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紋蓮花樓
吉祥紋蓮花樓之朱雀 2
碧窗有鬼殺人 2
一 吉祥紋蓮花樓 2
二 玉城之內 3
三 澆花 4
四 深夜鬼談 5
五 一代神醫 7
六 奇怪的凶案 7
七 女規 9
一品墳 10
一 佛彼白石 10
二 路在何方 11
三 第三個死人 12
四 熙陵地宮 13
五 觀音垂淚 16
六 雪地疑雲 18
七 武當金劍 19
八 醫術通神 23
石榴裙殺人有四 23
一 嫁衣不祥 23
二 半張鬼臉 25
三 殺人凶手 26
四 浮生三日 28
五 第四日以後 30
經聲佛火 31
一 出家人不打誑語 31
二 狹路相逢 32
三 人事已非 33
四 油鍋 34
五 人肉的味道 34
六 昔人已乘黃鶴去 36
有斷臂鬼 36
一 馬家堡 36
二 無頭蒼蠅 37
三 牙印 38
四 捉鬼 39
五 四腳蛇 40
六 揚州慢 42
名醫會 42
一 有錢能使磨推鬼 42
二 玉梳子 43
三 密室 44
四 起死回生 46
五 山外青山樓外樓 49
吉祥紋蓮花樓之玄武 50
觀音垂淚 50
一、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50
三、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 54
四 夕陽無語 56
五 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61
六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 62
七 人間俯仰今古,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63
八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64
窟窿 65
一、群屍 65
【二】好死不如賴活 67
[三] 閻羅王 69
[四]黃泉真經 72
女宅 73
[一]禍機 73
[二]不翼而飛的男人 74
【三】價值連城之死 76
【四】女宅觀 78
繡花人皮 78
【一】繡花人皮 78
【二】新娘其人 79
【三】洞房之中 81
【四】圖案之謎 82
【五】鹹日輦 83
吉祥紋蓮花樓之青龍 84
龍王棺 84
龍王棺01 84
龍王棺02 85
龍王棺03 86
龍王棺04 87
龍王棺05 87
龍王棺06 88
龍王棺07 88
龍王棺08 89
龍王棺09 90
龍王棺10 90
龍王棺11 91
龍王棺12 92
龍王棺13 92
龍王棺14 93
龍王棺15 93
龍王棺16 94
食狩村 95
食狩村01 95
食狩村02 95
食狩村03 96
食狩村04 96
食狩村05 97
食狩村06 98
【四】驚魂 99
【五】 無墓之地 100
【六】 斑點妖怪 103
【七】 陶土骷髏 105
懸豬記 109
【一】 懸梁 109
【二】 破門 111
【三】 第二具屍體 116
【四】 凶手 120
吉祥紋蓮花樓之白虎 122
紙生極樂塔 122
【一】第一張紙 122
二 第二張紙 124
三 六一法師 126
四 千年狐精 130
五 大牢再審 132
六 第四張紙 135
八 長生之井 143
九 井下之秘 146
十 白虎大王 153
血染少師劍 155
一 有友西來 155
二 負長劍 158
三 劍鳴彈作長歌 162
四 信友如諾 167
五 心無牽掛 172
東海之約 172
一 皓首窮經 172
二 不歸穀 173
三 破城之劍 174
四 東海之約 176
五 東海之濱 177
吉祥紋蓮花樓之朱雀
碧窗有鬼殺人
常州城、小棉客棧。
六月十七日夜、三更。
鶴行鏢行的總鏢頭程雲鶴保著十六箱紅貨上路已有兩天,一路上雖然平安,精神卻很緊張疲憊,本已睡了,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醒了過來。
黑漆漆的房間一片寂靜。
窗外……有歌聲。
一陣陣縹緲的聲音,像什麽人在唱歌,似乎唱得十分認真,那聲調卻很奇怪……就像是……斷了的舌頭的唱出來的歌。
他睜開了眼睛,看著正對著他床榻的窗子。
一片漆黑之中,那窗子上幽幽忽忽飄著些碧綠色的點狀影子,忽遠忽近,隻在對著他的這一扇窗上有。
窗外的歌聲遠遠的唱著,那已經折斷的舌頭唱著生人無法聽懂的淒婉的歌……
他已經練了近四十年的武功,耳目雖然不是江湖中最好,至少也絕不弱,但他……沒有聽到任何“人”的聲音。
風沙沙透過未關緊的窗縫,他瞪著那碧影飄忽的窗戶——平生第一次想到了一個字——“鬼?”
一 吉祥紋蓮花樓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屏山鎮是一個不怎麽起眼的小地方,即沒有奇珍異寶,也沒有人傑地靈,和江湖上絕大多數地方一樣,它的百姓有些無趣、地裏長出來的莊稼有些瘦小、河水有些髒、可作為飯後談資的事有些少……是太少了,所以一旦有一件大家就要津津樂道很久——何況最近發生的那件事是件怪事。
事情是這樣的:六月十八這天,屏山鎮的人們開門掃街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每天看熟的大街上突然多了一棟兩層的木樓出來。這木樓可不矮,裏麵完完全全可以住人,並且可以住得很寬敞,整棟樓完全是木質的,雕刻著出奇精細華麗的紋樣,即使是瞎了眼睛的人也摸得出來——那刻的是蓮花和祥雲。
被議論了大半天以後,有些眼尖的人終於認出這樓是怎麽“突然出現”的:原來它整個結構就是一棟樓,卻不和地麵連在一起……總而言之,這棟樓是被人用車拉來,運到他們屏山鎮大街上,放在那裏的。人們嘖嘖稱奇,卻都不明白有人趁大半夜拉了這麽一棟木樓放在街上,到底有什麽用處,莫非是給屏山鎮當土地廟用?說來土地廟也已經年久失修香火斷去好多年了……
這種議論一直持續了三天,到有個在鏢行做趕鏢的偶然回家,一見之下大吃一驚,當場狂呼了一句:“吉祥樓!”然後他連家也不回了,掉頭狂奔而去,一路狂叫“吉祥樓!”——頓時這樓又被當成了鬼樓,看了它的人會發瘋。
直到七天之後,那趕鏢的突然帶了整個鏢行回到屏山鎮,人們才知道,原來這棟樓並不是什麽鬼樓。
它不但不是鬼樓,還是棟福氣樓,是大大的福氣樓。
“吉祥紋蓮花樓”是一間醫館。
它的主人姓李,叫蓮花。
李蓮花是個什麽樣的人?其實江湖上誰也不知道。師承來曆不詳、武功高低不詳、年齡大小不詳、連長相美醜都不詳,此人出現江湖已有六年,一共隻做了兩件事,這兩件事就讓“吉祥紋蓮花樓”成為江湖中最令人好奇的傳說。
李蓮花做的兩件事:第一件是把與人決鬥重傷而死、已經埋入土中好多天的武林文狀元“皓首窮經”施文絕醫活過來。第二件是把墜崖而死、全身骨骼盡斷、也已經入土多日的鐵簫大俠賀蘭鐵醫活過來。
單憑這兩件事,已經使李蓮花成為江湖中人最想認識和結交的人物,何況他還有一棟隨時帶著走的古怪房子——這更使李蓮花成為傳說中的傳說。
鶴行鏢行的總鏢頭帶領著全鏢上下策馬匆匆趕到屏山鎮,沐浴焚香了三天之後,終於戰戰兢兢的對那棟楠木雕成的木樓遞出了拜貼:鶴行鏢行程雲鶴有要事拜見。
拜貼是從窗縫裏投進去的。
全鏢行上下四五十人跟著程雲鶴等著,仿佛樓裏是閻羅王在判刑——
很快的,那棟靜悄悄仿佛裏麵根本沒有人住的木樓發出了“咯吱咯吱”的一陣輕響。鶴行鏢行全部屏住了呼吸,連旁觀的路人都憋足了氣,瞪大眼睛等著看樓裏究竟出來什麽鬼怪。
木門很快開了,並沒有像眾人想象的那麽慢慢的打開。
門裏“碰”的一聲冒出了一大股灰塵,吹了程雲鶴一頭一臉,門裏的人“哎呀”一聲,十分歉然的說“整理什物,不知門外有客,慚愧、慚愧。”
鶴行鏢行一眾人等頂著滿頭灰塵木屑,愕然看著打開大門拿著掃帚,掃帚上正卡著那張鮮紅拜貼的人。他看起來很年輕,最多不過二十七八,如果不是他穿著一身打了許多補丁的灰衣,可能還要更加年輕點,膚色白皙,容貌文雅,但也並非俊美無雙令人過目不忘,他正右手握著掃帚左手拎著簸箕,滿臉歉然的看著門外四五十人的陣勢。
程雲鶴重重的咳嗽了一聲,抱拳行禮,“在下‘鶴行萬裏’程雲鶴,拜見吉祥樓李先生,還請閣下代為通報,就說程某有要事請教李先生。”
灰衣年輕人“啊”了一聲,“通報?”
程雲鶴沉聲道:“還請李蓮花李先生相見,在下有要事商談。”
灰衣年輕人放下掃帚,“我就是李蓮花。”
程雲鶴陡然睜大眼睛,張大嘴巴,那一瞬間,旁觀的路人們幾乎想往他的嘴巴裏丟進三五個雞蛋。很快他閉起了嘴巴,重重的咳嗽了一聲,“久仰李先生大名……”下一句他不知如何開口,事情的原委他已仔細寫入拜貼,那拜貼卻卡在李蓮花的掃帚之上。
李蓮花道,“慚愧、慚愧……舍下滿地雜物……”他舉手請程雲鶴樓裏坐。
吉祥紋蓮花樓裏果然遍地雜物,釘錘鋸斧有之、抹布掃帚有之、木屑灰塵四處皆是,還有幾個箱子裏麵放置的不知什麽東西,前廳隻有一桌一椅,都是竹子搭成,不值二十個銅板。程雲鶴心裏重重疑惑,但“吉祥紋蓮花樓”何等名聲,這灰衣人坐在樓中,要他懷疑此人是假,他卻不敢,隻得恭恭敬敬坐在李蓮花對麵,把他在半月之前所遇到的可怖之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那夜三更,小棉客棧。
程雲鶴夜裏驚醒發現窗戶有碧影飄忽,窗外有詭異歌聲的時候,心裏堪堪想到了一個“鬼”字,但隨即啞然失笑,他行走江湖二十餘年,從不信世上有鬼。正當此時,隔壁大弟子的房間發出一聲慘叫,程雲鶴大吃一驚隨即趕去,他大弟子崔劍軻也是看到碧窗鬼影,起身查看貨物,打開封漆完好的木箱,卻發現木箱裏貨物蹤影全無,運貨時看見的那些金銀珠寶不翼而飛,這還不是讓幹鏢行十多年的崔劍軻慘叫出聲的事,讓他發出那一聲驚駭絕倫的慘叫的是——木箱裏非但沒了紅貨,裏麵壓了一塊粗糙的石頭,四壁居然布滿了血指印。
那些五指指印,就像一個人被封在箱中,急於爬出而不得其門留下的,而箱裏明明什麽都沒有。半夜三更,碧窗鬼影猶在身邊,尚有怪聲陣陣,突然看見木箱中布滿血指印,縱然是行走江湖十多年的崔劍軻也是當場慘叫。程雲鶴驚怒交集,命令弟子們打開十六大箱,十六箱中有十箱的的確確裝滿珠寶玉石,件件都是人間珍品,但還有六個箱子是空的——一個箱中布滿血指印,三個木箱裝滿死人神龕,剩下兩個木箱裏一個是全空的壓著塊凹凹凸凸的石頭,另一個木箱裏赫然有一具屍體。
一個很年輕的,容貌嬌豔美麗的白衣少女的屍體,她臨死的表情驚恐萬狀。
見到這具屍體之後,程雲鶴和崔劍軻的表情比她更驚恐——這位白衣女子江湖上人人認得,她是武林玉城城主之女“秋霜切玉劍”玉秋霜,玉城城主玉穆藍稱霸西南山域,壟斷昆侖玉礦,貴為武林第一富豪,他寵愛女兒之名天下皆知。這玉秋霜怎麽會死在名不見經傳的鶴行鏢行所保的紅貨箱中?
小棉客棧的其他客房起了一陣大嘩,不稍片刻數十人闖入崔劍軻的房間,都是大吃一驚,臉色慘白。
程雲鶴在那時才知道,原來玉秋霜當夜也在小棉客棧落腳,她身邊隨侍的五六十位玉城劍士驚覺碧窗鬼影時,和玉秋霜同房的摯友雲嬌突然發現玉秋霜蹤影不見,大家四下尋找,竟發現她死在程雲鶴紅貨箱中!
這就是半月以來鬧得武林中沸沸揚揚的“碧窗有鬼殺人”一事,玉穆藍心傷愛女無故而死,大怒之下逼殺當夜跟隨玉秋霜左右的全部劍士,並發出追殺令,要殺鶴行鏢行滿門。程雲鶴走投無路,正要帶著家中大小解散鏢局各自逃亡,卻突然聽到吉祥樓的消息。
李蓮花能醫活死人——程雲鶴突然想到:如果李蓮花能把玉秋霜醫活過來,豈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醫活死人,如是在半月之前程雲鶴是萬萬不會相信的,但事到如今,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既然天幸讓他遇到了李蓮花,何不盡力一試?如果……傳說是真,豈非萬事大吉。
但一直到他說完“碧窗有鬼殺人”一事,也沒有聽到李蓮花有什麽驚人見解,隻是聽他“啊”了一聲,點了點頭。
喝完茶後,程雲鶴隻好走了,他實在想不出什麽理由在李蓮花那棟滿是雜物的空樓和李蓮花滿臉“溫和的茫然”的表情下再待下去。
程雲鶴走了。
吉祥紋蓮花樓二樓有人悠悠的說:“事隔五年,你還是很有名嘛……”
李蓮花坐在椅上喝茶,“啊……”也不知他在“啊”些什麽。
“其實我一直想不通,”二樓上的人慢慢走了下來,這人瘦骨嶙峋臉色蒼白,如果胖上二十斤或許是個翩翩美少年,當前看來隻像個餓殍,偏偏這餓殍還穿著一身特別精細華麗的白衣,掛著隻有濁世佳公子才喜歡的長穗玉佩,佩著一柄形狀特別風雅的長劍。“世上怎會有人相信死而複活這種事?都已經五年了,大家還沒忘記你那兩件糗事……”
“因為他們沒有你聰明。”李蓮花微微一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拿起掃帚繼續掃地。
“你能不能不掃地?”樓上下來的餓殍突然瞪大眼睛,“我堂堂方大公子在你麵前,你居然還掃得下去?你知不知道剛才程雲鶴如果知道我在裏麵,他一定會跪下來求我叫玉老頭不要殺他滿門?像本公子這樣英俊瀟灑又身份顯赫的人在你麵前,你居然一直都在掃地?”
“不能。”李蓮花說,“這棟樓我很久沒有修理打掃了,很髒,下雨天會漏水。”
白衣餓殍鼓大眼睛瞪了他很久,突然歎了口氣,“你這家夥即不會打架也不會治病,即不種田也不打劫,這麽多年究竟是怎麽這麽有名的活下來的,我實在想不明白。”這位白衣餓殍是武林“方氏”一家的大公子“多愁公子”方多病,他認識李蓮花這個人已經六年那麽久了,久得連這個人究竟是怎麽出名的都一清二楚:施文絕和人決鬥身受重傷,施展龜息大法閉氣療傷,當地村民把他當死人埋了,李蓮花去把他挖了出來,施文絕自然就活過來了;至於賀蘭鐵,那小子討老婆未遂,上演了一出跳崖大戲,裝死把自己埋在地裏,李蓮花偶然路過,把他又挖了出來。世人都在好奇李蓮花究竟如何讓死人複生?而方多病隻想知道他究竟怎麽知道哪裏的地下有活人可挖?
“我早些時候還是有些銀子。”李蓮花仔細掃了前廳,收起了簸箕,“隻要盤算得好,還可以過日子。”
方多病翻白眼,“你還有多少銀子?”
“五十兩。”李蓮花微笑,“對我來說,已經可以用一輩子。”
方多病呸了一聲,“武林中居然有你這種一輩子隻打算花五十兩的敗類,簡直是江湖之恥。程雲鶴要是知道你是這種人,我看他還會上門來求你……哼哼,求一個不懂半點醫術,小氣得連客棧都住不起,隻能背著房子到處跑的‘神醫’去治死人,虧他想得出來。”眼珠子轉了兩轉,方多病上上下下看了李蓮花幾眼,“不過,你這小子究竟會不會真的替他去治死人,我還真看不出來。”
李蓮花坐在椅上,手指仍在仔細的擺弄他那咯吱作響的竹桌的榫頭,聞言微笑,“為何不去?反正我即不會種田,也不會賣菜,又不缺銀子,如果沒有些事做,人生豈不是很無聊?”
“玉老頭一旦發現你是個蒙古大夫,要殺你滿門的時候,
方大公子是萬萬不會救你的。”方多病悠悠的說,“你去吧,本公子不送。”
然後李蓮花在吉祥紋蓮花樓裏整整收拾打理了三天,也不知在他那小包裹裏裝進了什麽,仔仔細細的寫了一封長信把吉祥紋蓮花樓暫時托付給“皓首窮經”施文絕看管以後,終於上路了。
他要去玉城,看玉秋霜的屍體。
二 玉城之內
李蓮花是以“要醫活玉秋霜”的名義堂堂正正走進昆侖山玉城城內的——玉城建在荒涼貧瘠的高山之上,內貯奇珍異寶,武林之中能完完整整走進玉城的人不過十個,其中第十個是李蓮花,第九個是宗政明珠。李蓮花是要醫活玉秋霜的絕世神醫,而宗政明珠的來頭比他還大——他是玉秋霜的未婚夫婿,當朝丞相的孫子,還是朝廷五品的官兒,少女們夢寐以求的那種看起來溫文爾雅詩劍雙絕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宗政明珠比李蓮花早來了半個多月,玉秋霜出事的第二天他就到了玉城,隻是玉穆藍傷心愛女之死,竟而在愛女屍體返家之後發狂,逼迫五六十位劍士按門規自盡,縱火焚燒玉城宮殿,至今神智不清。
“如何?”那位錦衣玉食高雅矜貴的白衣公子如今正站在李蓮花身後,微微有些緊張的看著他——李蓮花彎腰看停屍在冰棺裏的玉秋霜已經看了半個時辰那麽久了,居然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聞言李蓮花“啊”了一聲。宗政明珠全然不知他在“啊”些什麽,“李先生?”
“她是玉秋霜?”李蓮花問。宗政明珠一怔,“玉城主縱火焚燒玉城之時,秋霜不幸被波及……”原來那冰棺之中存放的是一具被火燒得麵目全非猙獰可怖的屍體,隻因為並非完全燒幹,所以才越發可怕——就算是大羅金仙要把這樣的“死人”複活,隻怕無知百姓都是不信的,何況李蓮花並非金仙。但他是神醫,宗政明珠至少希望他看出些許端倪。
“她真是玉秋霜?”李蓮花又問。宗政明珠點了點頭,雖然屍體已經變得極其可怕,玉秋霜的許多特征還是依稀可見。李蓮花從隨身的印藍碎花小包裹裏翻出了一把小刀,小心翼翼的往玉秋霜腹部劃去。宗政明珠吃了一驚,探手一擋,“李先生?”李蓮花右手持刀被宗政明珠擋住,左手手指順手一劃,玉秋霜的腹部應指翻開——他十指留著修剪整齊的指甲,玉秋霜的屍體又已腐敗,要劃開口子並不困難。宗政明珠收回右手心頭一震:好流暢的……突然看李蓮花右手小刀從玉秋霜腹部挑起一塊東西,“那是什麽?”李蓮花回答:“血塊。”
那是一塊已經凝結了很久的淤血血塊,宗政明珠心頭一震,“血塊?”有些常識的人都能理解:腹內有血,證明內腑有傷。“李先生的意思是?”李蓮花微微一笑,“這鬼殺人的方法奇怪得很,他不吸光玉姑娘的血還是剝了她的皮去畫臉,卻震斷了她的腸子,以至她腹內出血而死,外表上卻看不出來。”宗政明珠眉頭一蹙,“那就是說,秋霜並非為鬼所殺,而是被人所害了?”李蓮花答非所問:“我隻知道她死了太久,又遭火焚,已經無法活過來了。”以他從容平靜的語氣,似乎他自己真有本事能讓死人複活,而玉秋霜唯一的缺憾隻是死得太久了而已。
宗政明珠抖了抖他白綢金線的衣袖,“我想不明白,即使秋霜是為人所殺,何以會被人震斷腸子,各門各家掌法拳法,絕無一招重手攻人胸腹以下五寸之處,這不合情理。”李蓮花“啊”了一聲,宗政明珠又是一怔,他仍然不知李蓮花在啊些什麽,頓了一頓,他轉了話題,“最近玉城夜間總會出現一些離奇之事……”李蓮花喃喃的說,“我怕鬼……”宗政明珠心裏奇怪得很:這人敢用手指去剖開腐屍的肚子,卻說怕鬼?嘴裏卻說,“那麽李先生今夜與我同房而睡便是。”李蓮花欣然同意,滿臉慚慚,“慚愧、慚愧。”
當日李蓮花與玉家上下吃了頓晚飯,玉家除了玉穆藍之外,玉家夫人玉紅燭讓李蓮花稍微的吃了一驚:這位夫人喪女瘋夫,卻仍然處事得當,有條不紊,其精明強幹之處遠勝玉家其他男子,並且年近四旬,仍舊雪膚花容,美豔之極。原來昆侖山玉家這一代唯有玉紅燭一個獨生女兒,為傳香火,落魄書生蒲穆藍在二十年前入贅玉家,改姓為玉。他雖然以城主之名名揚天下,城內事物卻是玉紅燭操持管理,倒是一位難得的女中豪傑。聽說李蓮花來醫治她女兒,玉紅燭分明不信,卻也不說破,隻任李蓮花自己折騰去。
夜裏。
玉城客房。
宗政明珠和李蓮花同在一間客房,李蓮花睡床上,宗政明珠有另一張床可睡,他卻睡不著。他從不曾和別人同房而睡,即使有了未婚妻,也未曾一親芳澤,何況現在他房裏那人不是貌美如花的玉秋霜,而是個看似平庸,行事讓人仔細一想卻怎麽都覺得奇怪的男人。
李蓮花給宗政明珠的印象是個做事專心致誌、有些書卷呆氣的男人,似乎不大懂人情世故;但如果他真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書呆子,又怎麽會懂得倚仗名氣在玉城中來去自如?要說他心計深沉,考慮再三,他也想不出李蓮花上玉城裝傻要治玉秋霜對他自己能有什麽好處?玉秋霜是被人震斷腸子出血而死,外表絲毫無傷,李蓮花又是怎麽看出來的?種種疑惑,讓宗政明珠根本睡不著。
突然之間——他眼睛一睜——門外似乎有了些異常的響動。
他還未打定注意開門查看,突然注意到對門的窗子上出現了許多碧綠色的點狀影子,忽遠忽近的飄忽,緊接著一種腔調奇異的歌聲,在遙遠的庭院中唱了起來。
那是一種聽了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是女聲,拖著奇怪的音調,十分認真的唱著一首纏綿的歌……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人被折斷了舌頭之後唱出來的情歌,雖然悲傷,卻已不是生人能聽懂的曲調……
這就是秋霜死的當日,眾人說看見的碧窗鬼影!宗政明珠人在漆黑的房間裏,看著窗上詭異的影子,一刹那間也禁不住毛骨悚然,深吸一口氣,凝神靜聽了一陣,他沒有聽到任何“人”的聲音。陡然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很快掠了出去,一伸手就抬起了窗戶——窗外月明星稀,空氣微涼,什麽都沒有。
“在窗戶上。”
宗政明珠全身一震,他沒被碧窗鬼影嚇倒,卻被李蓮花嚇出了一身冷汗,聞言順手拉下窗戶,李蓮花點亮了蠟燭,下床慢慢的走了過來。
燭光照在鬼影飄忽的窗戶上,那些詭異的碧綠色影子竟而全部不見了,似乎畏懼燭光。李蓮花右手食指伸出去,以修長的指甲在窗紙上用力一劃,隻聽“嗤”的一聲,窗紙應指破裂,卻並不透光,反而有些東西從紙縫裏爬了出來。宗政明珠苦笑:這窗戶上貼了兩層窗紙,在中間縫隙放入拔去翅膀的螢火蟲,一到夜間螢火蟲在窗縫間一閃一閃的發光,在漆黑一團的房裏看來就如鬼影忽遠忽近,而白天和有燭光的時候,因為日光和燭光強於螢火蟲,就看不到螢火。“原來碧窗鬼影竟是些蟲子,”他看著李蓮花,忍不住問,“先生是怎麽知道窗上的秘密?”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怕鬼,你隻在聽有沒有人聲,我卻在聽有沒有不是人的聲音。”宗政明珠已不知該信他好還是不信他好,唯有苦笑。李蓮花搖了搖那扇窗戶,“你聞到迷香的味道沒有?這些蟲子被藥迷昏,直到夜裏三更才會醒來,外麵的窗紙上開著縫隙,一旦螢火蟲醒來找到出路,‘鬼’就消失了。”宗政明珠點了點頭,“果然秋霜之死大有內情,碧窗鬼影果是有人裝神弄鬼。”正在說話之時,那唱著可怖情歌的聲音突然以淒厲的腔調慘叫了一聲,隨即無聲無息。宗政明珠被嚇了一跳,那俊美白皙的臉上頓時煞白,“碧窗鬼影怎會出現在玉城……今夜究竟是……”
李蓮花“啊”了一聲,這一次宗政明珠聽懂了他“啊”的意思,隻聽李蓮花說,“因為有人不信有鬼,所以‘鬼’就出來了。”隨即他打了個哈欠,“我很困了,睡吧。”
宗政明珠不能相信他看破碧窗鬼影的秘密之後,結論居然是“他很困了。”還招呼他“睡吧”。呆了半晌,李蓮花已經回到床上繼續安睡,他卻睡不著,隻能坐在床上對著那破了條縫的窗口怔怔的出神,腦子裏一團混亂。
秋霜是被人所殺,那屍體怎會突然出現在程雲鶴的紅貨箱裏?碧窗鬼影是誰做的手腳?今天晚上又是誰在裝神弄鬼?是因為李蓮花的到來,讓那個“它”不放心了麽?種種謎題在他腦中匯聚成團,風神俊朗的白衣公子在月色明朗的黑夜裏臉色慘白如死,雙目之中流露著迷茫與恐懼之色,如果讓傾心於他的癡心少女見了定要失望得很。而他身後床上的另一個人卻舒舒服服的在睡覺,非但沒有流一滴汗,還似乎睡得快活得很,連半點憂愁都沒有。
三 澆花
第二天,宗政明珠從一腦子迷茫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李蓮花已經不在床上。他拿著個葫蘆瓢在門外的花園裏澆花,澆得仔細得很,有時候摸摸花草柔嫩的枝葉,似乎心情很愉快。花園裏還站著三個人,帶著各種異樣的表情看著李蓮花澆花,一個是玉紅燭,一個是玉秋霜的好友雲嬌,另一個是玉家的管家周福。
玉紅燭是滿臉煞氣,雲嬌是淚眼盈盈,周福則是滿臉不安。宗政明珠起身洗了把臉,走出去的時候才了解,李蓮花已把玉秋霜的死因告訴了玉紅燭,玉紅燭怒不可遏,她的親生女兒被人所殺,凶手竟還裝神弄鬼欺蒙於她,不將凶手千刀萬剮,她不是玉紅燭!雲嬌是滿臉驚恐,像非常激動。周福是將信將疑,而李蓮花斯斯文文說完為何玉秋霜“似乎並非被鬼所殺”之後,十分認真的問周福葫蘆瓢在哪裏,而後他便打點精神興致勃勃的澆花去了。
宗政明珠的目光越過玉府花廊半人高的白玉欄杆,看著李蓮花在花叢裏從容的背影,呆了半晌,歎了口氣,他想了一個晚上才勉強把事情的疑點理了出來。碧窗有鬼殺人一事,難以解釋的地方共有七處:第一、凶手為何讓玉秋霜“斷腸”而死?第二、玉秋霜何以死在程雲鶴貨箱之中?第三、碧窗鬼影是何人所貼?第四、那窗外的鬼歌是怎麽一回事?第五、“鬼“是如何從小棉客棧到玉城的?第六、凶手為何要殺玉秋霜這樣一個嬌柔少女?第七、他為什麽要裝神弄鬼?
這七個疑問,宗政明珠隻能答出兩個,而他期待能回答更多的人現在卻在澆花。正當他越發迷茫的時候,李蓮花突然持著葫蘆瓢轉過身來微微一笑,“太陽起了,玉城主也該起了吧?”他看著玉紅燭,文縐縐的說,“李蓮花不才,雖然治不好玉姑娘,如能為玉城主盡三分薄力,也不枉我來此一遭。玉夫人可信得過我麽?”
他這麽問,即使是一萬個不願讓他去的人多半一時也難以拒絕,何況李蓮花要給玉穆藍看病,玉紅燭求之不得,頓時連連點頭。雲嬌拭了拭眼淚,低聲道:“那麽,我回房休息了。”李蓮花溫言道,“雲姑娘請便。”
玉紅燭領著他前往玉穆藍的房間,一路上頗見玉城的奢華富貴,走廊屋宇之上明珠碧玉閃閃生輝,隻是人間難以想象的豪華。李蓮花臉帶微笑,對著那些金銀珠寶著實張望了幾眼,繞了幾個圈,便到了城主臥房。
玉穆藍坐在房內,整個人呆若木雞,雙眼發直,無論別人說些什麽問些什麽他都沒有反應。玉紅燭說:“自從那夜城中起火之後,他就一直是這副模樣,茶飯不思,也不睡覺,無論誰和他說話他都沒聽見。”她隱下一句話沒說——來看過的大夫都說玉穆藍撞鬼中邪了,還有個大夫竟在給玉穆藍把脈時突然發瘋。
李蓮花對著玉穆藍的眼睛看了一陣,從他印藍包裹中摸出一支銀針,緩緩對著玉穆藍的眼睛刺去。玉紅燭一怔,她從未見過有大夫這般治病,宗政明珠跟在身邊,經過碧窗一事,他已知李蓮花絕非糊塗之輩,隻是對他的言行舉止往往難以理解。兩人相顧茫然,李蓮花的銀針已經緩緩刺到玉穆藍右眼之前,他居然不停,雖然緩慢,但也並不減慢速度,繼續往玉穆藍眼球插去。宗政明珠和玉紅燭忍了又忍,終於沒有出手阻止,就在那銀針隻差毫厘就刺入玉穆藍的眼球的時候,李蓮花停了下來,把銀針移了一個位置,仍然對著玉穆藍的眼睛,玉穆藍眼睛連眨也不眨一下,竟是真的癡了。“玉城主看來病得很重。”李蓮花輕輕歎了一聲,像宗政明珠這般與他僅是泛泛之交的人,萬萬想不出這人不懂半點醫術,聽他一歎,宗政明珠和玉紅燭都是眉頭深蹙。“玉夫人的花園裏種有醫治瘋疾的奇藥,不知在下可否采上一些,用以治療玉城主的頑症?”李蓮花平靜從容的問。玉紅燭點了點頭,“先生隨意。”她心裏有些奇怪:花園裏的花草都是她親手所植,不過茉莉、牡丹、玉蘭等等平常花卉,哪裏有什麽“奇藥”?莫非這些花卉其實另有藥性而她並不知情?
李蓮花邁出房門,突然爬上白玉欄杆,登高四下望了望,又從欄杆上爬了下來,慢吞吞的往不遠處的房屋走去,那房屋牆角生著一撮青草,李蓮花走過去折了兩葉。宗政明珠越看越奇,忍不住開口道,“李先生,那是斷腸草……內有劇毒……”李蓮花眉頭一跳,“不妨事的。”他把那含有劇毒的斷腸草放入懷裏,對著那房屋瞧了兩眼,“這是誰的房間?”
玉紅燭道:“是一棟空屋。”李蓮花點了點頭,繞到牡丹花叢,對著盛放的牡丹瞧了一陣,突然叢牡丹花叢底下拔起一棵形狀奇特的雜草。玉紅燭和宗政明珠麵麵相覷,隻見李蓮花專心致誌的在花園裏來來回回,共折下了六種形狀奇特的雜草。這六種雜草,宗政明珠認識的有三種,斷腸草含有劇毒,另兩種含有小毒,其他三種他卻不認得。便在李蓮花收起雜草的時候,突然他輕輕的“啊”了一聲,宗政明珠一聽他“啊”了一聲就本能的開始心驚肉跳,“怎麽?”
在花園外通往另一條花廊的地上,留著一個清晰濕潤的腳印——李蓮花早晨在花園裏澆花,把整個庭園都給潑濕了,剛才大家在玉穆藍房裏的時候,不知是誰從花園裏經過,留了一個腳印在地上。腳印隻有一個,似乎那人隻往花廊上踏了一步。李蓮花突然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在腳印邊做了個記號,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宗政明珠驚訝的看著那個腳印,隨即抬起頭來看那花廊的方向,“誰……”玉紅燭突然冷冷的說,“是雲嬌!”李蓮花奇怪的看著玉紅燭,“怎麽見得?”玉紅燭冷笑一聲,“自從霜兒死後,她留在玉城不走,人前說是和霜兒姐妹情深,呸!她……哼!她是跟著明珠來的,我已經不止一次見到她在城裏鬼鬼祟祟,偷看明珠。”李蓮花又“啊”了一聲,搖了搖頭。宗政明珠臉現尷尬之色,“伯母,我沒有……”玉紅燭打斷他,“我知道,否則我早把你趕出去了。”宗政明珠越發困窘,李蓮花微微一笑,對玉秋霜、雲嬌和宗政明珠之間的情愛糾葛不做置評,“宗政公子,你能幫我一件事麽?”
“什麽事?”宗政明珠問。李蓮花對他招了招手,輕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宗政明珠奇道:“你怎麽知道?”李蓮花微笑,“猜的……”隨即他又輕聲說了幾句,玉紅燭凝神細聽,李蓮花的內力不佳,不能把聲音凝練恰當送入宗政明珠耳中,她以天聽之術聽到了幾句“火……你去……玉穆藍是……真相……”幾個字,心裏大為迷惑奇怪,難道此人在玉城轉了兩轉,澆了澆花,用銀針比了比玉穆藍的眼睛,他就知道這整件事的答案?“李先生,”她從未如此在意一個人的答複,“難道你已明白我玉城發生的諸多慘事之真相?”
李蓮花啊了一聲,這一次玉紅燭聽出他“啊”那一聲的韻味——那是李蓮花在想些什麽,心不在焉發出來的習慣性的氣息,果然他轉過頭看玉紅燭,茫然問:“慚愧、慚愧,方才夫人問我什麽?”
李蓮花究竟要宗政明珠幫什麽忙?玉紅燭還沒來得及猜測,李蓮花轉身把懷裏折下的六種雜草遞到她手裏,“煩勞夫人把這六味藥草切成小段,以清水浸泡,半日之後,不需煎煮連草服下,”他極認真的說,“保管玉城主服下立刻見效。”
玉紅燭接過那些“藥草”,她本以為她把這個迂書生看得很透徹,但多看李蓮花一眼,她就覺多一分看不透,到李蓮花把這六種雜草交到她手上來的時候,她已和宗政明珠一樣,完全看不穿這個人言行舉止的真正用意,李蓮花完全是個謎團、從頭到腳都是。
四 深夜鬼談
深夜。
宗政明珠已經下山去做李蓮花要他做的事了。燭火瑩瑩中,李蓮花一個人對著玉秋霜放在冰棺中的屍體。本來玉紅燭要來的,但發生了些小事需要她處理,如今隻有李蓮花一個人點著蠟燭看那具半焦半腐的年輕軀體。
“噯……”李蓮花持著燭火對著她看了很久,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將一個十七八歲年輕貌美的女子弄成這般模樣,即使他見過比這更可怕得多的許多屍體,也覺得這凶手可恨得很。在玉秋霜房門的門口有玉城劍士為他守護,李蓮花用他藍色包裹裏的小刀輕輕撥開玉秋霜腹上的傷口,昨天他從裏麵挑出了血塊,看見了被震斷的腸子,今夜不知又想從中看到什麽。
窗外漆黑一片,今夜雲濃,無星無月,李蓮花百無聊賴的撥弄著玉秋霜的屍體……鐵質的小刀在她身上各處輕輕敲擊——對於對醫術一竅不通的李蓮花來說,除了剖開人肚子瞧瞧裏麵有沒什麽不該有的東西,他即不會驗傷、更不會驗屍。小刀敲著敲著,在冰凍得硬實的軀體上不斷輕輕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李蓮花臉帶微笑,卻似乎是敲得有趣得很。
門外劍士靜靜的站著,突然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就在這漆黑一片的深夜中,他們又聽到了那種……斷舌的歌聲。
聲音從庭院的大樹後傳來,但那裏並沒有人影,歌隻唱了兩句,隨即停了。玉城劍士麵麵相覷,各自一聲清喝抄到樹後,庭院中空空無人,兩人躍過圍牆,往兩個方向搜索過去。李蓮花持燭微笑,玉城劍士訓練有素,果然名不虛傳。此時四麵無人,黑夜寂靜,“真是個適合鬼出來吃人的晚上……”他喃喃的念了一句,打了個哈欠,“我還是回房間躲躲,有點恐怖……”突然背後吹來一陣涼風,一個披頭散發的高大影子驟然出現在門口,宛若並沒有頭,在頭的位置上是一撮亂發。那陣涼風吹得李蓮花衣袂飄動,他喃喃念著“恐怖得很……”,小心把那小刀收進包裹,竟不回頭,慢慢的從後門走掉了。
他沒看見站在門口的鬼。
那站在前門的長發鬼僵在門口……有那麽片刻似乎它氣得全身發抖,頓了一頓,隨即它輕悄的跟在李蓮花身後,無聲無息的進了宗政明珠住的客房。
李蓮花回房以後先把蠟燭點了起來,門窗關好,想了想,還把門窗都鎖了起來,好像真的很怕鬼。門窗全都鎖死之後,他舒了一口氣,很放心的吹滅了蠟燭,爬上床去,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的罩住,開始睡了。
過了半個時辰,長發鬼幽然從屋梁飄下——它早在李蓮花進門的同時就跟了進來掠上了屋梁,李蓮花慢吞吞的點蠟燭、關門窗、鎖門——早給了它許多時間在屋梁上藏好。它無聲無息的走到李蓮花床邊,緩緩對床上罩得嚴嚴實實的人提起了一小截閃爍寒光的東西,接著緩緩的沉下手肘。
“雲姑娘。”被子裏突然冒出了人聲,而且說話的人心平氣和,沒有半分嚇人的意思,即使那長發鬼聽得全身一顫。“宗政公子今夜不在。”
長發無頭鬼倒退兩步,手肘一沉那小截寒光閃爍的東西猛地往床上人插了下來——“奪”的一聲插入床板,它收肘回拔,屋裏寒光一閃——那寒光閃爍的東西竟是連鞘的一支匕首,外鞘卡在床上,“刷”的一聲正好拔刃出鞘,反手切向李蓮花頸項!這一拔一切動作淩厲敏捷,絕非庸手。李蓮花仍然蒙在被子裏,長發鬼匕首寒刃堪堪帶風劃到頸項,突然被子鼓起一塊,有個不輕不重的力道在它持匕首的手腕處一敲,“咚”的一聲,那匕首脫手而出斜飛三尺,釘在門板之上!
“啊”的一聲,那長發鬼大吃一驚,脫口驚呼,這一驚呼,已顯出了女子聲氣。
李蓮花的聲音透過被子,“雲姑娘……”似乎顯得有些無奈,“斯文一點。”不知為何他就不從被窩裏鑽出來,隻躲在裏麵說話,“宗政公子今夜不在,我有件事和雲姑娘商量。”
長發鬼低下了頭,突然輕悄的轉身,快步往門口走去,正想推開房門逃走,卻赫然發現房門已鎖——而宗政明珠所住的客房,卻是裏外兩麵都可以用金鎖鎖住,定要鑰匙才能打開的。它驀然回身,拔起門上的匕首,目光有些驚恐的看著李蓮花,床上那一團貌似可笑的凸起,在它眼裏可怖非常——今夜竟是鬼掉進了人的陷阱之中。隻聽李蓮花柔聲道:“今夜雲姑娘想必打扮得不合心意,我就不看你了。”長發鬼一怔,渾身似起了一陣顫抖,突然扯下亂發,脫下外衣,“你……可以把被子拉下來了。”她冷冷的說,眉宇間還未脫驚恐的神韻,聲音有些發顫。
李蓮花緩緩把被子拉了下來。在他拉下被子的一瞬間,雲嬌突然有一種錯覺……那是一張……並不讓人感覺到恐懼的溫和的臉,可是給她這種錯覺的卻是……她仿佛曾經在哪裏見過這張臉……所以不會害怕——在看到李蓮花的瞬間她全身都放鬆了,背靠著門板,深吸一口氣,眼淚無緣無故滑過臉頰,掉了下來。
房裏一陣安靜,不知為何李蓮花沒有先開口,雲嬌突然顫聲說:“不是我……”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全身都軟了,順著門板緩緩坐倒在地,“你……怎麽可能知道……”
“玉姑娘被人震斷腸子,骨骼卻未碎,該是被人以劈空掌力擊中小腹所至,雲姑娘武功不弱,但並不擅內力。”李蓮花以一種愉快談天的語氣微笑說,“殺死玉秋霜的凶手當然不是你,但是……”他頓了一頓,緩緩的說,“玉秋霜是怎麽死的,想必雲姑娘很清楚。”
雲嬌的臉色蒼白,一言不發,隻聽李蓮花微笑道,“我想和雲姑娘商量的事,就是姑娘能不能告訴我,她究竟是怎麽死的?”雲嬌緩緩搖頭,堅定搖頭,李蓮花慢慢的說,“雲姑娘……這很重要。”
“我隻不過今夜穿了件男人的衣服,你從哪裏看出我知道?霜兒她……她本就是被鬼所殺,死在小棉客棧……與我何幹?”雲嬌胸口起伏,態度突然強硬了起來,方才被李蓮花一聲“雲姑娘”驚擾的情緒漸漸平複,“沒有人殺人……從來就沒有人殺人……我更沒有殺人……”
“是麽?”李蓮花歎了口氣,“從程雲鶴告訴我碧窗有鬼殺人一事,我就知道雲姑娘脫不了幹係,昨日在這裏看到鬼影,聽到鬼歌,更加證實了這事。”
“胡說八道……”雲嬌臉色蒼白,“你隻不過聽了夫人胡說,她一向不喜歡我……”
李蓮花看著她,歎了第二口氣,“雲姑娘,你忘了?從小棉客棧到玉城,程雲鶴逃亡江湖,玉城主下令追殺致雞犬不留,當夜在客棧的劍士又全都被玉城主逼殺殆盡,唯一‘可以’活下來的人,隻有你一個。”他緩緩抬起視線,看著雲嬌的眼睛,“碧窗鬼影,從小棉客棧到玉城客房都曾出現,在這兩個地方都待過的人,隻有你一個。”
“那又如何?”雲嬌死死咬著嘴唇,“是鬼……鬼的話,也可以的,我沒有殺她。”
他看著她展顏微笑,似乎很能容忍她這種掙紮抵抗,“是鬼的話,不會騙人。”
她的臉色瞬間死白——“騙……人……”
“碧窗有鬼殺人一事,最離奇的不過是玉秋霜的屍體突然出現在程雲鶴貨箱中,鶴行鏢行雖然不是高手雲集,卻以信用揚名江湖,頗受敬重。”李蓮花溫言說,“程雲鶴是不會騙人的,他說貨箱沒有人碰過,那就是沒有人碰過——在裝滿貴重珠寶、從來沒有別人碰過的箱中突然出現玉秋霜的屍體——聽起來是件無法解釋的事,但其實很簡單,”他對著雲嬌微笑,“隻要想通一點就知道玉秋霜是怎麽進貨箱的。”
雲嬌在臉色變得死白之後,剛才強硬的氣勢漸漸軟了,“什麽?”
“程雲鶴是老實人,並不表示人人都是老實人。”李蓮花保持著平靜而愉快的微笑,“程雲鶴是不會騙人的,雲姑娘卻是會騙人的,隻要想通這一點,其實這件事並不奇怪。”
她閉嘴了,默默聽著,隻聽李蓮花繼續說了下去,“鶴行鏢行的人並不知道當夜玉秋霜在小棉客棧,他們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是麽?”雲嬌僵硬了一下,點了點頭。“當夜在場的玉城劍士護送玉秋霜回玉城之後,也已經全都死了,是麽?”李蓮花又問。雲嬌又點了點頭。“那麽,其實程雲鶴並不了解玉秋霜當夜的情況,玉城劍士以訓練有素聞名,玉秋霜突然死去,也不會對旁人講訴當晚的情況。根據玉秋霜的屍體在半月之內就被送回昆侖山計算,他們一定是日夜兼程立刻趕回了……可惜的是一回城就因為玉城主發狂一事而全部死去,”李蓮花緩緩的說,“那麽……江湖上傳說的、程雲鶴得知的關於當夜玉秋霜究竟是死是活、在還是不在——都是由她的閨中密友,雲姑娘你說的……證人也隻有你一人——如果雲姑娘在說謊呢?”他的眼睛看著雲嬌的眼睛,“那天晚上,玉秋霜究竟如何,有誰知道?”
雲嬌不答,像人已經整個癡了。
“如果你在說謊——那麽事情顯而易見——玉秋霜一開始就在程雲鶴的貨箱內。”李蓮花一字一字的說,語氣溫和,並不激烈,“既然箱子沒有被換過、也沒有人碰過那箱子,那箱子就是原來的箱子,隻不過在那天晚上發現了屍體而已,整件事便一點都不奇怪了。”
“我要是沒有騙人呢?”她低聲問。
“那就是世上真的有鬼。”他回答,“我怕鬼,所以我不信。”
“她……也不可能在程雲鶴的貨箱裏的,她根本不認識他……”雲嬌無力的說。
“她不過是被托給程雲鶴的十六箱貨物中的一箱,”李蓮花說,“鏢主本是來自玉城,玉秋霜人在箱裏毫不稀奇。”
“你怎麽知道鏢主來自玉城?”她突然脫口失聲問,臉上露出了極其驚駭的表情——要是說其他的事可以用推論和猜測解釋,但這件事怎麽可能憑空猜出?
她這一聲尖叫,無疑確定了鏢主來自玉城。李蓮花一笑,“昆侖山出產白玉,山上的石頭多是礫石,中間夾帶玉石礦脈,玉城建在玉礦之上、冰川之旁,城內的石頭更與別處不同。用來壓箱底的石頭和玉城主花園裏的石頭一模一樣,十六箱貨物中十箱裝滿了金銀珠玉,若不是玉城托鏢,難道是皇帝托鏢不成?”
“那……”她咬住了嘴唇,失色的唇在顫抖。
“玉城富可敵國,或者是太富可敵國了些。”李蓮花很溫柔的看著她,“十箱珠寶即使對於高官富豪來說,也實在是太多。我不知道托鏢之人是誰,但那不重要,”他緩緩的說,“重要的是……這批紅貨來自玉城、玉城不可能不知、玉秋霜之事你說了慌,還有和你一起出現的碧窗鬼影……那些螢火蟲……雲姑娘,那不是鬼,鬼不必假扮鬼火——和鬼自己。”
她低頭看自己穿的一身黑衣和擲在地上的一蓬亂發,眼淚突然又一滴滴掉了下來。
“玉秋霜不是你殺的,你在替誰遮掩,為誰裝神弄鬼?”李蓮花微笑說,“其實隻要明白玉秋霜並不一定死在小棉客棧,就很容易明白你在為誰遮掩,但是我希望雲姑娘不要因此決意頂罪。”雲嬌緩緩低頭,“你既然這麽聰明,什麽事都能看破……你去抓住凶手就好。”李蓮花搖了搖頭,“自玉秋霜死後所有裝神弄鬼的事都是雲姑娘在做,不是麽?包括今夜殺李蓮花,都是雲姑娘親自來——你保護的人並沒有打算和雲姑娘一起涉險,你明白嗎?”
李蓮花的眼神和語氣都很溫和,那是一種非常內斂的和氣,他並沒有咄咄逼人的意思。雲嬌怔怔的看著他,她一直覺得這個時候的李蓮花很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他……但是怎麽可能見過他呢?又或者隻是曾經看過非常相似的侃侃而談,以至於她一直沒有感受到太深的恐懼——“你——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她喃喃的說,“你明白嗎?你明白嗎?……我當然明白……可是我……可是我……”
“你願意替它死?”李蓮花問。
她淚珠盈然,“我不知道,也許是。”
李蓮花凝視著她,看了好一陣子,喃喃的道:“玉城財寶,果然害人不淺……我很困了,”他突然把被子拉上蓋住頭臉,“夜深了,姑娘也該回去了。”
雲嬌愕然,他把她鎖在房裏說了半天,看破她裝神弄鬼,不把她擒住交給玉紅燭,卻下逐客令?頓了一頓,她竟然不是驚恐、放鬆,而是尷尬,“門……鎖了。”
李蓮花的聲音從被子下傳來,“啊……鎖了,但是沒關啊。”
沒關?她愕然看著鎖死的大門——果然金鎖鎖得整整齊齊,門縫間上中下三條門閂都沒插上,鎖的另一頭根本沒扣在門板上,隻是虛掩而已。一時間她不知該驚、該怒、還是該哭該笑,怔怔的推開門,行屍走肉般走了出去。
五 一代神醫
距離“見鬼”之夜已經過去七八天了,從那夜以後再也沒有看到鬼影或聽到鬼歌。雲嬌當晚雖然走出了宗政明珠那間客房,但很快被玉城劍士發覺她穿著古怪的衣裳,神情恍惚行跡可疑,當晚就被玉紅燭關了起來。雲嬌在玉紅燭嚴刑拷打之下仍是什麽都沒說,這讓李蓮花遺憾得很。
這已是玉穆藍服用李蓮花那六味雜草湯第八天了,病情仍然未見好轉,仍舊是呆若木雞,對身邊人事茫然無知。玉紅燭在李蓮花拔雜草的時候就隱約猜到這並不真是什麽“奇藥”,但李蓮花既然說玉穆藍要服下,她仍舊每日照舊浸泡、端一碗給玉穆藍喝。
這六味雜草湯究竟有什麽“奇效”?不止玉紅燭,玉城內大家都疑惑得很。但就在第九天,玉穆藍的瘋病突然好了。
第九日早晨,玉穆藍的房門開了。那位昨日還目光呆滯的病人,今天早上開門出來的時候身著紫衣,精神飽滿,神采煥然。當人精神一振的時候,果然和病時不同,玉穆藍此時看來修偉頎長,渾然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書生,眼若寒星,鼻若懸膽。
他對發狂之後發生的一切茫然不知,即不知道他縱火焚燒玉城,也不知道他竟下令要護送小姐回城的五十六劍士全部自盡,聽到消息之後大慟,在死者墳前眼淚潸潸而下,悔恨不已。玉紅燭心下歎息,不敢讓他看見玉秋霜死狀可怖的屍體,隻勸他精心休養,照顧自己。而李蓮花趕來為玉穆藍查看病情之後,卻隻在喃喃自語為何藥物到第九日才生效?真是奇怪也哉、不可思議!
早飯之後。
“夫人抓住雲嬌之後,當真沒有查出究竟是何人指使她假扮鬼怪,在玉城內裝神弄鬼?”玉穆藍聽說了雲嬌被擒的經過之後,奇怪的問。“難道城內種種古怪離奇之事,都是雲嬌一人在暗中作怪?她和霜兒是好友至交,怎麽可能做下這等事?”
“她和霜兒一樣癡戀明珠,霜兒若不死,她怎可能得到明珠的心?”玉紅燭冷冷的道,“霜兒之死,斷然就是這個賤人搞的鬼,殺了我的女兒,居然還膽敢裝神弄鬼,到我玉城作怪!好大的膽子!”
“她殺了霜兒?”玉穆藍失聲問。
“她半夜三更到李先生房裏裝神弄鬼,出來的時候被劍士所擒,哪裏還有假?”玉紅燭冷笑,“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小賤人竟然敢在玉家犯下這種滔天大罪,若不將她像霜兒一般火焚而死,我不配當這個娘!”玉穆藍目中露出怨恨之色,“夫人,不如今日午時,我們便處置了她,為霜兒報仇雪恨!”玉紅燭點了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她並未受人指使,裝神弄鬼全是她一人所為,那天晚上還想謀害李先生,幸好被李先生擋下趕了出來。”
玉城夫婦認定雲嬌是殺死玉秋霜的凶手無疑,就在說話之間,門口有白影一晃,一名白衣劍士趕到門口,“城主、夫人,屬下有要事相報。”
“什麽事?”玉紅燭微有慍色。
“宗政公子回來了。”白衣劍士道。
“宗政公子回來了也是要事?”玉穆藍也是慍怒,宗政明珠自從和玉秋霜有了婚約之後常常住在玉城,在城中已不算客人,“宗政公子回來了”算什麽要事?竟要打攪他們夫妻談話。
“不,城主、夫人,宗政公子被人用枷鎖銬住,被‘捕青天’押進來了!”白衣劍士素來冷漠的語調中充滿了驚駭,“還有‘花青天’……也來了……”玉紅燭和玉穆藍都是全身一震,麵麵相覷,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極度的驚愕之色,“怎會——”
當今朝廷之中,有兩位朝臣,位屬大理寺,代聖上巡查天下刑案,一位號稱“捕青天”卜承海,另一位號為“花青天”花如雪。這兩人曾經抓過十一位皇親國戚,殺了九人,流放兩人,是朝野之間都十分忌憚的人物。
這兩個人竟然押著宗政明珠進玉城來了,這還不是讓朝野江湖震驚的大事?玉紅燭和玉穆藍雙雙一拍桌麵,騰身而起,身形皆是矯如飛燕,直撲玉城大殿之中。
玉城大殿之中,仍舊金壁輝煌,宗政明珠被人點了穴道,臉色慘白的站在殿中。他身後站著兩人,一人身材高大、一人身材瘦小。兩人都穿著官袍,一人隻嫌官袍太小、一人隻嫌官袍太大,衣冠都不甚整齊,有些滑稽可笑,但正是如此讓人一眼認出,這兩人正是“捕花二青天”,卜承海和花如雪。見到玉紅燭和玉穆藍雙雙落地,長得又矮又瘦,皮膚黝黑,有三角眼和老鼠鼻的花如雪冷冷的問:“可是你們二人報稱此人殺人?”
玉紅燭和玉穆藍再次愕然,玉紅燭心裏驚駭非常,“這位公子乃是當朝宗政丞相之孫,兩位大人是不是抓錯人了?”玉穆藍卻是大叫一聲,“明珠!難道是你殺了霜兒?”
花如雪皺了皺眉,卜承海也是一怔,從懷裏抖出一張字條,“難道不是你們夫婦報稱此人殺害玉秋霜,要我等捉拿歸案?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這當然不是我夫妻的意思,”玉紅燭道,“他是我家霜兒未婚夫婿,怎麽可能殺害霜兒?這到底是誰胡說八道,實在是可惡之極……”玉穆藍卻厲聲道:“定是這小子勾結雲嬌殺害我霜兒,我還當雲嬌一介女流武功不高,怎可能害死霜兒,原來她還和明珠同謀,定是明珠指使……”
花如雪和卜承海又相視了一眼,這倒奇了。他們兩人巡查天下已久,這宗政明珠幹巴巴的拿著一封信找上他們暫住的平雁樓,打開信一看,寫信人隻寫了一句:速拿信使,此人為殺害玉秋霜之凶手,欲解全案,請上玉城。兩人考慮良久,仍是把人擒下,帶上玉城。不料一進玉城,城主夫妻一人稱宗政明珠絕非殺人凶手,另一人一口咬定他與旁人勾結殺害玉秋霜,這案情離奇之極。碧窗有鬼殺人一事卜承海和花如雪也久有耳聞,但事情如此詭譎多變,也甚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你是何人?”就在玉家夫婦意見分歧之時,卜承海卻瞪著殿中一個坐著喝茶的年輕人——這個人從他們進來的時候就在倒茶葉、洗茶杯、泡茶——如今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邊很愜意的喝茶,竟然好像悠閑愉快得很。
“我?”坐在殿裏喝茶的人當然是李蓮花,“閑人……”
玉紅燭突然尖叫了一聲,玉穆藍和她成親多年從未聽過她這樣不要命的尖叫,“李蓮花!是你——原來是你!你……你……這——妖怪!”
李蓮花“啊”了一聲,看著玉紅燭的臉上滿是歉意,“讓夫人失望了,慚愧、慚愧。”
玉紅燭惡狠狠的瞪著他,那美豔的眼瞳之中混合著驚恐和絕望,“你……”她突然飛身而起,一掌往李蓮花頭上劈去,掌勢淩厲,竟是要把他立斃掌下!她一掌未置,李蓮花手裏的茶杯已被她掌風“啪啦”掃落茶水潑了一身,他站起來轉身就逃,玉紅燭這一掌把他坐的椅子劈得爆裂粉碎,但她臉色慘白,有些事已然無法掩飾。花如雪已經鬼魅般站到了她背後,用兩根手指夾著她的脖子,陰惻惻的道:“夫人,敢在欽差麵前殺人,你好大的膽子。”身邊的卜承海也冷冷的問李蓮花,“是你寫的信?”
李蓮花逃到門口,發現安全之後轉過身來微笑,“是我。”
被點住穴道的宗政明珠臉色死白,全身都在瑟瑟發抖,李蓮花歉然的看著他,似乎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他,宗政明珠對他推心置腹,他卻似乎把他給——賣了。
“宗政明珠是玉秋霜未婚夫婿,為何你說他殺害未婚妻子?”花如雪問。
李蓮花慢慢從門口走了回來,坐到了被玉紅燭劈碎的那張椅子旁邊的太師椅上,舒舒服服的歎了口氣,露出李蓮花特有的微笑——似乎很溫和平靜,卻怎麽看都隱隱透露著一點點“未免太過愉快”的感覺,“因為玉城主不會劈空掌。”
花如雪和卜承海都是眉頭一皺。玉穆藍臉上露出尷尬之色,卻是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異,不知他是希望聽見李蓮花往下說、還是不希望李蓮花往下說。
隻聽他說:“勞煩城主下令把雲姑娘放出來吧,你最清楚她是無辜的。”隨即他喃喃的道:“然後我就說故事給你們聽……”
六 奇怪的凶案
“其實一開始程總鏢頭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我隻知道這個故事太像有鬼,以至於是‘太像有人在裝鬼’了。”李蓮花很愉快的微笑說,“而這個故事,鶴行鏢行、玉秋霜、玉城劍士、雲嬌……到最後能活下來的人隻有雲嬌一個,所以她和玉秋霜之死一定有些關係……開始的時候我沒想到她裝鬼、也沒想過她殺人,隻是她可能有些條件和別人不同,比如說應該知道些什麽——而大家都不知道。”
被從玉城牢房裏放出來的雲嬌默然,過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
“等到我上了玉城以後,發現第二件很奇怪的事。”李蓮花說,“宗政公子告訴我,他是在玉秋霜死後第二天上的玉城。可是很奇怪,一則從袁州到昆侖山,即使是玉城劍士有日行八百裏的駿馬,也走了半個多月才到達,他怎麽可能在得到消息之後‘第二天’就到了昆侖山?”李蓮花微微一笑,“除非他本來就在山上、或者他在玉城附近。二則,聽到未婚妻遇害的消息,他竟從未到小棉客棧查看過,直接就上了昆侖,雖然說是擔心未來嶽父母,但也有些不合情理。”
“你豈非也沒有去小棉客棧查看過?”花如雪陰森森的道,“你也很可疑。”
李蓮花回答:“我既然發現雲嬌的處境和別人不同,自然就會想到她可能說謊。如果雲嬌所說的關於玉秋霜當晚的情況全都不予考慮的話——”他微笑說,“那麽很容易得出結論:玉秋霜本來就在貨箱裏。”
卜承海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花如雪也點了點頭。
“既然玉秋霜很可能本來就在貨箱裏,那她就不是在小棉客棧死的。”李蓮花歎了口氣,“如此,我去小棉客棧幹什麽?”
卜承海又點了點頭,花如雪跟他一起點了點頭。
“所以宗政明珠有些可疑。”李蓮花繼續說,“但我又怎麽知道他不去小棉客棧是不是因為和我一樣的理由……但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可疑。”
“誰?”
李蓮花一笑,看了玉穆藍一眼,“玉城主。”
卜承海和花如雪都是一怔,“玉穆藍?”
“玉秋霜的屍身帶回之後,是玉穆藍放火焚燒,以至於難以辨認。”李蓮花緩緩的道,“難道不是毀屍——滅跡——麽?何況他裝瘋裝了大半個月,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那為什麽這個人是凶手?”花如雪指著宗政明珠的鼻子,“你又怎麽知道玉穆藍在裝瘋而不是真的瘋?”
“因為我又突然發現玉穆藍絕對不可能殺死玉秋霜。”李蓮花歎了第二口氣,“我差點就以為玉穆藍是凶手了,但當我和玉家夫婦一起吃飯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玉穆藍原姓蒲,而不是姓玉。”
“那很重要嗎?”卜承海問。
“很重要,蒲穆藍是一位不會武功的落魄書生,到二十幾歲才入贅玉家練習武功。”李蓮花說,“他沒有從小練就的根基,不可能練成上層武功,習武之人你我都很清楚。玉秋霜是被人震斷腸子,腹內出血而死,所以要以劈空掌力淩空震死玉秋霜,他是做不到的。”
“有道理。”花如雪點了點頭。
“但是他在裝瘋。”李蓮花瞪眼說,“我幾乎以為他真的瘋了,所以我用銀針去刺他的眼睛。”
“用銀針去刺他的眼睛?”花如雪奇道,“幹什麽?”
“就算是一條小蟲,你用銀針去刺它的眼睛它也是會避開的,那是動物的自然反應。”李蓮花說,“何況玉穆藍隻是瘋了,還不是瞎了。但是我刺他的眼睛他一點反應也沒有,證明他在裝瘋。”
玉穆藍一怔,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奇異,似喜似悲,似哭似笑。
“但我還是懷疑他說不定得了一種不怕瞎眼的瘋病,所以我給他喝了一種藥湯。”李蓮花微笑,“一種妙不可言的藥湯,喝了幾天以後,我就知道玉穆藍的的確確在裝瘋。”
“什麽藥湯如此好使?”花如雪開始對這個年輕人感興趣起來了。
“一大堆我不認識的雜草泡成的水。”李蓮花回答,“如果喝下去了,十有八九會腹瀉或者嘔吐、中毒什麽的。”他微笑得很文雅,很值得信任的模樣,“沒有瘋的人是不會把它喝下去的,沒有喝下去就會把它潑掉——而潑掉以後,那些清水泡過的草籽很快發芽,在玉穆藍和玉紅燭房間的窗外,最近就長著這麽一撮六種雜草幼苗混在一起的草叢,有趣得很。”
玉穆藍露出了極其驚訝的神色,李蓮花很和氣的看了他一眼,繼續說:“玉穆藍一旦是在裝瘋,證明玉秋霜之死和他脫不了幹係,即使人也不是他殺的,但是他一定在其中藏著虧心事。但就在我想不通宗政明珠和玉穆藍究竟誰更可疑的時候,我又發現,玉夫人也很奇怪。”他微笑的看了玉紅燭一眼,“玉夫人幾次三番要引導我懷疑凶手便是雲嬌,而女兒死後,她似乎不怎麽悲傷,最奇怪的是她為什麽不把玉秋霜埋了?而要把她放在冰館裏?而以她精明強幹的為人,居然會相信鬼魅殺人一說,李蓮花實在難以理解。玉穆藍在裝瘋,難道他真能在同居二十多年的妻子麵前不露破綻的裝瘋裝這麽久?尤其以銀針刺眼之後,我不信玉夫人看不出他在裝瘋,玉夫人似乎也有些可疑。”
卜承海頷首,“有道理。”
“雲嬌和玉穆藍都和真相有關,玉夫人和宗政明珠也都可疑,我必須繞回頭想玉秋霜是怎麽死的。”李蓮花緩緩的說,“她是被劈空掌力震死的,屍體卻被裝入貨箱,托鏢出走。既然雲嬌在托鏢路上遇到了程雲鶴一行,那麽她定然和托鏢有關。碧窗鬼影在客棧和玉城都出現了,除了雲嬌別人不可能在這兩個地方都製造鬼影,所以她知道運走屍體的全部過程。”頓了一頓,他繼續說,“小棉客棧發生的事完全是凶手找‘鬼’替罪的一場鬧劇,指揮這一幕的是雲嬌,可是她為什麽要裝神弄鬼?”李蓮花微微一笑,“還有玉穆藍為什麽要縱火焚屍?又殺死全部劍士?他們沒有殺人,卻做了掩蓋罪行的事,我猜測……他們以為自己殺人了。”
“以為?”花如雪大出意料之外,“以為自己殺人?有這種事?”
“我發現玉秋霜是被掌力震死的時候,雲嬌很驚訝。”李蓮花說,“玉城裏練成劈空掌力能震死玉秋霜的人很多,但是為何有人要她死?我實在想不出來她死了對誰有好處,沒有好處的事,怎會有人去做?砸爛一個花瓶對誰都沒有好處,但這種事似乎常常有人在做,那就是不小心的時候。”
花如雪笑了出來,“你是說——玉秋霜之死純屬誤殺?”
“玉秋霜隻在城內活動,劍士練功之處修在城外,沒有召喚他們不會進入城內。丫鬟仆人們武功卻都不高,既然別無旁人,那麽能誤殺玉秋霜的人,不過常在玉家來往的幾個人而已。”李蓮花微笑,“宗政公子、玉夫人、玉穆藍、雲嬌。既然玉穆藍和雲嬌都沒有劈空掌的修為,那麽凶手隻可能是宗政公子和玉夫人之一,或者他們兩個都是。”他的視線停留在玉紅燭身上,“但這個時候,就會發現事情很奇怪。”
花如雪和卜承海都是嘿嘿一笑,他們都是老江湖了,一聽便知是哪裏不對。果然李蓮花接下去說,“這四個人的組合很奇怪,玉穆藍和玉夫人竟然是分開的,玉穆藍和雲嬌是一組,玉夫人和宗政明珠是一組。玉穆藍和雲嬌相互協作,而玉夫人掩護宗政明珠,為什麽?”
話說到這個份上,玉穆藍和玉紅燭兩人的臉色都很蒼白,雲嬌的臉色更蒼白,蒼白得近乎是她立刻就會死一般,宗政明珠臉上突然有淚流了下來。李蓮花很無奈的各自看了這四人一眼,歎了口氣,“我記得剛到玉城,第一次為玉穆藍看病的時候,有人曾經在門外的花園裏窺探,還在走廊上留下了一個腳印,玉夫人說那是雲嬌,是麽?”
雲嬌像木偶一般僵硬了很久,最終點了點頭,她臉上也有淚流了下來。
“那證明你很關心玉穆藍。”李蓮花柔聲說。
雲嬌閉起眼睛,又點了點頭。
“你甚至願意為這件事死、為這件事殺人——即使人不是他殺的,他卻難以解釋為什麽他要運走屍體。”李蓮花溫柔的說,他對著女子說話都很溫柔,文雅得很,“你愛他?”
玉紅燭和宗政明珠都是一怔,露出了極其錯愕驚訝的表情,隻見雲嬌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又點了點頭。
李蓮花的視線轉到宗政明珠臉上,很無奈的笑了笑,“玉大小姐行走江湖,相識的朋友果然都是人中龍鳳,宗政公子英俊瀟灑風度翩翩,雲姑娘溫柔賢惠體貼細心,隻可惜……是太優秀了些吧……玉城主正當盛年,玉夫人美豔無雙,隻怕比年方十八的小姑娘勝過多多。”宗政明珠的臉色慘白如死,李蓮花頓了一頓,“想通了這層關係,就明白玉秋霜為什麽會死。玉秋霜的致命傷是小腹中掌,她為何會小腹中掌,這位置對於劈空掌而言未免太低了,縱觀玉城樓宇,隻有城主臥房之外,有一圈白玉欄杆圍起的花廊,往左連接一棟空屋,往右連接玉秋霜的房間……”他緩緩的說,語氣在這時慢慢透露出一絲詭異,“如果有人爬上欄杆,她就能從右邊窗戶看見房裏的情景,而這時房裏的人發現她在窺探,這麽一揮手劈出一掌,正好打中她的小腹。她受傷跌倒之後,可能因為受驚過度,跑錯了方向,逃到了那間空房裏頭……她真是個運氣不好的姑娘,逃進了那間空屋以後,看到了另一件萬萬想不到的事。而她被震斷腸子,腹內出血,或者就在指責和哭訴之間,倒地死去了。所以……才有人以為她是自己殺的吧?以上說法並無證據,盡是李蓮花一派妄想,不過——”他語氣溫和的問宗政明珠,“記得我托你幫我做一件事的時候問你什麽嗎?我問你‘剛能劈碎五丈以外的沙包吧?’,你很驚訝的問我‘你怎麽知道?’,從城主臥房到那白玉欄杆的距離,恰好五丈,而如果是玉夫人動手,”他瞄了一眼身邊被劈爛的楠木太師椅,“隻怕連她的骨頭也劈碎了。”
故事說完了,玉城大殿中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兒,“啪、啪、啪”三聲,花如雪拍了三下手。宗政明珠張了好幾下口,卜承海拍開他啞穴,隻聽他沙啞開口道:“我不是有意殺她,雖然……雖然……你說的不錯,但宗政明珠對玉秋霜如何,天地可鑒,那天隻是……錯手……”
“李……你不能怪他的,我明白……”雲嬌突然慘然開口,“穆藍和夫人成婚二十幾年,他們……他們之間並不相愛啊!隻是為了秋霜,二十多年都強顏歡笑,在女兒麵前假扮恩愛夫妻,就算玉城富可敵國,可是他們過的日子或者還不如貧窮百姓。穆藍他……是很可憐的……夫人也……夫人也……她想找個看重她的男人,有什麽……錯……”她臉頰上淚痕縱橫,“錯的隻是我們都騙了秋霜,怕她受不了,結果我們四個人……聯手……把她弄成了那樣……我不怕死,要抵命就殺我吧,我不怕死,和穆藍無關。”
“雲嬌。”宗政明珠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全身顫抖,“人是我殺的,她……她爬到欄杆上去采花,看到了我和紅燭在房裏,我想也沒想……想也沒想就劈了她一掌,可是我發誓那時我不知道那個人是她!她從欄杆上摔下去,跑到空房子裏去了,我和紅燭穿好衣服出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然後我再看到她的時候,他們竟然說她死在袁州,屍體被運回來了……我……我真的以為有鬼,李先生調查她為何會死在袁州,我比誰都想知道真相……”
“她跑進屋裏來的時候,我和穆藍在一起。”雲嬌幽幽的道,“她衝進來的樣子像瘋了一樣,指著我和穆藍說了很多很多,我……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突然她摔倒在地死了,我和穆藍一直以為是我們把她氣死的。秋霜先天柔弱,小時就有氣促之症,她死在我和穆藍麵前,我們很害怕。穆藍雖然富有,可是一切都是夫人給的,如果夫人知道他害死了秋霜,還有背著她和我在一起,絕不可能原諒他。所以我們必須想個辦法,處理秋霜的屍體。我和穆藍完全不知道她和明珠的事,她可能一直誤會我會和她爭奪明珠……也不知道我和穆藍在一起。”她秋水般的眼神看著李蓮花,“李先生真的很可怕,每件都好像親眼看見一樣。我戴了麵具,立刻下山去找了一家鏢行,穆藍把她藏進了空箱子裏麵,然後把他這麽多年在玉城私藏的錢財和秋霜一起托鏢運走了,當作後路,對外隻說是販賣玉石。但是現在是夏天,屍體在箱子裏不能放太久,所以我在小棉客棧追上他,裝神弄鬼果然嚇得他打開箱子查驗,程雲鶴老實得很,一點不懂得懷疑別人。這事順順利利全都推在鬼頭上了。我和穆藍想,隻要是鬼殺的,便不必追查凶手,這件事也就此完結了。”她輕聲說完,擦幹了眼淚,默默無語。
“我和明珠找不到秋霜,就已聽到江湖上傳言鬧鬼了。”玉紅燭終於開口了,“李先生,你之所以能順利進入玉城,就是因為當時我和明珠害怕得很,”她用冷冷的語氣說,音調卻很蒼涼,“你是江湖有名的大夫。果然你一來不負我望,立刻看出秋霜是死於內家掌法,絕非鬼魅作祟,這讓我放心不少。”
李蓮花聞言微笑,“夫人生怕明珠殺人被人發現,又誤會雲嬌常來玉城是為了明珠,所以下了殺心,幾次暗示提醒我,雲嬌就是凶手,可惜李蓮花愚頓,一直沒有領會夫人的意思。”他說他沒有領會,卻一點慚愧的意思都沒有。
“你深藏不露,沒看出來是我有眼無珠。”玉紅燭淡然說。
“殺死秋霜的是明珠,”玉穆藍已經全然放鬆了,哈哈笑了起來,“李先生果然聰明,沒有冤枉好人,我和雲嬌本就是無辜的,哈哈哈哈……”正在他言笑之際,花如雪冷冷的道:“你裝瘋賣傻逼殺手下劍士五六十人,難道他們就不是人,隻有你女兒才是人?”
玉穆藍的笑聲陡然哽住,雲嬌閉著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此時眼睫在顫抖,已說不出話來。卜承海森然道:“我等本就不是為了玉秋霜一事前來玉城。五十餘年來,江湖之中逼迫門人自殺之事早已絕跡,我等不過想認識認識逼迫五六十位門下弟子自殺的玉城主,究竟是如何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花如雪緊接上一句,“你是裝瘋,不是真瘋,那五六十條人命,少不得要你擔當了。”
玉穆藍臉色變得驚恐之極,“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我……我沒有殺人,他們全都是自殺的……”玉紅燭冷冰冰的道:“我早就知道你會有這麽一天,穆藍,你自私狂妄,自從踏進玉家大門就從不拿別人性命當回事,心胸狹窄卑鄙無恥,卻又裝得道貌岸然。”她看了雲嬌一眼,“當年我和你一樣,被他翩翩風度、瀟灑的外表談吐所騙,我還知道回頭,你卻是冥頑不靈,和蒲穆藍一樣死不足惜。”
雲嬌無助也慘淡的看著李蓮花,在他揭穿玉穆藍裝瘋的時候,她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她和他想象中的那些夢幻般的將來,都已成泡影。李蓮花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歉意,但是雲嬌清楚得很——他給了她很多次悔過和抵罪的機會,是她不珍惜。
“明珠。”玉紅燭看向宗政明珠,“是我害了你。”她深吸一口氣,“我若沒有引誘於你,如今你和秋霜都會好好的,過著羨煞神仙的日子,她是個好孩子,隻是我不是個好娘親。”宗政明珠點了點頭,再點了點頭,什麽都說不出來。玉紅燭閉上眼睛,打從玉秋霜出生之後,無憂無慮的長大,從不知爹娘貌合神離,她有多快樂,她就有多恨她——若不是為了秋霜,她絕不會和蒲穆藍過了大半輩子,青春韶華如流水,就這麽消磨而去……而如果今生不曾遇見宗政明珠,她又何嚐算是曾經美麗過呢?雖然那是罪……孽……
七 女規
等李蓮花從玉城回來的時候,江湖上對李蓮花又有了新的傳說——傳說他用藥如神,一碗藥湯就讓得了失心瘋的玉穆藍神智清醒,最終揭露了“落日明珠袍”宗政明珠殺妻和玉氏夫妻各自偷情的奇案。宗政明珠被捕花二青天捉拿歸案,這兩人行事很守規矩——宗政明珠是官,所以他被關進刑部大牢;而玉穆藍和雲嬌這些江湖中人,他們交給“佛彼白石”。
“佛彼白石”是一個十年前就存在的組織。它本是十年前“四顧門”對抗邪教金鴛盟時內設的刑堂,而後金鴛盟土崩瓦解,“四顧門”門主李相夷與金鴛盟盟主笛飛聲海上一戰雙雙失蹤,四顧門也隨之解散。十年前鏟除金鴛盟的少年俠士都已步入中年,歸隱的漸漸聲名湮沒,而未歸隱的都已紛紛娶妻生子,開宗立派。顯赫一時的四顧門隻有刑堂留了下來,因當年對四顧門的敬仰,它十年來成為江湖刑堂,為各家各派叛徒逆子評審功過,施以刑罰。“佛彼白石”一共四人:漢佛、彼丘、白鵝、石水。這四人曾是李相夷左右手,經過十年歲月,早已成為這一代江湖弟子心向往之的當世大俠。倒是當年和笛飛聲在海船上兩敗俱傷、一起失蹤的李相夷已漸漸被人遺忘,反倒不如“佛彼白石”如今聲名顯赫。
玉穆藍和雲嬌一入“佛彼白石”,定能得到最公正的評判。李蓮花提著他那個小小藍色印花的包裹,慢吞吞的回到屏山鎮的小路上。
大老遠他就看到一個人搖頭晃腦的對著他那棟蓮花樓在吟詩:“心交別我西京去,愁滿春魂不易醒。從此無人訪窮病,馬蹄車轍草青青。”突然那個人轉過頭看見李蓮花回來了,大驚失色,“騙子回來了!”
“你還沒死麽?”李蓮花看著這個人微微歎了口氣。這個書呆就是“皓首窮經”施文絕,第一個被他從地下挖出來的大活人。施文絕和方多病相反,方多病瘦骨嶙峋貌若餓殍,卻自詡為病弱貴公子,施文絕明明是一文弱書生,卻在太陽下曬了一張黑如包公的臉,以示他並非“白麵書生”。
“你還沒有瘋,我怎麽會死呢?”施文絕學著他歎了口氣,歪著頭看他,“我聽說了李蓮花抓鬼的故事,突然替你覺得傷心得很。”
李蓮花微微一笑,“啊?”
“你這人雖然是個騙子,還是個窮鬼,不會治病,打架的本事也差勁得很,但是至少並不是個笨蛋。”施文絕說,“如果在幾年以後你突然變成瘋子,我會很不習慣的。”
李蓮花也歎了口氣,“我也覺得自己過得滿不錯,如果那天來了,你記得替我掉兩滴眼淚,我也會傷心得很。”
兩個人麵麵相覷,同時歎了口氣,然後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走進吉祥紋蓮花樓去了。
李蓮花的手少陰心經、手厥陰心包經、足陽明胃經曾受重創,此三經對大腦影響甚多,三經受損會導致智力下降,出現幻覺,最終瘋癲,並且無藥可治。此事隻有施文絕一人知道,私底下他為李蓮花歎了不少氣,這人的的確確是個騙子,那張笑臉底下不知藏了多少他根本搞不清楚的狡猾心思,但正因為這個人狡猾得很,一天天等自己變傻變瘋的日子的滋味,他實在想象不出來。
而顯然李蓮花的日子卻過得很舒服,這讓他佩服得很。
“你帶了什麽東西回來?”進了吉祥樓,施文絕突然發現李蓮花的布包裏多了一個活的東西,“這是什麽?老鼠?”
李蓮花小心翼翼從布包裏掏出一隻鸚鵡,“鳥。”
“這是鸚鵡,還是一隻母的。”施文絕瞪了他一眼,“哪家小姐送你的定情信物?”
“這是雲嬌養的。”李蓮花很愉快的笑,“它會唱歌,你想不想聽?”
“唱歌?”施文絕繞有興趣的看著那隻羽毛鮮黃、形態愛嬌的鸚鵡,“唱兩句來聽聽。”
李蓮花摸了摸它的頭,沒過多久那隻鸚鵡開始張口了。
“哎呀我的媽呀,這是什麽鬼在叫?長得這麽可愛怎麽會發出這麽恐怖的聲音?女妖一樣的……”施文絕在聽到猶如斷舌鬼哭的歌聲從那隻嬌小玲瓏、神態害羞的鸚鵡嘴裏唱出來的時候嚇得當場跳了起來,摸著胸口餘悸未消,“這是什麽鬼東西?”
李蓮花溫柔的摸了摸那鸚鵡的喙,“它隻不過舌頭被人剪了一截,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女規’。”接著他喃喃的說,“方多病想必會喜歡它的聲音……”
“不行!這東西萬萬不能讓他看見!”施文絕大吃一驚,“你要是把這東西送他,我保管他天天晚上帶著它到處嚇人,嚇完了方氏嚇武當、嚇完了峨嵋嚇少林,你不要禍害江湖……”
“那麽我就送給你吧……”
“啊?不要!我不要晚上做噩夢……”
“很可愛的,也很好養,一個錢的大餅可以讓它吃十天,很便宜。”李蓮花很認真的推薦。
“李蓮花!你他媽的現在就瘋了不成?我——不——要——”
一品墳
風霜冬雪,鬆木崢嶸。
這裏是前朝熙成皇帝的陵寢,方圓五十裏的山頭給皇帝修整成了圓形的寶頂,種上整齊的鬆木,寶頂下建有規模宏大的宮殿,史稱熙陵,當地人多稱一品墳。前朝熙成皇帝是個平庸皇帝,在位期間未有什麽功績,但也未曾出過什麽大錯,駕崩數百年來熙陵寂寂無聞,連書生墨客也極少想到這裏悲風懷古。當朝皇帝在五十裏熙陵聊聊留了百人軍隊替熙成守靈,顯然並沒有什麽誠意,而駐熙陵的士兵又多以喝酒鬧事聞名。
畢竟,看著一個絕對不會從墳墓裏爬起來的死人,實在是無聊得很。
張青茅搖搖晃晃踏著下了四天的積雪,從熙陵地上宮走了出來,提著兩個酒壺,大冬天冷得緊,他劃拳輸了要去打酒,順便買幾斤鹵牛肉回來消寒。雖然外麵風大雪大,但想到過會兒就能舒舒服服的喝酒吃肉,他還是打起精神殿著肚子,往熙陵外二十裏地的屏山鎮走去。
這一天是臘月初一,雪已經下了四天,積雪一直積到他膝蓋,他走了一陣就逐漸咒罵起來,突然絆到石頭一跤摔倒,更是止不住對在熙陵地上宮避寒的同僚的娘親們一陣痛罵,好像他正是被這許多人踢下去的一般。等他咒罵到心懷舒暢,爬起身來,突然看到積雪裏露出一隻腳。
那是一隻有點像蘿卜、又有點像樹幹的腳,它唯一讓張青茅認出那是一隻“腳”,是因為它還穿著褲子和鞋子。
那隻“腳”穿著質地良好的黑色錦緞,在被張青茅撲了個坑出來的雪地裏分外明顯,那隻腳上的鞋子薄底軟麵,上麵繡著一個沒有臉的人頭,隻有頭發和脖子,煞是古怪。張青茅在變成酒桶之前也在江湖上混過幾年,看見那鞋子,他呆了半天,半晌大叫一聲:“殺手無顏!”
從雪地裏露出來的那隻猶如蘿卜的“腳”的主人,叫做慕容無顏,名列江湖異人榜第二十八名,殺手,年歲不詳,胡人,他做過的最轟動的一件事,是刺殺少林寺方丈未成,從少林寺全身而退,並且沒有人看清他的真麵目。
一 佛彼白石
“佛彼白石”的落腳地,在清源山後一片沼澤之後,有處很小的庭院名“百川”,取意“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百川”之內有房屋四五處,青磚烏瓦,積雪盈寸。
一位年約四旬的青袍人負手眺望庭院,他的窗戶所對那一麵,院中空空如也,隻有一角青磚,上麵積滿了白雪,留著不知是什麽鳥雀落過的細微痕跡。青袍人濃眉峻目,身材高大,在窗前站著,便似頂天立地一般。
他是“佛彼白石”之首,姓紀,名漢佛。
“聽說最近一品墳出了件大事,”紀漢佛身後有人說,“慕容無顏和吳廣都死在那裏,我查過一品墳的曆年紀事,自三十年前開始,在那裏失蹤的共計十一人,其中七人都有一身不錯的武功。”
“但以慕容無顏為最高,”紀漢佛冷冷的道,“此人武功不在你我之下。”
在紀漢佛身後說話的那人穿著一身肥厚的棉衣,圓臉肥唇,體重至少在二百斤以上,身材卻不高,圓圓的就像隻肥鵝,正是“白鵝”白江鶉。“這次和慕容無顏一起出現在一品墳雪地鬆林裏的,有‘鐵骨金剛’吳廣的屍骸,兩人都一樣上身骨瘦如柴,下身浮腫,全身並無傷痕。”
“嗯。”紀漢佛淡淡應了一聲,“彼丘派出人手調查此事,應當不久便有消息。”
白江鶉嘻嘻一笑,“彼丘這小子自從門主去後,算來也有快十年不出門了。”他穿著大棉襖,卻拿把蒲扇扇了扇風,“就像你自廢右手,人都死了,你們拿自己過不去有什麽好處。”
“你想得通,何必在你房裏擺東海海島地形,又悄悄遣人去找?”紀漢佛淡淡的說。
白江鶉哼了一聲,轉了話題,“彼丘死不出門,他那些手下弟子笨蛋居多,我剛好有件事要去雲南,你和老四手頭上也還有事,一品墳的事又是大事,你打算怎麽辦?”
