老子發不發瘋和你有什麽關係……”方多病反唇相譏,“公主貌美如花,這裏榮華富貴,老子用bing糖燕窩洗腳,用大紅袍包袋搓背,拿萬年靈芝劈了當柴燒,沒事拿夜明珠當彈珠玩兒,日子不知過得有多舒服。”公主聽得吃吃直笑,施文絕斜眼看著他,冷冷地道:“你若真是這麽舒服,那我便不打攪了。”

方多病不料他說出這句,呆了一呆,怪叫道:“你跑到我這裏來,就為了和我老婆下一盤棋,聽一聽這勞麽子琴?”

施文絕兩眼望天:“是啊,不行麽?”

方多病大怒:“放屁!你這人若是無事,隻會在青樓和賭坊中鬼混,還知道自己是誰?快說!出了什麽事?”

施文絕冷笑:“你不是在這裏日子過得很舒適麽?我怕駙馬爺過得太舒服了,江湖險惡,萬一傷了駙馬爺一根寒毛,誰也消受不了。”

“是死蓮花出了什麽事麽?”方多病壓低聲音,低沉地問,惡狠狠地道,“除了死蓮花,你還會有別的事跑到我這裏來?”

“李蓮花?”施文絕兩眼翻天,“李樓主風華正茂,光輝熠熠,那神仙風采豈是我一介凡人所能冒犯的?他好得不得了,哪裏會有什麽事?”

方多病怔了一怔,莫名其妙:“什麽?”李蓮花風華正茂?神仙風采?施文絕是頭被驢子踢了還沒醒吧?

“你那李樓主,吉祥紋蓮花樓樓主李蓮花,就是十二年前與笛飛聲一起墜海的四顧門主‘相夷神劍’李相夷。”施文絕冷冷地道,“你知道了吧?他會有什麽事……雖然……”他略略頓了一頓,他知道李蓮花身上有傷,傷及三焦。但那傷在李蓮花身上和在李相夷身上是渾然不同的。

傷在李蓮花身上,李蓮花多半就要死。傷在李相夷身上,李相夷絕代武功,交遊廣闊,縱橫天下,無所不能,又豈會真的死在區區三焦受損的傷上?過往的一切擔心,都不過是一場笑話而已。

方多病聽見了,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你撞到頭了嗎?”

施文絕大怒,跳了起來:“你說什麽?”

方多病指著窗外:“天都還沒黑,你就開始說夢話了?還是你來的時候在路上摔了一跤,頭上受了什麽傷?”

“他媽的,老子好端端的,哪裏有什麽傷?”

方多病很同情地看著他,就像看著個瘋子:“我很想相信你說的話,可惜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根本就不是。”他大喇喇地攤手:“你昨天晚上睡覺從床上滾下來了吧?還是你又被哪個青樓女子從床上踢了下來……”

施文絕暴跳如雷:“他奶奶的!你給老子去死!你給老子去死!”他狠狠撂下一句話,“笛飛聲重出江湖,挑遍各大門派,隻怕你方氏也在其中,叫你爺爺小心點!他已放下話來,八月二十五,當年四顧門與金鴛盟決戰之日,他與李相夷東海再戰,一決雌雄。”

“哈?”方多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相夷沒死?真的沒死?”

“沒死。”施文絕淡淡地道,“不但沒死,普天之下再沒有誰比你與他更熟了。”

方多病卻沒聽進去,興奮地道:“八月二十五,他們要在東海之濱再決雌雄?天啊天啊,十二年前老子還沒出道,沒趕上熱鬧,現在竟有機會了!李相夷竟然沒死,天啊天啊,他竟然沒死!”他揪著施文絕的衣裳,“你看過李相夷生得什麽模樣沒?是不是豐神俊朗,天下第一?他的新劍是什麽模樣?這十幾年來他去了哪裏?可有練成什麽新的絕招?”

施文絕看著這個語無倫次,興奮得手舞足蹈的家夥,歎了口氣,突然覺得他很可憐。

和自己當時一般的可憐。等去到東海之濱,親眼見到那場驚天決戰的時候,這個家夥……

也是會恨他的吧?

二   不歸穀

李蓮花現在牽了匹白馬,正在荒山野嶺中走著。

李相夷現世,江湖為之沸騰,傳說紛呈,頓時就生出許多故事出來,聽說昨日他在大明湖畔英雄救美,前日在西域大漠仗義行俠,大前日在雪山之巔施展出一記絕世神功,融化萬年冰雪,頓時那山下幹旱的耕地如獲甘霖,造福一方水土雲雲。

那故事中呼風喚雨、瞬息之間從江南到西域又到雪山的仙人牽著匹白馬,正在一片人跡罕至的山穀中走著。這山穀下水氣甚重,到處是淹沒腳踝的死水,蚊蠅肆虐,蟲蛇爬行,李蓮花走得萬分辛苦,那匹馬鼻息噴動,顯也是十分的不耐煩。