“一品墳的事彼丘已經托給方氏。”紀漢佛眼中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光彩,“他的人雖然不出門,但是做事仍舊很妥當。”
白江鶉被肥肉擠在一起的小眼睛閃了閃,“交給方多病?”
紀漢佛頷首。
“目的?”白江鶉的小眼睛又精又亮。
紀漢佛沉吟了一會兒,緩緩的道:“李蓮花。”
白江鶉“啪”的一聲把蒲扇拍在了桌上,“李蓮花,年歲不祥、出身不祥、樣貌不祥,六年前出道江湖,為江湖第一神醫。有‘吉祥紋蓮花樓’一座,製作精巧可以牛馬拖拉行走,醫術如神,曾使施文絕和賀蘭鐵死而複生,最近和‘捕花二青天’合作查明碧窗有鬼殺人一事,不知其人在案中起何等作用。”“白鵝”白江鶉負責“佛彼白石”裏人脈瑣事,江湖中人隻要有名字,他多半都知道一點,若是名人,他更是如數家珍。
紀漢佛道:“此人和門主並無相關之處,隻是那蓮花樓……”他頓了一頓,沉聲道:“你可還記得,當年你我攻入金鴛盟腹地,笛飛聲寢宮之前,有一處佛堂?”
白江鶉點了點頭,“我還記得我們衝進去的時候那佛堂還在燒香,隻是笛飛聲卻已不見了。”
“那佛堂上的雕花是笛飛聲手下‘金象大師’所刻,金象來自天竺精擅佛法、雕刻,那佛堂的雕花建造深得彼丘欽佩。”紀漢佛道,“蓮花樓上的紋路和那棟佛堂極其相似,如出一轍。”
“你和彼丘懷疑李蓮花是金鴛盟弟子?”白江鶉細細的思考,“此人值得一試。”
“如果蓮花樓真是金鴛盟之物,那麽李蓮花必定和笛飛聲有關。”紀漢佛淡淡的道,“他和門主雙雙失蹤,他若未死,門主也應無恙才是。”
白江鶉沒有回答,過了良久,從肥碩的鼻孔裏長長的噴了兩道氣,“彼丘讓誰去熙陵?”
“葛潘。”
葛潘是彼丘手下最得力的弟子,甚至他記帳和算帳的本領可算“百川”之中最出色的一個,年二十有五,進入“佛彼白石”剛好滿十年,李相夷失蹤後不久他便被彼丘收為弟子。他平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沒有親眼見到過李相夷。“四顧門”門主李相夷以俊美冷峻出名,一手“相夷太劍”名震江湖,為人冷傲孤僻,智慧絕倫。他十七歲成立四顧門,十八歲名揚天下,四顧門內人才濟濟,他能令如紀漢佛、白江鶉等人俯首聽令,對他敬若神明,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憑此就可以想象一二。葛潘常常感慨他生也晚,未曾親眼見過李相夷的風采。
這一趟和“方氏”合作前往一品墳,葛潘對自己的任務覺得有些興奮,十年以來他已很少因為任務觸動心情,但這一次去試探李蓮花究竟是否金鴛盟的人,他卻真的覺得有些興奮。他快馬加鞭,午後就可以到達方多病信上說的地點:曉月客棧。
駿馬疾若流星,從山道上掠過。
在轉過彎道的時候,突然有些水灑在了山道旁的積雪上,葛潘似乎絆到了什麽,那馬匹踉蹌了一下,繼續往前奔行。
二 路在何方
方多病很煩惱的坐在客棧裏看李蓮花走來走去——這個人抱著曉月客棧老板娘的兒子在屋裏走來走去已經很久了,他一停下來那小子就用一種狼嚎般的聲音哭。“這是你兒子?”
“不是。”李蓮花抱著那長得並不怎麽可愛的小子,輕輕拍著他的頭。
“不是你兒子你幹嘛要哄他?”方多病簡直要被李蓮花氣瘋,“我坐在這裏已經有一個時辰那麽久了,本公子事務繁忙日理萬機,千裏迢迢來這種小地方找你,你竟然在我麵前哄了一個時辰別人的兒子?”
“翠花出門去了。”李蓮花指指門外,“她買醬油,兒子沒人照顧……”
“這世上還有更多寡婦的兒子沒人照顧呢,你不如一一娶回家算了。”方多病瞪眼,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我告訴你,‘佛彼白石’托本公子做件事,這件事事關‘鐵骨金剛’吳廣和‘殺手無顏’慕容無顏,你若不和本公子去調查凶手,本公子立刻殺了你。”他威脅的看著李蓮花,“你去不去?不去本公子立刻殺了你!”
“吳廣也會死?”李蓮花嚇了一跳,“慕容無顏也會死?”
“連李相夷和笛飛聲都會死了,這兩個人算什麽?”方多病不耐煩的看著他懷裏的孩子,拍桌子吼道,“你到底要抱別人的兒子抱到什麽時候?”
“格啦”一聲,是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門外傳來了一個年輕人尷尬的聲音,“在下葛潘,‘佛彼白石’門下弟子。”他顯然開門聽到方多病一聲怒吼,也嚇了一跳,手一抖把門又關了。
方多病立刻整了整衣服,他今天沒帶那柄被他起名叫做“爾雅”的長劍,露出一張溫文爾雅的笑臉,“咳咳,請進,在下方多病。”
葛潘推門而入,他身著一襲綢質青衫,足蹬薄底快靴,比起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人微笑得更加和氣一些。“葛潘見過方公子、李先生。”他抱拳對方多病和李蓮花一禮,在看到李蓮花懷抱嬰兒的時候顯然怔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隻作不見。
“一品墳情況如何?”方多病雙手搭著椅子扶手,“彼丘傳信與我時,隻說吳廣和慕容無顏死在一品墳,其餘細節說等你到了之後細談,究竟是怎麽回事?”
葛潘在方多病桌前再拱了拱手,“師父得到的消息也不確切,根據鵝師叔所獲情況,兩人上身瘦癟,下身浮腫,並無傷痕,屍體在離一品墳地上宮十裏左右的杉樹林裏,兩人相隔十五丈,模樣十分古怪。發現屍體的叫張青茅,本是少林弟子,慕容無顏死在熙陵,這事雖然和守陵軍沒有什麽關係,但在江湖之中卻是大事。鵝師叔查過資料,這不是在熙陵發生的第一起,三十年來,已有十一人在熙陵失蹤,其中不乏好手。”
“熙陵就在後麵,”方多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上去看看就知道,隻是還要等一等……”
葛潘奇道:“等什麽?”
方多病又哼了一聲,“等老板娘回來。”
“等老板娘……回來?”葛潘輕咳了一聲,無法理解。
方多病怒氣衝衝的瞪著李蓮花,李蓮花滿臉歉然的看著他,“我不知道翠花去買醬油也會買這麽久的。”自從彼丘將一品墳之事托付給方氏,方氏對“佛彼白石”之托十分重視,已再三告誡方多病行事務必謹慎,此事要查明。而方多病定要拖上李蓮花一起行事,他自詡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什麽樣的人在什麽時候最管用。
葛潘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半晌之後終於開口的江湖神醫,隻覺有人能把老板娘買醬油看得比調查慕容無顏之死更為重要,倒也少見。他們又等了半個時辰也沒有等到曉月客棧的老板娘孫翠花,最後李蓮花隻得把孩子托給隔壁怡紅院的老鴇,回到客棧其他兩人已等得滿心焦躁,很快三個人往熙陵行去。
登上熙陵的時候天色已晚,四周人跡罕至,這裏是皇家禁地,雖說駐兵不過百人,平常百姓也很少踏入熙陵地界,靠近熙陵的地方全是杉樹,幾乎沒有野味出沒,是塊整齊幹淨的死地。三個人的腳印在雪地裏蜿蜒成線,清晰異常,在這樣的雪地上,隻要沒有大雪,天氣沒有轉暖,幾天之內的足跡也必清晰如新。
前麵不遠的樹林中有些火光,三人尚未靠近,林中已有人大聲喊話,說是朝廷駐軍,要閑人速速離開。葛潘揚言是“佛彼白石”弟子,林中卻有幾人手持火把出來,自稱是少林、武當門下弟子,已等候“佛彼白石”多時了。
林中手持火把的共有五人,其中肥胖的便是張青茅,其餘四人兩人也是少林俗家弟子,又是孿生兄弟,也姓張,叫張慶虎、張慶獅,兩人相貌極其相似,隻是張慶虎臉頰有一顆黑痣,張慶獅卻沒有;張慶虎擅使少林十八棍,張慶獅精通羅漢拳。另兩人是武當弟子,一個叫楊秋嶽,一個叫古風辛。幾人守著慕容無顏和吳廣的屍身已有數日,畢竟是江湖出身,深知這兩個死人與其他死人不同,這事一個不好,隻怕這兩人的親戚朋友、族人師門統統趕上山來,那時這百人駐軍有個屁用?還不是隻有引頸就戮的份?
三個姓張的同門師兄的看守慕容無顏的屍體,楊秋嶽和古風辛看守吳廣的屍體,眼見等到了人,都是臉現喜色。
方多病看了那兩句屍體兩眼,這兩人生前雖然不是胖子至少也很壯實,現在卻成了上身幹癟下身浮腫的古怪模樣,不由得歎了口氣,“這是怎麽搞的?中毒還是中邪?”
葛潘利索的翻看了一下吳廣的屍體,“奇怪,這兩人竟是餓死的。”
“餓死的?”方多病大吃一驚,他看得出身邊那位“神醫”也嚇了一跳,“怎麽可能?這兩個人都不窮,怎麽會餓死?”
“在潮濕的地方餓死的人,就是這副模樣。”葛潘說,“李先生應該很清楚,我本來還當他們受毒物所傷,以至幹癟和浮腫,現在看來斷然是餓死的。”他抬頭恭敬的看著李蓮花,“不知在下淺見,可是有錯?”
李蓮花一怔,微微一笑,“不錯。”方多病在旁邊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奇怪,在這空曠之地,兩位絕代高手竟然會餓死……看來他們絕非在這裏死的。”葛潘非常困惑,四下張望,走到樹林邊緣往熙陵眺望,“除非有人將他們困在什麽沒有食水的地方,難道竟是……”方多病接口道:“熙陵?”葛潘點了點頭,“方圓五十裏內,除了熙陵,隻怕並無其他地方能吸引這兩位高手。”李蓮花插了句話,“那他們是如何到了這裏?”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怔,熙陵距離這裏仍有十裏之遙,雖然屍體附近腳印繁多,卻都是步履沉重的守陵軍的腳印,絕不是慕容無顏和吳廣留下的,方多病腦子轉得快,“難道他們出來的腳印被張青茅他們踩沒了?”李蓮花似乎沒有聽到方多病的疑問,卻抬頭呆呆看著身旁的一棵杉木,方多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腦筋一轉,突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這兩個人既然不是在這裏死的,當然不會有腳印,他們之所以會被丟在這裏,是因為出路的緣故。”
葛潘奇道:“出路的緣故?什麽道理?”方多病指著那棵杉木,“你看。”葛潘凝目望去,那棵巨杉的枝幹之間有一塊積雪微微凹了一塊,留著一個清晰的印跡,“落足點?”方多病點頭,“這棵杉樹在慕容無顏和吳廣屍體之間,他們相隔十五丈,這棵樹正是中點,慕容無顏便在此樹外八丈處。”葛潘四下一看,頓時醒悟,“原來如此,這個山頭杉樹雖多,卻不連貫,難怪這兩人相隔十五丈,方公子目光如炬,葛潘十分佩服。”方多病後頸頓時冒出許多汗,幹笑一聲,瞪了李蓮花一眼,李蓮花卻聽得連連點頭。
原來熙陵山頭長滿杉木,但是杉木林並不連貫相接,不僅是一片杉木林本身有空餘之地,從山頭到山腰還有一段斷帶,慕容無顏和吳廣的屍體正處在上麵一片杉木林的空地和下麵一片杉木林之間的斷帶之中。若有高手想憑借杉木不著痕跡的從熙陵山頭下去,勢必跨越近二十丈的雪地,而即使是絕代高手也不可能一掠二十丈。若是在其他山頭,隻消拾起石頭墊腳,便可從容離去,偏偏熙陵卻是皇陵,整座山經過精細的人工修整,山頭鋪滿大小一致的卵石,此刻也都在積雪之下,若是挖出一塊來墊腳,反而暴露行跡。而此時若是身邊恰好有兩具屍體……隻怕便有人夾帶屍體自杉木樹梢而行,將兩句屍體擲在雪地之中,當作借力之物,他越過二十丈雪地,自山腰樹林離去,不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跡。單看此人丟擲屍體渾然不當一回事,便知絕非尋常人物,卻不知為何他寧可丟下兩具勢必引起軒然大波的屍體,也不願留下腳印?方多病喃喃自語,“難道這人不是害死慕容無顏和吳廣的凶手?如果是凶手,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我知道了!”他眼睛一亮,“這人的腳肯定有毛病,他平日一定自卑得很,所以無論如何不肯在雪地裏留下腳印。”方大公子得意洋洋的說完他的妙論,卻發現李蓮花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樹上留下的落足痕跡,葛潘走過去不住翻看慕容無顏的屍體,似乎並沒有人聽見。
張青茅對這三人敬若神明,在一旁靜靜聽著,張慶虎卻開口道,“我等守衛熙陵已有年頭,明樓和寶城裏住滿了人,就算有人被關在熙陵宮裏,也不可能直到餓死也沒有發現。”張慶獅不擅說話,點了點頭,目光卻一直看著葛潘。方多病和張慶獅目光一對,隱隱覺得似乎有哪裏異樣,一時卻想不出來。
“如果是在地下宮呢?”楊秋嶽冷冷的問,“你不要忘了,雖然熙成皇帝遺詔入葬從簡,但是這裏既然是皇陵,說不定地下真的有什麽寶物,值得慕容無顏和吳廣來這裏尋寶。這裏也有不少傳說,什麽‘觀音垂淚’的靈藥,什麽傳位玉璽,各種各樣皇陵該有的傳說都有。”此人相貌斯文,說起話來透著一股陰氣,方多病一看就很不喜歡。“但是我們在熙陵三年有餘,從來沒有發現地下宮的入口。”古風辛道,“如果真的有人找到地下宮的入口,又從裏麵帶了屍體出來,那入口豈不是很大?到底會在哪裏?”
“根據史書所載,皇陵入口,一般都在明樓的某個角落。”葛潘道,“不如我們進熙陵分頭尋找?”李蓮花看了他一眼,葛潘輕咳了一聲,“李先生可有其他看法?”李蓮花啊了一聲,臉上浮起幾分尷尬之色,“我怕鬼。”
葛潘再度愕然,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絕代神醫,夜裏居然怕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葛潘歎了口氣,“既然先生怕鬼,那麽我們明日早晨再尋。”
三 第三個死人
當晚,李蓮花、方多病和葛潘留在熙陵。張青茅在百人軍中是個不大不小的頭目,當晚招待三位住在他房間兩側,方多病和李蓮花住在他右側,葛潘住在左側。張青茅的對門便是張家兄弟,方多病和李蓮花的對門是楊秋嶽,而葛潘的對門是古風辛。這明樓寶城本不該住人,如是前朝派兵駐紮,必是住在陵外巡山鋪,但百人駐軍貪圖方便,便住在明樓之中。天寒地凍,他們也不巡山,整日在熙陵中飲酒賭錢,輸光之人出去買酒買肉,倒十分逍遙。
積雪盈城,星月黯淡。這一夜方多病幾乎就睡不著覺,除了張青茅的鼾聲,四下寂靜得出奇,窗外的雪光透過左邊房間的窗戶,再映到右邊房內仍然映得人全身都不舒服,像上下每一根寒毛都能給數得清清楚楚一般,而李蓮花卻已睡得安安穩穩,連眼角也不往他這裏瞟一下。
不知為何,這一夜方多病心裏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這種感覺在看到張慶獅的時候就有,可是他分明不認識這個人,為什麽會有這種不安?
一夜無眠,到快天明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快步衝進張青茅的房間,驚惶失措的道:“張統領,張慶獅……張慶獅被人殺了,他的頭不見了,有誰……有誰看到張慶獅的頭……”來報張慶獅被殺的人是楊秋嶽。方多病從床上一躍而起,李蓮花也從床上坐了起來,兩人麵麵相覷,張慶獅死了?
張慶獅死得十分古怪,當張青茅穿好衣服來到張慶虎和張慶獅兄弟房裏,隻見張慶獅穿著便衣坐在床頭,頭顱已經不見了,鮮血浸透了半件便衣。天氣寒冷,鮮血都結成了冰,牢牢的凍在張慶獅身上,色澤鮮豔,幹淨的白粉牆壁之前一具無頭血屍,著實觸目驚心。據張慶虎言,他昨夜在楊秋嶽房裏賭錢,一大清早回來就發現弟弟竟然死了。方多病和李蓮花已經在張慶獅房裏多時,張慶獅除了腦袋被砍,身上並無傷痕。那滿臉茫然的窮書生仍是看著張慶獅發呆,而方多病滿臉煩躁,顯然這件事出乎他意料甚多——為何有人要殺張慶獅?他和慕容無顏、吳廣餓死一事,又有什麽關係?
“奇怪,為何有人要殺害張慶獅?”葛潘喃喃自語,“莫非他和慕容無顏、吳廣一事有關?”方多病點頭,“他很可能知道地下宮的入口。”葛潘奇道:“如果他確實知道什麽的話,為何不說?”方多病道,“如果那兩個人是他引入地宮害死的,他當然不會說。”葛潘皺眉,“那他為何卻死了?證明和此事有關的不止他一人,正因為今日我們要搜查地宮入口,有人便夜裏將他殺了滅口。”方多病歎了口氣,“那說明凶手肯定就在這附近,說不定就在守陵軍和我們三個人中間。”“外麵沒有腳印。”李蓮花插了一句。葛潘一凜,“那說明昨夜沒有別人進來……”
“不,”李蓮花呆呆的說,“那隻能說明,還有個人也可能殺張慶獅,就是從陵恩門月台越過樹林把兩具屍體丟在樹林裏下山去的那個人……”他一句話沒說完,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震,異口同聲問:“陵恩門月台?”李蓮花怔怔的道,“是啊,陵恩門後是琉璃影壁,琉璃影壁之後就是明樓,明樓裏一直住著人,陵恩門側是廚房,平日有人走動的都在這一段地方,所以這段地方都有掃雪,不會有腳印。那個……廚房夜裏是沒有人的,月台外麵有杉樹林,其他地方都沒有……”方多病啪的一聲一掌拍在他肩上,讚道:“好家夥,有道理!看來地宮的入口,就在陵恩門附近!”李蓮花仍是充滿困惑的搖頭,“不對啊,如果是從地宮裏帶屍體出來的人殺了張慶獅,他怎麽知道我們今天早上要找地宮入口,然後在夜裏就把張慶獅殺了?”方多病一怔,“那就是說——”葛潘脫口而出,“那就是說殺死張慶獅的凶手就在昨夜小樹林裏聽到我們今日要尋找地宮入口的幾個人中間!”
聞言,楊秋嶽和張慶虎的臉色都有些青白,昨夜在小樹林裏的人不過八人:張慶虎兄弟、楊秋嶽、古風辛和張青茅,以及李蓮花、方多病、葛潘。剩下的七人有一個是凶手,那究竟是誰?又為什麽要割去張慶獅的頭顱?
一切的謎團,都必須進入熙陵地宮才能有頭緒,這沉寂了數百年的皇家陵寢,究竟隱藏著什麽隱秘,能令兩位絕代高手在墳中餓死,又使一位守陵兵在深夜裏失去了大好頭顱?
張青茅當即招集了昨夜在樹林中守屍體的幾人,跟隨李蓮花三人往陵恩門月台走去。
跨過幾道氣勢恢弘的石柱和石門,熙陵的陵恩門裏供著兩個雕刻精美祥雲繚繞的石刻圖,為九龍盤雲和一條坐龍,都是守靈之物。七人開始著手尋找地宮的入口,對前朝皇帝並沒有什麽敬意的眾人手持刀劍,在各處浮雕之上敲敲打打,叮咚之聲不絕於耳。
“蓮花。”方多病把李蓮花扯到一邊,悄悄的道,“告訴我誰比較可疑,我就牢牢的盯著他。”李蓮花微笑道,“啊……我也不知道……”一句話還沒說完,方多病斜眼看他,“你那隻鸚鵡好像還在我家?”李蓮花滯了一下,皺起眉頭,“難道你突然喜歡吃鸚鵡肉?”方多病獰笑,“如果你不知道的話,說不定我就會突然很喜歡。”李蓮花歎了口氣,“堂堂方大公子,居然綁票小小一隻鸚鵡,實在是丟臉得很……”他壓低了聲音,唇邊泛起一絲笑意,“你有沒有發現,張慶獅的房間裏,除了他身上,其他地方都沒有血?”方多病想了想,“嗯,那又怎麽樣?難道你要說他不是在那裏死的?”李蓮花道,“你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跡麽?那是一層層浸透下來的,並不是噴湧出來的,牆上幹幹淨淨,沒有半點痕跡。”方多病皺眉,“你想說什麽?”李蓮花道,“我想說他是先死了,才被人砍了頭,不是因為砍頭死的。”方多病一怔,“殺人滅口隻要人死了就要,何必殺了人又砍頭?”李蓮花微微一笑,“殺人可以說是為了滅口,但砍頭不是……總之,反正如果他是活著被人砍的頭,他坐在床上,床後的白牆不可能沒有絲毫痕跡。你我都很清楚,刀劍砍了人,傷口如果立刻出血,血液多少會附在兵器上,當用力斬落的時候使出的力氣越大、速度越快,血沿著施力的方向濺出去就越清晰。他房裏沒有半點痕跡,隻能說砍他頭的人是在他血液快要凝固的時候才砍的頭,所以刀劍分開皮肉的時候傷口並不立刻流血。”方多病奇道:“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是在房裏被砍?說不定他是在外麵被砍的頭。”李蓮花歎了口氣,“他如果是在外麵被砍了頭,身上的血跡就不是這樣的,這些血是他的頭被砍了以後不久才慢慢冒出來的,他被砍頭以後一直沒有被人動過,所以才會一層一層浸透衣服,卻不是很快流成一道一道,也沒有濺得到處都是。”方多病仍在反駁,“他仍然可能在外麵死……”李蓮花又歎了口氣,好像有些無奈,“我隻說他是先死了,才被人在房裏砍了頭……我幾時說他一定是死在房裏?你不要胡攪蠻纏……”方多病哼了一聲,“就算他是先死了才給人砍的頭,那又如何?”
“那就說明,張慶獅被人殺了兩次,要麽凶手是同一個人,殺人的目的就是為了砍頭;要麽就是除了死人和凶手,其中還有一個砍頭的人。”李蓮花慢慢的說,“有趣的事不是殺人,而是砍頭。”方多病一怔,“砍頭?”李蓮花微笑,“頭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會泄露很多秘密,不管是活的時候還是死的時候都一樣。”方多病無比詫異,“啊?什麽意思?”李蓮花在他耳邊悄悄道,“砍頭——比如說——砍了頭你就不知死的究竟是誰。”方多病被他突如其來的這聲低語嚇了一跳,“哇——”一抬頭猛地撞上李蓮花的頭。尋覓入口的人們猛然回頭,李蓮花滿臉歉意,方多病很用力的揍了他一拳,“路在那邊,不要撞我。”李蓮花唯唯諾諾,滿臉無辜。
葛潘一直都很注意方多病和李蓮花,此刻忍不住問,“兩位在說什麽?找到地宮入口了麽?”李蓮花道,“小方說他找到了。”方多病又嚇了一跳,“哈?”李蓮花怔怔的看著他,很困惑的問,“你不是說在琉璃影壁後麵嗎?”方多病用力抓了抓頭發,“哦……”李蓮花繼續怔忡的道,“是你說大凡皇陵,地宮隧道都在陵墓中心線上,入口有很多都在琉璃影壁後麵。”方多病連連點頭,“沒錯,正是本公子說的。”葛潘頓時大步向陵恩門外琉璃影壁走去。
熙陵的琉璃影壁上繪的圖案稍微有些異樣,一般琉璃影壁上繪的都是龍鳳圖案,以神獸護生守靈,而熙成皇帝的琉璃影壁上畫的是極其繁複的圖案,經大家辨認許久,認出是兩尾長著龍頭和翅膀的鯉魚,正繞著蓮花嬉戲。這是鯉魚化龍圖,按道理這種圖案決計不會出現在皇家飾物中,此刻卻居然繪在了一位在位三十多年的皇帝陵墓之上,的確是件很奇怪的事。葛潘撫摸了一陣那琉璃影壁,以劍尖輕輕敲擊,四處毫無異樣,“這裏雖然有些奇怪,但是入口卻在何處?”
“一品墳的入口,肯定不是挖出來的。”張青茅突然說,“我在這裏三年多,琉璃影壁這裏人來人往,絕對沒有人在這裏挖過什麽,也沒有看到挖出來的土堆。”方多病眼睛一亮,“那就是有機關了?”
葛潘喃喃自語,“有機關……但這裏每一塊磚後麵都是實心的,入口究竟在哪裏?”他四下看了很久,又道,“這裏也沒有什麽可以拉扯扳動的什麽突出的東西,機關究竟藏在何處,前人巧思,實在令後人敬畏。”方多病斜眼看了一眼李蓮花,這人既然說找到了,總不會騙他吧?不過這人騙人本是家常便飯,不騙才奇怪,哎呀不對,他說是本公子找到了,他要是沒找到,豈不是本公子沒麵子?正在方多病在心裏悻悻然之際,突然膝蓋一麻,不知有個什麽東西在他膝蓋之側“血海”撞了一下,他“撲”的一聲趴在地上,大家都吃了一驚,“方公子?”
方多病趴在地上,下巴貼著地板往前看去,突然看到了一種奇怪的現象。
這時候是太陽初起的時候,光線很充足,他看到從自己鼻尖以下,到琉璃影壁下方為止,這塊地麵所有的沙子,都是個頭大的卡在前邊,靠近自己這一邊的縫隙邊緣幾乎沒有沙子,靠近影壁的那一邊縫隙邊緣多半都積著沙子,而在影壁地下散落著一些極小的碎石和粉塵。他往後爬了一步,地上仍是這樣,再往後爬了一步,一直後退到陵恩門的後房門檻下,他才看到了毫無規則的小沙子。“張統領,這裏的雪是幾天掃一次?”
“隻要沒有下雪,這裏大多不大打掃,本就少有人來。”張青茅道,“反正這地方本就是給鬼住的,又不是給人住的。”方多病拍拍灰塵,從地上爬了起來,“那就是說最近都沒有掃過?”“沒有,雪是大半個月前下的,一直都不化,也有大半個月沒有掃了。”“那麽——”方多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入口就在這裏了。”
“啊,在哪裏?”李蓮花驚訝的看著他,而方多病很想用一大塊布團把他那張嘴塞住,他的“血海穴”被李蓮花的彈過來的不知道什麽東西撞得麻得要命,卻又不得不咳嗽一聲,解釋道,“這地上的沙石都往琉璃影壁那個方向滾,如果不是掃地的人故意把沙石都掃到琉璃影壁下麵去,那就是這整塊地麵曾經豎了起來或者被抬了起來,否則地麵上的沙石不會往同一個方向滑落。有誰能把這塊地板拉起來,我猜下麵就是地宮入口。”葛潘連連點頭,“有道理,不過這地麵如此沉重,要如何拉將起來?”方多病頓時語塞,頓了一頓,有些惱羞成怒,“武功練到家的人自然可以用手去拉。”葛潘皺起眉頭,“那至少也要有天生神力,還是練的外家功夫,‘鐵骨金剛’吳廣想必做得到,你我卻都做不到。”
張青茅突然說,“說起力氣,張家兄弟是少林橫練功夫出身,雙手可提千斤重物,不知能否派上用場?”葛潘和方多病都覺意外,看不出張慶虎個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一張苦臉,卻居然是天生神力。張慶虎點了點頭,就從身上摸了一把鋼勾出來,勾住陵恩門台階與地麵的一條細細石縫,陡然吐氣開聲,“哈!”一聲大叫,那地麵咯吱作響,冒起一股煙塵,竟被他勾得晃動一下。那鋼勾隨即被雙方巨力扭曲得不成樣子,葛潘及時將自己長劍劍鞘遞過去,方多病袖中短棍遞出,兩人的兵器雙雙卡在張慶虎勾起的那條石縫中,大家紛紛動手,自己的兵器抵在縫隙上,齊心協力,張慶虎丟去鋼勾換了方多病的短棍,一聲狂喊,猛力一撬,雙手拚力上舉,“開!”
那地麵突然無聲無息向上抬起了約三尺之高,粉塵沙石咯吱四下滾落,大多掉入了底下黑暗的洞口裏,也有部分滾落到琉璃影壁之下。在地麵抬起之時,楊秋嶽、古風辛、張慶虎三人似乎都受到入口打開裏麵什麽暗器襲擊,紛紛躍開相避,落地之後,入口已經完全開啟,再無暗器射出。
大家的兵器都在石板的重力下壓得不成樣子,隻有方多病的短棍還完好如新。張慶虎恭恭敬敬的把短棍還給方多病,“好兵器。”方多病笑嘻嘻的收入袖裏,往那洞口一探頭,咋舌,“好大一個洞。”
那入口上方蓋的石板也足有一尺來厚,方圓五丈左右,決計不止千斤,大家對張慶虎的臂力都是凜然生畏,少林弟子,果然有獨到之處。
四 熙陵地宮
七人圍繞著那黑漆漆的入口看了一陣,那入口底下微微有風吹來,卻是暖的,也並沒有什麽塵封多年的氣味。葛潘興奮的道,“看來底下另有通風口,熙陵果然藏有隱秘。”一般皇陵唯恐封閉不全,怎會留有通風口?大家都有些奇怪,張青茅叫人帶了些火把過來,守住洞口,葛潘手持火把當先一躍,對著那漆黑的入口跳了下去。
火光就在底下不遠處亮了起來,那洞底離上邊並不遠,莫約落差隻有兩丈,其餘六人一一下到通道裏,那石板若非天生神力也扳它不動,倒不怕有人悄悄扣上。
七人手持火把,那通道四壁被火焰照亮之後大家都覺驚奇:那是一條雕琢十分精細、以石板砌成的通道,四壁上刻滿了文字,並非漢字,線條纖細優美。在通道頂上還繪有西天諸佛、諸菩薩、羅漢,的確是有些陵墓的樣子。
但如果熙陵隻是熙成皇帝及其妃子安息之地,為何留下一條隧道與外相通?慕容無顏和吳廣真是死在這地下陵墓之中?為何他們能輕易找到入口?大家沿著那刻滿文字的通道往前走,心裏各自胡思亂想,一路上竟寂靜無聲。
“蓮花。”在寂靜了好一會兒以後,方多病問,“這牆上寫的什麽?怎麽沒完沒了的?”
“這牆上寫的梵文,在說一個故事。”李蓮花“啊”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在說兒子的故事。”
“兒子的故事?”方多病奇道,“什麽兒子的故事?”
隧道裏靜悄悄的,大家對著無邊無際的隧道心思越發猜疑緊張,何況身邊還潛伏著殺害張慶獅的凶手,不知不覺都集中注意力去聽兩人的談話,以免自己越發浮躁。隻聽李蓮花心不在焉的道:“這是《妙法蓮華經》第五卷《如來壽量品》裏,如來說的一個故事,叫做‘醫子喻’。如來說有一個神醫,醫術很高明,他生了許多兒子。有一天這位神醫有事出門遠遊,他的兒子們在家裏誤服了毒藥,都非常痛苦。神醫回來以後,看見兒子們很痛苦,立刻配了靈藥給兒子們吃。平時孝順他的兒子相信這是靈藥,平時不孝順他的兒子卻懷疑是毒藥。相信是靈藥的兒子吃下以後便沒事,不相信的兒子卻始終不肯吃,寧願在床上痛苦呻吟,隻當父親要害死他們。這位神醫其實沒有責怪不孝的兒子,他留下信件說我年紀也很大,差不多要死了,我的靈藥都放在家裏,你們如果需要可以拿去吃。然後神醫就去了遠方,托人帶信回來說他已經死了。那些害怕父親要毒死他們的兒子們想到父親已死,懷念父親的慈愛,又想到他不會知道究竟是誰去拿藥,藥應該不會是假的,便領了靈藥來吃,身體就好了。然後神醫歸來,不孝的兒子們大徹大悟,發現原來自己有多麽愚蠢。”李蓮花漫不經心的說,“如來問弟子:這位神醫有沒有犯虛妄罪?眾弟子說沒有。”方多病聽得昏昏欲睡,“熙成皇帝把這種故事當作寶貝一樣刻在牆上,果然是老糊塗了。”
葛潘突然插口,“修築皇陵是曆朝大事,他把故事刻在這裏定然有用意,隻是我們一時無法參悟。”話正說到這裏,轉過一個彎道,隧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麵對扣的石門。
火光照映之下,眾人清晰的看到那石門由一種白色石頭雕成,上刻四角海浪,兩條盤龍在大浪中爭奪一朵未開蓮花。石門雙扇,中縫在蓮花之上,左右各是一條龍。葛潘暗忖:據史書記載,凡是陵墓石門,其後必有自來石或是石球頂住門後,以使大門“能出不能進”,這石門門縫嚴密得插不進一根頭發,要打開此門,隻怕非三五個如張慶虎那般氣力的莽漢不可。正在他思考之際,張青茅雙手一推,那扇石門竟然無聲無息的向後滑動,開了。
眾人為之一愕,葛潘往裏擲進一支火把,裏麵仍是一段隧道,石門之後果然另有巨大石球,隻是早已被人震碎大半,傾塌在一旁。眾人魚貫而入,經過那堆碎石都不禁有些心驚:第一個開門之人不知是以何等方法打開石門,又是如何震碎這半人高的巨石?如果當真是以內力傳入,用隔山打牛之法隔著石門震碎石球,那人的武功委實無法想象。石門之後的隧道漸漸往下傾斜,石壁之上依然刻著文字,隔不多遠石壁上就留有空槽和孔洞,有些微風從孔洞吹入,這裏的空氣反而比前麵好。又未走多遠,前麵再度出現一扇石門,這門上卻繪著麵貌猙獰的鬼怪,門前也堆著一堆碎石,大家滿腹疑團,越過這道石門,沒走出十丈,前麵又一道石門。
這一道石門卻是黃金鑲嵌,以金銀絲鏤成了一尊觀音,觀音慈眉善目,坐蓮持柳,讓人見了頓生祥和之感。張青茅用力去推,卻是再也推不開了,換張慶虎去推,也是推之不開,僅是微微晃動。葛潘仰頭張望了一下,“看來慕容無顏和吳廣,便是葬身此處。”張青茅頓時毛骨悚然,“何以見得?”葛潘高舉火把,在牆邊一照,石牆原本刻滿梵文,在此處卻多了許多兵器砍鑿的痕跡,地上也有很多鑿痕,一柄扭曲得不成樣子的長劍遺落在地上,劍尖沿著牆角硬生生插入石縫之間。“隻怕他們進來的時候這裏的門本是打開的,等他們聚在這扇門前商量開門之法的時候,有人在身後關上那扇鬼門。隧道往下傾斜,如果兩扇大門本是開著的,門邊頂著那石球,門關上的時候球就會滑過來頂住門後,就算吳廣和慕容無顏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來。”張青茅認真看了看身後那扇繪有鬼怪的石門,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隻聽方多病接了一句,“其實也不需怎麽用力,隻要把門稍微推動一下,那石球就會自己把門壓上,而且這石球相當大,它壓著兩扇石門下滑,那種力道隻怕無人能擋,如果還在黑暗之中,要及時找到空隙逃生絕不容易。”
“這裏有張羊皮。”李蓮花從地上拾起一物,“羊皮上有地圖,地圖上有……”他困惑的看著那張圖,“觀音?”他指指麵前的石門,“指的是這幅觀音圖像麽?”方多病湊過去一看,“我這裏也揀到一張,畫的和你這張差不多。”楊秋嶽也拾起一物,“這裏還有一張……啊……”他手裏的火光突然照到觀音門底下一堆事物,羊皮覆蓋著一具已經變得漆黑的骸骨,“這裏有個死人!”
大家目光齊齊聚在門下,各自高舉火把四處細看,才發覺地上其實零散著許多骨頭,大多數都給敲碎散落於泥濘之中,以至於開始眾人並未注意,大部分的頭骨都給拆散得七零八落,難以合並。而地上散落的羊皮“地圖”並非隻有一張兩張,居然有十一張之多。看著這細碎的滿地骸骨,方多病突然打了個冷戰,“這些骨頭難道是……是因為……”李蓮花從地上拿起一枚碎骨細看,輕輕歎了口氣,“沒錯,這骨頭裏麵還有兵器劃過的痕跡,這些人……是被人當作食物生吃了,骨頭才會被弄成這般模樣。想必多年以前,這群人和咱們一樣進入陵墓,卻被人關了起來,相互鬥毆,強者以弱者為食,但最後也不免落得一死。”他說這話的時候微帶憐憫,眾人卻聽得毛骨悚然,各自牢牢握住了兵器。
“這些地圖指示了地宮的入口,隻不過熙陵之中究竟有什麽異寶,值得人幹冒奇險,定要闖入熙成皇帝的陵墓?”李蓮花喃喃的道。葛潘目光炯炯盯著那觀音金門,“不打開此門,不能明了真相。”
“說到熙成皇帝,”聽了吃人慘事之後已經在瑟瑟發抖的張青茅顫聲道,“我聽說這墓裏是有一件寶物,是一瓶西南藩國進貢的藥丸,那玩意兒能治百病,而且還能提高練武人的功力,我聽說……聽說熙成把百粒那樣的藥丸煉成了一粒,叫做‘觀音垂淚’。”方多病和李蓮花麵麵相覷,看來這滿地屍骨,都是為了“觀音垂淚”而來,果然稀世珍寶往往害人不淺,東西還不知道有沒有,就已葬送了十一條人命。
“殺手無顏和吳廣顯然是收到羊皮,受到誘惑而來。”楊秋嶽道,“這些人都收到一模一樣的羊皮,都一起餓死在這扇門前,十一張羊皮地圖背後,定有主謀。”方多病雖然不喜歡楊秋嶽,此話卻是有理,接口道,“近三十年來,有十一人失蹤,這裏十一張羊皮,看來真的都死在這裏。如果背後另有主謀,這主謀也已經謀劃將近三十年了。”葛潘點了點頭,“三十年的圖謀,自是大事。”方多病又道,“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我們進來得很順利……”
眾人都有同感,張慶虎突然沉聲道:“開道!”方多病連連點頭,大力拍在張慶虎肩上,“沒錯,本公子正是覺得,這幕後主謀必是經過精心策劃,挑選他認為合適的開道人才,將他們引入地宮,這地道裏的機關暗器,什麽陷阱毒藥,都給地上這些家夥收拾去了,我們才進來得如此容易。隻是最後這道觀音門始終無法攻破,即使是力大無窮的‘鐵骨金剛’吳廣和在少林寺全身而退的‘殺手無顏’,在斷了後路的情況下竟然也無法打開這道門逃生。”
“定要打開觀音門,否則無法揭開其中的秘密。”葛潘輕歎了一聲。李蓮花的目光卻在眾人臉上轉來轉去,方多病皺起眉頭,“你想說什麽?”
李蓮花輕咳了一聲,怔怔的道,“我在想……在打開門之前,是不是先說清楚,那個……殺死張慶虎的凶手……”
刹那之間,隧道裏鴉雀無聲,眾人都以極度驚奇和錯愕的目光看著他,方多病隻當自己聽錯了,“什麽……什麽什麽?你說什麽?殺死張慶虎的凶手?”
李蓮花歉然看著張慶虎,“那個……雖然你砍了他的頭,在臉上貼了顆痣,但是半路上掉了……”眾人的視線頓時齊齊集中在“張慶虎”臉上,“張慶虎”本能的伸手一摸,他在撬起石板的時候已經滿身大汗,這地下又潮濕溫暖,方才尚推了石門,臉頰流汗未幹,被李蓮花慢吞吞一說,心下甚是緊張,用力過猛,竟把那顆黑痣從臉上抹了下來。眾人哎呀一聲,這人果然是“被殺”的張慶獅,而不是張慶虎。方多病心裏暗罵李蓮花又騙得人暈頭轉向,嘴裏卻一本正經的道,“你究竟是張慶獅、還是張慶虎?”
“慶獅,你……你沒死?死的是慶虎?哎呀我糊塗了……”張青茅驚愕之極,“你們兄弟到底是怎麽回事?慶虎怎麽被殺了?你幹什麽假冒慶虎?”他陡然雙目大睜,“難道是你殺了慶虎?”
李蓮花小心翼翼的看著張慶獅,眼角撇了撇,小心翼翼的看了楊秋嶽一眼,“其實……”楊秋嶽口齒一動,仿佛想說什麽,正在這時,突然微風測然,張青茅發出一聲慘叫,眾人大吃一驚,陡然眼前六把火把同時熄滅,耳邊隻聞“劈啪”、“咕咚”一連串肢體相撞和撲跌之聲,隨即陷入一片死寂。方多病在黑暗中大喝一聲,“哪裏逃!”隨即有人往外奔逃,很快遠去。
一團火光從上徐徐亮起,李蓮花不知何時已經躲到隧道頂上,拿著火折子,小心翼翼的往下看。方多病臉色一變,他剛才在黑暗中與人交手三招,招式繁複,簡直想不通凶手如何身外化身,竟一掌劈死了張慶獅!
“我沒想到他如此辣手,慶獅他還是……”葛潘歎息,隻見方才還活生生的“張慶獅”,轉眼之間已經頭骨碎裂,一聲不吭當場斃命,歪坐在一邊,因為頭骨碎裂牽動肌肉,嘴邊似乎還流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在這潮濕可怖,漆黑一片,滿地人骨的陵墓之中,越發令人毛骨悚然。躲在頭頂的李蓮花臉色有些白。方多病看著張慶獅的死狀,“好厲害的一掌。”那邊葛潘已經奔過去扶起張青茅,張青茅被一枚飛鏢射正手臂,傷了條筋,並無性命之憂,隻是他呆呆看著張慶獅的屍體,神不守舍,雙目之中流露著極度恐懼之色。
逃走的人是古風辛,張慶獅死了,張青茅受傷,隻餘下楊秋嶽滿臉青白,雙手緊握拳頭站在一旁。葛潘淡淡的道,“事情已經很清楚,殺死張氏兄弟的人,不是古風辛,便是你。”楊秋嶽驀然抬頭,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葛潘,卻不說一個字。隻聽葛潘緩緩的道,“而二人之中,你的嫌疑最大。古風辛不是傻子,他一逃,便是自認凶手,真正的凶手既然敢誘殺手無顏和吳廣入伏,敢殺張氏兄弟二人,絕非尋常之輩,豈會如此愚蠢……”
楊秋嶽退了一步,看了方多病一眼,方多病已然糊塗了,聽葛潘之言,顯然很有道理,看看楊秋嶽,再看看張青茅,眉頭大皺。葛潘冷冷的看著楊秋嶽,“而你,讓我試一下便知你有沒有殺張氏兄弟的功力。”他一掌拍向楊秋嶽胸口,楊秋嶽橫臂招架,葛潘立掌切他脈門,楊秋嶽逼於無奈,一指點出,指風破空,方多病臉色微變。葛潘陡然收手,“原來是武當白木道長高徒,難怪……”武當白木道長以快劍、指法和掌功聞名江湖,楊秋嶽這一指確是白木看家本領“蒼狗指”。
楊秋嶽深吸一口氣,冷冷的道,“我不知道是誰殺了張慶獅,也不知道是誰殺了張慶虎,總之,此事與我全然無關。”方多病歎了口氣,“武當白木的弟子,為什麽大老遠的跑到熙陵來看墳墓?真的是很奇怪。”楊秋嶽閉嘴不答,這人陰氣沉沉,雖然臉色青白之極,卻是不願多說。
“那麽……”李蓮花在頭頂上小心翼翼的問,“凶手已經抓到了?”
葛潘恭敬的對李蓮花和方多病抱拳,“應當不錯。”方多病瞟了李蓮花一眼,嘴裏隨聲附和,“啊啊,佛彼白石的弟子果然名不虛傳,料事如神,本公子十分欽佩。”心裏卻在大罵,死蓮花,你知道死的不是張慶獅,張慶獅扮成張慶虎定有苦衷,原來是有人非殺他不可。你明知如此,居然還當場拆穿,這下人多死了一個,凶手也不知道是誰,你高興了?楊秋嶽一定是懷有鬼胎,古風辛莫名其妙的跑掉了,本公子又怎麽知道張青茅沒有嫌疑?他心裏正自破口大罵,李蓮花卻在上麵摸索了一下觀音門門頂上方的石壁,“這裏好像裂了一條縫……”他本是依靠牆上那些被砍鑿的凹痕爬上去的,雙手一摸那石壁,身子一晃,差點掉了下來,隻得手足並用慢慢爬下來。“那上麵有——”他一句話沒說完,葛潘陡然欺到楊秋嶽麵前,一拍肩封了他的穴道,“方公子,凶手交給你了。”隨即借力縱身而上,伸手一扳,一塊大石板轟隆一聲掉了下來,陷入地下人骨泥濘之中,足足有兩尺五寸厚,難怪連張慶獅也推它不動。那石門的確堅固無比,但不知是經過了百年歲月,石質風化,還是飽受武林中人敲打震動,石門雖然無損,卻在門頂石壁上裂了一條三尺來長的極細縫隙,若不是李蓮花逃到上麵去點著火折子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觀音門頂上露出了一個三尺左右的黑洞,裏頭一片漆黑,就如一隻地獄鬼眼,陰森森的往人間張望。方多病倒抽一口涼氣,饒是他一向自負膽大,時常妄為,想到死於腳底的遍地人骨,卻是不敢鑽入。葛潘臉現喜色,點亮火折子,一頭向黑洞內鑽了進去。李蓮花手足並用慢吞吞的爬了上去,跟隨其後,顫聲問:“葛潘,裏麵有什麽?”葛潘答道,“我還沒看……”突覺後腰略有微風,本能的回肘要撞,卻陡然想起自己半身在觀音門內,回肘一撞“碰”的一聲撞在石壁上,全手麻痹,而後腰“腰陽關”一麻,已是動彈不得,就此掛在觀音門那黑黝黝的洞穴之中。
方多病目瞪口呆,點了葛潘穴道的人自然是在他身後動作笨拙的李蓮花。楊秋嶽和張青茅都是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李蓮花又慢吞吞的從牆上爬了下來,整理衣服。張青茅張大了嘴巴,指著掛在門上的葛潘,“啊……他……那個……你……”楊秋嶽失聲道:“你怎麽知道是他?”
李蓮花抬頭看了葛潘一眼,微微一笑,“因為他不是葛潘。”
此言一出,眾人一怔,方多病皺眉道,“他不是葛潘?你原來認識‘佛彼白石’的那個葛潘麽?”李蓮花搖頭,“素不相識。”隨即他又道,“我隻不過知道‘佛彼白石’窮得很,連彼丘都穿不起綢衫,何況彼丘的弟子?”方多病恍然,“哦,也有道理,這人身上這身衣服至少十兩銀子,和本公子的隻差了那麽四十兩。”李蓮花道,“不過讓我確定他不是葛潘的,還有三件事,第一,他很文雅。”方多病奇道:“他很文雅也有錯?”李蓮花忍笑道,“你不知道李相夷那人眼睛長在頭頂上,平生最不屑繁文縟節,他的門下,從來沒有教養,決計不會見了人一口一個公子,還行禮作揖的。”方多病哼了一聲,“這倒是,佛彼白石和我家老子說話,從來沒半句客套。”張青茅聽得一愣一愣,心裏暗忖四顧門的脾性,李蓮花似乎很熟,卻不知道這位神醫何時與四顧門有舊?隻聽他繼續道,“第二,他對皇陵頗有研究,知道史書所載,地宮入口多半在明樓之中。據我所知,彼丘本人深中孔孟之毒,讀書萬卷,正因為他讀書成癡,惹得李相夷厭煩,讓他立下誓言,他門下弟子,決計不許讀書。所以彼丘門下,多半都是不識字的;縱是識字,也不太可能通讀史書經典。”方多病大笑,“這位李大俠有趣得很,不過你是怎麽知道四顧門這許多內幕?”李蓮花微微一笑,繼續道,“第三,方才張慶獅被殺之時……”他說到張慶獅之死,語調慢慢變得沉重起來,“六支火把同時熄滅,那很清楚,能夠同時熄滅六支火把的人,就是手裏沒有火把的人。”
楊秋嶽被點中穴道,四肢麻痹,頭頸還能動彈,情不自禁點了點頭。張青茅啊了一聲,“我明白了!”六支火把同時被暗器擊中,同時熄滅,如果打滅火把之人手裏也握著一支火把,那麽他自己那隻火把熄滅的時間必定和其他五支略有不同,並且手持火把發射暗器,很容易被人發現。當時手裏沒有火把的人,隻有在探路時把火把丟掉的葛潘。既然打滅火把的是葛潘,那麽趁著黑暗一掌劈死張慶獅的人必是葛潘,既然殺死張慶獅的人是葛潘,那麽殺害張慶虎的人是誰已是昭然若揭。
“殺死張慶虎的人,是葛潘。”李蓮花慢慢的說,“要開啟熙陵地宮入口,必須有能舉千斤的臂力,若要引誘多人入地宮,那幕後主使之人必要有一位門夫。我猜……張家兄弟必有一人是最近幾年專管開門的人。張慶虎擅使鐵棍,隻需對鐵棍稍加整理,便是能作為撬棍。張慶獅擅長羅漢拳,假冒張慶虎時以鐵勾開門,鐵勾尖細不堪重負,若無方多病的短棍相助,他說不定還開不了門,如果真是他和葛潘勾結,豈非要用去十來把鐵勾以開門?所以我猜測是張慶虎。但是張慶獅既然和他是同胞同住,不可能無所察覺,所以當‘葛潘’和我們到達熙陵的時候,張慶獅臉色怪異,或者是他認出了‘葛潘’就是時常和張慶虎接觸的人——如果真是如此,葛潘當然要殺張慶獅以滅口。而張家兄弟本是孿生,或者葛潘在黑夜之中,一時不查,殺錯了人——張慶獅一發現哥哥被殺,隻怕立刻想到葛潘要殺人滅口,所以砍去張慶虎的頭顱,以免大家認出死人並非自己,而後在臉上點痣,假冒張慶虎。”他頓了一頓繼續道,“而砍去張慶虎頭顱的人,是楊秋嶽。”
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奇道:“楊秋嶽?”張青茅張著一張大嘴,已然全然不知該說什麽好。楊秋嶽卻點了點頭,“不錯……可是你怎知……”李蓮花微微一笑,“那斷頸一劍十分見功力,料想張慶獅使不出來,張慶獅既然說夜裏在你房裏賭錢,顯然你和他是串通的,少林弟子不擅劍術,武當弟子卻精通劍法。”楊秋嶽又點了點頭,“可是你怎知張慶虎是葛潘所殺?”李蓮花道,“那很簡單,張慶虎顯然是在毫無戒備下死的。而明樓裏大家的房間順序左邊是你、張家兄弟、古風辛,右邊是我和方多病、張青茅、葛潘。那晚雪光亮得很,從左往右映,如果有人經過過道,走入張家兄弟的房間行凶,一定會有影子映在右邊的房間,我們八人都是練武之人,縱然武功有高有低,但怎麽可能毫無所覺?所以凶手並沒有走到張家兄弟的房間裏去。”張青茅軟癱在地,喃喃的道,“我什麽也沒看見……”李蓮花微微一笑,“沒有走入張家兄弟的房間,卻能殺人,而且很可能是殺錯了,我想隻有一種辦法——”方多病腦筋一轉,失聲道:“暗器!”楊秋嶽也脫口道:“原來如此!”
“不錯。”李蓮花頷首,“是以什麽細小暗器,自房門口射入,很可能是射入腦中,使張慶虎當場斃命,因此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而後張慶虎的頭被砍了,於是身上無傷。”方多病喃喃的道,“他媽的,你對著無頭屍看了幾眼就看出這許多門道,就算張慶虎是被暗器所殺,那和葛潘有什麽關係——啊!他以飛鏢射傷張統領,打熄六把火把,果然是暗器好手,不對啊,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你卻一早知道他是凶手?”李蓮花歎了口氣,“要用暗器殺人,必須要有角度,所以住在張家兄弟兩側的兩人便不是凶手,楊秋嶽和古風辛都無法不走到門口而將暗器射入門內。隻有住在右側的人才可能從張家兄弟打開的門窗中射入暗器,殺人於無形。我自己和方多病當然沒有殺人,張統領若是凶手何必請來佛彼白石調查?何況‘葛潘’本就不是葛潘,所以他是凶手。”頓了一頓,他慢慢的道,“隻是我沒有想到他竟然鋌而走險,發現張慶獅未死就再度動手,而且嫁禍楊秋嶽,咄咄逼人。”
方多病怒道,“你一早料定他是凶手,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何不說?”李蓮花歉然道,“我怕告訴了你,你眼睛一瞪,他就跑了。”方多病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公子有如此沒有城府?”李蓮花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嗯……”方多病越發大怒,楊秋嶽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和慶獅雖然猜測是葛潘所殺,卻不敢定論。”
李蓮花上上下下看了楊秋嶽幾眼,小心翼翼的問,“現在楊……少俠……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麽你寧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說明真相?”方多病心裏補了一句:還有貴為武當白木老道的徒弟,江湖地位大大的有,竟然跑到這裏當看死人的士兵,到底是為了什麽?不會也是為了什麽熙陵地宮裏的寶貝吧?
“我一直在尋訪失蹤多年的黃七師叔的下落。”楊秋嶽道,“十一年前,他在熙陵附近失蹤,我尋查到此,冒了一名守陵軍,探詢熙陵之密。”方多病哎呀一聲,“黃七老道竟是失蹤的十一人之一?啊啊,聽說此老精通奇門八卦,說不定因此被誘來這裏,哎呀難道他也被人吃了?”楊秋嶽臉上略有慍怒之色,但他為人陰沉,並不發作,隻淡淡的道,“我在熙陵三年,遍觀熙陵碑刻,閱讀前朝史典,發現了一些線索。”
“可是和熙成皇帝之死有關?”李蓮花問。楊秋嶽點了點頭,“熙陵似陵非陵,貌似皇陵,卻設有回字重門,明樓之中設有房屋,而且曾經飼養過遠遠超過駐陵士兵人數的馬匹。從碑刻和史書來看,熙成是暴斃身亡,其子當即登基,登基未久突然失蹤,以至於朝政紊亂,國力大衰。”方多病插嘴,“我隻知道熙成皇帝的兒子芳璣帝長得歪眉斜眼難看之極。”楊秋嶽道,“芳璣帝身有殘疾,相貌醜陋,登基後很少上朝,唯恐朝臣暗自譏笑。但是他並非天生醜陋,根據史書記載,芳璣帝出生之時並無缺陷,自小聰明伶俐,於國事政務頗有見地,深受熙成寵愛。有起居錄記載他少年時‘風度瀟灑’、‘磊磊然眾人之上’;他是在十七歲時突然一日得了麵部抽促之症,以至於口角歪斜,相貌變得極端醜陋。而也是從熙成三十五年,芳璣帝十七歲那年開始,熙成皇帝屢遭刺客襲擊,有一次受了重傷。曾有人大膽進言是芳璣派人行刺,熙成震怒,竟令推出斬首。熙成有十一個兒子,卻唯寵芳璣帝一人。”頓了一頓,他繼續道,“芳璣帝十七歲到二十七歲,十年間熙成賜給了他數不盡的寶物、封號甚至佳麗,奇怪的是芳璣對熙成頗為不敬,據史載曾有辱罵之事,熙成也不追究。在熙成暴斃之後,芳璣帝登基雖說並無遺旨,但誰也沒有異議,人人皆知皇位非芳璣莫屬。”
“果然有古怪。”方多病喃喃的道,“這兒子和老子的事很別扭……”楊秋嶽的視線轉到李蓮花身上,“李先生當世神醫,可否為我證實一事?”李蓮花啊了一聲,“什麽事?”楊秋嶽沉吟了一下問:“這口角歪斜、麵部抽促之症,是否也可能是因為中毒或者受傷?”李蓮花為之瞠目,方多病心底大笑這位假神醫遇上了硬釘子,還未笑完便聽到李蓮花文質彬彬的回答,“當然。”隻聽得他嗆了一聲——這騙子隻說“當然”,卻沒說是“當然可能”,還是“當然不可能”。楊秋嶽渾然不覺李蓮花在耍滑頭,繼續道,“如果芳璣帝貌醜確是因為中毒或者受傷,那麽,是誰下的毒手?”
方多病一怔,“難道你想說是他老子害了他?”楊秋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隨即他抬頭看向掛在門上的葛潘,“熙成帝與芳璣帝的秘密,那十一人的死亡之謎,一切的答案,都在這扇觀音門內。”李蓮花卻慢慢的道:“楊少俠,我問你為何寧願蒙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與‘葛潘’辯駁,你還沒有答我。”
楊秋嶽臉色突然又變得青白,“我……”
“葛潘敢當眾嫁禍於你,你卻不敢辯駁,說明什麽呢……”李蓮花喃喃的道,“你是白木高徒,甘心潛伏駐陵軍中三年,當真隻是為了尋訪黃七老道的下落?何況尋訪師叔下落並非壞事,若不是被葛潘逼出‘蒼狗指法’,你卻根本不願承認是白木弟子。你熱衷熙陵之秘,精讀前朝秘史,都可說是你愛好古怪,但是有一件事——不能用愛好古怪解釋。”他突然抬起頭盯著楊秋嶽,目光穩定得出奇,湛湛然透出絕對的信心,和他平時所表露的樣子完全不同,隻聽他一字一字的問:“方才我說張慶虎是被暗器所殺,你說‘原來如此……’,可是張慶虎的頭是你砍的,你怎會不知他是被暗器所殺?”刹那之間,楊秋嶽的臉色慘白異常。
方多病看著楊秋嶽,瞠目結舌,隻聽李蓮花緩緩的說下去,“你砍了張慶虎的頭,究竟是為了幫張慶獅隱瞞身份,還是為了替葛潘毀屍滅跡?隻要屍體沒有頭,誰也不知他是怎麽死的,不是麽?”
楊秋嶽默然。
“你沒有告訴葛潘張慶獅未死,助他假扮張慶虎,是不是為了留下對付葛潘的棋子——而葛潘之所以嫁禍與你,是不是因為他發現張慶獅未死,而對你非常不滿?”李蓮花慢慢的說,“葛潘究竟有你什麽把柄,讓武當白木的弟子縛手縛腳,盡做一些鬼鬼祟祟之事?”
楊秋嶽長吸了一口氣,竟然靜默不答,就此閉嘴。他被李蓮花問得無法回答,竟寧願默認,不願解釋。
“白木道長的高徒,即使和葛潘合作,也不至於泯滅良心,我信你並未殺人。”李蓮花緩緩的說,隨即伸手推拿,解了葛潘所點的穴道。
他說了上百句楊秋嶽都沒有回答,說了這一句,楊秋嶽卻渾身起了一陣顫抖,“我……”方多病歎了口氣,“你有苦衷就說,難道我和死蓮花還會害你不成?”他拍了拍胸脯,“有我方氏給你撐腰,你怕什麽?”
“我早已不是武當弟子。”楊秋嶽抑製住波動的情緒,淡淡的道,“三年之前,便被師父逐出師門,如何敢妄稱白木門下?”方多病啊了一聲,“你的武功不錯,白木幹什麽把你趕出來?”楊秋嶽別過頭去,“我盜取武當金劍,當了五萬兩銀子。”方多病奇道,“五萬兩銀子?用來幹什麽?”楊秋嶽沉默了好一會兒,簡單的道:“賭錢。”
方多病和李蓮花麵麵相覷,不想楊秋嶽武功不弱相貌斯文,居然沉迷賭博,以至於被逐出師門。楊秋嶽又道:“我知道自己改不了賭性,也不望見容於師門,但金劍卻是要還的。被當掉的金劍被金鋪融為首飾,已經無法要回,要還武當金劍,隻有尋訪黃七師叔的下落。”武當金劍是上代武當掌門兵器,乃是一對短劍,現任掌門白鶴道長存有一支,被楊秋嶽盜走;另一支在失蹤的黃七手中。楊秋嶽又道:“我在熙陵三年,曾經二入地宮……”李蓮花和方多病都啊了一聲,隻聽他繼續說,“……都無法破此門而入,雖然尋訪金劍和黃七師叔下落不成,我卻在這裏娶了個老婆。”方多病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恭喜恭喜。”楊秋嶽仍然沒有半點高興的模樣,“我老婆姓孫,叫翠花。”方多病還沒笑完差點咬到舌頭,“曉月客棧老板娘?她不是個寡婦麽?”楊秋嶽陰沉沉的道,“我們沒有拜過天地,不過她終歸是我老婆,她失蹤了。”方多病在心裏卻道:原來你是她姘夫。
李蓮花歎了口氣,喃喃的道,“所以我覺得老板娘去買醬油大半天不回來比殺手無顏的死有趣,你們卻偏偏不信。”方多病哼了一聲,“放屁!你要是真有那麽聰明,為什麽不一開始就抓住葛潘?”李蓮花苦笑,楊秋嶽道,“他抓了我那老婆,答應我如果進入地宮,不但歸還我武當金劍,還給我十萬兩銀子。”方多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有這種好事,換了我也答應,怪不得你默不作聲和他合作。”楊秋嶽淡淡的道,“抓了我老婆的人說要給我十萬兩銀子,這種好事我卻不信,但不管銀子是真是假,老婆總是自己的。”方多病心下一樂:此人雖說陰沉可厭,兼有賭博惡習,卻倒是重情重義。
“這扇門裏不知藏著什麽東西,不打開來看看,隻怕以後都睡不著了。”李蓮花愁眉苦臉的歎氣,方多病忍不住好笑,“我看是有人三十年以前就睡不著了,裏麵不管有什麽寶貝,如果你找到了,不要忘記分我一半。”李蓮花微笑道,“當然、當然。”
隨即四人商量了一下,把葛潘從門上拽了下來,方多病賣弄手法,以十七八種點穴法在他身上封了十七八處穴道。張青茅眼見滿地人骨早已沒了進門的勇氣,一連聲他要出去召集人手清查此地,方多病先送他回明樓,再返回地宮,古風辛卻被嚇破了膽,逃得無影無蹤,不知上何處去了。
五 觀音垂淚
等方多病返回地宮的時候,李蓮花已把地上的人骨收拾停當,挖個淺坑埋了,這人喜歡打掃的毛病到墳裏也改不了。楊秋嶽從門頂上那道裂縫擲了幾把火把進去,門後的光線逐漸明亮,裏頭空氣並未封閉,似乎便是真正的陵寢。
“蓮花,你進去。”方多病推了李蓮花一把,李蓮花往前踉蹌了一下,大驚失色,“方大公子武功高強,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當然是方大公子先進去,何況以你那‘頎長’的身材,爬裂縫再合適不過。”方多病大怒,他一向自負病弱貴公子,李蓮花卻明明在說他瘦得像根竹竿,“本公子抓了你從那洞裏丟進去。”楊秋嶽卻已默不作聲爬上兩三丈高的門頂,鑽進縫隙,李蓮花和方多病頓時不再推諉,隻聽楊秋嶽在門後靜默半晌,淡淡的道,“裏麵奇怪得很。”
方多病一把抓住李蓮花,他身子削瘦,手勁卻大,像抓小雞一樣把李蓮花提了起來,自己鑽過縫隙,順手把他如抹布般拖了進來,定睛一看,地上幾隻火把的微光之下,眼前的情景頓時讓他瞠目結舌。
那豈是“奇怪得很”四字所能形容,在方多病心裏是稀奇古怪、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亂七八糟、妖魔鬼怪……
觀音門遠遠不止兩尺五寸厚,而足足有五尺二三,越往下越厚,竟似圓的。這“門”其實根本不是個門,是原本就牢牢生在地下的一塊巨石,熙成帝讓人在巨石上鏤刻觀音之像,鑿作門麵,卻是個永遠都打不開的門。當年修陵人在巨石頂上的土層裏挖了條通道,進入巨石後繼續修建陵墓,陵墓建好之後工匠用石板封起入口,和通道頂上所有石板一模一樣,看起來嚴絲合縫,毫無破綻。但這堵住入口的石頭畢竟和其他石板不同,之後沒有泥土,乃是空的,數百年之後那風化的石縫偶然給李蓮花看了出來。
而觀音門後,是一間宮殿模樣的房間。
讓方多病目瞪口呆的是:這宮殿裏即沒有棺材,也沒有陪葬的金銀珠寶,但有桌椅板凳床鋪,甚至那地上滾著一個酒壺,兩個酒杯。李蓮花喃喃的道:“果然奇怪得很,皇帝的陵墓裏沒有棺材,卻有死人,死人居然要喝酒……”
那宮殿裏垂縵委地,有一張象牙紅木大床,牆上懸掛江南織錦山水圖,圖上有人書“大好河山”,下落款“大琅主人”。圖下一張紫檀方桌,桌邊兩把紫檀椅子,上邊刻有龍紋。地上丟著一個扁式馬形銀酒壺,兩個素銀杯,房間的角落放著焚香茶幾,茶幾之旁有琴台,琴台上卻擱著一把金刀刀鞘。東西雖然不多,樣樣極其精致,顯然都是皇家之物。熙陵最深處居然是這副模樣,實在是奇怪也哉,但最奇怪的不是這房間布置成這般模樣,而是房間裏還有兩具骷髏。
一具骷髏長大嘴巴仰身靠在紫檀椅上,身披黃袍,一把金刀跌在地上。顯然他本在喝酒,突然有人用金刀一刀將他刺死。另一具骷髏鑽在觀音門後一個洞穴之中。觀音門上斑斑血跡至今仍可辨認,他雙手握著一把短劍,已在門下掘了一個深深的洞穴,全身都已在土中。隻是這觀音門巨石體積龐大,石質堅硬非常,他隻能沿著巨石往下挖掘,卻鑿不穿石頭,而那巨石不知深入土層幾許,想要挖出一條通道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原來想要開門的人不隻是外麵的,裏麵的人也想開門。”方多病歎了口氣,“這兩個人是誰?”楊秋嶽道,“這兩個人穿的都是皇袍。”方多病苦笑,“莫非這兩個死人就是熙成帝和芳璣帝?這對老子兒子在搞什麽鬼?”李蓮花悠悠的道,“這情形清楚得很,當然是後死的人殺了先死的人……你看那椅子上的骷髏牙齒都掉得差不多了,應該就是老子;而兒子殺了老子以後在地上挖了個坑把自己埋了。”這話一出,連楊秋嶽都險些笑了出來,方多病呸了一聲,“這兩個人都是皇帝,怎麽會造了個墳把自己關在裏麵?尤其是這兒子,都身登大寶權傾天下了,居然跑到這裏來挖坑,是什麽道理?”
“這道理我雖然不知道,”李蓮花微微一笑,“他卻是肯定知道一些的。”他所說的“他”,指的便是葛潘。方多病解開葛潘啞穴,“小子,你處心積慮假冒葛潘,潛入熙陵地宮,圖的是什麽?”葛潘的目光卻冷冷的落在李蓮花臉上,李蓮花滿臉歉然,看在他眼中更是分外刺眼,可恨之極,“李蓮花好大名氣,第三流的武功、第九流的膽量,我本該覺得有些奇怪。”他淡淡的道,“可惜你的確是太像小醜了些。”方多病忍不住笑,“他本就是個小醜。”李蓮花道,“慚愧、慚愧。不過關於這對兒子老子的事,還是要請教的。”葛潘冷笑一聲,“你自負聰明,料事如神,何必問我。”之後閉起嘴巴,任憑方多病不斷喝問,便是一言不發。
楊秋嶽在陵墓中四下敲打,這個“房間”比尋常房間大得多,不過皇宮他沒見過,不知皇帝住的房子是不是就是如此空曠,在那牙雕紅木大床之後還有另一個房間,裏頭屏風一座,另有一個琴台,一具“連珠飛瀑”放置琴台之上。李蓮花踏進紅床之後的房間,看向屏風之後,陡然一個東西映入眼簾,他頓了一頓,“方多病,這裏有個有趣的東西。”方多病再度封住葛潘的啞穴,興衝衝的進來,“什麽……啊!”他被嚇了一跳,屏風之後,赫然又是一具骷髏。
“這是個女子的房間。”楊秋嶽道,“看這骷髏身穿綾羅綢緞,說不定是熙成帝或者芳璣帝的嬪妃。”那屏風後的骷髏和前麵房間的骷髏不同,它穿的一身雪白綢緞衣裙,曆經數百年而絲毫無損,頭上發髻挽得整整齊齊,不戴首飾,頭微微歪在一邊。人已化為骷髏,但餘下那付白骨經依然給人一種妍媚嬌柔、儀態萬狀的感覺,不知生前卻是怎樣一位傾國絕色。方多病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骷髏,“她美得很,居然死了幾百年還是美得很。”李蓮花輕輕扯了一下那白色衣裙,那衣裙貼身而著,即使血肉已經化盡,卻仍然包裹著骨骼,難以輕易解開。回頭細看這隻有一琴一屏風的房間,這房間之後已然沒有出路,這裏就是熙陵最深的地方,四壁都是厚達數丈的泥土岩石,有誰能知莊嚴堂皇的熙陵之下,隱藏得最深的秘密,居然是個女子的房間。
在她的門外,年輕的皇帝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撲到在觀音門下。
這位女子究竟是誰?
“噔”的一聲輕響,卻嚇了楊秋嶽和方多病一跳,李蓮花撥動了那具“飛瀑連珠”的琴弦,又撥了一下。方多病被他嚇了兩次,怒道:“李蓮花,你幹什麽?鬼吼鬼叫的難聽死了!”楊秋嶽咦了一聲,“這琴上寫了字。”李蓮花正在細細端詳琴身上的墨跡,“淫漫則不能勵精……”筆力蒼勁,最後一筆拖得老長,直延續到琴腹,顯然是書寫之人寫到最後把筆摔了出去。這具瑤琴本是古物,琴身漆黑光亮,寫了墨跡不易看出。三人在房間裏轉了幾圈,沒有再看見什麽新鮮東西,回到前廳,葛潘的目光死死盯著匍匐在地的那具屍體,方多病念頭一轉,一把把鑽在土裏的那具骷髏拉了出來。
那骷髏骨骼已經散去,隻憑了他那一身千瘡百孔的皇袍才勉強把他“拉”了出來,方多病把那“一袋”零散的“東西”倒了滿地。一陣劈啪掉落之聲,塵土飛揚,三人一起看見除了骨骼之外,地上尚有印鑒一個、玉瓶一個、琴譜一本,以及金銀觀音各一小座。那對觀音神態和門上所鏤極其相似,觀音麵容端正秀麗,衣著線條流暢柔和,雖然多有破損,卻是罕見的珍品,相比而言,門上的觀音雖是雕琢精細,卻乏了一股端正慈悲之氣,顯是工匠模仿此二尊觀音而鏤。方多病拾起那個印鑒,翻轉一看,“這真的是玉璽,我雖然沒見過皇帝的印,但這塊玉卻是極品好玉。”楊秋嶽道,“看這模樣,熙成帝是被芳璣帝所殺,但是史書記載,他卻是暴斃之後,按照朝儀隆重下葬的,怎會背後中刀死於此地?”李蓮花微微一笑,“熙陵建成這種古怪模樣,我想它本來當真要建皇陵,但後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卻被改成了一處秘宮。熙成帝將自己的陵墓改建為秘宮,怎能無所圖謀?”方多病瞪眼,“什麽圖謀?”楊秋嶽也淡淡的道,“勢必與芳璣帝有重大關係。”
“你們真的沒有明白?”李蓮花歎了口氣,“熙成在地宮入口刻了那篇羅羅嗦嗦洋洋灑灑的《醫子喻》,那故事主要在說什麽呢?它在說老子為了兒子好,就算詐死也不算騙人,不是麽?”方多病和楊秋嶽情不自禁“啊”了一聲,“熙成詐死?”李蓮花指指後麵那個女子的房間,“那具瑤琴上寫‘淫漫則不能勵精’,琉璃影壁畫著鯉魚化龍……”方多病恍然大悟,“啊!那是諸葛亮《誡子篇》的一句話,《醫子喻》、《誡子篇》,看來熙成老子對他兒子寄望很深,皇帝老兒也望子成龍。”楊秋嶽微現詫異之色,“芳璣帝做了什麽,居然讓熙成決定詐死?”李蓮花輕咳了一聲,慢吞吞的道,“我猜……芳璣帝迷上了裏麵房間的那個……女人。”方多病哼了一聲,“那女人是誰?”
“她可能是熙成帝的嬪妃。”李蓮花道,“而芳璣帝迷上了他老子的小老婆,所以讓他老子痛心疾首。”方多病又哼了一聲,“你怎麽知道她不是芳璣的女人?”李蓮花縮了縮脖子,“這裏是熙陵……熙成皇帝在自己的墳裏詐死,和他在一起的怎會是芳璣的妃子?而且……而且……”楊秋嶽忍不住脫口問,“而且什麽?”
“而且這個女人……”李蓮花慢吞吞的道,“死在熙成和芳璣之前,已經死了很久了。”方多病越聽越稀奇,“你是說——”他指著那具骷髏,“你說這個女人——在熙成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死在這裏,死了很久了?”李蓮花點頭。楊秋嶽不得其解,茫然搖頭,渾然不可思議。李蓮花歎了口氣,“她和外麵熙成和芳璣的骷髏完全不同,你們沒有發現麽?她的衣著不亂、發髻整齊,比熙成和芳璣的骷髏要幹淨得多。”方多病點頭,“那又如何?”李蓮花又歎了口氣,似乎對方多病冥頑不靈失望得很,“皇帝穿的衣服,材質肯定是最好的,為何熙成和芳璣的皇袍破破爛爛,千瘡百孔,頭發散亂,骷髏也難看得很?不一定是因為這個女人長得很美,所以骨骼也特別美的緣故。”頓了一頓,他慢慢的道,“有一種可能啊……那是因為熙成和芳璣的肉身在這裏腐爛,衣服被蛆蟲啃食,以至於千瘡百孔;而她的衣裳沒有受到蛆蟲騷擾……”方多病皺眉問,“你想說她美得連蟲子都舍不得吃她?那她的肉到哪裏去了?”李蓮花看方多病的目光越發失望,“說到這裏你還不明白?我想說她很可能一開始就是個骷髏,她早就死了,隻不過被擺在那裏,衣服和頭發是她化為骷髏以後別人給她穿上戴上的。她既然早就是個骷髏,當然不會有蛆蟲吃她,所以她的衣服比熙成和芳璣幹淨得多,骨頭也漂亮得多。”
楊秋嶽瞠目結舌,呆了半晌,“這也太荒謬了。”李蓮花指指那具瑤琴,“這琴聲難聽得很,若是有人彈過,怎會沒有調弦?真是愛琴之人絕不會在琴麵上寫字,所以琴必定不是給熙成的。何況她頭上那發髻是個假發,她若不是個禿子或者尼姑,為何會戴有假發?她原來的頭發呢?還有那身衣服——”他再度拉扯了一下那骷髏的白衣,“這衣服分明是按照這具骷髏的尺寸量身而做,活人再瘦弱纖細,也絕不可能化為骷髏之後,衣服還穿得如此合身。”方多病毛骨悚然,“你說——熙成皇帝在自己的墳裏詐死……還供著……一具女骷髏……他莫非瘋了?”楊秋嶽輕輕提起那女骷髏頭頂發髻,那烏發果然是以人發盤結,底下勾了個發箍,戴在頭上的,也因為是假發,所以挽得很結實,並不散亂。
“她是被握碎頸骨死的。”方多病細細端詳那具骷髏,突然道。李蓮花點了點頭,“一個女人死後有人替她裁製衣裳、盤結假發、處理骨骼,居然還被熙成帶進了熙陵秘宮之中。無論她是不是嬪妃,她定是熙成心愛之人。”方多病和楊秋嶽都點了點頭,李蓮花繼續道,“那麽她會被誰握碎頸骨而死?誰敢?為何前朝史書從來未提此事?”楊秋嶽緩緩的道,“隻因為她是被熙成所殺!”李蓮花微微一笑,微笑得很文雅,“我猜……這女人必定美得讓人無法想象,熙成帝納她為妃,芳璣帝長大之後,迷戀上父皇的妃子,難以自拔。一開始熙成想必憤怒得很,芳璣帝之所以突然貌醜,說不定真是熙成帝下手所致。但自從芳璣變醜之後,做老子的人卻突然後悔了。他自小寵愛芳璣,芳璣聰明好學,是他寄望有大成就的兒子,突然迷戀女人荒廢功業,令他十分痛惜。他遷怒愛妃,認為紅顏禍水,於是掐死了他心愛的女人——芳璣就此深恨熙成,要殺他為情人報仇。而老子愧對兒子,思念愛妃,又擔驚受怕,日子過得痛苦得很,所以……”
“所以他皇帝也做得不快活,帶著這個骷髏跑到自己的墳墓裏裝死,把皇位讓給兒子做,結果兒子沒心做皇帝,還是跑到墳裏殺了他。”方多病接口。李蓮花微笑道:“嗯……說不定老子本是希望兒子做了皇帝之後,會體會他的苦心,了解老子殺死紅顏禍水是為了他好,就像《醫子喻》裏麵那個神醫,兒子終於會體諒他的心意,可惜這位兒子一點也沒被感化,熙成想必傷心失望得很。”
楊秋嶽沉聲道:“不對!如果真是如此,芳璣帝大可以從容離去,卻為何被關在此地,以至於死在這裏?”李蓮花指了指上麵那個通道,“這通道口很高,沒有武學根基很難上得去,上得去也下不來,何況地宮入口機關如此沉重,若非外家橫練高手,無法打開。所以在熙成帝詐死、芳璣帝殺父這件事裏,至少有一位高手輔助,這裏卻沒有見到第四個人的屍體——通道口被封,必然和第四個人有關。縱然熙成和芳璣父子糾纏於孽情恩怨,無心國事,但不代表前朝朝局之中,就沒有人覬覦皇位。熙成有十一子,芳璣不過其中之一而已。”楊秋嶽動容,“那是說,有人從頭到尾都知道熙成帝詐死,也知道芳璣帝和熙成的恩怨,隻是一直隱匿在旁,等到了最好的機會,便收買芳璣帝隨身侍衛,下手封死觀音門,害死芳璣,造成失蹤假相,然後——”方多病這次搶到了話,“然後兩個皇帝都沒了,自然有第三個人繼承皇位。”李蓮花微笑道:“芳璣帝失蹤兩個月之後,代理朝政的宗親王繼位,不巧,這位皇子正是修築熙陵的總管事,這墓道裏眾多機關,古怪的倒石球門,還有這無法開啟的觀音門,讓人進得來出不去的種種設計,都是出於宗親王之手。”
話說到此處,楊秋嶽和方多病都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地上的葛潘臉上微現駭然之色,李蓮花對他一笑,葛潘臉色白了白,竟是有些怕他。方多病瞟了眼地上零散的東西,嫌惡的道,“我們還是快走,以免外麵有人把通道口一堵,這裏的死人從三個變成七個。”李蓮花連連點頭,“甚是、甚是。”葛潘卻突然流露出滿臉焦急,雙眼瞪著地上那一堆七零八落的“東西”,發出“嗬嗬”之聲。楊秋嶽舉起手掌,淡淡的道:“你告訴我我那老婆的下落,我就讓你說話。”李蓮花又連連點頭,像是對忘了詢問孫翠花的下落抱歉得很。葛潘立刻點頭,竟毫不猶豫,楊秋嶽手起拍落,葛潘深吸了口氣,“玉璽、玉璽……好不容易進到此地,要帶走玉璽……”方多病故意氣他,“這塊玉雖然是好玉,本公子家裏卻也不少,你要是喜歡,本公子可以送你幾個。這個晦氣得很,不要也罷。”葛潘怒極,卻是無可奈何,狠狠的道,“我是芳璣帝第五代孫,這塊玉璽乃是我朝之寶……”李蓮花微微一笑,“奇怪,宗親王把芳璣帝害死在這裏,怎會沒有拿走玉璽?”葛潘道:“那是我先祖把玉璽放在身上,宗親王並不知情。後來……因為侍衛笛長岫出走江湖,他再也打不開這地宮之門。直到三十年前,我爺爺從家傳筆記中得知先祖的隱秘,才知道它的下落。隻是宗親王所修地宮機關複雜四處陷阱,我爺爺和我父都死在通道之中……”方多病心裏一跳——如果還有兩人死在通道之中,以那些人骨來算,失蹤的十一人中可能有人從熙陵逃生!隻聽葛潘繼續道:“而引誘而來的各路高手也都死在墓中,自我父死後,十幾年來我對玉璽之事已經絕望,卻突然得知慕容無顏和吳廣的屍體竟出現在雪地上,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他咬牙道,“除非有人進入了熙陵深處,而能全身而退!這兩人死在觀音門前,被石球門封閉在內,若無人啟動機關,絕不可能打開。我實在想不出有誰能震碎數千斤重的石球,打開鬼門將兩人的屍體帶了出來丟在雪地裏!如果真有人能震碎那石球,那麽他說不定能打開觀音門!所以才……”
“所以才假冒葛潘,可惜那震碎石球的人卻沒有找到。”方多病惋惜的道,“其實隻需打開觀音門的天花板就能進去,結果大家都想開門,門卻是永遠都打不開的。”李蓮花喃喃的道,“有一個人,說不定真能……”他突然大聲問,“張青茅說一品墳裏有‘觀音垂淚’乃是稀世靈藥,是嗎?”方多病和楊秋嶽都被他嚇了一跳,不知為何他突然如此激動。葛潘點了點頭,“那是熙成帝打傷芳璣,為了恢複芳璣的容貌,特地找名醫配製的,就在那寒玉瓶中。”李蓮花一把拾起玉瓶,打開瓶塞,方多病和楊秋嶽一起探頭過來——瓶內空空如也,並沒有什麽“觀音垂淚”的影子。李蓮花沒有絲毫意外之色,頓了一頓,輕歎了一聲,“他果然未死。”
“誰?”方多病詫異的問。李蓮花搖了搖頭,“這裏頭已經有人進來過了,拿走了‘觀音垂淚’,那門上的石板,不是偶然裂開,而是被人硬生生用掌力震鬆的,因為已經被人打開一次,才會讓我看出有裂縫。”方多病和楊秋嶽駭然失色,“究竟是誰,居然有如此功力?”李蓮花淡淡一笑,仍是搖了搖頭。地上的葛潘卻大聲叫了起來,“笛飛聲!金鸞盟教主笛飛聲!除了笛飛聲‘悲風白楊’之外,有誰能有這等功力?即使是四顧門主李相夷也絕不可能有震裂千斤巨石的內力修為!”方多病嗤之以鼻,“哼,胡說八道,誰不知道笛飛聲早就和李相夷同歸於盡,人都死了十年了。”葛潘為之一滯,“但是他說不定有傳人,何況笛飛聲和當年芳璣帝侍衛笛長岫都姓笛,如果他們是同宗,笛飛聲自然知道觀音門的入口在哪裏。”李蓮花卻在發呆,喃喃的道,“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鬆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在這裏重見‘悲風白楊’,倒是應景。”方多病奇怪的看著他,“你認識笛飛聲?”李蓮花啊了一聲,漫不經心的答,“不大認識。”方多病皺起眉頭,不知“不大認識”到底是算認識還是不認識?此時楊秋嶽已經問出孫翠花被葛潘關在熙陵寶頂山下樸鋤鎮一處民房之中,四人從觀音門上通道魚貫而出。
六 雪地疑雲
出了熙陵,張青茅領著幾十個守陵兵心驚膽戰的等在外麵,得知陵內情形,張青茅大喜,趕忙快快叫人找個師爺,把熙陵發現的東西寫個書信,往上頭報去。發現了前朝陵寢的秘密,也算不大不小功勞一件。李蓮花、方多病和楊秋嶽帶著葛潘下山去找孫翠花,熙陵之內留有十一張羊皮地圖,但死者究竟是幾人卻算不清楚,其中並沒有黃七道長的武當金劍。
地上的積雪足有尺許,皎潔光亮,杉樹枝幹崢嶸,山頭的空氣分外清新,三人不約而同深呼吸了幾下,展開輕功身法往鎮中掠去。
尚未到達樸鋤鎮,半途之上三人突然停了下來,在兩片杉樹林之間,有兩個人站在雪地之中。
一個是古風辛,另一個人竟是孫翠花!
“你——”方多病恍然:他還當古風辛與此事毫無關係,原來他和葛潘也早有勾結,說來葛潘既然和楊秋嶽合作,又怎會放棄古風辛?此人也是武當弟子,隻是武功高低和為人如何他卻看不出來。李蓮花並不覺得奇怪——在熙陵地宮入口開啟的時候,他以石子試探楊秋嶽、古風辛、張慶虎和張青茅四人的武功,除了張青茅毫無所覺之外,其他三人都避過了小石子輕輕一撞,可見三人武功耳力都不弱。古風辛脅持孫翠花,楊秋嶽隻是臉色沉了沉,竟不驚詫,他雖然不知古風辛也被葛潘收買,但此人號稱武當弟子,武當門下卻並無此人,楊秋嶽心裏早在懷疑。
葛潘嘿嘿一聲冷笑,對方多病道,“方公子,你放了我,我就讓師弟把孫翠花還給楊秋嶽,怎麽樣?”方多病想也不想,很幹脆的回答:“那又不是我老婆,不幹!”李蓮花微笑得很和氣,“這位古……大俠……武功高強,剛才在地道裏和方公子過了幾招,方公子十分佩服。”方多病一怔,暗道:六把火把熄滅的時候和我動手的人不是葛潘,怪不得葛潘能一掌劈死張慶獅,原來不是本公子武功不行。他心裏一樂,又是一凜——剛才交手三招,他和此人未分勝負,古風辛的武功不僅是“不弱”,而是高明得很;幸好李蓮花莫名其妙製住了葛潘,否則這師兄弟倆聯手齊上,他和李蓮花非逃之夭夭不可。
古風辛手中一把兵刃架在孫翠花頸上,陰惻惻的道:“你們放了玉璣,我就放了她;我數到三,你們不放,我就砍了她。”他那兵刃卻是一把馬刀,顯然並非真是武當弟子。楊秋嶽叫道:“翠花,孩子呢?”孫翠花被古風辛以馬刀抵住咽喉,無法說話,隻能以眼睛猛瞪李蓮花。李蓮花柔聲道,“孩子我已托在了安全的地方,兩位不必著急。”方多病在心裏暗笑:托給了怡紅院老鴇,不過你生的是兒子,倒也不必害怕。此時古風辛馬刀一揮,倏然轉到了孫翠花後頸,“你們不放玉璣,我砍了這女人的頭!一!”他大刀一揮,勢道淩厲,卻是真砍。
方多病眼見事急,“碰”的一腳把“葛潘”踢了過去,叫道,“還你!”古風辛一刀轉向,“唰”的以刀背斬在“葛潘”背上,竟以刀背之力解穴,“玉璣,怎麽樣?”
那“葛潘”受他一刀,仍舊跌倒在地,方多病以十七八種點穴法在他身上點了十七八處穴道,卻不是這麽容易能解得開的。“葛潘”咬牙道,“你給我殺了李蓮花!奪回玉璽!我朝玉璽在他身上!”李蓮花嚇了一跳,連忙躲在方多病身後,“玉璽給你。”他把玉璽塞進方多病衣袋裏。方多病飛快的從懷裏掏出來再塞回李蓮花懷裏,“不必客氣。”李蓮花連連搖手,“不不,這是你找到的東西,當然是你的。”方多病笑得奸詐,“我們不是說好了找到寶貝一人一半?這玉璽好歹也算寶貝,當然是一人一半,我那一半就送給你了,真的不必客氣。”李蓮花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古風辛一腳踢在孫翠花肩上,孫翠花往前摔倒,楊秋嶽急步往前接住她,便在刹那之間,放開手腳的古風辛已一刀砍到李蓮花頭頂。
這一刀“太白何蒼蒼”,方多病袖中短棍揮出,替李蓮花擋了一刀。楊秋嶽抱起孫翠花轉身就逃,他的輕功不弱,刹那間在雪地裏隻剩下一個黑點,方多病心裏破口大罵此人無情無義,一回頭,不但楊秋嶽逃之夭夭,連李蓮花都掉頭就跑,隻不過他跑得比較慢,仍在七八丈外。“李蓮花!”方多病氣得七竅生煙,“你居然棄友而逃,他媽的……”一句話沒說完,古風辛馬刀當頭直劈,方多病隻得閉嘴,和古風辛纏鬥在一起,一時隻聽馬刀與短棍交接之聲不絕於耳。
正當方多病心中大怒,李蓮花一溜煙奔進杉樹林躲了起來的時候,葛潘從地上一躍而起,他的武功不在方多病之下,加之古風辛一刀之力已為他解開數處大穴,一口氣運氣直衝,十七八處穴道豁然貫通。他一躍而起之後,一聲不響一掌往方多病後心按去。方多病心裏叫苦連天,側身急閃,左手“空江明月”把葛潘那一按引開,刹那古風辛大喝一聲,馬刀翻手倒撩,刀刃自下而上猛抽,竟是要把方多病自襠下剖為兩半!方多病大吃一驚,縱身而起,古風辛一撩未中,翻腕橫砍,這兩刀絕非武當劍法,剛強狠辣。方多病人在半空正自下落,他要是落得快些,就是攔頭一刀,落得慢些,就是攔腰一刀,不得已短棍斜伸,硬接古風辛馬刀橫砍,人在半空吃虧之極,隻聽“當”的一聲大響,方多病半身麻痹,斜撲出去丈許,勉強站定,變色叫道:“斷頭刀風辭!”
“古風辛”嘿的一聲冷笑,“方公子好眼力。”方多病深吸一口氣,心頭卻仍是碰碰直跳,“斷頭刀”風辭乃是江湖有數的刀法大家,在他出道以前就已成名多年,怎會是“葛潘”的“師弟”?他雖然家學淵博年少有成,卻萬萬不是斷頭刀的對手。這人殺人如麻,仇家遍地,幾年前突然銷聲匿跡,江湖中人都以為他被仇家所殺,卻居然潛伏熙陵,做了一名守陵兵。風辭一刀震傷方多病,葛潘隨即奔入林中找李蓮花,那玉璽在李蓮花與方多病之間轉來轉去,到底最後在誰身上他卻不清楚。
方多病驚怒交加,李蓮花雖然棄他而逃,但本來他就對李蓮花沒什麽真正期待,此人膽小如鼠貪生怕死,武功又不高,掉頭就跑實屬正常,但是葛潘入林一追,李蓮花非死不可。他被風辭震傷半身經脈,能握住手中短棍已是勉強,卻是萬萬救不了他。風辭緩步走到他麵前,馬刀上映著的雪光閃爍,直照到他雙目之間,方多病倒抽一口涼氣,他從來沒有一天覺得雪光有這麽難看。
突然樹林中葛潘一聲驚呼“誰——”接著“啪啦”一聲,有人撲到林中。方多病和風辭都是一怔,僵持半晌,林中再無其他聲音,風辭略一猶豫,方多病已無還手之力,一個倒躍,他進了杉樹林。方多病見他離開,鬆了口氣,東張西望,四下白雪皚皚,不知要往何處逃跑才妙。正當他打算往西逃去的時候,樹林裏風辭陡然大喝一聲,“誰?你——”接著杉樹轟然倒下一棵,積雪飛揚雪塵震起了半天來高,他眼睜睜看著風辭那把馬刀砍斷杉樹飛了出來,當的一聲插入他身側兩丈開外處,直沒至柄!
此後再無其他聲息。
雪地寂靜,樹影都定若磐石。
方多病覺得自己呆了至少有兩柱香時間,直到樹林裏麵一個雪團突然動了兩下,一個人從雪堆裏爬了出來,叫了一聲“方多病?”他才反應過來,定睛一看,那從雪堆裏爬出來的人是李蓮花,看情形他進了樹林就找了堆雪把自己埋了起來躲在裏麵。方多病歎了口氣,邁著他麻痹未消的腿,心驚膽戰的走到樹林裏一探頭。隻見杉樹林裏“葛潘”和風辭姿勢僵硬,一個以驀然回首的姿勢站著,另一個撲倒在雪地裏,在倒地的瞬間飛刀出手,砍斷了一棵杉樹。李蓮花小心翼翼的從他藏身的雪堆裏走了過來,一步一個腳印,在葛潘和風辭身邊卻沒有腳印,是誰在刹那之間製服了這兩個人?
“這是怎麽回事?”方多病一個頭快要變成兩個大,“你看到是誰了嗎?”李蓮花連連搖頭,“我什麽也沒看見。”方多病大步上前,再次點了地上兩人十七八處穴道,李蓮花道,“幫手來了。”方多病也已聽到有人靠近的聲音,抬起頭來,隻見一群人快步往這邊趕來,領頭之人正是楊秋嶽。原來這人並不是完全隻顧逃命,方多病一個念頭沒轉完,哎呀一聲,他失聲道:“你是——”
跟在楊秋嶽身後一人布衣草履,骨骼寬大,模樣忠厚老實,那左腮上一個圓形胎記讓人一眼認出,此人正是佛彼白石門下武功最高的門徒,入門前已是赫赫有名的“忠義俠”霍平川。霍平川拱手道,“在下霍平川,我等幾人在路途上發現了葛師弟的屍體,一路追查,才知有人假冒葛潘來到此地,本門疏忽,導致葛師弟慘死,兩位遇險,實是慚愧。”霍平川說話誠懇徐和,方多病心裏大為舒暢,叫道:“那兩個人已經抓住,霍大俠施展一手四顧門絕學,拆了這兩個混蛋的筋脈如何?”霍平川眉頭一皺,“拆筋斷骨手過於狠辣,不可濫用,你擒住了‘斷頭刀’風辭和‘碧玉書生’王玉璣?”言下甚是奇怪。方多病幹笑一聲,指了指林中僵直的兩人,心卻是暗叫僥幸:原來假冒葛潘的是“碧玉書生”,這人出了名的陰毒狠辣,武功也是不弱,以他方大公子的本事,果然是萬萬抓不住的,如果沒有人暗中相助,隻怕他和李蓮花早就死了三五回了。
霍平川看著杉樹林裏被製服的兩人,越看越是驚駭。王玉璣是在有所警覺轉身之際,有人自背後點中他的穴道,但既然王玉璣察覺身後有動靜,已轉過身來,那人又怎會點中他背心?而風辭分明是已看到人,迫不得已飛刀出手,他驅刀一擊何等剛猛,居然落空砍中杉樹,這人的武功身法,實在可驚可怖!方多病忍不住拍開王玉璣的啞穴,“到底是誰?你看見了嗎?”王玉璣仍舊滿臉駭然,“我……我什麽也沒看見。”霍平川解開風辭的啞穴,“竟有人能迫使‘斷頭刀’飛刀出手,後點中他後心‘腎俞’,你可看見究竟是何人?”風辭臉色青鐵,嘿了一聲,“婆娑步、婆娑步!”
霍平川和方多病都是“啊”的一聲,語調中充滿驚詫。“婆娑步”是四顧門主李相夷獨步江湖的一項絕技,為各類迷蹤步法之首,蹈空躡虛,踏雪無痕,雖然不宜長途奔走,但在單打獨鬥中卻是一等一的厲害。隻是李相夷已死了十年了,怎會在這杉樹林中出現“婆娑步”?霍平川失聲問道:“你可看見了人?”他入門也晚,李相夷早已失蹤,此時乍聞“婆娑步”,心頭大震:難道門主失蹤十年,其實未死?如果確是如此,那真是四顧門一件最大的幸事。風辭卻冷冷的道:“既然是‘婆娑步’,我怎可能看到人?不過你也不必做夢,李相夷早就死了,剛才那人絕不是李相夷。”方多病忍不住問:“為什麽?”
風辭陰森森的道:“以李相夷的身法內力,施展婆娑步豈會讓人發覺?剛才若真是李相夷,點中我後心‘腎俞’,以他將‘揚州慢’練至十層的真力,我那一刀絕發不出去。”霍平川一凜,風辭在重穴被點之後仍有餘力發出驅刀一擊,證明點穴之人內力虛乏,以至於勁道難以侵入氣血交匯處,雖然令風辭全身麻痹,卻不能阻止他真力運行。若不是自己來得快,隻消再過一會,他必能解開穴道,恢複元氣。但若點穴之人不是李相夷,那會是誰?難道門主生前留下了傳人?
方多病斜眼看著李蓮花,“你剛才躲在雪裏?”李蓮花有些汗顏,“噯。”方多病指著地上兩人,“你真沒看到是誰撂倒了他們兩個?”李蓮花啊了一聲,“我看到了一些白白的影子,不知道是人還是下雪還是別的什麽。”方多病白了他一眼,“不中用。”李蓮花連連點頭,“慚愧、慚愧。”他從懷裏拿出玉璽,遞給霍平川,“這個東西帶在身上危險得很,不如霍大俠作個見證,我們毀了它如何?”霍平川甚是讚同。王玉璣叫了起來,“你們可知有那玉璽就能號令‘魚龍牛馬幫’,那是——”方多病一掌拍落讓他住嘴,笑道:“我管你‘魚龍牛馬幫’還是牛頭馬麵會,本公子說毀就毀,來來來,霍大哥一掌劈了它。”
霍平川合掌一握,那玉璽應掌而碎,化為簌簌粉末,王玉璣臉色陡然變白,委頓在地。霍平川雖是握碎玉璽,心下卻不覺輕鬆。魚龍牛馬幫是近兩年合並黃河長江水道數十家幫、塞、會、門而成的一個大幫,人數與丐幫不相上下。幫內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乃是近來江湖中最為混亂和最易生事的幫派,如果幫中首領是前朝遺老,存著什麽複辟之心,要以這玉璽為信物,那江湖之中勢必大亂。此事非同小可,絕非握碎一個玉璽就能解決,佛彼白石必要有所準備才是。方多病卻沒有霍平川謹慎的心思,隻對他握碎玉璽的掌力嘖嘖稱奇。李蓮花歎了口氣,“現在是什麽時候?我餓了。”
幾人抬頭一看,原來已是午時過後,自早晨進入地宮,直到現在猶如過了數日。方多病一疊聲催促回曉月客棧去吃飯,一行人和張青茅告別,帶著王玉璣和風辭回樸鋤鎮去。
七 武當金劍
樸鋤鎮雖然並不怎麽繁華,不過寥寥數百人家,但至少開有酒店,這對幾個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人來說已如登仙境。霍平川派遣“佛彼白石”弟子先將王玉璣和風辭快馬送回清源山,了卻一件大事。而後在樸鋤鎮“逢見仙”酒店,孫翠花請客,那張並不怎麽美貌的臉上喜滋滋的,眼神在楊秋嶽臉上一飄一飄,對這個夫君顯是滿意到了極點。方多病和李蓮花拿起筷子埋頭就吃,唯有霍平川比較客氣,和楊秋嶽一搭一搭的侃著有關黃七道長的下落。
“黃七師叔的確到了樸鋤鎮,但熙陵之中沒有武當金劍,也許黃七師叔已從一品墳中逃生。”楊秋嶽淡淡的道,即使老婆在旁邊亂飄媚眼,他也並不怎麽領風情,這人隻好賭,不好女色,不過或者是孫翠花也並沒有什麽“色”的緣故。霍平川點頭,“黃七道長得武當上代掌門贈與武當金劍,武功才智、道學修為都是貴派上上之選,何況他失蹤之時正當盛年,從一品墳中逃生,在情理之中。”
方多病吃了一隻雞腿,突然抬起頭來,看了李蓮花很久。李蓮花正在夾菜,眉頭微蹙,“什麽事?”方多病道:“我有一件事想不通。”李蓮花皺眉問:“什麽事?”方多病道:“奇怪,其實本公子的武功也不是很差,剛才杉樹林離我就那麽一點遠,除了你們三個人,為什麽我就沒聽到第四個人的聲音?我既沒看到人進去,也沒看到人出來。”李蓮花眉頭皺得更深,“你是什麽意思?”方多病怪叫道,“他媽的,我的意思是說剛才用什麽‘婆娑步’撂倒那兩個人的人不會就是你吧?李蓮花的話是萬萬不能信的,你說黑的,十有八九是白的;你的武功是三腳貓,但說不定是裝的;你說沒看見,說不定其實就是你自己。”李蓮花嗆了一口氣,咳嗽起來,“我如果會‘婆娑步’,一開始知道王玉璣是凶手的時候早就抓住他了,何必等到現在?”方多病想了想,“也有那麽一點點道理……”
正當幾人各自閑聊的時候,有個綠衣女子婷婷娜娜走了進來,在孫翠花映照之下,她膚色白皙,雙眉淡掃,是位清秀纖柔的美人。孫翠花瞟了她一眼,笑吟吟的道:“如姑娘給客人打酒?”那綠衣女子眉心一顰,卻頗有愁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方多病悄悄的問:“她是誰?”楊秋嶽答道:“她是怡紅院的小如。”方多病嘖嘖稱奇,這女人是個妓女,渾身上下沒一點風塵味,倒是難得,“看起來不像。”楊秋嶽對女色絲毫不感興趣,倒是孫翠花悄悄的答,“人家運氣好,被個男人養著,供得像個小姐似的。那男人在鎮東頭買了個院子,把如丫頭養在裏麵,自己從來不露麵。”方多病大笑,“養女人也不是什麽丟臉的事,光明正大,何必——”他還沒說完,孫翠花呸了一聲,“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男人,才會有像她那樣的女人,不要臉!”
正在胡扯之間,李蓮花突然低低的啊了一聲,“武當金劍!”同桌幾人一愕,霍平川低聲問道:“哪裏?”李蓮花筷子一端抬起,輕輕指著那綠衣女子“小如”腰際,眾人望去,隻見她腰間一塊木雕,刻作劍形,不過二三寸長,以青色繩結係在腰上,隨步履輕輕搖晃。楊秋嶽全身一震,那劍形木雕雖然簡陋,劍身刻有“真武”二字,的確便是武當金劍的模樣。霍平川道:“聽說黃七道長是在熙陵附近失蹤,難道這女子見過武當金劍?”在說話之間,小如已打好了兩斤酒,蓮步姍姍出了門。楊秋嶽作勢欲起,李蓮花筷子輕輕一伸,壓在楊秋嶽碗上,方多病起身跟在小如身後,也出了店門。霍平川微微一笑,他接彼丘飛鴿傳書,一則追查葛潘被害一事,二則留意“吉祥紋蓮花樓”李蓮花此人。一開始看不出這位名震江湖的神醫有何過人之處,膽子也太小了些,但此時筷子一壓,他便知李蓮花心思細密,並非魯莽無能之輩。方多病乃是生人,衣著華麗,以他跟蹤小如,別人隻當紈絝子弟起了好色之心,比楊秋嶽尾隨要不易惹人懷疑。
方多病跟著那綠衣小如穿過整個樸鋤鎮,小如踏著搖搖擺擺的碎步,從鎮西走到鎮東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方多病若不是看在她長得清秀可人份上,早已不耐而去,好不容易走到鎮東,隻見她推開一戶人家的大門,走了進去,帶上了門。
方多病正要趁人不備掠上屋頂看看,突然門又開了,小如從裏麵出來,手裏已沒了那兩斤酒。他大覺詫異,原來她來回走了一個時辰路,就是為了到這裏來送酒?這屋裏住的什麽人?正想翻牆進去,不料路人卻多了起來,青天白日他不敢公然亂闖民宅,在那戶人家四周轉了兩圈,那門又開了,從裏頭又走出來一個女子。
那女子一身紅衣,眼圈紅腫似乎剛剛哭過,一路拭淚,一路離去,她那衣裳淩亂,頸上布滿吻痕的模樣,不肖說也知道剛剛在裏麵做了什麽。方多病奇怪之極——方才小如還往裏麵送酒,難道這屋的主人不止小如一個女人?正轉到庭院後門處,突然他嗅到了一股古怪的香味,大吃一驚:這是江湖中最為不齒的下三濫東西,是催情迷香!這屋裏的人正在做什麽昭然若揭。方多病頓時大怒,撩起衣裳“碰”的一腳踢開後門,衝了進去,“誰在這裏強……”一句話說到第六個字已說不下去,門內一股掌風迎麵,尚未劈正門麵,那掌風已迫得他氣息逆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方多病揮掌相抵,心裏駭然——在這小小樸鋤鎮藏龍臥虎,這麽一間民宅,居然也有如此高手!一念剛剛轉完,手掌與屋內人掌風相觸,陡然胸口大震,血氣沸騰,耳邊翁然作響,眼前天旋地轉,他往後跌倒,之後什麽都不知道了。
“方氏”的少爺,“多愁公子”方多病竟連人也未看清楚,就傷在對方一掌之下,那屋裏人究竟是誰?有如此武功,居然使用迷香奸ying女子,到底是什麽人物?方多病被一掌震昏,屋裏人半晌沒有動靜,過了了片刻,有人從屋裏披衣出來,把他提了起來,“撲通”一聲擲進了庭院水井之中。
“逢見仙”酒店裏,幾人幾乎把店裏酒菜都吃了一遍,等了兩個時辰,太陽都下山了,午飯都吃成了晚飯,方多病還沒回來。終於霍平川濃眉深皺,“方多病莫非出事了?”楊秋嶽沉吟道,“難道鎮上另有什麽陷阱能困得住方公子?”李蓮花苦笑,“難道他突然和如姑娘私奔了?”孫翠花唾了一口,“他大概跟蹤去小如男人的房子了,我知道大概在哪裏,這就去吧,方公子莫是遇險了。”
幾人結帳而出,孫翠花帶著三人到了方才小如進去的那戶人家門口,此時天色已變為深藍,星星開始閃爍,那戶人家大門緊閉,裏頭沒有絲毫聲息。霍平川整了整衣裳,拾起門環敲了幾下,沉聲道:“在下有事請教,敢問主人在家否?”
屋裏沒有半點回音,就像裏麵根本沒有住人,但縈繞屋中未散的淡淡迷香味,已使霍平川大抵猜到這是個什麽地方。楊秋嶽冷冷的道:“做賊心虛!”李蓮花點了點頭,眉頭皺了起來,這一次和在一品墳中不同,那時他在暗敵人在明,而今天晚上完全是敵人在暗,大家在明,他們這四個人占不了絲毫便宜。“翠花,你先回去接孩子。”李蓮花柔聲道。孫翠花嫣然一笑,揮手快步而去,這女人雖然並不貌美,卻幹脆得很。
三個男人在漸漸深沉的夜色中凝視這間毫不起眼的民宅,寂靜的庭院,空曠的屋宇,漂浮的迷香,這民宅之中,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和武當金劍有關?還是和怡紅院妓女相關?方多病當真陷在其中了嗎?
霍平川掌上使勁,輕輕震斷門閂,推開大門。放眼望去,門內花木齊整,青石地板幹淨清潔,院中天井以碎石鋪成一個“壽”字,其後屋宇門窗緊閉,並無出奇之處。楊秋嶽陰惻惻的問,“這裏頭有人嗎?”他問得雖然不響,卻運了真力,遍傳民宅,這裏頭如是有人,絕不可能聽不見。霍平川大步當前,推開房門,門內被褥淩亂,果然已經人去樓空,床邊香爐仍冒著白煙,那迷香便是從香爐中來。
“這屋子住的恐怕也有十幾年了吧?”李蓮花輕輕推了一下窗欞,這窗欞和他那蓮花樓一樣,不修恐怕再過半年就會“梆啷”一聲掉下來。“主人好像……有點拮據。”那床邊的酒菜也很簡單,在樸鋤鎮東有一家有名的酒坊,他卻差遣小如到“逢見仙”去買,可見連一斤酒相差兩個銅錢,他也是要計較的。霍平川微微一笑,“既然主人拮據,就算離去,也不會走太遠,終是會回來的。”李蓮花眉頭緊皺,喃喃的道,“不過樸鋤鎮不過數百人家一條街道,他會去哪裏……而且他還帶著女人……糟糕、糟糕,隻怕去的不是怡紅院,就是曉月客棧!”楊秋嶽頓時變色——孫翠花豈非也正要去這兩個地方?一點地麵,他縱身而起,掠上屋頂往怡紅院方向奔去。霍平川疾快的道:“李先生暫且回‘逢見仙’,此地危險。”接著他也掠上屋頂,隨楊秋嶽而去。
李蓮花仰首看兩人離去,輕輕歎了一聲,那一刻他的目光有些蕭索,轉過身來,望著人去樓空的庭院。庭院中幾叢劣品牡丹,在這個時節隻餘幾枝枯莖,其上白雪蒼蒼,並未有什麽好看之處,他在院中靜立許久,往側踏了一步,轉身離去。莫約緩步走出了十餘步,李蓮花停了下來,背對花叢,淡淡的問:“誰?”
“你的耳力,”方才牡丹花叢並沒有人,現在卻有一個人負手站在那裏,似乎已經站了很久,語調沒有什麽感情,既不像遇見了朋友、也不像見到了敵人。“猶勝從前。”
“是你落足的時候,重了一點。”李蓮花微微一笑,“即使服用了‘觀音垂淚’,‘明月沉西海’的傷,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好得了的吧……無怪你不肯在雪地上留下足跡,笛飛聲‘日促’身法,便是販夫走卒也認得……”
牡丹花叢那人靜默了一會兒,“即使變成了這副模樣,李相夷畢竟是李相夷。”他的語氣沒有什麽變化,但從語意而言,是真心讚歎。
李蓮花噗哧一笑,“過獎、過獎,笛飛聲也畢竟是笛飛聲,我以為‘明月沉西海’之傷天下無藥可治,怎知世上有‘觀音垂淚’……人算不如天算,是句老話,不信的人一定會吃虧。”
那牡丹花叢裏青袍布履的人似乎有些淡淡的詫異,“這麽多年,你的性子倒是變了許多。”李蓮花微笑,“你的性子倒是一點也沒變。”
笛飛聲不答,過了一會兒,他淡淡的道,“‘明月沉西海’之傷,三個月後定能痊愈。而你卻不可能回到從前。”
“有些事……”李蓮花悠悠的道,“當年豈知如今,如今又豈知以後,不到死的時候,誰又知道是好是壞?從前那樣不錯,現在這樣也不錯。”
笛飛聲凝視了他的背影一陣,緩緩的道:“你能穩住傷勢,至今不瘋不死,‘揚州慢’心法果然有獨到之處,不過至多十三年。”他一字一字的道,“以你所學,至多得十三年平安,如今已過十年,還有三年。你若擅用真力,施展武功,三年之期勢必縮短。”
李蓮花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笛飛聲突然從牡丹花叢邊筆直拔身而起,落進了井裏,隨著一聲“嘩啦”水響,他從井中提起一個濕淋淋的人,“兩年十個月之後,東海之濱。”說著把那濕淋淋的人擲了過來,他揚手擲人,隨一揮之勢拔身後縱,輕飄飄出了圍牆,沒了身形。
李蓮花接過那人,那濕淋淋軟綿綿,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方多病,輕輕讓方多病平躺到地上,點了他胸口幾處穴道。以笛飛聲的為人,自不可能以迷香奸ying女子,他擲回方大公子,那便是以方多病之命為約,兩年十個月之後,東海之濱,當年一戰,勢必在行!他再度悠悠歎了口氣,自從受笛飛聲掌傷之後,他容顏憔悴不複俊美,一身武功廢去十之八九,李相夷此人早已不複存在,但為什麽大家就不能接受李蓮花,定要尋找李相夷?說李相夷早已死了,大家偏偏不信;明明李相夷站在大家麵前,卻沒有人認出他來,這真是奇怪的事……難道真是他變得太多?
或者是……真的變得太多了吧?他徐徐盤坐,雙指點在方多病頸後“風池”穴,渡入真力替他療傷。十年光陰,無論是心境、體質還是容貌,都變了……從前目空一切的理由……荒謬絕倫……
“揚州慢”心法極難修煉有成,一旦有成,便能運用自如,這也是李蓮花在笛飛聲全力一掌之下未死的原因,以它來療傷最是合適。不過一柱香時間,方多病氣血已通,傷勢已經無礙,“啊”的一聲,他睜開了眼睛,“蓮花?”
李蓮花連連點頭,“你怎麽被扔進了井裏?”方多病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我被扔進了井裏?”他摸到一手水濕,頓時大怒,“那該死的竟然把我丟進井裏?咳咳……”他胸口傷勢未愈,一激動立刻疼痛起來。李蓮花皺眉,“你若不是如此削瘦,也不至於傷得……”方多病又大怒,“本公子斯文清秀,體弱多病,乃是眾多江湖俠女夢中情人,你根本不懂得本公子的風神!咳咳……你又怎麽知道我在井裏?”李蓮花道,“我口渴了到井邊去打水,一眼就看到一個大頭鬼。”方多病的腦袋直到這時才想起受傷前發生了什麽事,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武當派的內力,那人是武當高手!”李蓮花半點醫術不懂,否則早已驗出方多病是被武當派心法震傷胸口,此時聞言一怔,“又是武當?”方多病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迭聲的叫,“當然是武當心法,難道本公子連武當心法都認不出來?那人哪裏去了?他的武功不在武當掌門之下,說不定還在白木之上!”現任武當掌門為白木道人的師弟紫霞道長,武當派武功當下是白木為第一,而還在白木之上的人——李蓮花失聲道:“黃七?”方多病連聲咳嗽,“很可能是,我們快去……救人……”
武當派上代掌門最鍾愛信賴的弟子黃七道長,居然在樸鋤鎮隱居十幾年,並且嫖宿妓女迷殲女子,李蓮花這下真是眉頭緊蹙,“糟糕,如果真讓楊秋嶽和黃七朝了麵,隻怕黃七老道真的會……”“殺人滅口!”方多病按著自己胸口傷處,賭咒發誓,“咳咳……那老道……他媽的瘋了……”
孫翠花趕回怡紅院去接兒子,在離院子不遠的地方看見了小如。她一人踟躇而行,腳步走得極慢,恍恍忽忽,似乎在想著心事。
“如姑娘。”孫翠花在後招呼,“怎麽從鎮東回來了?”小如一怔,駐足等孫翠花趕了上來,才低聲道,“嗯。”孫翠花奇怪的看了她幾眼,噗哧一笑,“怎麽?他沒有要你陪過夜?”小如白皙的臉上微微一紅,眼神卻頗現淒楚之色。孫翠花本是想問她腰間木劍之事,既然搭上了話,她索性直問,“如姑娘,你這腰上掛的木劍是在哪刻的?別致得很,我也想要一個。”小如又是微微一怔,“這是我自己……”孫翠花搶話,“自己刻的?怎麽會想刻一把劍?其實我覺得刻如意倒更好看些。”小如默然,過了一會兒,快走到怡紅院門口了,她方才輕輕的道,“他……本來有這樣一把劍,不過因為養著我,所以把劍賣了。”孫翠花愕然,如此說來,那個嫖妓的男人豈不就是——隻聽小如低聲道,“雖然他不隻對我一個人好,不過我……我心裏還是感激。”說完她緩步走入怡紅院,轉進了右邊的一條卵石小路。
孫翠花見她如此,張大的嘴巴半天合不上——*****動了真情,那喜好女色的嫖客讓小如動了真情也就罷了,他竟很可能是自家相公多年沒找到的師叔,那才是讓她合不攏嘴的事。便在這時,楊秋嶽和霍平川已大步趕到,見她呆呆站在怡紅院門口,齊聲問,“你沒事吧?”
孫翠花一怔,剛想說沒事,兒子還沒接到……突然後心一涼一痛,她低頭一看,不可置信的看著一根很眼熟的東西從自己胸前冒了出來。
那是一根筷子,滴著血。
“翠花!”楊秋嶽臉色大變,失聲大叫,直奔了過來。孫翠花一把牢牢抓著他,腦子裏仍沒弄清是怎麽一回事,隻道,“小如說……她的嫖客……有武當金劍……”楊秋嶽臉色慘白,連點她胸口穴道,“翠花,不要再說了。”孫翠花困惑的看著從自己胸口冒出來的筷子,“兒子……還在裏……麵……”楊秋嶽終於情緒失控,淒厲的大叫一聲,“不要再說了!”孫翠花輕輕唾了一聲,“是誰……亂丟筷子……”說著緩緩軟倒,慢慢氣息有些紊亂,閉上了眼睛。楊秋嶽牢牢抱著妻子,雙眼狂亂迷茫的看著從怡紅院裏大步走出來的人,“黃七師叔……為什麽……”
從怡紅院裏走出來的中年男子白麵微髯,年輕時必是個美男子,他左手拿著個酒杯,右手的筷子隻餘下一隻,另一隻到了孫翠花胸膛裏。看了楊秋嶽一眼,中年男子道:“原來是楊師侄,失敬、失敬。”言下對以筷子射傷孫翠花一事混不在意,就似他剛才不過踩死了一隻螞蟻。霍平川方才不料他一出手便要殺人,以致孫翠花重傷,未及阻攔心下後悔不已,此時上前三步,抱拳道,“在下霍平川,添為‘佛彼白石’門下弟子,前輩可是武當派失蹤多年的黃七道長?”
黃七道,“我俗家姓陳,名西康。”霍平川沉聲道,“那麽陳前輩為何重傷這位無辜女子?她既非江湖中人,又不會絲毫武功,以陳前輩的身份武功,何以對一個弱女子下如此重手?”黃七淡淡的道,“她竟敢在我的麵前向我的女人套話,你們說是不是罪該萬死?”楊秋嶽不可思議,緩緩搖頭,慘淡問,“黃七師叔,武當金劍的下落……呢……”黃七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武當金劍?劍重五斤七兩,又是古物,賣給了江西語劍齋老板,足足抵三萬兩銀子!真是好東西!”霍平川眉頭一皺,這人隻怕是早已瘋了。楊秋嶽手抱妻子,隻覺渾身血液一陣一陣的發涼,猛然間憶起當年師父得知自己好賭,盜竊武當金劍時說出“逐出師門”四字的情景,這世道……難道是報應……黃七一筷子重傷孫翠花,怡紅院前院的客人紛紛尖叫,自後門逃走,此時連老鴇都已不見,黃七一字一字冷冷的道,“楊師侄,掌門要你來清理門戶是麽?還叫上了‘佛彼白石’的手下,不過紫霞師弟大概糊塗了,派你這種三腳貨色,是要給他師兄祭劍不成?”剩餘的那隻筷子在他指間轉動,不知何時便會彈出,他雖然隱居多年,功夫卻日益精進,沒有半點擱下。霍平川眼見形勢不妙,一掌攔在楊秋嶽麵前,“陳前輩,請隨我回‘佛彼白石’百川院一趟,失禮了。”黃七衣袖微擺,隻聽“碰”的一聲響,他那衣袖搖擺起來居然有如*爆破一般,發出劈啪聲響。楊秋嶽叫道:“武當五重勁!霍兄小心!”霍平川自然知曉“武當五重勁”的厲害,據說此功自太極演化而來,太極勁隻有一重,圓轉如意,而“武當五重勁”卻有五重真力如太極般圓轉,各股真力方向、強弱不同,即使是功力相當之人也難以抵抗。便在楊秋嶽叫出“武當五重勁”之時,黃七第一重勁已經纏住了霍平川的手掌,兩人袖手相交,霍平川雖然入“佛彼白石”隻有八年,自身修為卻不弱,黃七連運三重勁都無法引開他的手掌,一聲冷笑,第四重勁突然往奄奄一息的孫翠花胸口彈去。
霍平川和楊秋嶽同時驚覺,雙雙大喝一聲,聯手接下黃七右袖一擊,但便在這時,一支東西臨空激射,打霍平川胸口檀中氣海,卻是黃七剛才握在手中的筷子。霍平川手肘往內一壓,“啪”的一聲將筷子夾在肘間,卻聽身邊楊秋嶽一聲悶哼,黃七的第五重勁筆直撞在他胸口,傷得不輕。
“武當五重勁”奧妙在以袖風激蕩,無形無跡,黃七的“武當五重勁”已練到爐火純青,江湖上難尋敵手。霍平川雖有一身武功,卻難以招架,楊秋嶽抱著妻子踉蹌出去數步,放下孫翠花,他拔劍出鞘,唰的一劍往黃七額頭刺去。
他是武當門下,雖未曾練過“武當五重勁”,對這門內功心法也是相當熟悉,這一劍疾刺黃七眉心“攢竹”穴,正是破解太極勁的捷徑。太極拳講究以眼觀手,以眼帶手,眼手神韻一致,劍刺眉心,視線受阻,太極圓融協調之勢失調,眼手一分“武當五重勁”威力便減。但正當他一劍刺去的時候,黃七眼中陡然滑過一絲冷笑,楊秋嶽心裏一動:不妙!但他劍勢已發,卻是撤不回來了。霍平川本要上前夾擊,但楊秋嶽劍取“攢竹”他不明其意,便站在一邊掠陣,並沒有看到黃七那一抹冷笑。
便在此時,遙遙有人道,“放火燒房子真過癮,尤其是燒的別人的破房子,真是過癮啊過癮。”另一人歎了口氣,“你也忒缺德了些……”這兩人似乎隻在閑聊,卻說得快得很。黃七臉色乍變,楊秋嶽猛然劍刃急轉,一劍往他右手砍去。黃七雙手勁力本來蘊勢待發,分了心神,反而被楊秋嶽奪去先機,他大袖一揮,竟以雙手去抓楊秋嶽的劍刃。楊秋嶽思及妻子生死未卜,陰沉沉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一劍加勁往黃七手腕砍去。黃七雙手十指與楊秋嶽劍刃相觸之時,突然扭曲彈動,一時間隻聽指甲與劍刃交鳴之聲鏗鏘不斷,楊秋嶽全身大震,直欲脫手放劍,那劍柄被黃七內力倒侵而入,竟然牢牢吸附在他手上。那指甲和劍刃的敲擊之聲傳入人耳中,霍平川首先感覺雙耳刺痛,惡心欲嘔,他屏住呼吸,一指“一意孤行”點向黃七背後“脾俞穴”。楊秋嶽手中劍被黃七連敲數十下,待到黃七獰笑放手,他已雙眼翻白,刷的一劍往霍平川胸口刺來,黃七這怪異之極的彈劍之術,竟似一門操縱心神的邪術。
方才胡說八道的兩人自是方多病和李蓮花,兩人堪堪趕到,猛見楊秋嶽竟和霍平川動起手來,都是一怔。黃七衣袖一甩正欲脫身而去,方多病大喝一聲,袖中短棍揮出,一招“公庭萬舞”短棍發出一片嘯聲,往黃七肩頭敲去。李蓮花掉頭就逃,遠遠躲進怡紅院裏,方多病心中又在大怒:他傷勢未愈,這死蓮花居然又棄友而逃!這個該死的……一句咒罵還沒想完,黃七“錚”的一聲扣指彈在他短棍之上,霍平川變色大叫“小心他施展迷惑人心的邪術!”方多病的短棍被扣,發出的卻是一連七響。方多病隻覺胸口傷處猶如被連撞七下,劇痛非常,臉色大變,黃七卻在一怔之後忍不住狂笑:原來方多病那支短棍是一支結構精巧的短笛,他彈指一扣,震動機簧,那短笛發出聲響,令黃七的“法引”之術威力陡增數倍!
旁邊霍平川也大受笛聲影響,竟被楊秋嶽搶得先機,孫翠花躺在地上生死不明,怡紅院外形勢岌岌可危。
突然之間,怡紅院裏倉惶走出一名女子,方多病手忙腳亂之中斜眼一看,那女子滿臉胭脂,唇紅如血,卻不認識。隻見她先奔向孫翠花,跪在地上雙手顫抖打開一張白紙,從紙包裏拿出一個小瓶,給孫翠花服下,頓了一頓,她顫抖著聲音看著白紙開始念:“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方多病不假思索,一笛往黃七頭頂“四神聰”點去,那女子大吃一驚,滿臉驚惶,“不對不對,不是你……不是你……”她指著霍平川,念道:“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方多病哭笑不得,不知是誰指使這個妓女出來,這錦囊之計實在並不怎麽高明。霍平川一指點在楊秋嶽百會穴側“四神聰”之一,楊秋嶽眼神轉動,行動頓時大緩。
方多病眼見“錦囊”有效,連忙問道:“那我呢?”手下仍舊短笛飛舞,招架黃七的招式已經漸漸散亂,胸口越發疼痛,隻盼那“錦囊”裏也有一條給他的妙計才是。那女子卻搖了搖頭,茫然舉起白紙念道:“梅小寶已經被我救走,張小如知道你奸淫幼女,在後院跳井,何寡婦得知你原來有三個女人,到官府擊鼓去了……哈、哈、哈……陳西康你好色如命,就要惡母滿……滿……”她念得驚惶失措顛三倒四,居然還有字不認得,“惡母滿血……”方多病忍不住哈哈大笑。黃七先是一怔,越聽越是憤怒已極,聽到最後一句“惡貫滿盈”,一手向這位女子頸項抓來,“無知娼妓,也敢愚弄於我——”他心神一亂,那“法引”之術便施展不出,方多病精神一振,短笛一招“明河翻雪”泛起一片笛影掃向黃七背後。黃七哼了一聲,左袖後拂,右手便去抓那女子的頸項。
霍平川此時剛剛連點楊秋嶽“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十六處穴位,見狀正欲上前相救,那女子手一抬,護住自己的頸項,霍平川心念一動:這女子的動作倒也敏捷……“啪”的一聲,黃七的右手已然連那女子的雙手一起抓住,壓在了她頸項之上!霍平川心下大奇——黃七眼中此時流露出的竟不是得意之色,而是無法言喻的驚恐駭然——“樸”的一聲,方多病短笛紮紮實實擊在他背心,黃七“哇”的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噴得那女子滿頭滿身,委頓於地。
方多病收回兵器,古怪的看著那被黃七一把抓住的“女子”,半晌瞪眼歎了口氣,“我早該想到剛才那情形,怎麽會有女人敢從裏麵跑出來念錦囊妙計?果然是你這個舉世無雙騙人騙鬼的大騙子!”霍平川足足凝視了那“女子”一柱香時間,才長長歎了口氣,“李先生聰明機敏……果然名不虛傳……”
那“女子”雙手十指微妙的扣在黃七右手“商陽”、“二間”、“三間”、“合穀”、“陽溪”、“偏曆”、“溫溜”、“下廉”、“上廉”、“手三裏”十個穴位上,這十穴受阻,黃七右手麻痹自不能傷他分毫。“她”本是跪在地上,黃七撲來之時“她”傾身後移,變側臥在地,足尖微翹,踢正黃七“陰陵泉”,而後膝蓋一頂,撞他小腹丹田,再加上方多病背後一笛,如此一來饒是黃七一身驚人武功,一念輕敵之間,也已動彈不得。這滿臉胭脂怪模怪樣的“女子”正是一溜煙逃進怡紅院的李蓮花,慢吞吞的舉袖擦掉臉上的胭脂和血跡,他仍是滿臉驚恐,餘悸猶存的模樣,“我……我……”
方多病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你個頭!你這手點穴功夫……呼呼……了不起得很……哪裏學來的?”他和李蓮花認識六年了,還是第一次看他出手製敵,雖然說剛才這一拿成功全然是因為黃七掉以輕心,但是十指扣十穴、一踢、一撞,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出,那絕非僥幸——絕不可能是僥幸!李蓮花極認真的道:“這是‘彩鳳羽’,是一位破廟老人教我的……”方多病懶洋洋的揮揮衣袖,全然不信,“我要是信你,我就是豬。說不定是你跳崖以後掛在樹上,樹下山洞裏一位絕代高人教的哩。”李蓮花滿臉尷尬,“真的……”方多病翻白眼,“你小子這手‘拔雞毛’的功夫還不錯,可惜內力太差,如果不是本公子背後來這麽一下,你是萬萬抓不住他的。”李蓮花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霍平川以“佛彼白石”特有的鎖鏈將黃七鎖了起來,楊秋嶽“啊”的一聲這才恢複了神智,抱起氣息全無的孫翠花,臉色慘白之極,眼望李蓮花。李蓮花歎了口氣柔聲道:“她已服下了停止血氣的藥,一兩日內會猶如死人,你若不想她死,在她醒過來以前找個好大夫治療她的傷口。”方多病噗哧一笑,差點嗆了氣,正想嘲笑這位不會醫術的神醫,卻見他突然走到黃七麵前,“陳前輩。”
黃七被霍平川以鎖鏈鎖住,他對李蓮花恨之入骨,見他過來呸了一聲,隻是冷笑。
李蓮花在黃七麵前坐了下來,平視這位武當首徒的眼睛,“前輩在十幾年前得到了熙陵藏寶地圖,進入了熙陵地宮,而後自地宮中生還,自此便留在樸鋤鎮,當年前輩在地宮之中經曆了什麽?”黃七冷冷的看著他,“黃口小兒,又知道些什麽?要殺便殺,多說無益。”李蓮花微微一笑,“可是和迷香和女子有關?”黃七眉心一跳,李蓮花很和氣的慢慢道,“十幾年前前輩正當盛年,武功人品都為人稱道,突然性情大變,留在此偏僻小鎮以女色為樂,勢必要有些理由……以前輩的相貌武功,即使是喜愛女人,似乎也不必以迷香為餌……如小如姑娘那般真心愛你的女子也有不少,當年熙陵之中,你是否……”他歎了口氣,“你是否……”
你是不是遇到了一個滿身迷香美麗妖嬈的女人?李蓮花沒有說完,方多病替他在心裏補足:害得你道行喪盡,從武當首徒變成了衣冠禽獸!霍平川亦是仔細在聽,也在自行思索。
黃七盯著李蓮花,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當真想知道?”李蓮花尚未點頭,方多病已經替他點了十下,黃七嘴邊仍然擒著一絲冷笑,“年輕人,你想知道我告訴你也無妨,的確有一個女人……熙陵地宮之內機關遍布,兼布奇門八卦之陣,我進去打開鬼門之後,觀音門前站著一個女人,她腳下都是被她吃剩的男人們的屍體,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方多病隻覺一陣雞皮疙瘩自背後冒了出來,“她吃人?”黃七仰天大笑,“她被關在鬼門之後,不吃人,難道等別人吃她?她正在吃人,可是我卻覺得她出奇的美——不,她本就出奇的美,美得讓我相信那些男人們都是心甘情願為她而死,心甘情願淪為她的食物……我把她救了出來,關在這鎮中民宅之內,天天看她,隻要每天看她兩眼,就算被她活生生吃了,我也甘願。”李蓮花和方多病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兩人想到觀音門後那具死了數百年依然嬌柔妍媚的白骨,如若那白骨複生,大概就是如此媚惑眾生的絕色。霍平川目光微微一亮,似乎黃七說及的這名女子讓他想到了什麽,隻聽黃七繼續說下去,“我當她是仙子,她卻整天想著要從這裏逃出去,她逼我再下地宮、逼我去打開觀音門,她想要前朝皇帝的玉璽和寶物,可是我什麽也不幹,如果得到了那些東西,她絕對要從這裏出去,所以有一天夜裏我……”他雙眼突然發出奇光,用一種怪異而又得意的刺耳笑聲道,“我用了藥,得到了她……”他哈哈大笑,李蓮花和方多病幾人卻都皺起了眉頭,霍平川脫口問道,“那那個女子後來呢?”
“她?”黃七頓時不笑了,惡狠狠的道,“她還是逃了出去,就算我用鐵鏈把她鎖在房間裏,她還是逃了出去。像她那樣的女人,隻要有男人看見她,都會為她死……”方多病張大嘴巴,“他媽的這女人根本是個女妖!她現在還活著麽?”黃七冷冷的道,“她當然還活著。”李蓮花皺眉問,“這位女……俠……叫什麽名字?”黃七嘲笑道,“江湖中人,竟還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霍平川終於沉聲問道:“前輩說的女子,可是姓角?”
“‘虞美人’角麗譙,聽說近來弄了個什麽牛馬羊的幫派,還當上了幫主。”黃七大笑,“你們真該見她一麵,年輕人,我真想看看你們看見她第一眼的表情,哈哈哈哈……”方多病失聲道,“魚龍牛馬幫?”霍平川點了點頭,“看來熙陵之事,絕非擒住王玉璣和風辭二人就能了結,那顆不見蹤影的‘觀音垂淚’,杉樹林裏不知何人的‘婆娑步’,當年從地宮生還的角麗譙,雖不知和前朝熙成帝、芳璣帝二帝之事有何關係,但並不簡單。”李蓮花點了點頭,喃喃的道:“壞事、壞事。”
“二位。”霍平川沉吟了一下,對李蓮花和方多病拱手,“事情緊急,頭緒萬千,在下愚頓,熙陵之事要盡快報於大院主和二院主知曉,我這就帶人回去了。”方多病連連揮手,“不送不送,你快點把人帶走,本公子雖然喜歡美人,平生卻最討厭淫賊。”李蓮花看方多病點頭,他也跟著點點頭,方多病揮揮手,他也揮揮手,漫不經心的不知想些什麽,霍平川深深看了他一眼,抱拳道別,抓住黃七肩頭,大步往鎮外行去。
看著霍平川走出去很遠了,楊秋嶽二話不說抱著老婆直奔鎮上大夫家,李蓮花才啊的一聲醒悟過來,“大家都走了?”
方多病斜眼,“你留戀?”李蓮花搖搖頭,方多病哼了一聲,“那你在想什麽?”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在想,那位角麗譙角大姑娘,果然是美得很。”
方多病一怔,“你見過?”
李蓮花悠悠的道,“嗯……”
方多病仰天狂笑,“李蓮花說的話,我要是信,我就是豬!”
八 醫術通神
十數日後。
清源山百川院。
紀漢佛接到有關熙陵一品墳最後結果的消息:王玉璣、風辭假冒葛潘與守陵兵,妄圖借方多病與李蓮花之力尋找到埋藏熙陵之中的前朝玉璽,此二人在帶回百川院的路上給人劫走,十餘名佛彼白石弟子死傷;玉璽毀於霍平川手中,熙陵地宮隱秘已上報朝廷;霍平川押著黃七回到院裏,正自給彼丘講述一品墳之事;樸鋤鎮上楊秋嶽之妻孫翠花因傷後操勞,引發高熱而亡;方多病傷,李蓮花安然無恙。
葛潘在去熙陵的路上被人暗算而死,霍平川前去的時候一品墳之謎已經揭開,李蓮花在此事之中究竟作用如何,依然模糊。劫走王玉璣和風辭的人是誰,紀漢佛卻心裏清楚得很。
蓮花樓和笛飛聲的關係仍舊不明,但引人關注的已不是這些。
百川院西麵有一棟獨立的小房,四麵窗子開得很高,窗台擺了些花草,和其他三處房屋毫無修飾的模樣有些不同。霍平川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恭恭敬敬的拾起門環敲了幾下,“霍平川。”
屋裏響起了一聲合上書頁的聲息,有人溫言道,“進來吧。”
霍平川推門而入,門內立著一個小小的屏風,百川院雖然清貧簡易,這屏風卻漆黑光亮,上繪百鳥朝鳳圖,邊角皆有破損,應是多年之物,但仍舊可見當年的精致奢華。繞過屏風,屋內書籍堆積如山,桌椅板凳上都是書冊,堆放得淩亂已極,卻都抹拭得十分幹淨。書堆之中坐著一人,見霍平川進來抬起了頭,“聽說見到了‘婆娑步’?”
霍平川點了點頭,在一摞書上坐了下來,仔細講述他在熙陵所見所聞,屋中人聽得細致,偶爾插言詢問一二,霍平川也一一回答。這人姓雲,名彼丘,乃當年“四顧門”中李相夷身邊第一軍師。聽完霍平川的講述,他長長籲了口氣,微笑得很是溫暖,“江湖代有才人出,看來李蓮花此人並不僅是神醫而已……能生擒黃七道長,實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雲彼丘當年跟隨李蓮花之事年僅二十三,號稱美諸葛,如今十年過去,已是年過三十的人了,而看他本人布衣草履,兩鬢微有白發,雖然氣質徐和溫厚,卻似比年齡更為憔悴。
“弟子關心的是,取走‘觀音垂淚’之人和杉樹林中出手救人的人究竟……”霍平川沉吟了一下,“究竟是否是同一個人?”雲彼丘道:“杉樹林中施展‘婆娑步’之人若有震碎千斤巨石的功力,便不會封不了風辭的氣脈,應該不是一人。”霍平川歎了一聲,“短短數日之間,在熙陵彈丸之地,居然出現了兩位高手。”雲彼丘微微一笑,轉了話題,“黃七當真說他在熙陵遇到了角麗譙?”霍平川點頭,“傳聞此女色能惑眾。”雲彼丘的臉色有些蒼白,輕輕咳了兩聲,“咳咳……當年和門主曾在金鸞盟大殿上見過一麵,她的確……的確……”他頓了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麽,住口不言。霍平川關心問道:“二院主的寒症好些了麽?”雲彼丘淡淡一笑,笑中頗有自嘲之意,“不妨事的。熙陵此事非同小可,今日我修書兩封,你替我寄與武當紫霞掌門和魚龍牛馬幫幫主角麗譙。”霍平川稱是,雲彼丘緩緩的道:“與其敲擊試探,不如請兩位百川院一坐,究竟武當楊秋嶽、黃七,‘碧玉書生’王玉璣,‘斷頭刀’風辭,以及魚龍牛馬幫與熙陵有何關係,一問便知。”霍平川凜然,“二院主說的是,‘佛彼白石’中人不必轉彎抹角,應直言相問才是。”雲彼丘一笑,“四顧門下不必拘禮,你雖天性如此,但附和之言仍是愈少愈好。”霍平川慚慚的隻想稱是,卻又不能稱是,滿臉尷尬。
“那位李蓮花李神醫,平川覺得如何?”雲彼丘問。霍平川沉吟道:“平川實是有些……摸不著頭腦,有時似是聰慧絕倫,有時又似是十分糊塗……武功似乎極差,卻又似乎時常能克敵製勝,恕平川愚頓,判斷不出此人深淺。”雲彼丘眼神微微一亮,“他可使用兵器?”霍平川搖頭,“不曾看見。”雲彼丘一皺眉,李蓮花與他之前設想的不合,連他也猜疑不透,“這倒是有些奇……你看不出他武功門派?”霍平川反複思慮良久,“似乎並沒有什麽門派,隻是認穴奇準,但內力卻差勁得很。”雲彼丘點了點頭,“他既然號稱醫術通神,認穴奇準也在情理之中。”
此時,在方氏客房裏,被當年“美諸葛”判定為“醫術通神”的李蓮花正在聚精會神的給人把脈,臉上帶著文雅從容的微笑,似乎對來人的病情十分有把握。方多病坐在他身邊給煎藥的炭爐扇火,悻悻然的看著“方氏”的小姨子,武林第三美人何曉鳳嬌滴滴的給李蓮花把脈。這位比他媽小十歲的小姨子一聽說“吉祥紋蓮花樓”的主人到了,突然就得了一種說昏就昏的怪病,暈倒在李蓮花懷裏,此刻正用水汪汪的眼睛瞟著李蓮花的臉。方多病還看得出她目光中有一絲遺憾之色——這位傳說中的神醫雖說長得還可以,卻沒有她想象中風流倜儻、俊美無雙。
“何……夫人……何姑娘的病情……”李蓮花溫和的看著何曉鳳,“沒有什麽大礙,隻要服下一服藥物就好。”方多病連連點頭,越發用力的扇著那火爐——他其實不明白,一向自負精明的小姨子竟然沒有發覺把脈都還沒把完就在煎藥的這種醫術的奇異之處,一心一意打量著那位神醫,盤算著不知什麽念頭。看著火爐上那些黑糊糊的藥汁,他又忍不住想起前不久他剛問過李蓮花一個問題。
“死蓮花,你怎麽知道中了黃七的邪術,要點四神聰、印堂、翳明、十宣來解?”
“啊……”李蓮花那時漫不經心的答,“我好像見過有人那麽治瘋子。”
方多病目瞪口呆,李蓮花很認真的看著他,誠懇的道:“我真的好像看到有人是那麽治瘋……”他還沒說完,方多病抱著腦袋一聲呻吟,“我永遠不要再聽你說一個字、永遠不再信你說的半句話!”
繼續瞪著眼前逐漸變焦的藥汁,他在心裏祈禱小姨子把這些藥喝進肚子裏以後,在兩個月後就能起床並記住暈倒在李蓮花懷裏是件多麽危險的事。
石榴裙殺人有四
一品墳事件之後,李蓮花在方多病家裏住了兩天,後來因為想念他的蓮花樓告辭離去。在他離去之後,方多病的小姨子何曉鳳上吐下瀉了三個月,並且不敢對人說她是吃了李蓮花開的藥吃壞了肚子。
然而等方氏的方大公子交代完一品墳之事,悠哉遊哉的回到屏山鎮去找李蓮花的時候,突然看到一片青山——那是因為他的視野突然間開闊了許多——那地方本來有棟房子,現在不見了。
呆了有那麽一會兒,屏山鎮的人們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的白衣公子指著一片空地暴跳如雷的大罵:“該死的李蓮花,又背著烏龜殼跑了!他媽的——”路人皆以同情和好奇的目光看著他,那棟木房子的主人前幾天剛剛雇了兩頭牛把房子拉走了,鎮裏好些好心人還幫了他的忙。問他為什麽要搬走,那房子的主人說因為有個要找他報恩的人硬要把家產給他,他受不起,不得不連夜搬走,隻是滴水之恩,萬萬不可要人湧泉相報——這很是讓鎮上的讀書人唏噓了一把,這般高風亮節,世上已很少見了。
方多病指著吉祥紋蓮花樓搬走後的那塊空地罵了一柱香時間,仰天長歎:這隻背著烏龜殼的死蓮花,除非他自己高興,要找到他難若登天,他已習慣了。
一 嫁衣不祥
薛玉鎮是個熱鬧的地方,從這地方過去十裏的地方是采蓮莊。說起薛玉鎮,附近百裏之內未必盡人皆知,但說起采蓮莊,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周近有一處名勝,山巒清秀池水如藍,有四條溪流灌入此池,終年氣候溫暖蓮花盛開,並且此處蓮花顏色奇異,盛開淡青色花瓣,清雅秀麗,為文人雅士所青睞,時常有達官貴人來此采蓮,故名“采蓮池”。
莫約五十年前,有人以重金買下采蓮池方圓十裏之地,修建起一座莊園,把“采蓮池”納入自家莊園,自名“采蓮莊”。現任莊主姓郭,名大福,名字雖然俗了點,他卻自詡是個雅客。
郭大福以經營藥材為業,生財有道,衣食無憂,他近來最煩惱的事就是他兒子郭禍。郭禍字兮之,寓意為“禍兮福所倚”,是個吉利的名字,他三歲會背詩三百,五歲能讀詩經論語,是郭大福心頭一塊寶。在郭禍十一歲那年,郭大福送郭禍上百川院學武,拜在“佛彼白石”四人中最為風雅的一人,“美諸葛”雲彼丘門下,隻盼他能讀書學藝,向他師父好好學學,即使日後不能成為一代俠客,也能做個不俗之人。但月前郭禍藝成回家,卻讓郭大福煩惱不已——除了舞刀弄槍,喊喊殺殺,這孩子居然把小時候識的字忘得一幹二淨,看著“蓬萊”念“連菜”,聽著孔子自稱郭子,隻氣得郭大福差點沒用廚房裏那口“鍋子”狠狠砸向郭禍的頭,郭大福的兒子不學無術,委實家門不幸、讓祖宗蒙羞。
也就是因為如此,郭大福早早給郭禍娶了房知書達理的媳婦,好好教導他這個不肖子,隻盼家門熏陶,能令郭禍有所改進。他以數萬兩銀子下聘,迎娶薛玉鎮最有名的才女顧惜之入門,結果這位才女體弱多病,未等到能入門就一命嗚呼,令郭大福幾萬兩銀子打了水飄。不得已求其次,郭禍最終娶了薛玉鎮最有名的青樓名妓蒲蘇蘇。這位蒲蘇蘇雖然出身青樓,卻既是青倌,又大有詩名,何況既然是名妓,自是比才女美貌許多,於是郭禍也樂嗬嗬的迎了這位新娘過門。不料不到一月,蒲蘇蘇竟在蓮花池中溺水而死——一月之內,與郭禍相關的兩個女子接連死於非命,薛玉鎮的人們不免議論紛紛起來,克妻殺妻之說街巷流傳,讓郭大福煩惱之極,而采蓮池發生命案,來此的達官貴人未免大大減少,這更讓郭大福惱上加惱。
五月十一日,正是青蓮盛開的季節,采蓮莊卻冷清得很,完全不見了昔日熱鬧的景象。郭禍喪妻之後多在練劍,把後院郭大福精心栽種的銀杏斬去了不少,重金購買的壽山石打裂了幾塊,正自沾沾自喜練武有成。郭大福這幾日隻對著冷清的院子和賬本長籲短歎,他幼時喪母、少年喪妻,如今又不明不白死了兒媳婦,莫非他年輕時販過的那一次假藥報應在了妻兒身上?那也不對啊,郭大福苦苦思索,若是報應——怎會連他那沒有記憶的親娘都報應了?他老娘死的時候,他還在吃奶,尚未販過假藥哩。
“老爺。”丫鬟秀鳳端著杯熱茶過來,“莊外有位公子說要看蓮池,本是不讓他進來的,但最近來的人少,老爺您說……”郭大福聽到她說“本是不讓他進來的”就知敲門的多半是個窮鬼,想了想不耐的揮揮手,“啊……進來吧進來吧,自從蘇蘇死在裏麵,還沒人下過水,去去晦氣也好。”
“這裏是……哪裏啊?”郭大福腳邊的蓮花池裏突然嘩啦冒出一個人頭出來,有人茫然問,“爬上來的台階在哪裏?有人在嗎?”秀鳳“啊”的尖叫一聲那杯熱茶失手跌落,在水裏的人“嘩啦”的一聲急忙縮進水裏,郭大福這才看清蓮葉蓮花底下是一個人,一個男人,不禁一迭聲叫喚家丁,“來人啊有賊!有水賊啊!”
“水賊?”蓮花池裏的人越發茫然,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突然醒悟,“我?”秀鳳驚魂未定的連連點頭,突然認出他是誰,“老爺,這就是剛才在莊外敲門的李公子。”郭大福將信將疑的看著渾身濕淋淋的那人,“你是誰?怎麽會在水裏?”
蓮花池裏的人尷尬的咳嗽了一聲,“莊外那座木橋有點滑……”秀鳳和郭大福一怔,原來此人摔進莊外溪流,被溪水衝入蓮花池中,倒也不是水賊。“你是來看蓮花的?”水池裏的那人連連點頭,“其實是……因為我那房子的木板少了一塊……”他還沒說完,郭大福臉現喜色,“你可會作詩?”水池中人啊了一聲,“作詩?”郭大福上下看了他一陣,這被水衝進來的年輕人一副窮困讀書人模樣,“這樣好了,我這采蓮莊非貴人雅客不得進,你若是會作詩,替我寫幾首蓮花詩,我便讓你在莊裏住上三天如何?”
水池中人滿臉迷茫,“蓮花詩古人寫的就有很多啊……”郭大福滿臉堆笑,“是、是,但那寫的都不是今年的青蓮,不是麽?”水池中人遲鈍僵硬的腦筋轉了兩轉之後恍然大悟:原來命案以後采蓮莊名聲大損,郭大福冀望傳出幾首蓮花詩,換回采蓮莊的雅名。“這個……那個……我……”水池中人吞吞吐吐,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我會作詩吧。”
郭大福連連拱手,當水池裏濕漉漉的年輕人“會作詩”之後儼然身價百倍,“來人啊,給李公子更衣,請李公子上座。”水池中的“水賊”搖身變成了“公子”,在水裏斯文爾雅的拱了拱手,好像他千真萬確就是七步成詩的才子一般。
這位掉進水裏的水賊,正是剛剛搬到薛玉鎮的李蓮花。他那吉祥紋蓮花樓在被牛拖拉的時候掉了塊木板,雖有補救之木材,卻苦無花紋,不得已李蓮花打算親自補刻,四處尋找蓮花為樣板。這日到了采蓮莊,一不小心摔進水裏,冒頭出來就成了會作詩的李公子,倒也是他摔進水裏之前萬萬沒有想到的。
“李公子這邊請。”秀鳳領著李蓮花往采蓮莊客房走去,“客房都備有幹淨的新衣,李公子可隨便挑選。”李蓮花正在點頭,突然腳下一絆,“哎呀”一聲往前摔倒,秀鳳及時將他扶住,“莊裏的門檻有些高,小心些。”李蓮花低頭一看:果然采蓮莊的門檻都比尋常人家高了那麽一寸,不慣的人很容易被絆倒,“慚愧、慚愧。”很快秀鳳引他住進了一間寬敞高雅的客房,開窗便可看見五裏蓮花池,風景清幽怡人,房內懸掛書畫,窗下有書桌一張,筆墨紙硯齊備,以供房客揮灑詩興。秀鳳退下之後,李蓮花打開衣箱,裏頭的衣裳無不符合方多病的喜好,皆是綢質儒衫,偶爾小繡雲紋,十分精致風雅。他想了想,從裏頭挑了一件最昂貴的白衣穿上,對鏡照了照,欣然看見一個才子模樣的人映在鏡中,連他自己也滿意得很。站起身環視這雅房,牆上恭敬裱糊的字畫龍飛鳳舞,寫“人麵蓮花相映紅”,“蓮花依舊笑春風”,甚至於“千樹萬樹蓮花開”這等絕妙好辭的貴人比比皆是,落款都是某某知縣、某某莊主、某某主人。李蓮花著實欣賞了一番,轉目往窗外望去,青蓮時節,窗外蓮葉青青飄搖不定,淡青色小蓮隱匿葉下,煞是清白可愛,比之紅蓮青葉別有一番風味。
突然這般靜謐幽雅的蓮池中升起了一股黑煙,李蓮花探頭出窗口張望,隻見一位褐色衣裳的老婦劃著小船在蓮池緩緩穿梭,嘴裏念念有辭,船頭上擺放著一個爐子,裏頭一疊冥紙燒得正旺。燒完了冥紙,老婦坐在舟中對著滿池青蓮長籲短歎,突然碎碎的咒罵起來,她罵的都是俚語,李蓮花聽不懂,翻過窗戶,在池邊招呼了下那老婦,很順利的登上船,和她攀談起來。
這位老婦姓薑,是郭大福的奶娘,在郭家已待了四十多年,她正在給蒲蘇蘇燒紙錢。李蓮花從昨天醬油的價錢開始和她聊了起來,或者是很久沒有人和她一起咒罵醬料鋪老板短斤少兩,薑婆子比較喜歡這個新來的讀書人,李蓮花也很快知道了郭家雞毛蒜皮的一些小事。
郭大福的祖父是個苗人,給郭家祖母當了上門女婿,很早就在薛玉鎮住了下來。郭家從郭大福的祖父開始做的就是藥材生意,一直都紅紅火火很過得去,但不知是什麽原因一直人丁單薄,並且從郭大福的父親一輩開始,郭家連續三個媳婦都死得古古怪怪,和這池蓮花脫不了關係。郭大福的祖父生了兩個兒子,郭大福的父親郭乾和郭大福的叔叔郭坤,郭乾和父親一樣精明能幹,把藥材生意經營得井井有條,郭坤出生便是癡呆,一直由哥哥供養,一家平平常常,並無什麽出奇之處。當郭乾娶了媳婦之後,舉家搬到了采蓮池,建起了采蓮莊,莊子建好不過一月,郭乾的妻子許氏墜池而死,留下出生未及一月的郭大福。郭乾對夫人之死傷心欲絕,遣散仆人閉門謝客十餘年,隻留下少數幾個奴仆。郭大福長大之後娶妻王氏,婚後一年,王氏又墜池而死,留下郭禍一子。如今郭禍新過門的妻子蒲蘇蘇再次墜池而死,薑婆子越發懷疑郭家中了邪,要不就是招惹了什麽水鬼。
“郭夫人死的時候,是婆婆先發現的?”李蓮花小心翼翼的問,眼神中充滿敬佩和好奇。薑婆子頓時有些自負起來,挺直了脖子,“蘇蘇就淹死在你窗口下麵。”李蓮花大吃一驚,“我窗口下麵?”薑婆子點頭,“那間客房五十三年前是老爺的新房,但是因為老夫人淹死在那窗口下的水池裏,所以大老爺都不住那裏,搬去了西廳,房間改為客房。”李蓮花毛骨悚然,“那……那那那就是說……郭家三位夫人都是淹死在……我房間窗口下麵的水池裏?”薑婆子歎了口氣,“那裏的水也不過半人來高,婆子我始終想不通怎麽能淹死人。要說有鬼,這些年在客房裏住過的大人也不下二三十位,卻從來沒出過什麽事。要說是別的什麽,老夫人的死和夫人的死,那可相差了二十幾年,夫人和少夫人的死又差了二十幾年,她們三個可都不認識,一個是秀才家的姑娘,一個是漁家的女兒,蘇蘇還是個青倌,哪裏都八竿子搭不到一塊去。”李蓮花也跟著歎了口氣,“所以婆婆在這裏點冥紙作法超度?”薑婆子的嗓門大了些,“三位夫人都是好人,性子也都體恤下人的,若是真有什麽水鬼妖魂,婆子拚了命也要讓它下地獄去!”李蓮花滿臉敬佩,頓了一頓,站起身來,“婆婆,三位夫人都是淹死蓮花池中,那郭大老爺又是怎麽過身的?”薑婆子一怔,“老爺?大老爺被兒媳婦的死嚇壞,夫人過世後一個月大老爺就過身了。”她喃喃的說,“定是想起了大夫人,大老爺真是可憐得很。”李蓮花又跟著歎了口氣,“……真是可憐得很。”
那日晚間,郭大福遣了秀鳳過來問候李公子住得可好,李蓮花連忙拿出寫好的“詩”,秀鳳滿意收下,說老爺請李公子偏廳吃飯。李蓮花作揖稱謝,隨著秀鳳走向采蓮莊的西邊,郭大福先接過李蓮花作的“詩”,抖開一看,大為滿意,連聲請上座,李蓮花滿臉慚慚,別別扭扭的坐了上座。這偏廳窗戶甚大,四麵洞開,窗外也是蓮池,涼風徐徐十分幽雅,李蓮花眼觀滿桌佳肴,鼻嗅蓮香陣陣,除卻郭大福高聲頌讀他作的“詩”大煞風景之外,此地此時稱得上美景良辰,令人如癡如醉。
“郭門青翠滿塘紗,十裏簪玉伴人家。煞是一門林下士,瓜田菊酒看燈花。”郭大福搖頭晃腦的讀罷李蓮花的“詩”,十分讚賞,“李公子文氣高絕,郭某十分佩服,他日必當高中,狀元之才啊。”李蓮花唯唯諾諾,郭大福道:“請、請。”兩人文縐縐的舉杯,開始夾菜。
“聽說蘇蘇過世了?”李蓮花咬著雞爪問。郭大福一怔,心裏不免有些不悅,這位李公子一開口就問他最不想提的事,“家門不幸,她出了意外。”李蓮花仍然咬著雞爪,含含糊糊的道,“幾年前進京趕考,和蘇蘇有過一麵之緣……”郭大福又是一怔,隻聽李蓮花繼續道,“此番回來,她已嫁給了郭公子,正為她從良歡喜,不料出了這等事。”他似是甚為幽怨的輕輕歎了一聲,“可告訴我她死時的模樣麽?可還……美麽?”郭大福心下頓時有些釋懷:原來這位李公子倒也不全是為了采蓮池而來,蒲蘇蘇美名遠揚,有過這等心思的年輕人不在少數,現在人也死了,他倒是有些同情起李蓮花來了。“蘇蘇是穿著嫁衣死的,那孩子生的時候極美,死的時候也像個新娘子,美得很。”他卻不知李蓮花那番話讓方多病聽了一定笑到肚子痛,打賭李蓮花根本不認蒲蘇蘇。
“穿著嫁衣?”李蓮花奇道,“她過門已有十數日,為何還穿著嫁衣?”郭大福臉上泛起幾絲得意之色,咳嗽了一聲,“郭某祖父乃是苗人,從苗疆帶來一套苗人嫁衣,那衣服懸掛金銀飾品,織錦圖案,價值千金,幾位大人幾次向我索要,有人出十萬兩銀子向我求購,我都不給不賣,那是家傳至寶。當年我那發妻,一旦有空就會把它從衣箱裏拿出來穿著,無論是什麽女人,都會給那嫁衣迷上。”李蓮花啊了一聲,“世上竟有如此奇物?”郭大福越發得意,拍了拍手掌,“翠兒。”
一位年方十六,個子高挑的丫鬟腳步伶俐的上來,“老爺。”郭大福吩咐,“把禍兒房裏那套少夫人的嫁衣取來,我和李公子飲酒賞衣,也是一件雅事。”翠兒應是退下,郭大福道:“這嫁衣雖是家傳之寶,不過我那發妻卻也是穿著這身衣裳死的,噯……”他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喝了一杯酒,“我娘是穿著這嫁衣死的第一人,絕世珍寶往往不祥……”李蓮花歎了口氣,突然悄悄的道:“難道員外郎沒有想過,說不定——”郭大福被他說得有些毛骨悚然,“什麽?”李蓮花咳嗽一聲喝了口酒,“說不定這蓮花池裏有鬼!”郭大福皺眉,“自從家母死後,這池裏每一寸一分都被翻過了,池裏除了些小魚小蝦,什麽都沒有,絕沒有什麽水鬼。”李蓮花鬆了口氣,欣然道,“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兩人轉而談論其他,郭大福對李蓮花的“詩才”欽佩有加,囑咐他明天再寫三首,李蓮花滿口答應,恍若已是李白重生、杜甫轉世、曹植附體,莫說是三首,便是三百首他也是七步就成,萬萬不會走到第八步。
二 半張鬼臉
與郭大福飲酒回來,已是三更。李蓮花有些微醺,心情愉快得很,郭大福此人雖然說是個“雅人”,心眼卻不多,而且景色幽雅菜肴精致,今天那一跤跌得大大的值得。尤其見到郭家祖傳嫁衣,那套喜服確是精細華麗,人間罕見,比之漢人的鳳冠霞披,另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瑰麗之美。
那是一套寶藍的嫁衣,通體以織錦法繡有樹木花叢、打井的人們、喝酒歡唱的人們、圍圈跳舞的人們、地下布滿瓜果、天空中太陽月亮星星之間飛舞著兩隻似鳳非鳳的大鳥,每一分每一寸都閃耀著錦緞鮮豔的色澤,即使在沒有光線的時候也仍閃閃發光。收束的頸口懸掛七串銀飾,胸口另掛有一片以銀珠金珠串就的碩大花朵,花芯以黃金鑄就,十分華美燦爛。嫁衣上下寶藍錦繡之間綴滿金絲銀線,其上穿有極細水晶珠子,光彩盎然。腰間以玉珠為帶,裙身極窄,如桶狀,平整的裙麵上一群歡樂的人們正在圍圈跳舞,正好繞裙一周,裙擺底下又有銀鏈為墜,上有鈴鐺。從男人的眼光來看,那是成堆的金銀珠寶,以女人的眼光來看,即使是再醜的女人,隻要她還年輕,隻怕都會覺得穿上這嫁衣之後定能看見自己與平日不同的風采。
但在李蓮花眼裏,那是一件奇異的裙子,它掛滿了金銀珠寶,還有,群擺很窄。一件三個女人都穿過的嫁衣……三個女人都死於非命……難道真的隻是一種巧合?他躺在床上,麵對著蓮池的大窗,打了個哈欠,念頭轉到他寫給郭大福那首“詩”上,也不知郭大福看出“詩”裏的玄機沒有?正在他望著窗外星光,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窗外慢慢移出了半張臉,幽幽的看著他。
他呆呆的看著那張稀奇古怪的臉,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在做夢,突然那張臉動了一下,緩緩的往窗邊隱去……李蓮花突然清醒過來——那是一張不知道什麽東西的臉,黑黝黝的臉頰和鼻子,毛發亂飛,一隻出奇明亮卻布滿血絲毫無感情的眼睛——窗下是蓮池,隻有一片很小的濕地,這個站在他窗外的半張臉,卻是站在哪裏呢?他聽到了離去的腳步聲——那東西不管是什麽,至少是兩條腿走路的,就像人一樣。
鬼?李蓮花歎了口氣,他雖沒見過鬼,但窗外那個東西卻是活的,不像鬼。要說是人——他相信人扮成鬼要比鬼扮成人像得多,但是郭家有誰要在半夜三更扮成這副模樣無聲無息的在他窗前看他一眼?要是他睡著了沒看見,豈不是對不起煞費苦心的“它”?真是奇怪也哉……他從床上下來,到窗下看了一眼:窗外濕地上的確留有一行腳印。
那究竟是什麽東西?三更時分在他窗外看他一眼,究竟是為了什麽?郭家五十幾年來三起命案,和這深夜出現的黑麵怪人,有什麽關係?他聽著窗外寂寂的蛙聲,想著想著,朦朦朧朧睡了。
第二天一早,李蓮花立刻就知道了那深夜半張臉和命案的關係——翠兒死了。
她又死在李蓮花窗下,身上赫然穿著昨日李蓮花和郭大福賞過的那件嫁衣,隻是胸口價值連城的金珠銀珠大花不見了。郭大福無比震怒,重金邀請軍巡鋪前來調查,而官府老爺們一來先把李蓮花給銬了起來:此人身份不明、住在凶案現場卻自稱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剛到采蓮莊,采蓮莊就發生命案,按照官老爺們多年辦案的經驗,十有八九就是這個外地人幹的。
“大膽刁民!竟敢私自解開枷鎖!來人啊!把犯人給我押回衙門大牢——”薛玉鎮的知縣王黑狗王大人剛剛得知采蓮莊出了命案,乘轎趕來的時候看見那“犯人”竟然手持木枷鎖,正在很認真的往上繞鐵絲。
“啟稟大人。”蹲在“犯人”身邊看他繞鐵絲的衙役連忙道,“木枷壞了,他正在修補,一旦修好,立刻給他戴上。”王黑狗大怒,踢了那衙役一腳,“笨蛋!你不會自己修嗎?”那衙役在地上一滾,“啟稟大人,小的修不來。”王黑狗大步走到那“犯人”身邊,卻見木枷朽成了兩段,那犯人極認真的用鐵絲將斷口兩端箍在一起,見他過來,歉然道:“快要好了。”王黑狗不耐的道:“快點快點!”又回頭問衙役,“這犯人姓誰名誰,是哪裏人士?”衙役道:“他姓李,叫蓮花,是個窮書生。”王黑狗又問:“他是如何殺死翠兒的?”衙役道:“小的不知。”王大人正問案之間,李蓮花已把木枷修好,自己戴在腕上,他腕骨瘦小,那木枷隨時會從他手腕上掉下來,王黑狗看得滿臉不耐,揮揮手,“算了算了,本大人在此,諒你不敢造次,不必戴了。”李蓮花道:“是、是。”
王黑狗往椅上一坐,大咧咧的問:“昨*****究竟是如何殺死翠兒的?從實招來,否則大刑伺候。”李蓮花茫然問:“翠兒是誰?”王黑狗氣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又重重坐下,“翠兒是這裏看茶遞水的小丫頭,你是不是看中她年輕貌美,意欲調戲,她不從你便溺死了她?”李蓮花怔怔的看著王黑狗,滿臉迷惑,似乎全然不知他在說些什麽。郭大福在一旁陪著笑臉,“雖然這位李公子是生人,但依小民之見似乎也不是這等窮凶極惡之人。”王黑狗喝了一聲,“昨夜情形究竟如何,給我從實招來!”李蓮花愁眉苦臉,“昨夜……昨夜……草民都在睡覺……實在是……什麽也……”王黑狗拍案大怒,“你什麽也不知道?那就是說翠兒怎麽死的你也不知道了?大膽刁民!來人啊給我上夾棍!”李蓮花連忙道:“我知道、我知道!”王黑狗怒火稍息,“你知道什麽統統給我招來。”李蓮花稍稍有些委屈,“我要見了翠兒的屍身方才知道。”王黑狗腦筋一轉,“也罷,罪證在前,諒你不敢不知。”他老爺起駕,領著李蓮花到了昨日他飲酒的那間偏廳,翠兒的屍身正濕淋淋的躺在地上,身上的嫁衣尚未解下。
李蓮花目不轉睛的看了那具屍體一會兒,那小姑娘身上的嫁衣著得很整齊,胸口的掛花失去了,全身濕淋淋,表麵看來並無什麽傷痕,隻是脖子稍微有些歪,讓他想起一品墳中的那具白骨,此外下巴的地方有些輕微的劃傷。“她……她明明是……”他喃喃的道,抬起頭來迷茫的看著王黑狗,“她明明是折斷頸骨死的……”王黑狗眉毛一跳,“胡說八道!她分明溺死在你窗戶底下,你竟敢狡辯?”李蓮花噤若寒蟬不敢辯駁,倒是那衙役走過去踢了踢翠兒的頭顱,“大人,這翠兒的頭隻怕是有點古怪,她隻往右邊扭。”王黑狗頓了一頓,“骨頭當真斷了?”衙役嫌惡的用手扭了一下翠兒的頭,“沒有全斷,隻怕是錯了骨頭。”王黑狗大怒,“李蓮花!”李蓮花嚇了一跳,怔怔的看著王黑狗,隻聽他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對如此一個柔弱女子,你竟扭斷她脖子再將她溺死水中!簡直是殺人狂魔……”李蓮花愁眉苦臉,“我若已扭斷她的脖子,她已死了,為何要把一個死人溺死在我窗下的水中?”
王黑狗一怔,滿偏廳刹時靜悄悄的,李蓮花的這個問題倒是不易回答。李蓮花慢吞吞的又補了一句,“何況……”廳中忽然有人大聲問:“何況什麽?”這人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把李蓮花嚇了一跳,隻見此人身材高大麵目武勇,卻是郭大福的兒子郭禍。“何況……何況……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李蓮花喃喃的道,“聽說五十幾年來采蓮莊曾發生三起命案,都是夫人墜池而死,可是……可是郭老爺的發妻是漁家女子,”他茫然看著郭大福,“難道漁家女子也會在蓮池中溺水而死麽?”郭大福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那發妻確是漁家女子,隻是嫁入郭家之後遠離漁舟,他竟忘了此節。李蓮花繼續道:“如果郭老爺的發妻並非溺死……那麽……那麽……”他歉然看著滿廳眾人,郭大福失聲道:“那麽難道郭家三人,都是被人謀害而死?”王黑狗眉頭又是一跳,李蓮花唯唯諾諾,他可沒說郭家女子都是被人所殺,是郭大福自己說的。王黑狗道:“即使本案存有疑點,李蓮花你的嫌疑也是最大!休想借以口舌之辯推脫殺人之罪。”李蓮花愁眉苦臉,郭禍卻大聲道:“如果真的有凶手,我定會將他擒住!我是佛彼白石弟子,捉拿凶手是本門弟子職責所在!”雲彼丘若聽見他這高徒這般解釋“佛彼白石”,隻怕那寒症又要重上幾分。
這時有個衙役快步走來,報說那塊丟失的金銀掛花在李蓮花住的客房裏找到了,就放在他窗台的桌麵上。王黑狗斜眼看李蓮花,嘿嘿冷笑不已,李蓮花滿臉困惑,搖了搖頭,那掛花怎麽會到了他桌上?真是稀奇古怪,他早上起來的時候明明沒有看見,念頭一轉,他問:“我放在桌上的‘詩’呢?”