他從百川院出來,李相夷現世,李蓮花便不能活,何況李相夷複活,肖紫衿怎生饒得了他?所以從百川院出來,他全神貫注的就在思索究竟要躲到何處去方才安全,長白山天池既高且遠,其中估計並沒有什麽蓮花,所以他就牽著百川院給他的那匹白馬,慢條斯理地走入了不歸穀。

但凡山川大漠,人跡罕至之處,必有什麽不歸路、不歸河、不歸山、不歸峽等等等等,而不歸穀便是其中最最普通的一種。於是李蓮花看到穀口“不歸穀”三字,也未作思量,理所當然歡歡喜喜地走了進去。

走進去了以後,他立刻就後悔了。

這山穀不大,卻十分狹長,穀底潮濕泥濘,生著許多奇形怪狀的浮草,空氣十分潮濕,呼吸起來分外困難,山穀兩側樹木茂密,蛇蟲出沒,烏鴉橫飛,地上時不時有殘破白骨出現,確是充滿了“不歸”的氣氛。

李蓮花身上那件嬴珠甲不過多時便濺滿泥濘,幸好此衣刀劍難傷,換了他蓮花樓裏的那些舊衣,隻怕早已變成一條一條的……他沒有騎馬,一手牢牢抓著韁繩,一步一步艱辛地往前走。

他沒有騎馬是因為他看不見。眼前的黑影慢慢地從一團變成了兩團,當他走進不歸穀的時候,眼前的黑影似乎融化開去,變成了千千萬萬飄忽不定的鬼影,時聚時散,變換急轉,擾亂人心。

李蓮花耳中耳鳴,眼前目眩,心力交瘁,索性閉上眼睛,反正他睜著眼睛也差不多是個睜眼瞎,而白馬他卻不敢坐了,一是他看不見,若是這大馬路過一棵大樹,白馬從樹下悠然經過,他不免從樹上淒涼摔下,二是他不知從何時開始有些畏高,坐在馬上有些惴惴不安,所以便牽著馬匹,讓這大馬為他領路。

但被一頭畜生牽著走路,目不能視,走在詭異莫測的不歸穀中,腳下高一步低一步踩的都是汙水,空氣汙濁悶熱,李蓮花越走越是困難,漸漸跟不上那匹大馬,走上一步他要換上三四口氣,心下萬分後悔,照此下去,尚未找到個萬全的藏身之地,倒是先找到個萬全的埋骨之所。

“呀——”的一聲鴉鳴。

“啊——啊——啊——”依稀四麵八方突然多了許多烏鴉。

李蓮花睜開眼睛,隻見頭頂枝丫茂密,已走到了一處山澗邊上,樹林之中,抬頭一看,烏鴉滿天亂飛,低頭一看,地上一具屍首。

他認出那是具女屍,此處林木茂盛,白馬已無法前行,隻聽前麵樹林之中兵刃交鳴之聲劇烈,仿佛正有一場混戰。

誒?

他一時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去瞧瞧熱鬧,就算他前去“看”熱鬧,以他這眼睛隻怕也是看之不清……突地咯啦一陣枝葉崩塌之聲,一物從天而降,他本能地往後一閃,隻見那物“啪啦”一聲跌落在方才那具女屍身上,定睛一看,又是一具女屍。抬頭望去,隻見那女屍上方正巧有個枝葉稀疏的缺口,導致被拋過來的屍體彈了幾彈之後,跌落在自己麵前。

眼前的黑影恰於這一瞬間飄過,地上的女屍身著藍色衣裙,衣裙上繡著太極圖花邊,以這身衣裳這種顏色而論,很像是某一種門派特有的衣裳……李蓮花忙著看女屍,那匹大馬卻嫌棄林下地方狹小,潮濕異常,“嘩啦”一聲便從樹叢中擠了出去。

林外五六個藍衣女子正和一人打鬥,五六柄長劍劍光閃爍,招呼來招呼去,但見劍氣縱橫,花招流轉,便是招呼不到人身上去。在那五六個藍衣女子中間,有個黃色人影飄忽來去,身形瀟灑異常,便是在李蓮花這等眼睛看來,也知這人武功遠在那五六名女子之上,想要脫身早就能脫身了,卻不知道在眾女之中飄忽來去,究竟是為了什麽。

“殺了你這侮辱三師妹的狗賊!”

“殺了他給七妹八妹報仇啊!”

“狗賊!”

打鬥之中,隱約飄來幾句叱吒,李蓮花恍然,中間這位黃衣人莫約是調戲了這些女俠其中的“三師妹”,結果眾女持劍追來,武功不敵,讓他殺了兩人。

看這報仇的架勢,此時是黃衣人未下殺手,否則隻怕三下兩下,這一妹二妹四妹五妹六妹等等很快都要靜待十一妹十二妹十三妹等等二十年後為她們報仇了。李蓮花忍不住歎了口氣,看這清一色藍色衣裙,繡著太極,顯而易見都是峨眉弟子。

便在此時,那黃衣人已覺不耐,揚起手掌便待往其中一女頭上劈落,他若不是看在這些峨眉女弟子年輕貌美,個個體態窈窕的份上,早就將她們的脖子一一扭斷。這人武功極高,這一掌劈下,這十六、七歲的藍衣少女不免即刻變成了一團血肉。

此時一匹白馬“刺啦”一聲從極茂密的樹叢中鑽了出來,忙著打鬥的一妹二妹一回頭,隻見那白馬雖是全身濕淋淋的宛如涉水而來,卻是健壯挺拔,姿態優雅。

這顯是一匹好馬。黃衣人一怔,那向藍衣少女拍落的手掌略略一頓,厲聲喝問:“什麽人?”