“詩?”那衙役奇道:“什麽詩?桌上就擱著這個掛花,沒有什麽詩。”李蓮花苦笑,他早上起來明明寫了一首“詩”在桌上,卻不見了。正在疑惑之間,薑婆子卻手持掃把趕了進來,以俚語指著那衙役咒罵了一堆。李蓮花聽不懂,王黑狗和郭大福才知道那金銀掛花是薑婆子今早清理蓮池敗葉的時候拾回來的,蓮舟劃過李蓮花窗口,她隻當李蓮花在房裏,順手擲了進去還喊了聲叫他拿去給老爺,卻不知李蓮花已給王黑狗押了起來。但李蓮花桌上那首“詩”卻確實不知是誰拿走了。
王黑狗接過那個金銀掛花,那掛花本是由苗家胸牌變化而來,乃是一朵大花,其下掛有銀質蝴蝶吊飾,相當沉重,他墊了墊,少說也有二十兩之重。花朵上仍掛著些水池的汙物,似是從水底撈起來的,“薑婆子,這東西你從哪裏撿回來的?”薑婆子看了眼東麵,“雜貨房後麵,大老爺給大夫人的那麵銅鏡那裏。”郭大福的祖父曾給妻子立了一麵與人同高的銅鏡,鑲嵌在采蓮莊內一處雜有劣質玉脈的大石上,那大石就在雜貨房不遠處,周圍卻景色清幽,樹木和花叢完全把雜貨房遮了起來,隻能見到兩間雜貨空房之間的小路。
“雜貨房?”郭大福奇道,“那裏離客房很遠,這掛花怎麽會掉在那裏?”郭禍卻已大步往外走去,直奔雜貨房。眾人不約而同跟著他一起往采蓮莊東邊走去,采蓮莊方圓十裏,兩間雜貨房曾用以儲藏掃帚書籍等物,但久已放空,隻因搭建之時未曾想到離主房太遠。“這裏的房子沒有蓋好。”郭大福道,“聽說是畫地的時候畫錯了,這池邊空地沒有那麽大,房子建好以後中間的小路就隻剩這麽一點了。”兩間房屋之間隻留著極窄的小道,莫約隻有一人之寬,而且此地地勢傾斜,那條小路幾乎是個陡坡,一直通到池邊。“我就是在這裏撿到的。”薑婆子指著那池邊,“就擱在很淺的地方,一伸手就拿上來了。”
李蓮花敲了敲那雜貨房的門,意外的那房門開了,連郭大福都怔了一下。房裏布滿灰塵蛛網,是很久沒有人來過的樣子,地上有一些紛亂的腳印,但因為腳印太多太雜,卻是辨認不清。還有幾張紙片,其中一張顏色枯黃,似乎年代已很久遠,飄在角落之中,其餘幾張尚新,似是新近之物,其中一張最為眼熟,竟是李蓮花不見了的那首“詩”。
是誰把他早上胡謅的“詩”小心翼翼的放到了這裏來?李蓮花比衙役快了一步拾起那幾張紙片,隻見枯黃色那張上麵以正楷寫著:“晶之時,境石立立方,嫁衣,立身覓不散。”其下卻未署名,隻畫了一輪月亮。另幾張一張是李蓮花的“詩”;另一張卻似個帳簿,上麵碎碎的寫了某某東西,幾分銀子,某某東西,幾吊錢,都是這般瑣碎的東西,卻也不見什麽奇處。其餘幾張新的白紙,也是寫著“晶之時”那幾個怪字。
李蓮花瞧了幾眼,眼睛對著王黑狗瞟了瞟,小心翼翼的道,“王大人,這個殺人凶手,好像專殺穿了那套嫁衣的女人。”王黑狗不耐的道:“廢話!”李蓮花頓了頓,“那麽……如果有人充當誘餌,說不定他還會出現。”王黑狗皺眉,“這等性命攸關之事,誰敢擔此重任?”李蓮花說:“我。”
滿廳眾人都是一怔,郭大福吃吃的道:“你?”郭禍大聲道:“如此危險之事,本門弟子義不容辭,還是由我……”王黑狗突地一拍桌子,“也罷!就是你了,本官派遣衙役埋伏采蓮莊,嘿嘿,若是沒有凶手出現,便是你殺了翠兒,這次你可抵賴不了。”郭禍仍在堅持他要孤身涉險,郭大福扯了兒子一下,白了他一眼:那嫁衣李蓮花穿得上,他穿得上嗎?郭禍卻半點沒有理解老子的心意,仍口口聲聲他要降妖除魔。
當下廳中幾人細細商討了捉拿凶手的方法,不外乎一旦李蓮花發現凶手便大聲喊叫,眾衙役一擁而上,將他抓住。王大人對如此方案十分滿意,英明神武青天再世前呼後擁的先行回去,待晚間再來。郭大福愁眉不展——雖然李蓮花這誘敵之計有那麽一點點道理,可是方才幾乎整個郭家的人都在偏廳,若是家中真有凶手,耳目如此眾多,怎麽也聽到了,怎麽可能還如此之笨,仍舊前來殺人?難道此凶手並非莊內之人?那他是如何知道何時莊內有誰穿了那身嫁衣?又怎樣及時趕來殺人?
郭禍卻想:李蓮花乃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無論如何他也要潛伏偏廳,將凶手立刻拿下。
三 殺人凶手
當天夜裏,李蓮花吃過晚飯以後,麵對四個女人穿過的那件嫁衣,委實有些毛骨悚然。
四個女人,都已死了,有些還死了很久了。
足足過了一柱香時間,他才慢吞吞的開始穿那身衣服,又足足花費了一頓飯時間,他才把那套花樣繁複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而後他沉吟了一下,推開窗戶,在房裏坐了一會兒,喝了杯茶,然後往雜貨屋鏡石那邊走去。
時間並不太晚,在客房門外埋伏著四個衙役,但他明明聽見了衙役們拔了蓮蓬嚼鮮的聲音,以及啃著雞爪偷偷咒罵的聲音,還有拍打蚊子的聲音。雜貨屋那邊也埋伏了幾個衙役,等他慢吞吞走到鏡石旁邊,隻聽到一陣陣“嗷——嗷——”,嚇了他一跳,半晌才領會那是鼾聲,不禁歎了口氣。走到鏡石之旁,他對著鏡麵裏的人看了一陣,鏡中隻見寶藍色嫁衣光彩閃爍,鏡中人若是個女子,倒也華麗,但李蓮花隻覺鏡裏站的是人妖,遠遠不及他平日英俊瀟灑。左看右看,不見凶手的影子,他打了個哈欠,本想在地上坐坐,卻發現裙身太窄根本坐不下去,隻得繞著兩間房屋轉了幾圈,那幾個衙役躺倒在地稀裏呼嚕的睡覺,李蓮花從他們身上跨過兩次,心裏很是抱歉。
郭禍躲在鏡石之後,睜大眼睛看著李蓮花穿著那身嫁衣在兩間房屋之間繞來繞去,心裏大惑不解,要說他在誘敵,未免太過悠閑;要說他並不是在誘敵,那他又在做什麽?正當他迷惑之際,突有所覺,猛然回頭,隻見身後不遠處,樹後蓮池之上,一張毛發亂飛,黑漆漆的臉正在搖晃,一雙空蕩蕩的眼眶正陰森森的看著他——那眼眶竟是空的,裏麵什麽也沒有。郭禍見了突然出現在身後的這一張臉,喉頭咯咯作響,全身冰涼,他本想喊出聲來,卻突地發現自己什麽也喊不出來,他本以為世上絕無鬼怪這等東西,眼前卻活生生的出現了個活鬼!
在他全身僵硬的時候,那張臉慢慢的往遠處移開了。郭禍仍然全身僵硬,眼睛直勾勾的瞪著那張鬼臉,直到那張臉移開到了兩丈之外,他才驀然發現——那其實並不是一個鬼!那是一個人,背著一個袋子,那袋子裏不知裝著什麽東西,露出一蓬毛發和兩個類似眼窩的窟窿!那人其實背對著他,他背後背著的那袋東西就正對著郭禍的臉,把他嚇了個半死,而那人之所以會無聲無息的靠近又離開,是因為那人坐在木盆裏。江南水鄉,兒童多乘木盆穿梭於蓮池之間,采摘蓮子香菱,那人就坐在這麽一個木盆裏。采蓮池本有溪流灌入,潛流之中不生蓮藕,木盆被潛流推動,以至於移動無聲無息。
這人是誰?郭禍心神稍定,咽喉仍舊咯咯作響,發不出絲毫聲音,受驚過度,身上也作不出任何動作,眼睜睜看著那木盆緩緩飄遠了些,在兩間雜貨房中間的那條小路盡頭停了下來,那個人佝僂著背,背著那袋東西,動作似是十分遲鈍的走了過來。郭禍心中大疑:這人的行動很是眼熟……難道是——
隻見那人走到了鏡石之前,似乎是往鏡子上貼了什麽東西,然後退到鏡石旁邊樹叢之中躲了起來。李蓮花恰巧這個時候從房子中間繞了回來,“咦”了一聲,他走到鏡子前麵看東西,“晶之時……”郭禍恍然大悟,那人又在鏡子上貼了那張怪字條,看來的確從幾十年前,這人就做過這種事,殺害郭家幾代女子的凶手,看來的確是他!可是——又怎麽可能?怎麽會呢?他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毫無道理啊……
突然“嗬嗬”一陣低沉的怪叫聲響起,那躲藏在樹叢裏的怪人突然衝了出來,把背後那東西從包裹裏拔了出來,帶著怪異恐怖的笑聲,舉著那東西衝向李蓮花,“嗬嗬嗬……他死了……他死了……你永遠不能和他飛!永遠不能和他飛!”郭禍大吃一驚——那人手裏舉著的東西,赫然是一個骷髏頭!那東西竟不是“好似”有一蓬亂發和兩個眼窩,它卻真的是一個骷髏頭!有骷髏就有死人,這個死人是誰?它怎麽會出現在他手裏?
李蓮花顯然被嚇得魂飛魄散,哎呀一聲掉頭就跑。從這裏要回主房,有兩條道,一條是繞過兩間房屋,穿過鏡石旁邊的樹叢小道,再途徑花園回到主房;另一條是穿過兩間雜貨屋,徑直從後門奔進廚房,然後穿過小徑,回到主房。李蓮花想也沒想徑直奔向雜貨屋,顯然奔向廚房要比繞道花園快得多,而且這怪物就是從樹叢裏跳出來的,誰知道花叢草叢裏還有沒有它的同夥?郭禍這時終於緩過勁來,從鏡石之後爬了出來,正要喊叫,突然他看到了一件讓他全身再度僵硬冰涼的事——
李蓮花從第一間雜貨屋的正門奔了進去,邁過第一間房屋的後門門檻的時候絆到了裙擺,他往前跌倒,雙手本能的要去撐地,這兩間房屋之間的道路卻是往下傾斜的,李蓮花左手撐住了地麵,右手卻沒有撐住,失衡之下“碰”的一聲頸項扣在第二件雜貨屋的門檻上,摔倒在地,接著順著傾斜的小路滾進蓮池,隨即不動了。郭禍全身發冷——他好像看見了好幾個女子跌倒的身影,包括他的妻子蒲蘇蘇……她們一個接一個在這門檻之間摔倒、受傷,然後滾進蓮池溺水而死——而凶手——竟是這個拿著骷髏頭將她們趕向陷阱的人!他突然能發出聲音了,驚天霹靂的大喊了一聲,“來人啊!快救他!快點救他!”隨著一聲大叫,他渾身氣力似都恢複,縱身而起,一把抓住了仍在揮舞那個骷髏頭的人,在他鐵臂之下,那人猶如一隻小雞,應手被擒。郭禍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想得出這種事?怎麽做的出這種事?
這個被他一把抓住的人,竟是他癡呆的叔公郭坤!
難道潛藏在他家中五十幾年的殺人惡魔,就是他這個出生既是癡呆的叔公郭坤嗎?樹叢後在睡覺的衙役被驚醒,一陣驚叫混亂之後將郭坤牢牢縛住,有人到池邊想把李蓮花撈起來,但那身嫁衣卻有三十來斤重,加上李蓮花的體重,一兩個人卻撈不起來,即使池水並不深,卻極可能淹死了他。
王黑狗和郭大福聞訊匆匆趕到,王黑狗大喜過望,郭大福卻是滿腹疑惑,郭禍等衙役抓住了郭坤,一把把池中李蓮花撈起,隻見他全身無傷,雙眼緊閉,卻不醒來。
“看來殺死郭家四個女子的凶手,就是郭坤!”王黑狗大出意料之外後,喜上眉梢,“本官破獲五十多年陳案,當真是還民以公正的清官啊!”郭大福呆呆的看著郭坤,仍然不敢相信這個到了七十歲仍舊神智不清的人會是凶手,但他卻被抓了個現行。一群衙役在老邁瘦小的郭坤身上扣了七八條鐵鏈,壓得他彎下腰去,突然大哭起來,抓著郭大福的褲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王黑狗大怒,撩起官袍踢了郭坤一眼,“殺人不眨眼,竟還敢哭哭啼啼,給本官掌嘴!”“是!”有個衙役立刻走上前去,“啪”的給了郭坤一個耳光。
“我說……王大人,未經升堂審案,私設刑罰,毆打犯人是犯法的喲……”有人悠悠的道,“何況……其實郭坤並不算元凶。”
王黑狗嚇了一跳,左右一張,“誰?”突然醒悟是誰在說話,大怒道:“李蓮花!虧本官為你擔憂,你竟敢裝死恐嚇本官?來人啊——”李蓮花慢吞吞的從地上坐了起來,池水從他衣襟上流了一地,他卻微笑得愉快得很,“大人難道不想知道郭坤手裏那個骷髏……究竟是誰麽?”王黑狗滯了一滯,“這個……這個……”他瞪起眼睛,“你知道?你竟敢戲弄本官!來人啊——”李蓮花縮了縮脖子,“豈敢、豈敢。”這回王黑狗學聰明了,冷笑道:“本官還真看不出你不敢。”李蓮花又微笑道:“過獎、過獎。”把王黑狗氣得七竅生煙,郭大福聽得目瞪口呆。
李蓮花端正坐好,有些惋惜的看著被池水和泥漿弄髒的衣服,對著目瞪口呆看著他的眾人非常溫和的微笑,好似他一貫如此品性端正,“其實從一開始薑婆婆給我說郭家三代夫人墜池而死的故事的時候,我就知道凶手可能是郭坤。”他指了指郭坤,“采蓮池池水有深有淺,但在客房之下淺水之中溺死,未免有些奇怪;何況死者之中有人是漁家姑娘,若不是溺水而死,那便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她意外溺死之前受了傷,以至於無法掙紮;其二是她是被人所殺,假裝溺死在水裏。接連幾人都是這般死法,我和常人一樣都會想到是不是有人謀害?”他微笑道:“隻不過大家或者都會對‘連續五十幾年’和‘命案發生的時間相隔二十幾年’感到疑惑,覺得不可能有人埋伏郭家五十幾年,隻為殺這幾個不相幹的女人,所以便又想到意外。可是我卻以為……”他緩緩的道:“我卻以為這事如果是有人謀害,凶手是誰再清楚不過——那就是在采蓮莊中住了超過五十幾年的人,那是誰?薑婆婆?不,五十三年前,她侍侯郭大福祖父的時候隻有十三歲,還是個小姑娘,之後嫁與薑伯,她要是夜裏出門,薑家老小豈能一無所知?那麽還有誰呢?除了薑婆婆,在五十幾年前便住在采蓮莊內的人,能自由走動不管做什麽大家都不會覺得奇怪的人,還有一個,叫做郭坤。”
郭大福失聲道:“可是坤叔他天生癡呆,怎會做出這種事……”李蓮花微微一笑,“他自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我說他不是元凶,因為這殺人之事開始不是他做的,他也許是偶然看見了,便模仿著玩罷了。”王黑狗全身一震,“模仿?”郭禍和郭大福麵麵相覷,“模仿?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說……”李蓮花慢慢的道:“第一個死的女人,並不是郭坤殺死的,他隻不過是看見了殺人的過程,以後一旦看見有那樣的情形,他就模仿凶手的行為,自己當作遊戲。”他一字一字道,“這誘發他行凶的‘情形’,隻怕便是嫁衣——郭家家傳嫁衣價值連城,瑰麗之極,每個女子想必都很喜愛,偶爾夜深穿上嫁衣,偷偷自鏡石之前對鏡自賞,想必這種事,郭家的幾個媳婦、包括侍女們都做過。而郭坤卻看見了穿著嫁衣的女人被殺,所以一旦有女子穿上嫁衣,來到鏡石之前,他便模仿元凶的方法,將她們追趕到雜貨房裏,讓她們絆倒在門檻之間,然後摔入蓮池溺水而死。”
“門檻?”郭大福駭然看著那相距一人距離的門檻,“這門檻又如何了?”
李蓮花提了提那濕淋淋的嫁衣的裙擺,“這裙子很窄。”郭大福和郭禍都點了點頭,李蓮花指了指門檻,“這兩個門檻卻比莊裏任何一個門檻都高,前後門檻高低至少差了一寸。”王黑狗遣人一查一量,果真如此。李蓮花繼續道:“我剛才跑進屋裏的時候已經估計到門檻很高,卻仍舊沒有跨得過去,前門的門檻給了我錯覺,似乎後門的門檻也剛好能跨得過去,後門的門檻卻比前門高了一寸。若隻是門檻高了一寸,或者踉蹌一下,步子本就邁得很大的人也可以順利過去,但是——”他拉直了裙角,“這裙子非常窄,裙擺下有鈴鐺銀鏈,一旦奔跑的腳步抬得太高,不絆倒在門檻之上,也會被裙擺和銀鏈絆倒,一樣會摔倒在這門檻之間。”郭大福毛骨悚然——如此——如此高門檻和窄裙就如殺人凶器,是凶手殺人的工具!
“這兩個門檻相距隻有這麽點距離,如果一個女子在此跌倒,如果她個子矮些,額頭就會撞在對門門檻上,如果她像翠兒那樣個子高些,脖子就會撞在門檻上——而這件嫁衣織錦厚實、又窄得出奇,無論是怎樣跌法,她都不可能蜷縮起來,隻能筆直往前倒;加上這些金銀之物沉重之極,弱質女子怎可能在跌倒的刹那之間撐起二十六斤重的衣裳?她的體重、二十六斤重的嫁衣,以及摔倒的勢頭,這些力氣一起撞在對門門檻上——”李蓮花歎了口氣,“就算沒有腦袋開花,但是撞得昏死過去,或者頸骨折斷什麽的,都很正常。還記得翠兒死時跌落的那個掛花和她下巴上的傷痕嗎?她摔倒的時候莫約胸前掛花飛了起來,摔下去的時候下巴磕在門檻上,竟把掛花銀鏈給磕斷了,所以掛花沿小路掉進水池,被薑婆婆撿到。”頓了一頓,他緩緩的道:“至於人……這條路太斜了,摔倒的人會沿著小路滾進蓮池裏,如果本就受了重傷,身上穿了這二十幾斤重的衣服,浸在水裏,當然會溺死。”
王黑狗皺眉仔細的聽,喃喃的道:“不對啊,可是屍身為何在客房窗下發現?它怎會從這裏跑到客房去?”李蓮花指指蓮池中空出的天然通道,“十裏采蓮池並非死水,這水裏有潛流,人摔進水裏以後被潛流慢慢推走,最後推到客房窗下,那裏水流緩慢,蓮花盛開,阻住了屍體,郭坤就是借著潛流來來往往,采蓮莊的人想必都很熟悉。”微略停了一下,他看著從郭坤背包裏拿出來的那個骷髏頭,歎了口氣,“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她們溺死以後,郭坤模仿元凶抓著屍體,利用潛流帶回客房窗戶下麵。”
“就算郭坤是個癡呆,你又怎麽知道他是在模仿凶手殺人,說不定是他偶然嚇死了第一個穿著嫁衣的女人,以後就依樣畫葫蘆,凡是穿著這身衣服的女人他都這般嚇她。”王黑狗身為知縣,雖然昏庸懶惰,卻並不是傻子。李蓮花指著鏡石上那張字條,“晶之時,境石立立方,嫁衣,立身覓不散。”他歎了口氣,“這字條……”郭大福終於忍不住道:“寫的是什麽?”李蓮花突然對他露齒一笑,“這是約女人的情書,你不知道麽?”郭大福被他瞬息萬變的表情弄得一愣,“什……什麽……情書?”
李蓮花站起來把鏡石那字條扯了下來,悠悠瞧了幾眼,“這寫的什麽,你們當真沒有看出來?”郭禍搖了搖頭,王黑狗和郭大福滿腹狐疑,眾衙役從後麵擠上,目光炯炯大家都盯著那張字條。
“這個‘晶’字,雖然寫得很端正,但是若是寫得稍微潦草一點,寫成這樣。”李蓮花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在路邊泥地劃了幾個字,“這樣,豈不是比‘晶之時’有意思得多?”眾人凝目望去,隻見李蓮花寫的是“月明之時”四個字,王黑狗恍然大悟,又迷惑不解,“這……這……”李蓮花道:“假設郭坤不過在模仿誰某天夜裏的行動,這張字條自然是他抄的,而他沒有看懂原先字條裏寫的什麽,抄的時候抄錯了許多,成就了這一張怪字條。”郭大福連連點頭,“照此說來,這個‘境石’定是他抄錯了,原來肯定是‘鏡石’。”郭禍呆呆的看著那張字條,苦苦思索,“鏡石立立方、鏡石立立方……”李蓮花咳嗽了一聲,“既然開頭是‘月明之時’四個字,不妨也假設這後麵也應是四個字,‘立立方’三個字,‘立方’二字疊起來相連,很像一個字……”王黑狗失聲道:“旁!”李蓮花點了點頭,“如果‘立方’二字本是‘旁’,這句話就是‘鏡石立旁’,就有些意思了,而‘立’字若是寫得草些,豈不也很像‘之’字?若是‘鏡石之旁’,就更有道理些。”王黑狗一跺腳,“月明之時,鏡石之旁,果然是有人約人到此,有理、有理。那‘嫁衣’二字更加明顯,字條定與女子有關。”李蓮花微微一笑,“既然‘立’字很可能是‘之’字,那麽‘嫁衣,立身覓不散’,七個字很可能就是‘嫁衣之身,覓不散。’”郭大福反複念道:“月明之時、鏡石之旁、嫁衣之身、覓不散……不對,按道理這最後也應是四字才是。”李蓮花拿石頭在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覓”字,隨後緩緩在“覓”字中間畫了一條線,“這很簡單……”郭大福見他一畫,全身一震,大叫一聲“不見不散!”
眾人目光齊齊聚在那個被一分為二的“覓”字上,那張怪字條已是清清楚楚:“月明之時,鏡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見不散。”李蓮花慢吞吞的道:“這是一個男人約一個女人夜裏出來見麵的情書……”這十六字自不是郭坤寫得出來的,王黑狗看了好一陣子,頹然道:“那殺死第一個女子的凶手是誰?”
李蓮花也頹然歎了口氣,“我怎麽知道?”王黑狗尚未聽入他在說什麽,自己又喃喃的道:“被郭坤拿出來的那個骷髏頭又是誰的——不對啊!”他突然失聲道,“如果郭坤在模仿凶手殺人,那就是說在五十幾年前,那凶手手中已有一個人頭?那豈不是另有一起凶殺隱案,至今無人知曉?”李蓮花很抱歉的看著他,“我不知……”他一個“道”字還沒說出來,王黑狗一把抓住他胸前衣裳,咬牙切齒的道:“本官不管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三日之內,你若不知,大刑伺候!”李蓮花心驚膽戰,連連搖手,“我不……”王黑狗大怒,“來人啊——上夾棍!”衙役一聲吆喝,“得令!啟稟大人,夾棍還在衙門裏。”王黑狗跳了起來,“給我掌嘴!”郭禍大怒,一把將王黑狗抓住,“你這狗官!我隻聽過有人逼婚,還沒見過有人逼破案,你再敢對李先生胡來,我廢了你!”郭大福叫苦連天,直呼“大膽”,郭禍放開王黑狗,重重的哼了一聲,“師父平生最討厭你這等魚肉百姓的狗官!”李蓮花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王大人……”王黑狗對郭禍將他擒住之舉大為光火,厲聲指著郭大福,“若是三日之內不能找出凶手,本官定要將你們統統關入大牢,統統大刑伺候!”郭大福嚇得臉色蒼白,“這……這……”郭禍大怒,一把提起王黑狗,郭大福魂飛魄散,“撲通”一聲對著王黑狗和兒子跪下,一迭聲喝止,場麵亂成一團。采蓮莊中人聽說要被全部關進大牢,有些女子便號啕大哭,有些人磕頭求饒,有道是雞飛鴨毛起,人仰狗聲吠,便是這般模樣。
李蓮花歎了口氣,“那個……那個……若是郭大公子肯幫我做件事,說不定三天之內可以……”眾人頓時眼睛一亮,郭禍遲疑了一下,放下王黑狗,“當然可以!”李蓮花用景仰英雄的目光看著他,慢吞吞的道,“既然郭坤所作所為很可能都是模仿而來,他又得到這個骷髏頭,想必他知道藏屍的地點。他若知道藏屍的地點,說不定他也曾看見此人被殺的過程,那麽如果讓他看見當年此人,說不定郭坤便會重演他所看過的事,所以……”他用極其歉然的表情看著郭禍,“委屈郭大公子扮一次郭老夫人,我扮演這個骷髏頭……”郭禍本是連連點頭,突然大叫一聲“讓我扮奶奶?”
李蓮花極其溫和文雅的點了點頭,“郭大公子武功高強,和郭大公子一道,即使遇到危難,想必也能逢凶化吉。”郭禍卻呆呆的看著他,心裏隻想隻要李先生有求,我自當全力以赴,隻是他的法子也忒奇怪了……在眾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中,李蓮花很愉快的道:“給我三天時間,三日之後,月明之時,鏡石之旁,不見不散。”眾人聽了他這句話,卻都是一陣寒意自背後冒了出來,就似這鏡石之旁必定有鬼一般。
四 浮生三日
之後王黑狗和李蓮花經過一翻討價還價,決定將郭坤暫時留下,三日之中郭大福等人絕不過問李蓮花言行舉止,一切靜候三日之後月明之時。李蓮花雖信誓旦旦會有結果,別人卻都滿腹疑雲,王黑狗打定主意若是沒有結果,他便將郭坤往上頭一送,什麽五十多年前的隱案,他一概不知。郭大福唉聲歎氣,愁眉苦臉,一想起老母妻兒之事便煩惱不已。郭禍卻是熱血沸騰,跟在李蓮花身後亦步亦趨,對他的一言一行都深信不疑。
李蓮花先在客房裏睡了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方才起床,三日之期已經過了一日半。郭禍在他房門口轉來轉去,急得猶如跳蚤,卻又不敢破門而入。好不容易李蓮花起床,卻在房裏衣箱裏翻衣服翻了半天,挑了兩件白衣,比較許久,似是想不出要穿哪件,閉起眼睛摸了一件,慢吞吞穿在身上。客房窗戶不關,郭禍那雙牛眼在窗外瞪得快要掉下,李蓮花終於開門出來了。
他先去了郭大福的書房,這書房自采蓮莊修築以來就有,藏有郭乾和郭大福收集的所有字畫古董,郭禍跟在他身後探頭探腦,李蓮花也不在意。書房之中數個書櫃,最裏頭一個是郭乾的父親所有,第二個是郭乾的,第三個才是郭大福的。李蓮花把三個書櫃一一打開,抽了些字畫出來看,有些是賬本,有些是行草,偶爾有些是水墨法描繪的采蓮莊景致,筆法佳妙,栩栩如生;還有許許多多紅蓮紫蓮,鴛鴦荷下圖,以及一些諸如“千樹萬樹蓮花開”之類的絕妙好辭。認真的看了一陣,他搖頭晃腦的捧著一幅行草吟道:“幾行歸塞盡,念爾何獨之……郭大公子,這下麵是什麽我看不懂了。”郭禍皺著眉頭看著那首“詩”,勉勉強強的念道:“暮箱呼夫……寒……一團一團的……”他本就不識得幾個字,實在看不出那行雲流水般的行草寫的是什麽,李蓮花倒也沒有笑他,和他一起並頭看了許久,興致昂然的道:“果然是一團一團的,你看這一團像不像鼻子?”郭禍大笑了幾聲,突然想起李蓮花本該是來查明真相的,不免笑岔了氣,“哈哈……哎喲……李先生,還是查案……”
李蓮花戀戀不舍的把那卷行草收了起來,細細看這書房,打開窗戶,窗外也是蓮池,隻是蓮花疏疏落落,沒有客房窗外好看。他對窗外聚精會神看了半日,郭禍跟著他東張西望,卻是什麽也沒看出來,許久之後隻聽李蓮花喃喃的道:“蚊子太多……”郭禍全然摸不著頭腦,李蓮花卻似已對書房興致索然,走出書房,他施施然負手欣賞景致,考慮良久,又往鏡石那塊地方走去。
青天白日之下,這地方花草寂寂,鳥聲隱隱,兩間大房掩在樹下,倒是風景陰涼舒適,渾不似夜間那麽陰森可怖。繞著兩間雜貨房,李蓮花又慢吞吞開始踱步,四下無人,唯有郭禍亦步亦趨,李蓮花往東他也往東,李蓮花往西他也往西。突然李蓮花在鏡石之前停了下來,皺著眉頭打量著鏡後的那塊大石,那塊大石黑黝黝如鐵石一般,看不出所謂“玉脈”在何處,他伸手在石上摸了模,“這塊石頭原是什麽模樣?”郭禍苦苦思索,“聽薑婆婆說,莊子剛建起來的時候發現這裏有玉,但是是不值錢的雜玉,爺覺得有趣,所以就裝了麵鏡子在這裏,夜裏這個地方月光很亮,十五的時候坐在銅鏡下麵,鏡裏映的月光可以照人讀書。不過玉在哪裏,爹也一直沒看出來,薑婆婆說是灰色……一圈一圈的,好像被鏡子蓋住了。”李蓮花點了點頭,似是很滿意,敲了敲那塊鏡石,他悠哉遊哉的走到前夜郭坤跳出來的那樹叢中,低頭一看,地上有厚達尺許的枯枝敗葉,頭頂大樹枝葉繁茂,樹下雜草不見光亮,生長甚少。這棵樹旁卻有成片天生茉莉花叢,如此時節嬌白微微,香飄四溢,倒是十分幽雅可人。茉莉花叢後稍高一些的地方長著大片懸掛點點黃白小花的雜草,幾棵樟樹生長池邊,十分青翠。“郭老夫人去世是什麽時候?”李蓮花問。郭禍答道:“莫約七八月,薑婆婆說那時蓮花開得正盛。”李蓮花又點點頭,滿意的從鏡石前轉開,突地鑽進樹叢,往林子深處走去。郭禍急忙追上,心裏迷惑之極——采蓮莊本是建在十裏采蓮池中的一塊水洲之上,從這樹叢再往前走,隻怕便要走到水裏去了。李蓮花鑽過五六十丈的密林,早上挑選的那件白衣儼然變成“襤褸”,眼前便是蓮池,他似是有些失望,皺著眉頭看著水麵,不知在想些什麽。
郭禍打了個哈欠,蓮池裏的小魚受驚,“嘩啦”一聲四散逃開,李蓮花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對著望不見邊際的蓮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哈——這其實是個好地方,有蓮蓬蓮藕,可以釣魚和青蛙。”郭禍心不在焉的道:“還有野鴨子。”“這塊地有點高。”李蓮花站上林子,再慢步踱下來,“難怪那條路會突然斜下去,把房子建在這裏雖然風景甚好,可惜地形不佳。”郭禍滿臉迷惑,隨聲附和,全然莫名其妙。李蓮花卻似已經看夠,負手悠悠的穿過樹林,走回客房,當郭禍以為他有什麽驚人之見的時候,他搬了一個木盆,關起門來,隻聽裏麵水聲陣陣,他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舒舒服服的爬上床去,手持了本閑書卷著看了起來。
莫非李先生早上就是在散步?郭禍那頑固不化的腦袋終於想到了這種可能,呆呆的看著李蓮花,難道其實他並不是在查案?那麽郭家老少大小二十餘口豈非……就懸在了王黑狗的牢門口?這怎麽可以……
三日之期,轉瞬即過。
李蓮花這日就坐在書房裏看書,除了按時出來吃飯,也並沒有做什麽其他的事,郭大福派遣郭禍來試探了幾次,李蓮花一直都在看一本醫書,而且以郭禍那等“練武之人”的眼力,甚至認得出他一直看的都是同一頁。
好不容易到了晚間。
月漸西起,日間青翠陰涼的樹木,夜裏就變得陰森可怖。
王黑狗如期而至,帶了十幾個衙役,郭大福把仆人遣走,在王黑狗身邊陪笑臉。眾人躲在一邊,郭坤從下午開始就坐在草叢裏拔草,一直拔了幾個鍾頭也不厭煩,飯也不吃。
月色漸漸明亮,映照在那銅鏡之上,銅鏡反射在林前空地上,把月光增強了一些。李蓮花備了一桶清水,在郭禍身前綁上那件嫁衣。那桶清水郭禍本以為他要用來洗手還是洗臉,結果他突然“嘩啦”一聲把那桶水倒在身上,把全身潑濕,紮起袖角褲腳,便施施然走了出去,麵對著那鏡石搖頭晃腦的開始吟詩,“幾行歸塞盡,念爾何獨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未必逢贈繳,孤飛自可疑……”他在鏡石之旁來回踱了幾步,長籲短歎。
眾人麵麵相覷,郭坤卻突然喉頭發出“荷荷”的低沉怪叫,從草叢中拾起一根枯枝對李蓮花打去,王黑狗本要大呼“大膽”,轉念一想還是忍下,隻見李蓮花應聲倒下,郭坤將他拖進大樹之下,怪聲怪氣的叫“我讓你們飛!飛!你老實告訴我你和她是不是……哎呀!”他這一聲“哎呀”叫得淒厲可怖之極,“妖怪!”
這一聲“妖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隻見郭坤目露凶光,抄起枯枝狠狠往李蓮花頭上砍去,“妖怪!妖怪!”李蓮花顯然也大出意料之外,睜開了眼睛,郭禍眼見形勢不對,大步趕上,“你……”他一句話還沒喝出,郭禍突然雙手抓著李蓮花的頭往前一拉,尖叫道:“你看,他是個妖怪!他死了、他死了,你永遠不能和他飛……”李蓮花被他猛力一拉,脖子疼痛,哎呀一聲,郭坤突然放手,呆呆的看著他,似乎對一個“死人”居然還會說話覺得迷惑不解。王黑狗對他叫的幾聲“妖怪”覺得驚心動魄,此刻連忙下令眾衙役將郭坤抓住,“李蓮花,你到底搞的什麽鬼?” 李蓮花爬將起來,似乎對郭坤的反應也覺得大惑不解,“咳咳……王大人,員外郎,郭坤的字是跟誰學的?”郭大福困惑的道,“跟我爹學的。”李蓮花點了點頭,“他和你爹感情如何?”郭大福皺眉,“爹和叔叔的感情一直很好。”李蓮花歎了口氣,“你爹做過的事,他會模仿麽?”
此言一出,用意昭然若揭。郭大福刹那瞪大了眼睛,王黑狗脫口而出,“你是說——”李蓮花似乎很無奈的喃喃的道:“我是說——我以為——隻是我以為——你們可以不這麽想——我以為即使是癡呆,他也不是見誰學誰,他能學的,應當是平日和他最親他最熟悉的人。這個人可能平時就教給他一些事,也對他的模仿表達過讚賞。”王黑狗皺眉,“這……”這可不算認定郭乾就是凶手的理由。李蓮花突然一笑,“姑且不說郭坤模仿的是不是郭乾,我們先從死人身上說起,有骷髏頭,一定有死人。但無論是薑婆婆還是員外郎,都沒有五十幾年前采蓮莊曾收留過客人而客人又失蹤的印象,如果當年確有其事,就算郭家有意隱瞞,人失蹤在采蓮莊也必有一場風波,怎可能毫無印象?那就是說,死人他不是采蓮莊堂堂正正的客人,至少大部分人不知道他來到采蓮莊。”
郭大福點了點頭,在五十年前,采蓮莊並不盛行留宿貴人雅士,郭乾忙於生意,朋友不多,客人本就很少。李蓮花繼續道,“那麽,沒有人知道他來到采蓮莊,這個死人是怎麽進來的?”眾人麵麵相覷,李蓮花頓了一頓,微微一笑,“很奇怪麽?”眾人不約而同的點頭,確是很奇怪。李蓮花笑得很愉快,“那麽——李蓮花又是怎麽進來的?”郭大福一愣,恍然大悟,“從水道!遊進來!”李蓮花點了點頭,“不管是摔進潛流還是遊泳而來,采蓮莊雖然有圍牆莊門,有些地方還是臨水的,隻要不是乘船,要悄悄進入莊裏並不困難。”王黑狗怒道:“你說來說去說了半天,還不等於放屁,隨便哪個小孩都能遊進來。”李蓮花咳嗽了一聲,“不是小孩。”王黑狗哼了一聲,“你又知道?”李蓮花悠悠的道:“小孩子不會行草,又不會背詩,更不會勾引女人。”
眾人“啊”了一聲,雙目圓睜,郭大福脫口而出“勾引?”李蓮花回過身來,看了遠在樹叢庭院之後書房一眼,微笑道:“員外郎……那個文才高雅,書房裏的書畫卷軸想必看得很熟?”郭大福一怔,張口結舌,“那個……那個隻有……隻有……”隻有貴人的字畫他才看得很熟。李蓮花心知肚明,對他露齒一笑,“那一堆雜放的無名字畫可是郭老爺生前所有?”郭大福皺眉,“這個……這個……書房裏的字畫大都是我娘的。”李蓮花早已想到會把兒子起名叫做“大福”的人必定不是什麽斯文之輩,咳嗽一聲,繼續道:“郭家字畫多以蓮花為題,無論是青蓮白蓮紅蓮紫蓮,凡是有蓮大凡不會錯的,其中有些以采蓮莊為題,看得出是女子手筆,大約就是令慈許荷月所作。”郭大福又點點頭,眾人聽得茫然,或皺眉頭,或搖頭,或點頭,或不動其頭,目光呆滯,其意皆是莫名其妙。李蓮花環視一周,微笑道:“貴人雅客的留墨想必是員外郎所收,在這些貴人雅客的字畫之前的字畫,想必是莊內人自己收藏或書寫的,但是其中有幾副字畫,和其他不同。郭乾是個藥材生意的商人,他寫字唯恐不清,多寫正楷,教給郭坤的也是正楷。他又不好琴棋詩畫,書房裏的字畫多是郭夫人所為,郭夫人的字是小楷,秀雅纖麗,那麽字畫之中這副東西從何而來?是誰所寫?”他從婢女秀鳳手裏接過一個卷軸,展開來正是“幾行歸塞盡,念爾何獨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未必逢贈繳,孤飛自可疑……”那首郭禍稱為“一團一團的”崔塗的《孤雁》詩,“首先,這是一副行草,其次這並非吉祥祝賀之言,也非名人之作,不像郭乾收到的禮物,何況郭乾並非文人,送如此一首偏僻詩歌,他又有何用?這詩裏明明在自怨自艾說流離失所,境域冷清慘淡,若不是向人求救,便是自抒情懷。而采蓮莊中,當年會將此物收藏起來的人,若不是郭乾,便是郭夫人。”李蓮花緩緩的道,“奴仆婢女,想必不會把這種東西藏在主人書房之中。”
“這……”郭大福想辯駁兩句,卻啞口無言,隻得沉默。李蓮花歎了口氣,“那麽,這副行草是從哪裏來的?是誰寫的?是誰向郭夫人求救,還是誰贈與郭夫人的禮物?采蓮莊裏,當年顯然有一個人,接近了郭夫人,他是郭夫人的朋友,能把心事吐露與她知曉。而這個人究竟是誰,怎麽進入采蓮莊,顯然郭乾和莊裏奴婢都不知情……”郭大福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你說我娘和男人通奸?在莊裏藏了一個男人?怎麽可能?”
李蓮花搖頭,“不是、不是,當年之事,誰也無法斷言,我猜測,這個男人是偶然來到采蓮莊,被你娘遇見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你娘沒有告訴你爹,而把他藏了起來。這個人寫了這副行草博取你娘的同情,你娘是書香門第,或者覺得此人頗有才華,便把行草收了起來。我說他居心不良,勾引你娘,不是因為這副行草,而是‘月明之時,鏡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見不散。’那十六字,那十六字顯然也是此人所寫,就如這副書法一樣讓人辨認不清,以至於郭坤抄錯許多。此人寫出那十六字,邀約你娘月下相見,請她穿上嫁衣,頗有輕薄之嫌,至少對有夫之婦而言,並不合適。這張字條讓你爹看見了,他把字條拿走,帶到了雜貨屋來……”王黑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郭坤跟在郭乾後麵,他看見他從房裏拿起一張東西到這裏來,他也就跟來了。所以他常常會模仿那張字條,或者把別人放在桌麵上的紙卷帶到雜貨屋來。”李蓮花點頭,“郭乾可能從種種蛛絲馬跡中發現夫人私下約會男子,又看到字條,心情十分憤怒,於是攜帶刀具來到此地,將字條帖在鏡石之上,躲藏在雜貨屋中。那神秘男子如約而來,多半仍是從水裏出來,郭乾用木棍將他擊倒,在抓住那人的時候不知發現了什麽,大呼‘妖怪’……”眾人想起方才郭坤狂呼“妖怪”,都是忍不住毛骨悚然,王黑狗喃喃的道:“他媽的,什麽‘妖怪’?他自己才是妖怪……”李蓮花繼續道:“而後郭乾將他的人頭砍下,正在這時,郭夫人卻身穿嫁衣突然而至,郭乾狂怒之下,拿著人頭向她追去,大呼‘他已死了,永遠不讓你們比翼雙飛’之類的言語。郭夫人受到極大驚嚇,轉身奔逃的時候絆到門檻,滾入蓮池中溺死。”
郭大福聽得心驚肉跳,王黑狗失聲道:“如此說來,這門檻並非有意所為?”李蓮花微微一笑,“多半是偶然,若要建造殺人機關,隻怕磨把快刀、挖個坑什麽的比建兩間房屋快得多。”王黑狗喃喃的不知自語些什麽,猛地想起,“那神秘男人頭被砍了,身體呢?怎麽沒人發現,莫非被狗吃了?”
李蓮花沉吟了一下,“這個……這個……如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他轉身走向鏡石,悠悠的道:“郭大公子,你在這塊石頭上用力砍一刀。”郭禍點了點頭,“唰”的一聲拔刀橫砍,刀光如雪,倒把李蓮花嚇了一跳——這郭大公子為人呆頭呆腦,武功卻練得純正。隻聽“叮”的一聲,郭禍手中刀應聲斷為兩截,那塊黑黝黝的大石隻掉了塊表皮,近乎絲毫無損。王黑狗和郭大福都是“咦”了一聲,連忙叫人高舉火把來看,那被砍落一小片表皮的鏡石上露出了灰色,質地細膩光滑和表皮全然不同,這難道就是所謂的“玉脈”?
“這是一塊……瑪瑙。”李蓮花歉然道,“瑪瑙以紅色為上品,這是一塊灰色的瑪瑙,所以也不是很值錢的東西,不過……不過瑪瑙嘛……”他慢吞吞的道:“瑪瑙嘛……聽說是地下極深處融化了的岩石噴出來,一層層凝結在石頭空洞和縫隙裏從外向裏長出來的,所以多半……像這麽大的的瑪瑙,也許……大概……可能……中間是空的。”“空的?”眾人失聲道,“這塊石頭裏麵是空的?”李蓮花連忙搖手,“我隻是在猜,瑪瑙比鋼刀還硬,沒有打開以前,怎麽知道它到底空還是不空?我隻是說‘可能……大概……也許……’……”他羅羅嗦嗦的還沒說完,郭禍大步走上,雙手抓住鏡石上鑲嵌的那塊鏡子,“哈”的一聲吐氣開聲,猛烈搖晃兩三下,隻聽“咯啦”銅塊扭曲之聲,他硬生生把那塊銅鏡從鏡石上掰了下來!
“啊——”眾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鏡石之上,隨著銅鏡剝離,那大石上果然露出一個洞來。鏡石有八尺來高,六尺長短,七尺來厚,牢牢紮根土中,誰能料到如此一塊黑黝黝的大石腹中居然是空的?非但是空的,在眾人燈火映照之下,石腹內光彩閃爍,生滿水晶,隻是——在犬牙交錯的水晶之間,塞著一截截東西,猛地一眼還看不出是什麽。王黑狗撩起官袍命衙役舉起火把,他往裏一探,大叫一聲,“人骨!”郭大福臉色蒼白,在夜裏瑟瑟發抖,郭禍長籲一口氣,“這就是身體。”王黑狗一迭聲命衙役把那些屍骨撿拾出來,與郭坤所拿的那個人頭拚在一起,果是個完整的屍骨。鏡石之中除了人骨,還有一柄鏽馬刀,以及幾塊腐朽得不成樣子的破布。
“咦?”李蓮花看著那屍骨,奇道:“這人怎麽有六根手指?”聽他一問,眾人對著屍骨躲躲閃閃的目光突又集中在人骨之上,過不多時,突有衙役大叫一聲,“他……他有兩個耳蝸!”王黑狗仔細一看,果然在頭顱兩側各多了一個耳蝸,這人生前豈非有四個耳朵?郭禍突也大叫一聲,“這人有……尾巴……”眾人又紛紛凝目去看屍骨的屁股,隻見在胯骨下麵確實生有一截奇異的骨頭,莫約三寸長短,的確像個“尾巴”。李蓮花稀奇的看著這具屍骨,“我本來想不通為什麽隻是看到有人寫情書給他老婆,郭乾就要殺人,他的火氣和醋勁未免太大,原來……原來……郭乾在夜裏突然看到這人長成這副模樣,隻怕他沒有覺得自己在殺人,隻怕他以為……以為自己在自衛,殺死了一個怪物。”郭大福牙齒打戰,“這這這……這是什麽……妖妖妖妖怪……”
李蓮花很同情的看著地上那具屍骨,“你看他手指和腳趾都比常人長些,手指間有骨膜,想必擅長水下功夫。他也不過比常人多了耳朵一副,尾巴一個,手指兩隻而已,但這副樣子想必讓他吃了很多苦,讓他遠離人群,潛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采蓮莊地處采蓮池中心,東西各有數條溪流灌入,布滿潛流,也不出產什麽特種魚蝦,除了貴人雅客,普通百姓很少深入蓮池中心,所以這人來到薛玉鎮後,悄悄潛入采蓮池,躲在這裏。”他跺了跺腳下的土地,“這地方臨水,有兩間人跡罕至的大房,樹木掩映,外麵有蓮藕香菱,還有鯉魚青蛙,如果有人躲在這裏,不缺食水。但是這地方還有個特點,這人沒有想到,以至於他很快被人發現了。”
“什麽特點?”郭禍奇道。李蓮花指指茉莉花叢背後的大片雜草,“那種黃白小花的雜草,叫做白蓮蒿。”眾人麵麵相覷,“白蓮蒿?”李蓮花道:“這種雜草花葉氣味強烈,有很強的驅蟲之效,采蓮莊地處淡水之上,蚊蟲眾多,隻有這個地方沒有蚊子。白蓮蒿喜歡陽光,生長在旱地,采蓮莊中隻有這個地方因為地勢高,不被池水滲透,有一片幹旱之地,也隻有這個地方長著這種蒿草。所以莊裏的人如果討厭蚊子,想找個陰涼沒有蚊子的地方,說不定就會走到這裏來的。”他微微一笑,笑得似乎很和氣,“我想那天郭夫人莫約來這裏讀書吟詩繡花畫畫什麽的,看到了這個人。隻是她心地善良,沒有把他當成怪物,反而悄悄收留了他,兩個人在這裏讀書寫字,她欣賞他的才華,這男人愛上了郭夫人,某日悄悄在她房間留了字條約她相見,結果被郭乾看見……”說著李蓮花皺了下眉,“……或者那字條根本是郭乾從郭夫人手裏搶來的,否則不能解釋為什麽許荷月也會依約而到。郭乾來到這裏,看到這怪人以後大受刺激,殺了他——卻又被老婆看見,許荷月被他殺人的模樣嚇倒,摔在門檻上,滾進蓮池。郭乾隻當她逃走了,匆匆忙忙將死人分屍,藏進這瑪瑙之中,但瑪瑙中水晶交錯,最後一個人頭沒能塞入,他又藏在了另外的地方。等他處理好屍體,發現老婆已經淹死蓮池裏,他當然不能讓許荷月的屍體在這裏被發現,否則怪人之死很可能隨之暴露,便坐上木盆,把許荷月的屍體帶到了自己房間窗外,裝作在那裏溺死的——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天夜裏他的所作所為,全部被郭坤看見,還牢牢記住。”李蓮花慢吞吞的道,“他遣散仆人,哀悼亡妻,隻怕有一大半是為了掩飾鏡石中的這具屍體,但是二十幾年之後,員外郎的妻室竟然又在蓮池中溺死,死後又被放在那房間窗外,死法和許荷月一模一樣,郭乾年紀已經老邁,想不到郭坤學他殺人,恐懼之下驚悸而死,也在情理之中。”翠兒死去的那天夜裏,他看到的半張鬼臉,其實便是郭坤背著那個人頭在他窗外經過的情景。
王黑狗和郭大福麵麵相覷,呆了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氣,李蓮花的一番猜測僅僅是“猜測”,但是郭坤模仿殺人無可質疑,這鏡石之中的屍骨,如果不是郭乾所藏,又有誰能在其中藏匿屍體而五十餘年不被人發現?凶手是誰,疑問不大。但當年許荷月何以留下這位怪人?兩人之間是否真的情投意合?這怪人究竟是誰?是善是惡?郭乾是因情殺人,還是驚嚇殺人?如今已無法得知確鑿的真相,但聽著李蓮花的猜測,眾人緊握拳頭,都不免再次感覺到鏡石之旁的颼颼涼意。
當年那由偶然、意外、隱瞞、愛戀和恐懼引發的殺人之事,那份被隱藏了的罪惡,竟能通過奇異的方式,數十年間不斷的報複著郭家的子孫……
五 第四日以後
采蓮莊的命案破了,王黑狗叫師爺洋洋灑灑寫了數萬字的折子上報大理寺,儼然案件真相都是由王大人他帶領衙役埋伏采蓮莊三天三夜,從郭坤言行中推斷而出,最終發現六指怪人被殺這一隱案。郭大福受到驚嚇,躺倒在床上發了幾天高燒,郭禍孝心大發,拿著郭大福平生最喜愛的各種貴人佳作在他床前認字、頌讀。郭大福打點精神教導兒子欣賞佳作,這一日正說藏頭詩,郭禍突然念到李蓮花所寫的那首“詩”,“咦?”郭禍呆呆的念道:“郭……十……煞……瓜……”郭大福怔怔的問,“你說什麽?”郭禍放下那首“詩”,很認真的對郭大福說,“這是一首藏頭詩。”郭大福喃喃的念,“郭……十……煞……瓜……果……是……傻……瓜……”突然倒回床上,又整整發了三日高熱,此後郭大福對貴人詩詞的興趣減了大半,藥材生意卻是越做越有先祖之風了。
以上都是後話,李蓮花在采蓮莊住了那三日之後,第四日終於回到薛玉鎮,去找那棟被他辛辛苦苦以牛車拉到鎮上的房子。
他那烏龜殼,多日不見,還真是想念,不知門窗還完好否?
等李蓮花找到吉祥紋蓮花樓門前,突然發現他那房子幹淨整潔得出奇,連掉了的那塊木板也被人工工整整的雕刻了花紋,補了上去。他考慮了一會兒,整了整衣裳,斯斯文文的走到門前,麵帶微笑敲了敲門,“主人在家麽?”
門“咦呀”一聲開了,一位灰色衣袍的老和尚當門而立,麵容慈和,對李蓮花合十,“阿彌陀佛,老衲普慧,已等候李施主多時了。”
李蓮花報以文雅穩重的微笑,“普慧大師。”
普慧和尚雖然臉帶慈祥微笑,卻難掩焦急之色,“李施主醫術通神,我寺方丈偶得重病,群醫束手,情況危急,能否請李施主到我寺中一行,救我方丈一命?”
李蓮花看了煥然一新的蓮花樓一眼,歎了口氣,“當然……貴寺是?”
普慧和尚深深合十,“普渡寺。”
李蓮花臉色微微一變,摸了摸臉頰,苦笑一聲,喃喃的道:“普渡寺啊……”
“李施主?”
李蓮花抬起頭來很溫和的一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隻要普慧大師有兩頭牛,我們即刻啟程吧。”
普慧和尚愕然,“兩頭牛?”
李蓮花一本正經的指了指吉祥紋蓮花樓,“此地不吉,搬家、搬家。”五 第四日以後
采蓮莊的命案破了,王黑狗叫師爺洋洋灑灑寫了數萬字的折子上報大理寺,儼然案件真相都是由王大人他帶領衙役埋伏采蓮莊三天三夜,從郭坤言行中推斷而出,最終發現六指怪人被殺這一隱案。郭大福受到驚嚇,躺倒在床上發了幾天高燒,郭禍孝心大發,拿著郭大福平生最喜愛的各種貴人佳作在他床前認字、頌讀。郭大福打點精神教導兒子欣賞佳作,這一日正說藏頭詩,郭禍突然念到李蓮花所寫的那首“詩”,“咦?”郭禍呆呆的念道:“郭……十……煞……瓜……”郭大福怔怔的問,“你說什麽?”郭禍放下那首“詩”,很認真的對郭大福說,“這是一首藏頭詩。”郭大福喃喃的念,“郭……十……煞……瓜……果……是……傻……瓜……”突然倒回床上,又整整發了三日高熱,此後郭大福對貴人詩詞的興趣減了大半,藥材生意卻是越做越有先祖之風了。
以上都是後話,李蓮花在采蓮莊住了那三日之後,第四日終於回到薛玉鎮,去找那棟被他辛辛苦苦以牛車拉到鎮上的房子。
他那烏龜殼,多日不見,還真是想念,不知門窗還完好否?
等李蓮花找到吉祥紋蓮花樓門前,突然發現他那房子幹淨整潔得出奇,連掉了的那塊木板也被人工工整整的雕刻了花紋,補了上去。他考慮了一會兒,整了整衣裳,斯斯文文的走到門前,麵帶微笑敲了敲門,“主人在家麽?”
門“咦呀”一聲開了,一位灰色衣袍的老和尚當門而立,麵容慈和,對李蓮花合十,“阿彌陀佛,老衲普慧,已等候李施主多時了。”
李蓮花報以文雅穩重的微笑,“普慧大師。”
普慧和尚雖然臉帶慈祥微笑,卻難掩焦急之色,“李施主醫術通神,我寺方丈偶得重病,群醫束手,情況危急,能否請李施主到我寺中一行,救我方丈一命?”
李蓮花看了煥然一新的蓮花樓一眼,歎了口氣,“當然……貴寺是?”
普慧和尚深深合十,“普渡寺。”
李蓮花臉色微微一變,摸了摸臉頰,苦笑一聲,喃喃的道:“普渡寺啊……”
“李施主?”
李蓮花抬起頭來很溫和的一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隻要普慧大師有兩頭牛,我們即刻啟程吧。”
普慧和尚愕然,“兩頭牛?”
李蓮花一本正經的指了指吉祥紋蓮花樓,“此地不吉,搬家、搬家。”
經聲佛火
“阿發,最近沒看到阿瑞的影子,那丫頭又跑到哪裏去了?”一位頭發斑白,身材矮胖的中年女子揮刀跺著案板上的冬瓜,一邊大聲囔囔,“幾天前賒的菜錢,那丫頭不想要了?二院主剛下了這個月的菜錢,阿瑞呢?”
砍柴的年輕人應道:“前幾天聽說到隔壁廟裏送菜去了,可能得了錢先回家。”
跺菜的中年女子眯了眯眼,“阿發,我告訴你件怪事。”砍柴的年輕人眼睛一亮,“我最近也發現了件怪事,你先說你的。”中年女子道:“我在後邊藏書樓外邊種的絲瓜,連開了幾天的花,比去年整整前了一個月哩。”阿發道,“這有什麽稀奇?我在藏書樓外邊瞧見了古怪的東西。”他神神秘秘的道,“我看到那個人已經幾次了,每次月圓之夜,在書樓那邊就會有一點紅紅的光,在裏麵搖搖晃晃,昨天晚上也是……我大著膽子去偷看,你知道裏麵是什麽嗎?”他湊近中年女子的耳朵,鬼鬼祟祟的道,“裏麵是——一個隻有半截身子的女、鬼!”
中年女子大吃一驚,“你胡說什麽?這裏是百川院,院裏多少高人,你竟敢說院裏有鬼?”阿發對天發誓,“真的,我早上特地去看了,書樓裏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但是昨天晚上真的有一個隻有半截身子的女人在裏麵走來走去,雖然隻見一個背影,但如果不是女鬼,那是什麽?”
“那是你小子得了失心瘋做夢!”中年女子笑罵,菜刀一揮,“快去把阿瑞找來,發菜錢了。”
一 出家人不打誑語
佛州清源山。
清源山是個小山,山上有樹、山下有水、山裏有人家,其中一家叫做“百川院”,是四顧門“佛彼白石”的住地,江湖中人敬仰不已、視為聖地的地方;另外一家叫普渡寺,是個廟。
這個廟和普通的廟沒有什麽不同,廟裏都有個老和尚,叫做方丈。普渡寺的方丈法號“無了”,是個慈眉善目、羅漢風菩薩骨的老和尚。普慧所說的“偶得重病,群醫束手”的方丈,就是這位無了方丈。
無了方丈隱居清源山已有十餘年,聽說曾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但持掌普渡寺後以清修度日,平時甚少出門,每日隻在方丈禪室外三丈處的“舍利塔”旁散步練武,為人慈愛,突患重病,寺中上下都很擔心。
五丈來高的舍利塔在日光下泛現著寺廟樸素、莊嚴、祥和的氣氛,舍利塔的影子映得房中清幽靜謐,經聲朗朗,眾和尚正在作早課。
李蓮花瞪著滿麵微笑端坐床上的無了方丈,半晌吐出一口氣,“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做‘出家人不打誑語’?”無了方丈莞爾一笑,“若非如此,李門主怎麽肯來?”李蓮花歎了口氣,答非所問:“你沒病?”無了方丈搖了搖頭,“康泰如昔。”李蓮花拍拍屁股,“既然你沒病,我就走了。”他轉身大踏步就走,真的沒有半分留下的意思。
“李門主!”無了方丈在後叫道,李蓮花頭也不回,一腳踩出了門口。“李蓮花!”無了方丈逼於無奈,出言喝道。李蓮花停了下來,轉身對他一笑,很斯文的走了回來,拍拍椅子上的灰塵坐了下來,“什麽事?”
無了方丈站了起來,微微一笑,“李施主,老衲無意打聽當年一戰結果如何,隻是你失蹤十年,為李施主擔憂悔恨之人不下百十,你當真決意老死不見故人?”李蓮花展顏一笑,“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無了方丈溫言道:“見,則解心結,延壽命;不見……”他頓了一頓,“不見……”李蓮花噗哧一笑,“不見,就會短命不成?”無了方丈誠懇的道,“當日在屏山鎮偶見李施主一麵,老衲略通醫術,李施主傷在三經,若不尋訪昔時舊友齊心協力,共尋救治之法,隻怕是……”李蓮花問,“隻怕是什麽?”無了方丈沉吟良久,緩緩的道,“隻怕是難以渡過兩年之期。”他抬起頭來看著李蓮花,“老衲不知李施主為何不見故人,但老衲鬥膽一猜,可是因為彼丘?其實彼丘十年來自閉百川院,他的痛苦,也非常人所能想象,李施主何不放寬胸懷,寬恕了他?”李蓮花笑了笑,緩緩的道:“老和尚很愛猜謎,不過……全都猜錯……”
正在這時,小沙彌上了兩杯茶,無了方丈微微一笑,轉了話題,“定緣,請普神師侄到我禪房。”小沙彌定緣恭敬道:“普神師叔在房內打坐,定緣不敢打攪。”無了方丈點了點頭,小沙彌退下。“普神師侄自幼在普渡寺長大,乃本寺唯一一位精研劍術的佛家弟子,和‘相夷太劍’一較高下乃是他多年心願。”無了方丈道。李蓮花啊了一聲,“李相夷已經死了十年了。”無了方丈道,“相夷太劍也已死了?”李蓮花咳嗽一聲,“這就是李相夷的不是了,在他活著的時候竟忘了寫一本劍譜……”無了方丈苦笑,搖了搖頭。
突然窗外“呼”的一聲震響,有什麽東西轟然而倒,李蓮花和無了方丈抬眼望去,隻見普渡寺後院中一棵五六丈高的大樹自樹梢折斷,如房屋般的樹冠轟然倒地,壓垮了兩間僧房,兩個僧人自房中奔出,仰望大樹,滿臉驚駭,渾然不解這樹怎麽倒了?很快樹冠之下聚集了大批僧人,無了方丈和李蓮花也趕了過去,瞧了一瞧,似是樹冠被蟲所蝕,又被風刮倒。
這雖然是一件古怪事,但也非大事,無了方丈讓眾僧散去,仍去讀經掃地。李蓮花陪無了方丈在寺裏走了幾圈,無了方丈微笑道普渡寺素齋甚好,廚房古師父一手素鬆果魚妙絕天下,不知李蓮花有否興致一嚐?李蓮花正要答應,突然有小沙彌報說柴房冒煙,裏頭少了許多柴火,可能裏頭起了悶火,已燒了一段時間,無了方丈不便陪客,李蓮花隻得告辭出門,心下大歎可惜。眾僧見奄奄一息的方丈瞬息之間恢複如常,不免心裏暗讚李蓮花果是當世神醫,醫術精妙無比,名不虛傳。
李蓮花出了普渡寺大門,回頭之時,隻見普渡寺那舍利塔上飄起了幾縷黑煙,他歎了口氣,而後打了個哈欠,往他蓮花樓走去。普慧大師用四頭牛花了十來天的功夫把他從薛玉鎮請到了清源山,那棟蓮花樓就放在普渡寺之旁。他摸了摸新補上去的那塊木板,對普慧和尚的細心滿意之極,隨後舒舒服服的踩進修補一新的家裏,在裏頭東翻西找,不知找些什麽東西。
正當李蓮花一腳踩進蓮花樓關上大門的時候,一騎奔馬從清源山山道上奔過——也即從蓮花樓門口奔過,隻是馬上乘客並不識得那棟房屋是什麽東西,徑直狂奔入百川院。
顯然來人是百川院弟子——如果李蓮花看到他或者他看到李蓮花都會大吃一驚,這位策馬過李蓮花門口而不識的人,正是十幾天前采蓮莊的郭禍郭大公子。
二 狹路相逢
“雲彼丘!雲彼丘!師父!……”寂靜寥落的百川院突然響起了一陣猶如獅吼虎鳴的聲音,一個人先衝進紀漢佛的房間再從他的後門出來再衝進白江鶉的房間再從他的後門出來再從雲彼丘的窗戶闖了進去,一把抓住正在揮毫寫字的雲彼丘,大叫道:“師父!”
雲彼丘皺眉看著這個他遵照李相夷的教誨帶大的徒弟,這個徒弟當然是郭禍。郭禍在十一歲那年被人送入四顧門門下,記名他的門下,但他自閉房中,即不能教他讀書、也無法教他武功,往往是四顧門下其他師兄弟看他可憐,時時指點一二。這孩子秉性耿直純良,悟性雖然不高,記性卻很好,十年間這麽東學一招,西學一棍,竟也練成一身紮實的武功。也是因為他對這孩子心存愧疚,加之李相夷最討厭人惺惺作態,所以對郭禍種種魯莽行為從不管束,現在他卻有些後悔起來了——至少也該教教他,找人要從大門進來。“你不是回家了麽?”
“雲彼丘,我娶了老婆了。”郭禍第一句先說這個。雲彼丘苦笑之餘,眼中微略帶了一點黯淡之色,“那恭喜你了,為師確實沒有想到,否則也該給你送禮。”郭禍泄氣,“可是老婆又死了。”雲彼丘一怔,“怎會……”郭禍抓住他,大聲道,“我在家裏見到了一個奇人!他叫李蓮花,我前天突然想起來好像你和二師伯說過這個人,他是我家恩人,快告訴我他家住哪裏,我和爹要帶禮物去謝他。”
“李蓮花?”雲彼丘尚未聽懂這位魯莽徒弟在興奮些什麽,心裏卻隱隱有一根弦一震——又是李蓮花!正在郭禍連聲催促、雲彼丘心中盤算的時候,突然空氣中掠過一陣焦味,一股淡淡的熱氣從窗口吹入,兩人往外一看:百川院中一棟舊樓突然起火,那火勢起得甚奇,熊熊火焰自窗內往外翻卷,就似房裏的火已起得很大,隻在這時才燒到房外來。
“南飛,拿水來。”窗外朗朗聲音響起,紀漢佛已經人在火場,指揮門下弟子取水救火。白江鶉如遊鴨一般已經鑽進房裏去,有一人剛剛來到,麵容青鐵,鼻上一枚大痣,長著幾條黑毛,這位相貌奇醜的男子便是石水。他不愧名“水”,數掌發出,掌風夾帶一股冰寒之氣,隻聞“磁磁”之聲,著火的房屋冒起陣陣白氣,火勢頓時壓下。郭禍大喝一聲,自雲彼丘窗戶跳出,和阜南飛一起手提數十斤水桶救火,過了大半個時辰,火勢熄滅,黑煙仍直衝上天。“咯啦”一聲,白江鶉自房裏出來,紀漢佛見他臉色有些異樣,眉心一皺,“如何?”
“你自己進去瞧瞧,他奶奶的我快被煙嗆死了。”白江鶉大力對著自己扇風,肥肥胖胖的臉上滿是煙灰,“有個人死在裏麵。”紀漢佛眉頭緊皺,“有個人?誰?”白江鶉的臉色不太好看,“就一肉團,怎麽看得出是誰?他媽的,不知道是誰把死人皮也剝了,血淋淋的嫩肉還給火一烤,都成了燒雞那樣,鬼認得出是誰!”紀漢佛目中怒色一閃,白江鶉一抖——老大生氣了,他乖覺的閃到一邊,讓紀漢佛和石水大步走進被火燒焦的房間。
這是一棟藏書的舊樓,雲彼丘少時讀書成癡,加之他家境富裕,藏書浩如雲海。四顧門解散,在百川院定居之後,他少時藏書已經遺失了很多,卻還有一樓一屋。比較珍愛的藏書都在他如今的房間,而其餘的書就藏在這棟樓裏,也是因為藏書眾多,所以火燒得特別快。紀漢佛踏進餘火未盡的房間,那火焰卻是從地板底下燒出來的,地麵燒爆了一個缺口,下麵是中空的,仍自閃爍火光。紀漢佛往下一探,隻見在原本該是土地的地板底下,似是一條簡陋的地道,火焰在地上蜿蜒燃燒,看那模樣和鼻中所嗅的氣息,那應該是油。而起火的那些油的盡頭,隱約躺著一團事物,滿身黑紅,果是一個被撕去大半皮膚的死人。
石水突然開口:“不是被人剝皮,是滾油澆在身上,起了水泡,脫衣服的時候連皮一起撕去了。”此人相貌醜陋,開口聲音猶如老鼠在叫,吱吱有聲,以至於即使是門下弟子,也是一見到他就怕。紀漢佛點了點頭,下麵火焰未熄,他五指一拂,五道輕風一一掠過地道下起火之處,很快磁磁數聲,火焰全數熄滅。紀漢佛隨一拂之勢從那洞口掠下,輕飄飄落在油漬之旁,白江鶉在後麵暗讚了一聲“老大果然是老大”,他身軀肥胖,卻是鑽不過這個洞,在上頭把風,看著紀漢佛和石水下了地道,往前探察。
這是一條很簡陋的地道,依據天然裂縫開挖,兩人對著血肉模糊的屍體凝視了一陣,悚然而驚——這死者不但被剝去了皮,還被砍去了一隻手掌,胸口似是還有一道傷口,死狀慘烈可怖,她胸前有乳,應是一個女子。對視一眼,兩人頗有默契的往前摸索,並肩前行。莫約往前走了二十來丈,身後的光亮已不可見,兩人即使內力精湛,也已不能視物,通道裏餘煙未散,兩人屏住呼吸,憑借耳力緩緩前進。如此前行了半柱香時間,前麵不遠處突然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紀漢佛與石水都是一怔:這地道中居然還有人?兩人靜立通道兩側,隻聽從通道另一側走來的人越走越近,鼻子裏哼著歌,似乎在給自己壯膽,走到兩人身前五尺處,那人突然問:“誰?”
紀漢佛和石水心頭一凜:此地伸手不見五指,來人步履沉重顯然武功不高,他們二人閉氣而立,決計不可能泄漏絲毫聲息,也絕無惡意,來人竟能在五尺之前便自警覺,那是直覺、還是……兩人正在轉念,卻聽那人繼續哼著歌慢慢前進,再走三五丈,突又站定,又喝一聲“誰?”
紀漢佛和石水各自皺眉,這人原來並不是發現他們兩個,而是每走一段路就喊一聲,不免有些好笑。紀漢佛輕咳一聲,“朋友。”石水已掠了過去,一手往那人肩頭探去,那人突然大叫一聲“有鬼!”抱頭往前就跑,石水那一探竟差了毫厘沒有抓住,隻得青雀鞭揮出,無聲無息的把那人帶了回來。一照麵就能讓石水揮出兵器的人,江湖中本有十個,這卻是第十一個,隻是此人顯然絲毫不覺榮幸,驚惶失措,大叫有鬼。
“朋友,我們並非歹人,隻是向你請教幾件事。”紀漢佛對此人掙脫石水一擒並不驚訝,緩緩的道,“第一個問題,你是誰?”那被石水青雀鞭牢牢縛住的人答道:“我是過路的。”紀漢佛嘿了一聲,淡淡的問:“第二個問題,你為何會在這地道之中?”那過路的道:“冤枉啊,我在自己家裏睡覺,不知道誰騎馬路過我家門口,那馬蹄那個重啊,震得地麵搖搖晃晃,突然大廳地板塌了下去,我隻是下來看看怎麽回事……”紀漢佛和石水都皺起了眉頭,石水突然開口,“你住在哪裏?”那聲音讓來人“哇”的一聲叫了起來,半晌才顫聲道:“我……我我我是新搬來的,就住在路邊,普渡寺門口。”紀漢佛略一沉吟,方才的確有郭禍策馬而來,不免勉強信了一分,“你叫什麽名字?”那人道:“我姓李……”
石水突又插口,陰惻惻的道:“你的聲音很耳熟。”那人陪笑,“是嗎?哈哈哈哈……”紀漢佛淡淡的道:“第三個問題,你若真是如此膽小,為何敢深入地道如此之遠?”他雖然不知地道通向何方,但距離普渡寺門口顯然還有相當距離。那人幹笑了一聲,“我迷路了。”紀漢佛不置可否,顯然不信。石水又陰森森的問了一句:“你是誰?”那人道:“我姓李,叫……叫……”石水青雀鞭一緊,他叫苦連天,勉強道:“叫……蓮花。”
“李蓮花?”紀漢佛和石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那人慚慚的覺得很是丟臉,石水青雀鞭一收,“原來是李神醫。”他雖然說“原來是李神醫。”,語氣中卻沒有半點“久仰久仰”之意,就如說了一句“原來是這頭豬。”李蓮花卻因說破了身份,解了誤會,鬆了口氣,微笑道:“正是正是。”紀漢佛淡淡的道“在下紀漢佛。”石水跟著道:“在下石水。”李蓮花隻得道:“久仰久仰……”紀漢佛道:“既然你我並非敵人,李神醫可以告訴我等,你如何下到這地道之中、又是所為何事而來?”李蓮花歎了口氣,讓紀漢佛抓住了把柄,想要擺脫真不容易,索性直說:“其實是因為,我今日給無了方丈治病,發生了一件事……”
他把早上那事說了一遍,“我想……那樹倒得奇怪……”紀漢佛淡淡的道:“聲東擊西。”李蓮花點了點頭,突又想到他看不到他點頭,連忙道:“極是極是,紀大俠高明。”紀漢佛皺起眉頭,李蓮花的聲音有些耳熟,卻已記憶不起究竟是像誰的聲音,聽著他說“紀大俠高明”,隻覺別扭之極,隻聽李蓮花繼續道:“普渡寺裏平日最引人注目的是方丈禪室外那尊舍利塔……能將五丈來高的樹梢一下弄斷,一種可能是有一陣大風;另一種可能是被打下來的。除了大風之外,隻有在同樣五丈來高的舍利塔上,才有可能把樹梢打斷而不是把整棵樹打倒。”頓了一頓,他又道:“舍利塔內藏高僧舍利子,位於普渡寺中心,平日塔邊人來人往,我不知道裏麵怎麽藏著有人,但是如果裏麵有人,他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從隻有五丈來高的舍利塔裏出來,不可能不被人發現,所以——”
“你的意思是:有一個人,不知為何在舍利塔中,他想要從裏麵出來,卻又不想被人發現,所以打斷大樹,引得和尚們圍觀,他趁著和尚們注意力集中在斷樹上的時間,從塔裏出來,逃走了?”石水冷冷的道,“令人難以置信,那人呢?”沒有抓住人,無論什麽理由都難以讓石水信服,那舍利塔裏曾經有人。李蓮花苦笑,“這個……這個……大部分是猜測……”紀漢佛緩緩的道,“這倒不至於難以置信,石水,這裏有一條地道。”石水哼了一聲,“那又如何?”紀漢佛低沉的道,“你怎知這地道不是通向舍利塔?”石水一凜,頓時語塞。紀漢佛繼續往隧道深處走去,“如果有一個人,他從藏書樓入口下來,沿著這隧道能走到舍利塔,打斷大樹,從舍利塔中逸出,再從百川院大門回去——你說不可能嗎?”石水陰沉沉的問,“你說百川院裏有奸細?”紀漢佛淡淡的道:“我不知道。”他突地問李蓮花,“李神醫單憑猜測,就能找到這條地道,倒也了不起得很。”李蓮花啊了一聲,“其實是因為普渡寺的柴房在冒煙,我出來的時候又看到舍利塔也在冒煙,突然覺得這兩個地方是不是相通的……後來又看到百川院好像有棟房子也在冒煙,就想到這三個地方是不是都是相通的……”紀漢佛也不驚訝,“你是從哪裏下來的?”
李蓮花有些被他逼得難以應付,目瞪口呆了半天,“我……”紀漢佛淡淡的道:“你想到普渡寺和百川院可能是相通的,所以找了個你覺得可能存在地道的地方,挖了個洞口,下來了,是麽?”李蓮花幹笑一聲,“啊……哈哈哈哈……”紀漢佛又淡淡的道:“這條地道的確通向百川院,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另一頭是不是通向舍利塔?”李蓮花頓了半天,隻得歎了口氣,“是。”紀漢佛緩緩的道:“李神醫……若是我門主還在世,他定會將你罵至狗血噴頭……”李蓮花繼續苦笑,“是……”石水也冷冰冰的道:“聰明人裝糊塗,乃天下第一奇笨。”李蓮花連聲稱是,滿臉無奈。
三人穿過天然縫隙形成的隧道,這隧道共有兩個出口,一個是普渡寺柴房,另一個果是舍利塔。隻是普渡寺的出口被柴火給牢牢壓住,隻有舍利塔的出口能夠走通。舍利塔的出口是因為年代久遠,鋪底的石板斷裂而成,柴房底下的出口似乎才是真正的出口,隻是被普渡寺和尚堆了許多木柴在上麵,卻打不開。三人瞧明了地形,由原路返回百川院,李蓮花突聽紀漢佛道:“李神醫,或者有人傷人之後從地道逃離,在我百川院地道入口,留有一具屍體。”李蓮花大吃一驚,“屍體?”正當他說到屍體的時候,突覺右足踩到了什麽東西,大叫一聲,“有鬼!”石水青雀鞭應聲而出,“啪”的一聲卷住那條東西,微微一頓,淡淡的道,“不過是一塊雞骨。”李蓮花啊了一聲,“慚愧、慚愧。”
三 人事已非
待紀漢佛石水和李蓮花三人慢慢走向放著屍體的地道口,光線漸漸的充足,以紀漢佛和石水的眼力,隻需一點光亮,身周數丈之內便清晰可見,突然看到李蓮花的臉,兩人都是臉色大變,“你……你……”李蓮花眨眨眼,“我什麽?”紀漢佛沉著冷靜的麵容極少見驚駭之色,“你是誰?”李蓮花滿臉茫然,“我是誰?自天地生人、人又生人、子子孫孫、孫孫子子,‘我是誰’倒也是千古難題……”紀漢佛再往他臉上仔細端詳半晌,長長籲了口氣,喃喃的道:“不……”石水臉色難看之極,突然大步走開,一個人躍出那洞口,竟自走了。李蓮花摸了摸臉頰,“怎麽了?”紀漢佛輕咳一聲,“你長得很像一位故人,不過你眉毛很淡,他有長眉入鬢,你膚色黃些,他則瑩白如玉。他若活到如今,也已二十八九,你卻比他年輕許多。”李蓮花隨聲附和,顯然不知他在說些什麽,紀漢佛默然轉頭,兩人往前再走出十七八丈,那具被火燒得麵目全非、斷了一隻手的屍體就在眼前。
李蓮花蹲下身驗查屍體,紀漢佛長長吐出一口氣,他認定李蓮花並非李相夷,除了眉毛膚色並不相同之外,李蓮花鼻子略矮,臉頰上有幾點淡淡的麻點,雖然並不難看,但是比起李相夷那絕世風采仍是差之甚遠,何況李蓮花為人舉止與李相夷相差十萬八千裏,即使門主複活重生,也絕不可能變成李蓮花這種樣子,那容貌的相似,或者隻是一種巧合罷了。
“這個人被油淋、被砍手、被人刺了一劍、還撞破了頭。”李蓮花對著那死人看了半天,“她被人殺了四次。”紀漢佛點了點頭,仍舊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的臉。李蓮花任他看著,悠悠歎了口氣,在地道裏東翻西找,這地道裏隻有三根粗壯樹枝搭起的一個如灶台般的支架,估計是放油鍋的,卻即沒有見到油鍋。地上有許多樹枝,還丟棄著許多雞骨鴨骨。
白江鶉在外也已經看見李蓮花的相貌,他和紀漢佛一般細心之極,一眼看出了許多似似而非的地方,心裏疑竇重重,不知到底能不能相認。百川院弟子開始著手收拾藏書樓和搬運屍體,李蓮花碎碎念了半晌,沒認出死人的樣貌年紀來,憤憤然說要回家苦讀醫術,紀漢佛本要相留,卻想不出什麽理由,讓白江鶉送人出門,他卻不送,自行回房,對窗似有所思。
“咦呀”一聲,紀漢佛的房門突然開了,他驀然轉身,負手看著走進門來的人,眉心微微一蹙,“你?”
來人白衣披發,尚未進來,已咳嗽了兩聲,“咳咳……是我。”紀漢佛見到此人,似乎並不感到愉快,淡淡的道:“你竟出門來了?”來人容顏淡雅,隻是形貌憔悴,正是雲彼丘,聞言劇烈的咳了一陣,“咳咳咳……我……”他咳了好一陣子,才緩了口氣,“我看見門主了。”紀漢佛仍是淡淡的道:“那不是門主,隻不過長得很像。”雲彼丘搖了搖頭,輕聲道:“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他臉上的麻點……是針眼……咳咳……金針……刺腦……咳咳……刺腦之術。我當年用‘碧茶之毒’害他,要解‘碧茶之毒’,除了我的獨門解藥,另一個方法就是金針刺腦……要刺得很深,才能導出腦中劇毒……咳咳……”他咳個不停,紀漢佛全身一震,“你的意思是——他當真是門主?可是事隔十年,他怎會如此年輕……”李蓮花看起來隻莫約二十四五,他既然受過重傷,又怎麽可能反而年輕了?雲彼丘道:“你忘了他練的是‘揚州慢’?‘揚州慢’的根基連我下‘碧茶之毒’都無法毀去,讓他駐顏不老,又有什麽稀奇?”紀漢佛淡淡的道:“你對當年下毒手之事,倒還記得一清二楚。”雲彼丘顫聲道:“當年我是一時糊塗……我……我……”紀漢佛嘿了一聲,“門主若是活著,為何不回百川院?”雲彼丘緩緩的道,“因為……也許因為他以為……咳咳……以為我們全都……背叛……”紀漢佛“彭”的一聲一掌拍在桌上,聲音低沉,森然道:“雲彼丘,不必再說,以免我忍耐不住,一掌殺了你!”雲彼丘咳得很厲害,“大哥!”紀漢佛一聲怒喝,須發弩張,“不要叫我大哥!”雲彼丘深吸了幾口氣,愴然轉身,踉蹌出門去了。紀漢佛餘怒未消——當年李相夷和笛飛聲決戰東海,雲彼丘為角麗譙美色所惑,竟然在李相夷茶中下毒,那“碧茶之毒”乃是天下最惡毒的散功藥物,不僅散人功力,而且藥力傷腦,重則令人癲狂而死。雲彼丘當年喪心病狂,不僅在李相夷茶中下毒,還將四顧門一行人引向已成空城的金鸞盟主殿,以至於李相夷孤身作戰,失蹤於東海之上。但是李相夷失蹤之後,白江鶉持劍找他算帳,雲彼丘卻已後悔之極,讓白江鶉一劍穿胸,穿胸未死,他竟又橫劍自刎,被石水救下。看在他是真心悔悟,痛苦萬分份上,四顧門離散之時沒有將他逐出門外。但即使這十年雲彼丘自閉房中,足不出戶,紀漢佛也始終難以真正原諒他。
百川院中,紀漢佛心頭激動,雲彼丘痛苦之極,皆是因為發覺李蓮花就是李相夷。而李蓮花卻悠哉遊哉回到了吉祥紋蓮花樓,正在掃地,然後他也在後悔——後悔沒有留在百川院吃飯,還要多花五個銅板、走二裏來路到山下小鎮去吃麵條。
半個時辰之後。
“啪”的一聲輕響,有人的手掌搭在了吉祥紋蓮花樓門上,卻即沒有敲門,也沒有推門而入,就如一個人站在門口,手撫門上,怔怔的出神。李蓮花掃完了地,仔細的抹拭樓裏的灰塵,等了半天還是沒等到來人敲門,擦完窗戶的時候他“咦呀”一聲打開窗戶,探出頭去,“誰?請進……誒?”
那站在他門外,怔怔不知是進是退的人是雲彼丘,看著李蓮花從窗戶探出來的滿是灰塵的臉,牽動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哭是笑,“門……主……”
李蓮花砰的一聲將窗戶關上,“你認錯人了。”雲彼丘默然,沉靜了很久,他緩緩的道:“也是……雲彼丘苟延殘喘,活到如今實在無顏……門主,彼丘當年喪心病狂,對不起門主。”他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在手,就待當胸刺入,了結此生。便在此時,大門“碰”的一聲打開,左扇門打在雲彼丘左肩,將他撞得一個踉蹌,那匕首不及刺入胸口,李蓮花啊的一聲叫了起來,“你是誰?你要幹什麽?”雲彼丘一呆,“我是誰?”眼前這人明明就是李相夷,雖然以李相夷的為人決計不會如此大呼小叫,但是此人樣貌身高聲音無一不是李相夷,他怎會問“你是誰?”