但聽樹叢之中一聲輕咳,一人緩步而出,眾藍衣少女隻見來人衣裳略濕,一襲白衣光潤皎潔,不沾塵土,雖是走得甚慢,那意態卻是閑雅,又見這人溫文爾雅,與麵前這黃衣淫賊相比自是氣質高華,不免心生好感。

“且慢。”那白衣人道,“黃老前輩,別來無恙。”

那黃衣人殺氣大熾,森然盯著白衣人:“你是何人?”

李蓮花微微一笑,卻不回答那句“你是何人”,隻道:“武當黃七,武當紫霞掌門的師兄,老前輩當年在武當山上積威頗重,人人敬仰,卻為何今日竟成了無端殺害峨眉弟子的凶徒……”

這淫賊竟是武當黃七,那些藍衣少女驚出一身冷汗,有些人即刻奔入樹叢去尋同門姐妹的屍首,峨眉弟子被武當黃七所殺,此事傳揚出去,無疑又是一樁醜事。

“你是何人?”黃七厲聲問道,他其實在一品墳一事就與李蓮花照過一麵,不過當時李蓮花假扮妓女,將自己一張臉塗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此時黃七自然並不認得。

李蓮花仍不回答,又笑了笑:“老前輩大約是從斷雲峰下逃出來的吧?”

黃七“嘿”了一聲,他確是從斷雲峰下大火中脫身,當日他被霍平川帶回百川院,關入天下第六牢,不久便被角麗譙劫走,後便一直留在魚龍牛馬幫。他偷香得手,又見眾女都是年輕貌美,本來無意殺人,後來逃入不歸穀,眾女窮追不舍,他已覺不耐,殺了兩人,若是這白衣人不出現,他已打算將這剩下的六人一起殺了。而這突然出現的白衣人居然認得他,這讓他殺機頓生。

“我是誰,從何處來,死人有必要知道麽?”黃七一聲獰笑,一掌便向他直劈而來。

李蓮花往側一閃,溫言道:“峨眉派眾位女俠,此人武功高強,與之糾纏不利,還請盡快離去。”黃七這一掌從他身側掠過,帶起衣袂微飄,姿態倒是獵獵瀟灑。

“這位少俠,你為我姐妹攔住這個魔頭,我們怎能就此離開?”那一群藍衣少女中有人脫口而出,隨即紅了臉,“萬萬……不能。”

李蓮花一頷首,不再打話。黃七一掌不中,足踏八卦,身走遊龍,竟是使出武當絕學八卦遊龍,衣袖鼓風,乃是“武當五重勁”,雙式合一,要將李蓮花立斃掌下。

“嘯”的一聲微響。

峨眉眾女眼見黃七威勢,一顆心剛提了起來,乍然見一抹光華一閃而逝,就如空中陡然有蛛絲掠光一閃,黃七頸上乍然噴起一片鮮血,手掌尚未拍出已駭然頓住。眾目睽睽之下,隻見一柄極薄極長的軟劍已然圈住黃七的頸項,這一劍究竟為何能如此之快,當真是快得無形無跡,直是不可想象。

黃七斜眼去看白衣人,隻見他左手握劍,這才恍然冷笑:“你竟是左手劍!”他卻不知李蓮花早已看過他的武功,加之出其不意左手持劍,才能一招製敵。

李蓮花隻是笑笑,黃七隱居太久,錯過了李相夷意氣風發的年代,認不出吻頸。

吻頸劍纏在黃七頸上,隻消李蓮花手腕一動,黃七的頭顱便要搬家,李蓮花站著不動,剛才發話的藍衣少女連忙趕了過來,點了黃七穴道,用繩索將他牢牢捆了起來,幾人合力將黃七放在那匹白馬上,方才鬆了口氣。

幾位姑娘想到同門姐妹之死,又是嚶嚶哭成一片,過了好半晌,才有人向李蓮花柔聲道:“這位少俠,我等與人有約,正要前往撫江樓,這魔頭武功甚高,我等姐妹一路上恐怕難以遏製,不知少俠能否……”說話的人雙頰緋紅,“能否送我們一程?”

李蓮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藍衣少女滿心歡喜,相顧羞紅,卻不知這白衣公子隻想在原地多站一會兒。

英雄救美這等佳話,委實已經不大適合他,他隻想順暢喘口氣。

三   破城之劍

李蓮花和這群峨眉派懷春的藍衣少女同行了兩日,終是到了長江之畔,撫江樓。

一路之上,峨眉眾女天未亮便已起床,他這風度翩翩的少俠自是不能比俠女們晚起,於是這兩日他四更就要起身,而既然是少俠,少不得鋤強扶弱,為眾俠女安排食宿、整頓行囊、運送七妹八妹的棺木、飲馬趕車牽馬……以至於一百五、六十斤沉重之極的黃七黃老前輩自也要這位少俠親身料理。

兩日二十四個時辰,仿若已過千年萬年,李蓮花好不容易將眾俠女送到那撫江樓下,吐出一口長氣,女人,當這些女人都不是老婆的時候,涵養再好的男人那耐心也是有限得很。

撫江樓是長江邊上一處三層來高的觀景樓,修建於江邊一塊巨岩之上。登上高樓,俯瞰江水其碧如藍,浩浩湯湯,遠眺遠處山巒起伏,蜿蜒如龍,胸懷不免為之清暢。

李蓮花和峨眉派眾女俠剛剛走到撫江樓左近,但見一輛馬車也往撫江樓而來,那馬蹄不疾不徐,走得穩重,微風過處便顯出一種端凝的風采來。

馬車中坐的絕非常人。

“肖門主!”身邊的藍衣少女已高興地招呼,“肖門主果是信人,這麽早就到了?”

肖……門主?

李蓮花歎了口氣,隻見那飛馳而來的馬車上走下兩人,其中一人紫袍俊貌,眉飛入鬢,正是肖紫衿;另一人婉轉溫柔、文秀出塵,何嚐不是喬婉娩?

隻見肖紫衿看了那藍衣少女一眼,居然一言不發,大步走了過來,淡淡地道:“別來無恙?”

喬婉娩見他與峨眉派眾俠女在一起,甚是驚訝,神色卻溫和得多,隻對著他微笑。李蓮花看了喬婉娩一眼,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別來無恙。”

肖紫衿淡淡一笑:“我聽說你最近風光得很。”

李蓮花本能地就想擺手,但峨眉眾俠女還在身邊,連連擺手隻怕不妥,他一時沒想出來如何解釋,隻得道:“托福……”

肖紫衿道:“我有事和這位少俠借一步說話。”

他身側立刻讓出個圈來,藍衣少女都敬畏地看著他。

李蓮花隻得跟著他轉身上樓,上了撫江樓第三層。

撫江樓欄杆之外,江水澄澈如玉,千年萬年,都將是如此。

“我說過,隻要你再見婉娩,我就殺你。”肖紫衿淡淡地道,語氣中沒半分玩笑的意思,“我說的話,絕無轉圜。”

“我不過是給峨眉俠女做馬夫而已……”李蓮花歎氣,“我確實不知她們是與你們相約在撫江樓見麵。”他見欄杆外山川豁然開朗,不知不覺站到欄杆之旁,深深吸了口氣。

肖紫衿緩緩地道:“拔出你的吻頸來。”

李蓮花隻是歎氣,卻不拔劍。他不拔劍的時候肖紫衿真不知那柄柔軟綿長的吻頸被他收在何處,他手持破城,一劍便往李蓮花胸口刺去。

李蓮花左袖一動,但見蛛絲般遊光一閃,一柄極薄極長的軟劍“叮”的一聲微響刹那纏繞在肖紫衿劍身上:“紫衿,我不是你的對手。”

“你不是我對手,還敢與我動手?”肖紫衿森然道,“我不願親手殺你……”他微微一頓,斷然道,“四顧門不需兩位門主,你自己了斷吧!”

李蓮花苦笑:“我……”

“你說過你不會再回來,你說過你不會再見婉娩。”肖紫衿淡淡地道,“此番在清源山百川院大鬧一場,以李相夷之名名揚天下,是在向我挑釁不成?如今天下莫你不從,你說你無意回來,無意江湖,無意婉娩,誰能信你?”

李蓮花張口結舌,過了半晌,終是歎了口氣:“我自己了斷,你若殺我……總是不宜……”他左手一抬,收回吻頸,想了想,手腕一震,但聽“啪”的一聲脆響,點點光亮飛散,叮當落地。肖紫衿心頭一震,殺氣未消,心頭卻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激蕩,讓他臉色一白。

一地光華,映日閃爍,似永不能滅。

那柄威震江湖十二年的“吻頸”,天下第一軟劍,吹毛斷發斬金切玉的吻頸,十幾年來他幾乎從未離身的吻頸,就此被一震而碎,化為一地廢鐵。李蓮花握著吻頸的劍柄,輕輕將它放在地上,心裏猛地兜上一句話。

他記得誰曾說“有些人棄劍如遺,有些人終身不負,人的信念,總是有所不同。”他的記性近來總不大好,但這一句記得很清楚,也許永不能忘。

“你——”肖紫衿變了顏色,他想說“你做什麽”又想說“你何必如此”,但……

但是他要殺人。而他要自盡,他斷劍,這……這有何不對?

李蓮花放下劍柄,站了起來,那一瞬間肖紫衿不知何故很仔細地去看他的表情,可惜李蓮花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他道:“紫衿,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知你可否聽我一句話?”

肖紫衿牢牢握住破城劍,李蓮花竟甘願就死,他委實不能相信,他竟自斷吻頸,這讓他觸目驚心:“什麽話?”