“你是誰?”李蓮花小心翼翼的看著他,有些敬畏的看了眼他手上的匕首,縮了縮脖子,“你……你你……想要幹什麽?”雲彼丘被他弄糊塗了,茫然問:“門主?”李蓮花東張西望,“門柱?我這房子小,隻有房屋沒有院子,所以沒有門柱……”雲彼丘怔怔的看著他,困惑的道,“門主,我是彼丘,你……你怎會變成……這副模樣?”李蓮花奇道:“你是皮球?”雲彼丘又是一怔,“皮球?”李蓮花誠懇的道:“這位……大俠……鄙姓李,名蓮花,略通歧黃之術,武功即不高、學問也是不大,不知這位大俠要找的‘門柱’究竟是……誰……”他語言誠懇,沒有絲毫玩笑之意,雲彼丘反而糊塗了,“你……不是李相夷?”李蓮花搖搖頭,“不是。”雲彼丘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但你長得和他一模一樣。”李蓮花鬆了口氣,溫和的微笑,“啊……是這樣的,我出生的時候本是一胎同胞,娘親生了兩個,一個叫李蓮蓬,一個叫李蓮花,李蓮蓬是兄長,我是弟弟。不過家境貧寒,兄長出生不久就給了一位過路的老人當義子,我從小沒有見過兄長之麵,但世上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人也是有的。”
雲彼丘將信將疑,“李蓮蓬?”如此說來,如果李相夷是李蓮花之兄,他的原名豈非叫做“李蓮蓬”?李蓮花連連點頭,“千真萬確,千真萬確,在下從不騙人。”雲彼丘深吸一口氣,此刻他腦中一片混亂,“你既然家境貧寒,這棟房屋結構奇巧,雕功精美,價值不斐,卻是從何而來?”李蓮花極認真的道,“這是普渡寺無了方丈送我的禮物。”雲彼丘大出意料之外,“無了方丈?”李蓮花露出有些尷尬的笑容,“無了方丈尚未出家的時候是個……綠林英雄……有次他身受重傷,倒在我家門口,我以家傳醫術將他救活。他那時劫了一輛大車,車裏裝滿了木板,將木板拚裝起來,就是這棟房屋,無了方丈嫌這房屋笨重,便送給了我。他正在普渡寺裏清修,這屋子萬萬不是我偷來的,你定要找他問個清楚。”無了方丈年輕之時確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綠林好漢,雲彼丘自是知道,隻聽李蓮花越說越奇,似乎全不可信,他卻言之鑿鑿,又舉了無了方丈為證,仿佛也有些可信之處。若是平時,雲彼丘思路清晰明辨,絕不容李蓮花如此胡說八道,但此時方寸已亂,心緒煩躁不安,委實分辨不出他何句是真何句是假,呆呆的看著李蓮花的臉,“你……你……若是門主,可會……恨我入骨?”他喃喃的道,“我對不起……四顧門上下……早該……早該死了……”說著轉身往外走去,手裏的匕首仍是失魂落魄的對著心口,不知何時便會刺入胸口。
“喂,皮大俠,”李蓮花在後招呼,“我看你心情不好,既然到了門口,何不進來喝兩杯茶?”雲彼丘一呆,怔怔的轉頭看他,“喝茶?”李蓮花指指房內,隻見廳中一壺清茶嫋嫋升騰著茶煙,木桌熱茶,主人微笑藹然,突然令他胸口一熱,大步走了進去。
李蓮花把掃帚抹布丟到一邊,見雲彼丘把匕首放在桌上,忍不住將那“凶器”提去放進大廳最遠處的抽屜裏,而後整整衣服,露出最文雅溫和的微笑,“請用茶。”雲彼丘見他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提著匕首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窗明幾淨之室、木桌熱茶之旁,心情出乎意料的變得平靜,徐徐喝了一杯茶。李蓮花陪他喝茶,眼角小心翼翼的吊著他,似乎以為他隨時都會自盡,雲彼丘突然覺得很好笑,“哈哈……咳咳……我可是很可笑?”李蓮花搖了搖頭,微微一笑,“人啊人,有時就是這樣,否則活得不痛快。”雲彼丘喃喃的道,“好一個活得不痛快!李蓮花,你說一個人為了女人,對他最敬重的朋友下毒,害他掉進東海,屍骨無存,該不該死?”李蓮花連眼都不眨一下,“該死。”雲彼丘苦笑,喝了一杯茶,就如喝酒,“因為……那個女人告訴他,不許李相夷出現在東海之濱,她打算和笛飛聲同歸於盡。她苦戀了笛飛聲十三年,始終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說她不能讓他死在別人手上……我……我怎知她在騙我……你……不,門主的武功深不可測,我若不下最劇烈的毒,怎麽阻止得了他去赴約?我以為隻需阻他一時,我有解藥在手,並不要緊,可是……原來一切都不是那樣,一切都因為我蠢得可笑……”他喃喃的道,“你若是門主,可會恨我入骨?”李蓮花輕輕歎了口氣,溫言道:“我若是他,當然是會恨你的。”雲彼丘全身一震,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李蓮花連忙倒了杯茶給他,又道,“可是事情已經過去十年了,不管是什麽樣糟糕的事,都該忘記了,不是嗎?”雲彼丘顫聲道:“真的會忘記嗎?”李蓮花微笑,十分有耐心也溫和的道,“真的會忘記的,十年了,他會遇到更倒黴、更糟糕的事,然後發現,其實當時以為罪大惡極不可原諒的很多事,其實並不是真的很糟糕,然後他就忘記了。”雲彼丘猛地站了起來,“他若忘記了,為何不回來?”李蓮花瞪眼道:“我怎麽會知道?”雲彼丘怔怔的看著他,很迷惑,就如見了一團迷霧,緩緩的坐了下來。“皮大俠,”李蓮花給他倒了一杯新茶,慢吞吞的道:“我覺得有一件事比‘當年’重要……”雲彼丘問:“什麽?”李蓮花鬆了口氣很愉快的微笑起來,“呃——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去——吃個麵條、水餃什麽的?”雲彼丘一愕,抬頭一看,發覺果是午時了。
而後雲彼丘和李蓮花去了二裏外的小鎮麵館吃了兩碗陽春麵,李蓮花買了把新掃帚,雲彼丘在吃了一肚子麵條之後糊裏糊塗的回去了。他本確定李蓮花就是李相夷,但在吃完這碗陽春麵之後,非但自盡之念忘得一幹二淨,他已開始相信李蓮花真有個兄長叫做李蓮蓬、而蓮花樓千真萬確是無了方丈送的了。
四 油鍋
雲彼丘和李蓮花去吃麵的時候,郭禍卻對著百川院內那個地道口冥思苦想,有一件事他始終想不通:地道中那人是被滾油潑在身上,澆得他滿身起泡,皮才會給撕了下來,那些油從哪裏來?他在通道口上上下下了數十次,也沒有看到油鍋在何處,若沒有油鍋,滾油又從何而來?阜南飛在上頭不耐煩的招呼了他幾次,郭禍仍鍥而不舍,一直到暮色降臨,阜南飛已經離去,他仍舉著火把在地道之中摸索。
郭禍雖然並不怎麽聰明,卻是個絕不氣餒的人,在他數個時辰的摸索之中,他已找到了一個紀漢佛等人沒有找到的東西:那是一塊焦黑如拳頭大小的東西,郭禍之所以發現它不是石頭,是因為他踩了它一腳,發現它是軟的。郭禍對著那東西發呆的時候,身後有人道,“啊……”郭禍大吃一驚,猛地回身,雙掌擺出“惡虎撲羊”之勢,“是人是鬼?”身後那人也是大吃一驚,跟著他猛回身,東張西望,“在哪裏?是人是鬼?”郭禍看清身後人的模樣,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收起了架勢,“李蓮花!”
那不知何時就站在郭禍身後的人正是李蓮花,其實是雲彼丘前腳走路,他就鑽進了這個地道裏,重新把他白天想查看而不方便查看的地方細查一遍,卻不料看到郭禍對著塊焦炭冥思苦想,著實令他佩服。
“喂!李蓮花,李先生……”郭禍叫道,“你怎會在這裏?”李蓮花微笑,“你又怎會在這裏?”郭禍摸了摸頭,“我下來找油鍋。”李蓮花一本正經的道,“我也是。”郭禍迷茫的道,“可就是找不到。”李蓮花道,“先別說這個,紀漢佛回去以後有清點人數,查看百川院弟子有人失蹤麽?”郭禍點頭,“大院主立刻就查了,院裏弟子沒有人失蹤,隻有廚房一個幫廚的丫頭已不見了幾天,可能是回了趟家。”李蓮花奇道:“這就奇怪了,難道這就是那個幫廚的丫頭?”郭禍茫然搖頭,“不知道。”李蓮花退至早上看見死人的位置,再退了幾步,仔細看地上的痕跡,自言自語,“灶台……早晨的時候這裏架著一鍋滾油,有兩個人在這裏見麵,站在我這個位置的人飛起一腳,”他學著一腳往前踢去,“把油鍋踢翻,滾油潑在對麵那人身上,那人倒地,油流向洞口引起大火,‘我’出路受阻,轉身往地道另一端的出口逃走……”郭禍聽得連連點頭,“我也是這樣想。”李蓮花歎了口氣,“其實我隻不過是在胡說而已……”郭禍一呆,他腦子裏本就一片混亂,如今更化為一團漿糊。
李蓮花在地道裏踱了幾圈,郭禍舉著火把跟在他身後。
是誰把這個女人殺了四次?她的胸口被很薄而鋒利的長劍刺了一劍、額頭撞出了一個不小的傷口、右手被齊腕砍去、還被滾油潑了滿身,剝了層皮——有誰如此殘忍狠毒的對待一個女人?郭禍的火把在洞口晃來晃去,幾塊碎石又掉了下來,差點砸在李蓮花頭頂,嚇得他往旁一跳,“阿彌陀佛……”突地看見有塊石頭在郭禍盯著看的那塊“焦炭”上一彈,奇道,“這是什麽東西?”郭禍道,“好像是那隻手……”李蓮花大吃一驚,“什麽手?那隻被砍掉的手?”郭禍點了點頭,“被油炸了。”
李蓮花倒抽一口涼氣,那隻“手”經油鍋一炸,攢得緊緊的,像要抓住什麽東西,他拾起地上兩根折斷的幹樹枝往手裏一撬,手裏攢著的東西讓他毛骨悚然,微一沉吟,他把那隻“手”小心翼翼的收在地道邊角,接過郭禍手裏的火把,四下高照,卻見石壁上留有許多劃痕,有些劃痕已經模糊,許多隻是隨手亂劃,畫了一些小雞小鳥,但有一句話重複劃了兩次,那字跡大而歪斜,顯然並非讀書之人所寫,寫的是“愛喜生憂”四個字。
“郭大公子,你能不能請百川院認得那位失蹤姑娘的人來看看到底是不是她?”李蓮花凝視著那“愛喜生憂”四個字,“然後問一問百川院廚房的師父,昨天和今天,百川院三餐都吃了些什麽東西?”郭禍突然想起一事道:“阿發說他昨天晚上在這裏看見一個隻有半截身子的女鬼誒,王大嫂和阿發肯定認得阿瑞。”李蓮花點了點頭,“今天晚上無了方丈請我吃宵夜……”郭禍毫不懷疑,“我去普渡寺找你。”李蓮花歉然道:“我也許在廚房……”郭禍堅定不移的道:“我到廚房找你!”而後轉身離去。
五 人肉的味道
普渡寺。
方丈禪室。
無了方丈端著一碗米飯正在沉吟,窗外有人敲了兩聲,微笑道:“眾小和尚在飯堂狼吞虎咽,老和尚卻在看飯,這是為什麽?”無了方丈莞爾一笑,“李施主。”窗戶開了,李蓮花站在窗外,“老和尚,我已在飯堂看過,這個月廟裏的夥食不好,除去花生青菜油豆腐,隻剩白米和鹽,虧你白天還吹牛說廟裏什麽素菜妙絕天下……”無了方丈正色道:“若是李施主想吃,老衲這就請古師父為李施主特製一盤,古師父油炸花生、麵團、麵餅、辣椒、粉絲無不妙絕……”李蓮花突然對他一笑,“那他可會油炸死人麽?”無了方丈一怔,半晌沒說出話來,過了好半晌,問道:“油炸死人?”李蓮花文雅的抖了抖衣裳,慢吞吞的從窗口翻窗爬了進來,坐在他日間坐的那塊椅子上,“噯……”無了方丈對今早在百川院地道發現焦屍一事已有所耳聞,方才正是對著貫通普渡寺與百川院的地道之事憂心忡忡,李蓮花又把地道之事仔細說了一遍,悠悠的道:“普渡寺的古師父,不知會不會油炸死人這道名菜……”
無了方丈緩緩的道:“何出此言?”李蓮花知道老和尚慎重,微微一笑,“普渡寺和百川院之間有條地道,地道通向舍利塔和柴房,靠近百川院的一段有具焦屍,普渡寺的一棵大樹早上突然倒了——首先早上沒有風,那棵樹斷得很蹊蹺,老和尚心細如發,想必早已看出那是被人一掌劈斷的。能令五丈來高的大樹樹梢折斷而樹木不倒,隻能從同樣五丈來高的舍利塔上發掌,那就是說,早上有個人在舍利塔裏。且不說他發掌震斷樹梢到底是要幹什麽,至少——他在塔裏,在地道一端,那就和焦屍有些關係,此其一。”
無了方丈點了點頭,“昨日塔中,確有一人。”李蓮花慢吞吞的道:“老和尚可知是誰?”無了方丈緩緩搖頭,“老衲武功所限,隻能聽出昨日塔內有人。”李蓮花安靜了一陣,慢慢的道:“老和尚胡說八道……昨日塔內是誰,你豈能不知……”無了方丈苦笑,“哦?”李蓮花道:“昨日我來的時候,普渡寺正在做早課,按道理眾和尚都應該去念經,老和尚沒有領頭是因為你在裝病,可是還有一個人沒有去做早課。”無了方丈問:“誰?”李蓮花一字一字的道:“普神和尚!”他頓了一頓,“你說‘請普神師侄到我禪房。’小沙彌卻說他在房內打坐,因此他沒有去做早課。”無了方丈輕輕一歎,而後微微一笑,“李施主心細如發,老衲佩服。”李蓮花露齒一笑,“沒有去做早課並不能說明在地道裏的人就是普神和尚,隻能說明早上樹倒的那段時間,沒有人看見他在何處而已。我說是普神,還是要從焦屍說起——第一,那屍體上有一道劍傷;第二,刺傷死人的人不是百川院的人;第三,地道隻通向百川院和普渡寺;第四,普渡寺中隻有普神精通劍術——所以,刺傷死人的人,是普神和尚。此其二。”
無了方丈微笑,“你怎知刺傷死者之人並非百川院弟子?”李蓮花也微笑,“那屍體中劍的地方在胸口,可見出劍的人是站在她麵前,若非相識,怎會麵對麵?而且這當胸一劍並非致命之傷,老和尚你沒發現一件事很奇怪麽?”
門外突然有人沉聲問道:“什麽?”李蓮花和無了都是一怔,門外人沉穩的道:“在下紀漢佛。”另一個人嘻嘻一笑,接著道:“白江鶉。”還有一人陰惻惻的道:“石水。”最後一人淡淡道:“雲彼丘,百川院‘佛彼白石’四人,進方丈禪室一坐。”無了方丈打開大門,“四位大駕光臨,普渡寺蓬蓽生輝。”石水嘿的冷笑了一聲,還沒等無了方丈客套話說完他們四人已經坐了進來,就似本來就坐在房中一樣。無了方丈心裏苦笑,斜睇了李蓮花一眼,暗道都是你當年任性狂妄,以至於他們四人至今如此。李蓮花規規矩矩坐著,口中一本正經的繼續道:“這地道頂上隻有一層石板,烈火一燒就崩裂,可見石板很薄。這一劍並非致命之傷,隻要她不是啞子,就可以呼救,可是百川院中並沒有人聽見呼救呻吟之聲。”幾人都點了點頭,李蓮花又道:“那具焦屍若真是幫廚的林玉瑞小丫頭,她就不是啞子,她為何不叫?刺她一劍之人和她麵對麵,可見他並不怕她看見他的麵目,那入口石壁上畫滿塗鴉——那說明小姑娘在等人,而這刺她一劍的人說不定就是她在等的人,她和此人認識,所以此人刺她一劍之後,因為某些理由她沒有呼救慘叫。”眾人都皺起了眉,細細的想這其中的道理,李蓮花又道,“如果她約見的人是百川院的弟子,她何必三更半夜跑到地道中相見?可見她見的必是不能見的人。她從地道口攀爬而下,半身在石板之下,被阿發看見背影,當她是‘隻有半截身子的女鬼’。當然還有可能,她約見的是一個人,而刺她一劍的卻是另一個人,但若是如此,她為何沒有呼救?若是百川院弟子刺她一劍,卻又沒有將她刺死,而是奔出洞口關上機關,裝作若無其事——這不合情理,因為林玉瑞並沒有被刺死,她可以指認凶手,所以‘奔出洞口關上機關,裝作若無其事’和‘沒有將她刺死’不能同時存在。因此,我想刺她一劍的人不是百川院弟子,而很可能是她約見的人。”李蓮花微笑道,“所以,從劍傷、刺傷她的人不是百川院弟子、普渡寺隻有普神和尚精通劍術可以想到她約見的人是普神和尚——和尚不能和女人在一起,所以林玉瑞見的,是不能見的人。”
眾人沉吟了一陣,雲彼丘先點了點頭。李蓮花又笑笑,笑得很和善,“何況——還有另一個證據說明她等的人是個和尚——你們看到牆上那‘愛喜生憂’四個字了麽?”紀漢佛頷首。李蓮花看了無了方丈一眼,“老和尚……”無了方丈接口,“那是《法巨經》之《好喜品》中的詩偈,為天竺沙門維袛難大師自天竺經典翻譯為我中華文字。”頓了一頓,他緩緩念道:“愛喜生憂,愛喜生畏,無所愛喜,何憂何畏。”
“這是一首佛家詩偈。”李蓮花道,“如果她約會的人不是和尚……”他尚未說完,白江鶉重重的哼了一聲,“老子認識許多和尚,但是也從來沒聽說過這句。”李蓮花連連點頭,“正是、正是,如果她約會的人不是和尚,料想她寫不出這四個字來。如果她約見的人是和尚,胸口又有劍傷,那很可能便是普神和尚,何況今天早上普神和尚沒有參加早課,總而言之……普神和尚很可疑。”無了方丈歎了一聲,“李施主,老衲向眾位坦誠,老衲犯了妄言戒,該下阿鼻地獄,那刺傷女施主一劍之人,正是普神師侄。”
佛彼白石四人都是啊的一聲,十分驚訝,原來無了竟然知道凶手是誰?隻聽無了緩緩的道,“今日早晨李施主走後,舍利塔中濃煙衝天,他自覺行跡已經難以掩飾,到我禪房中向佛祖悔罪,隻是……普神師侄年少衝動,隻是刺了那女施主一劍,並未殺人,他並非殺死那女施主的凶手。”正說到這裏,一個人突然從窗口闖了進來,把一大團事物重重往地下一摔,大聲道,“我在廚房沒有找到你,出來就看見這家夥鬼鬼祟祟的伏在地上偷聽,順手抓來了,你們果然在這裏!騙得我到處亂轉!”他瞪眼看著李蓮花,“王大嬸已經認出了阿瑞,還有百川院的菜譜是竹筍炒肉絲……”李蓮花對他一笑,“我隻想知道百川院這兩天有沒有做過油炸豆腐?”這衝破窗戶進來的人正是郭禍,聞言大聲道:“沒有!”李蓮花眉開眼笑,“這就是了。”他看著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人,溫言道:“古師父,人肉的味道,好吃麽?”
方丈禪室內一刹那鴉雀無聲,隻聽到那光頭大漢牙齒打戰的聲音,突然哆嗦著道:“我也……我也沒……沒沒……沒有殺人……”李蓮花歎了口氣,“你見到她的時候,她是什麽模樣?”古師父道:“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她……她已經死了。”李蓮花又問:“除了胸口的劍傷,她身上還有什麽傷口?”古師父道:“她的頭在石壁上撞出了一個大口子,血流了滿地,胸口也流了好多血,已經死了。”李蓮花道:“然後……繼油炸麵餅之後,你油炸了死人?”古師父全身發抖,“我……我……我隻是……”李蓮花非常好奇的看著他,“其實我真的很奇怪,你見到死人——怎麽會想到把她弄來吃?”
“我我我……我曾經……”古師父滿臉冷汗,結結巴巴的看著李蓮花,“我曾經看見過一個女人……把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的手砍掉,還……吃吃……吃掉了……”雲彼丘渾身一震,李蓮花啊了一聲,“是誰?”古師父搖搖頭,“我不……不不不……不知道,一個美得像神仙一樣的女人,她咬著那個男人的手指,一截一截吃下去,可是她美得……美得讓人……讓人……”他喉嚨裏發出了野獸般的嗥叫聲,“讓人想殺人……想吃人……”李蓮花縮了縮脖子,“你一定看見了女鬼!”古師父拚命搖頭,“不,就在清源山下的鎮裏,八個月前……我半夜起來小解,在隔壁客房之中……”雲彼丘臉色蒼白,紀漢佛嘿了一聲“角麗譙!”白江鶉悻悻的道:“除了這個女妖,有誰有這種能耐……倒是李蓮花,你怎知這位被女鬼上身的老兄油炸了阿瑞?”
李蓮花啊了一聲,“因為油鍋,地道裏有灶台、有柴火、甚至有雞骨鴨骨,有油,居然沒有油鍋——看那地上的骨頭,顯然有人經常到地道裏油炸葷食偷吃,可是沒有油鍋——那說明搭灶台的人若非有用別的東西替代油鍋的妙法,就是能帶著油鍋來來往往,此其一。這地道裏顯然不會長出樹枝來,那些柴火必是從普渡寺柴房裏偷來的,而少了這許多木柴,普渡寺居然一直沒有動靜,看管木柴的人必定有些問題,此其二。那用油放火之人顯然不是百川院中人——否則不會不知地道口那石板薄脆,火一燒就裂,並且火燒地道口,放火之人顯然是往普渡寺方向離去,此其三。還有——”他頓了一頓,“在被這位古仁兄拿去油炸的手裏,握著一塊油豆腐。我想……可能是斷手被放進油裏,筋骨收縮,手掌握了起來,正巧你早先剛油炸過豆腐,落了一塊在油裏,你也沒注意,阿瑞的手掌握了起來,抓住了那塊油豆腐。而百川院這幾天都沒有吃過油豆腐,倒是普渡寺這一個月的夥食裏天天都有油豆腐,你又管著寺裏的柴火油糧,又能隨意拿走油鍋,地道口還在柴房之中,若不是你油炸死人,莫非是死人爬到你的廚房之中自己油炸了自己?”李蓮花瞪眼道,“那可恐怖得很,我怕鬼……”
古師父抱著頭,“我隻是一時糊塗,那隻手在鍋裏……我害怕得很……沒有吃她,我沒有吃她,隻是剁了她的手油炸了一下……昨天晚上隻是油炸了她的手……”李蓮花問,“那今天早上呢?”古師父顫聲道:“今天早上我怕偷吃葷和炸死人的事被發現,趁他們在早課的時候偷偷進地道,燒了一鍋滾油,潑在她身上,打算將她燒掉,她那身衣服都是幹血,燒得不旺,我把衣服撕下來,結果把她的皮也不小心撕了下來,我嚇破了膽,逃回柴房,用柴火封住地道口,再也不敢下去。”李蓮花追問:“你不知道地道另有出口?”古師父搖頭,“不知道,我隻知道柴房底下有條裂縫很深,以前……我常常躲在裏麵偷吃自己做的葷菜。”
無了方丈歎了口氣,“想必今天早晨普神師侄也下了地道,又去看那女施主,卻被你封在地道之中,他隻得從舍利塔出來,阿彌陀佛……”他站起身來,心平氣和的走出門去,過了片刻,一個身材高挑,相貌清俊的年輕和尚被他帶了進來,無了方丈對紀漢佛點了點頭,“交由施主發落。”紀漢佛頷首,“佛彼白石”將對普神和尚和古師父再進行調查,在七日之內做出決定,或監禁、或廢去武功、或入丐幫三年等等,視各人所犯之事,決定各人應受的懲罰。雲彼丘的臉色越發憔悴,思緒尚在角麗譙吃人一事上,那女子貌若天仙,語言溫柔,行事詭異……無論是邪惡可怖之極的事,還是溫柔善良之極的事,她都能若無其事的做出來……
李蓮花看著普神和尚,這和尚不過二十來歲,眉宇間英氣勃勃,就像個心誌高遠的武林少年,“你為何要刺她一劍?”普神搖了搖頭,頓了一頓,再搖了搖頭,什麽都沒說,神色甚是淒厲。李蓮花沒有再問,悠悠的歎了一口長氣,不管是因為什麽理由,不管他有沒有心殺她,她終還是為了他而死……不知是那一劍讓她流血而死,還是她自己撞死了自己……總而言之,便是如此了……人生啊人生,這些事、那些事、曾經以為一定不會發生的事、現在相信絕對不會改變的事……其實……都很難說……他突地發現雖然事情已經清楚,佛彼白石那四人還在瞪著他,連忙往自己身上一看,沒有看出什麽怪異之處,隻得對那四人一笑,“人生啊人生,又到吃飯的時間了……”站起來伸個懶腰,一把抓住無了方丈,“老和尚,你說要請我吃素菜的。”無了方丈道:“這個……這個……古師父似乎已經不宜下廚……”李蓮花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看著兩人往廚房而去,佛彼白石四人麵麵相覷,白江鶉摸了摸下巴,“我寧願他不是門主。”石水閉上眼睛,冷冷的道,“決計不是。”紀漢佛皺眉不語,雲彼丘搖了搖頭,他早就糊塗了。
六 昔人已乘黃鶴去
第二天一早,雲彼丘想到一個疑問,來到普渡寺門口想找李蓮花,卻見寺門口青草碧碧,樹木蕭蕭,昨日那一棟木桌熱茶的木樓已然蹤影杳然。他凝視著那曾經放過吉祥紋蓮花樓的地方,過了良久,長長的吐出口氣,轉頭看山外天色清明,當真是晴空萬裏,天下照耀。
他的心情仍很沉重,有一件事——那條貫穿普渡寺與百川院的地道究竟是何人建造?所為何事?角麗譙為何在八月之前來過清源山?又所為何事?牽連數月之前的一品墳奪璽一事,前朝熙成帝、芳璣帝,笛飛聲、角麗譙,金鸞盟、魚龍牛馬幫——必定有一件大事,將要發生。
而失蹤十年的李相夷,究竟是否仍舊活著、又到底身在何處?
五裏之外,李蓮花滿頭大汗的驅使著一匹馬,兩頭牛和一頭騾把他的蓮花樓運出清源山,晴空萬裏,萬裏無雲,隻聽他不住呼喝“不要打架!不準打架!前麵有青草、前麵有蘿卜……不要咬來咬去,到前麵我就把你們放了!快走啊……”
而拖曳著名震江湖的那座樓的四隻畜生,奮力掙紮,彼此怒視,互相推諉,那匹馬終於張開了大嘴對著它一直看不順眼的騾子咬了下去。
有斷臂鬼
碧瓦紅牆,庭院之中花木茂盛,鳥鳴聲清脆異常。
“秀秦?”有個年輕女子的聲音穿過楊柳,“秀秦你在哪裏?秀秦?”幽幽的庭院,年輕女子的聲音穿過庭院顯得尤其清而輕,連落葉都不驚。
幽幽的聲音穿過幽幽的庭院,“娘,我在這裏。”
“秀秦?”年輕女子大驚,快步奔過庭院,“你又在他房裏,你——啊——”她驟然捂住臉尖叫一聲,隻見樹木森森的圓形拱門後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孩童,他身上……濕嗒嗒的往下流血,像是剛有大股鮮血噴在了他身上!“秀秦?秀秦……”她尖叫著奔了過去,抱著自己的孩子,“怎麽回事?”那叫做“秀秦”的孩子用沾滿鮮血的小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發角,輕輕的道:“娘,好奇怪啊,劉叔叔隻剩下一隻手了。”
年輕女子驀然抬頭,白皙嬌美的額頭被秀秦抹上了一塊血痕,她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令她看來竟有些可怖,“什麽‘隻剩下一隻手了’?”那叫做秀秦的孩子幽幽的道:“就是除了一隻手,劉叔叔的其他地方都不見了。”年輕女子張大了嘴巴,如慘白僵屍那樣坐倒在地,緊緊摟著兒子,“其他地方都不見了?”秀秦慢慢的道:“是啊,其他地方都不見了……”
碧瓦紅牆,庭院之中花木茂盛,鳥鳴聲清脆異常……一隻雀鳥停在院中古井邊緣上,歪著頭靜靜看著蜿蜒的鮮血從房內地麵緩緩流出,一隻桔紅色的四腳蛇隨著鮮血慢慢爬出,停在了門檻之下。
一 馬家堡
“碰”的一聲,清茶客棧裏有人拍案而起,眾食客抬頭一看,本欲怒目以對,突然噤若寒蟬——那拍桌子的人手裏扣著一把長劍,他老人家正是用那長劍劍鞘一下子砸在了桌上,乖乖的把人家木桌拍了個坑出來。一時間客棧裏落針可聞,隻聽那人一把抓起客棧裏一個小二,“劉如京死了?他是怎麽死的?”
客棧裏眾人目光齊刷刷定在那小二身上,隻見他期期艾艾的道:“客官不知道嗎?馬家堡劉如京昨兒死了啊,聽說死得可蹊蹺,竟隻留了隻手和撮頭發在床上,其他地方都不見了,房裏滿床是血。最古怪的是馬家那癡呆的小兒子就在劉如京房裏,被噴了一身的血,這事大夥都知道……”
“劉如京一身武功,何況他使的槍法,槍是長兵器,怎麽可能被人砍斷手臂!”那人仍舊厲聲道:“他是堂堂‘四虎銀槍’之一,怎能、怎能……”說到此處竟而哽咽,似是悲怒交加,說不下去。眾食客中有人低聲歎息,一人本來坐在他身旁一桌,此刻突然冷冷的道:“人都死了。”先前那人放開小二的衣襟,重重坐下,那小二如蒙大赦,一溜煙奔進廚房,看來一時半刻萬萬不會再出來。這相鄰而坐的兩人一人著灰衣,一人著紫衣,著灰衣的人正是方才抓住店小二的那人,卻被紫衣人一言打住,坐了下來。
這灰衣人姓王,名忠;紫衣人姓何,名璋,這兩人和劉如京都是“四虎銀槍”之一,十年前在四顧門中號稱勇猛第一,與人動手隻知前進不知後退的四員猛將,其中一人在四顧門與金鸞盟的決戰中戰死,餘下三人隨四顧門之解散而離散,王忠棄槍學劍,開創“震劍”一門;何璋卻在“捕花二青天”手下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算是個捕頭;劉如京回師門馬家堡隱居,十年來甚少出門。近來王忠和何璋二人聽到江湖傳言,據說四顧門門主李相夷與金鸞盟盟主笛飛聲雖然在決戰中失蹤,卻都並沒有死,激動之餘,三人約定在馬家堡重聚,商量尋覓門主一事,不料劉如京竟然來不及等見兄弟一麵,就已為人所害!
“馬家堡。”喝完那杯茶,紫衣人何璋丟下一塊銀子,頭也不回往門外去;王忠持劍跟上,掠了一眼那茶壺,仍自有大半壺好茶。兩人很快騎馬而去,茶館裏眾人不約而同喘了口氣,麵麵相覷,突地有人道:“馬家堡最近真是熱鬧,前陣子花了大力氣聽說給秀秦小公子抓了個大夫,人才進去,劉師父就死了,現在又去了兩個凶神惡煞……”旁人神神秘秘的掩口道:“你不懂,說不定是堡裏誰嫉恨劉師父,抓了個大夫進去,下藥弄死了他……這兩個瘟神進去,抓住那大夫一問,保管知道是誰指使……”
馬家堡。
昨日早晨。
馬家堡堡主馬黃看著自己悶不做聲低頭玩手指的兒子皺眉,“李蓮花還沒來?”馬家堡護衛忙道:“還沒到。”馬黃愁眉不展看著馬秀秦,“不知江湖第一神醫,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李蓮花,能不能治好秀兒的病……”正說到這裏,門外聲聲傳遞,“李神醫到——李神醫到——”馬黃頓時大喜,站起身來振振衣袖,就待道一句“久仰久仰”。
門外有一群人擠了進來,滿頭大汗的道:“李神醫到——”馬黃奇道:“人呢?”人群中有人吆喝道:“一、二、三——放。”隻見人群中突然跌下一隻大麻袋,麻袋裏有人哎喲一聲,四肢掙動,似在麻袋中找不到方向,一人撕開麻袋口子,裏麵的人才探出頭來,苦笑道:“慚愧慚愧……在下李蓮花……”馬黃瞠目結舌,怒視他那一群手下,“怎麽如此對待李神醫?下去各打二十大板!”隨即對李蓮花連連拱手,“徒孫魯莽,怠慢了神醫,請坐、請坐。”細看這位赫赫有名的李神醫一眼,隻見此人年不過二十四五,樣貌文雅,不免心裏有些滿意,頗有神醫之相。
“啟稟堡主,是李神醫抱住柱子硬說自己不會看病,不肯跟我等前來,萬兩黃金又被他不小心一腳踢進河裏,”有個大漢道:“屬下想錢已經花了,人一定要請回來,所以……所以……”馬黃板著臉道:“所以你就把李神醫塞入麻袋?世上哪有這等請客之法?”李蓮花咳嗽了一聲,臉色有些尷尬,那大漢一迭聲的喊冤,“是李神醫自己爬進麻袋裏躲藏,屬下豈敢把神醫塞進麻袋……隻不過合力將麻袋提回府中而已。”馬黃一怔,隻得揮揮袖子,“下去下去。”回身對“江湖第一神醫”李蓮花十分和藹的笑,“李神醫,這是小犬,勞師動眾請神醫遠道來此,正是為了給小犬治病。”從麻袋中爬出來的李蓮花唯唯諾諾,不時微笑,馬黃將愛子的病症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也不見神醫發問,心裏不由暗想:果是絕代神醫,秀兒症狀,他皆悉了然於胸,看來我這番口舌倒是白費了。
馬黃的兒子馬秀秦今年七歲,性格十分怪異,自兩歲以後便基本不與人說話,時常自己一人在房中折紙,一張白紙能讓他折疊上千次而不覺厭煩。他很喜歡劉如京,如一日有說一兩句話,必是和劉叔叔有關,時常在劉如京房裏玩耍,卻很少和馬黃在一起。馬秀秦看了李蓮花一眼,輕輕伸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頂,李蓮花伸手一摸,頭頂上掛著一根麻絲,連忙拿下,正要開口說些什麽,馬秀秦卻轉過頭去,目光幽幽的看著窗外,不知是看見了什麽東西。
那是李蓮花和馬秀秦的初會。當日下午,李蓮花和馬黃喝茶之際,馬秀秦到劉如京房中玩耍之時,馬夫人尋子而去,卻發現馬秀秦滿身是血站在劉如京門口,而劉如京床上房裏鮮血處處,床沿留著一隻自肘而斷的右手臂,地上一截斷發浸泡血中,劉如京卻已不見了。
隔日下午,劉如京昔年好友王忠、何璋到達馬家堡,李蓮花說受到驚嚇臥病在床,一時間馬家堡諸事忙碌,驚恐疑惑等等情緒籠罩眾人頭上,這雍容庭院似籠罩著一層詭秘之氣,令人十分不安。
就在王忠、何璋抵達馬家堡當夜,馬夫人突然病倒,昏迷不醒,李蓮花亦臥病在床無法救治,馬黃連夜請了大夫看病,說像是中毒,若無解藥,情勢危矣。尚未等馬家堡喘口氣過來,第二日早晨,馬家堡婢女發現馬黃與馬夫人並肩躺在床上,兩人都已氣絕身亡,房裏物品完好無損,房門緊閉,但馬黃身上被人用利刃猛砍右臂,隻是砍了數下未砍下來,右臂仍舊連在身上。房裏又是遍地鮮血,和劉如京被害的時候一模一樣,奇怪的是隻有馬堡主被利刃砍傷,而馬夫人卻毫發無損,而且看情形馬黃被人亂刀重砍之時早已昏迷,即使右臂被砍到筋骨盡碎,卻也沒有掙紮抵抗的痕跡。
馬家堡自清晨以後一片混亂,若說昨日仍是惶恐,今日則是驚恐,甚至有些仆役逃出堡外,幾位馬黃的弟子卻爭權奪勢起來,四平八穩數十年的馬家堡這一日終是出了驚天大事——三日之內,堡內護院、堡主、堡主夫人死於非命,死狀十分相似,莫不是劉如京死後化為厲鬼,來向堡主夫妻索命?此事被江湖傳為馬家堡有斷臂鬼案,短短數日之內,江湖中眾說紛紜。
二 無頭蒼蠅
“三哥。”王忠已在馬黃夫婦橫死的主房之內站了許久了,“你說二哥真的已死?”他看著仍被血跡染紅的大床,“沒見到屍體,隻有一隻手,怎知他是死是活?我總不信二哥已經死了。”紫衣人何璋淡淡的道:“你想說老二沒死,他殺了馬黃夫婦?”王忠滯了一下,“當年他就與馬黃不和……”何璋嘿了一聲,“就算他和他小師弟不和,老二對他師父忠心耿耿,絕不可能做下這種慘事,你不想認老二已死,竟想拿馬黃被殺證明老二沒死,這十年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王忠慚慚的也知自己胡思亂想,以劉如京那忠烈脾性,就算有人要殺馬家堡堡主他也必拚死相救,絕不可能殺人。
馬家堡正混亂得很,也無人來理睬他二人,何況何璋乃是捕頭,在凶案發生之處查看,自是無人敢阻攔。兩人把房間內各項事物一一細看,房內事物出奇的有條不紊,沒有一樣有異,何璋道:“這行凶之人如果不是真的沒有動過房裏任何事物,就是對這房間十分熟悉……”話說到一半,卻有人在門口道:“啊……那個抽屜……”
何璋一回頭,隻見一人站在門口,以好生抱歉的目光溫和的看著他,“那個抽屜……”一句話還沒說完,何璋和王忠同時脫口而出,“門主?”來人更加歉然的摸著自己的臉,“啊……在下李蓮花,聽人說和失蹤的四顧門門主李相夷長得十分相識,其實在下年幼之時並非這副模樣,”他走進房裏,看著滿地血痕,有些毛骨悚然,“十二歲那年摔下山崖,被一位無名老人所救,摔下山崖後被山石毀了相貌,那老人施展絕代醫術,將我的臉變成了這副模樣。”他很好脾氣的微笑,“在下的醫術也是和那無名老人學的,李蓮花平生不打誑語。”王忠和何璋將信將疑,此人雖然和四顧門主李相夷長得十分相似,卻不及李相夷冷酷俊美,言談舉止更是相差甚遠,不免也信了幾分。他們卻不知數個月前李蓮花對他和李相夷長得一模一樣的解釋是:‘他和李相夷是同胞兄弟,李相夷本名叫做李蓮蓬,從小給了無名老人做義子。’
何璋對著李蓮花的臉看了許久,直至他看出李蓮花和李相夷確是有些不同,方才淡淡的道:“你剛才說什麽?”李蓮花道:“那個抽屜上的鎖對了六個字。”何璋順著李蓮花的目光看去,隻見房內床邊的櫃子下有一排抽屜,上麵都掛著轉子鎖,那銅鎖是一條圓形的滾筒,上麵套了七個環,每個環上都有四個不相幹的字,要能將七個圓環上的字每一行都對成詩句,鎖便能打開,這是當下一種很流行的巧鎖。那櫃子最底下一個抽屜的轉子鎖七個字對了六個,一眼可以認出,那是一首很流行的詩歌“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而鎖上第四個圈“風,落,悔,天。”沒有對上其他六個字,鎖沒有被打開。何璋走過去很仔細的看著那鎖,王忠卻是個粗人,完全看不懂那是什麽玩意兒,“你說有人想開這個抽屜?”李蓮花忙道:“我沒說,我隻說那七個字對了六個。”何璋緩緩的道:“這很難說是有人想開鎖沒有開進去,還是開了以後來不及把它弄散……不過七字已對了六字,要說沒有開鎖,實是不大可能。我想這開鎖之人應是已經拿走了抽屜裏的東西……”他輕輕拉開抽屜,抽屜裏隻有一疊空白信箋,果然並沒有留下什麽引人覬覦之物。
李蓮花瞄了那抽屜一眼,正待說些什麽,何璋伸手入內,拿出那疊信箋抖了抖,裏頭什麽也沒有,整疊信箋都是新的。王忠在房內遊目四顧,這房間在事發時是虛掩著的,可見凶手是由大門出去,不知為何卻無人發現。“李神醫以為……”何璋緩緩的道:“馬夫人前日的中毒,與被殺之事有無關聯?”李蓮花的目光也在房內緩緩移動,聞言忙道,“有關聯,馬堡主夫婦如此死法,加上馬夫人前日中毒昏迷,我想馬堡主之所以任人宰割,隻怕也是因為相同的原因。”王忠動容道:“中毒?”何璋了點頭,“和馬夫人被同一種方式下毒,中了同一種毒,他昏迷之後,有人再砍了他的手臂,以至於沒有掙紮痕跡。”李蓮花在一旁連連點頭,問道:“不知是中了何毒?”何璋一怔,“你看不出來?”李蓮花為之語塞,頓了一頓,“啊……”也不知在“啊”些什麽,王忠奇怪的看著他,“你是神醫,你看不出他們中了什麽毒?”李蓮花頓了一頓,“那是一種絕世奇毒……”何璋點頭,“不是絕世奇毒,也毒不倒馬黃,隻是奇怪,是誰存心毒死堡主夫婦,又是誰有這種手段能連下兩次毒藥,竟然都能得手!”李蓮花慢慢的道:“不是兩次,說不定是三次……”王忠一凜,“正是!”李蓮花喃喃的道:“這件事……真的奇怪得很……”他望著牆壁上未被洗去的血跡,那一條條揮刀時濺起的血線自右而左橫貫床後的白牆,正發呆之間,突然窗外有童聲幽幽的唱歌,“……螳螂吃了蜻蜓,蜻蜓吃了烏蠅,烏蠅吃了蝸牛,蝸牛吃了芥菜花……螳螂也不見了,蜻蜓也不見了,烏蠅也不見了,蝸牛也不見了……”不知為何,奶聲奶氣的童音,房內三人都聽得一陣毛骨悚然,馬家這個癡癡呆呆不與人說話的孩子,七歲的小孩童,說不定他那雙眼睛裏,看得見的比成人都多,隻是他不懂……
“……螳螂吃了蜻蜓,蜻蜓吃了烏蠅,烏蠅吃了蝸牛,蝸牛吃了芥菜花……螳螂也不見了,蜻蜓也不見了,烏蠅也不見了,蝸牛也不見了……”馬秀秦在爹娘的門外自己一個人玩耍,還沒有人告訴他爹娘已經死去,一個紅衣小婢跟在他身後,一路苦勸他吃飯他就是不吃,隻埋頭在草叢裏不知捉什麽東西玩。
“這個孩子,其實並非馬黃的親生兒子。”王忠突然道,“聽二哥說過馬夫人是二哥師父的關門弟子,年輕時美貌得很,她十八歲時和她師父生了私生子,沒過多久,師父去世,她嫁給了繼承馬家堡堡主之位的師父的兒子馬黃,馬秀秦說是馬黃的兒子,其實是馬黃親弟。”李蓮花大吃一驚,“馬堡主竟肯把兄弟變成兒子?”王忠幹笑一聲,“這個……或者和馬夫人感情深厚,馬堡主不計較世俗眼光……”李蓮花仍是連連搖頭,“稀奇、稀奇,不通、不通。”何璋淡淡的道:“這事知道的人不少,聽說馬黃從不諱言此事,而且對馬秀秦寵愛得很。”王忠笑了起來,“馬黃一死,這孩子就成了堡裏少主,看他幾個師兄那幅嘴臉,很難放得過……”他一個“他”字尚未說出口,陡然聽見屋外“颼”的一聲機簧之聲,何璋將信箋握成紙團彈出,紙團和自遠處射來的一點小小事物相撞跌落。王忠和何璋十年不見,仍是配合無間,在何璋紙團彈出的瞬間已經穿窗而出,拾起那枚事物,揚聲道:“飛羽箭。”何璋在窗口凝視絲毫不覺的馬秀秦,慢慢的道:“難道是誰和馬家堡有仇,居然連這七歲孩童也不放過……”李蓮花眼眺飛羽箭射來的方向,馬黃夫婦的居室門外是個池塘,池塘邊花木茂密,種了許多柳樹,柳樹之後幾條小徑通向馬黃幾個徒弟的居所,徒弟們的居所之後便是仆人婢女的房屋。這箭自花木之中射來,其後又是數十間房屋,各處出入口又未封閉,搜尋起來困難重重。
這時王忠已拾著飛羽箭回來,他仔細端詳那支箭,眉頭緊皺,“這……”何璋伸手接過,“這……”兩人的臉色都是相當沉重,“這是二哥的暗器。”李蓮花奇道:“劉如京不是死了嗎?”王忠深吸一口氣,“這就是二哥慣用的暗器。”何璋卻比他想深一層,“這是老二的暗器,卻不是出自老二的手。”李蓮花嚇了一跳,“為什麽?”何璋道:“老二使用飛羽箭已有數十年,他決計不會用機簧激發這種暗器,飛羽箭長兩寸三分,重一錢有七,這種暗器就算是童孩也擲得出去,怎會使用機簧?這射箭之人必定不善暗器。”李蓮花歎了口氣,“這個……也有些道理……”王忠卻看著馬秀秦道:“這孩子危險得很。”何璋點頭,“不知是誰砍了老二的手臂,殺了馬黃夫婦,如今老二失蹤,馬秀秦危險,不如召集馬家堡上下,封鎖堡內各處出入口,對個人一一細查,同時可保馬秀秦安全。”王忠籲了口氣,“如果那凶手堅持要殺馬秀秦,咱們也可甕中捉鱉。”李蓮花連連稱是,突然問了一句,“如果凶手是劉如京的鬼魂呢?”王忠和何璋都是一怔,李蓮花已接下去喃喃自語,“萬萬不可能、萬萬不可能……”兩人麵麵相覷,這位江湖神醫怕鬼之色溢之顏表,兩人心下皺眉,何璋淡淡的道:“聽說李神醫身體有恙,不如早些回去休息。”李蓮花如蒙大赦,回身一腳踩出門檻,才想起客氣道:“在下偶感風寒,還是回房休息了。”
李蓮花一溜煙跑了,王忠已忍不住道:“此人神醫之名江湖流傳,不料本人如此膽小荒唐……”何璋哼了一聲,“據我江湖眼線所報,李蓮花號稱能起死回生,其實不過欺世盜名,被他從閻羅王那裏救回來的施文絕和賀蘭鐵都是他密友,那兩人根本就是詐死而已,世上絕無人真能起死回生。此人欺世盜名,貪生怕死不學無術,待馬家堡事了,我定要親手把此人交到‘佛彼白石’受些懲罰。”
何璋既然是“捕花二青天”心腹,他的話自然極有分量,馬家堡很快關閉四處出口,各人在房中待命。何璋帶領馬黃的幾名徒弟自房間一一搜去,除了搜出一些仆人偷竊的財物,婢女偷情的信箋以及懶得換洗壓在床板底下的一些臭襪臭褲衩之外,各人神色如常,並沒有什麽可疑之處。當夜堡內各人不準四處走動,庭院之中寂靜異常,何璋親自巡邏,馬家堡內逢有風吹草動,他必趕去一看究竟。
一夜無聲無息,似乎平靜得很。
李蓮花在自己房裏睡覺,這一夜天氣涼爽,吵架賭博之聲又少,他睡得十分舒暢,正夢到老鼠和蝸牛打架未果,約了兩年十個月之後再來……突然被人一陣搖晃嚇得他坐起身來,“有鬼……”睜開眼卻是王忠,隻見他臉色慘白,滿頭是汗,“李蓮花!快起來,何璋受人暗算昏迷不醒,你可能救他?”
李蓮花大吃一驚——他是真的大吃一驚,何璋的武功在“四虎銀槍”之中名列第一,在“捕花二青天”手下多年,決計是辦案經驗豐富,目光如炬的主,更何況何璋本身性格冷漠沉穩,多疑且不好奇,他居然也會受人暗算?這馬家堡中隱藏的殺手……顯然比他想象的更為神通廣大……“何璋怎麽了?”王忠一把將他從床上提起,大步奔向客房,不顧馬家堡中人紛紛側目,將李蓮花丟進何璋房裏,“我半夜還和他分頭巡查,早上巡到花園,突然看見他倒在地上,全身火燙,兩隻眼睛還睜著,卻說不出話來了。”李蓮花在何璋身上一摸,“王忠!出去。”王忠愕然,隻見李蓮花抿起了嘴唇,“出去!”他尚未領悟過來,人不知為何已出了房門,隻聽李蓮花“碰”的一聲關起門窗,已把自己和何璋鎖在裏麵。
臉色冷漠的李蓮花,真的很像門主。王忠呆呆的站在門口,腦子裏一時空白,等到他想起不知李蓮花把他趕出來在裏麵做什麽,舉手想推門的時候,卻出乎意料的不敢推了。李蓮花,何璋所說欺世盜名的江湖神醫,到底是能救人、或是不能救人?他把他趕出來做什麽——難道他的救命之術是不可告人的?又倘或是真的有獨門秘術,不肯給人看見?
房門緊閉。
裏麵寂靜無聲。
三 牙印
過了一盞茶時分,房門就已開了,王忠往裏一探,隻見何璋的臉色已有些紅潤,李蓮花手忙腳亂的正在收拾一些什麽銀針、藥瓶之類的東西,王忠本是個直性子,這時卻從心裏冒出一個疑問:房裏沒有食水,他那許多藥瓶裏的藥,難道都是外敷的不成?何璋身上卻沒有傷口啊!這疑問一閃而逝,他問:“三哥怎麽了?”李蓮花歎了口氣,“他中了一種絕世奇毒。”王忠忍不住問:“究竟是什麽毒?”李蓮花卻調轉話題道:“他的氣血已通,隻是餘毒未清,可能要過幾天才會醒來。”王忠咬牙切齒,“到底是誰!竟然能暗算到三哥頭上!我就不信這馬家堡裏真的有鬼!”李蓮花指了指何璋的手指,慢慢的道:“何大人也不是白白受到暗算,至少我們知道殺人的‘東西’,不是劉如京的鬼魂。”王忠仔細一看,何璋的右手尾指上有一排極細極細的牙印,淺得幾乎看不出來,就像被線勒了一圈留下的痕跡,“這是什麽?”李蓮花的表情和他一樣茫然,“我不知道。”王忠細看許久,“這好像是……什麽小蟲小獸的牙印。”李蓮花欣然讚美,“王大俠目光如炬。”王忠皺起眉頭,他向來不善思索,想了許久,才又道:“難道在馬家堡裏殺人的是一種奇怪的小蟲?其實並非有人要殺馬家滿門,而是偶然被毒蟲咬了而已?”
李蓮花道:“這個……這個……王大俠此言差矣,昨*****我都看見了有人暗箭偷襲馬秀秦,如果是小蟲毒死馬黃夫婦,難道小蟲也會發暗器不成?”王忠苦笑,“我的腦子不成,三哥又倒了,真不知道怎麽辦才是,馬黃那幾個徒弟笨得像驢,隻怕比我還不成,看來勢必要請佛彼白石彼丘先生到此一行了。”李蓮花卻似沒有聽到他的喪氣話,“王大俠,你在馬家堡可曾見到很大的會飛的蟲子?”王忠搖頭,“最多不過見一二隻飛蛾。”李蓮花撇了何璋的傷口一眼,“這牙印雖然細小,但是既然能咬住尾指一圈,這東西的頭至少也比手指大些,所以並不是很細小的蟲子。它既然咬到了何大人的手指,如果不是它會飛或者何大人伏在地上爬,那麽就是有人……有人讓它到何大人手上去的。”王忠一拍大腿,“有道理。”李蓮花斜眼看他,“你可曾見到這裏有巨大的會飛又會咬人的蟲子?”王忠連連搖頭,“這點三哥在封閉馬家堡的時候已經想過,問過管家,這裏沒有什麽奇怪的花草,也沒有害人的毒蟲。”頓了一頓,他很迷惑的道:“有人役使毒蟲殺害馬堡主夫婦,有人砍斷二哥和馬堡主的手臂,有人暗殺馬秀秦,這些事實在古怪得很,堡裏有誰有能一劍砍斷劉如京手臂的武功?有誰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飼養毒蟲,為何下毒之後定要砍人手臂?又有誰要殺馬秀秦?雖然說馬黃一死,馬秀秦就是堡主,但在這時殺死馬秀秦,對凶手並無好處。連殺四人實在過於凶殘,馬秀秦若死,無論是誰登上堡主之位,都可疑之極,難道凶手想不到嗎?馬秀秦不過是個癡呆孩童,殺之無用啊。”李蓮花愁眉苦臉,“王大俠聰明絕頂,目光如炬,王大俠想不通的事,在下自然是更想不通了。”
兩人看著病況已有好轉的何璋一陣,不約而同歎了口氣,王忠突道:“三哥說你是欺世盜名之輩,我看倒是未必。”李蓮花慚慚道:“過獎、過獎。”這時晨光已漸漸消退,陽光溫和如煦,照得窗外一片青青翠綠,倒是一點不似隱藏有殺人凶手的地方。
兩人被殺,一人失蹤,一人昏迷,馬家堡裏的神秘凶手依然毫無頭緒,仿佛隻是一隻幽靈,飄浮於晨曦薄霧之中。
那日下午。
“一隻蝴蝶加另一隻蝴蝶等於多少?”李蓮花拿著兩隻用白紙折出來的蝴蝶微笑問馬秀秦。馬秀秦低頭玩自己的手裏折了千百次的白紙,對李蓮花的問題充耳不聞。李蓮花再拿起兩隻折紙螳螂,“一隻蟲加另一隻蟲是多少?”馬秀秦不理不睬。李蓮花仍然帶著滿臉笑意,把兩隻蝴蝶和兩隻螳螂都拿在手裏,“兩隻蟲加另兩隻蟲等於多少?”馬秀秦終於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這孩子的眼睛很黑,但說不上靈氣,臉蛋長得像媽媽,是個十分清秀的孩子,隻聽他靜靜的說:“一隻。”李蓮花說,“兩隻蟲加另兩隻蟲是四隻……你看一、二、三……”他指著手裏的折紙,馬秀秦卻不再看他,很安靜的玩自己的白紙。
馬黃一共有三個徒弟,一個叫張達,一個叫李思,一個叫王武。這三人在馬黃門下多年,張達是大師兄,李思排行第二,王武最末,武功文才而言三人不相上下,脾氣卻是一樣魯莽急躁。眼見李神醫花了整整一個早上折了兩隻蝴蝶和兩隻螳螂,又花了一個下午哄馬秀秦說話,終於忍無可忍,張達道:“李神醫,師父師娘定是被李思謀害,等何大人醒來,你定要在他麵前說個清楚……”李思大聲叱喝,“胡說八道,我哪裏謀害了師父?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謀害師父?倒是你那天晚上半夜三更路過師父門外,我說明明是你最可疑!”張達怒道:“我隻是去茅廁!難道半夜內急不許人上茅廁?上個茅廁就謀害師父了?”王武卻和李思一唱一和,“大師兄你說二師兄謀害師父,口說無憑,但是你半夜三更上茅廁路過師父門外,我也是看見的。”張達大怒,“李思你得知了師父和師娘的秘密,怕師父師娘殺你滅口,所以先下手為強,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裏那一點點算盤?你隻當師父一死就沒人知道你的陰謀詭計?莫忘了世上還有我張達在……”
“什麽秘密?”
在三人渾然忘我的爭吵怒罵之中,有人很好奇的問了一句,三人一呆,方才發覺身邊尚有李蓮花在,李思漲紅了臉,張達指著他的鼻子,“他知道了師父和師娘的秘密!上次喝醉酒李思這小子說他無意中聽到一個驚天的秘密,隻要我出三百兩銀子,他就賣給我。”李蓮花的目光轉到李思臉上,李思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是我喝醉了胡說,我什麽……什麽也不知道。”李蓮花咦了一聲,“你酒品不好。”李思“碰”的一聲一掌拍在桌上,“怎見得我酒品不好?我武功雖然不行,喝酒卻是好手。”李蓮花道:“你酒後胡言亂語。”李思大怒,指著王武的頭,“你叫這小子告訴你,馬家堡裏論喝酒,酒量、酒品,老子稱第二,沒人敢說第一。”李蓮花道:“奇怪了,你不是說你喝醉了會胡說……”李思一呆,張達幸災樂禍的看著他,“說漏嘴了吧?還是老老實實的招供,你到底知道了師父師娘什麽秘密?”李思瞪眼看著李蓮花,李蓮花滿麵歉然,似乎方才幾句全然出於無心,僵了一會兒,李思頹然坐了下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曾經和師父喝過一次酒……”說到此處,他停頓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的往下說,“師父說……師父說雖然他很愛師娘,但總有一天他要殺了師娘。”張達和王武大吃一驚,“什麽?”李蓮花也很驚奇,“為什麽?”李思道:“因為師娘知道師父……師父……害死了師祖……”
“啊!”張達和王武都是全身一震,雙目大睜,“師父害死了師祖?”李思幹笑了一聲,“我不知道是不是師父喝醉了說胡話……師父好像說……雖然他是師祖的兒子,可是師祖卻對劉師叔特別看重,對年輕時的師娘更是寵愛有加,他雖然是兒子,卻最沒地位。師祖打算把馬家堡傳給劉師叔,師父和師祖吵了起來,失手把師祖從平步崖上推了下去……”李蓮花滿臉驚駭,似被這故事嚇得全身發抖,“那那那……馬夫人看見了?”李思苦笑,“我不知道,師父隻說師娘知道。”看著幾人的眼神,他又連忙道:“可是我聽過就算了,對誰我都沒說,師父酒後胡言亂語……師父對師娘癡情,視秀秦如己出,江湖上誰都知道。”李蓮花啊了一聲,“當然……當然……對了張大俠,”他突然岔開話題問張達,“出事那天晚上你路過馬堡主門外去茅廁,可有看到什麽不尋常的東西?”張達搖頭,“我走過去的時候堡主房間裏燈還亮著,堡主抱著秀秦在玩呢,什麽事也沒有。”李蓮花的目光轉了過來,看著李思和王武問:“那麽那天晚上,你們不睡覺跟在張大俠後麵,又是在幹什麽?”李思和王武大吃一驚,王武連連道沒有,李思想了半日,才憋出一句:“你怎麽知道我們跟在大師兄後麵?”李蓮花極認真的解釋:“從你們住的房子到馬堡主門外,有許多花樹柳樹,前幾日月色不好,要不小心看見張大俠路過馬堡主房門口去上茅廁,似乎不大可能,何況是兩個人都看見了。如果在房間裏不大可能看見,那說不定就是跟在後麵。”李思和王武麵麵相覷,王武吞吞吐吐的道:“其實我們……不是去跟蹤大師兄,我們是……”李蓮花問:“什麽?”王武鼓足了底氣,悶了老半晌,突然驚天霹靂般的說了一句:“我們是看見了劉師叔的鬼魂。”李蓮花大吃一驚,“看見了劉如京的鬼魂?”
張達張大了嘴巴合不攏嘴,李思見了李蓮花的神色連連搖手“是王武看見的我沒看見,我隻看見大師兄在花園裏,是王武非說看見劉師叔了。”王武又憋了半天,又說了一句,“真的。我看見劉師叔的鬼魂在外麵飄了一下,不見了,第二天師父師娘就死了。”李蓮花霎時愁眉苦臉,“劉如京的鬼魂?我怕鬼……大大的怕鬼……這世上怎會有鬼呢?”正說到這時,馬秀秦轉過目光看了他一眼,李蓮花連忙對他露出一個笑臉,“兩隻蟲加另兩隻蟲是幾隻?”馬秀秦這次沒有避開,遲疑了一會兒,用他細細的孩童聲音輕輕的說“四隻。”李蓮花讚道:“好聰明的孩子。”
四 捉鬼
馬黃夫婦被害的第四天。
何璋仍舊昏迷不醒,王忠急躁不安,若是麵前有個敵人,他早已衝上前去搏命,隻是這害人的凶手卻不知究竟藏在哪裏,兩日空坐房中,他雙眼布滿血絲,無法入眠。李蓮花卻整日和馬秀秦在一起,捉蝴蝶釣魚折紙,倒似馬家血案和他全然無關。王忠本來心下甚是不悅,但是李蓮花本是馬黃請來給馬秀秦治病的大夫,他又說不出李蓮花陪著馬秀秦玩耍到底有何不對,隻有心下越發憤懣而已。
這一日,馬家堡已閉門三日,家中新鮮瓜果已嫌不足,如果再查不到凶手,勢必打開大門,如此一來,閉門擒凶的努力便付之東流。而自從何璋被害之後,堡內安靜了幾日,眾人惶惶不安,卻未發生新的事件。
第四天漸漸的過去了大半日,這日天氣出奇的好,到傍晚時分,晚霞耀目燦爛,直映得整個馬家堡都似金光燦燦,人人臉色都好看了些,仿佛詭異可怖的日子當真已經過去了。
王武正在庭院小池塘邊練武,他人比張達和李思笨些,用功卻更勤勉,如若不是馬黃指點徒弟的本事不怎麽高明,說不定他真算半個練武的材料。“哈——黑虎掏心——哈——猴子撈月——”王武練一招便喝一聲,倒也虎虎生風,十分可觀。
突地草叢中有什麽東西微微動了一下,王武一凜,頓時停了手,“什麽人在那裏?”草叢中靜悄悄的,毫無聲息。王武突地想到馬黃夫婦的慘狀,膽子寒了起來,心裏想邁開大步過去喝一聲“誰?”卻說什麽也不敢過去,僵了半日,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輕輕的丟過去,“啪”的一聲,那石頭跌進了草叢中,頓時“嗡”的一聲,一群蒼蠅自草叢中轟然而散,王武探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慘叫一聲:“哎呀!”掉頭就跑,“殺人了殺人了……來人啊……”
等王忠和李思等人趕到的時候,卻見李蓮花已經對著那沾滿蒼蠅的東西看了很久了。他和馬秀秦本在池塘的另一邊玩耍,現在馬秀秦已被奶娘接走。王忠大步走來,問道:“是誰被殺?”李蓮花不知正在想些什麽,啊的一聲被他嚇了一跳,“什麽……什麽人被殺?”王忠奇道:“王武那小子說又有人被殺了,在哪裏?”李蓮花指著草叢中的東西,“這裏隻有一截手臂……”王忠凝目一看,草叢中果是有一截斷臂,那斷臂上沾滿蒼蠅,似乎已斷了大半天,顏色慘白,而斷臂的主人卻不知在何處,和劉如京房裏的情形赫然相似。“人呢?這是誰的手臂?”李蓮花心不在焉的道:“這是女人的手臂……”李思和張達對那手臂看了半日,突然醒悟,“這是小紅的手臂!”李蓮花奇道:“小紅是誰?”張達道:“小紅是伺候秀秦的婢女,夫人的陪嫁。”王忠恍然,是那位追著馬秀秦喂飯的小姑娘,“怎麽會有人向她下毒手?”
“去小紅房裏看看這丫頭在不在。”張達吩咐其他仆役去找人,“如果沒人,把那丫頭的房間給我從頭到尾搜一遍。”李蓮花卻道:“這裏還有東西很奇怪。”幾人仔細一看,隻見斷臂之旁掉著一些形狀奇特顏色古怪的東西,像是什麽東西的內髒,氣味甚是腥臭,蒼蠅卻不大粘在上麵,隻有一隻四腳蛇叼了一塊,很快消失在草叢裏。張達沉吟道:“這丫頭怎麽會拿著這種東西到這裏來?去叫個廚房師父過來,我看這像魚、蛇、鳥一類東西的內髒。”李蓮花嗯了一聲,“可是它不沾蒼蠅……”抬起頭東張西望了一陣,練功後院草木青翠,除了池塘之外尚有竹亭古井,他突然咦了一聲,“池塘邊也打水井?”李思不耐的道:“那口井不知是誰打的,十幾年前這池塘比現在大得多,那時井裏還有些水,現在水幹了一半,井裏早已枯了。”李蓮花啊了一聲,“我明白了。”眾人一怔,“你明白了什麽?”李蓮花道:“原來這裏過去就是劉如京、張達、李思和王武的住所,那邊就是馬堡主夫婦的住所,這裏就是馬堡主夫婦門前的那片花樹林和池塘……”眾人麵麵相覷,王忠忍住火氣咳嗽一聲,“你在這裏住了幾日,還不知道這裏是哪裏?”李蓮花歉然道:“這個……堡裏小路轉來轉去,這裏和從馬堡主房裏看起來不大一樣……”張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低低的道:“簡直蠢得像頭豬。”卻聽李蓮花繼續道:“那就是說那支飛羽箭也是從這樹林裏射出來的……”王忠一凜,“正是!”他望了眼對岸,沉聲道:“那支箭射向對岸,很可能就是從這裏射出。”李思的腦子轉得比較快,“那就是說這塊地方很可疑?”李蓮花道:“這裏有鬼。”
王忠皺眉,“胡說八道,世上若真有鬼,那些大奸大惡之輩豈非早就被鬼收拾了,怎會有冤案存世,你身為當世名醫,豈能說那無稽之談!”李蓮花卻很認真,堅持道:“這裏有鬼,一定有鬼。”王忠大聲道:“鬼在何處?我說必是馬家堡裏有人飼養毒物,伺機害人!”張達涼涼的道:“王大俠,我等也知堡裏有人是凶手,但是到底是誰害死師父,你可知道?”王忠為之語塞,惱羞成怒,“難道你便知道?”李蓮花咳嗽了一聲,打斷雙方爭執,微微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眾人詫異之餘不免帶了幾分輕蔑之色,李蓮花正色點頭,“我確實知道。”
“誰是凶手?”
李蓮花卻道:“誰是凶手,等我捉到鬼以後就知道。”
王忠奇道:“捉鬼?”
李蓮花微笑得很愉快,“這裏有鬼,等我捉到喜歡砍人手臂的鬼,大家不妨自己問他到底是被誰所殺,如何?”
眾人瞠目結舌,將信將疑,卻見這位江湖神醫打了個哈欠,“捉鬼的事,夜裏再說……倒是秀秦少爺大家千萬看好了,馬堡主生前將他交托於我,我萬萬不能令他失望。”
那些內髒經廚房師父辨認之後認出是魚內髒,之所以蒼蠅不沾,卻是因為昨夜做了河豚,河豚的內髒有毒,可見這些魚內髒必是從廚房中來。小紅房裏並未有什麽可疑之處,她卻也失蹤了,自早晨至今不見蹤影,自然無法判斷她是否少了一截手臂。眾人聽後,也未想出什麽端倪,晚飯之後,李蓮花仍舊和馬秀秦在一起玩耍,眾人等了又等,要等他“捉鬼”,卻隻覺月亮越升越高,自己越來越困,那神醫仍舊和馬秀秦在折紙。終於在三更過後,如張達李思等人在心裏痛罵自己是頭豬竟會相信李蓮花之餘回房去睡覺,隻餘下王忠和王武仍等待著李蓮花“捉鬼”,王忠是因為他本就睡不著,而王武卻是有些相信李蓮花真的會捉鬼。
三更過後,四更初起,李蓮花終於有些動靜,“秀秦,跟我來。”他這五字說得分外溫柔,馬秀秦微微震動了一下,往後躲了躲。李蓮花凝視著他,柔聲道:“跟我來。”馬秀秦默默站了起來,李蓮花拉著他的手,往練武場那一大塊樹林池塘的草地走去。王忠和王武都覺古怪,距離五丈遙遙跟在後邊,此時天色已不若方才漆黑,前邊兩個人越走越深,竟是筆直往池塘走去。王忠正在暗想:莫非池塘裏有什麽古怪……一念未畢,突聽李蓮花“哎喲”大叫一聲,仰身倒了下去,王忠王武駭然,連忙拔步趕上,卻見樹林中一件事物“呼”的一聲比他們還快已落身池塘邊,陡然夜色中亮起劍光如雪,一劍突來,一顫之後嗡的一聲往李蓮花肩上砍下。王忠及時趕上,大喝一聲“住手!”雙指在劍刃上一點,那“東西”長劍脫手,轉身就逃,李蓮花卻從地上爬了起來,“劉大俠,且留步,在下並未中毒。”
王忠正是和那“東西”照了一個正麵,同時脫口驚呼“二哥!”王武也驚呼道:“劉師叔!”那揮劍向李蓮花砍下而後逃串的人正是斷了一臂的劉如京!被幾人叫破身份,劉如京終是停了下來,看了王忠一眼,神色甚是複雜,十分激動,也很黯然,“我……”王忠大步向前,一時間他已把馬家堡血案全悉忘卻,一把抓住劉如京的肩,“二哥!十年不見,你過得可好?”李蓮花從泥地裏爬了起來,帶著微笑站在一旁,隻聽劉如京低沉的道:“我……唉……我……”他突地抬起頭看了李蓮花一樣,“李神醫酷似門主,方才我差點認錯了人。不過……李神醫怎知……我並非想殺人……”李蓮花拉著馬秀秦的手,卻道:“這裏危險得很,可否回大廳坐坐?”劉如京點了點頭,王武卻滿臉驚駭的看著他,“劉師叔,你沒死?那就是說那天晚上我當真看見你了……你……你殺了師父?”劉如京嘿了一聲,“你師父雖然不成才,劉某還不屑殺他,你問王忠,當年我‘四虎銀槍’是何等人物?四顧門下無小人,馬師弟行事糊塗,人卻並不是太壞,我沒有殺他。”
他若沒有殺害馬黃夫婦,卻為何躲躲閃閃,又專門砍人手臂?幾人返回廳堂,李蓮花仍握著馬秀秦的手。坐下之後,王忠看著劉如京斷去半截,包紮之處仍有鮮血的手臂,滄然道:“二哥,究竟是誰傷了你?你又為何要砍人手臂?”劉如京緩緩的道:“關於凶手,我也是意外得很……”他抬目看著李蓮花,“不過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李神醫究竟是如何知曉?你又怎知我砍人手臂是為救人,而非殺人?”王忠和王武奇道:“救人?”劉如京點了點頭,“凶手役使的毒物劇毒無比,一旦中毒,如不立刻砍去手臂,隻怕沒有幾人挨得過一兩個時辰。”王武駭然道:“是什麽毒物如此厲害?凶手到底是誰?”王忠也是心裏驚駭之極——原來手臂並非凶手所砍,劉如京砍人手臂,竟是為了救人,“凶手是誰?”
劉如京凝視著李蓮花的臉,“凶手是……”李蓮花微微一笑,把馬秀秦往前一推,“凶手在此。”王忠和王武這下當真是大吃一驚,齊聲道:“這個孩子?怎麽可能?”李蓮花歎了口氣,“關於這一點,我也是不敢相信了很久……不過他已經七歲了,七歲的孩子其實遠遠比我們想象的懂得多得多,但無論懂得多少,他仍是個孩子。之所以會做出這種事,也正是因為他還有許多事不懂。秀秦,你說是不是?”馬秀秦低頭握著白天李蓮花給他折的一隻小豬,安靜的臉上突然流露出些微驚恐之色,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劉如京盯著馬秀秦,“秀兒,我對你如何,你很清楚,我到現在還沒有問過你,那天你為什麽讓那種東西咬我?”馬秀秦微微縮了縮身體,顯得有些害怕,劉如京厲聲問道:“為什麽?”馬秀秦躲到李蓮花身後,過了良久,終於細細的道:“因為……劉叔叔要教我讀書練武,我不愛讀書。”劉如京氣極反笑,“隻是因為這種理由?你很好、很好……”馬秀秦牢牢抓著李蓮花的衣裳,“娘說不管是誰,隻要礙了我的事,都可以殺。”王忠和王武不住搖頭,劉如京問道:“你為何連你娘都殺了?”馬秀秦抿嘴,“她看見了。”劉如京冷笑道:“看見你養的那種東西了?那你爹呢?你爹雖不是你親爹,你為何連他一起毒死了?”馬秀秦突然大聲說:“他才不是我爹,娘說他害死我爹!”王忠忍不住道:“那何璋呢?”馬秀秦目中閃過驚惶之色,“他……他要抓我……”李蓮花拍了拍馬秀秦的頭,溫言道:“好了,不要再說了,接下來叔叔替你說。”馬秀秦一貫平靜冷漠的小臉上驚惶之色更顯,突然嘴巴一扁,抓著李蓮花的衣裳,眼淚汪汪竟哭了起來,“我想娘……嗚嗚嗚……我想爹……嗚嗚嗚嗚……”幾人麵麵相覷,極度詫異憤怒之餘,也感測然。
五 四腳蛇
“李神醫是如何知道秀兒便是凶手?”劉如京問道,“我在被秀兒的毒物咬傷的時候,仍然不敢相信他要殺我。”王忠長籲一口氣,仍然瞪著馬秀秦,“就算讓我看見了這娃兒殺人,隻怕也不會相信……”王武看著那七歲孩童,委實不知該說些什麽好,竟是呆在當場,滿麵的不可置信。
李蓮花看了馬秀秦一眼,歎了口氣,“我可不是神仙,一開始我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劉大俠沒有屍體,不能說已經‘死’了。他的手臂多半是他自己砍的,還有,劉大俠砍斷手臂的時候馬秀秦一定是看見的。”王忠問道:“何以見得?”李蓮花道:“因為右臂斷了半截,頭發也斷了,那證明那一劍很險,如果馬家堡內真有如此高手能一劍將‘四虎銀槍’劉如京傷成如此模樣,他怎麽能讓劉大俠逃脫,又怎麽可能放過在場的馬秀秦?他是如何進來又如何出去的?馬秀秦身上濺有鮮血,劉大俠斷臂時他一定就在身旁,否則血從何而來?他隻說劉叔叔隻剩下一隻手了,可沒說看到別人,所以我想那手臂多半是自己砍的。”頓了一頓,李蓮花慢慢的道:“可是我難免要懷疑……為何劉大俠要當著馬秀秦的麵斷臂?一個人要砍斷自己手臂有很多理由,但是偏偏在一個孩子麵前砍斷,似乎有些古怪。而後馬堡主夫婦中毒而死,又被人砍了手臂,我便想到,一個人迫於無奈砍斷自己的手臂,很可能也是因為中毒,馬堡主被利刃砍傷時已經昏迷不醒,若是要殺他,為何不砍斷脖子或者直刺心髒,而要砍手臂?說不定砍人手臂之人並不是想殺人,而是在救人——馬堡主夫婦房內條條血跡自右而左,馬堡主被砍了數劍手臂仍未被砍下,那顯是左手所砍,而且持劍的手臂虛乏無力,才會砍而不斷。”他看了劉如京一眼,“想到此處,我便猜到砍人手臂的人是身受重傷的劉大俠,卻仍然想不出下毒之人是誰?但張達卻提醒了我。”
王武“啊”了一聲,“大師兄提醒了什麽?”李蓮花微笑道:“張達去上茅廁的時候,看見了什麽?”王武苦苦思索,“好像說是看見了師父房裏燈沒熄。”李蓮花點了點頭,“他說看見了馬堡主抱著兒子玩耍,那就是說,在馬堡主夫婦出事之前,最後留在馬堡主身邊的人,又是馬秀秦!”王忠心裏一寒,“但也不能僅憑如此,就說這孩子是凶手。”李蓮花微微一笑,“那時我可沒有懷疑馬秀秦會是凶手,但是我做了個試驗,折了兩隻蝴蝶和兩隻螳螂,你們還記得麽?我問兩隻蟲子加兩隻蟲子等於多少?他說一隻。”王武道:“兩隻加兩隻當然等於四隻。”李蓮花搖頭,“螳螂吃蝴蝶,兩隻螳螂加兩隻蝴蝶,等於兩隻螳螂,母螳螂會吃公螳螂,兩隻螳螂最後隻會剩下一隻,所以等於一隻。”幾人“啊”了一聲,都頗覺詫異,李蓮花繼續道:“然後我卻說等於四隻,馬秀秦很快改口說是四隻。這證明這孩子絕非癡呆,而是聰明之極。他喜歡折紙,王大俠可還記得,馬堡主夫婦房裏那個不知是否被人打開過的抽屜?”
王忠一怔,“記得。”那抽屜上的巧鎖七個字對了六個,對此他印象甚深。李蓮花露齒一笑,“那抽屜裏是什麽東西?”王忠脫口而出,“信紙……啊……”李蓮花接口道:“不錯,空白信紙,是馬秀秦常用來玩耍的東西。那個抽屜裏沒有貴重之物,如果曾經打開過,為何要將它鎖上?如果不曾打開過,七個字的詩歌已經對了六個,為何不能打開?我認為如果是常人,最底下的抽屜如果沒有貴重之物,多半不會不厭其煩的將它鎖上;而如此繁瑣的轉子鎖,已把六字對齊,怎會打不開?難道開鎖之人並不知道那首詩?所以不管是曾經打開過又小心翼翼的鎖上,還是根本沒有打開,我都猜測那是一個孩子。”幾人想了想,劉如京道:“有些道理。”
李蓮花慢慢的道:“如果擺弄鎖的是個孩子,那麽也就是說,最近他曾經獨自一個人在那房間裏待了很久……”此言一出,王武頓時毛骨悚然,吃吃的道:“你說他……他在毒死師父師娘以後還在那房間裏待了很久?”李蓮花連忙道:“我是說曾經,也不一定是那天晚上……”馬秀秦在他身後,不知何時已不哭了,突然細細輕輕的道:“娘躺在床上,我打不開。”李蓮花聞言又摸了摸他的頭,抬眼看著劉如京,微笑道:“雖然馬秀秦很是可疑,但是假如他是凶手,他必須有殺人毒物,我卻一直沒有發現如此一個小小孩童能有什麽可怖的毒物。直到今天傍晚,小紅的斷臂之旁掉了一包魚內髒,我看到有一隻四腳蛇吃了一塊,這包魚內髒可是非同小可,裏麵有河豚之毒,連蒼蠅都不敢粘,是什麽東西敢拿它當作食物?我突然想到——難道馬家堡殺人的毒物,就是這種形狀普通到處都是的四腳蛇不成?小紅把魚內髒拿到池塘邊,莫非正是去喂食,而不小心被咬了?馬堡主夫婦死後,有誰能驅使小紅做這種事?難道真是馬秀秦?這時候我想起一件事,是劉大俠讓我確定,馬秀秦就是凶手。”
“什麽事?”王忠奇道。李蓮花小心翼翼的溜了他一眼,“這件事王大人再清楚不過,你可還記得,那日在樹林裏,有人用暗器射了馬秀秦一箭?”王忠點頭,“那是二哥的暗器,對了,”他轉頭問劉如京,“是誰利用二哥的暗器暗中傷人?”劉如京有些尷尬,李蓮花微笑道:“那本就是劉大俠自己射的,我既然想到劉大俠未死,自然會想到他重傷之後暗器不能及遠,所以使用了機簧。我想起劉大俠這一箭,一切都很清楚,劉大俠被凶手所害,他要殺的人,如果不是凶手,那是何人?那一箭不是要殺馬氏滿門,而是要救馬家堡上下數十口。在劉大俠、馬堡主夫婦被害之時,馬秀秦都在身邊;若不是絲毫不加防備之人,何璋怎會受人暗算?馬秀秦曾獨自一人在馬堡主房內待了很久,卻居然無人看管;他的婢女小紅以魚內髒飼養四腳蛇,那四腳蛇不畏劇毒;馬秀秦非但不是傻子,還聰明絕頂;第一個被害之人劉大俠要殺馬秀秦,所以馬秀秦是凶手。”
幾人長長籲了口氣,李蓮花移目看劉如京,“劉大俠也可告訴我們,你中毒斷臂之後,為何躲了起來?”劉如京一聲苦笑,“我突然被咬,那時隻以為馬師弟指使秀兒暗算我,這毒劇烈無比,我隻能立刻斷臂,從窗口逃出,躲進古井。”李蓮花微笑道:“讓我猜個秘密——馬家堡裏幹枯的古井可是相通的?”劉如京頷首,“不錯,井下有幹枯的河床相連,恰好形成天然通道,夜間我便到廚房盜些食物,潛回房間休息,白天多半留在井底養傷。結果傷養了兩日,那夜出去尋覓食物之時,卻看見秀秦一個人從馬師弟房間走了出來。我覺得很是奇怪,馬師弟怎會半夜讓秀秦一個人回房?便到窗口去探了一眼,房中人氣息全無,門也沒有關上,我衝進房去想斬下馬師弟中毒的右臂,但馬師弟已回天乏術,馬師妹更早已死去。我在那時才醒悟是秀兒自己拿定主意殺人,隔日便決定殺秀兒給馬師弟報仇,這孩子委實太過可怕……隻是我重傷未愈,隻得借助機簧之力發射暗器,那一箭本該殺了他,卻被三弟攔了下來,我下了決心要殺秀兒,不便與故人相見,所以從古井中避走,躲了起來。”王忠啊了一聲,“那位小紅丫頭也是被你所救吧?”劉如京微微一笑,“小姑娘被毒物咬傷,我砍了她手臂救了她一命,現在人還在井下,昏迷不醒。”
此時王忠才突然省起,“對了,那種咬人的毒物,究竟是什麽東西?”劉如京也皺起眉頭,沉吟道:“的確就是一種四腳蛇,隻是似乎並不能上牆,也不似水裏遊的,爬起來不是太快,有些地方是紅色的……我也沒太看清楚……”他停了一下,繼續道,“它的皮膚有毒,我不過捉住了它,就已中毒。”王武駭然,“四腳蛇?我在這裏住了十幾年,常常看見四腳蛇,也捉住過幾次,它的確有些毒性,可是不至於毒死人吧?”劉如京搖了搖頭,“我倒是未曾留意什麽四腳蛇,秀兒,”他凝視著馬秀秦,“那種東西你是怎麽養出來的?”
馬秀秦靜靜的不說話,臉上還有淚痕。李蓮花道:“用小魚養的?”馬秀秦歪著頭看了他一眼,目光甚是奇怪,遲疑了很久,終是點了點頭。李蓮花突然“啊”了一聲,“馬堡主夫婦是不是喜歡吃河豚?”劉如京點了點頭,“馬師弟嗜吃河豚,十天半個月就要做幾道河豚菜,廚房師父也很精於此道。”李蓮花喃喃的道:“河豚髒腑含有劇毒,這種四腳蛇本身有毒,難道是它吃了河豚之毒,增強了自身的毒性?”馬秀秦似懂非懂的看著他,突然說:“娘說養噝噝要用小花魚。”
劉如京突然一凜,“噝噝?你是說這些四腳蛇是你娘養的?”馬秀秦道:“娘說如果爹不讓我做堡主,就讓噝噝咬他,因為他害死了我真的爹爹。”幾個大人麵麵相覷,李蓮花寒毛直立,汗顏道:“你娘……教你養的‘噝噝’?用……用來準備害死……你爹?”馬秀秦低下頭,“嗯。”劉如京倒抽一口涼氣,苦笑道:“區區馬家堡堡主之位,竟有如此重要?”李蓮花卻問:“秀秦,什麽叫‘堡主’你知道嗎?”馬秀秦呆了一呆,滿臉疑惑的看著李蓮花,想了很久,“堡主就是……想殺誰就殺誰……討厭的人都可以殺掉的人。”幾人再度麵麵相覷,王武眉頭深皺,劉如京沉下臉,“這些都是你娘教你的?”馬秀秦靜靜的不答,李蓮花輕輕歎了口氣,“那你為什麽毒死了你娘?”
“我討厭她。”馬秀秦這次回答得很快,“她看到劉叔叔房間裏有噝噝,打我,我討厭她。”當說到“我討厭她”的時候,這個七歲的孩子滿臉恨意,居然狠毒得很,完全不見了方才思念母親的楚楚可憐。李蓮花又歎了口氣,“你是不是也很討厭我?”馬秀秦又往他身後躲了躲,沒有回答。李蓮花喃喃的道:“我猜你也很討厭我,從兩隻蟲子加兩隻蟲子等於一隻蟲子那天起,我天天和你在一起,想必讓你耽誤了很多事,讓‘噝噝’們肚子餓了……”馬秀秦半個人躲在了李蓮花身後,李蓮花仍然繼續自言自語:“……難怪它咬了小紅……秀秦啊……”他說到“秀秦啊”的時候,馬秀秦突然從他身後猛地退了一大步,滿臉的驚惶失措和不可置信,他的手卻已被李蓮花牢牢抓住,隻聽李蓮花繼續道:“……把死掉的噝噝帶在身上髒得很,懶可忍,髒不可忍,還是快點扔掉的好。”
王忠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見馬秀秦手裏打開的竹筒裝著一隻已經死去的四腳蛇,那四腳蛇身上長滿桔紅色的瘤子,不知為何已經死去。李蓮花接過馬秀秦手裏的竹筒,嫌惡的遠遠提到另一邊,輕輕擱在最高處的櫃子頂上,很愉快的環視了眾人一眼,滿臉誠摯的歉然對馬秀秦道:“我隻當你身上帶有毒藥,所以這幾天都跟著你隻怕你再向別人下毒,沒想到害你幾天沒辦法給這條噝噝喂食,它已經餓死了,真是對不起。”
王忠哭笑不得,馬秀秦看著李蓮花,目中流露出強烈的驚恐和憎惡,劉如京緩緩的道:“我要殺了這孩子……”李蓮花啊了一聲,“江湖刑堂‘佛彼白石’已經派人往這裏趕來,這孩子交給他們就好……那個……”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劉如京一眼,“難道你也想被他們一並抓去?”劉如京怒道:“這是我本門中事,是誰通報‘佛彼白石’?”李蓮花道:“不是我。”王忠隻得苦笑,“是我。”劉如京一怔,長長籲了口氣,“四弟,自從十年前門主墜海失蹤,我便發誓,這一輩子絕不原諒那四個人,本門中事,不必‘佛彼白石’來管。”王忠隻得繼續苦笑。
四顧門門主李相夷,十年前與金鸞盟盟主笛飛聲在東海之上決戰,戰後二人雙雙失蹤。四顧門在當時已占足上風,但因為李相夷心腹“佛彼白石”四人指揮失誤,導致李相夷孤身一人於東海之上與敵決戰,終墜海失蹤;而四顧門大批人馬卻攻入了空無一人的金鸞盟總舵。雖然仍是剿滅金鸞盟,消除江湖一大禍患,身為四顧門‘四虎銀槍’之一的劉如京卻始終不能原諒“佛彼白石”四人當時的失策,憤而隱居。雖然事隔十年,“佛彼白石”四人如今已是聲望顯赫的當代大俠,他卻仍恨之切齒。
李蓮花溜了兩人一眼,忍不住道:“李相夷平生最恨人頑固不化……劉……大俠你何必對十年前的舊事耿耿於懷……其實……那個……”劉如京冷冷的道:“什麽?”李蓮花慢吞吞的道:“……其實……那個……跌下海的……人……又不是你……”他還沒說完,已被劉如京厲聲打斷,“門主安危,乃是何等大事,雲彼丘妄稱聰明,卻犯下天下第一等錯事,我劉如京雖非聰明之輩,但今生今世,絕不能諒解!”李蓮花瞠目結舌,“李相夷……在造孽……”劉如京怒道:“你再不敬我門主,我連你一起殺了。”李蓮花嚇得噤若寒蟬,連稱不敢。
未過一兩日,“佛彼白石”果然有人到來調查“有斷臂鬼”一案,查明確實是馬秀秦因為瑣事妄圖用劇毒四腳蛇毒殺劉如京,劉如京斷臂逃脫,馬夫人卻闖入庭院,看見了馬秀秦殺人的蛛絲馬跡,馬秀秦隔了兩日又毒倒親生爹娘,一則殺人滅口,二則為“父”報仇。那夜何璋下令封閉馬家堡,在堡內搜查凶手,馬秀秦夜裏招呼何璋為他捕捉四腳蛇,導致何璋也被毒物咬中,中毒昏迷。而那婢女小紅也在劉如京藏身的枯井中找到,她是黎明之時去給餓了多日的四腳蛇投食,不慎被咬中毒。自此,馬家堡有斷臂鬼案已是明朗,劉如京雖然砍了數人的手臂,卻是為了救人,而非殺人。
馬秀秦最終被“佛彼白石”帶走,劉如京雖然對這孩子滿懷震怒憎恨,卻終是狠不下心殺他,李蓮花對他這婦人之仁大大的讚許了一翻,口稱如是李相夷複生想必大大的高興,這是善良仁厚、老成持重、絕不殘忍好殺等等等等,卻被劉如京客客氣氣的請出馬家堡,返回吉祥紋蓮花樓。
一場風波,就似如此結束了。
何璋在李蓮花被“請”回家之後醒來。
六 揚州慢
何璋醒過來的時候,李蓮花已經走了兩日。
劉如京的傷勢也已痊愈了大半,王忠打算在馬家堡多住幾日,一則幫助劉如京把馬秀秦和馬夫人飼養的那些紅色四腳蛇殺個幹淨,二則也和十年未見的兄弟多熱火幾天。
“……”何璋已醒過來有一會兒了,卻始終沉默。王忠和劉如京都有些奇怪,“三哥?”王忠試探的叫道,劉如京也深深皺眉,“三弟,可是哪裏不適?”何璋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的道:“我氣血通暢,毫無不適。”王忠奇道:“那你為何不說話?”何璋又搖了搖頭,再過了好一會兒,他十分迷茫的道:“是誰幫我練化體內劇毒?我此刻氣機通暢,功力有所增進……”王忠和劉如京麵麵相覷,王忠臉色有些變,“你說你中的毒是被練化了?”何璋點頭,從床上坐了起來,“世上有幾人有這種功力?”王忠苦笑,劉如京臉色大變,“是誰幫三弟療傷?”王忠道:“李蓮花。”
三人麵麵相覷,何璋一字一字道:“我以練武二十八年為賭,賭為我療傷的內功心法,叫做‘揚州慢’!世上若非揚州慢,絕無可能在短短時間內替人練化體內劇毒……”揚州慢正是李相夷成名的內功心法,王忠也一字一字的道:“他長得酷似門主……”劉如京臉色青鐵,“難道他真是……”
三人腦中同時掠過李蓮花滿口稱是雙眼茫然唯唯諾諾的模樣,都是一聲苦笑,“絕無可能。”“相夷太劍”李相夷當年冷峻高傲,俊美無雙不知傾倒多少江湖少女,怎麽可能變成那種模樣?