“婉娩若是愛我,她便不會嫁你。”李蓮花輕聲道,“你要信她,也要信自己。”他看著肖紫衿,“夫妻之間,不信任……也是背叛。”

肖紫衿厲聲道:“我夫妻之事,不勞你來費心!”

李蓮花頷首,往欄杆旁走了一步,看了看,回過頭來,突然露齒一笑:“以後這樣的事,不要再做了。”

肖紫衿一呆,還未明白發生什麽事,隻見李蓮花縱身而起,筆直往江中掠去,身形如電,竟讓他不及阻攔。他這是做什麽?打算跳江而死麽?

但……肖紫衿一瞬間腦子有些糊塗,他依稀記得李相夷水性頗好,當年墜海猶能不死,墜江怎生死得了?想起這事,他倒是鬆了口氣,猛地看見李蓮花縱身平掠,斜飛數丈,落身在一艘漁船之上,遙遙回身對他一笑。

他恍然大悟——李蓮花自知不是對手,所以震斷吻頸,甘心赴死,都是為了降低他的戒心,然後等到江上有漁船過時飛身脫難!

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衝上心頭,他其實並不慍怒李蓮花不死,更多的怒火來自地上的吻頸!

吻頸!吻頸此劍跟隨李相夷多年,劍下曾斬多少妖邪、曾救過他多少次性命?他竟就此碎劍!他不是有本事逃脫?不是早就計劃好了要跳江?那他為何要碎劍?如果不想死的話,為何要碎劍?此劍對他而言,就如此不值麽?

肖紫衿勃然大怒,殺氣衝霄,果然這人不得不殺,非殺不可!

李蓮花落身漁船之上,那船夫本在撒網,突然有人宛如天兵一般從天而降,嚇得他差點摔進江裏去,尖叫起來:“鬼啊——有鬼啊——”

那落在漁船上的人歎了口氣:“青天白日,哪裏來的鬼?”

漁夫回過頭來,隻見這天兵一身白衣,生相倒是不惡,放了些心,但仍是道:“你……你你你……”

李蓮花坐了下來,見這漁夫收獲不多,船上不過寥寥幾條小魚,還在船底撲騰,不由得微笑:“船家,我和你打個商量可好?”

那漁夫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想了又想,十分謹慎地問:“什麽事?”他又補了一句,“喏,我沒錢,你若要那些魚,那就拿走。”

李蓮花笑了,他從懷裏摸出一張紙來:“我要買你這艘船。”

“這……這船是……不賣的。”

李蓮花打開那張紙:“這是五十兩的銀票。”

“銀票?”漁夫疑惑地看著那張紙,銀票這東西他有聽說過,卻沒見過,怎知是真是假?

李蓮花想了想,又從懷裏摸出二兩碎銀出來:“五十兩的銀票,加二兩碎銀。”他拍了拍身上,極認真地道,“買這艘船,再幫我送一封信,我可一文錢都沒有了,隻有這麽多。”

二兩銀子?漁夫大喜,他這船也值不了二兩銀子,連忙將銀票和碎銀收起:“可以可以,賣了賣了,不知客官你要到何處?我可以送你去。”

李蓮花笑笑,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件來,溫和而極有耐心地道:“那銀票可以在城裏汪氏銀鋪換成銀子,這封信你就幫我送到……”略略一頓,他本想說送到百川院的分舵,然而這漁夫隻怕不知百川院的分舵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便道,“送到方氏任何一家酒樓、茶館或是銀鋪都可以。”

“哦。”漁夫收起信件,對那銀票倒不是很看重,興趣隻在那二兩銀子上。

李蓮花指了指對岸:“你先上岸,這船就是我的了。”

“客官你要去哪裏?我可以先送你去,再等你的人來接船。”漁夫甚是純樸,收了錢之後為李蓮花打算起來了。

“我不去哪裏。”李蓮花微笑,“我也會劃船。”

“是嗎?”漁夫搖著竿子,將船緩緩劃向岸邊,“看你白麵書生的模樣,看不出來會劃船啊。”

“嗬嗬,我也是漁夫,也賣過魚。”

“啊?你那裏大白魚多少錢一斤啊?最近大白魚可貴了,我卻怎麽撈也撈不到一條……”

“嗬嗬……”

單薄粗糙的小木船緩緩靠岸,漁夫跳下船,揣著五十兩銀子的銀票和二兩碎銀對著李蓮花揮手。李蓮花左手搖起船槳竿子,將木船緩緩劃向江心,任它順江而下。

這裏是長江下遊,看這水勢,不消一日一夜,就可以入海。李蓮花將船底的小魚都放生了,抱膝坐在木船之上,看著前麵滔滔江水。他在看,若山水有七分,看在他眼裏隻剩一分二分。

但他仍在看,兩側青山籠罩著霧氣,那蒼翠全帶了股晦暗,讓人覺得冷。他坐在船上,那陰冷的霧氣自江上湧起,漸漸地彌漫滿船,似沁涼又冰冷。遠望去倒見輕舟出雲海,倒是風雅。

李蓮花笑了笑,輕輕咳了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他極認真地摸出一塊巾帕來抹拭。接著他又吐了一口血……

四   東海之約

笛飛聲已接連與各大門派動過手。除了少林法空方丈堅持不動手,武當紫霞道長閉關已久沒有出關,他幾乎天下無敵。

八月二十五日。

距離當年墜海之日,已相隔近十三年。

笛飛聲很早就來了東海之濱,這是一個名為“雲厝”的小村,村裏大大小小都姓雲。雲厝村外的海灘很是幹淨,白沙碧海,海上碧空無雲。

仿若當年的天色,在這處海灘邊上,有一處巨大的礁石,名曰“喚日”。

不知何年何月何日,誰人在這礁石上刻下瀟灑絕倫的字跡,如今那深入礁石的字跡裏生著極細的海螺,卻也不妨礙那銀鉤鐵劃。

笛飛聲就站在這塊喚日礁上,他一身青衣,一如當年。其實他要殺李蓮花很容易,但他想決勝的,不是李蓮花這個人,而是李相夷那柄劍。

十三年前,他與李相夷對掌完勝,是因為李相夷身中劇毒,但即便是李相夷身中劇毒,他仍能一劍重創笛飛聲。那一招“明月沉西海”,以及此後十年病榻,此生此世,刻骨銘心。

今日。

他覺得他甚至可以隻用五成真力,他是要殺李相夷。可不想在未破他“明月沉西海”之前便殺了他。何況那人狡詐多智,十三年來,或許尚有高出“明月沉西海”的新招。

笛飛聲站在喚日礁上,心中淡淡期待。

喚日礁之後,高高矮矮站了不下百餘人,四顧門各大首腦自是來了,喬婉娩也在其中,峨眉派來了不少年輕弟子,丐幫來了三位有袋長老,武當有陸劍池,甚至少林寺也來了不少光頭的小和尚。

在這一群形形色色的怪人當中,一頂黃金大轎方才讓人瞠目結舌,隻見此轎四壁黃緞,緞上繡有彩鳳,四名轎夫雖然衣著樸素,卻是鼻孔朝天麵無表情,一看便知是哪路高手假扮的。

這轎裏坐的自然便是方多病方大公子和昭翎公主。轎外還站了一個麵無表情的黑麵書生。眼見此轎如此古怪,武林中人都遠遠避開,議論紛紛。

方多病其實半點也不想坐轎前來,他本想將老婆一甩,翻牆便走,此後大半年逍遙自在。卻不知他娘子是他知音,心知夫君要跑,於是言笑晏晏地備下馬車大轎,打點一切,與良婿攜手而來。

與這對恩愛伉儷一並前來的,還有楊昀春。他對笛飛聲和李相夷的傳說好奇已久,幾乎是聽著這兩人的故事長大的,凡是習武之人,哪有不好奇的?眼見喚日礁上笛飛聲嶽峙淵渟,氣象磅礴,真是大開眼界,暗讚這等江湖上之人果然與那官場全不相同。

然而笛飛聲在那礁石之上站了兩個時辰,已過午時,誰也沒有看見李相夷的身影。

圍觀之人開始議論紛紛,竊竊私語,紀漢佛眉頭皺起,肖紫衿也眉頭緊蹙,白江鶉開始低聲囑咐左右一些事情,喬婉娩不知不覺已有愁容。

方多病自轎中探出頭去:“怎麽這麽久還沒人來?李相夷不會爽約吧?”

昭翎公主低聲道:“這等大事,既然是絕代謫仙那樣的人物,怎會失約?莫不是遇上了什麽事了吧?”

笛飛聲站在礁上,心智清明,靈思澄澈。李相夷狡詐多智,遲遲不到,或許又是他擾亂人心之計。此時一匹大馬遠遠奔來,有人大老遠呼天搶地地喊:“少爺!少爺!大少爺——”

方多病從轎子裏一躍而出,皺眉問道:“什麽事?”在這等重大時刻,方氏居然派遣快使大呼小叫地前來攪局,真是丟人現眼。

那快馬而來的小廝一口氣都快斷了,臉色青白,高舉著一封信:“少爺,少爺,這是一封信。”

方多病沒好氣地道:“本公子自然知道那是一封信,拿來!”

小廝將那揉得七零八落的信遞了上去,越發的臉青唇白,驚慌失措:“這是李相夷的信……”

“什麽信非得在這個時候送來,方氏的事什麽時候輪到老子做主了?”方多病火氣一衝,那“老子”二字脫口而出,突地一怔,“李相夷的信?李相夷寄信不寄去四顧門,寄來給我做什麽?”