“難道他是門主的晚輩親戚?”
“或是同門師兄弟?”
“還是親生兄弟?”
“總而言之,他長得比門主醜,比門主年輕,比門主武功差……對了,他的武功和門主比起來不止是差,是差差差差差……”
“嗯,差不多等於不會武功。”
“和門主相比,李蓮花真是無才無德無貌無功無令人信服追隨之氣。”
“一無是處。”
“嗯嗯,一無是處。”
“絕對一無是處!”
“他肯定不是門主……”
名醫會
江湖上提及“神醫”,無人不想到“吉祥紋蓮花樓”李蓮花,他那能“起死回生”的醫術,已在市井之間傳成了奇跡。化不可能為可能,介乎於神鬼之間,這就是李蓮花之所以稱“神醫”的原因。但江湖上提及“名醫”,人人皆知指的是“有藥無門”公羊無門公羊先生。這位公羊先生並非隻養公羊而不喜關門,專和亡羊補牢背道而馳,他正是複姓“公羊”,大名“無門”。公羊無門現年八十七歲,留著一撮山羊胡子,長著一張山羊臉,個子瘦小,年紀雖已老大,卻仍在江湖遊蕩。與“吉祥紋蓮花樓”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同,公羊無門背著個書生背簍,每年隨大雁北上南下,年年走的同一條道,江湖中人若是有求於他,隻消在路途將他截住,公羊無門必定慷慨救人,並且醫術高超,數十年來,公羊無門醫不活的不過十一人而已。但江湖上若又提及“俠醫”,近幾年闖蕩江湖的年輕人必定知道指的是“乳燕神針”關河夢,此人與李蓮花那等懸浮於傳說之中的“神醫”不同,江湖中甚少有人知曉李蓮花的相貌年齡武功高低甚至生辰八字,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位“乳燕神針”關俠醫乃是師出名門正派,年齡二十有六,正當風華正茂,相貌英俊瀟灑,身高八尺一寸,於戊戌年正月初一生,前途一片大好,並且了然一身,尚無紅顏知己相伴。
如今這三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名醫”、“俠醫”,甚至“方氏”少主方多病,朝廷“捕花二青天”之花如雪等等江湖中聲名顯赫的人物居然都聚在了一起。各位“神醫”、
“名醫”、“俠醫”聚在一起,自是為了治病救人,而方多病也在一起,證明有熱鬧可瞧,花如雪也聚在一起,那證明發生了一些需要捕快衙役插手的小事。
其實這件事很簡單,就是江湖上一個叫“金滿堂”的人得了一場怪病,而金滿堂這人也並沒有什麽稀奇,他不過是家財有十幾萬兩黃金外加三十幾萬兩白銀以及無數難以估算價格的珠寶而已。
一 有錢能使磨推鬼
方多病已經笑了快要一整天,如果不是他還很年輕,隻有二十二三的年紀,可能牙齒也被他笑掉了不少——李蓮花和公羊無門和關河夢見麵了。他已整整幻想了六年,這位不會半點醫術的江湖騙子終於要踢到鐵板,遇見真正的“神醫”,這回看李蓮花要如何扯彌天大謊,如何不讓人發現他是個偽神醫。
方多病,二十二歲,武林大家“方氏”的大公子,名號“多愁公子”,和吉祥紋蓮花樓中那位神醫李蓮花是六年的老友,如今正坐在金滿堂府中的“迎仙殿”正中太師椅上看著對麵的人爽朗的大笑,口稱“久仰關俠醫大名……”
坐在方多病對麵的少年男子長袍緩帶,麵目俊美,和骨瘦如柴蒼白瘦弱的“方大公子”大大不同,的確是明珠美玉般的的少年英雄。聞言關河夢長身而起,對方多病一揖,恭恭敬敬的道:“不敢不敢,方大公子文采風流,在下如雷貫耳。”方多病嗆了一口,繼續滿麵春風的笑著,轉向身側的一位貌若山羊的老者拱手,“久仰公羊前輩大名……”
坐在他身側身高五尺,留著一把山羊胡子,如他一般骨瘦如柴的老者便是“有藥無門”公羊無門。公羊無門年紀雖老,卻是最先到金府的一個,他來了一日,花如雪因為溫州“金羚劍”董羚猝死金府一事登門調查,聽聞金滿堂得病之後邀請關河夢和李蓮花為金滿堂治病。而關河夢到達兩日之後,李蓮花才被方多病拖曳而來,幾人到達金府的時間不一,前後莫約相距五日。比起關河夢彬彬有禮,公羊無門隻是對他掀了掀眼皮,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什麽。方多病不知不覺“啊?”了一聲,公羊無門突地道“如你這般根骨,六十歲後當百病纏身,你要進補。”這老頭貌似衰弱,提起嗓門卻如驚天霹靂,把方多病手中的茶杯茶盞震得叮當作響,在座幾人都嚇了一跳。卻聽有人咳嗽了一聲,方多病沉下臉,“你咳什麽咳?”那人歉然道:“咳咳……我嗆了一口茶……”說話這人臉色白皙,容貌文雅,規規矩矩的端坐在方多病右手邊,似是一個有些潦倒的書生,正是李蓮花。方多病聞言正想哼一聲,又聽李蓮花極認真的補了一句,“萬萬不是在笑話你。”關河夢差點笑了出來,方多病瞪著他,半晌從牙縫裏硬生生擠出一句“客氣了。”李蓮花一本正經的微笑,“應該的。”
這幾人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角色,武林富豪“金滿堂”身患怪病,三位大夫前來會診,而方多病代表“方氏”給金滿堂送了截什麽千年人參來。又聽說金滿堂患病之前,溫州“金羚劍”董羚在金滿堂的“元寶山莊”突然死去,“捕花二青天”之花如雪正在“元寶山莊”調查此事,這幾日,原本錢多人少的元寶山莊突然就多了許多大人物出來。
“各位神醫,老爺有請。”正在李蓮花說到“應該的”三字的時候,元寶山莊的管家金元寶捏著嗓子喊了一聲,那聲調讓方多病想到給皇帝傳旨的太監,心裏暗暗好笑。三位神醫站起身來,方多病跟在李蓮花身後,饒有興致的往金滿堂臥室裏走去,不知這位家財萬貫的武林財主究竟得了什麽怪病,需要召集三位“神醫”為他治病?
但無論方多病在心裏猜測了千百次,他看到金滿堂的時候還是大吃一驚——李蓮花根本是嚇了一跳,關河夢“錚”的一聲鬆開了劍柄的機簧,公羊無門“嘿”了一聲——那房間的大床上躺著一具爬滿蛆蟲,身著錦衣的屍體,早已嚴重腐敗了。隻聽身後元寶山莊的總管金元寶恭恭敬敬的道:“這就是老爺的病體。”
“他……他根本……”關河夢眉頭緊蹙,“他根本早就死了。”公羊無門老眼無神,居然打了個哈欠,李蓮花“敬畏”的張望著金滿堂的屍體,這就是江湖中最有錢的人。金元寶陰森森的道:“胡說八道,誰說老爺死了?老爺隻是病了,五天沒有起身,我今天還給他換了衣裳,誰說老爺死了?”幾人麵麵相覷,都是倒抽一口涼氣,目瞪口呆。
“金滿堂確是死了。”門外突然傳入一個更加陰惻惻的聲音,有人涼涼的道:“他的死期莫約和金羚劍董羚類似,我已請公羊無門看過,金元寶確實瘋了,你們不必理他。”方多病震驚過後奇道:“金滿堂和董羚一起死了?怎麽會?我聽說董羚和金滿堂毫無交情,不過是路過這裏住了一晚,突然暴斃,怎會連金滿堂都死了?”突然站在門口的人長著一張老鼠臉,正是身著白衣的“捕花二青天”之花如雪,隻聽他仍舊陰陰的道:“為何會一起死了,我也很想知道。你們三人如能弄清金滿堂是如何死的,便能免去一場大禍。”方多病問道:“什麽大禍?”關河夢道:“金滿堂死後留下偌大財產,他又無妻子子孫……”方多病頓時醒悟,“啊……”如在此時金滿堂的死訊傳揚出去,隻怕覬覦這份無主之財的人不在少數,隻有查明真相,妥善處理好金家財產,尋出繼承之人,方能令人知曉金滿堂已死。花如雪道:“幸好金元寶也已瘋了,金府上下都仍以為金滿堂仍然活著,不過得了一場怪病。”李蓮花看了恭恭敬敬、猶如木頭一般站在門口的金元寶一眼,極認真的看著他腰上懸掛的幹枯桔皮和一小串粽米,喃喃的道:“這位金總管瘋得也很奇怪……”花如雪仔細看了他一眼,突道:“李蓮花?”李蓮花連忙道:“正是。”花如雪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繼續方才的話題,“……所以定要查明五日之前元寶山莊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金老板的屍體已經壞了,”關河夢已走過去細看那具屍體,“究竟因何而死,隻怕有些麻煩。”花如雪冷冷的道:“董羚的屍體我已看過,臉上表情和金滿堂一模一樣,隨身之物在這裏。”“啪”的一聲他拋出一個灰色布包,關河夢打開布包,隻見裏麵有董羚的金羚劍,雨傘一把,換洗的衣服幾件,錢袋一個,梳子一把,此外別無他物。幾人的目光刹那都集中在那梳子上,隻見那梳子是玉質,光潤晶瑩,雖然斷了兩根齒梳,看起來仍然價值不斐,尤其梳身刻有幾道凹槽,更與其他梳子不同,卻不像董羚這等江湖行客所有。李蓮花尚在董羚的遺物之中東張西望,公羊無門卻已和關河夢一道走向金滿堂的屍體,著手翻動,過了片刻,公羊無門突然道:“李蓮花,你以為如何?”方多病正站在公羊無門身後探頭探腦,聞言向李蓮花望去,臉上掛著古怪的笑容,隻見李蓮花呆了一呆,隻得慢慢走了過來,瞄了金滿堂的屍體一眼,“啊……”公羊無門老眼半睜半閉,“以你之見?”李蓮花慢吞吞的道:“依我之見……”方多病在肚裏爆笑,卻也有些擔心,畢竟驗看金滿堂死因並非兒戲,李蓮花若是在此刻被揭穿是個騙子,那可大大的不好玩。隻聽李蓮花慢吞吞的繼續道:“金老板並非為人所殺。”方多病心下大奇,“什麽?”卻見公羊無門老眼一睜,“李蓮花不愧是李蓮花。”關河夢也是點頭,“以在下看來,金滿堂渾身無傷,雙目大睜表情驚恐,麵部紫黑,雙手緊抓胸口,經銀針試探並非中毒,應是驚嚇而死。”方多病斜眼看李蓮花,明明看到他鬆了口氣,卻微笑道:“金老板豈是容易被人所害的?隻是不知令他驚恐萬分,突然暴斃的,究竟是何事何物?”關河夢搖了搖頭,“若是真如花捕頭所言,董羚的死法和金滿堂一模一樣,難道董羚也是被驚嚇而死?金滿堂年過五十武功不高,尚有病痛纏身,被驚嚇而死情有可原,要是說‘金羚劍’董羚也會被嚇死,那著實令人難以置信。”公羊無門哼了一聲,以驚人的嗓子道:“若是見了畫皮的女鬼,嚇死幾個年輕人也不奇怪。”關河夢恭恭敬敬的陪笑臉,“畫皮之說,終是故事而已……”公羊無門雙眼翻天,卻是不願看他,這位老頭脾氣古怪,竟是重名氣得很,隻願和李蓮花說話,卻視“乳燕神針”為草芥,不屑與之交談。花如雪卻陰惻惻的道:“我隻說董羚臨死的表情和金滿堂一模一樣,公羊大夫驗過屍體,說是被吊死的,屍體還在隔壁。”
“金老板就是死在這裏?”方多病問,“董羚又是死在哪裏?”花如雪道:“金滿堂就是死在臥室之中,據說撲倒在窗下,可能是自窗口看到了什麽古怪東西。”李蓮花插口問:“那董羚呢?”花如雪道:“董羚倒在窗外花園裏。”方多病忍不住道:“難道他們同時見了鬼,同時被嚇死了?”花如雪陰惻惻的道:“很有可能。”李蓮花瞪了方多病一眼,他一不怕窮二不怕髒三,最怕的就是鬼。方多病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看這事必定就是元寶山莊裏有個什麽可怖的怪物,把金滿堂嚇死,吊死董羚,又把金元寶嚇瘋,隻要我們抓到那個怪物,事情立馬清楚。”關河夢和公羊無門都是皺起眉頭,花如雪沒有半分高興之色,又陰森森的道:“如果是畫皮的女鬼,你捉得到嗎?”方多病瞪眼回去,“你怎知我捉不到?”花如雪橫眉冷笑,李蓮花慢吞吞的道,“即使是畫皮女鬼,白骨精狐狸精,方大公子也是一捉便到,絕無二話。”關河夢臉現微笑,方多病悻悻的道:“你又客氣了。”李蓮花正色道:“不敢、不敢,應該的。”
二 玉梳子
幾人把金滿堂的屍體分分寸寸驗看了一遍,除了堅定他並非為人所殺的觀點之外,並沒有什麽新的發現,到隔壁又查看了董羚的屍體。董羚的屍體公羊無門早已看過,他頸上一道麻繩勒痕十分明顯,頸骨已斷,臉色紅潤,表情驚駭,身上也無其他傷痕,倒似自己上吊自盡,衣裳一塵不染,看不出掙紮痕跡。走出房門之後,花如雪把金滿堂的臥室鎖上,領著幾人到了窗外花園之中。
“元寶山莊”的庭院開滿鮮花,樹木十分茂密高大,看來就知花費許多心血。方多病剛才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肚裏嘀咕,如今越發嘀咕——金滿堂的庭院裏種的都是奇花異草,他竟半本也不認識。“方氏”在江湖中也是一方富豪,和金滿堂相比,那奢華程度仍然差距甚遠。
庭院中除了種滿方多病不認識的花草樹木之外,尚有以昆侖子玉鋪墊的鵝卵小白玉路一條,兩側生長如女子發絲般的碧綠青草,柔嫩多汁,長有一尺五寸來高,居然十分風雅。在這青青翠翠風雅馥鬱的庭院之中,花如雪卻以劍鞘在庭院草皮上畫了一個長條形的圈圈。方多病定睛一看,本要嘲笑花如雪大驚小怪,卻是越看越奇,“這是什麽東西?”花如雪雙手抱胸站在圈圈之旁,充耳不聞,倒是關河夢驚歎了一聲,“這……可是足跡?”
原來碧綠茂盛的草地上留著兩道古怪的擦痕,像被什麽東西犁過一般,卻隻是折了草莖,沒有掀起泥土,而且有些較為生嫩的草莖是從中折斷,並非因為經受踐踏或者重壓而委頓。這兩條擦痕既不像人行走踩的,也不像車轅碾過的痕跡,倒像是什麽東西從草上掠過,由淺而深擦過了一片草地,單看這擦痕,卻又不像飛鳥或者蝙蝠所為,必是比飛鳥沉重得多的事物,方能在掠過草叢的瞬間,留下這樣的擦痕。
“不是足跡。”公羊無門道:“說不定卻是草上飛?”幾人眼睛一亮,一種在草叢上借力掠過的輕功身法,說不定就能造成這樣的擦痕。關河夢應聲拔身而起,施展“草上飛”掠過一片草叢,落在了庭院另外一邊,衣裳已擦出了一片汙痕,“如何?”花如雪首先搖頭,冷冷的道:“我已試過,你自己看看。”關河夢回頭一看,“草上飛”雖然能令一片草莖折斷,留下的卻是一道擦痕,並且擦痕比被花如雪畫起來的那兩道寬得多,那兩道古怪的擦痕筆直如用墨尺所量,自己留下的痕跡卻是有所偏離,並且深淺不一,果然並不相似。“看來這擦痕也不是‘草上飛’留下的。”方多病道,“果然有點奇怪。”花如雪哼了一聲,“廢話!”李蓮花對著兩種擦痕看了一陣,順著痕跡往前走,痕跡消失在庭院草地中間,他抬起頭來,麵前二丈方圓除了鮮花和青草,什麽也沒有,回過頭來,亦隻有那棟死人的房間,最多不過門前尚有一棵大樹,仍是什麽也沒有。
在庭院中搜索,除了兩道古怪擦痕之外,也沒有更加古怪之處。幾人在“元寶山莊”內繞了幾圈,仍是在大廳坐下,將董羚的遺物擺在桌上,圍桌而坐。
“那個……我始終覺得……這個梳子……有點奇怪。”李蓮花對著那玉梳子看了很久了,“這梳子是玉做的,似乎是質地很好的玉……”關河夢文質彬彬的提醒他,“李神醫,這是翡翠玉梳,而且這塊翡翠質地透明碧綠,十分罕見。”李蓮花茫然啊了一聲,“翡翠是很硬的吧……”方多病聳了聳肩,“不錯。”他腰上就懸掛一塊翡翠玉佩,人說玉有五德,君子必佩玉,所以方大公子身上向來玉不離身,翡翠確是硬逾鐵石。李蓮花繼續道:“難道梳頭能把翡翠梳子梳斷了好幾根齒梳?”花如雪冷冷的道:“若是摔在地上,倒也難說翡翠梳子會不會斷去好幾根齒梳。”李蓮花指了指那把玉梳子,“那個……不像……”方多病一把搶起玉梳細看,卻見斷裂的兩根齒梳一根斷紋向左,一根斷紋向右,並非整齊斷去,“這倒像扭斷的。”李蓮花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所以說這把梳子很奇怪……”
關河夢聰明雅達,聞言問道,“莫非李神醫以為,這翡翠梳子曾經被插入孔隙,而被內家高手貫注內力扭斷了齒梳?”李蓮花搖了搖頭,慢吞吞的道:“不是。”關河夢一愕,隻見李蓮花突然露齒一笑,“我是說這梳子說不定不是把梳子,而是把鑰匙。”圍坐而坐的幾人臉色一變,李蓮花從方多病手中接過那把玉梳,輕輕摸了摸梳子上的凹槽,做了個插入的動作,而後扭動,幾人頓時領悟:如果這把梳子真是如此斷了齒梳,那麽是誰將它插入何處?為何扭動?這種用法,確是像把鑰匙。
如果這把翡翠梳子不是梳子而是鑰匙,它是哪裏的鑰匙?為何董羚會將它帶在身上?他又為何而死?方多病詫異的看著那也許是“鑰匙”的翡翠梳子,半晌道:“鑰匙……有鑰匙意味著有金銀珠寶、武功秘笈、古玩字畫、說不定還有美女如雲……”花如雪陰森森的道:“有鑰匙意味著有密室,有門。”
幾人麵麵相覷,密室?金滿堂元寶山莊之中,真的有所謂“密室”麽?半晌之後,方多病嘿嘿笑了兩聲,“如果這梳子真是把鑰匙,那當然有密室,換句話說,如果元寶山莊裏沒有密室,這把梳子多半就不是鑰匙,李蓮花就是在胡說八道。”李蓮花尚未說話,公羊無門已用霹靂般的嗓門道:“找!”
花如雪其實早已把元寶山莊仔細搜了幾遍,聞言微現冷笑之色。這元寶山莊之內並無高手,財寶眾多,靠的卻是十分慎密的房屋設計,間間房屋其實都由鋼板所製,地麵門窗也是精鋼鑄成,上有死鎖,合攏門窗便即鎖死,有些地方令人明知內有珍寶,若無特製鑰匙,卻是火燒水淹都無法打開。鋼板本薄,要在牆中藏有密室而不為人發覺,幾乎是不可能的。而花如雪早已手持金家鑰匙將各個房間打開來看了一遍,並無所獲。方多病卻很是興奮,一把拉住李蓮花,“走走走,找密室!”公羊無門老臉雖然尚無表情,卻是顯然對金滿堂家中的“密室”感興趣得很,關河夢也是目中大有躍躍欲試之色,搶著出門,他和李蓮花在門口一撞,兩人都是一怔,退開兩步,頓了一頓,走向自己感興趣的方向。
李蓮花被方多病拖著直往廚房走去,隻聽他道:“像金滿堂這樣隻愛錢連老婆都不娶的財迷,寶貝一定藏在別人想不到的地方,我想庫房、臥室、書房什麽的是一定不會有的……”李蓮花卻隻注意地上的台階磚塊門檻等等,饒是他打點起十分精神,卻還是被方多病拖得踉踉蹌蹌,一路上差點栽了幾個跟頭,好不容易走到廚房,卻是腳底一滑,“撲通”一聲在廚房大門口撲了一個狗吃屎,抬起頭來眼冒金星,看著廚房後麵的大樹,繼而看著方多病那雙富麗堂皇價值千金的鞋子,滿臉苦笑。
“你幹嘛趴在地上?”方多病明知他摔跤,等了等卻不見他爬起來,“地上有寶?”李蓮花歎了口氣,摸了摸摔得疼痛的手肘膝蓋,慢吞吞的從地上爬了起來,“地上沒寶,廚房裏也不會有寶……”方多病聽他不信自己的神機妙算,不免慍怒,“你怎麽知道廚房裏一定沒有?”李蓮花苦笑看著元寶山莊的廚房,“這廚房四四方方,牆壁不過五寸來厚,四麵牆壁兩麵有窗戶,連窗上的鎖子都是壞的,既沒有哪裏多了一塊,也沒有哪裏少了一塊,你說裏麵有密室,那要藏在哪……”他環視著廚房,聲音不知為何越說越小。方多病瞪眼看著眼前灶台碗櫃寬敞,油鹽齊備的廚房,心裏悻悻然,嘴上強辯,“誰說密室一定要很大?說不定藏金滿堂寶貝的密室,隻有手掌大小,反正隻要藏得進金滿堂想藏的寶貝就可以了。”李蓮花倒是一怔,“隻要藏得進寶貝就可以……有誰規定密室一定要大得能藏人……多病你果然是聰明得很。”方多病頓時一樂,眉開眼笑,“我說密室在廚房裏,你偏偏不信!”李蓮花啊了一聲,“廚房裏也是可能的……”方多病已在廚房裏搬起鍋碗瓢盆,四處翻找“密室”,全然沒聽李蓮花在說些什麽,等他翻了半日什麽也沒找到,失望的回頭的時候,“蓮花……你……誒?”他突然發現李蓮花早就不在他身後,不知何時已經溜了。
關河夢沿著金滿堂的臥室往書房走去,一路留心細看牆壁、牆角、磚縫和房屋走向,果然讓他很快發現,有些樹枝是新近折斷,其上似有被利刃割過的痕跡。關河夢出道江湖已有三年之久,也曾見過不少奇聞怪事,金滿堂暴斃,以及董羚身上留下那把斷齒翡翠梳,這些已令他漸漸相信,元寶山莊之內,確實有著特異之處。
金滿堂究竟是被什麽東西驚嚇而死的?那把翡翠梳子,是董羚帶來的?還是……他不知不覺已走到元寶山莊偏僻之處,四下花樹茂盛,蝶蜂飛舞,關河夢無心欣賞,站在樹下怔怔的出神。
突地嗅到什麽氣息,他本能的抬頭一看,卻是白煙,尋煙望去,隻見不遠之處的樹下,一個人正點了旱煙杆子。關河夢抬頭看去的時候,那人轉過頭來,關河夢定睛一看,卻是公羊無門,不禁微微一笑,“公羊前輩,可是尋到了密室?”公羊無門下垂的眼瞼動了動,有氣無力的道:“沒有尋到,來這裏歇歇,小子你呢?”關河夢搖頭,“一無所獲,或者那玉梳隻是玉梳,並非什麽鑰匙……”公羊無門嘿嘿一笑。金滿堂有件心愛的寶物,叫做‘泊藍人頭’,那是個藍色的頭顱骨,隻有貓頭大小,用黃金堵住雙眼和鼻梁,弄成杯子模樣,以那人頭杯飲酒,喝下人頭酒,能治百病,萬毒不侵,二十年來,隻有十年前“四顧門”門主李相夷曾經得金滿堂招待,喝過一次人頭酒。此物是醫家珍寶,隻是使用過一次,效力便減少一分,十分珍貴。“乳燕神針”關河夢非正人君子不救,這般遠道而來,為金滿堂治病,難道真是為了金滿堂這位臭名昭著的鐵公雞不成?正在兩人交談之際,身後房屋內有人驚恐萬分的一聲慘叫,卻是元寶山莊仆役的聲音。
兩人一怔,回身掠入身後廂房之中,隻見偏僻的廂房內,幽暗空洞的屋梁下,一個人正在梁下微微搖晃,關河夢脫口驚呼,“金元寶!”元寶山莊那發現金滿堂的仆役已坐在地上瑟瑟發抖,駭然之極,指著梁下的金滿堂吃吃的道:“總……總管……總管……”關河夢摸了摸金元寶的腳踝,“此人懸梁不過片刻功夫,快把他放下來看是否有救?”他縱起將金元寶放下,一試鼻息心跳,僥幸未死,頸上尚纏繞著他自己的腰帶,兩位大夫一陣急救,保住了金元寶一條老命。公羊無門在金元寶身上摸索了一陣,咦了一聲,關河夢臉現詫異之色,“公羊前輩,此人似乎不是因為受到驚嚇而瘋癲,這……這……”他的手指在金元寶腦後觸到一個圓形的細小凸起,在金元寶身上也有多處這般如豆子般的凸起,“這似是一種病。”公羊無門嘿了一聲,“寸白蟲!”關河夢點了點頭。所謂“寸白蟲”,是一種鄉間常見的疾病,多為生食zhu肉牛肉而起,得此病者渾身生有蟲卵,狀如黃豆,在血肉之中蠢蠢而動,十分可怖,治療卻不甚難,隻需下驅蟲之藥便可。隻是如蟲卵隨血而上,入了腦內,便十分麻煩,蟲卵梗於腦中,重則喪命,輕則瘋癲,至於頭痛嘔吐,發熱畏寒,自也是少不了。
此病多是食用了得病豬牛之肉,金滿堂的管家居然得了此病,實在又是奇怪得很。關河夢心裏暗忖:看來金元寶的瘋癲是因為寸白蟲而起,和金滿堂之死毫無關係,他在此時瘋癲不過是種巧合,得此病應該很久了。公羊無門老眼涼涼的看著瑟瑟發抖的那位仆役,“你還不走?”那仆役頓時驚醒,連滾帶爬的衝出房門,公羊無門語調突又變得氣若遊絲,“看來金元寶上吊,不過是瘋癲發作,不是見了什麽畫皮女鬼。”關河夢點了點頭,瘋子的行徑,確是不能以常人眼光揣測,“不知花捕頭他們找到密室沒有?”
三 密室
花如雪的確已經找到了密室,不過他找到密室是因為有人招呼他“密室在這裏。”,而那個語調認真麵帶微笑的人自然就是李蓮花。
那個所謂的“密室”,就在金滿堂臥室之內,其實也並沒有什麽稀奇,在臥室之內有個櫃子,櫃子上有個抽屜,那抽屜本是用來放鏡奩梳子發油等等等等的,把那抽屜拔將出來,那櫃子靠牆的一塊便露了出來,牆壁上有一排細微的小孔,將翡翠梳子往牆上一插,大小長短正好合適,這便是所謂的“密室”。
花如雪看著李蓮花小心翼翼拔出抽屜,尋到“密室”,那張老鼠臉上並沒有什麽驚訝的表情,他和李蓮花已不是第一次見麵,這位“江湖神醫”醫術如何他不知道,但李蓮花在“碧窗有鬼殺人”案中的表現,令他印象深刻。李蓮花是個不怎麽笨的蠢貨,花如雪心裏冷冷的判斷。李蓮花插入翡翠梳子,證實這就是那個“密室”,鬆了口氣,微笑道:“我猜開鎖的東西如果是梳子,密室應該就在梳子該在的地方附近。”花如雪斜倚在門口,“打開來看看。”
李蓮花指上用勁,那翡翠梳子質地堅硬之極,插入牆壁孔隙雖是剛好,卻無法轉動,卡在牆上。花如雪冷冷的道:“既然那梳子會斷了幾根,證明斷的時候並不是這般扭法。”李蓮花也很明白,齒梳會斷了幾根,不大可能是這般全悉沒入牆中的插法,如果一把梳子全都插入孔隙,扭起來要麽完好無損,要麽全部斷裂,甚至可能梳子從中斷開,不大可能隻斷了幾根齒梳;要扭斷幾根齒梳,必定是隻有斷裂的幾根齒梳插入孔隙,用力扭動方有可能。但這牆上並無凸起,孔隙也是一排十七個,恰好和梳子相符,卻是無法選擇。
這密室究竟要如何開啟?李蓮花想了想,突然把梳子整個壓入牆中,隻見那十七個小孔齊齊往下凹陷,牆中發出了輕微的“咯”的一聲,“我實在笨得很,董羚扭斷梳子,證明他找錯地方,用錯法子……”李蓮花喃喃的自言自語,“不過他找到的卻是什麽地方……”正在他發呆之間,那抽屜之後的牆壁緩緩推出一個小抽屜來,花如雪皺眉,那抽屜中隻有一塊油光滑亮的黑色綢緞軟墊,墊下似乎襯著棉絮,倒是十分華貴,隻是軟墊上凹了一塊,珍藏其中的事物卻是蹤影杳然,早已不翼而飛。
李蓮花也很茫然,“金滿堂在牆壁裏藏著塊黑布做什麽?”花如雪雙眼翻白,陰惻惻的道:“這裏頭的東西不是被偷,就是被藏到了別的地方。”李蓮花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仍是看著抽屜發呆。花如雪抬頭看著屋梁,半晌道:“擦痕、吊死……嚇死……密室……失蹤的東西……”李蓮花隨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啊……唉……”花如雪緩緩的問:“你‘唉’些什麽?”李蓮花啊了一聲,“沒什麽……”花如雪嘿了一聲,“這世上最無聊莫過殺人。”李蓮花的視線自梁上轉到花如雪臉上,那一瞬之間,花如雪突然省起這是李蓮花第一次正眼看他,眉頭一皺,卻聽這位神醫道:“這世上最簡單的,也莫過於殺人……”花如雪嘿了一聲,“殺人皆因人有欲。”李蓮花微笑道:“沒有欲望,怎能算人呢?”
正在說話之際,卻聽方多病在外大喊大叫,“李蓮花——李蓮花——”花如雪冷冷的道:“這裏!”方多病聞聲立刻衝了進來,“金元寶腦子壞了差點上吊自殺我發現了廚房裏麵的秘密灶門裏麵木炭堆裏有……”李蓮花聽得莫名其妙,茫然道:“金元寶差點要殺你?”方多病暴跳如雷,“不是!是金元寶要自殺我在廚房……”李蓮花越發迷茫,“金元寶要在廚房殺你?”方多病被他氣得差點吐血,咬牙切齒一字一字的道:“金元寶剛才上吊自殺,被關河夢和公羊老頭救回來了!他、沒、有、要、殺、我!”李蓮花唯唯諾諾,方多病又道:“我在廚房灶門裏找到這個東西。”說完手掌一攤,花如雪和李蓮花仔細一看,卻是一張被火焚燒後殘餘紙片的邊角,上邊隱約有幾個字。
那是一張質地精良的白紙,顏色微略有些發黃,被火燒去大半,熏得焦黃,邊緣卻仍然堅固潔白,曆經灶火而尚未化為灰燼,邊緣僅是焦黃,可見此紙質地奇佳,並非尋常白紙。方多病道:“這是一張溫州蠲啊!”李蓮花和花如雪臉色都有些微變,溫州蠲紙隻產於溫州一地,以堅固耐用,質地潔白緊滑出名,十分昂貴並且多為貢品,在元寶山莊左近絕無此紙。金滿堂喜愛華麗,他平日使用的是蘇州彩箋,和溫州蠲全不相同。花如雪在朝中掛職,對溫州蠲自是熟悉得很,這確是一張溫州蠲,並且保存的時間已經很久了,邊緣之處雖然潔白,卻已沒有新紙那層皎潔之色。殘紙上尚留著幾個字,卻是潦草得讓人無法分辯,草書不像草書,卻也不似大篆小篆,看得人一頭霧水。見了方多病從灶門裏挖出來的這張殘片,李蓮花和花如雪全然把金元寶自盡未死忘在腦後,兩人隻看著那張殘片苦苦思索,這張殘片是完整的一片邊緣,從上而下依稀留著四個字,蓋著一個印鑒,難得此紙曆經灶火而留存,上邊的字居然讓人認不出來!方多病手握此紙,他雖然什麽也沒想出來,卻已覺得元寶山莊這一串怪事的關鍵,或者就在他手掌之中。他也已看了這四個字很久了,實在想不出究竟寫的什麽,斜眼看花如雪一張老鼠臉黑得不能再黑,心裏一樂,看來這位捕快大人也看不出來,正當他高興之際,李蓮花卻喃喃的道:“這四個字眼熟得很……定是在哪裏見過的。”花如雪眼睛一亮,“仔細想想!”李蓮花接過那張殘紙,突然啊了一聲,“‘此貼為照’!這四個字是‘此貼為照’!這是一張……當票。”
當票?方多病瞠目結舌,他家裏從不缺錢,自是不知當票為何物;花如雪雖是見過當票,卻從來沒仔細看過;隻有李蓮花這等時常典當財物的窮人,才認得出那四字是當鋪套話“執帖人某某,今因急用將己物當現銀某某兩。奉今出入均用現銀,每月叁分行某,期限某個月為滿,過期任鋪變賣,原有鼠咬蟲蛀物主自甘,此帖為照。”的最後四字“此貼為照”,當鋪書寫當票自有行規,字體自成一格比草書更為潦草,難怪花如雪和方多病認它不出。隻是這如果隻是一張尋常當票,為何會以溫州蠲書寫?票麵之上當的究竟是什麽?
一旦認出這是張當票,方多病對著那印鑒看了半天,“這是不是‘當鋪’兩個字?”篆刻卻是比字好認得多,花如雪陰沉沉的道:“這是‘元寶當鋪’四個字。”李蓮花歎了口氣,“聽說金滿堂年輕之時做的就是典當生意,開的當鋪就叫‘元寶當鋪’。”方多病啊了一聲,“我明白了明白了!”李蓮花又歎了口氣,“你明白了什麽?”方多病嘻嘻一笑,“這是張金滿堂年輕時候做生意開出去的當票,現在卻在金滿堂廚房裏燒了,那就是說要麽他已經收了銀子把東西還給人家了,當票已經無用;要麽就是他搶了別人當票,塞在灶台裏燒成灰,不肯把當的那東西還給人家。”李蓮花繼續歎氣,“這些我也明白,我還比你多明白一點。”方多病一腔得意頓時沉入海底,黑著臉問:“什麽?”李蓮花道:“最近來元寶山莊的沒有別人,隻有董羚,所以或者還可以假設這張當票是董羚帶來,何況董羚來自溫州……”方多病恍然大悟,“我知道為什麽董羚會死了!如果他帶了當票和銀子過來找金滿堂要回當年當掉的什麽寶貝,金滿堂要是舍不得還給他,殺了董羚奪回當票,塞在灶台裏燒了都在情理之中!”李蓮花歎了第四口氣,“你果然聰明得很,你明白了,我還是一點都不明白……”方多病得意洋洋,“本公子已經全都明白了,你有什麽不明白可以問本公子。”李蓮花順口問:“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麽為什麽金滿堂也死了?”他以很同情的目光看著方多病,“你不要忘記,他也已經死了……”方多病突然噎住,滿臉得意頓時化為黑氣,如果是金滿堂殺了董羚,那麽為何金滿堂自己也死了呢?他為什麽會被嚇死?花如雪淡淡的道:“能找到這張當票已是僥幸,方公子的想法縱使不是全對,也是對了一大半,隻是其中的細節,你我還不知道而已。”方多病心裏大讚花如雪此人看著雖然麵目可憎,卻是並不真的很討厭,“正是正是。”
“事情的關鍵,就在於金滿堂為何死了……還有這張當票上所當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李蓮花喃喃的道,“金滿堂是被嚇死的……董羚是被吊死的……屍體又怎會在金滿堂窗外?花捕頭,金滿堂有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叫做‘泊藍人頭’,你可曾聽說過?”花如雪點了點頭,“那是西域小國進貢前朝皇帝的禮物,而後流落民間,十多年前聽說落到金滿堂手中,不過我在元寶山莊搜查了幾次,也沒有發現‘泊藍人頭’的下落。”李蓮花越發顯得茫然,“‘泊藍人頭果然失蹤了,但也不能說明這‘密室’裏藏的東西一定就是‘泊藍人頭’……”花如雪嗯了一聲,“‘泊藍人頭’的事暫且不說,董羚之死很可能和這張當票有關,金滿堂的死或者真是意外,但是有一件事我始終想不通。”方多病奇道:“什麽?”花如雪的目光隻盯著李蓮花,“董羚是被吊死的,他是在哪裏被吊死的?吊死他的繩索在何處?”方多病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李蓮花聚精會神看著那從牆上伸出的暗盒,手指在盒內軟墊上摸索來去,嘴裏念念有詞也不知自言自語些什麽,突然插口道:“董羚之死不但可能和當票有關,或者還和密室有關。”
“密室?”方多病指著那暗盒,“這個密室?”李蓮花微微一笑,“他身上帶著扭斷的翡翠梳子,那說明他曾經用過梳子,隻不過也許是找錯了地方,他找到的是什麽地方?為什麽他會以為是密室?說不定那個找錯的密室,和他的死有關。”花如雪眉頭緊皺,聲調終於沉了下來,“你說元寶山莊裏有第二個密室,董羚就是在那密室中被人吊死的?”李蓮花大吃一驚,“我隻是說……隻是提醒……那個董羚曾經找錯過密室,用錯過鑰匙……”花如雪瞪了他一眼,李蓮花滿臉歉然,“我沒說元寶山莊裏一定有第二個密室……”方多病哼了一聲,心裏暗罵李蓮花是個徹頭徹尾的奸猾小人,“剛才本公子找你的時候已經把山莊搜了一遍,元寶山莊絕對不可能還有什麽其他密室,何況是殺人密室,絕對不可能!”花如雪冷冷的道:“元寶山莊財寶之名遠揚,莊內門窗都是精鋼所製,若是鎖了起來間間都是密室。但殺人不必定要密室,金元寶的武功不及董羚,如果金元寶要殺董羚,必定用的陰謀詭計。”李蓮花連連點頭,方多病突然道:“董羚上吊,金元寶不也上吊了嗎?”李蓮花睜大了眼睛看了方多病一眼,慢吞吞的道:“或者元寶山莊裏的人自殺都喜歡上吊……”花如雪嘿了一聲,不置可否。
幾人在金滿堂的臥房裏商議半日,毫無頭緒,轉回去看金元寶的狀況,卻見他本是瘋瘋癲癲,上吊被人救回之後卻癡呆僵硬如死人,據說咽喉受重創,被公羊無門下了十數支銀針,隻怕三兩個月內休想開口說話,十來天內休想自由行動了,仍有一條命在,實數僥幸。
折騰了大半天,事情疑點越來越多,草地上奇怪的擦痕,廚房裏的當票,金元寶上吊,暗門裏的寶物失蹤,元寶山莊中的怪事仿佛並不因為金滿堂的死而結束,仍舊在繼續。幾人從金元寶房間出來之後,各自回房休息,等候午時用餐。
方多病跟在李蓮花身後,也大步進了李蓮花的房間,見他回房之後先拿了掃把把房間仔仔細細掃了一遍,而後又拿了塊抹布抹桌子,沉浸在其中的模樣,終於忍無可忍,“死蓮花!你到底想出來金滿堂是被什麽東西嚇死的沒有?我在這裏待得越久腦袋越大……”李蓮花慢吞吞的道:“你的腦袋本就比我大。”方多病一怔大怒,正要發作,卻聽李蓮花喃喃的道:“但是這一次我也糊塗得很,我想不明白的事隻怕比你還多,還有我……”他頓了一頓,抹桌子的手停了下來,輕輕籲出一口氣,坐了下來,伸手支額,看起來有些累。方多病又是一怔,“你不舒服?”李蓮花搖了搖頭,突然說:“你說‘金羚劍’董羚在江湖中名聲如何?”方多病本見他臉色不好,有些擔心,猛地李蓮花轉了話題,不免怔了第三次,心裏悻悻,這死蓮花乃是天下第一會整人的混蛋,哼了一聲,“董羚的名聲,雖然沒有外麵那位‘乳燕神針’關俠醫好,卻也是江湖俊彥之一,不錯。”李蓮花慢吞吞的瞟了他一眼,“據說他還有個女友……”方多病點頭,“‘燕子梭’薑芙蓉,兩人要好得很。”李蓮花仍是慢吞吞的道:“這樣的人,會上吊自殺麽?”方多病立刻搖頭,“不會。”李蓮花很滿意方多病的附和,微笑道:“那董羚上吊,必定是別人把他吊上去的。”方多病這次卻不附和,瞪眼道:“廢話!誰不知道定是別人把他吊上去的……”李蓮花道:“但是他被人吊上去卻沒有掙紮……”方多病順口道:“那必定是還沒有吊上去之前已經被人製服,點了穴道還是下了毒藥什麽的。”李蓮花搖頭:“他沒有中毒,如是中毒,關河夢和公羊無門必定看得出來。如果說是被人點穴,元寶山莊裏上下十五個人不管活的死的你都見過了,有誰武功比董羚高?”方多病道:“沒有。”李蓮花問:“那董羚是如何被製服的?”方多病道:“不知道。”李蓮花歎了口氣,“這是我不明白的第一件事。”方多病問:“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金元寶為什麽要上吊?”李蓮花苦笑,“他要是上吊然後死了,說不定我還更明白一些,他上吊了卻沒死……”方多病皺眉,“這個……自古以來上吊便是有些人死而有些人不死,也並沒有什麽奇怪。”李蓮花看了他一眼,目光失望得很,又歎了口氣,“我不明白的第三件事是……元寶山莊裏一共十五人,金滿堂死了,金元寶和死了並沒有什麽兩樣,剩下十三人都是仆役,董羚也死了,也就是說事發那天元寶山莊裏重要的三個人都已經死了。假設那當票上的東西真是‘泊藍人頭’,那‘泊藍人頭’到哪裏去了?”方多病瞠目結舌,“這個……這個……說不定被山莊裏的仆役婢女什麽的偷走……”李蓮花苦笑,“那除非是金滿堂暴斃的時候‘泊藍人頭’就被他拋在地上,被仆役撿了去,可是你莫忘了金元寶那時卻還沒死,什麽仆役這麽大膽,難道他預知到金元寶會發瘋?如果要說元寶山莊有個仆役能神不知鬼不覺將董羚吊死,而後嚇死金滿堂,盜走‘泊藍人頭’,其他人卻渾然不覺,他潛伏多日以後又能吊死金元寶且沒有被站在外麵的公羊無門和關河夢發現,這種東西叫做‘鬼’……”方多病全然不服氣,“若是個如李相夷那般的絕頂高手,那怎麽不可能?”李蓮花瞪眼,“他若是如此這般的絕頂高手何必在元寶山莊做仆役?何況即使是李相夷也是萬萬嚇不死金滿堂的,更何況就算真有這種奇人,他可以蒙麵直接搶走‘泊藍人頭’,保管沒人知道他是誰,何必鬼鬼祟祟?”方多病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怒道:“那你難道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李蓮花道:“我不知道。”
頓了一頓,李蓮花慢慢的說:“如果事情越說越不通的話,證明從一開始我們就想錯了。”方多病問:“一開始?”李蓮花道:“我們一開始假設是董羚和金滿堂是被同一種東西吊死和嚇死的,而後金元寶又上吊,我們又假設把金元寶吊在梁上的和害死董羚和金滿堂的是同一種東西,得出的結論是如果元寶山莊裏有人能做到這些,未免太神,完全不可令人信服。那麽說不定……”他緩緩的道:“是不是事情需要拆開來看待,害死董羚和嚇死金滿堂的是不同的東西,而金元寶上吊更是全然不相幹的事情?說不定他真是瘋病發作,突然自殺?”方多病皺眉,“你要說這三個人的死是巧合?那和撞見大頭鬼一樣離譜。”李蓮花搖了搖頭,“我隻是想說,說不定在這山莊裏不隻有一個凶手,而是有兩個,或者三個。”方多病一震,李蓮花繼續道:“我餓了。”方多病本等著他說下去,猛聽他說“我餓了”,呆了半晌,“什麽?”李蓮花閑閑的道:“我餓了,我要吃飯。”方多病目瞪口呆,怒道:“說不定山莊裏有兩個或者三個凶手,然後呢?”李蓮花道:“然後我餓了。”
方多病在肚裏詛咒發誓李蓮花是個無賴李蓮花是個無賴李蓮花是個無賴……三十六遍之後,被李蓮花拖著走向廚房。廚房正在備菜,李蓮花眼見吃飯無望,歎了口氣,看著廚房後麵某棵花樹上結的果子,方多病心裏升起不祥之兆,果然見他慢吞吞的爬上大樹,在樹上東張西望,挑東撿西,最後十分失望的爬了下來,手裏折了一段鋼絲,上麵戳著條青蟲,歉然道:“樹上有蟲……”方多病對天翻了個白眼,惡狠狠的將此人拉入廚房之中。踏進廚房的時候,廚房師父正在洗菜,隻怕要過莫約半個時辰方有飯吃,方多病心中大笑,李蓮花滿臉失望。廚房洗菜的師父又道他一個人忙得很,如果客人確實餓了,不妨自己先下碗麵條吃。李蓮花欣然同意,方多病卻並不餓,興致勃勃的手持菜刀,看下麵條需要切菜否?
李蓮花在灶下準備撥大火勢,起鍋燒水,在灶下一探,裏頭的火焰卻不甚旺,他撥弄了半天,突地把灶裏一條燒焦的東西拔了出來。方多病嚇了一跳,這條東西早晨他翻灶台的時候也見到的,隻是卻沒注意,見廚房裏點點火燼亂飄,“你翻什麽鬼東西……”他突地接住半空中亂飛的一塊灰燼,“咦?”李蓮花把灶裏幾條長長的東西拉了出來,抬頭問:“你撿到什麽了?”方多病手指一翻,那塊灰燼尚有半麵未曾全部燒毀,上麵有一個潦草的“藍”字的半邊,“當票。”李蓮花從灶裏扯出來的東西是幾段麻繩,方多病瞪著那條麻繩,“你以為這就是吊死董羚的凶器?”李蓮花茫然道,“這未免太長了。”
元寶山莊的灶台甚大,上有數個鍋爐,這條麻繩纏繞其中占據了大部地方,連接起來足有三丈長短,而又不知道有多少被燒去了,若是用來懸梁,未免太長。李蓮花環視了廚房一周,這廚房兩扇窗戶,兩扇窗戶尚有一扇的窗鎖已壞,上有一個偌大的煙囪,後有簸箕籮筐,鍋爐五個,案板三具,並沒有什麽稀奇之處。“如果說這就是吊死董羚的凶器,被塞在灶台裏燒也是情理之中……”李蓮花扯了扯那條長繩,那條繩已被燒成幾端,有一個死結一個活結,要說它是用來吊頸的也可,要說它是用來提水的也未嚐不可,那麻繩上尚有些地方看得出曾有青苔。
正當兩人蹲在地上圍著那條繩索議論不休的時候,廚房肖師父進來,“那是後井斷了的繩子,沒法用,我塞進灶裏溫火的。”李蓮花如夢初醒的啊了一聲,“師父這是你塞進灶裏的?”肖師父奇怪的看著他,“莊主喜歡節儉,這繩子雖然不能用了,卻還能燒,用來悶火再好不過。”李蓮花問道:“繩子是什麽時候斷的?”肖師父道:“莫約五日之前。”方多病啊了一聲,斜眼看了李蓮花一眼,李蓮花卻在發呆,呆了半日,哦了一聲。
而後李蓮花心不在焉的燒了一鍋開水,下了碗麵條,撈了起來灑了蔥花鹽巴,把那碗香噴噴的麵條往桌上一放,突地微微一笑,“你吃吧。”
“啊?”方多病目瞪口呆,“不是你說餓了……喂?不是我餓啊……你快回來……”隻見李蓮花把麵條往桌上一擱,施施然負手走出廚房,悠悠向著關河夢和公羊無門的房屋走去。
四 起死回生
關河夢和公羊無門也正談論這幾日的奇事,公羊無門認為金滿堂可能患有驚悸之症,夜裏突然發作而死,董羚究竟是如何被吊死?又如何被移屍到花園之中,他也想不明白;而金元寶完全是瘋病發作,上吊自盡。關河夢也是十分疑惑,關於董羚之死,殺人也就罷了,移屍之事實在令人費解。
“兩位……大俠……”關河夢一怔,隻見一人麵帶微笑從門口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枝青草,日光和煦溫潤,映在此人身上偶然令人錯覺他竟是十分俊美,待到走入房裏才認出是李蓮花。公羊無門眼角挑著李蓮花手裏拿著的那支青草,“什麽事?”李蓮花道:“兩位大俠素知李某能起死回生,這便是起死回生的秘密。”關河夢和公羊無門都是一震,待得看了看那青草,關河夢皺眉道:“這……這似乎是狗尾草?”李蓮花正色道:“它和尋常狗尾草極易混淆,兩位請細看這支狗……呃……這支奇藥,它共有一百三十五粒籽,顏色是青中帶黃,莖上僅有兩片葉,籽上茸毛越有半寸長短,最易區別的是折斷之後它流出的是鮮紅色汁液,猶如鮮血。”兩人本自聽得半信半疑,隻見李蓮花手上那支“藥草”折斷之處果然流出鮮紅如血的汁液,不免信了三分,隻聽李蓮花繼續道:“將此草與鶴頂紅、砒霜、牽機毒、孔雀膽等等劇毒混為一碗,以慢火煎到半碗,趁熱灌入喉中……”他一句話說到一半,公羊無門冷冷的打斷,“胡說八道,這幾種毒藥藥性相衝,加炭火一煮,全然失效。”李蓮花麵不改色,“加入這起死回生的藥草,正是關鍵。我於四年之前救施文絕時偶然發現如此奇方,熬煮四味毒藥本想以毒攻毒,化解當年施文絕身上中的掌毒,對他的傷勢我已無法救治,但料是幾種毒藥經慢火熬過藥性大減,隻餘下所需要的微毒,以刺激經絡血氣,已死之人肌肉血氣受毒藥之激,加之奇藥除毒護心,不消三日,就能起死回生……我已試過多次,次次靈驗。”
公羊無門眉頭微微一動。關河夢本要反駁,但聽來句句不是藥理,要反駁也不知從何說起,隻忍不住說了一句:“隻聽聞毒藥見血封喉,微毒能刺激血氣,倒是從未聽說。”公羊無門有氣無力的道:“微毒刺激血氣以救人倒也是有的。”李蓮花連連點頭,“確是如此,我見金總管傷勢沉重,不如把此藥讓他服下,讓他快速痊愈,以查他為何懸梁。”關河夢大吃一驚,“這藥……這藥……”不是他存心不信李蓮花,而是這藥太不可信,一根狗尾草加四味劇毒,怎能起死回生?公羊無門緩緩的道:“可以一試。”李蓮花微笑道:“真的?”公羊無門道:“李神醫既然說可以,我等豈有不信之理?”李蓮花正色道:“是麽?此藥我已在廚房熬製一碗,還請前輩前往金總管房間,為他拔去頸上銀針。”公羊無門聞言轉身,“啪”的一聲,李蓮花一掌砍在公羊無門頸後,老頭應手而倒。關河夢驟不及防,大吃一驚,“你——”
李蓮花舉起手掌對關河夢歉然一笑,關河夢連退兩步,“你——你——難道是你——”李蓮花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你怕我麽?”關河夢不知該答些什麽好,李蓮花先是進門說了一大堆起死回生的奇藥如何如何然,而後突然打暈公羊無門,行事莫名其妙,這人之前糊塗溫和的模樣難道都是假的?見他手掌微舉,滿臉含笑的模樣,關河夢隻覺自己頸後的寒毛一陣發涼,要說不怕,卻是騙人。“你要怎樣?”李蓮花歎了口氣,“我也不要怎樣,你去那邊撞個鍾叫大家到廚房吃飯,然後把金元寶頸上你覺得沒有用的銀針拔些起來,把他也弄到廚房裏來,我就請你喝茶。”關河夢瞠目結舌,呆了好一會兒,李蓮花施施然一手抓住公羊無門的左腳踝,猶如拖一大米袋,悠悠然蹭過大片地麵,往廚房而去。
方多病本來端著李蓮花煮的那碗麵,正在考慮方大公子到底吃不吃這種麵條,勉為其難喝了一口麵湯,突見李蓮花拖著公羊無門的左腳慢吞吞往廚房而來,“撲”的一聲一口麵湯全噴在地上,“李蓮花?你殺人了?”“我殺過的人多過你吃過的麵條。”李蓮花皺眉看著滿地麵湯,突地把公羊無門的左腿丟給方多病,他去灶頭尋了塊抹布擦地。方多病抓住公羊無門的左腳,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哇哇大叫,“李蓮花你幹嘛把這老小子弄成這樣?”李蓮花擦完地上的麵湯,滿意的把抹布丟掉,微微一笑,笑得很溫和,“等一下你就知道……”未過多時,關河夢已把金元寶帶來,卻沒有拔掉他頸上銀針;花如雪還有他的幾個衙役,都已趕到廚房,見方多病手持公羊無門之左腳,都是大為奇怪。李蓮花慢吞吞走到廚房左邊窗戶底下,伸手把鑲嵌其中的窗鎖拆了下來,回頭微笑,“花捕頭,金滿堂之死你可有頭緒?”
花如雪冷冷的道:“有。”方多病大奇,關河夢也十分驚訝,李蓮花微微一笑,“願聞詳情。”花如雪道:“頭緒太多,尚無結論。”方多病嗤的一聲笑,李蓮花恭恭敬敬的道:“元寶山莊之中處處都是線索,隨便一看就看得出可疑,循線想去卻又難以得出結論……”花如雪道:“廢話。”李蓮花麵不改色,繼續微笑道:“……這是因為,在元寶山莊之中,發生的不是連環謀害之案,而是發生了三起不同的殺人之事。”
花如雪臉色一變,關河夢震驚異常,幾個衙役嘩然議論,隻有方多病方才聽過,提了提公羊無門的左腳,“真凶之一就是這個老小子?”李蓮花道:“他是不是凶手之一,我還真不知道……”方多病怒道:“不知道你打昏他幹什麽?”李蓮花微微一笑,“你聽我說,”他的視線轉向花如雪,手指從懷中取出了方多病自灶台裏找到的兩片當票的殘片,“這是一張溫州蠲紙,其上內容應該是一張當票,所典當之物乃稀世奇珍‘泊藍人頭’,也就是金滿堂這件珍寶的來路,其上蓋有‘元寶當鋪’的印鑒。”花如雪點了點頭,這張殘片他也見過。“溫州蠲紙隻有溫州一地方有,元寶當鋪能以它書寫當票,此店當年應在溫州。‘金羚劍’董羚來自溫州,所以他和這張當票之間,必定有些聯係。”李蓮花道,“假設‘泊藍人頭’本是溫州董家之物,二十年前典當給了金滿堂,二十年之後董家有子成器,要贖回家傳之寶,所以攜帶當票來到金府,如此猜測,當在情理之中。”花如雪頷首,關河夢也點了點頭。
“但‘泊藍人頭’乃是金滿堂最喜愛的寶物,他當然不肯還給董羚。”李蓮花繼續道,“論武功他不及董羚,他又沒有理由不歸還‘泊藍人頭’,天下皆知‘泊藍人頭’為金滿堂收藏,他抵賴也抵賴不了。要保全‘泊藍人頭’,隻有害死董羚,最好做得無聲無息,不動聲色。”關河夢沉吟,“這倒有些難。”李蓮花道,“不難。”方多病奇道:“難道元寶山莊裏真有的殺人密室?”李蓮花微微一笑,“要說有也有,要說沒有也沒有。”花如雪淡淡的道,“我早已說過,元寶山莊門窗都以精鋼打造,隻要門窗一鎖,間間都是密室。”李蓮花嗯了一聲,關河夢插口道:“但是董羚並非死得無聲無息,他倒在窗外,人人都見到了。”李蓮花歎了口氣,“他當然不是在窗戶外麵大草地上被憑空吊死的,各位見過董羚的屍體,可有發現一件事很奇怪?”
“什麽事?”方多病問,關河夢和花如雪卻都點了點頭。關河夢道:“我施展‘草上飛’之後便覺得奇怪,董羚的衣著一塵不染,幹淨得出奇,似乎被人換過衣服。”李蓮花微笑道,“不錯,金滿堂窗外的青草柔嫩異常,又多汁液,董羚撲到地上,怎麽可能衣衫幹幹淨淨連個痕跡都沒有?可見他被人換了衣衫,為何要換衣服?這衣服如果不換,他是怎麽被運到花園裏去的,人人一看便知。”“他是怎麽死的?”方多病瞪眼問。李蓮花快速的道,“董羚是在廚房中被吊死的。”
“廚房中吊死的?”方多病張口結舌,居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李蓮花你瘋了不成,哪裏有人會在廚房裏上吊?”李蓮花搖頭,“他是在廚房裏被人製住,然後吊死。”花如雪沉吟,“廚房?廚房……”隻聽方多病繼續嗤笑,“這廚房窗鎖都是壞的,連窗戶都關不好,怎麽可……”花如雪突然一震,“窗鎖?”李蓮花指間窗鎖一晃,微笑著以鎖頭敲了敲桌麵,鎖眼裏掉下來兩樣東西,跌在地上“叮當”一聲脆響。
翡翠齒梳!
斷了齒的翡翠齒梳,居然是插在這窗戶的鎖眼裏!
“那……那……”方多病目瞪口呆,“這是怎麽回事?”李蓮花彎腰拾起那兩個齒梳,輕輕擱在桌上,“這證明董羚曾經用翡翠梳子撬過窗鎖,為什麽呢?”花如雪冷冷的道,“因為他被鎖在廚房之中!”李蓮花笑得很愉快,“要把董羚騙入廚房容易得很,隻需告訴他‘泊藍人頭’藏在廚房某處,他就會乖乖待在廚房裏。但是為何定要把董羚鎖在廚房之中?”他環視了眾人一眼,“這廚房不大,隻有兩扇窗戶,卻有一個大灶,五個鍋爐,隻需將門窗關上,廚房便不易透風,上頭雖有煙囪,但底下沒有透氣,上頭的煙囪距離太遠,並沒有太大作用。如果廚房之中門窗禁閉,灶裏卻點著悶火,關上一兩個時辰,大家以為,將會如何呢?”關河夢一震,脫口而出,“窒息……”李蓮花微微一笑,花如雪臉色難看之極,“但董羚如何肯走進門窗緊閉的廚房?他不覺有詐?難道不能從煙囪逃走?”李蓮花緩緩的道:“這其中需要一點伎倆……花捕頭,如果你是董羚,我是金滿堂,是個有名的鐵公雞,我本該還給你‘泊藍人頭’,然後從你手中取得三千萬兩銀子,銀貨兩清;我卻突然告訴你:其實‘泊藍人頭’藏在廚房裏,你去找,找到了你盡管帶走。你信麽?”
花如雪略一遲疑,“當然不信!”李蓮花點了點頭,“如果是金滿堂要騙董羚,董羚當然不信,若是如此,金滿堂那三千萬兩的贖金便會落空。所以,指點董羚入廚房和給他翡翠梳子的人,必定不是金滿堂。他可以是張三李四,是大丫頭小丫頭,也可能是金元寶。”花如雪點了點頭,李蓮花繼續道,“金滿堂隻需授意一個人暗示董羚:金滿堂不願歸還‘泊藍人頭’,將它藏了起來。但是那本是董家之物,這個仆人由於對董羚的好感或者其他什麽理由,告訴他‘泊藍人頭’藏在廚房,又給予價值連城的翡翠梳子,董羚若是心思不細,多半就會相信。”方多病皺眉,“信了又如何?”李蓮花很無奈的看了他一眼,“信了之後,他便會在夜裏到廚房尋找機關,多半就像你早晨那樣……”方多病哼哼,“如我早晨那樣又如何?”李蓮花十分惋惜的看著他,那目光溫柔憐憫得如一個屠夫見到了一頭豬,“他要找東西,首先要點燈,為了避免暴露行蹤,他就會關窗戶,然後點燈。”關河夢啊了一聲,方多病有些慚慚,“原來如此……”李蓮花繼續道:“然後這個鎖……卻是個死鎖,窗戶一關,‘哢噠’一聲它便再也打不開,除非有元寶山莊特製的鑰匙——所以並沒有人把董羚鎖住,”他笑得很燦爛看著方多病,“門窗都是他自己鎖的。”
“而後灶中柴火燒盡空氣,待到董羚發覺不對,已經遲了,即使以翡翠梳子撬挖窗鎖,也無法逃生。”花如雪抬頭看著煙囪位置,冷笑道,“這煙囪可真高得很,沒有一等一的輕功,絕上不去。”李蓮花也瞟了煙囪一眼,悠悠的道,“按照金滿堂的戲本,這出戲本應當在董羚窒息昏迷,或者窒息而死之後,就可以結束了。不過……”他轉過視線,對關河夢一笑,“不過……所謂螳螂捕蟬……‘泊藍人頭’號稱可治百病,價值連城,董羚和金滿堂都不願放手,自然還有別人覬覦。”關河夢心頭一跳,他之所以願意遠道而來,不過也隻是為見“泊藍人頭”一麵而已。“金滿堂等待董羚昏迷之後,為求殺人於無形,必是要毀屍滅跡的,”李蓮花接著說了下去,“毀屍滅跡這等事自是要交托心腹,所以董羚的屍體,要交由金元寶來處理。”
“金元寶?”幾人喃喃的道,均看了金元寶一眼。李蓮花道:“金元寶跟隨金滿堂幾十年,自然是信得過的心腹,但是金滿堂卻忘記了一件小事。”“什麽事?”方多病詫異。李蓮花望向關河夢,“關大俠想必看得很清楚,金元寶患有‘寸白蟲’之病,此病雖不是絕症,但‘寸白蟲’已入腦中,令人十分痛苦。”關河夢頷首,“確是如此。”李蓮花又道,“所以金元寶自己也很需要‘泊藍人頭’,金滿堂對此珍寶卻十分看重,二十年之中他隻讓數人飲過杯中人頭酒,自然是不肯輕易給金元寶服用。‘泊藍人頭’聽說浸過一次酒效力便減少一分,金滿堂對它珍惜之極,打算用以延年益壽,金元寶身為奴仆,對‘泊藍人頭’隻不過能望頸而已,但他卻知道‘泊藍人頭’藏在哪裏。”李蓮花緩緩的道,“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看得到卻得不到,所以金滿堂吩咐他處理董羚屍體的時候,他說不定想出了一個主意。”
“什麽主意?”花如雪冷冰冰的問。
“一個能把‘泊藍人頭’偷走而自己能洗脫嫌疑的主意。”李蓮花籲出一口氣,“他如果把董羚的屍體悄悄運走,對金滿堂說董羚暈而不死,突然醒來,潛伏山莊,盜走‘泊藍人頭’,隻稍他安排妥當,讓董羚‘消失’的時候,他和金滿堂在一起,就能取信於人。”方多病越聽越奇,“他和金滿堂在一起,卻要令董羚的屍體突然消失?”李蓮花微微一笑,“不錯,他要讓金滿堂誤以為董羚未死。”花如雪抬頭看著煙囪,緩緩的道,“我明白了……”關河夢也望著煙囪,“我明白了,但仍是不明白。”李蓮花很遺憾的看了方多病一眼,“要令廚房裏的屍體‘突然’消失,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通過煙囪。”方多病皺著眉毛,“煙囪?”
李蓮花歎了口氣,對方多病失望得很,“你試想一下,無論你眼神多麽差勁,一個大活……嗯……一個死人從身邊的窗戶被拋出去,不管是什麽人都會察覺的。但如果是從上麵拉走,那就不同,你莫忘了,董羚是被麻繩吊死的。他窒息昏迷,用菜刀也可殺死,用半缸水也可淹死,為何要用麻繩吊死?”他一字一字的道,“這廚房有五口鍋爐,為了排煙,煙囪大得很。元寶山莊裏許多花木,樹枝十分柔韌,金元寶如是找到了兩顆高度相當的花樹,在上頭縛一條長長的鋼絲,讓鋼絲緊崩,成一條直線,然後再在一字鋼絲上打個能滑動的死結套上一條長索,用以吊頸,吊頸之索藏在煙囪之中,那便成了。隻要金滿堂確認董羚已無抵抗之力,或者已死,吩咐金元寶處理,準備離去的時候,金元寶拉下繩索縛在董羚頸上,由於吊頸的繩索太短,一字鋼絲便會被拉下,鋼絲拉下,兩端的花樹就會彎曲,這便有了一股力,隻要金元寶一鬆手,被拉彎的花樹就會把董羚的屍體通過煙囪猛拉出去,吊在樹林之中。黑夜裏元寶山莊人少樹多,想必不易令人發現。”花如雪皺眉聽著,想了許久,“姑且算是有些可能……如此也可解釋,為何董羚的衣裳被人換過,如是經過煙囪,董羚的衣服必定沾了廚房特有的油汙。”李蓮花微微一笑,“如此推測,是因為院中花樹尚有摩擦痕跡。金元寶隻當如是董羚失蹤,他一旦偷走‘泊藍人頭’便可推在董羚頭上,不料金滿堂一發覺董羚失蹤,卻立刻回房,守在‘泊藍人頭’之旁。金元寶沒有機會下手,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讓金元寶意想不到的事情……”
“董羚複活了?”方多病開玩笑,“屍變?”李蓮花露齒一笑,“不錯。”方多病嚇了一跳,“真的屍變?你莫嚇我。”李蓮花指了指窗外遙遙對著的金滿堂臥室,“這個廚房的煙囪很高,高得過廚房煙囪,又能順利讓董羚的屍體出來的高度,在四丈左右。通觀整個元寶山莊,如此高度的花樹,隻有兩棵,一棵就在廚房之後,另一棵卻在金滿堂臥室前麵。金元寶拉的鋼絲橫過一個小院,他無法將鋼絲縛在完全相同的高度,縛在金滿堂房前的那端明顯低了,如此這根鋼絲就不是平的,董羚被吊在上麵,停留了一段時間之後自然會往比較低的一段滑下……”話說到這裏,聽者幾人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想及那時情形,委實恐怖得很。
李蓮花卻越是微笑得心情舒暢,“然後金滿堂趕回房間守衛‘泊藍人頭’,突然從窗口看見了十分可怖的一幕——表情猙獰可怖,吐出舌頭的董羚一身斑斑點點,雙足離地,緩緩向他這邊飄來……”關河夢心頭砰砰直跳,“如是他本來氣血有病,如此一激,突然中風而死,十分正常。”李蓮花頷首,“於是金滿堂意外而死,董羚掛在鋼絲之上,雙足在草地上掠過兩道古怪的擦痕。”方多病長長吐出一口氣,“所以金滿堂也死了……嚇死他的東西居然就是董羚……”李蓮花繼續道,“金元寶卻一直在等候盜竊‘泊藍人頭’的時機,看到如此情形,他隻怕也很驚惶,所以他立刻把董羚的屍體放下,拋棄在草叢之中,剪斷鋼絲割斷麻繩,然後盜走‘泊藍人頭’,裝作大受刺激而瘋癲,準備對當夜之事一問三不知。金滿堂暴斃絕非金元寶本意,如果有人追查起來,說不定就會查到‘泊藍人頭’失竊,而且金府財富名揚天下,金滿堂一死,元寶山莊樹倒猢猻散,他定要有些時間做些逃離的準備,所以對外宣稱金滿堂未死。但董羚的屍體卻已無法瞞過,何況金滿堂的屍臭也要由董羚掩蓋,所以他把董羚的屍身放在金滿堂隔壁。”
“但在金元寶身上,我也並沒有搜查到‘泊藍人頭’。”花如雪冷冷的道,“這番說辭異想天開,雖然解釋得了許多疑點,卻未免沒有旁證。”李蓮花慢吞吞的道:“無論我怎樣猜測董羚和金滿堂死亡的經過,‘泊藍人頭’都沒有外流,都在元寶山莊中流轉,它‘突然不見了’……方多病,”他突然叫了一聲方多病的名字,方多病嚇了一跳,“啥?”李蓮花問:“你如果突然得了長生不老藥你會把它放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說什麽花園的地下,床板底下,還是什麽花盆裏麵麽?”方多病想也不想,“不會,除非我整天坐在上麵,或者直接吃掉。”李蓮花嘻嘻一笑,“所以,性命攸關的東西,不是不得已,金元寶不會讓它離身,但這件東西卻不在金元寶身上,不但不在他身上,他還要去上吊,為什麽呢?”花如雪陰沉沉的問:“他難道把它吃掉了?”李蓮花嚇了一跳,苦笑道,“他如果把‘泊藍人頭’吃了定是噎死的。我是說,有別人又把它偷走了,或者搶走了。”
“別人?”方多病奇道,“還有別人?”李蓮花伸出一根食指,點了點方多病的鼻子,點了點關河夢的鼻子,點了點花如雪的鼻子,點了點公羊無門的鼻子,再點了點自己的鼻子,微笑道,“有。”
關河夢大吃一驚,驀然失聲道:“你說是我們之中有人……”李蓮花很溫和的道,“我們之中有人看破了金元寶的把戲,奪走了他的‘泊藍人頭’。”方多病提了提公羊無門的左腳,“你是說這個老頭?”李蓮花微微一笑,“嗯……”花如雪突然道,“我也覺得公羊無門十分可疑。”李蓮花啊了一聲,“哦……”花如雪冷冷看著關河夢,“我也覺得你十分可疑。”關河夢又大吃一驚,“我……我……”花如雪充耳不聞,森然道,“你號稱‘乳燕神針’,卻不通醫術……”方多病“撲”的一聲悶笑,差點被口水嗆死,難道世上不僅李蓮花是個假神醫,連關河夢也是個假神醫?李蓮花卻是臉色溫和,似乎並不意外,隻聽花如雪陰森森的道:“董羚死屍臉色紅潤,和尋常吊死之人全然不同,他分明死於窒息,你卻並不覺得有疑問。”關河夢臉色一陣發白,花如雪看了李蓮花一眼,李蓮花卻臉露微笑,似乎他其實認出董羚其實早已死於窒息一般,方多病倒是滿臉幹笑。隻聽花如雪繼續陰森森的道,“我雖然不是精通醫道,但凡是精通點穴之術,無人不知,人頸上並無十數處穴道,公羊無門在金元寶頸上插了十幾支銀針,我是覺得奇怪得很,卻不知你為何不覺奇怪?”關河夢咬了咬嘴唇,“我……”花如雪又道:“金元寶上吊之時,你和公羊無門都在門外,我委實不明白,以關河夢的武功,居然會聽不出身後房屋之中有人上吊。”
方多病驚奇的看著關河夢,隻見他一張俊美的臉蛋上陣紅陣白,突然吐出一口氣,跺了跺腳,惱怒的道:“好啦……我……人家不是關河夢,人家是……”李蓮花的表情也很驚訝,卻見“關河夢”瞪著他,“你明明就知道人家……”李蓮花的微笑十分徐雅溫柔,“我什麽也不知道。”“關河夢”怔了一怔,緩緩低下頭來,“我姓蘇……”
“姓蘇?”花如雪極快的在腦中把所有姓蘇的武林人過了一遍,“你是‘乳燕神針’的義妹‘雙飛’蘇小慵?”那“關河夢”點了點頭,她確是關河夢的義妹,關河夢疾惡如仇,不肯為金滿堂治病,她卻好奇那“泊藍人頭”,悄悄改裝來看看。方多病嗤的一笑,蘇小慵輕功不錯,內力甚差,也並不精通點穴之術,無怪她聽不到身後幾丈之外的動靜,也不知金元寶頸上的銀針太多。蘇小慵偷眼看著李蓮花,這人和她在門口一撞的時候,分明知道她是女子,為什麽……為什麽真的好像不知道一樣?李蓮花卻很有趣的看著公羊無門的屁股,“關大俠的妹子想必不會是逼人上吊的惡棍,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這位公羊……大俠前輩有點奇怪。”
“怎麽奇怪?”方多病這回是故意湊趣,李蓮花也十分滿意的繼續往下說:“金元寶明明在裝瘋,他卻裝作不知;董羚死於窒息,他卻說上吊,最奇怪的是……”蘇小慵這回打斷他,“你怎麽知道金元寶在裝瘋?他明明有病。”李蓮花對女子特別有耐心,溫和的道,“他腰間掛著桔皮和粽米,那是防治屍毒用的,他又不和董羚的屍體整日在一起,若真的以為金滿堂還活著,何必佩戴此物?”蘇小慵臉上微微一紅,不說話了。李蓮花繼續道,“……最奇怪的是,金元寶上吊的時候,他和蘇姑娘在外麵,蘇姑娘是偶然走到那裏的,公羊前輩比蘇姑娘早到,那他在遇到蘇姑娘之前,到底做了什麽呢?”他一字一字的道,“我們分頭尋找密室,各自都花費了不少時間,公羊無門在這段時間內到底做了什麽?卻無人知道。”方多病和蘇小慵麵麵相覷,各自啞然,李蓮花又緩緩的說:“何況——關於‘泊藍人頭’的去向,它原本應該在府裏,但花捕頭到達元寶山莊之後卻找不到它,他搜查了府內各人之身,竟然找不到貓頭大小的一件東西……而在花捕頭到達之前,還有一個人來到元寶山莊,那就是公羊無門。”他凝視著花如雪,“你有搜過公羊無門的身麽?”
花如雪陰沉半日,“沒有。”李蓮花長長籲出一口氣,“我不知道金元寶究竟是自己上吊或是被公羊無門吊上去的,但如果公羊無門因為早到一步而發現了更多金元寶盜取‘泊藍人頭’的線索,加上他醫術高超,看穿金元寶裝瘋,從而威脅他交出‘泊藍人頭’,藏於己身,也都毫不出奇。‘泊藍人頭’一旦得手,金元寶卻是不能活的,他活著公羊無門就不能安穩的擁有‘泊藍人頭’。”蘇小慵幽幽歎了口氣,“你既然早知道他可疑,為什麽不一早告訴花捕頭,卻要用起死回生之草騙他?”
李蓮花突然笑了,“方多病。”方多病袖子微揮,興致勃勃的道:“在。”李蓮花手指一翻,那隻青黃幹癟的狗尾草又在手上,隻聽他含笑道,“這是我起死回生的奇藥,和尋常狗尾草極易混淆,兩位請細看這支奇藥,它共有一百三十五粒籽,顏色是青中帶黃,莖上僅有兩片葉,籽上茸毛越有半寸長短,最易區別的是折斷之後它流出的是鮮紅色汁液,猶如鮮血……”蘇小慵瞠目結舌的聽他居然又把那翻話說了一遍,末了隻聽李蓮花問方多病,“你信麽?”方多病破口大罵,“我信你一個大頭鬼!這明明就是一根狗尾草,你要說我方大公子沒見過狗尾草麽?”李蓮花極認真的道,“它和尋常狗尾草不同,留的是鮮紅色……呃……黑紅色汁液……”他突地看見草莖折斷處的“汁液”已經變黑,臨時改口。方多病的臉色比那草莖還黑,嘿嘿的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你折草的時候割到了手?”李蓮花手中狗尾草微微搖晃,斜眼睥睨蘇小慵,微笑道:“連方多病都不信之事……公羊無門活到八十七歲,是個成了精的老狐狸,怎會相信?他說信了,才是有鬼。誰不知道四種劇毒灌下咽喉必死無疑?何況是趁熱灌下,就算不毒死,燙也燙死了他。但是我料他拿不準我是不是在騙他,畢竟我說得天花亂墜,說不定我偶然以毒攻毒治好了一二人,便自以為能起死回生?如果我真要給金元寶灌下這‘起死回生藥’,他當然樂見其成;要是我不過在詐他,他卻要先套出我要詐他什麽,還可借口針灸,冒暴露之險紮死金元寶;隻不過他不料我那‘奇藥’的妙處不過隻是想要在他背後打上一拳而已。”李蓮花看了蘇小慵一眼,“倒是蘇姑娘心善,連連阻止我使用那‘起死回生藥’。”
蘇小慵臉上又是一紅,“我怎知你……心思彎彎曲曲……有那麽多古怪?”李蓮花溫言道:“你是小姑娘,不要和我學。”蘇小慵卻道:“如你這樣,也沒什麽不好,我隻恨我不夠聰明。”李蓮花微微一笑,不再說話,方多病心裏一樂,這小姑娘隻怕心裏桃花朵朵開,喜歡上李蓮花了。
說話之間,花如雪已把公羊無門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果然從這貌若公羊的老頭兜裏摸出了一個圓球型的東西。蘇小慵眼睛一亮,“打開來看看!”方多病也稀奇得很,“泊藍人頭”好大名氣,卻不知究竟是什麽東西?花如雪揭開包在上頭的錦緞,打開一看,三人都是一怔。
那是一塊淺藍色的透明石頭,光華燦爛十分美麗,的確也挖著兩個眼窩一個鼻梁什麽的,也用黃金堵了起來做成了杯子形狀。但三人卻失望得很,方多病忍不住道:“這就像個藍寶石做的假骷髏……不過是件珠寶。”蘇小慵皺起眉頭,“這……這雖然漂亮,不過……”不過和她心中所想的詭異可怖的“泊藍人頭”差距甚遠。花如雪沒甚表情,吩咐衙役貼上字據,列入清單之中。
“所謂‘泊藍人頭’,其實便是用‘泊藍之石’所刻的人頭。”李蓮花站在一邊,心情很愉快的道,“‘泊藍之石’是藍寶石的一種,不過它在光線之下不僅可見藍光,偶爾還可見淺綠色光芒,猶如湖泊,所以稱為‘泊藍’。喝下人頭酒既不會延年,也不會益壽,‘能解百毒’‘能治百病’不過是這塊寶石十分巨大,雕刻又很奇特,自古流傳下來的傳說。李相夷當年喝過人頭酒,如果那酒真能解百毒,他又怎會……”他沒再說下去,隻是微笑。
大家都極是詫異唏噓,原來明爭暗鬥,死去幾條人命所索要的東西,居然隻是虛幻……
方多病卻奇道:“他又怎會如何?”李蓮花道:“他又怎會掉下海淹死?”方多病詫異,“你怎知他是因為中毒掉下海淹死?”李蓮花歉然道:“我想他既然那麽厲害,如果百毒不侵豈不是更加厲害?這麽厲害的人怎麽會掉下海淹死?那肯定是有問題的。”方多病將信將疑,半晌道:“死蓮花,你很奇怪……”
“李蓮花。”蘇小慵很快對“泊藍人頭”失去興趣,突然對李蓮花道,“下個月武林之中有一件盛事,你知道麽?”李蓮花眨了眨眼睛,“什麽盛事?”蘇小慵露齒一笑,她的牙齒白白的很是好看,“下個月初八,‘紫袍宣天’肖紫衿要娶喬婉娩過門啦,我義兄會去祝賀,我也會去,你去麽?”
李蓮花突然微微一怔,“肖紫衿要娶婉娩過門了?”蘇小慵點頭,很有些羨慕,“肖大俠十年苦戀,終於贏得佳人芳心,結局真是美滿得很。聽說這位喬大姐當年是‘相夷太劍’李相夷的紅顏知己,李相夷墜海失蹤以後,喬大姐數度跳海都讓肖大俠救下,而後兩人相伴行走江湖,經過十年漫長歲月,喬大姐終於決定嫁給肖大俠,連我後生晚輩聽著都覺得是神仙般的故事。”李蓮花歎了口氣,“是……是麽?”隨即微笑,“果真是神仙般的故事,若沒有肖大俠相救陪伴,這位喬姑娘早就死了。”蘇小慵叫道:“正是正是,我最看不得別人說她水性楊花一女配二夫。李大哥你也去祝賀麽?”李蓮花想了想,“我……”
“你當然也去了,既然蘇姑娘要去,李大哥豈有不去之理?”方多病笑嘻嘻的看著蘇小慵,大力拍著她的肩,“放心放心,就算死蓮花懶得去,我也會逼他去的。”蘇小慵大喜,抿起了嘴偷偷的笑,李蓮花歎了一口氣,又歎了一口氣,喃喃的道:“我覺得下個月需要修房子,買新棉被,做冬衣,冬天快到了……”
而花如雪卻拍醒了公羊無門,強迫他拔去金元寶頸上多餘的銀針,把金元寶從鬼門關上救了回來。
過了幾日,金元寶頸上傷勢好了大半之後,說出了元寶山莊之事真相。董羚果然是拿著當票前來索要“泊藍人頭”,不過卻是為了女友芙蓉中毒。事情經過和李蓮花所料並無太大出入,隻是他卻不是上吊,而是公羊無門本打算掐死了他,聽到蘇小慵的腳步聲,臨時以腰帶將他吊起,本以為必死無疑,卻又很快被仆役發現,算是萬幸。金元寶和公羊無門都被關入大牢,花如雪追問公羊無門為何強取“泊藍人頭”?公羊無門終於說是想要此物已有多年,他隻想獨有此物,而後精研“泊藍人頭”能解百毒、治百病的奧秘。花如雪冷冷的問了他一句“原來你是要先殺人,然後救人?”公羊無門啞口無言,突然在大牢之中號啕大哭,悔恨之極,他勢必要等到九十高齡,方才能出獄救人。如果他有命活到那時,出獄之後,想必會真是一個好人。
金元寶卻因為“寸白蟲”之症很快瘋癲而死,誰也不知他那奇特的病症是為何感染上的,關押他的獄卒卻都私下流傳他喜歡吃腐肉的傳說。
五 山外青山樓外樓
“紫袍宣天”肖紫衿和喬婉娩的婚事,在武林中掀起軒然大波,數日之內已成了江湖中人最關切的事。肖紫衿乃是當年“四顧門”三門主,李相夷的結拜兄弟,喬婉娩卻是李相夷的紅顏知己,當年並轡縱橫江湖的女子,如今嫁為兄弟妻,不知李相夷若在世,作何感慨?