他本扯著嗓子大呼小叫,突然這一句,眾人紛紛側目,頓時就把他與那小廝圍了起來。

李相夷的信?李相夷怎會寄信給方氏?他本人又為何不來?方多病心驚膽戰地打開那封信,手指瑟瑟發抖。那是一張很尋常的白宣,紙上是很熟悉的字跡。

上麵寫著:

十三年前東海一決,李某蒙兵器之利,借沉船之機與君一戰猶不能勝,君武勇之處,世所罕見,心悅誠服。今事隔多年,沉屙難起,劍斷人亡,再不能赴東海之約,謂為憾事。

方多病瞪眼看著那熟悉的字跡,看了幾句,已全身都涼了,隻見那信上寫道:

江山多年,變化萬千,去去重去去,來時是來時。今四顧門肖紫衿劍下多年苦練,不在‘明月沉西海’之下,君今無意逐鹿,但求巔峰,李某已去,君意若不平,足堪請肖門主以代之。

方多病臉色慘白,看著那紙上最後一句——

李相夷於七月十三日絕。

“信上說了什麽?”

紀漢佛與肖紫衿並肩而來,眾人紛紛讓開,卻都是探頭探腦。方多病艱難地吞了口唾沫,一開口,聲音卻已啞了:“他說……”

肖紫衿目中凶光大熾,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他說什麽了?”他憤怒無比,李相夷竟敢失約避戰!這無恥小人把四顧門的臉麵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等下若是現身,縱然笛飛聲不殺,他也要動手殺人!

“他說……他說……”方多病茫然看著肖紫衿,“他說他已經死了,來不了,請你……請你替他上陣。”

紀漢佛脫口而出:“什麽?”當下搶了那信件。

肖紫衿一怔,眨了眨眼睛:“什麽?”

“他說他已經死了,所以來不了,他很遺憾……”方多病喃喃地道,“他說……他說你的劍法很高,比他厲害,所以請你替他上陣……”

肖紫衿胸口那腔怒火已瞬間燃上了天際:“什麽他已經死了?什麽我要替他上陣?”他厲聲道,“這是他的戰約!是他的地方!為何我要替他上陣?”

“他說……”方多病茫然道,“因為你是四顧門主。”他慢慢地道,“笛飛聲……是來與四顧門主比試的,不是麽?”

肖紫衿茫然頓住:“他為什麽不來?他來了我……”他頓了一頓,“他來了我就……把四顧門主還他……還他……”他也不知怎麽會說出這句,但竟是說得如此自然流暢,仿佛已在心裏想過了千萬回。

方多病搖了搖頭:“他說他劍斷人亡……已經……”他輕聲道,“死了。”

說完他不再理睬肖紫衿,搖搖晃晃地向自己大轎走去。

昭翎公主關切地看著他:“怎麽了?”

方多病呆呆地站在轎旁,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他動了一下嘴角:“你說……死蓮花不是李相夷對不對?”

站在轎旁的施文絕見他看了一封信以後突然傻了,“哼”了一聲:“呸!老子早就告訴過你,李蓮花就是李相夷,李相夷就是李蓮花,是你死也不信。怎麽了?他寄信給你了?你信了?哈哈哈哈哈,他騙了你我這許多年,可是有趣得很。”

方多病搖了搖頭:“你說——死蓮花不是李相夷——”

施文絕一呆:“怎麽了?”

方多病抬起頭來:“他寄信給笛飛聲,他說……他已經死了,所以今日的比武請肖紫衿上陣。”

施文絕看著方多病,一瞬間仿佛方多病變成了塊石頭或是成了個怪獸。方多病茫然看著施文絕:“他為何要寄信給我?他若不寄信給我多好?”他若不寄信,我便永遠不知道。

施文絕呆呆地看著方多病,四麵八方那麽多人,在他眼裏已全成了石頭。李相夷死了?那個騙子死了?怎麽會死呢?他不是李相夷嗎?李相夷應該是……永遠不會死的。

“難道真的是因為……那些傷?”施文絕喃喃地道,“天……我明明知道,卻……卻自己走了……天……”

方多病轉過頭來,突然一把抓住他,咆哮著將他提了起來:“你知道什麽?”

施文絕對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騙子身上有傷,很重的舊傷……很可能就是當年墜海之後留下的……”

方多病呆了半晌,本想繼續咆哮,卻是一鬆手將他丟下了。

“算了。”他喃喃地道,“算了算了……”他抬起頭看著碧海青天,“老子和他認識這麽多年,吃喝拉撒在一起的時候,還不是屁也不知道一個?”

“他真的死了嗎?”施文絕爬了起來,“他說不定會說謊,為了不來比武,扯瞞天大謊。”

方多病呆呆地看著晴空,搖了搖頭:“他沒有扯謊。”他道,“他雖然是個騙子,卻從不怎麽騙人……真的……不怎麽騙人,隻是你我沒明白……”他喃喃地道,“沒……沒太把他當回事……”

喚日礁上笛飛聲也已聽說了李相夷寄來絕筆,請肖紫衿代之,聽完之後他淡淡一曬,飄然而去,竟是不屑與之動手。

而肖紫衿也無心與他動手,他仍想不通,為何那日李蓮花寧願逃走不肯就戮,卻突然無聲無息地死了?

他說劍斷人亡。難道那日他震碎吻頸,便已絕了生機?肖紫衿漸漸覺得驚悚,莫非……莫非當真是自己……逼死了他?他一心一意要他死,如今他似乎真的死了,他卻覺得不可思議,無法接受,李相夷是不死的、是不敗的、是無論他如何對他、如何惡言相向揮劍相向也能存在的神祗啊……

他怎麽能……當真死了?他是因當年的重傷而亡的嗎?那日他不肯就戮、不願自盡難道是因為——

肖紫衿臉色霎時慘白——難道是因為他不願他親手殺他!他不願自己做下後悔之事、也不願婉娩知道他曾威逼他自盡——所以那時不能死!他若在那時死了,婉娩絕不會原諒他。

所以他跳上漁船,去……別的地方……一個人死。

肖紫衿雙眼通紅,他一個人死,他死的時候,可有人在旁?可有人為他下葬、為他收屍?

回過頭來,海濱一片蕭索,幾時有了嗚咽之聲,幾個藍衣女子在遠處哭泣,紀漢佛臉如死灰,白江鶉坐倒在地,石水一言不發往回就走。

肖紫衿仰首一聲長嘯,厲聲道:“你究竟死在哪裏?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掘地三尺走遍天下,我也要把你找出來!”

五   東海之濱

兩年之後,東海之濱,柯厝村。

柯厝村就在雲厝村不遠,村外曬著漁網,村裏大小不過百餘人,比起雲厝那是小得多了。

一個人在屋後曬網。

但見這人身材頎長,肌膚甚白,宛若許久不曾見過陽光,右手垂落身側,似不能動,他以一隻左手慢慢地調整那漁網,似乎做得心情十分愉悅。隻是他的眼睛似乎也不大好,有些時候卻要以手指摸索著做事,有時要湊得極近方才看得清。

“死蓮花!”

有人在屋裏已經咆哮著追了出來:“老子叫你乖乖在屋裏休息,眼睛都快瞎了的三腳貓,還敢跑出去網魚!老子從京師大老遠來一趟容易麽?你就這麽氣我?”

那曬網的人轉過身來,是熟悉的麵容,眯起眼睛,湊近了對方多病看了好一陣子,似乎才勉強記起他是誰來,欣然道:“哦,施少爺,別來無恙。”

方多病暴跳如雷!

“施少爺?哪個是你施少爺?誰讓你叫他施少爺?老子是方多病!他奶奶的一個月不見你隻記得施少爺?他‘施’給你什麽了?老子派了幾百人沿江沿海找你,累得像條狗一樣,撿回來你變成個白癡,老子給你住給你吃給你穿,整個像個奶媽一樣,怎麽也不見得你叫我一聲方少爺?”

李蓮花又眯起眼睛,湊上去仔仔細細地又將他看了一遍,笑眯眯地道:“哦,肖門主。”

方多病越發跳了起來,氣得全身發抖:“肖……肖門主?那個王八蛋——那個王八蛋你記著他做什麽?快給我忘了,統統忘了——”他抓著李蓮花一陣搖晃,搖到他自己覺得差不多已經將那“肖門主”從李蓮花腦子裏搖了出去才罷手。

“老子是誰?老子是方多病,當今駙馬,記得了嗎?”

李蓮花再沒把他細看的興趣:“駙馬。”他轉過身又去摸那漁網。

“你這忘恩負義,糊裏糊塗,無恥混賬的狗賊!”方多病對著他的背影指手畫腳,不住詛咒,奈何那人一心一意曬他的漁網,聽而不聞,且他現在聽見了也不見得知曉他在說些什麽。

方多病忽地吐出一口長氣,摸出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死蓮花沒死。坐著漁船,順流而下衝出大海,被漁民撿了回來,沒死就好。

雖然找到人的時候,這人右手殘廢,眼睛失明,神智全失,渾渾噩噩的就像條狗。但……沒死就好。像現在這樣,不記得是是非非,不再有聰明才智,喜歡釣魚就釣魚,喜歡種菜就種菜,喜歡養雞就養雞,有時曬曬太陽,和隔壁的阿公阿婆說幾句話。

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

他的眼睛酸澀,他想他這麽想應當是看得很開的,卻仍會記起當年那個會和他一起在和尚廟裏偷兔子、會溫文爾雅微笑著說“你真是聰明絕頂”的小氣巴巴的李蓮花。

這時曬網的人已經哼著些不知所雲的曲子慢慢摸索著走出了後院。他的後院外邊就是沙灘,再過去就是大海。有個青色長衫的人影淡淡站在外邊,似在看海。

李蓮花鬼鬼祟祟地往後探了個頭,欣然摸到一處沙地,那沙地上劃著十九橫十九縱的棋盤,上麵放了許多石子。他端正在棋盤一端坐好,笑道:“第一百三十六手,你想好了沒有?”

那人並不回身,過了一陣,淡淡地道:“我輸了。”

李蓮花伸出手來,笑得燦爛:“一兩銀子。”

那人揚手將一兩銀子擲了過去,突然問:“你當真不記得我是誰?”

李蓮花連忙點頭道:“我記得。”

那人微微一震:“我是……”

“你是有錢人。”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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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似真的沒有金子了。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4/2011 postreply 21:41:31

喜歡,謝謝樓主 -尖尖牙- 給 尖尖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29/2011 postreply 18: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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