李蓮花卻在發愁:冬天快要到了,他那吉祥紋蓮花樓四處漏風,需要大修了。
吉祥紋蓮花樓之玄武
觀音垂淚
扁州本是個不大起眼的地方,它開始出名是二十年前這裏出了個窮得發瘋最後殺官上吊了事的窩囊廢,開始發跡是六年前“紫袍宣天”肖紫衿帶著紅顏知己喬婉娩到扁州小青峰隱居。自從這兩位名滿天下的大人物隱居扁州,扁州便突然熱鬧起來,如“小喬酒樓”、“紫巾布莊”、“武林客棧”、“仙侶茶館”等等行當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生意興隆,江湖中有不少年輕人喜歡到這裏喝喝酒打打拳,遊山玩水,以期待“偶然”和那兩位大人物途中相遇,親熱一二。但肖紫衿和喬婉娩隱居至今,不知是大俠不僅行俠仗義了得,連躲迷藏的功夫都很了得,還是兩人運氣甚好,隱居六年,從未有人發現兩人究竟隱居小青峰何處。
但本月十五,這個秘密已不是秘密。
苦戀喬婉娩十年之久的肖紫衿肖大俠,終於要在小青峰迎娶喬婉娩,並且發下武林貼,邀請武林同道前往道賀,痛飲喜酒。難怪肖紫衿如此高興,他本是世家子弟,從小喜歡熱鬧排場,性子任性得很,跟隨李相夷入“四顧門”後,以一身武功藝壓群雄,身任三門主一職,更是風光絕倫。隻是李相夷死後,喬婉娩數度自盡,他也消沉許多,隨著年紀長大,行事也趨於穩重,不複當年任性,如今人到三十有四方才娶得美嬌娘,無怪他心情歡喜,要大大的熱鬧一場。
八月十五,扁州小青峰百草坡,無論是相識的還是不相識的,想去的還是不想去的,大家統統都要給肖紫衿麵子,雲集百草坡野霞小築,參與這對神仙眷侶的婚禮。
一、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吉祥紋蓮花樓裏不住傳出敲打之聲,李蓮花滿頭木屑,十分專注的把已修補好的木牆表麵拋光,然後上一層清漆。這棟原本很寬敞的木樓裏此時滿地木屑鐵釘抹布,十分紊亂。
窗外有鳥在叫,聲音很是清脆。他看窗外的鳥,那是一隻太平鳥,稍微停頓了一下便振翅飛走,秋深了,再過不久連鳥雀都罕見。
“李小花,快點快點。”有人搬了他的椅子坐在大門外,興致盎然的正在吃一隻烤雞,金黃香嫩的烤雞在深秋日光下映得越發令人饞涎欲滴,何況那人還搬了李蓮花的桌子出來,桌上放著一瓶十分有名的美酒,叫做“葡萄”。這搬了人家桌椅出來坐,桌上放了美酒卻隻倒進一個酒杯的惡客,當然就是江湖“方氏”的大公子方多病。莫小看他帶來的這隻烤雞和這瓶“葡萄美酒”,那隻烤雞據說是雪山鬆雞與蘆花雞之後代,用桑木慢火加蜜以及十數種神秘調料精心烤就,而那瓶美酒則是朝廷贈與“方氏”的自西域進貢來的供品。方多病攜帶兩樣美味來看望老友,當然美酒和烤雞都是進了他自己的肚子,他不過來借李蓮花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而已。
“啊……”李蓮花本在看鳥,聞言轉過頭來,很遺憾的看著那隻已千瘡百孔的烤雞,“快要好了,我本已餓了,但看著你的雞,突然又不餓了。”方多病對著雞腿大咬一口,十分享受的問:“怎麽不餓?”李蓮花歎了口氣,“你若是帶來一隻整雞,那也罷了,這隻雞給搞得就跟狗啃的一樣,讓人哪裏有心情……”方多病這次卻不生氣,笑嘻嘻的吃肉喝酒,“是麽?我一早知道,李小花的話是萬萬不能信的。”李蓮花又歎了口氣,“你又變聰明了。”方多病喝酒喝得嘖嘖有聲,“五天後是肖紫衿和喬婉娩的大婚,我家收到喜貼這就要讓方大公子送紅包去了,蓮花你去不去?那個媚眼在你臉上飄來飄去的姓蘇的小姑娘定在那裏,其實我實在想不通,論長相,本公子比你清弱俊美,論氣質,本公子比你溫文爾雅,論風度,本公子一貫翩翩,而且從不裝傻騙人,忠厚老實又誠懇可靠,居然遇見的許多小姑娘都喜歡往你臉上瞟媚眼,真是奇怪也哉……”李蓮花斯文的抖了抖衣袖上的木屑灰塵,微微一笑,“因為我比你有名。”方多病噎了一口雞肉,瞪起眼睛,“這倒也是……你比本公子有名的確又是一件奇怪也哉的事……死蓮花,李小花,五天後的大婚你最好跟我一起去,這是我家老爺的意思,你若不去,我就綁了你去。”李蓮花吃驚的看著他,“你家老爺的意思?”方多病斜眼看著他,“你不明白?”李蓮花立刻搖頭,“我當然不明白。”方氏的“老爺”養尊處優,與朝廷達官貴人交往密切,素不過問江湖閑事。
“你忘了?我有個嬌滴滴的小姨子,也很喜歡往你臉上飄媚眼的……”方多病笑嘻嘻的道,“雖然上次你給她看病,害她上吐下瀉了三個月,但是她卻沒有怪你。”李蓮花大吃一驚,“啊……”方多病悠悠的道,“我家老爺也覺得小姨子年紀不小,難得有人讓她一見鍾情,所以他有意思要招你做我小姨丈。這次肖紫衿的婚禮,衝著他的麵子我家老爺也會去,要我綁了你去給他仔細瞧瞧……”李蓮花立刻搖頭,“如此不妥,大大的不妥。”方多病心情十分愉快的繼續喝酒吃肉,“其實我那小姨子雖然嬌滴滴,做作又無聊,但的確美得很……”李蓮花又搖了搖頭,突地一笑,“其實肖……大俠的婚禮,我本就會去,隻是萬萬不是為了做你姨丈。”方多病倒是有些意外,停下酒杯,“你會去?”李蓮花正色道:“不但會去,還要送一份大禮。”方多病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真的?”李蓮花點頭,“真的。”方多病道:“我信你才有鬼。”
扁州,百草坡,野霞小築。
時已是深秋,小青峰百草坡的草色已近微黃,山風瑟瑟,雖是新婚將近也有幾分喜氣,卻不脫八分蕭索。幾縷黑煙在山風中消散,點點帶著火星的紙燼刹那隨風高飛,蹁躚向天空深處,風中混合著著煙火、泥土和草梗的味道,令人一聞便知,有人在上墳。
天色黃昏,百草坡野霞小築門前不遠有一處石林,石林之中有片不小的水潭,潭水深不可測,水潭旁邊立著一個簡單的石碑,石碑之後是一個土塚。
碑前未曾燒盡的冥紙仍在飄零,墳前煙火未盡,兩人並肩跪在墳前,默默無語,似是已經跪了很久了。那兩人是一男一女,男子身著紫袍,身材挺拔修長,側望麵貌英俊,目光炯炯,頗具懾人威勢;女子一襲白衣,身材婀娜,一頭烏發綰了個髻子,未帶金銀飾物,卻在鬢邊插了朵白花。
這二人正是五日後將要成親的主兒,“紫袍宣天”肖紫衿和李相夷的紅顏知己喬婉娩,兩人所拜的是李相夷的衣冠塚,並肩跪在衣冠塚麵前,也已跪了半個時辰之久了。兩人都未說話,隻是靜靜看著那碑上“摯友李相夷之墓”七字,彼此出神。
“真快……已經十年了……”跪了許久,喬婉娩終於緩緩的道,“已經十年了。”她的麵貌嫻雅端莊,並非十分嬌豔,卻別有一份溫婉素淨之美,語調聽不出是悲是喜,似是十分茫然。肖紫衿緩緩從墳前站了起來,振了振衣袍,“十年之中,你我之間,並未對不起他。”喬婉娩點了點頭,卻仍跪在李相夷墳前,垂眉閉目,不知在想些什麽。肖紫衿伸手將她扶起,兩人相依相伴,緩步走回野霞小築,慢慢關了大門。
肖紫衿和李相夷相識在十二年前,那時候李相夷十六歲,他二十二。彼時笛飛聲尚未組成金鸞盟,江湖安逸,他和李相夷、以及後來成為四顧門二門主的單孤刀三人結拜兄弟,時常遊山玩水,飲酒比武,有過一段年少輕狂的歲月。而後笛飛聲禍害江湖,李相夷非但武功了得,而且才智過人,在江湖中影響日大,他和單孤刀漸漸成了小兄弟的副手。幾年後單孤刀在鬆林一戰中戰死,李相夷墜海失蹤,風光一度的四顧門風流雲散,其中無盡寂寥,個中滋味,除了他之外,又有誰知道……他扶著喬婉娩回到野霞小築,屋中早已布置得喜氣洋洋,張燈結彩,不若門外蕭索。看了一眼喬婉娩幽黑的眼瞳,肖紫衿突然問:“你還是忘不了他?”喬婉娩微微一顫,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不知道。”肖紫衿並不意外,背過身去負手站在窗前,山風颯颯吹得他衣發飛飄,隻聽身後喬婉娩靜靜的道:“我隻知道對不起你。”
“嫁給我吧。”肖紫衿道,“終有一日,你會忘了他的,你也沒有對不起他。”喬婉娩微微一笑,“早已答允嫁給你了,嗯,我們沒有對不起他。”肖紫衿回過身來,伸手搭住她的肩膀,“你是豁達女子,不必在意旁人說些什麽,五日之後,我要世人都知道,今生今世,你我白頭偕老,永不分開。”喬婉娩點了點頭,緩步走到窗前與他並肩,窗外夕陽西下,樹木秋草皆染為金黃,十分溫暖和諧。
轉眼距離肖紫衿和喬婉娩的婚禮尚有三天。扁州小青峰下已熱鬧非凡,“小喬酒樓”、“武林客棧”、“仙侶茶館”等等地方早已人滿為患,無處睡覺的武林人不免有人掛出條繩子,躺在繩上睡覺,而既然有人橫繩而睡,必定有人大為不服,在橫繩的對麵地上橫兩根狼牙棒,躺在上麵睡覺。而既然有人睡狼牙棒,不免也有人睡梅花樁、有人倒吊著睡、有人睡在筷子般細的樹梢上、有人睡在水麵上、有人在大石上睡覺,第二天醒來大石給他睡成了石渣子……等等等等稀奇古怪的睡法隨處可見,聽說其中最聳人聽聞的是有人睡在蜘蛛網上,還有人把自己的刀倒插在地上,直接睡在刀尖上,也不知真的假的……
李蓮花和方多病是在八月十一日乘方家的馬車來的,所以睡在武林客棧天字一號房的床上——那房裏本來有客,但是他先被方多病一手“立紙如刀”,把薄紙插入木桌的本事嚇得魂飛魄散,而後拔起插入木桌的那張五十兩銀票跑得猶如兔子般快——方多病後來才知道原來這人並非來參加肖紫衿的婚禮,不過是個路過扁州的客商。
武林客棧最好最舒適的房間共有四間,都號稱天字一號。李蓮花住了左邊一間,李方多病住了左二,而右邊第一間住的就是蘇小慵,右邊第二間住的正是赫赫有名的“乳燕神針”關河夢關俠醫。方多病和李蓮花是在吃飯的時候遇見蘇小慵,而後結識關河夢的,雖然住在隔壁,方多病卻覺得這位疾惡如仇的江湖俊彥對李蓮花並無好感,這點讓他好奇得很。
李蓮花的房間裏,此時四人正坐在一起喝酒。蘇小慵換回女裝之後並不十分嬌美,個子高挑身材幹癟。方多病私心覺得她還是男裝俊俏得多,無怪假扮男人像得很。關河夢英挺秀拔,隻是不善言笑,為人十分認真嚴謹,和李蓮花大大不同。
“李前輩,我在十五日前收下一個病人。”關河夢與李蓮花結識之後一開口便要討論醫術,方多病十分耐心的聽著,偷眼隻見蘇小慵的目光在兩個男人之間轉來轉去,心意不定,不免暗暗好笑。關河夢道:“該病人血虛體弱,自言日見鬼魅,驚悸怔忡,夜不能寐,而後持刀殺人,十分狂躁。我用黃連、藍汁、麥門冬、茵陳、海、紫參、白頭翁、白薇、白鮮皮、龍膽、大黃、芍藥十二味藥水煎連服數日,未見效果,以銀針刺穴可暫壓狂躁,卻不能治本,不知李前輩有何看法?”李蓮花道,“可以嚐試加一味虎掌。”方多病一口冷酒差點噴了出來,虎掌?老虎的腳掌?卻聽蘇小慵咦了一聲道,“虎掌有劇毒,下藥需謹慎。”關河夢搖了搖頭,“壽星丸之說本草有載,隻是……”他沉吟了半晌,“隻是想那天南星本是藥草,在土坑中倒入三十斤紅熱木炭加五升烈酒悶上一日一夜,那……那豈非成了草木灰……”李蓮花想了想,“病人若是武林中人,內力不弱的話,不妨將新鮮虎掌直接服下。”關河夢大吃一驚,和蘇小慵一起瞪著李蓮花,半晌說不出話來。方多病聽得莫名其妙,全然不知所雲,不知李蓮花所說的“虎掌”和關河夢所說的“天南星”乃是同一種劇毒藥草,又稱“虎掌南星”。虎掌味苦性溫,有劇毒,有化痰消淤,祛風止痙之效,《本草綱目》中有載,醫治驚悸、狂惑之症,可用“壽星丸”。用虎掌一斤,掘一土坑,以炭火三十斤燒紅,倒入酒五升,滲幹後把天南星放入其中,用盆蓋住。第二日取出研末,加琥珀一兩、朱砂二兩,以生薑汁調麵做成丸子,煎人參、石菖蒲湯送下,稱為“壽星丸”。虎掌大毒,用藥需謹慎,未經炮製輕易不可內服,李蓮花居然要病患將劇毒直接服下,那無疑是以內力修為與劇毒博一次性命。
酒桌上氣氛僵滯了一會兒,關河夢慢慢的道:“李……你這是在殺人……”他本想稱呼“李前輩”,但心裏委實驚怒交集,這“前輩”二字,卻難以出口。李蓮花道:“若他是因為中毒瘋癲,將虎掌直接服下,應該能夠清醒。若是內力不足抗毒,可以泡水再服,虎掌雖有劇毒,卻能延遲或者縮短瘋癲發作的時間……”關河夢和蘇小慵不知李蓮花不通醫術,隻是驚疑,方多病卻是大大的吃驚,李蓮花對醫術一竅不通,此時卻居然敢說虎掌可以醫治瘋癲,真的是很奇怪……
“你怎知病患是中毒瘋癲?”關河夢沉聲問。蘇小慵知道關河夢說到的“病人”指的是他的好友“龍心聖手”張長弓,張長弓被人下了迷魂之毒,已瘋癲了數月之久,關河夢醫治半月,始終不見起色。李蓮花一怔,歉然道:“啊……我隨口說說……”關河夢臉現慍色,“治病救人,若無十分把握豈可輕言?你可曾如此醫好病患?”李蓮花張口結舌,關河夢雖不再說話,方多病已看得出他心下不快之極,一開始對“吉祥紋蓮花樓主人”尚有幾分敬意,說到如今,關河夢對李蓮花已是大有成見。突見關河夢對蘇小慵瞪了一眼,方多病猛然醒悟為何這位關俠醫一開始對李蓮花就不大親熱,他心下大笑,這位俠醫敢情對義妹傾心李蓮花大為不滿。李蓮花見關河夢神色冷淡,滿臉歉然坐在一旁,方多病對他翻了個白眼,蘇小慵卻道:“關大哥你又怎知李……李大哥他不曾以新鮮虎掌醫好病人?李大哥是當世名醫,虎掌雖有劇毒,說不定正是因為有劇毒,所以對某幾種瘋癲十分有效呢。”李蓮花啊了一聲,尚未附和,關河夢冷冷的道:“你可能確保病人服下天南星一定能夠痊愈,絕不會死?”李蓮花苦笑道,“不能。”關河夢“砰”的一聲拍案而起,大怒道:“那你便是以病患試驗藥物,草菅人命!”
李蓮花和方多病都嚇了一跳,蘇小慵叫了一聲“關大哥!”關河夢疾惡如仇性子耿直,脾氣雖不甚好,對待病患卻極有耐心,她也很少見他如此大怒,但以活人試藥乃極其殘忍惡毒之事,她也隱約明白。方多病打圓場陪笑臉,“服下劇毒也無妨,隻要有人以至純內力化解,不會有性命之憂,哈哈哈。”關河夢氣極反笑,“這等功力世上幾人方有?李相夷?笛飛聲?少林元化掌門?”方多病正要辯說他家方而優方老爺子也有這等功力關河夢你竟敢看不起他家祖宗……李蓮花已用一杯酒堵住他的嘴,微笑道:“我突然困了。”關河夢摔袖便起,拂然道:“告辭!”頭也不回,拂袖而去。蘇小慵看了李蓮花一眼,頓了一頓,欲言又止,終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追著關河夢出去。方多病差點被李蓮花那杯酒嗆死,好不容易喝下,怒道:“你幹什麽?”李蓮花歎了口氣,“我怕你再說下去,關少俠要拔劍殺人。”方多病揉了揉被酒嗆得難受的喉嚨,嘀咕了一聲,“還不是你不懂裝懂胡說八道,讓他暴跳如雷?”李蓮花喃喃的道:“下次定要說李蓮花對醫術半點不懂,一竅不通,無論頭疼腦熱,傷風咳嗽都萬萬不要來問我……”方多病忍不住好笑:“你要是說你一竅不通,他必定也要生氣。”兩人麵麵相覷,突然大笑,又飲了兩杯酒,各自沐浴上床。
一夜好眠。第二日起床的時候,關河夢早已起身,不知上何處去了,蘇小慵一人獨坐客棧樓下一桌,見李蓮花和方多病下來,微微一笑。李蓮花報以十分抱歉的微笑,振了振衣角,和方多病在她桌邊坐了下來。
“李大哥早。”蘇小慵今日一身淡紫色長裙,略施脂粉,倒是比昨日美貌許多,不知是為誰梳妝。方多病白衣皎潔,施施然在她身邊一坐,“不問方大哥早?”蘇小慵規規矩矩的又道了一聲,“方大哥早。”李蓮花溫言詢問關河夢何處去了,蘇小慵道關河夢正在小青峰下等候要一同上山道喜的“風塵箭”梁宋、“紫菊女”康惠荷、“白馬鞭”楊垂虹和“吹簫姝”龍賦婕。這四人並不相識,但都曾受過關河夢救命之恩,此次肖紫衿宴請天下武林客參與他的婚禮,這些後生晚輩也都遠道而來,關河夢早到幾日,為朋友定下房間,此時已去接人。
方多病大讚如關河夢這等俠士古道熱腸,李蓮花連忙買了八個饅頭,倒了八杯茶水等候關河夢五人歸來。蘇小慵見李蓮花極認真的擺放饅頭的位置,即覺得好笑,又心裏甚是溫馨,李蓮花人極聰明,又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卻從未自視甚高,看他買饅頭的模樣,如何能認得出他是一位醫術通神而又才智絕倫的奇人?
“今日已是十三。”方多病道,“再過兩日,就是婚期。”蘇小慵呷了一口茶水,“喬姐姐真是令人羨慕,能和李相夷這樣的奇人相遇,而後又有肖大俠這樣的癡情男子守護,十年……”她輕輕歎了口氣,“是多麽漫長的歲月,肖大俠從未離開過喬姐姐身邊。”方多病奇道:“你認識那兩個人?”蘇小慵點了點頭,“我和關大哥八月初八已經來到,上小青峰遊玩的時候遇見了他們,他們正在給李相夷的衣冠塚上香。”李蓮花微微一笑,“斯人已矣,活著的人隻要過得好,死者就能安心,倒也不必如此執著。”蘇小慵卻道:“那不過是李大哥你自己的想法,江湖上還是有不少人說喬姐姐一女配二夫,說她心誌不堅,移情別戀,再難聽的我都聽過。”她哼了一聲,“李相夷已經死了十年了,憑什麽女人就要為男人守活寡一輩子?喬姐姐又沒有嫁給李相夷做妻子。”方多病插口道:“這罵人的人多半在嫉妒肖紫衿。”蘇小慵愕然,“嫉妒?”方多病一本正經的道:“他心想:喬婉娩你會變心怎麽不變到我這裏來,竟變到肖紫衿那裏去?你若變心嫁給了我,便是從良;嫁給了肖紫衿,就是蕩婦。”蘇小慵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後又忍住,“你這話讓肖大俠知道,定要打破你的頭,他無比敬重喬姐姐。”方多病好奇,“怎麽敬重?”蘇小慵道:“肖大俠待喬姐姐很溫柔,他雖然不常看她,但是喬姐姐無論要做什麽、在想什麽,他都知道;喬姐姐要做任何事他都不反對,再小的事他都會幫她做。我真是羨慕得很……”李蓮花聽著,突而微笑,眼色也甚是溫柔。方多病卻道:“肖大俠也忒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難道他娶了老婆,還要給老婆擦桌掃地,洗碗做飯不成?”說到擦桌掃地,他看了李蓮花一眼,心裏一樂:這死蓮花若是娶了老婆,倒是必定在家裏擦桌掃地洗碗做飯的。
“這個……喬姐姐想必不至於讓肖大俠如此吧?”蘇小慵皺眉,被方多病一說,她還真不敢說肖紫衿婚後就不會在家裏擦桌掃地。方多病本在胡說,見她當了真,心裏暗暗好笑,十分得意。幾人正在閑談胡扯之間,突見門外一陣馬蹄,有幾個人在武林客棧前下馬,快步走了進來。
蘇小慵叫道:“關大哥。”當先進來的是關河夢,一身黑色長袍,十分英挺,見李蓮花和方多病和蘇小慵同桌而坐,臉色微沉,卻不失禮數,“兩位早。”李蓮花連連點頭,“早、早。”方多病卻往他身後張望,關河夢身後四人兩男兩女,兩名男子一人作書生打扮,一人身著緊裝。書生打扮的那人腰上懸掛玉佩的腰帶乃是一條軟鞭,自是“白馬鞭”楊垂虹,據說此人一手“白馬金絡鞭”在天下鞭法中可排第五。灰袍緊裝之人是“風塵箭”梁宋,此人的武功並不怎麽高明,但是為人誠懇勤毅,俠名甚隆。兩名女子一位嬌美明豔,身著綠色衣裙,是“紫菊女”康惠荷;另一位卻是一襲布裙,不施脂粉,天然一股書卷之氣,正是“吹簫姝”龍賦婕。
幾人相互介紹,不住拱手,一陣“久仰久仰”之後,終於坐了下來,對同桌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吉祥紋蓮花樓主人和“方氏”少主也是十分驚訝,尤其李蓮花以神秘聞名,卻居然是如此文雅尋常的一介書生,不免都是心下詫異。略飲了幾杯茶水,攀談起來,方多病才知道這幾位俠少俠女,不僅被關河夢救過性命,也被肖紫衿救過性命。“風塵箭”梁宋道:“我生也晚,未曾趕上四顧門和金鸞盟的那一場大戰,但有幸在兩年之前月支窟一戰與肖大俠有過一麵之緣,肖大俠相貌英俊,為人瀟灑,和喬姑娘確是天生一對。”康惠荷抿嘴微笑,“肖大俠確是英俊瀟灑,但也未必天下無雙,梁兄武功雖然不及,英雄俠義卻猶有過之。”這位姑娘容貌美麗,嘴巴很甜。與她同來的“吹簫姝”龍賦婕卻是嫣然一笑,“梁兄英雄俠義猶有過之,也有人英俊瀟灑與英雄俠義都不遜於……”康惠荷滿臉生暈,嗔道:“龍妹妹!”龍賦婕似笑非笑的看著關河夢,舉杯喝了口茶,拿起麵前的饅頭,悠悠撕了一片,吃了下去。
方多病饒有興致的看著關河夢,李蓮花規規矩矩的喝茶,目不斜視。梁宋輕咳一聲,他早知康惠荷傾心關河夢,關河夢卻似乎對蘇小慵較為特別,為避免關河夢尷尬,他向楊垂虹道:“楊兄遠道而來,不知帶了什麽賀禮?”楊垂虹本是翩翩公子,也不小氣,當下從袖中取出一個如折扇大小的木盒,“這是兄弟的賀禮。”康惠荷好奇,“這是什麽?”方多病也好奇得很,這木盒長約一尺,寬約兩寸,“這裏麵是什麽?筷子?”楊垂虹一笑打開木盒,隻見木盒中光華閃爍,卻是一支奇短奇窄的匕首,精鋼匕首必是寒光閃爍,這匕首卻煥發著一種奇異的粉紅光澤,煞是好看。方多病看了一陣,突道:“小桃紅!”楊垂虹點頭,讚道:“方公子果然好眼光,這正是五十六年前‘天絲舞蝶’桃夫人的那支‘小桃紅’!”龍賦婕頗為驚訝,“聽說此匕斬金斷玉,鋒銳非常,更為可貴的是此匕所在之處,神兵之殺氣可令蚊蟲絕跡,猛獸避走,是防身神物。你從何處得來?”楊垂虹頗有自得之色,“‘小桃紅’是兄弟偶然從當鋪見得,重金買下。肖大俠於我有救命之恩,此匕贈與喬姑娘再合適不過。”
眾人紛紛點頭,當下相互詢問賀禮。龍賦婕帶的是一支鳳釵,明珠為墜黃金鏤就,十分昂貴,最珍貴之處是短短三寸來長的釵身上細細刻有陸遊“鳳頭釵”那一闕詞六十個字,字字清晰,筆法流暢,確是一件名品。幾人嘖嘖稱奇,心下卻不免覺得新婚之際,這釵上刻這首詞未免不吉,但此釵乃是古物,倒也難以苛求。康惠荷的賀禮是一盒胭脂,那胭脂顏色嬌豔明媚,卻是西域奇花所製,常用能夠駐顏,又能當作金瘡藥使用,塗在創口之上頗有奇效。梁宋帶來一副字畫,乃是當代書法名家所寫之“郎才女貌”四字。關河夢和蘇小慵未帶賀禮,方多病的賀禮卻庸俗得多,乃是白銀萬兩,以及“葡萄美酒”二十壇、各色綾羅綢緞十匹,異種花卉一百品。這些賀禮由方而優方老爺子率眾帶來,方多病代表方氏將於八月十五交與肖紫衿。
但若是說方多病庸俗,李蓮花便是小氣了,他的賀禮……是一盒喜糖。方多病目瞪口呆,半晌道:“要不這異種花卉一百品便算你送的如何?”其他幾人看著那盒喜糖,心下或是鄙夷,或是詫異,李蓮花卻是不肯,硬要送與肖紫衿夫婦一盒喜糖,眾人都是皺起眉頭,暗道這人不識時務,肖紫衿和喬婉娩是何等人物,你送去一盒不值一吊錢的糖果,豈不是當麵給人難堪?李蓮花拍了拍他那盒喜糖,小心翼翼的包了起來,當作寶貝一般,方多病心裏悻悻然:原來這就是李蓮花的“大禮”?不過這李小花是隻鐵公雞,小氣得很,花五個銅板買盒糖果,的確也是個“大禮”了。 二、 雙花脈脈嬌相向,隻是舊家兒女
十五日,天色清明爽朗,傍晚一縷紫霞斜抹天空,瑰麗動人。
扁州小青峰,野霞小築賓客迎門,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門口高懸紅色燈籠,庭院內張燈結彩,酒席列了數十桌,擠滿了整個庭院,桌上各色酒菜,雞鴨魚肉,水果鮮蔬,冷盤涼拌,都已上齊。入座的賓客已有五成,大多滿帶笑容,彼此拱手,“久仰久仰”、“恭喜恭喜”之聲不絕於耳。
喬婉娩對鏡梳妝,銅鏡顏色昏黃光華黯淡,她緩緩描眉、點唇。鏡中人依然如當年那般顏色,即使繪上濃妝亦不見增豔多少,隻是容顏依舊,人事已非……嫁給肖紫衿……十年之前,縱然是最荒誕離奇的夢,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嫁給肖紫衿。
愛紫衿麽?她問過自己很多次,十年前、八年前、六年前、四年前……一直到昨日深夜,愛紫衿麽?昨夜夢見過他為她流的血,做過的事,卻從未見他為她流的淚,醒過來以後靜靜的回想——真的,她隻見過紫衿為自己流過的血,從未見他為自己流過淚,這個男人,一直拚命做著她的撐天之柱,其他的……從來不說,也不讓她看見。
他和相夷不一樣。愛相夷麽?愛的,一直都愛……相夷很任性,高強的武功、出群的智慧、輝煌的功業,讓他目空一切。他喜歡命令人、很會命令人……奇怪的是大家都覺得很服氣,從來不討厭……她也是一直被他命令著、安排著,去哪裏、做什麽事、在哪裏等他……一直一直,聽著相夷的指揮,信著他、等著他,一直等到永遠等不到……但紫衿不同,紫衿永遠不會指揮她必須做些什麽……
隻要她開口,他可以為她去死……
喬婉娩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那微笑未免見了幾分淒涼之色,她自不會要紫衿為她去死,她絕不會要任何人去死,她痛恨所有拋棄一切可以輕易去死的人……愛紫衿麽?愛的,花費了十年光陰,有今日的婚禮,她真的十分歡喜。
外邊賓客進場,入席的時候都送上賀禮,她也是習武之人,聽見了外麵的聲息。禮物大都十分名貴,喬婉娩繪好妝容,微微一笑,紫衿雖然這幾年深自收斂,但想必心裏十分高興,他本來喜歡排場。
“喬姐姐?”門外有人敲門,“我是小慵。”喬婉娩道,“進來吧。”蘇小慵推門而入,啊了一聲,“喬姐姐今日果然比平時更美。”喬婉娩噗哧一笑,“小丫頭虛偽得很。”蘇小慵叫了起來,“喬姐姐本來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我哪裏虛偽了?”喬婉娩微微一笑,“有名不假,美人未必。這般‘有名’,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蘇小慵拾起桌上的梳子輕輕為她梳緊發髻,“也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你呢。”喬婉娩閉起眼睛,而後睜開微笑,“你沒見過‘虞美人’角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兒。”蘇小慵嘴巴一扁,“我幹嘛要看妖女?聽說這女人手下幫徒亂七八糟,奸淫擄掠做什麽事的都有,她肯定不是什麽好人。”喬婉娩有些好笑,正要說話,花轎卻已到了門口,蘇小慵為她戴上鳳冠,理好衣裳,扶她入轎。
大紅花轎在眾轎夫的要喝聲中緩緩前行,走向中庭,喜筵就設在中庭,喜堂就在中庭之後的大堂。自喬婉娩閨房到大堂,不過穿過一條回廊,數百步路程。喜樂吹奏,客人已紛紛到席,一時間聲息稍靜,隻聽那歡快熱鬧的樂曲似響自四麵八方,花轎吱呀之聲隱約可聞,賓客在稍靜之後哄然議論,歡笑聲、吆喝聲、敲擊聲和開嗓歌唱聲混合在一起,熱鬧已極。喬婉娩坐在轎中,突地覺得害羞起來,紅暈了雙頰,偷眼往花轎簾子縫隙看一眼,遙遙卻見肖紫衿偉岸的背影站在喜堂之中。她從未見他著過紅衣,猛然看見,竟覺得有些好笑,情不自禁的嘴角含笑,心頭竟有些跳,就似仍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第一次見了可心的人兒一般。
眾多賓客也都在酒宴邊坐了許久,等著花轎已等了許久,見花轎自回廊中轉出,不少人都是目不轉睛看著那花轎,隻盼在轎上盯出兩個洞來瞧瞧新娘子究竟是如何美貌,令兩個江湖奇男子為她顛倒?蘇小慵一路跟著花轎,轎邊跟隨的有丫鬟、媒婆和轎夫,路沒走多遠,轎邊又跟了不少年輕莽撞的江湖少年,她忙著阻攔眾人靠近花轎,以免衝撞花轎,正忙碌之間,有人輕輕拍了下她的肩。
“誒?”她回身一笑,“是你,怎麽?有事麽?”那人點頭,對她招了招手。蘇小慵略有遲疑,但見花轎也已走到門口,這人的脾氣她也知道,不是真有要事,此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絕不會上前招呼,便點了點頭,跟著那人往客房走去。花轎邊人頭攢動,卻也沒多少人留意到蘇小慵離去,人人隻盼在喬婉娩出轎之時看她一眼。
喜樂之聲吹奏,前頭手持蓑青之人已經掃過了喜堂的門檻,喬婉娩並無兄弟,因而也無舅爺轎在前,更無媒人,所以迎親隊中也沒有媒婆轎,前頭拖青之人過後,新娘轎子就直接到了門口,吉時一到,新郎就可出迎,牽新娘入內拜堂。喬婉娩的大紅花轎在外一停,賓客中轟然起哄,大家都笑了起來,紛紛吆喝。肖紫衿回身一望,嘴邊也隱約見了笑意。
方多病坐在喜筵正席,他身邊便是“方氏”當家老爺子方而優,在自家老爺麵前,方多病規規矩矩,謹言慎行。與他同席的是關河夢、以及“佛彼白石”中三人,“四虎銀槍”三人,四顧門尚存的友人都前來道賀,“佛彼白石”中雲彼丘沒有到座,說是百川院不能無人留守,加之他有病在身,因此不能前來。李蓮花坐在第七席中,他本要說明他就是江湖傳說中神秘莫測的“吉祥紋蓮花樓”樓主,但轉念想到方而優正等著要看何曉鳳的準夫婿,不免有些膽寒,還是不說為妙。坐在他左邊的是“思皮大俠”房克虎,右邊是“雪花仙子”柳寒梅。滿桌皆是“久仰久仰”之聲,半晌之後,李蓮花終於忍不住悄悄問身邊的“雪花仙子”那位“思皮大俠”究竟是何方神聖?柳寒梅嫣然一笑,在他耳邊悄聲道:“‘思皮’那是南蠻荒蕪之地的一個小地方……方圓不過二十來裏……”李蓮花啊了一聲,十分敬仰的看著房克虎,“二十來裏也大得很了。”柳寒梅頓時流露出輕蔑之色,“那也算大俠?”李蓮花唯唯諾諾,過不多時又低聲問房克虎,“咳咳……柳仙子又是……何處的高人?”房克虎哈哈大笑,“她是黃河五環刀門下的女弟子,什麽‘雪花仙子’我根本沒聽說過,不會是今日前來臨時自封的吧?”柳寒梅“砰”的一聲拍桌而起,柳眉到豎,大怒道:“你說什麽?你妄為江湖中人,居然不知我雪花仙子乃是近年來江湖有數的人物?”李蓮花大吃一驚,連連拱手,“兩位聲名遠揚,在座各位都是久仰了,息怒息怒,請坐請坐。”柳寒梅餘怒未消,重重坐下,突地斜眼看李蓮花,“你姓誰名誰,報上名號。”李蓮花一怔,“這個……這個……在下姓李……”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柳寒梅斜眼看到他手裏抱著一個紅色的喜糖盒子,為之愕然,“這是——你的賀禮?”李蓮花頷首。柳寒梅嘿了一聲,起身坐往別席,竟是覺得和他同席十分屈辱。柳寒梅離席,第七桌有不少人紛紛離開,隻餘下三兩人仍舊坐著,看似也都是來白吃白喝的江湖混混,卻有一人姍姍而來,坐在了第七桌上,卻是龍賦婕。她對李蓮花微微一笑,似是對離開之人十分不屑。
方多病坐在正席,吊眼看著第七席的變故,肚裏大笑。卻聽一名長須老者卓然而起,揚聲道:“吉時已到——”喜筵一陣喧嘩,人人回頭,隻見肖紫衿一身紅袍,胸掛紅花,緩步走向停在門口的紅轎。喧嘩聲漸漸平息,肖紫衿輕輕牽起轎前的紅綢,轎簾晃動,一人頭戴紅蓋頭自轎中慢慢下來,紅衣鮮豔,佳人窈窕,肖紫衿牽動紅綢,紅衣新娘緩步前行,突然之間,喜筵中賓客情不自禁發出一陣歡呼,肖紫衿微微一震,他是何等人物,卻在牽起紅綢的刹那,微微顫抖。
李蓮花手持酒杯,目不轉睛的看著肖紫衿。賓客滿堂,肖紫衿全心全意隻在喬婉娩一人身上,牽著新娘子走過喜筵,登上喜堂。那長須老者原來是肖紫衿叔父,隻聽他運氣振聲道:“一拜天地——”肖紫衿和喬婉娩攜手對門口同拜天地,那老者又喊“二拜高堂——”兩人回身對老者徐徐拜下,“夫妻對拜——”兩人轉過身,彼此深深拜下,攜手而起。酒宴的賓客有些喊叫起來“恭喜肖大俠和喬姑娘喜結良緣——”“恭喜肖大俠喜得佳人。”“多福多壽!”“早生貴子——”頓時一片哄笑,肖紫衿終是笑了,牽著新娘步入洞房。
李蓮花手中的喜糖尚未送出,微微一笑之後,他將喜糖放置在靠近第七桌旁的收禮盤中。旁人所送的禮物大都名貴,這一盒喜糖倒是十分顯眼。送出喜糖之後,他拾起筷子,夾了一筷子蔬菜,吃了下去。同桌之人均覺詫異,這位食客未免毫無禮數。過不多時,正席開始動筷,大家紛紛勸酒,場麵熱鬧異常。李蓮花卻隻吃了那一筷子蔬菜,便自停筷,他左右無人,過了一會兒微笑,舉杯低唱:“一杯相屬,此夕何夕……”卻有一人走到他身側,悠悠吟道:“西江碧,江亭夜燕天涯客。天涯客,一杯相屬,此夕何夕。燭殘花懶歌聲急,秦關漢苑無消息。無消息,戍樓吹角,故人難得。”李蓮花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猛地看見來人紅衣烏發,容顏嬌豔嫵媚,發髻一支芙蓉金釵,十分華麗燦爛,竟比新娘還要明豔,卻是何曉鳳。
同桌之人都認得這位“武林第三美人”,見她突然來到,不免十分稀奇。靠近第七席的賓客紛紛回頭,均在好奇這位“武林第三美人”究竟所為何事?隻見她笑吟吟的看著李蓮花,在他身邊柳寒梅的空位坐下,“好久不見,別來無恙?”李蓮花道:“別來無恙,何姑娘好。”何曉鳳媚眼在李蓮花臉上瞟來瞟去,“李樓主何等身份,怎能坐在次席?這肖大俠也太不講道理,你到我那裏坐,來。”李蓮花溫言道:“我坐這裏就很好。”何曉鳳嫣然一笑,“那麽我坐在這裏陪你。”同桌幾人頓時心裏悻悻這位“李樓主”不知是何方神聖,居然能得江湖中身價最高之佳人的青睞,這位佳人年紀雖然大了那麽一點,難伺候了那麽一點,卻也是千嬌百媚……
正在這時,正席起了一陣喧嘩,肖紫衿換了身衣裳,出來陪酒。正席上紀漢佛、白江鶉和石水一起站起,舉杯敬酒。肖紫衿一杯酒一飲而盡,白江鶉笑道:“肖兄弟多年夙願,終是得嚐,恭喜恭喜。”石水卻冷冷的道:“門主若在,三門主萬萬娶不到喬姑娘。”紀漢佛喝了一聲,石水陰陰閉嘴,紀漢佛對肖紫衿道:“恭喜、恭喜。”肖紫衿不以為忤,突地長長吐出一口氣,“我其實……很慶幸他已經死了。”飲下第二杯酒,他眼中隱有淚光,緩緩的道:“你們可以恨我。”紀漢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頭,淡淡的道:“不會。”王忠、何璋和劉如京三人也自站起,連道恭喜,肖紫衿連飲七杯酒,麵不改色。方多病和方而優也站起敬酒,方多病從未見過這位“肖大俠”,這時對他上上下下看了個仔細,隻見他麵貌英俊,氣度沉穩,身材高大挺拔,的確是自有威儀,和江湖宵小之輩如李蓮花之流大大不同。
肖紫衿敬完首席,一桌桌輪番敬酒,他內力深厚,又出身名門世家,酒量甚豪,連飲十數桌,臉上毫無酒意。很快他走向何曉鳳這一桌,身側有人替他倒酒,他舉杯走向第七席首座,突然一怔,“砰”的一聲那一杯酒水失手跌落,在地上打得粉碎。
喜筵中頓時寂靜無聲,人人心裏驚異,自李相夷和笛飛聲死後,肖紫衿的武功縱使稱不上江湖第一,也是“第一”之一,他手上勁道何等穩健,就算在手上抓住數百斤重物也不在話下,這小小酒杯竟而會失手跌落,實在是萬分古怪。隻見肖紫衿盯著第七席中的一人,目不轉睛的看著,突道:“你……你……”那人微微一笑,舉杯站了起來,“李蓮花,恭喜肖大俠和喬姑娘喜結連理,祝兩位白頭到老,不離不棄。”肖紫衿仍是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你——”李蓮花先行舉杯一飲而盡,肖紫衿卻呆了好一會兒,才從桌上取了另一隻新杯,倒酒飲下,隻聽李蓮花溫和的道:“你要待自己好些。”肖紫衿僵硬了好一會兒,竟點了點頭。李蓮花舉杯飲下第二杯酒,再次道:“恭喜。”肖紫衿又點了點頭,仍道:“你、你……”李蓮花亮了亮杯底,“李蓮花。”肖紫衿在他麵前站了好一會兒,身旁的人竊竊私語,都道肖大俠醉了,才見他自行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砰”的一聲擲杯於地,大步轉身離去。
他居然沒再向第七席的其他人敬酒。
何曉鳳吃驚的看著肖紫衿大步走過,瞠目結舌的看著李蓮花,“你……真是個怪人。”李蓮花愕然,“我怎麽奇怪了?”何曉鳳指著肖紫衿,再指著李蓮花,“你們……你們……很奇怪。”李蓮花奇道:“他娶老婆我來道喜,有什麽不對?”何曉鳳呆了半晌,“他沒給我敬酒。”李蓮花更奇道:“他不是見了你失手打碎酒杯麽?”何曉鳳張大嘴巴,指著自己的鼻子,“他是見了我打碎酒杯?我怎麽覺得他是見了你……”李蓮花歎了口氣,“他自是見了你,一時失神,打碎酒杯。”何曉鳳將信將疑,心下卻有絲竊喜,“真的?”李蓮花正色道:“當然是真的,他不是見了你失魂落魄,難道是見了我失魂落魄?”何曉鳳想了想,顏若春花的嫣然一笑,“這倒也是……”
喜筵中不少人議論紛紛,好奇的看光看著李蓮花,正席中關河夢卻既未站起敬酒,也不看李蓮花,甚是心不在焉。方多病已留意了他許久,忍不住問道:“關兄可有心事?”關河夢一怔,眉頭緊蹙,“我在想義妹不知何處去了?”方多病東張西望,也有些奇怪,果然蘇小慵蹤影不見,她和喬婉娩交情非淺,不該不坐正席,怎會不在?“自從去給喬姑娘梳妝,她至今未歸。”關河夢沉聲道。方多病本想幹笑一聲,但老爺子坐在身邊,隻得“溫文爾雅”的微微一笑,“莫非她一直陪著喬姑娘?”心下卻道:莫非她陪新娘陪到洞房裏去了?關河夢搖頭,“絕不可能。”他目光在喜筵中搜索良久,緩緩的道:“她失蹤了。”方多病道:“這裏是野霞小築,‘紫袍宣天’的住所,有誰敢在這裏生事?蘇姑娘想必是走散了,不會出事的,你放心。”關河夢臉上微現冷笑,慢慢的說:“我隻怕就因為這裏是肖大俠的居所,所以才有人敢在這裏生事,因為今日此處毫不設防……”方多病見了他的冷笑,頭皮有些發炸,勉強笑笑,“關兄說得也有道理,不過我想不至如此……”
此時肖紫衿已敬酒敬了一圈,喜筵也用過了大半,正在此時,門外有人驚叫一聲,“你是什麽人……啊——”庭院中眾人一怔,隻見一件事物橫空飛來,姿勢怪異的平平落地,卻是野霞小築門前的仆役。那仆役爬將起來,東張西望,尤自未搞清楚發生了什麽,竟連驚駭都不覺得。喜筵中高手眾多,相顧駭然:要將一人擲入院中不難,難得是將人低低拋起,平平墜地,既不塵土飛揚,亦不鼻青臉腫,更不必說被拋之人居然還來不及覺得驚駭,人就已經進來了,那是什麽樣的武功?肖紫衿此時至少已經飲下數壇美酒,微有醉意,卻仍是反應敏捷,刹那間已攔在了庭院拱門之前,“來者何人?”
喜筵中有心與來人一較高低的都已紛紛站起,隻見站在庭院拱門之前的是一位青衣男子,年貌來看不過三十左右,容顏俊雅,手上托著一個木盒,冷淡淡站在門口,臉上既無祝賀之色,亦無挑釁之相。
眾人目光一齊看著來人,此人容貌陌生,絕非近年來江湖中常見人物。正席上幾人卻都是渾身一震,臉色大變,同聲叫道:“笛飛聲!”刹那之間幾人紛紛攔在肖紫衿身前,心裏均想:不管這魔頭因何未死,今日拚得性命不要,也要保肖紫衿和喬婉娩周全。
喜筵中刹那間寂靜如死,人人睜大眼睛,看著這位傳說已死了十年的“金鸞盟”盟主,笛飛聲“悲風白楊”心法為武林中第一等剛猛內力,若是此人真是笛飛聲,今日喜筵眾人坐得如此密集,他一掌之威,便足以立斃場內數位賓客。這位刹星怎會未死?十年之中他又究竟去了何處?今日來到野霞小築又所為何事?眾人噤若寒蟬,心下一片冰涼,若是他來向肖紫衿尋仇,要大開殺戒,我等今日卻是冤死了。
笛飛聲淡淡站在門前,眼見眾人神情緊張,他卻不看在眼內,環顧庭院之內,賓客皆悉膽寒,不知他想要如何?肖紫衿張口欲言,紀漢佛擋在他身前,低聲道:“喬姑娘尚在房內。”一言提醒,肖紫衿本來心裏怒極,不知笛飛聲未死,又不知他前來所為何事,乘著酒意便要拔劍。紀漢佛提及喬婉娩,他心頭一驚,滿腔義憤頓時涼了。紀漢佛攔在眾人之前,沉聲問道:“笛飛聲?”笛飛聲手中木盒一拋,“啪啦”一聲那木盒跌在紀漢佛身前,但聞他淡淡的道:“十年不見,別來無恙?”
紀漢佛不知他心裏做的什麽打算,也淡淡的答:“別來無恙,不知笛盟主前來,所為何事?”笛飛聲卻不理他,上下打量了肖紫衿一陣,“聽說這幾年來,你武功大進,江湖中白道黑道,無不默認你是如今武林第一高手?”眾人一聽便知來者不善,紀漢佛沉聲道:“武林第一高手雲雲,乃是江湖朋友過譽,江湖中藏龍臥虎,哪有人真敢自認第一高手?”笛飛聲嘿了一聲,眼光隻看著肖紫衿。肖紫衿卻不能在眾多賓客麵前做縮頭烏龜,雙眉一振,朗聲道:“肖某絕非武林第一高手,但如笛盟主要仰仗武功,擾我婚宴,莫怪肖某不自量力……”笛飛聲打斷他的話,淡淡的道:“今*****如能接我一掌,這盒中之物便算我贈與你成婚的賀禮。”肖紫衿一怔,喜筵中眾人大奇,這笛飛聲竟不是來報金鸞盟全軍覆沒之仇,而似乎是來比武的,這地上木盒之中不知放置著什麽事物,人人好奇得很。
肖紫衿振了振衣袖,朗朗一笑,“既然笛盟主是為送禮而來,肖某便接你一掌。”笛飛聲臉色淡漠,緩緩往前踏了一步,肖紫衿身後眾人情不自禁往後便退。旁人不知笛飛聲的武功究竟如何,當年四顧門下士卻再清楚不過。紀漢佛低聲囑咐肖紫衿千萬小心,笛飛聲的武功剛強暴戾,雖是一掌,但已是性命交關,若是不敵,萬萬不要勉強,往後避走就是。他和白江鶉站在肖紫衿身後,肖紫衿一旦不敵,便立刻著手救人。
方多病心頭砰砰直跳,他未曾想到今日竟會看到笛飛聲,以他的武功地位,這等大事自論不上他插口,他卻情不自禁的瞄了眼李蓮花的坐席,不知李蓮花可有化解局麵的妙法?卻見李蓮花目不轉睛的看著笛飛聲,就似也被這傳說中的魔頭震住了,沒有半點反應。這時隻聽門前地麵一聲“咯啦”輕響,卻是笛飛聲踏上了一塊稍微翹起的青磚,眾人為之一凜:他麵對肖紫衿,踏前兩步,竟然全身放鬆,尚未運勁,比之肖紫衿全神戒備,已是勝出一籌,若非對自己極有信心,絕不能如此。
紀漢佛和白江鶉都已將真力運遍全身,一旦發生變故,便當機立斷,決計要保肖紫衿全身而退。笛飛聲踏前第三步,簡單的揚手揮掌,往前劈出。坐在方多病身邊的方而優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突然一拍桌麵,喝道:“白日銷戰骨!”方多病嚇了一跳,才知這一掌掌力熾熱剛猛,乃是笛飛聲極其出名的一記殺手,若是被此掌所傷,必定高燒七日而死,自有此掌而來,未曾有人能自掌下逃生。賓客席中多有驚呼,肖紫衿雙眉聳動,一掌拍出,竟對笛飛聲那一記“白日銷戰骨”迎了上去。方多病心裏佩服,大讚肖紫衿豪勇,隻聽“砰”的一聲大響,既無想象中土木崩裂,飛砂走石之相,也無血濺三尺,慘烈悲壯之幕,卻是笛飛聲“噔噔噔”連退三步。眾人大奇,看這兩人對了一掌,竟是肖紫衿勝了!紀漢佛和白江鶉甚是不解,肖紫衿自己也十分茫然,隻見笛飛聲嘿了一聲,“這地下木盒,算是你的賀禮。”言罷轉身,大步離開,竟而掉頭而去。眾人麵麵相覷,均是莫名其妙,渾然不解。
“這魔頭豈會安得好心,木盒之中不知是什麽東西?”關河夢道。紀漢佛搖了搖頭,“笛飛聲一代梟雄,雖是濫殺無辜,卻從來光明磊落,他既然說是賀禮,那便是賀禮,決計不會虛言欺詐。”關河夢便不說話,肖紫衿酒意已醒,對笛飛聲的來意全然摸不著頭腦,拾起木盒,打開一看,隻見盒中空空,隻放著一個小瓶。那瓶子潔白如玉,上有青花小字,寫的是“觀音垂淚”四字。紀漢佛突然領悟,心中暗道:看來那熙陵中的“觀音垂淚”確是被笛飛聲取走,他失蹤十年,此時方才出現,必是當年受傷極重,無法複出。如今突然出現,隻怕是已經服下靈藥,傷勢已經痊愈,今日挑戰肖紫衿,必是為了試驗他的武功恢複了幾層!方才看似肖紫衿勝了,卻不知這魔頭施展了幾層功力,何況他靈藥服下不久,想必武功尚未全複,時日一久,肖紫衿定不是他的對手。
此時肖紫衿已經把小瓶打開,其中空空如也,並沒有什麽東西,隻是瓶塞拔開,但覺清香撲鼻,嗅之可知其中放置過上佳靈藥,卻不知笛飛聲將此空瓶當作賀禮送與自己,究竟是什麽用意?紀漢佛踏上一步,與他低聲解釋“觀音垂淚”的來龍去脈,白江鶉等人退回正席,各自坐了下來。方多病心裏對笛飛聲的氣質風度倒是頗為欣賞,隻覺這位所謂“魔頭”也並不如何窮凶極惡,其他人卻知笛飛聲殺人不眨眼,實是鬆了口氣,這頓喜筵是說什麽也吃不下去了。
前頭喜筵奇峰突起,洞房之中卻也另有別情。喬婉娩頭戴紅巾靜坐洞房之中,突地一陣微風吹過,她在野霞小築中久居,立刻便知窗戶洞開,奇的是這窗戶開得無聲無息,她的武功雖未稱得上一流,卻也在一二流之間,窗戶近在咫尺,竟未聽到絲毫聲息。當下撩起紅巾,猛地看見窗外有張臉對她一笑,隻見黑夜之中那張臉紅紅白白,卻是一張彩繪的鬼臉。喬婉娩著實吃了一驚,那張鬼臉很快被人拿下,鬼臉之下的嬌顏令她心頭一跳,世上女子貌美之人眾多,但這窗前女子的容貌竟能讓她也為之怦然,實在是美得異乎尋常,何況容貌雖美,僅是有形之相,此女天然一段絕世風華,僅是眼眸微微一動,便讓人覺如流水桃花,清豔交融,令人心魂俱醉。
這麵帶鬼臉的女子,自是角麗譙。喬婉娩與她十年未見,此女已年逾三十,卻依稀比十年之前更美了些,隻見她在窗口招了招手。喬婉娩將頭戴的紅蓋頭握在手中,心下戒備,卻見角麗譙那張色澤柔美的紅唇在窗口無聲的道:“李、相、夷、還、活、著……”喬婉娩心頭大震,失聲問道:“他現在何處?”突覺口中一涼,原來角麗譙鬼臉之中暗藏細微暗器,她一張口,那暗器由口而入,隨即融化,再也吐不出來,頓時眼前一黑,往前栽倒。
窗前的女子嫣然一笑,若是有人見她這一笑,非傾倒在她石榴裙下不可,隻見她纖指一彈,一封紅色的書信自窗口射入,堪堪插在床頭枕下,隨即轉身而去。諾大洞房,床椅空洞,隻有紅衣新娘的衣角和飄落一旁的紅蓋頭,在夜風中輕輕顫動。
三、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
庭院中眾人雖已沒了喝酒的興致,卻還在談論笛飛聲的來意。關河夢心神不定,方多病也暗暗奇怪:經過笛飛聲這麽一擾,蘇小慵竟然還不回來?難道真的出了事?但在野霞小築又能出什麽事?喜筵很快散去,大多數賓客紛紛離去,肖紫衿在外送客,未過多時,野霞小築隻餘下十來位與他相交較深的好友。方多病已忍不住從方而優身邊遠遠逃開,和關河夢一起四處尋覓蘇小慵的下落,方而優卻將李蓮花叫住。李蓮花本坐在第七席發呆,突地被方而優叫住,滿臉茫然之色,隻聽方而優問道:“你姓誰名誰,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出生?”李蓮花啊了一聲,“我姓李,叫蓮花……那個……戊子年,七月初七,子時生。”方而優嗯了一聲,在他身邊坐下,“父母為誰,家裏可有餘產?”李蓮花歉然道:“家中父母雙亡,有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名叫李蓮蓬。還有發妻一人……”方而優眉頭一皺,隻聽李蓮花繼續說下去,“小妾一人,但因家鄉貧困,瘟疫流行,發妻和小妾都已過世多年……”方而優道:“你既是當世神醫,怎會發妻和妾氏都因瘟疫而死?”李蓮花正色道:“隻因發妻因瘟疫而死,我方才奮發圖強,花費十年光陰苦練醫術。”方而優臉上不見喜怒之色,上下看了李蓮花一陣,“你家住何方?家鄉特產何物?”李蓮花對答如流,“我家住苗疆思毛山,家鄉特產乃是一種劇毒木薯,生食有劇毒,用清水浸泡之後再烤熟食用,味道卻十分鮮美。”方而優微微一怔,“你那起死回生的醫術,原來出自苗疆?”李蓮花連連點頭,“思毛山上有一種異草,果實生滿茸毛,共有一百三十五粒籽,顏色是青中帶黃,莖上僅有兩片葉,籽上茸毛越有半寸長短,折斷之後它流出鮮紅色汁液,猶如鮮血……”方而優沉吟了一陣,他本料定李蓮花滿口胡言,但卻是越聽越難以斷定他是否胡說,如果李蓮花真是出身苗疆蠻荒之地,又曾有發妻小妾,無論何曉鳳怎樣中意,“方氏”不能和他結親。
正在此時,突地方多病從廂房中快步奔了出來,大叫道:“死蓮花快來,蘇姑娘受了重傷……”他一句話未說完,肖紫衿橫抱一人自洞房中大步走出,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幹淨,顫聲道:“婉娩她……她被角麗譙下了劇毒……”方多病一句話哽在咽喉,瞪大眼睛看著昏迷不醒的喬婉娩,心裏驚駭異常。眾人聽聞蘇小慵出事的消息本已吃了一驚,猛地又見肖紫衿把喬婉娩橫抱了出來,更是大吃一驚!有人咬牙切齒的道:“我終於明白,笛飛聲那惡賊為何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原來是聲東擊西,讓角麗譙這妖女對後房的兩位姑娘下手!真是奸詐險惡,可惡之極!”稍有頭腦的卻不免奇怪:角麗譙給喬婉娩下毒自是大有道理,卻為何隻是傷了蘇小慵?以角麗譙的心性武功,一百個蘇小慵也是順手殺了。
李蓮花也是大吃一驚,卻見肖紫衿抱著喬婉娩大步向他走來,騰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臉色蒼白異常,沉聲道:“跟我來!”李蓮花“喂……”了一聲,肖紫衿的武功何等了得,他伸手來擒,饒是笛飛聲也未必能輕易避開。李蓮花被他一抓就抓正衣領,肖紫衿比他高大,手臂一抬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大步走向最靠近的一間廂房。眾人眼見肖大俠出手搶神醫,目瞪口呆,隻聽那廂房的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將李蓮花、肖紫衿和昏迷不醒的喬婉娩關在了裏麵。
方多病忍不住奔到那房門前,鼻子突然撞上一堵肉牆,他倒退三步,才看見不知什麽時候白江鶉已擋在房門之前,臉色有些變。白江鶉身肥如梨,體形碩大,居然輕功了得,這一掠無聲無息,方多病竟然沒半分警覺,隻聽他道:“等一等。”方多病揉著很痛的鼻子,“可是蘇姑娘那邊也……”紀漢佛冷冷的截斷,“那裏有關河夢。”石水目光奇異的看著緊閉的廂房,嘴邊似笑非笑,看不出究竟他是變了臉色、還是幸災樂禍。
廂房之中,肖紫衿抓著李蓮花大步入內,左手輕輕把喬婉娩放在床上,右手卻牢牢的抓著李蓮花,臉色蒼白之極,目中神光暴長,近乎狠毒的盯著他,一字一字壓低聲音道:“我不管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活她!算我……求你……”李蓮花目瞪口呆,“你——”肖紫衿另一隻手掐住他的咽喉,極低沉的道:“相夷……求你……救她……”李蓮花道:“我不是……”肖紫衿手上加勁勒住他的喉頭,目中神色痛苦異常,“你不用爭辯,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怎能認不出你?你救她!這世上除了‘揚州慢’,誰也……救不了她……”李蓮花被他勒得臉色蒼白,眼色很是無奈,歎了口氣,“我不是不救她,紫衿你要先放開我。”肖紫衿怔了一怔,緩緩鬆開了掐住李蓮花脖子的手,突然顫聲道:“我絕非怪你不死……”李蓮花微微一笑,“我明白。”他拍了拍肖紫衿的肩,“你們今日成婚,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肖紫衿目中流露出複雜之極的痛苦神色,低低一聲如負傷野獸般的嚎叫,“你先……救她……”
李蓮花在喬婉娩身邊坐了下來,輕輕掠了掠她的發絲,肖紫衿從懷裏取出一張揉得不成形狀的信箋,緩緩放在喬婉娩枕邊。那是一張喜貼,也就是肖喬聯姻所發的紅色喜貼,上麵寫著幾個字:“冰中蟬,雪霜寒,解其毒,揚州慢。”這“冰中蟬”之毒,在天下劇毒之中名列第二十八,因其入口冰寒,容易察覺,所以並不是什麽特別厲害的毒物,也很少有人會中其毒。冰中蟬毒入口,隻要口中沒有傷口,及時漱口吐出,並無大礙。但若是口中有傷口,又誤食“冰中蟬”,那劇毒順血而入,直下腸胃,半個時辰之內,內腑會結成冰,將人活活凍死。解救之法多為驅寒取暖,但往往驅寒藥物尚未生效,身體尚未被捂熱,病人就已凍死,所以難以救治。唯一比較可行的治療之法,便是尋覓一位內功精純的好手,以至純內力護住內腑,借之與劇毒相抗,等候“冰中蟬”藥性發作過後,病人不但平安無事,而且自此終生不畏寒冷,可謂因禍得福。而天下內功心法,論至純至和,首推“揚州慢”,這抗寒的內力若是有一絲霸氣,便會傷及因受凍而極其脆弱的腑髒,令病人速死。
喬婉娩的臉色仍很紅潤,新娘的麗妝猶在,她顯得端莊典雅,猶如陷入淺眠之中,隻是觸及她的肌膚,便會覺得一絲寒意自肌膚深處滲透出來,接觸得越久,那絲寒意越是讓人難以忍受。李蓮花看著那紅色喜貼上十二個秀麗的小字,那字跡雖然潦草,卻不知為何有一股風姿搖曳的極美之態,他歎了一口氣,“角大幫主可謂煞費苦心……”他未接著說下去,肖紫衿突然醒悟:角麗譙給婉娩下毒,隻怕便是為了試驗李相夷是否還活著,隻要喬婉娩毒傷痊愈,便知李相夷還活著。但就算他還活著,給喬婉娩療傷也必元氣大傷,許久不得複原,便萬萬不是笛飛聲的對手。李蓮花見肖紫衿臉色大變,突然微微一笑,“因為這十年之中我得到了一本醫道奇書,上麵載明了各種傷病的治療方法,這‘冰中蟬’的解毒之法,以‘紅心雞蛋三個,寒冬梅花六十朵,十日之內的落雪三升,蜂蜜一升,五彩公雞一隻,烈酒五升’,大火熬製一碗水服下就好,倒也不必以內力救治。”肖紫衿沉聲道:“這都是易得之物,我去找。”李蓮花看他推開房門,身形刹那消失,那輕功身法比起對敵快得多,不免歎了口氣,心裏有些後悔,早知他武功進步如此,實該說要紅心雙黃雞蛋一斤,寒冬金盞白梅六百六十六朵,天山雪蓮蜜一升,有四條腿的公雞一隻,大內上膳美酒一壇才是。念頭轉完,他扶起喬婉娩,垂眉閉目,“揚州慢”至純至和的內力自她背心透入,瞬息之間遊遍她全身經脈,助她抗寒。
他確是“四顧門”當年墜海失蹤的李相夷,隻不過十年光陰,在這個人身上留下的印記比誰都多,當年……他隻是個孩子……如今他身負笛飛聲“摧神”掌傷,兩年之內便會理智全失,變成瘋子,一身武功早已毀去十之七八……若是濫用真力,瘋狂之期便會提早。事到如今,當年紅顏嫁與摯友,悲傷麽?悲哀麽……李蓮花微笑,他已不再是個孩子,能看到悲傷,也能看到歡樂,有些事,其實未必如看起來那般不好,比之嫁與李相夷,能嫁與肖紫衿,或許是幸運得多。他的功力已經毀去十之七八,若讓肖紫衿在旁邊看著,必定會看出端倪……角麗譙不是要讓他功力減退,她是要他發瘋……那些糟糕的事,實在不該讓今日成親的人知道……李蓮花徐徐運氣,喬婉娩體內的寒毒一分一分減退,屋裏一片寂靜。
在另一間廂房之中,關河夢卻是驚怒交集的看著昏迷不醒的蘇小慵。蘇小慵倒在喬婉娩閨房隔壁的廂房之中,廂房中四壁都是血跡,顯然蘇小慵和人動手,在房中負傷而戰了很久,隻是房外喜樂震天,人人都在關注肖喬的婚禮,竟沒人留意到這間房內的動靜。牆上的血跡橫七豎八,蘇小慵身上的傷口也很奇特,有些似是尖銳的器物深深刺入,有些似是被刀刃所傷,有數道傷口深達髒腑,若不是方多病借口去找蘇小慵,又複及時尋到,等到喜筵結束,她早已死了。
關河夢麵對蘇小慵奄奄一息的軀體,劍眉緊蹙,雙手微微顫抖,全神想要如何診治。在他身後來到的白江鶉幾人卻是打量著牆上的血跡,臉色甚是詫異。
這間廂房足有兩丈見方,牆上的血痕道道筆直,或橫或豎,地上有一大灘已經變色的血跡,顯是蘇小慵所流,此外並無其他血點。每一麵牆都有血痕,房內桌椅都已翻倒,連床上的枕頭都已跌下地來,被褥委地,顯是曾經打鬥得非常激烈。關河夢驗看蘇小慵的傷勢,越看越是心驚,她身上的刀傷刃口雖小,卻是刀刀入肉,那些銳器刺入也是極深,若非這兩樣凶器似乎都有些短,差了毫厘未及心肺,她早已死了。最可怖的傷口在胸口和臉頰,胸口被連刺兩下,兩下都紮斷了肋骨,僥幸斷骨未曾刺入心肺;另一下是刺在臉頰上,那銳氣刺透腮幫,從左臉插入了咽喉,傷勢也十分嚴重。這下手之人十分殘忍狠毒,殺人之心昭然若揭,卻不知是誰,竟在肖紫衿和喬婉娩的婚禮之中,殘害如此一位年輕女子。蘇小慵年紀輕輕,在江湖中尚未闖出名頭,又有義兄關河夢為靠山,有誰要殺害這樣一名嬌稚純真的小姑娘?
白江鶉人雖肥胖,心卻極細,蘇小慵重傷的情形給他一種說不出的別扭感覺,似是有哪裏明明違反了常理而他卻尚未發現,隻是思來想去,隻是不明白。關河夢見他皺眉不語,隻道他對蘇小慵之事毫不關心,心下怒極,暗道這等人高高在上,自不把常人死活看在眼裏,堪堪止住了蘇小慵傷口的血,將她橫抱起來,大步走了出去。白江鶉尚在思索究竟這房中是何處不對……突見關河夢將蘇小慵抱出房去,不由得一怔。石水站在他身邊,側身一讓讓關河夢出去,等他出去了,方才陰惻惻的道:“嘿嘿,第一次殺人。”白江鶉嘻嘻一笑,“蘇姑娘也是第一次被殺。”石水陰森森的道:“這人是第一次殺人,方才不知道要往何處下手才能將人一殺就死,徒自弄了許多血出來。”白江鶉哈哈一笑,“這人不但是第一次殺人,而且武功差勁得很,實在應當讓老四教他一教才是。”
關河夢將蘇小慵橫抱出來,方才知道原來喬婉娩也身中劇毒,昏迷不醒,眾多賓客多已散去,其餘眾人多在關心喬婉娩的毒傷,心裏更是憤懣,下手欲殺蘇小慵的人必定就在方才賓客之中,卻不知究竟是誰,此刻必定早已離去。眼見無人關心蘇小慵的死活,他提一口氣,展開輕功,將她穩穩抱在懷中,竟自揚長而去,奔回武林客棧去了。方多病見他出來,本要上前打招呼,卻見他沉著臉突然抱著蘇小慵大步出門,奇怪之餘,不免嘀咕這位江湖少俠未免跑得太快。
而自肖紫衿出門之後,李蓮花和喬婉娩還關在房內,眾人的確都在關心李蓮花這醫術通神的神醫到底能救活喬婉娩否,十數雙眼睛都是牢牢的盯著房門。過不多時,房門“咯啦”一聲開了,李蓮花走了出來,回身帶上了門。方多病搶先問了一句“怎麽樣了?”李蓮花嗯了一聲,“她身中冰中蟬之毒……”眾人等著他的下文,半晌卻沒有聽到什麽下文,反而是他奇怪的看著眾人,“聽說蘇姑娘被人傷了?”眾人點頭,李蓮花問道:“她人呢?”眾人搖頭。方多病叫道:“死蓮花,她被人傷得滿身是血,就在喬大姑娘的閨房旁邊。喬大姑娘呢?她怎麽樣了?”李蓮花道:“她身中冰中蟬之毒……”方多病不耐煩的道:“我知道她身中冰中蟬之毒,然後呢?然後如何?”李蓮花歎了口氣,“她身中冰中蟬之毒,”方多病又聽到這句簡直要發瘋,幸好他終於接了下去,“除卻尋覓到如李相夷、笛飛聲、少林方丈、武當掌門之類的奇人為她練氣抗毒,唯有與她至親至愛之人與她洞房花燭,方能解毒。”眾人一怔,暗道這倒不難,就算她不中劇毒,今夜也是要洞房花燭,隻是新郎官卻到何處去了?李蓮花說完那“解毒妙法”,對方多病滿臉不信之色隻作不見,正色道:“蘇姑娘在何處受傷?”方多病往山下一指,“我看到關大俠客抱她下山去了。”李蓮花微微一笑,“我下山看看。”言罷施施然對眾人供了拱手,轉身徑自下山去了。方多病追之莫及,心裏大奇:莫非他把喬婉娩醫死了,故作神秘,打算逃跑?李蓮花行事一貫慢如蝸牛,今日這麽快救走,分明其中有鬼!
正在議論紛紛之時,肖紫衿卻已回來,他身後還跟著幾人,一人手裏抱著半棵梅花樹,一人抓著一隻大公雞,一人提著兩個大圓壇子。肖紫衿一貫寡言少語,行事穩重,眾人見他突然搬運來如此稀奇古怪的東西,鼻中尚聞到一陣酒香,不由得心中各自忖道:莫非他氣急攻心,得了失心瘋……卻不知肖紫衿年輕時性情浮躁,喜好奢華,剛愎自負,本不是冷靜的性子,李蓮花滿口胡說八道,他心急如焚之時,卻是深信不疑。
“咯啦”一聲,肖紫衿推開房門,突然一怔:房中已不見了李蓮花的影子,喬婉娩呼吸均勻躺在床上,被褥蓋得整齊溫暖,不見方才僵冷的模樣。他抬手阻止身後人將花樹公雞扛進房內,輕輕閉起了門,走到她床前,試了拭她額上溫度。喬婉娩被人點了穴道,一時半刻不會醒來,但觸手溫暖,冰中蟬劇毒已解。肖紫衿此時心中已然明白,所謂解毒之方的妙用不過是要他暫避一時,隻是為什麽……李蓮花給她療毒的時候,不願他在旁……難道他——難道他其實還是對她……對她……肖紫衿呆呆的站在床頭,拳頭緊握,過了好半晌,目中流露出一絲恨意。
你要是真死了,那有多好?
李蓮花正走在半山腰上,突然打了個噴嚏,“阿糗……誰在罵我?”他停下腳步,回頭望遠在山頂的野霞小築,悠悠歎了口氣。這時卻有人冷冷的道:“不做虧心事,怎會時時擔心有人罵你?”李蓮花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卻見身後不遠處的草叢之中,有一男一女,那女子躺在草地之上,那男子在草叢中尋覓著什麽,正直起腰來,正是關河夢。李蓮花歉然道:“不知二位在此,有失遠迎……”關河夢臉色青鐵,“在下義妹失血過多,恐怕撐不到山下,你可有盛水之物,讓她喝水?”李蓮花啊了一聲,“讓我看看蘇姑娘的傷。”言罷彎腰穿過樹叢,鑽到草叢之後,一看之下,他也是一怔,蘇小慵身上奇異的傷勢令人難以理解。他從懷裏摸出一隻羊皮水袋,“裏頭有水。奇怪,這是什麽事物所傷?”關河夢接過水袋,扶起蘇小慵,將水袋口湊近她唇邊,讓她喝水,一邊僵硬的道,“似是刀刃和鐵錐。”李蓮花伸指點了蘇小慵胸口四處穴道,“亦有可能是蛾眉刺。”關河夢臉色越發陰沉,“關東鴛鴦鐵鞋,鞋頭帶刃,西北雙刃矛頭,都有可能。”李蓮花幹笑,“若是鴛鴦鐵鞋或者雙刃矛頭,蘇姑娘隻怕早就……哈哈……”關河夢一怔,若是鴛鴦鐵鞋或是雙刃矛頭,蘇小慵隻怕早已一命嗚呼,絕不可能活到現在,隻聽李蓮花繼續道:“那人把蘇姑娘弄成這般模樣,一種可能是因為他的武功不如蘇姑娘;另一種可能是凶手心性特異,故意要將人弄得痛苦萬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關河夢一凜,李蓮花道:“對自己有自信的凶手,不會把人殺得滿身是血,且又不死。”關河夢心裏一緩,“今夜婚宴,武功不如義妹的人倒是不多。”李蓮花微微一笑,“今夜究竟來了哪些人,問肖大俠便知。”
此時蘇小慵喝下許多清水,臉色稍微好了一點,李蓮花和關河夢將她抱下小青峰,到武林客棧中療傷。蘇小慵傷勢雖然沉重,僥幸凶器刃短,尚未傷及內腑,隻是外傷極重,敷上了關河夢上好的金瘡藥,在他急救之下,她終是撿回了一條命來。隻待她醒來,就知道是什麽人將她傷成這般模樣,關河夢心裏雖然焦急,卻比方才安定了些。
李蓮花大半個晚上幫關河夢扇火熬藥,收拾廢棄的繃帶針藥,抹桌掃地,關河夢隻看著昏迷不醒的蘇小慵發怔,眼角眉梢全是憔悴之色,他對這位姑娘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這一夜無眠,第二日早晨,康惠荷、梁宋、龍賦婕、楊垂虹等人從野霞小築下來,不住議論昨日喬婉娩中毒之事,聯想到蘇小慵同時為人所傷,這事多半是同一夥人所為,要知道究竟是誰想要對喬婉娩和肖紫衿不利,隻稍蘇小慵醒來,說出與她搏鬥之人是誰,就能清楚。
蘇小慵卻一直高熱,昏迷不醒。關河夢日日為她煎藥,日日皆是酉時煎煮,戌時服下,從不稍差半分,如此過了幾日。
肖喬聯姻之後的第四日。
四 夕陽無語
方多病在李蓮花走後沒過多久就借口溜了出來,李蓮花那日尚在半山腰施舍水袋,方多病就已回了武林客棧,還因四處尋找不到關河夢、蘇小慵、李蓮花幾人和掌櫃的吵了一架。幸好關河夢三人適時回來,才免去掌櫃的被方多病屈打成招,承認自己是一個叫做“腳力喬”的苦力的同黨。
這日已是喬婉娩嫁與肖紫衿的第四日。聽聞蘇小慵重傷,喬婉娩和肖紫衿也來看過,不知為何,這對新婚的神仙伉儷臉色都有些蒼白,並沒有什麽喜氣,倒是行色匆匆,留下許多名貴藥物,來了便去,好似都懷著十分沉重的心事。方多病心下希罕,但左鄰關河夢因為義妹之傷而憔悴如死,心情憤懣;右舍李蓮花這幾日卻說人不舒服整日躲在房中睡覺,他無聊得緊,隻得在楊垂虹房中玩耍,他本要去找人賭錢,楊垂虹卻說要聯句,方多病憋了半天,硬生生說了句“好”。這幾日他便哈欠連天的和兩位文武全才的江湖俊彥聯句,什麽“一朵梅花開,開完又要開”,什麽“暖玉溫香抱滿懷,銷魂暗解輕羅衫”,什麽“紅顏未老恩先斷,從此蕭郎是路人”,如此這般的絕妙好辭層出不窮,直聯得他頭昏眼花,心裏大叫救命,而那兩人卻詩興大發,佳句連篇,仿佛這一輩子沒有做過詩一般。聯到第三日,好不容易捱到酉時,方多病供了拱手,“兄弟肚子餓了。”言罷溜出門去,不管身後人如何招呼,他是萬萬不會再回來了。
肖喬聯姻之後,如楊垂虹、梁宋這般的江湖少年尚有不少留在扁州,一則是因為此地仍有不少武林大豪未走,二則是因為笛飛聲和角麗譙都現身此地,留此不走,說不定會看到些熱鬧。方多病卻是因為老爺方而優先走了,他便在此多留兩日,並且昨夜聯句之後實在無聊,他竟跑去小喬酒店大大的醉了一場,日上三竿方才回來,回來之後,李蓮花卻還沒有從他那客房裏出來。
“死蓮花,李小花,吃飯……”他敲了敲李蓮花的房門,李蓮花睡了一天,再不起來就要發黴了。“咦呀”一聲,房門一敲就開,方多病一腳踩進李蓮花的房間,“李小——”他突然怔住了,“李蓮花?喂?李蓮花?”
李蓮花擁被坐在床上,一雙眼睛黑而無神,茫然看著門口。方多病不是沒見過李蓮花兩眼茫然的模樣,但……不是這樣。
不是這種空洞得像死人眼睛的眼神。
方多病一觸及那目光,倒抽一口涼氣,竟覺得全身都寒了起來,那分明是一個很熟悉的人,但怎會有這樣的眼神——就像李蓮花的身體裏進去了一隻吃人的惡鬼,那隻鬼透過李蓮花的眼睛惡狠狠的瞪著他。“喂?李蓮花!”他頓了一頓,全身冷汗都出來了,李蓮花卻毫無反應,仍是眼睛眨也不眨,陰森森的盯著門口。方多病終是忍耐不住,大步走過去搖晃了他一下,“李蓮花?”
“啊……”李蓮花全身一震,終於轉過目光看了他一眼,“你……你……”他眨了好幾下眼睛,微微一笑,“是你啊。”方多病全身雞皮疙瘩還未消退,他仍覺得李蓮花方才根本沒有認出他來,“你怎麽了?”李蓮花道:“沒什麽。”方多病半信半疑,“真的沒什麽?”李蓮花道:“沒什麽,蘇姑娘怎麽樣了?”方多病道:“也沒怎麽樣,大概今晚就會醒了。”李蓮花問道:“關大俠呢?”方多病道:“不知道,你若是關心,不如去看看,在這房間裏睡了三天,也不嫌悶?”李蓮花歉然道:“這倒也是。”言罷鑽進被窩,換好了衣裳,慢吞吞從被裏鑽了出來,“我們去看看蘇姑娘。”
蘇小慵的房間在關河夢隔壁,兩人從關河夢房門而過,李蓮花足底一滑,抬起腳來,隻見那鞋底染上一塊黑紅色的汙漬,他尤自呆呆,“這是什麽……”方多病卻越看越眼熟,“這好像是……豬血……血?”李蓮花大吃一驚,兩人相視一眼,齊齊伸出手,猛地推開關河夢的房門。
血跡是從床下蜿蜒出來的,地上丟著一支匕首,血跡順著匕首刃尖緩緩流向門口,從門檻縫隙中滲了出去。血跡早已幹涸,兩人目光上移,隻見床上一片狼藉,被褥淩亂,被下依稀一個人形,被褥上十數個刃孔,被下人一隻手臂垂於床側,鮮血便是順著手臂和手指流了滿地,最駭然的是床上尚插有一支長箭,直透被褥床鋪,箭尖露出床板之底,箭尖下的地麵卻並無多少血跡。
跌在地上的匕首,短小精亮,泛著淡淡的粉紅色光澤,赫然正是“小桃紅”!而穿過被褥的長箭箭身比尋常箭長而尾羽更短,竟是“風塵箭”!方多病心頭砰砰直跳,遲疑良久,走過去輕輕揭開那蓋在床中人臉上的被褥——不出所料,被亂刀戳刺,而後被長箭貫穿胸口的人,是蘇小慵,並非關河夢。
李蓮花站在門口,文雅溫和的眉目有瞬間泛起了一層憤怒之色,方多病狠狠一跺腳,低聲道:“這……這是怎麽回事?有誰要她死?她不過是一個什麽也不懂的……”李蓮花按住額頭,半倚在門框上,長長吸了口氣,而後慢慢吐了出來,“是我的錯,昨夜我居然沒有聽到半點聲音。”方多病眉頭一皺,方才李蓮花那模樣猛地兜上心來,“你這幾天真在生病?”李蓮花靜了半晌,點了點頭。方多病也長長呼出一口氣,“那我明白,以你那樣子,就算隔壁敲鑼打鼓你也不會聽到……怪不得你。”李蓮花臉色蒼白,苦笑一聲。方多病道:“重要的是誰——是誰要殺蘇小慵?誰和她有深仇大恨,竟忍心把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亂刀刺死?這凶手委實殘忍狠毒,泯滅人性!”李蓮花搖頭,聲音微微有些沙啞,“重要的是關河夢。”方多病一怔,“關河夢?”李蓮花慢慢的道:“這裏是關河夢的房間,蘇小慵為何在他床上?蘇小慵為人所殺,關河夢卻在何處?”方多病悚然一驚,不錯,這裏是關河夢的房間,關河夢卻在何處?
蘇小慵麵容痛苦的閉目躺在床上,衣著整齊,穿著鞋子,她沒有睜眼,左頰的傷口讓她整個容貌都扭曲了,渾身浴血,看起來十分可怖。李蓮花握住蘇小慵身上那隻“風塵箭”,用力一拔,那隻箭本有倒勾,牢牢勾住床底,卻是拔之不起,隻得歎了口氣。方多病忍不住道:“那是梁宋的……難道他……”李蓮花苦笑,“如是他,他把自己成名兵器留下作甚?唯恐天下不知蘇小慵是他所殺?何況梁宋俠名昭著,料想不會做這種事,又何況……”方多病問道:“又何況什麽?”李蓮花道:“又何況梁宋要殺蘇小慵,一掌便震死了她,何必殺成這樣?”方多病幹笑,“那倒也是……這裏還有‘小桃紅’,不對啊!”他驀地想起,“這隻匕首不是送給肖紫衿做新婚賀禮了麽?怎麽會在這裏?”李蓮花歎了口氣,“隻怕在小青峰上將她刺成重傷的凶器,就是這柄‘小桃紅’!”方多病毛骨悚然,“那……難道凶手是楊垂虹?”李蓮花歎道:“楊垂虹要殺蘇小慵,何嚐不是一殺便死?他又有什麽理由要殺蘇小慵了?那小姑娘明明什麽也不懂。”方多病瞪眼道:“你莫忘了她是關河夢的義妹,她雖然什麽也不懂,未必有什麽仇人,但是關河夢出道三年,行俠仗義,得罪的人不可謂不多,他既然喜歡他這義妹,有人要殺蘇小慵有什麽稀奇?”李蓮花漫不經心的道:“那也有些道理……”抬起頭四下張望,屋裏其餘事物都擺放得有條有理,並沒有看出有人動過的痕跡,“若在小青峰上將蘇小慵刺成重傷的人,也是將她殺死的人,那就是說……它從山上跟了下來,就在我們身邊。既然它能用風塵箭和小桃紅殺人,說不定就住在這家客棧之中……”方多病大皺其眉,“你要說這凶手武功不高,它卻能拿走風塵箭和小桃紅;你要說它武功很高,它殺蘇小慵卻殺了兩次,又殺得滿身是血,花費許多手腳,實在是奇怪得很。”李蓮花歎了口氣,“你真的想不明白?”方多病搖頭,突又瞪眼,“難道你就明白?”李蓮花道:“要拿走風塵箭,武功不一定要很高,隻要見過梁宋,是借是偷是搶都能拿到;至於小桃紅,那日婚宴人來人往,從禮品盤裏拿走一樣什麽,也不困難,難得是它要知道禮品中有這麽一件殺人利器。”方多病打了一個寒噤,“你是說……凶手就是梁宋楊垂虹甚至蘇小慵身邊的人?”李蓮花又歎氣,“梁宋和楊垂虹也很可疑……”方多病忍不住又反駁他,“不是你說他們不會把自己兵器丟在殺人現場,何況他們要殺蘇小慵也不必如此麻煩嗎?”李蓮花瞪眼道:“你又怎知他們不會因為猜到我們會這麽想,故意把兵器留下、故意將人殺得滿身是血?”方多病目瞪口呆,勃然大怒道:“那你說了半天,等於什麽都沒說……”李蓮花輕咳一聲,“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方多病本打算不再理睬這個滿口胡言的偽神醫,終還是忍不住問:“什麽事?”李蓮花微微一笑,“如果真的如你所說,殺蘇小慵的目的是為了關河夢,那麽凶手至少要知道關河夢喜歡他這位義妹才成,那就證明凶手和關河夢很熟。它輕易拿到風塵箭和小桃紅,也證明它和關河夢的朋友很熟、或者就住在這客棧裏,不是麽?”
方多病突然醒悟,“你是說,凶手是參加了這次婚宴、和關河夢很熟、武功也許不高,知道禮品中會有‘小桃紅’,很可能也住在這所客棧裏的人,並且從肖喬成婚那日到昨日還沒有離開扁州!那就是說——”李蓮花道:“就是說,凶手是梁宋、楊垂虹、你、我、關河夢、康惠荷、龍賦婕中的一個——也就是那天看見‘小桃紅’的其中之一。”
話正說到此處,門口光線微微一暗,有兩人走到門口,突然看見門內奇慘的狀況,其中一人尖叫一聲,全身瑟瑟發抖,另一人居然往前一載,幾乎昏了過去。李蓮花和方多病連忙趕出門去救人,那幾乎栽倒的人正是關河夢,隻見他雙目大睜,呼吸急促,臉色慘白,顯是急痛攻心,驚怒交集,方多病連點了他幾處穴道,心裏甚是同情。另一人卻是康惠荷,她被房裏慘狀嚇得魂飛魄散,連道:“小慵……小慵……天……”李蓮花隻得也點了她的穴道,歉然道:“對不住了。”方多病點了關河夢幾處穴道,卻把他抓住搖了搖,“你到哪裏去了?昨晚你在什麽地方?為什麽蘇小慵會在你房間裏?”
隻聽“啪”的一聲,關河夢懷裏跌下一包事物,方多病拾起一看,卻是一包金瘡藥,關河夢極力定了定神,他本已幾欲瘋狂,此時勉力要鎮定下來,沙啞的道:“我到藥鋪買藥,本想即刻回來,但一味主藥沒有了,才趕到臨鎮去買,一夜未歸……怎會……怎會變得如此?小慵她……她……她怎會在這裏?我……我……她……”他是大夫,隻看一眼便知蘇小慵確實已死,哀慟之下,突地呆呆的看著李蓮花,目中流露出極強烈的企盼之色,李蓮花號稱能起死回生,若傳言是真,世上唯有他能救蘇小慵一命啊!
李蓮花知他在企盼什麽,此時此刻,要說他自己實在不會什麽起死回生術,卻是說不出口,頓了一頓,歎了口氣。方多病卻道:“你放心,這位李蓮花,乃天下第一神醫,醫術神奇之極,你遠遠不及,不消十日,定能讓蘇姑娘起死回生,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大美人。”關河夢心知全是無稽之談,卻渴盼自己能夠信些,此時渾身乏力,熱淚盈眶,隻得閉上了眼睛。康惠荷一邊看著,突然落淚,掩麵而泣。李蓮花道:“二位請先回去,這裏有我和方公子在,關大俠想必累了,還請康姑娘多加照顧。”康惠荷點了點頭,關河夢卻不肯離去,隻想再將蘇小慵之傷驗看清楚,隻是被方多病點了穴道,康惠荷將他扶走,他卻反抗不得。
“如果關河夢真的昨夜不在,究竟是誰把蘇小慵搬到了關河夢房間?又是為了什麽?”方多病越發奇怪,“蘇小慵的客房和關河夢的客房一模一樣,也和你我的房間一模一樣,有誰要特地把她搬到隔壁?”李蓮花道,“啊?”方多病又道:“我一說你能把她醫活過來,凶手為了自保,定會打算向你下手,殺人滅口,這時我方大公子一出手,就能將凶手捉住,給蘇姑娘報仇。”李蓮花道:“嗯……”方多病得意洋洋,“你放心,在我方大公子手下,決計不會有事,我定能抓住凶手。”李蓮花道:“那凶手若是武功不及蘇小慵,明知你在我身邊,又怎麽敢來殺我?何況李蓮花的武功雖然不怎麽高強,至少也比蘇小慵高強些……”方多病的笑臉突然僵住,隻聽李蓮花很失望的看著他,喃喃的道:“你果然聰明得很……”方多病惡狠狠的瞪著他,“少說我也想了條妙計,總比你半點伎倆都想不出來的來的聰明!”
李蓮花在房中環目四顧,方多病方才在說什麽他就當半句沒聽到,蘇小慵靜靜躺在床上,凶手殺人的方法瘋狂而簡單,卻幾乎沒有留下痕跡。將棉被壓在蘇小慵身上,小桃紅透過棉被刺入蘇小慵體內,凶手和蘇小慵之間並未接觸,而且血跡也不會噴濺到身上。小桃紅被棄之地上,凶手並未帶走,殺人手法讓人看得清清楚楚,卻是不知究竟是誰……看似無論是誰,也不會做出如此瘋狂之事。“昨日深夜,大家究竟在做什麽,定要好好問問。”他喃喃的道。
小青峰。
野霞小築。
喬婉娩和肖紫衿默默對坐。他們成婚已經四天,殊無歡樂之態,喬婉娩心神不定,肖紫衿雙眉之間隱隱約約帶著一層殺氣,兩人靜坐著,卻是各想各的心事,貌合神離。過了許久,喬婉娩突然道:“我還是不信,‘冰中蟬’隻有揚州慢能救,如果不是他……他還活著,我……我怎能活到今日?什麽洞房花燭就能解毒,那江湖上無稽之談,我……我怎會相信?你是不是騙了我?”她低聲重複,“你是不是騙了我?”肖紫衿緩緩的道:“我平生不屑騙人,怎會騙你?相夷已經死了十年了,他墳上青草年年是你親手拔去,你怎能不信?”喬婉娩驀地站起,“那……那墳裏沒有他的屍體!他跌進海裏,我們什麽都找不到……”肖紫衿雙眉聳動,“不錯!他跌進海裏我們什麽都找不到,他早已屍骨無存,早已死了,死人——死人是絕計不會複活的!”喬婉娩顫聲道:“可是……可是……”肖紫衿猛地將她抱入懷中,親了親她的麵頰,啞聲道:“他真的早已死了,婉娩,你可以不信任何人,但是我……我是不會騙你的。忘了他吧,他當年不曾用心待你,你何必為他如此?我會讓你下半輩子快活無憂,決計不會讓你傷心難過,你難道就不會為我們往後的日子想一想麽?”喬婉娩呆了一呆,雙手抱緊自己的身子,閉上了眼睛,眼角流下眼淚,“紫衿,那是我上輩子欠他的……欠他的……”肖紫衿吻去她的眼淚,沙啞的道:“我是這一輩子欠你的。”他再吻上喬婉娩的紅唇,纏綿了一陣,低聲道:“婉娩,我從不騙你,他真的死了,他絕對……”喬婉娩閉著眼睛點了點頭,肖紫衿餘下幾個模糊的字眼她沒有聽清。
婉娩,我從不騙你,他真的死了,他絕對……是要死的。
武林客棧。
方多病和李蓮花微略商量了一陣,將尚留在客棧內的幾人分開來詢問。此時尚留在客棧中的人是:梁宋、楊垂虹、龍賦婕、康惠荷、關河夢,以及李蓮花和方多病自己。聽聞蘇小慵被人所殺,眾人都覺驚駭,昨夜客棧中風平浪靜,無人自稱聽到奇怪的聲息。武林中人,本自刀頭舔血,為人所殺並不奇怪,奇的是並非死於堂堂正正的博殺之間,卻無聲無息的被亂刀刺死,蘇小慵的慘狀,未免讓人嗅到絲絲瘋狂的氣息。
“昨夜天黑到天亮,梁兄都在做些什麽?”方多病坐在梁宋對麵,直接了當的問,“為何梁兄的‘風塵箭’會插在蘇姑娘身上?不知梁兄作何解釋?”梁宋本來見到那“風塵箭”插在蘇小慵屍身上就滿臉驚駭,被方多病這麽一問,更是神情繃緊,“昨夜我一早就上床睡了。”方多病大是奇怪,半晌道:“昨夜你明明和我聯句聯到三更半夜,哪裏上床睡了?你昏了頭麽?”梁宋一呆,“正是、正是……昨夜我是和楊兄和方公子聯句……”他神思不定,自從見了那風塵箭後便神情恍惚,方多病皺眉問道:“難道是你殺了蘇小慵?”梁宋大吃一驚,“不不,不是我、當然不是我……”方多病怒道:“你一會說在睡覺,一會說在聯句,難道昨日聯句之後,你便悄悄殺了蘇小慵?”梁宋連連搖頭,“不不不,方公子你可為我作證,昨夜我確實和兩位聯句,直至深夜,我和你出門之時都已過了三更,怎有時間去殺人,又怎麽能殺人殺得無聲無息?再說就算有仇人,我也定要按照武林規矩……”方多病嘿嘿一笑,“不必說了,昨夜你我走的時候是三更過後,距離天亮尚有一個時辰,要殺人綽綽有餘。定是你在婚宴上盜取了小桃紅,潛入蘇小慵的房間將她刺死,然後在她身上裝模作樣插了自己的風塵箭,妄圖證明是有人栽贓嫁禍給你……”梁宋臉色尷尬,“方公子!”方多病道:“我說得不對?”梁宋苦笑,沉吟良久,“蘇姑娘確實不是我所殺,隻是……隻是……”方多病問道:“隻是什麽?”
“昨夜三更之後,我的確是看到了些東西,”梁宋道,“我看見了凶手。”方多病奇道:“你看到了什麽?”梁宋沉吟了半日,“昨日夜裏,我從楊兄房中出來後不久,我聽聞有夜行人自我房上躍過,身手矯健,武功不弱,手裏尚提著一柄長劍,我覺得來者不善,於是開弓射了一箭。”方多病一怔,“你是說那支箭是你射出去的?可是怎會插在蘇小慵身上?”梁宋搖了搖頭,“對於此事我也十分奇怪,昨夜我射了那一箭之後,那夜行人很快隱去,我心裏存疑,在客棧四下走了一圈,沒有發現那夜行人的蹤跡,倒是看見……看見……”方多病問道:“看見什麽?”梁宋低聲道:“我看見龍姑娘從關兄的房間開門出來。”方多病大奇,“龍姑娘?龍賦婕?”梁宋點了點頭,臉色甚是尷尬,“昨夜我隻當其中有男女之事,不便多看,便回房睡下,怎知……怎知蘇姑娘卻死在裏麵。”方多病喃喃自語,“龍賦婕昨夜竟從關河夢房裏出來?難道蘇小慵是她殺的?真是奇怪也哉……豈有此理……”
楊垂虹房中,李蓮花勤勤懇懇倒了兩杯熱茶,請楊垂虹坐下,“昨夜寅時,楊兄都做了些什麽?”楊垂虹拂然道:“我做了些什麽何須對你說?不知李兄昨夜又做了些什麽?”李蓮花歉然道:“我近來傷風咳嗽,接連睡了幾日,對昨夜發生何事全然不知……”楊垂虹臉現不屑之色,顯然不信,李蓮花繼續道:“說不定我在睡夢中起身,稀裏糊塗殺了蘇姑娘也未嚐可知。”楊垂虹一怔,李蓮花誠懇的道:“蘇姑娘昨夜被殺,人人皆有嫌疑,不止是楊兄如此。”楊垂虹心裏暗道李蓮花此人倒也誠懇,“昨夜……”他微略沉吟了一下,“我和方公子、梁兄在房中聯句飲酒,他們回去之後我便睡了,倒是沒做什麽特別的事。”李蓮花點了點頭,“你並未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楊垂虹立刻搖頭,“沒有,昨夜飲得多了,整個人有些糊裏糊塗,就算是真有什麽奇怪的聲音,我隻怕也是聽不出來。”李蓮花嗯嗯兩聲,“多謝楊兄。”
方多病問過了梁宋,前腳走出梁宋房門,便要直奔龍賦婕的房門。李蓮花也剛從楊垂虹房中出來,見他一副見了鬼火燒屁股的模樣,奇道:“怎麽了?”方多病悄悄的道:“乖乖的不得了,梁大俠說他昨晚看見龍賦婕從關河夢房間出來,那時絕對已經寅時,蘇小慵十有八九已經死了,她卻居然裝作不知。”李蓮花嚇了一跳,“當真?”方多病指指龍賦婕的房門,“我這就去問問,康惠荷那裏就看你了。”李蓮花點點頭,兩人在院中交錯而過,各自詢問下一個目標。
“龍姑娘。”方多病一腳踏進龍賦婕的房間,拉過一把椅子坐在門口,劈頭就道:“有人昨夜看見你從關河夢房間出來,半夜三更,龍姑娘一個年輕女子,進入關河夢的房間,究竟所為何事?那時蘇小慵應該已經死了吧?你為何不說?”他本料這一番話定能讓龍賦婕大吃一驚,嚇得魂飛魄散,立刻承認自己是殺害蘇小慵的凶手,不料房內正自梳頭的素衣女子淡淡的道,“昨夜我的確去過關大俠的房間。”方多病一怔,氣焰頓時收斂,“當時房內情況如何?”龍賦婕不答,安靜了一會兒,答非所問,“我看見了殺害蘇姑娘的凶手。”方多病大吃一驚,“什麽?”龍賦婕緩緩的道:“我每在三更過後練氣打坐,昨夜也不例外,正當氣通百竅,神智清明的時候,聽到了有人從我房頂掠過的聲息,並且有弓弦之聲,非同尋常。”方多病心裏一震:這是第二個說見到夜行人的人,看來夜行人之說,並非虛妄。隻聽龍賦婕繼續道:“我恰好坐息完畢,就悄悄跟了出去,結果看見有人從關大俠房間的窗口躍入,給了床上人一劍。我很吃驚,所以即刻追了上去,也跟著進了關大俠的房間。”方多病不由得緊張起來,“那殺死蘇小慵的人,究竟是誰?”龍賦婕冷冷的道:“那人給了床上人一下,即刻從對麵窗戶翻出,我並沒有看清麵目。”方多病皺眉,“你又說你看見了凶手?”龍賦婕閉上眼睛,“我雖然沒有看清麵目,但是那人對床上偷襲的那一劍我卻看得清清楚楚,那叫‘落葉盤砂’,是‘白馬金絡鞭’二十四式中唯一一招可以化為劍招施展的招式。”方多病長大嘴巴目瞪口呆,“你說——殺死蘇小慵的是楊垂虹?那你又為何不早說?”龍賦婕冷冷的道,“我說了,我隻看見劍招,沒有看見人臉,世上以‘白馬金絡鞭’出名的人隻有楊垂虹,但是能施展‘落葉盤砂’一式的人何止千百,我怎知就是楊公子?”方多病隻覺她蠻不講理,世上能施展“落葉盤砂”之人明明隻有楊垂虹一人,心裏狠狠罵了兩聲“女人!”悻悻然閉嘴,心裏暗想:不知李蓮花問楊垂虹問得如何?
李蓮花卻在康惠荷房中喝茶。康惠荷相貌嬌美,衣飾華麗,客房中也裝飾得十分精致,一隻綠毛鸚鵡在窗前梳理羽毛,神態如她一般嫵媚嬌慵。李蓮花手中端著的那杯清茶茶香撲鼻,茶杯瓷質細膩通透,十分精秀,他尚未開口,康惠荷幽幽歎了口氣,先開了口,“我知道很難取信於人,除了方公子和李樓主,我距離關大俠的房間最近,但昨夜……昨夜我的確什麽也沒有聽見,一早就睡了。”李蓮花問道:“一早睡下了,可有旁人作證?”康惠荷一怔,俏臉上泛起一陣怒色,“我一個年輕女子,一早睡下了怎會有旁證?你……你當我是……當我是什麽人?”李蓮花歉然道:“對不住,我沒有想到……”康惠荷滿臉慍色,“李樓主若沒有其他要問,可以請回了。”李蓮花連連道歉,很快從康惠荷房中退了出來。
方多病尚在龍賦婕房裏,李蓮花繞著庭院緩緩的踱了一圈,再次踏進了關河夢房中。此時已近深夜,自門口看入,蘇小慵的容貌隱沒於窗影黑暗之中,不見可怖的容色。他點起蠟燭,俯下身細細看蘇小慵,想了想,伸手翻開她一角衣襟。衣下醜陋的傷口盡露眼前,一處薄細的刃傷,傷口周圍一圈紅腫,肌膚顏色蒼白,隻微微帶了一層淡紫色,那是淤血之色。李蓮花按了按她屍身,身體已完全僵硬,冰冷之極。數日之前的割傷和刺創尚未愈合,仍舊猙獰可怖,這位豆蔻少女遍體鱗傷,十分慘烈可憐。她胸口箭傷倒是十分幹淨,顏色蒼白,似乎血液已隨著那貫胸一箭流光,李蓮花皺了皺眉頭,轉而細看床底箭頭。那箭頭上設有倒勾,牢牢勾在床底杉木之上,無怪拔之不出,箭上並無多少血跡。他的目光移到地上,突然看到地上有一點淡淡的白色痕跡,那是被什麽東西撞擊形成的,在燈光下閃著光澤,煞是漂亮,那是什麽東西?抬起頭來,窗台上一個淺淺的痕跡他方才就已看見,那是一個很淺的半隻血鞋印,鞋印清晰之極,連鞋底棉布的紋路都印了出來,依稀是一隻男鞋,隻有後足根短短的一截——那又是誰的鞋印?
李蓮花想了很久,突然打開大門,走進隔壁蘇小慵的房間,她房裏藥味濃鬱,床上被褥打開,桌上一個空碗,門並未鎖起,地上碎了一個銅鏡。他看了一陣,歎了口氣,關起了門。“死蓮花!”方多病從龍賦婕房中十分迷惑的走了出來,“事情真是越來越古怪,龍賦婕昨日半夜竟然真的去過關河夢房裏。”李蓮花奇道:“她真的去過?”方多病苦笑,“她非但去過,還看見了凶手,凶手居然還施展了一招‘落葉盤砂’,隻是她沒看清楚究竟是誰。你說古怪不古怪?這小妞的話可信麽?”李蓮花道:“可能……可能可信吧?”他喃喃自語,“無頭命案多半都是連凶手的影子都摸不著,昨夜居然有兩個人看到了‘凶手’……總而言之,昨夜寅時過後,梁宋、龍賦婕和楊垂虹都到過關河夢房中,至少也到過房外……”方多病不耐煩的道:“這些我都知道,死蓮花,你到底想出來誰殺了蘇小慵沒有?說不定殺蘇小慵的人就是角麗譙……”李蓮花瞟了他幾眼,突然歎了口氣,十分認真的道:“如你這般聰明……實不該處處問我。”他整了整衣裳,居然做出一副教書先生嘴臉,一本正經的踱了兩腳方步,指了指關河夢窗口的血鞋印,“看見了麽?”方多病被他弄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皺眉道:“你當本公子是瞎子?當然看見了,早就看見……這當然是凶手的鞋印。”李蓮花搖了搖頭,眼神很遺憾,打開房門,兩人走了進去,他指著地上那一點淡淡的白色痕跡,“看見了麽?”方多病道:“沒看見……現在看見了……李蓮花你瘋了麽?”
“一旦我日後真的瘋了,如你這般愚笨,實在是放心不下。”李蓮花歎氣道,“我定要將你教得聰明一些……”方多病被他氣得七竅生煙,怒道:“李蓮花!你竟敢戲弄本公子!”李蓮花又搖了搖頭,低聲歎道:“孺子不可教也……方大公子,”他站在房門口,反指輕輕敲了敲房門,“昨夜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龍、楊、梁、康四人都已說了些,若大家說的都是實話,那麽昨日寅時在這房門口發生的事便是:關河夢出去買藥之後,有夜行人掠過梁、龍二人房頂,到了關河夢房中殺死了躺在床上的蘇姑娘。梁大俠和龍姑娘都聽到聲息,追了出來,龍姑娘先到一步,她看到了殺人凶手施展‘落葉盤砂’刺死蘇姑娘,而後她從窗口追入,那夜行人從對窗逃出,龍姑娘從大門出來,卻被梁大俠看見……對不對?”方多病點頭,“楊垂虹和康惠荷你問得如何?”李蓮花道:“他們都在睡覺。”方多病哼了一聲,“不盡不實。”李蓮花微微一笑,“那麽單憑這些,你想得出誰比較可疑?”
“龍賦婕!”方多病斬釘截鐵地道,“她既然看到人行凶,怎會從窗口墜入,卻從大門出來?她幹嗎不追到底?為何不出聲叫人?何況半夜三更這小妞不睡覺,本就可疑得很。”李蓮花連連點頭:“還有呢?”方多病一呆:“還有?還有……還有……”他冥思苦想半晌,惡狠狠地道,“還有那夜行人不知是真是假,梁宋說不定和龍賦婕串通一氣,滿口胡言。”李蓮花這下連連搖頭:“不是如此、不是如此。”方多病怒道:“不是如此,那要怎樣?可”李蓮花咳嗽一聲,搖頭晃腦道:“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豈可輕易疑人……”方多病勃然大怒:“你就是君子,我就是小人?”李蓮花仍是搖頭,正色道:“凶手在當日看到小桃紅的幾人之中,那麽關、楊、龍、梁、康無人之中,必定有一個是凶手,也就是說他們五人所說的昨夜行蹤,必定有一個有假。”方多病道:“不錯……”
李蓮花又道:“關夢河對蘇小慵情真意切,想必不是凶手,他若要殺蘇小慵,大可在半路上悄悄殺了,何必再小青峰下弄得滿城風雨?所以關俠醫所說前去買藥,大是可信,何況他究竟是不是去買藥一問藥鋪便知,倒也假不了。”方多病道:“有道理。”蓮花繼續道:“如此說來,凶手就在龍楊梁康四人之中。而他們所說的昨夜行蹤,簡單來說便是:龍姑娘說施展‘盤砂落葉’的人是凶手,其實也就是指認楊垂虹是凶手;梁宋指認龍姑娘是凶手;楊垂虹和康惠荷都說再說睡覺,也就是他們都說自己不是凶手,是不是?”方多病腦筋乍停,想了半日,勉強想通:“哦……”
李蓮花微微一笑,“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隻是一個人說謊,龍姑娘說楊垂虹是凶手,楊垂紅卻說自己不是;梁宋說龍姑娘是凶手,而龍姑娘顯然也不承認;要麽龍姑娘和楊垂紅之間必定有一個人在說謊,梁宋和龍姑娘之間也必定有一個人在說謊。當楊垂紅說謊的時候,他就是凶手,但若是如此,梁宋卻說凶手是龍姑娘,豈非梁宋也在說謊?這和假設‘隻有一個人說謊’不合,所以楊垂紅沒有說謊,那麽說謊的便是龍姑娘。假設龍姑娘在說謊,那麽楊垂紅和康惠荷自然真在睡覺,梁宋指認龍姑娘是凶手也沒有錯,所以……”方多病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所以隻有龍賦婕一個人在胡說八道,所以她就是凶手!”他心裏大樂,不管李蓮花說得多麽有道理,他方大公子卻是一早認定了凶手就是龍賦婕,他果然比李蓮花聰明多了。
“但是——”李蓮花滿臉都是最溫和最有耐心的微笑,“你莫忘了,得出龍姑娘是凶手的結論,前提是‘四個人之中隻有一個人所說有假’,若是四人之中,並不止有一個人說謊,以上所說的就都不成立。”方多病正想大笑,猛地被他嗆了一口:“咳咳……咳咳咳……不會吧,難道凶手不隻一個人?”李蓮花道:“若凶手有兩個人、三個人甚至更多,十個蘇小慵也一早殺了,更不會等到關河夢離開之際再下手殺人。”方多病勉強同意:“但你方才所說,十分的有道理。”李蓮花慢吞吞地道:“如果龍姑娘是凶手,那支風塵箭就是她拿走了,在蘇小慵身上刺上一箭的人自然是她,奇怪的是她既然用了梁宋的箭,為何要嫁禍垂虹呢?這豈不是很奇怪麽?她若是她瞧見了梁宋在房裏施展一招‘沒羽箭’,豈不是比較符合常理?”方多病有是一呆,李蓮花繼續道:“何況蘇小慵第一次被害是在小青峰上,肖喬聯姻之時她明明一直坐在第七席上……”方多病“啊”了一聲,突然想起,那時龍賦婕的確一直坐在李蓮花那桌,沒有離開過:“難道凶手不是龍賦婕?”
李蓮花笑了笑:“要問凶手是不是龍姑娘?就要問‘四個人之中是不是隻有一個人所說是假’?如果不止一個人說謊,凶手就可能不是龍姑娘。”方多病這回大大地皺眉:“那我又怎知其中究竟有幾個人在說謊?若不是凶手,何必虛言騙人?”李蓮花慢吞吞地說:“不是凶手當然不必騙人,但有時候說不定不是想騙人,而是自己已經被騙了!”
“哈?”方多病目瞪口呆,腦子裏已成了一團漿糊,跟不上李蓮花的思路,“什麽?”李蓮花非常友好且善良、充滿同情地看著方多病:“有時候不一定想說假話,隻不過是眼睛裏看到的事,未必是真的而已。”方多病呆呆地問:“什麽意思?”李蓮花溫和優雅地道:“也就是說,他們四個人中的其他人未必想說謊騙人,但是所說的事,未必就是事實。”
“怎麽說?”方多病誠心誠意地請教。李蓮花走進房中,揭開蘇小慵衣裳一角,方多病跟了過去,李蓮花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番話,方多病猛地“啊”的大叫一聲:“怎會——”李蓮花從袖中丟了件事物在他口中,堵住他一聲大叫,差點將他嗆死:“咳咳……死蓮花……”他尚未罵完,李蓮花揮了揮衣袖,一溜煙鑽出門外:“你慢慢想,我吃飯去了。”方多病急急忙忙把堵在口中的事物拿出來,舌頭一卷,卻嚐到一股甜味,仔細一看,是一顆喜紙包裹的糖,奔出門去,李蓮花已蹤影不見,不知上哪裏吃飯去了。他跺了跺腳,轉身大步走向身後房門,一腳踢開其中一間的大門,將房中一人一把抓住:“跟我來。”
房中尚有另外一人掙紮起身,滿麵疑惑地看著他,“放下人來!你要幹什麽?”
方多病冷笑著看著他:“我給你義妹擒凶破案,你有意見?”
那人瞠目結舌,滿麵驚疑:“凶手……凶手……”
方多病提起手中被他封了穴道的人:“凶手當然就是她。”
床上臉色蒼白的人是關河夢,而被方多病提在手中的人正是康惠荷。
半柱香時間之後。
武林客棧庭院之中。
梁宋、楊垂虹、龍賦婕等人已紛紛出來,各人臉上都有驚異之色,麵麵相覷,似是誰也未曾想過,凶手竟是康惠荷。方多病點了她全身上下十數處穴道,丟在地上,關河夢因為照顧蘇小慵數日不眠不休,本已十分憔悴,遭逢蘇小慵被人所殺,大受打擊發起高熱來,卻也搖搖晃晃站在一邊,驚疑不定地看著方多病——方才康惠荷仍在房中照顧他,這女人美貌溫柔,怎會……怎會殺死小慵?
方多病清了兩聲嗓子,露出李蓮花般慢吞吞的微笑,隻是李蓮花笑之謙遜溫和,方多病如此笑來未免讓人毛骨悚然,隻聽他得意洋洋地道:“我已查明,凶手就是康惠荷。”庭院中眾人皆露出不信之色,龍賦婕冷冷地看著楊垂虹,樣垂虹滿臉尷尬,梁宋的目光在龍賦婕和康惠荷之間轉來轉去,詫異之極。方多病一腳踩在庭院中石椅上:“康惠荷,你還有什麽話說……你這殺人凶手……”被他點中穴道坐倒在地的康惠荷泫然欲泣:“我何曾加害過蘇姑娘?昨夜究竟發生何事,我根本不知,方公子縱使家大業大,名滿江湖,也不能血口噴人!何況我……我弱智女子,清白何等重要……”方多病喝道:“放屁!你明明在野霞小築婚禮之時盜走‘小桃紅’,刺殺蘇小慵不成,又留在客棧之中等候機會,等到關河夢離開蘇小慵去買藥的機會,就趁機將她刺死,是不是?”康惠荷哭道:“你……你……血口噴人……我為何要殺死蘇姑娘?我和她無冤無仇,何必費盡心思殺她?”方多病為之語塞,頓了一頓,連忙調轉話題:“蘇小慵身上許多新傷,是被小桃紅所傷,小桃紅雖然鋒利,但是刃身極短,隔著棉被刺下,雖然刺中多處要害,卻入肉不深。你對她連刺十數下後丟下凶器逃離,但蘇小慵卻沒有立刻就死,而是流血流了半日之後,方才氣絕身亡。她身上的刺傷都已紅腫,證明受傷之後她並未立刻就死,也證明那些刺傷傷锝很早。而龍姑娘看到有人在蘇小慵胸口刺入長箭,那已是寅時之事,那箭傷十分整齊,傷口非但沒有紅腫,連震動的痕跡都沒有,證明長箭刺入之時,蘇小慵早已死了。所以,以小桃紅刺傷蘇小慵致她死亡的人和在她胸口刺入長箭的人不是同一個人,龍姑娘雖然看到有人行凶,那人卻不是凶手,因為他所殺的本是一個死人。”
龍賦婕一怔,下意識對著楊垂虹看了一眼,目光甚是疑惑。楊垂虹聽方多病說到此處,表情也頗為驚訝,突然道:“不錯,昨夜在已經死去的蘇姑娘胸口刺下一箭的人是我,但殺她的人並不是我。”他看著方多病,“方公子明辨是非,讓楊某十分意外,其實昨夜……”他的目光突然轉到關河夢臉上,“昨夜我本要殺的人並非蘇姑娘,而是關大俠。”
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關河夢也是驚愕異常,卻聽楊垂虹冷冷地道:“楊某蒙關大俠救命之恩,本不該對關大俠不敬,但那日楊某和師弟一同前往求醫,關大俠明明有靈藥在手,卻對師弟見死不救——楊某雖然得救,但委實想不明白……”他突而提高聲音,音調淒厲之極,“關大俠明明有解藥奇藥‘秋波’在手,為何堅持缺藥,不肯醫治楊某師弟?難道你空有赫赫俠名,卻舍不得施舍少許‘秋波’救人?”關河夢臉色蒼白:“貴師弟所中之毒,關某從未見過,醫書所載可以‘空眼草’醫治,關某並非不救,而是並無此草。”楊垂虹氣得臉色青鐵:“你有能解百毒的奇藥‘秋波’!你……你難道就因為醫書上沒寫‘秋波’能解師弟之毒,所以就任他死去……你可知他不過體質特異,被蜜蜂所傷,因而全身紅疹,就算你不願施舍‘秋波’,隻要對他稍加簡單救治,說不定他就不會死——庸醫殺人、庸醫殺人啊!”方多病先是驚訝,而後聽到這幾字“庸醫殺人”,差點笑了出來,世上庸醫何其多……關河夢猛地一拳拍在石桌之上,那石桌“咯啦”一聲崩出裂紋:“醫書上沒有載明之事,我豈敢擅作主張?胡亂用藥,豈不是以病人試藥,草菅人命?”楊垂虹厲聲道:“你不是不願草菅人命,你是墨守成規,冥頑不靈!難道你妄稱俠醫,醫書上未寫之事你便不做,我等要你‘乳燕神針’又有何用?庸醫、庸醫、我不殺你,虧對枉死你手的英雄、忠魂!”言下腰際“白馬金絡鞭”“唰”的一聲抽出,楊垂虹額暴青筋,“我明知技不如人,卻也請關俠醫劃下道兒來,報不了師弟之仇,我死在你手,也不算枉生為人!”
關河夢怒道:“胡說八道!……”頓了一頓,轉念一想,醫書上未寫之事自己確是從未做過,倒是對楊垂虹的話難以回答,心頭憤懣異常,當下衣襟一振就待出手。便在這時,方多病一手搭在楊垂紅左肩,一手搭在關河夢右肩,雙雙往下一按:“要打架等本公子說完再打,本公子絕不阻攔。”接著他右足一勾,將地上匍匐爬行一邊的康惠荷勾了回來,對她露齒一笑:“本公子還沒說完,你怎麽就要走了?”
庭院中眾人微微一震,驚訝未絕,又把目光轉到了康惠荷身上,隻聽方多病咳嗽一聲,得意之色溢於言表:“昨夜寅時,楊垂虹和本公子聯句之後,換上夜行衣裳行刺關河夢。楊垂虹武功不及關河夢,因而在客棧中守候數日,等到關河夢照看蘇小慵已是體力耗盡,元氣大傷的時候方才前去偷襲,路過梁宋房頂的時候被梁宋發覺,接了他一支風塵箭。但他卻沒有想到關河夢那日出去買藥,直到寅時還沒有回來。關河夢房中光線幽暗,他隻見床上躺有一人,靈機一動便想嫁禍梁宋,以風塵箭刺入床上人的胸口。他刺下之後,發覺不對,床上人非但不是關河夢,並且早已死去,這時龍姑娘追到門口,他隻得匆匆由窗逃出,心裏料想覺得古怪之極,還一時不查,在窗口留下了一個血鞋印。”楊垂虹被他一拍,半身麻痹,心裏驚駭這位少爺公子的武功,點了點頭。方多病見他點頭,臉上得意之色再也掩蓋不住:“哈哈……然後龍姑娘看到有人行刺,跟著追入房中,卻在地上看見了一樣事物,令她沒有聲張殺人之事。”言下方多病向龍賦婕看去,龍賦婕臉現驚訝之色,微一猶豫,點了點頭。
“什麽事物?”梁宋更是驚奇。方多病口沫橫飛:“關河夢房中地上有一點淡淡白痕,燈光之下光澤隱隱有七彩,那是珍珠之光。而痕跡如此之大,如不是珍珠貝踩碎,就是那是一顆相當大的珍珠。我料龍姑娘定是在房中地上看到了那個東西&”龍賦婕又點了點頭,眾人同聲問:“什麽東西?”方多病本就是在賣關子:“鳳頭釵!龍姑娘抬起鳳頭釵出門,卻被梁宋看見,隻當她是殺人凶手。”眾人恍然大悟,龍賦婕在殺人現場看見了自己贈與肖紫衿成婚的禮物,未免覺得十分驚疑,因此她拾起鳳釵,匆匆離去,對昨夜之事隻字不提。方多病繼續道:“看到鳳頭釵和小桃紅,自然就會明白蘇小慵是被何物所傷,她在野霞小築,也正是被這兩樣東西刺得遍體鱗傷,幾乎死去。”梁宋奇道:“可是為何有人要拿這兩樣東西作為殺人之物?”方多病哼了一聲,對他的問題隻作不聞:“知道肖喬聯姻的賀禮之中有小桃紅和鳳頭釵的人,自然是各位,因而凶手定在各位之中。”
“但我始終不明,為何蘇姑娘會在關河夢房中?”楊垂虹眉頭深皺,“毫無道理。”方多病得意洋洋:“這一點至關重要,因為正是它說明了凶手是誰。”眾人“啊”了一聲,麵麵相覷,茫然不解。“在蘇小慵房裏,有一碗喝完的藥湯。”方多病道,“關河夢每日的湯藥都是酉時熬製,戌時讓蘇小慵服下,既然湯藥喝完,那麽昨夜戌時,蘇小慵還是活著的。房中尚有一麵碎去的銅鏡,並且她死去的時候鞋襪穿得十分整齊。可以推測,昨日關河夢給她灌下湯藥之後不久,她醒了過來,關河夢卻已不在。蘇小慵起身穿好鞋襪,卻從銅鏡中看到自己被毀的容貌,害怕得很,因此走到關河夢房中求助。關河夢既然出門,房間必有上鎖,而除了他和掌櫃的以外,能打開他門鎖的人,自然隻有和他一道投宿的蘇小慵了,她是自己走進房裏去的。”
眾人點頭,方多病索性坐上石桌,居高臨下繼續侃侃而談:“她既然戌時還活著,寅時卻早已死了,那她必是死在亥時或是子時,而恰恰這個時候,楊垂虹、梁宋和我正在聯句,證明人不是楊垂虹和梁宋所殺。而如果龍姑娘亥時或者子時殺了蘇小慵,昨夜寅時她就萬萬不會出現在房裏,又何況蘇小慵第一次被殺的時候,龍姑娘從頭到尾都和李蓮花坐在一起,並沒有分身殺人,所以凶手不是她。既然凶手不是她。”方多病聳了聳肩,“那自然隻能是她了。”他瞄了眼地上被他一勾腳封了啞穴的康惠荷,“我等客房的排列是李蓮花、本公子、關河夢、蘇小慵、康惠荷、龍賦婕、梁宋、楊垂虹,昨天夜裏本公子……咳咳……出去喝了點小酒,不在房中,因而寅時不在,李蓮花倒在床上人事不知,都不知道隔壁房間的變故。但有一個人,昨天晚上有一個大活人從她房頂經過,另一個人對著她房頂射了隻箭,還有三個大活人在她門口走來走去,又是開門又是翻窗,還在床板上狠狠戳了一箭,她也是學武之人,居然說她在睡覺,半點不知,豈不是很奇怪?”梁宋一呆,楊垂虹鞭法了得,但內力輕功都不見長,他掠過房頂,又被自己射了一箭,的確是把眾人都驚動了,康惠荷雖然武功也不甚高,但她就住在蘇小慵房間之旁,距離關河夢的房間隻有丈許之遙,要說睡得全然不知,的確令人難以置信。方多病又道:“何況蘇小慵離開自己房間,走進關河夢的房間,也隻有臨近之人方能發覺,諸位就都不知情。我猜蘇小慵僥幸未死,這日就要醒來,她一旦醒來,就會說出是誰下手加害。關河夢一直守在她身邊照料,令康惠荷沒有殺人滅口的機會,昨夜關河夢沒有回來,蘇小慵卻走進他的房間,正是她下手的大好機會,因此她帶上從婚宴偷回來的兩樣凶器,猛地把棉被蓋在蘇小慵身上,將她撲倒在床,連下十數下殺手,然後拋棄凶器,回到房中裝作若無其事。”龍賦婕唇齒一動:“雖然很有道理,但我始終不明,她要殺人,盜取小桃紅自然很是合理,但為何連我鳳頭釵也要一並盜取?鳳頭釵雖能殺人,卻不如小桃紅鋒銳無當,要來何用?”這點李蓮花卻沒說,方多病瞠目結舌,心裏大叫乖乖的不得了,本公子要穿幫!突然急中生智,一腳踢開康惠荷的穴道,學著李蓮花那種愉快而狡猾的微笑:“這點,龍姑娘不如自己問她。”
眾人的目光頓時射向康惠荷,康惠荷啞穴初解,隨即一聲尖叫:“不是我!”方多病冷笑道:“不是你,那是誰?”康惠荷呆了一呆,目光從眾人眼中一一掠去,隻見眾人目中皆有鄙夷之色,心裏突然委屈異常,放聲大哭:“昨夜……昨夜刺死蘇小慵的人是我,但……但在小青峰上,野霞小築,將她刺得滿身是傷的人不是我!”眾人大奇,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什麽?”
康惠荷伏地大哭,方多病隻得將她攙了起來,隻聽她哭道:“那日肖大俠結婚之時,我的確……的確偷了小桃紅,把蘇小慵叫了出來,她也確實沒有防備,我點了她的穴道。可是……可是……有個紅衣女子跟在我身後,把我也點倒了。我不知什麽時候她便跟在我身後,我從賀禮中拿走了小桃紅,她便拿了鳳頭釵,然後在我麵前將蘇小慵刺得……刺得可怕……可怕得很……”方多病皺眉道:“誰信你胡說八道?世上哪有這麽奇怪的女人?”康惠荷尖叫一聲:“她還……還伏在傷口上吸血……妖怪!妖怪!”眾人麵麵相覷,都是不信,康惠荷急急喘了口氣:“她戴了麵紗,麵紗下是一張鬼臉,個字不高,無論身形舉止,都非常美,美得……像個仙子,像個妖怪!”方多病心中一動,暗道莫非她遇上了角麗譙?世上除了那個女妖,豈是人會做出這等事?康惠荷又道:“她問我這個女人是不是搶走了我的意中人,她說她平生最同情得不到心愛之人的女人,所以……她……她便把蘇小慵弄成那樣……”眾人恍然大悟,原來康惠荷癡戀關河夢,關河夢卻深愛蘇小慵,她便起意殺人。方多病問道:“那戴鬼臉的女人長得什麽模樣你可有看見?”康惠荷搖頭:“她這裏……”她指了指頸側,“有一顆顏色很嬌豔,很小的紅痣,就像一滴鮮血。”梁宋忍不住“啊”了一聲:“這個女子,我在婚宴之時的確見過。”康惠荷臉色淒厲:“我以為蘇小慵那時已經死了,但是那女人卻沒有把她刺死。她……她被我點了穴道以後就人事不知,醒來之後必定認為是我將她傷成那般模樣,所以我……才……才在昨夜……昨夜將她殺死。”方多病皺眉:“那野霞小築那些滿牆的血跡從何而來?”康惠荷臉現輕蔑之色:“那不過是我用胭脂畫上去的,你妄稱聰明,卻沒有瞧出來。”方多病摸了摸臉,心裏暗道:那死蓮花根本沒去殺人的第一個房間看上一眼,否則定能看破,不過他似乎不大喜歡野霞小築,轉身就逃了,現在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吃飯去了……嘴上卻說:”按照江湖規矩,比武打鬥難免死傷,毒害刺殺確實為人不齒,此時‘佛彼白石’那幾位當家大約還在小青峰上,我這就去請下來和你親近親近。”
五 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方多病在客棧後院中眉飛色舞,小人得誌的時候,李蓮花就坐在武林客棧外邊大堂之中吃飯,悠哉遊哉點了一壺小酒,兩碟豆幹,和一碗麵條。這頓飯總計八個銅錢,他滿意極了。
酒喝了一半,豆幹吃了一碟,他本來正在看別桌客人究竟在吃些什麽,突然看到了一件紫袍,然後他就看到了穿紫袍的人,然後他就嗆了一口酒,急急忙忙喝完了麵碗裏的麵湯,從懷裏摸出塊方帕來仔仔細細擦幹淨嘴巴,放下八個銅錢,站了起來。
那紫袍客人也站了起來,他頭戴鬥笠,黑紗蒙麵,手中有劍。
李蓮花指了指上麵,兩人一起走了出去。
小青峰上。
顛客崖。
兩條人影靜靜站在顛客崖邊,一人身材高大挺拔,威儀自來,另一人身材略矮,有些削瘦。身材高大的人一身紫袍,麵紗鬥笠已放在一邊,正是肖紫衿,身材略矮的人灰色布衣,正是李蓮花。
兩人之間已默然很久了,久得李蓮花終於忍耐不住,歎了口氣,“你吃飯沒有?”肖紫衿顯是一怔,“吃了。”李蓮花歉然道:“我本也沒錢請你吃飯。”肖紫衿又是一怔,僵硬半晌,緩緩的道:“十年不見,你變了很多。”李蓮花道:“是麽?畢竟十年了……你也變了很多,當年脾氣,收斂了不少。”肖紫衿道:“我為了婉娩,她喜歡什麽樣的人,我就變成什麽樣的人。”李蓮花微微一笑,“隻要你們覺得都好,那就是好了。”肖紫衿不答,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李蓮花在自己身上東張西望,啊了一聲,慚愧道:“我不知道袖口破了……”肖紫衿背脊微微一挺,“你……既然已死,為什麽還要回來……”李蓮花正在手忙腳亂的攏住開裂的袖口,聞言一怔,迷惑的道:“回來?”肖紫衿低聲道:“你難道還不肯放過她麽?她已被你害了十年、我們十年青春,抵給李相夷之死,難道還不夠麽?你……你為何要回來?”李蓮花滿臉茫然,“啊……是方多病硬拉我來的,其實……”他的語氣微微一頓,悠悠歎了口氣,“不過想來看看故人,送份禮,回來什麽的,從來沒有想過……”肖紫衿臉上微現冷笑之色,“李相夷好大名氣,至今陰魂不散,角麗譙和笛飛聲重現江湖,你不回來怎對得起你那諾大名聲?還有那些死心塌地跟隨你的人……”李蓮花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信這十年的英雄少年,比之我們當年更加出色。”肖紫衿冷冷的道:“你信,我卻不信。你若回來,婉娩定會變心。”李蓮花目光奇異的看著他,半晌道:“紫衿,你不信她……”肖紫衿眉頭驟揚,“我是不信她,你不死,我永遠不信她。”李蓮花啊了一聲,肖紫衿驟然喝道:“跳下去吧!我不想親手殺你。”
顛客崖上山風凜冽,兩人的衣襟獵獵飛舞,李蓮花伸出脖子對著顛客崖下看了一眼,連忙縮了回來,肖紫衿冷冷的看著他,“你還會怕死?”李蓮花歎了口氣,“……這崖底既無大樹,又無河流,也沒有洞穴裏的絕代高人,跳下去非死不可,我怕得很。”肖紫衿手中劍微微一抬,“那麽,出手吧。”李蓮花低聲問道:“你真要殺我?”肖紫衿拔劍出鞘,“當啷”一聲劍鞘跌在地上,他手中“破城劍”光寒直映到李蓮花臉上,“當然!你知我平生行事,說得出、做得到!”李蓮花鬆開那開裂的袖口,負袖轉身,衣袍在山風裏飄浮。
他默不作聲,肖紫衿心頭微微一寒。李相夷武功如何,他自是清楚不過,雖然十年不見,當年重傷之後勢必功力減退,但見他在眼前,他居然興起了三分懼意,隨即劍刃一抖,“嗡”的一聲劍鳴,破城劍直刺李蓮花胸口。
野霞小築。
正房客廳。
喬婉娩臨窗而立,肖紫衿陪她吃過了晚餐,說有點事,一個人下了山。窗外明月如勾,星光璀璨,草木山巒都如此熟悉,是何年何月何日開始,她已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不複感覺到無可依靠……
“喬姑娘。”有人在門口敲了敲門,她回過頭來,是紀漢佛,“紀大哥。”紀漢佛很少和她說話,此時前來,依稀是有事的模樣。“喬姑娘身體可已大好?”紀漢佛不論何時,語氣總是淡淡的,即使是從前和相夷說話,他也並不熱絡。“多謝紀大哥關心,”她溫顏微笑,“已經大好了。”紀漢佛點了點頭,淡淡的道:“前些日子紫衿在,有些話不好說。喬姑娘當日見到了角麗譙,那妖女的武功,是不是更高了些?”喬婉娩頷首,“她將‘冰中蟬’射入我口中,我幾乎全無抵抗餘地,那麵具上暗藏暗器機關的技法、手勁、準頭,很像是……”紀漢佛緩緩的道:“很像是彼丘的武功?”喬婉娩低聲歎了口氣,“不錯。”紀漢佛臉色肅穆,沉聲道:“不瞞姑娘,‘佛彼白石’之中,必有角麗譙的內奸,‘百川院’座下一百八十八牢,近日已被魚龍牛馬幫開啟三牢,帶走囚犯三十。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址,隻有我等四人知曉,若非四人之中有人開口,否則絕無可能被人連破三牢。”喬婉娩微微一震,“你懷疑——”紀漢佛淡淡的道:“沒有證據,我不敢懷疑是誰,隻是請教姑娘是否能從角麗譙身上得到些許線索。”喬婉娩幽幽的道:“彼丘他……當年癡戀角麗譙……角麗譙學會他的武功技法,那也並不稀奇。紀大哥,四顧門早已風流雲散,能守住當年魂魄不變的,唯有你們四人,婉娩實在不願聽見你們四人之中有誰叛離初衷。”她微微閉上眼睛,低聲道:“自相夷死後,這份家業,我們誰也沒有守住……隻有‘佛彼白石’仍是四顧門的驕傲所在。”
紀漢佛負手而立,冷冷的看著窗外星月,並不看喬婉娩,突道:“你可知‘百川院’地下有一條通道?”喬婉娩一怔,搖了搖頭。紀漢佛冷冷的道:“如無人相助,誰能、又有誰敢在我院下挖出一條大道?”喬婉娩無語,目中漸漸泫然有淚。紀漢佛沉默半晌,淡淡的道:“如若我等四人真的無人有變,喬姑娘,我勢必比你更為歡喜。”言罷轉身,大步離開,不再回頭。
喬婉娩眼中淚順腮而下,夜風吹來,滿頰冰涼。回首望窗外星月寂寥,她閉上雙眼,相夷、相夷,如你仍在,世事絕不可能變為今日這樣……如你仍在,定能將四顧門一脈熱血延續至今……如你仍在、我……我們……定能像從前一樣,心有所向,無懼無畏。
“各位前輩,如今江湖大亂未起,卻已處處隱憂,如果‘四顧門’能夠重振旗鼓,東山再起,往北遏製角麗譙‘魚龍牛馬幫’的勢力,在南和赤子觀抗衡,居中壓製笛飛聲重現江湖,是蒼生之福。”房外突然有人朗聲道,“肖大俠婚後,我等一直未走,除了做做食客,用幾日白食之外,還是想向各位前輩進言——自李相夷李前輩去後,‘四顧門’分崩離析,難得各位到齊,我傅衡陽人微言輕,但如各位願意聽我一言,或者江湖大勢自今日之後大大不同。”
房內眾人都是一怔,來人聲音十分年輕,語言雖然客氣,卻不脫年輕氣盛,抱負滿滿,卻是何人?方多病中氣十足,在房中大呼小叫,房中幾人都未聽到來人的腳步聲,可見來人輕功甚佳,並非泛泛之輩。紀漢佛眉頭微蹙,“進來。”門外笑聲朗朗,一個身材頎長,秀逸瀟灑的白衣少年施施然站在門外,麵目陌生,眾人麵麵相覷,都是甚感詫異。方多病對來人上上下下看了幾次,“你是誰?”
來人抱拳還禮,“在下傅衡陽,出師無名,乃是無聊之徒,平生別無所長,唯好‘狂妄’二字。”方多病心下一樂,“哈哈”一聲笑了出來,“好一個狂妄小子,你可知道你在和誰說話麽?”傅衡陽正色道:“‘佛彼白石’大名鼎鼎,我豈會不識?不過是各位不識得我而已。”方多病大笑,白江鶉也是哈哈一笑,石水陰惻惻的站在一旁,臉上毫無笑意,隻有紀漢佛淡淡的道:“四顧門東山再起,談何容易?當年盟友,多已……”傅衡陽打斷他的話,“我已替各位前輩想好,‘四顧門’東山再起,隻要各位前輩一句話。”方多病對這位“傅衡陽”大有好感,心中暗笑普天之下,甚少有人敢打斷紀漢佛說話,這年輕人果然是狂妄得很啊。紀漢佛也不生氣,“哦?什麽話?”傅衡陽頸項微抬,微笑道:“不過一個‘好’字。”紀漢佛淡淡的道:“願聞其詳。”傅衡陽道:“四顧門要東山再起,一則缺乏門主一人,二則缺乏門徒若幹。這‘門主’一職在下推薦肖紫衿大俠想必無人反對,而‘門徒’……十年前的四顧門有前輩,十年後的四顧門難道前輩們就不能招募新血,收納十年之後的江湖少年?”他瀟灑一揮衣袖,大門“伊呀”一聲應袖而開,野霞小築大門之外,李相夷衣冠塚旁,有燈火點點,“我等一行,都願為四顧門之重興出謀獻策,流血流汗。”
方多病往外瞄了一眼,突然“哎呀”一聲,“我知道你是誰了,敢情你就是和‘乳燕神針’關河夢齊名的那個‘少年狂’!”傅衡陽也是哈哈一笑,“不敢、不敢,傅衡陽從不屑和關河夢同流合汙。”紀漢佛冷眼看這位短短數月之內便在江湖中聲名雀起的“少年狂”,重振四顧門之計,確是稱得上“狂妄”二字,隻是如今‘佛彼白石’貌合神離,笛飛聲和角麗譙有備而來,江湖中事處處艱難,又豈是如此容易……他尚未想定,突然房內竹簾一撩,一個人影一晃,顫聲道:“好!”
白江鶉和石水大出意料之外,紀漢佛更是一怔,方多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肖夫人……”
那從房中衝了出來的人是喬婉娩。傅衡陽朗聲大笑,“好!各位言出如山,自今日此時開始,我等一行七人,任憑四顧門驅使,為江湖大業而死,絕不言悔。”方多病跟著他拍了下桌子,讚道:“好豪氣!四顧門複興,我也算上一份。”紀漢佛皺起眉頭,喬婉娩胸口起伏,一雙明眸在房內眾人臉上緩緩而視,目中不知何故,竟有淒然之色,頓了一頓,白江鶉先歎了口氣,“重振四顧門,這事我胖子也算一份。”石水陰森森的道:“你幾時退出了?”白江鶉幹笑兩聲,“掌嘴、掌嘴,我等本就生是門中人,死是門中鬼。”紀漢佛眉頭皺得更深,沉默良久,喬婉娩目中突然有淚滑了下來,跌在她繡花鞋前塵土地上,“紫衿他……想必很樂意,擔任門主一職……”她低聲道,語言之中,已有懇求之意。
你一意求重振本門,不過追求李相夷的影子。紀漢佛心中清楚得很,而肖紫衿本來好大喜功,剛愎自用,雖然這幾年來收斂許多,但本性難移,要他擔任門主一職,他自是不會不肯。看喬婉娩滿麵淒涼之色,紀漢佛沉默良久,淡淡的道:“重振之事,必當從長計議。”此言一出,眾人都有興奮之色,躍躍欲試,那便是說,“佛彼白石”首先讚同了此事。傅衡陽大喜,仰首一聲長嘯,李相夷衣冠塚後亮起千百盞燈火,竟有數十位少年列隊其後,領頭的六位少年齊聲道:“秉承前輩遺誌,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六人武功都不弱,提氣長吟,震得滿山回響,紛至迭來。 喬婉娩看著眼前眾人,卻似看到四顧門初起的當年,隻是當年……相夷比眼前這位少年,更加年輕俊美,更狂妄自負……她嘴角微露微笑,更現淒涼之意,他們口口聲聲稱“前輩”,相夷如果未死,也不過比他們大了幾歲,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前輩啊……
小青峰上。
顛客崖前。
肖紫衿一劍往李蓮花胸口刺去,李蓮花轉身就逃,突然對麵山崖,野霞小築那邊轟然一聲,有眾人運氣長吟“秉承前輩遺誌,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惜!”聲音洪亮,震得山穀紛紛回鳴。兩人都是一愣,肖紫衿那一劍從李蓮花頸側刺了個空。李蓮花“撲通”一聲在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隻見對麵山坡上燈火點點,竟排出“重振四顧門”五個大字,肖紫衿和李蓮花麵麵相覷,肖紫衿滿麵疑惑,李蓮花滿臉茫然,見他露出懷疑之色,李蓮花連連搖手,“不是我說的。”
肖紫衿收劍回鞘,隻見對麵燈火閃耀,人影攢動,依稀是出了大事,擔心起喬婉娩的安危,突然縱身而起,倒入樹叢小徑,“你若再見婉娩,我必殺你。”李蓮花方才是真的嚇了一跳,在地上摔了個結實,腰酸背痛一時也爬不起來,看了對麵山坡半晌,喃喃的道:“豈有此理……”
然而對麵山坡燈火閃閃,不是他眼花或者幻覺,山坡上的人們壯誌淩雲,確確實實,懷著少年英雄般的熱血豪情,要做一翻轟轟烈烈的事業。
未過幾日,“四顧門”重現江湖之事已傳遍武林,繼笛飛聲、角麗譙現身之後,江湖餘波未息,再度嘩然。隻聽說這一次“四顧門”門主乃是“紫袍宣天”肖紫衿,“佛彼白石”四人仍舊持掌刑堂,門中軍師由“少年狂”傅衡陽擔當,其下“百機堂”與“百川院”並列,成員乃是各門各派以智計見長的少年俊彥。“四虎銀槍”隻餘三虎,也有二虎回歸。此外少林掌門、武當道長、丐幫幫主紛紛前往道賀,“方氏”大公子方多病在四顧門中擔任客座一職,至此“四顧門”重振一事塵埃落定,確鑿無疑。
“四顧門”重興一事,江湖上下,人人拍手叫好,唯一有人不大歡喜的莫約就是李蓮花了。身為“吉祥紋蓮花樓”樓主,號稱江湖第一神醫,責無旁貸,他被傅衡陽列入四顧門醫師一職,專管救死扶傷。一時小青峰上,人人見麵皆是點頭點頭,拱手都道久仰久仰,談笑有同道,往來俱大俠,熱鬧一時無雙。
六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
“四顧門”號稱重興之後,“佛彼白石”三人並未在小青峰久留,而是趕回百川院,處理一百八十八牢被破三牢一事。傅衡陽著手處理千頭萬緒的事務,如按照當年四顧門的規矩,調整人手,訓練新手,所招納的新人分屬何院何人手下也要理清,忙得他焦頭爛額。方多病一則不會分配人手,二則胸無大誌,雖然對重興之事滿懷熱情,卻不過提供銀兩以供所需,這幾日無所事事,隻在小青峰悶得無聊。
但小青峰上還有人比他更無聊更閑得發慌,那就是神醫李蓮花。小青峰上一無病人、二無死人,三來就算有病人或者死人他也不會醫,所以李蓮花這幾日都躺在傅衡陽給他安排的房間裏,手抱一卷《本草綱目》在睡覺。
“……聽說新四顧門裏誰都能得罪,就是方、多、病千萬不可去招惹……”李蓮花這日正巧沒有睡著,拿著塵拂撣房間裏的灰塵,突然聽到門外有人悄悄說話,他本無意偷聽,但那聲音卻不斷鑽進他耳裏。李蓮花把塵拂仔細收了起來,換了塊抹布擦櫥櫃,門口“咦呀”一聲,說話的幾人卻走了進來,“李樓主在哪裏?”
“啊……”李蓮花轉過身,隻見進來的是三個“百機院”裏的弟子,一個高鼻小眼,一個長嘴暴牙,一個眼大如蛙,他識的這幾個都是“白雲派”司馬玉的高徒,前天投入四顧門的新人。“李蓮花不在?喂,掃地的,大爺給蚊子咬得滿身是包,你給點藥,看李蓮花有什麽好藥好水,快給擦擦。”開口的是長嘴暴牙的那位,一伸腿,果然那腿上都是給山上的蚊子叮咬的紅斑。李蓮花又“啊”了一聲,那高鼻小眼的怒道:“啊什麽啊?快給大爺拿藥來!”李蓮花尚未說話,眼大如蛙的人笑道:“大家……何何何何必那麽大大大聲,人人人家又又又沒說不不不不給……”李蓮花歉然道:“治蚊子咬的藥我沒有……”長嘴暴牙的那位撓著紅斑怒道:“怎會沒有?傅衡陽說李蓮花擅治天下頑疾,死人都能治活,何況隻是幾隻蚊子?”李蓮花慚慚的道:“沒有……”那人勃然大怒,“我不信在這山上住的這幾百人,人人不用蚊蟲叮咬的藥膏,你走開,讓大爺自己找!”李蓮花道:“我桌子還沒抹完,請各位稍等我打掃幹淨,再找不遲……”他一句話沒說完,長嘴暴牙之人已經一手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其餘二人打開抽屜一陣亂翻,除卻一些什麽《金石緣》、《繡鞋記》、《天豹圖》之類的傳奇小說,便是些抹布塵拂,此外衣裳兩件,鞋子一雙,雖有藥瓶不少,其中卻沒有藥物。長嘴暴牙之人不免覺得被那蚊子咬過之處越發癢了,“藥在何處?”李蓮花道,“本門中人武功高強,氣行百竅,發於肌膚,衣裳如鐵,那小小蚊蟲如何咬得進去……”三人變色,正要動手痛打,驀地長嘴暴牙之人“哎呀”一聲,臉色一變,雙眼翻白,跌倒在地口吐白沫,其餘二人大吃一驚,齊聲叫道:“他奶奶的,那女鬼說的竟然是真的!”李蓮花也是吃了一驚,急忙將那人扶起,隻見片刻之間,那人身上的紅色斑塊已遍布全身,觸手灼熱,“他撞見了什麽女鬼?”
剩餘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道:“咱哥倆三在小青峰下逛街吃飯,有個戴著奇奇怪怪麵具的女人上來問咱們是不是白雲派的弟子,我等自然說是了。那女人又說白雲派沒有什麽本事,隻有一群膿包。我等自然十分生氣,大哥包牙便說我白雲派雖然武功很差,人長得也醜,但是有一樣本事天下無雙——我白雲派的內功心法雖然沒什麽用處,卻可令人十日十夜不睡,也不至於發困。聽說我派前輩當年是幹那梁上勾當的,所以練了這門內功,後來傳給我師父,又傳到我兄弟三人,這世上隻有白雲派弟子是最不容易睡覺的人。那女人聽了嘲笑大哥,說不睡覺也算本事?包牙大哥又告訴她我等三人是江湖中熾手可熱的看門高手,無論何門何派都以請到我等兄弟看門或者看牢為榮。那女人又說那你們三人不去看門,到小青峰來做什麽?我等自然說是聽聞四顧門大名,特地前來替它看門的。那女人聽完之後便走了,從她衣袖裏飛出幾隻黑蚊子,我兄弟一人拍死了一隻,結果就起了一身紅斑。那女人又回頭說,看我們兄弟忠厚老實,毒死我們也就算了。咱們隻當她胡說八道,被蚊子叮一口也會死……那被螞蟻咬一口也會死、被小雞啄一口也會死、被跳蚤咬一口也會死,哈哈哈,她當我們沒被蚊子叮過嗎?……”
李蓮花連連點頭,“像幾位英雄這樣的驚世奇才,自是知道被蚊子咬是萬萬不會死的。包牙包大哥,你還聽到我說話麽?”那口吐白沫的包牙微微點頭,表情痛苦異常。那高鼻小眼的叫做高壁,眼大如蛙的叫做嚴塔,三人一起看著李蓮花,隻見他臉露微笑,手指點到包牙胸口“期門”穴,頸後“曲池”穴,足趾“足竅陰”,手指“中渚”四穴,“是不是比較不痛了?”包牙點了點頭,李蓮花的手指帶著一股古怪的溫熱,點上四穴,他身上的劇烈痛楚就減輕許多,隻聽李蓮花微笑道:“隻要三位英雄每日像這樣在自己身上按幾下,最好每日內息都在這四穴走一走,那便成了。”高壁大喜,湊上來,“掃地的你也幫我按幾下。”李蓮花在他身上也點了四下,他這四指點下,高壁雖然尚不覺得什麽,若是脫了衣服便可見一個顏色鮮明的紅印,李蓮花指上帶有“揚州慢”之力,那又豈是尋常手指能夠比擬的?替三人逐一點過四穴,那三人一聽不必塗抹藥膏服用藥物,自己身上的癢痛又已大好,便自歡天喜地的走了。
“李樓主號稱神醫,果然名不虛傳。”窗外有人笑道,“這‘黑珍珠’之毒,殺人無算,能不需藥物,舉手就已治好,實是神乎其術。”李蓮花啊了一聲,“不敢、不敢,不知傅軍師前來,有失遠迎……”那從門口輕彈白衣,帶著瀟灑笑意走入的少年自是傅衡陽,隻聽他朗朗的道:“本來還擔心他們身上中毒難治,李樓主卻不但醫好劇毒,還教授了一手療毒心法給這三個活寶,隻是如此苦心,他們是否能領會,可難說得很。”李蓮花對他凝視半晌,微笑道:“傅軍師英雄少年,足智多謀,李蓮花佩服得很。”傅衡陽既然號稱“狂妄”,對這等讚美之辭自是從不客氣,“李樓主,小青峰上如今兩百二十八人,有兩百二十五人我自信了如指掌,隻有三人,我尚無信心。”李蓮花誠心誠意的請教,“不知是哪三人?”傅衡陽牢牢的盯著他,答非所問,“我不是看不透,是‘沒有信心’說我已看透……李樓主,這三個人,一個是李蓮花、一個是李相夷、一個是我自己。”李蓮花嚇了一跳,“李相夷?他也在小青峰上?”傅衡陽仰首一聲長笑,“他既然把屍身葬在山上,自也算上一份。李相夷少年行事任性之極,平生最不喜假話,卻又喜歡別人對他吹牛拍馬,待人苛刻冷漠,自視極高,這分明是年少輕狂,心性未定所致。我曾花費一年時間精研李相夷平生所為,此人當得上一個‘傲’字,若是活到如今,成就決計遠超當年,隻是他所行事,眾多矛盾,心性既然未定,我自也不敢說看透。”李蓮花苦笑,“你很了解他。”傅衡陽又道,“而李樓主你——我平生不信起死回生之事,世上卻有一人能倚仗這四字名揚江湖,並且近年以來,江湖數件隱秘殺人之事,凶手被擒都和你有關。如此人物,上山數日都在睡覺,不得不讓人想到諸葛蟄伏,隻盼有人三入茅廬。”
隻盼有人三入茅廬?李蓮花幹笑一聲,“其實是最近天氣很好,那張椅子躺上去又舒服得很,所以……”傅衡陽打斷他的話,“李樓主深藏不露,我不敢說看透。”李蓮花聽他口氣,雖是說“不敢說看透”,語氣卻是肯定無比,估計也難以反駁,隻得勉勉強強認了自己是“深藏不露,諸葛蟄伏,隻盼有人三入茅廬”,歎了口氣,“那為何連自己也看不透?”傅衡陽毫不諱言,“我本狂妄之輩,如今為四顧門百機院之首,四顧門若日益發展壯大,難說數年之後,我為江湖謀福之心,仍如如今般純粹。”李蓮花微微一笑,“那你可會學笛飛聲,想要稱霸天下?”傅衡陽搖了搖頭,突然一聲大笑,“我不知道,所以說,連我自己都看不透自己……哈哈哈哈……”李蓮花也跟著胡亂笑了幾聲,“哈哈哈哈……”
傅衡陽的笑聲倏然而止,目光犀利的盯著李蓮花,“你絕非泛泛之輩,瞞不過我的眼睛。在這小青峰上,既是四顧門重興之地,便絕不容有人放肆,無論你究竟懷有何等心計,所作所為如有違反四顧門門規之處,都請李樓主想及——還有我傅衡陽在。”李蓮花聽得連連點頭,認真道:“極是、極是……”傅衡陽袖子一振,“還有——李樓主若是覺得自己是千裏良駒未遇明主,因此不願大展才華,傅衡陽願做君之伯樂。四顧門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李樓主身懷絕技,正能夠大展拳腳,為江湖立百世不忘之豐碑。”李蓮花連聲應道:“多謝、多謝。豈敢、豈敢……”傅衡陽一笑而去,“言盡於此。”李蓮花連忙道:“慢走、不送。”待到看傅衡陽遠去,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這位傅軍師確是聰明得很,才華橫溢,隻是料事不大準……
窗外陽光仍舊和煦溫暖,他躺回那張大椅,不知不覺又犯上一陣困意,不免將《本草綱目》再次壓在臉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七 人間俯仰今古,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此時距離野霞小築那日新婚,也已一月有餘。
夫婿名揚天下,待己盡心盡力、溫柔體貼,喬婉娩漸漸忘卻了有關李相夷的種種往事,日益溫柔,過起了平淡從容的日子。
這日午後、蝶飛燕舞。小青峰上雖然雲聚數百武林同道,卻從無一人打攪她的平靜生活,喬婉娩紅衣披發,一身新浴,緩緩散步到了李相夷墳前,那墳上月餘未經整理,居然開滿了小花,色澤淡紫,開作五瓣,淡雅清秀。
我終是負了你。
她站在墳前,從前站在墳前心情就不平靜,如今更不。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守住一份感情,一生一世、甚至幾生幾世都不變,結果不過是幾年……她微微垂下頭,幾年呢?五年?十年……不,未到十年,她就已經變了。嫁給紫衿,決定的時候以為自己一定會後悔,結果竟是很幸福。
相夷啊相夷,我終是負了你,你若未死,必定是要恨我的吧?她長長吸了口氣,緩緩的嗬了出來,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要恨的,而且,會恨得天翻地覆,至死方休吧?或者……會殺了她、或者殺了紫衿……
李相夷衣冠塚後有人。她在墳前站了一會兒,漸漸注意到墳後不遠處,有人彎腰在草叢中拾掇著什麽東西,她怔怔的看了好一會兒,才醒悟他在整理那日傅衡陽手下那群少年人插在地上的蠟燭,心裏一陣恍惚,世上也還有心情平和,十分溫柔的人啊……
李蓮花這日午睡過後,澆過那兩盆被方多病嘲笑過無數次的庸俗之極的杜鵑花,便決定出外走走。繞著小青峰逛了一圈,他喜歡打掃的脾氣發作,便見一個蠟燭拔去一個,以免引起山火,又礙了花樹生長。“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須長富貴,安樂是神仙……”那人哼著最近頗流行的曲子,將拔出來的蠟燭堆在一處,看似準備過會找個籮筐背走。
喬婉娩不知不覺凝視了那個拔蠟燭的人許久,她自己心境煩亂,聽了許久,方才聽出他唱的是一出《竇娥冤》,不免啞然,輕輕歎了口氣,她拍了拍李相夷的墓碑,打算轉身離去,突然墳後那人回過身來,似是聽到聲息,站直了身子。
突然之間——突然之間——她的手指僵硬,緊緊的抓住了墓碑,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雙目直直的盯著那人——她從不信有鬼——從不信……
那人也是一怔,隨後拍了拍衣裳,對她微微一笑,笑容溫和真摯,別無半分勉強。
她站在那裏站了很久,她想她本是想狂呼大叫、本是想昏去、本是見了鬼——但她牢牢盯了他半晌之後,嘴角抽動,叫出了一聲“相夷……”
相夷……
二字之後,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心頭一片空白,就似自萬丈雲顛,一下子摔了下來,一種錯覺在眼前浮動……讓她刹那間以為,其實他一直都沒有死,其實這十年以來,死的是她……
那站在李相夷墳後的人聽到了那一聲“相夷”,嘴角微勾,微笑得更加平和,點了點頭。
她再也沒說出任何話來,突然全身顫抖,跌坐在了地上,牙齒在咯咯打戰。她不是害怕,她隻是不知所措,是太不知所措了,以至於無法控製自己。
他並沒有過來扶她,也沒有走近,仍遠遠的站在墳後,帶著平靜且心情愉快的微笑,突然道:“那日跌下海以後……”喬婉娩終於能夠動彈,驟地用僵硬的雙手抱住頭,“不必說了!”他微微一頓,仍舊說了下去,“……我掛在笛飛聲的船樓上,沒有沉下海去。飄上岸以後,病了四年……”四年中事,他沒有再說,停了一陣,“四年之後,江湖早已大變,你隨紫衿到苗疆大戰蠱王,四顧門風流雲散,我……”他再度停住了,過了很久,他微笑道:“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她搖了搖頭,眼淚突然流了出來,她沒有哭,是眼淚突然流了出來,她的牙齒仍在打戰,“你騙了我。”她低聲道,“你騙了我……”李蓮花搖了搖頭,“李相夷真的已經死了,我不騙你,那個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她突然尖叫一聲,搶了他的話,“那個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孩子!是的我知道那時他隻不過是個孩子!我知道相夷不懂事不成熟,我知道他會傷人的心,可是……可是我……”她的音調變了,變得荒唐可笑,“可是我已經喜歡了……你怎能騙我說他已經死了……你怎能騙我說他已經死了……”
“你以為,經過了十年之久,李相夷還能從這墳墓裏複生嗎?”李蓮花悠悠歎了口氣,“是孩子終究都會長大,相夷他——”她再度打斷他的話,背靠著李相夷的墳墓,古怪的看著他,低聲道:“你如果不騙我說他已經死了,我不會嫁給紫衿。”他輕輕歎了口氣,“你傷心的不是你嫁給了紫衿,是你沒有後悔嫁給紫衿。”喬婉娩木然看著他,眼淚滑落了滿臉,足足過了一柱香時間,她突然笑了起來,低低的猶如傷獸般痛楚的笑,“相夷你——你還是——還是那樣——能用一句話殺死一個人……”李蓮花眼色溫柔的看著她,“婉娩,我們都會長大,能喜歡紫衿,會依靠紫衿,並不是錯。你愛他,所以你嫁給了他,不是麽?”喬婉娩不答,過了好一會兒,“你恨我麽?”她輕聲問。
“恨過。”他微笑道,“有幾年什麽人都恨。”她緩緩點了點頭,她明白……隻聽他又道:“但現在我隻怕肖紫衿和喬婉娩不能不離不棄,白頭偕老。”她聽了半晌,又點了點頭,突然又搖了搖頭,“你不是相夷。”李蓮花微微一笑,“嗯……”她抬起頭來怔怔的凝視著他,輕聲道:“相夷從不寬恕任何人。”李蓮花點頭,“他也從不栽花種草。”喬婉娩唇邊終於微微露出了一點笑意,“他從不穿破衣服。”李蓮花微笑,“他幾乎從來不睡覺。”她麵上淚痕未幹,輕輕歎了口氣,“他總有忙不完的事,幾乎從來不睡覺、總是有仇家、很會花錢、老是命令人,把人指使來指使去的……卻總能辦成轟轟烈烈的事。”李蓮花歎了口氣,喃喃的道:“我卻窮得很,隻想找個安靜點的地方睡覺,也並沒有什麽仇家,對了我房裏那兩盆杜鵑開得黃黃紅紅,煞是熱鬧,你可要瞧瞧?”喬婉娩終是微微一笑,這一刻她的心似是突然豁然開朗,牽掛了十年的舊事,那些放不下的東西,在這一刻全都消散,眼前的男人是一個故人、一個朋友、更是一個達者。“我想看看。”
李蓮花拍了拍衣袖,歉然道,“等等我。”喬婉娩舉袖拭淚,拂去身上的塵土,突然覺得方才自己甚是可笑,眼見李蓮花背著籮筐忙忙的奔進野霞小築後院簸箕處,忍不住好笑——心下不禁想:若是傅衡陽知曉李相夷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把他辛苦安排的重興四顧門的蠟燭清掃幹淨,不知作何感想?一念未畢,眼見李蓮花前邊招手,她便跟了上去。
走進李蓮花房中,她對著那兩盆“杜鵑花”看了好一陣子。那兩盆花顏色鮮黃,開得十分燦爛富貴,確是受到精心照料,生長得旺盛之極。隻是喬婉娩看了半日,忍不住問道:“這是杜鵑花?”李蓮花呆了一呆,“方多病說是杜鵑花……我從山下挖來的,山下開了一大片。”喬婉娩輕咳了一聲,賢惠且耐心的道:“這是黃花菜,是山農種來……種來……總之你快點還給人家。”李蓮花啊了一聲,看著自己種了大半個月的“杜鵑花”,歉然道:“我說杜鵑花怎會開得這麽大……”喬婉娩委實忍耐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兩人望著那兩盆“杜鵑花”相視而笑,房外不遠處有人站在樹梢之上,遙遙看著兩人。那人紫袍金邊,身材修偉,本來俊朗挺拔,隻是臉色蒼白之極,呆呆的看著房內二人,不知在想些什麽。
房內李蓮花看著自己勤勞種出的黃花菜,突然極認真的問道:“黃花菜都開了,天快要涼,這山上的冬天冷不冷?”喬婉娩一怔,“冷不冷?”李蓮花連連點頭,“下不下雪?”她點了點頭,“下雪。”他縮了縮脖子,“我怕冷。”她微笑道:“相夷從來不怕冷。”李蓮花歎了口氣,“我不但怕冷,我還怕死。”
八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又過數日。
方多病最近終於覺得有件事很奇怪了——他最近這幾日都在和傅衡陽下棋,那位“少年狂”傅軍師雖然將四顧門種種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卻下得一手臭棋,方多病特別喜歡和他下棋。傅衡陽又自負得很,越輸越下,這幾日已不知輸給方多病幾百回了,尤自不服。
這一日贏了傅衡陽三回之後,方多病終於想起來最近覺得什麽事很奇怪了——最近大白天時候依稀沒有看到李蓮花的影子,傍晚閑逛的時候也沒看到,竟然連吃飯的時候也沒看見!那家夥不、會、溜、了、吧?
“李蓮花?”方多病一腳踢開李蓮花的藥房大門,隻見房內桌椅書卷擺放得整整齊齊,窗欞擦得幹幹淨淨,有一個窗戶貼了新的窗紙,兩個空的陶盆疊放在藥房一角。“李蓮花?”方多病走入房中東張西望,從桌上拾起一張壓在鎮紙下的白紙。“這家夥不會寫了三個字‘我去也’吧……”方多病看這房裏的架勢,心裏已料中十之七八——李蓮花果然在不知道什麽時候溜了,舉起白紙一看,眼睛頓時直了——那紙上果然不是“我去也”三個大字,而是密密麻麻蠅頭小字,李蓮花竟留了張萬言書下來,大出方多病意料之外。
“畫皮、畫皮、畫皮、畫皮……”一張白紙,上萬蠅頭小字,寫得全是“畫皮”二字。方多病青天白日下看見,提在手中,眼睛一時發綠,竟覺得一陣雞皮疙瘩泛上背來,倒抽一口涼氣,那死蓮花瘋了不成?要溜就溜,花費什麽功夫寫的這什麽東西……
總而言之,即使四顧門重興這樣的大事也沒留住死蓮花的影子,他還是溜了,方多病手裏拎著那張“畫皮”,不知何故,心裏卻總是掠過一陣發毛的感覺。無端端想起那日李蓮花擁被坐在床上那雙茫然的眼睛,像身體之中什麽也沒有,隻有一隻對人間毫不熟悉的惡鬼,透過他的眼睛好奇的看著一切。
死蓮花必定有些秘密,方多病將萬言“畫皮”收入懷裏,第一個念頭卻不是去找傅衡陽,而是去找肖紫衿。
肖紫衿聽聞李蓮花已走,並不怎麽驚訝,倒是展開那萬字“畫皮”時,顯是一怔,而後淡淡的道:“角麗譙所練的內功心法,叫做‘畫皮’,她能生得顛倒眾生,也多是因為她修煉這等惡毒媚功,定力稍差之人往往難以抵擋她的誘惑。‘畫皮妖功’練得功力越深,人長得越美,也越殘忍好殺,會做出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事出來。”方多病奇道:“李蓮花怎麽知道角麗譙練的是‘畫皮’?”肖紫衿看了他一眼,不答,隻深深吐了口氣——那人是不受角麗譙媚功所惑的第一人,他不知道角麗譙練的‘畫皮’,有誰知道?李相夷絕世武功……但他終是沒有說出口來,這細細碎碎,萬字“畫皮”也帶給他一種異樣的感受,工整異常的萬字之中,透著一股詭異的不祥之兆……
“吉祥紋蓮花郎”李蓮花從小青峰上不辭而別,對四顧門的震動並不算大,傅衡陽雖然吃了一驚,但想此人對四顧門多半本有不利之舉,經他點破之後自覺圖謀不成便悄悄離去,自己畢竟是眼光犀利,當機立斷啊。
千裏之外。
離州小遠鎮。
一棟雕花精致的二層木樓不知何時矗立在小遠鎮亂葬崗中,兩個月前這墳堆裏明明除了被野狗刨出來的白骨和餓死的野狗之外,什麽也沒有。但最近去亂葬崗修祖墳的張三蛋回來說,咱亂葬崗上不知誰修了棟房子,那屋主莫約是瘋了,那屋就正正蓋在“窟窿”上。謠言一傳,小遠鎮百姓紛紛去修祖墳,都在那甚是堂皇華麗的木樓邊轉了幾圈、摸了幾下,確認不假之後,回來議論紛紛——這蓋房子的定是個外地人,不知咱亂葬崗“窟窿”的厲害……
原來,離州小遠鎮亂葬崗上,有個地方叫“窟窿”。那的確是個窟窿,莫約也就人頭大小,圓溜溜深不見底。平日看起來毫不稀奇,和亂葬崗上野狗挖打的洞並沒有什麽分別,但一到夜間,這窟窿就發出鬼哭狼嚎般的聲音,而且還往外吐煙塵白氣,有時候走夜路的人經過,偶然還看見窟窿底下似乎有亮光,不知是什麽東西在底下轉悠。白天還有人會在窟窿周圍瞧見一些古怪的事物,有人拾到過銅錢、古幣什麽的,有人見過破衣服,還有人撿到奇怪的小玉器。最為可怕的是有一年夏天,這窟窿周圍二十丈內突然荒草死絕,蟲鳥絕跡,十幾隻野狗和兩個走夜路的行客倒斃在窟窿之旁,猶如刹那間從窟窿裏出來了什麽怪物,頃刻間就能殺人奪命。
而這棟木樓就蓋在“窟窿”上,每日夜間,“窟窿”照舊發出鬼哭狼嚎般的聲息,那棟木樓也古怪得很,竟絲毫不為所動,主人似乎膽子很大,半點不怕鬼怪之說,偏生要在“窟窿”上吃飯拉屎。百姓對木樓好奇之極,經過滿鎮一百二十八人的偷kui打探,住在木樓之中的是一個窮書生,每日隻在樓中讀書打坐,一日三餐倒是有到鎮上對付,卻並不與人閑話,仍是喃喃的讀他的詩經論語。這位窮書生每日天尚未全黑就已睡著,鼾聲與“窟窿”發出的聲音不相上下,無怪他對自家地板底下的異狀無甚感覺,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日子倒也瀟灑舒適,不過放眼景色不夠優美,略減風雅一二。
這一日,鎮上又來了一個外地人,灰色儒衫,袖口打了補丁,身材不高不矮,微略有些削瘦,容貌文雅溫和,說話十分和氣。他來到小遠鎮做的第一件事是到雜貨鋪買了兩把掃帚和一吊絲瓜囊幹,半斤皂豆,兩個饅頭,而後悠悠的往亂葬崗走去。鎮上百姓不免心中暗想:莫非這年輕人的祖宗也葬在了咱亂葬崗上?他也要去修墳掃墓?但清明早已過了……
這將吉祥紋蓮花樓搬到亂葬崗又住在裏麵吃飯拉屎的人當然是施文絕,他把李蓮花的吉祥紋蓮花樓從熱熱鬧鬧的揚州搬來,丟在小遠鎮亂葬崗上,然後寫了封信給李蓮花,說是今年上京趕考的時間將近,李蓮花若不回來,他就要把這棟大名鼎鼎價值千金的木樓丟在亂葬崗,徑自去京考了。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施文絕卷了本破破爛爛的《論語》正自搖頭晃腦的吟誦,門口有人敲門,“篤、篤、篤。”三聲。他心裏一樂,長吟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站起身來,打開房門,眼前突然一暗,肩頭“啪”的一沉,一個人往前栽倒,摔在他身上,隻聽“啪啦”一陣響,他帶來的東西滾了滿地。施文絕駭然看著地上的掃帚抹布饅頭什麽的,呆了一呆,將身上那人推了起來,脫口驚呼,“騙子?”
李蓮花雙目緊閉,隨著他一推之勢,倒向木門,隨即順著木門軟倒於地,一動不動。施文絕大駭,把那本破破爛爛的《論語》往地上一丟,雙手推拿李蓮花胸口大穴,“騙子?騙子?”待他雙手推拿了五六下之後,那“昏厥於地”的李蓮花突然歎了口氣,“我要吃飯。”施文絕一怔,人尚未反應過來,雙手尚在推拿。李蓮花睜開眼睛爬了起來,歉然道:“有剩飯麽?”施文絕目瞪口呆,指著他的鼻子,“你你你……”李蓮花越發歉然,“我太餓了……”施文絕哭笑不得,李蓮花歎氣道:“我餓到腿軟。”施文絕嘿嘿一笑,“你這屋裏一無米飯二無爐灶,無米無火,哪裏有飯可吃?你若餓死了倒也省事,我將你和這棟破房子一起丟在亂葬崗便是。”李蓮花慢吞吞的爬起身來,“交友不慎……”東張西望了一陣,“你幹巴巴的把我的房子搬到這種地方,有些奇怪。”施文絕道:“我本要拉去放在貢院門口,日日讀書倒也方便,誰知道那幾頭青牛將你的房子拉到這等地方,突然死了,我也就隻得委屈委屈,落腳在這裏。”李蓮花目視周圍橫七豎八的墓碑、牌坊、墳墓、雜草、白骨和風吹陣起的塵土,喃喃的道:“這裏看來的確風水差得很……”
那日午後,施文絕便“上京趕考”去了,三年前他也這麽“上京趕考”過一次,究竟考得如何倒是誰也不知,隻知他在京城為一位號稱“度春風”的青樓女子大鬧了一場,差點淪為“捕花二青天”監下之囚,不知今年又去,能高中狀元否?李蓮花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將被施文絕糟蹋得一塌糊塗,遍布廢紙、指印、灰塵、頭發、茶葉、禿筆等等等等的吉祥紋蓮花樓清洗擦拭了一遍,直到戌時方才坐下休息。
明月西起,今夜空中星星寥落,隻有那一輪明月分外清亮耀眼。李蓮花一人獨坐,給自己沏了一壺清茶,一壺一杯一人,靜靜的坐於吉祥紋蓮花樓二樓窗下。有道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今夜月下,終是一壺、一杯、一人。
幾年前他也感到過淒涼寂寞,甚至有時候會刻意回避憶起一些往事。
隻是,如今、不了。
在他擊劍寫詩的年代,曾經吟過什麽“人生花敗百年,即興詩中,無限錯落成青眼。”如果人生真如一朵花開,他的花是開過、敗了,或是正在開,倒是誰也說不清楚,隻是識得李相夷的人多半都會很惋惜吧?
清風徐來,曾有的詩興隨風散去,茶煙飄散在夜裏,窗外雖是亂墳白骨,卻俱是不會非議生人是是非非的善客。李蓮花悠悠的舉杯,悠悠的喝茶,沒有果品,木桌上空空如也,偶爾他以指甲輕彈桌緣,哼兩句“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都叫做賽盧醫。在這山陽縣南門開著生藥局……”過會又哼兩句“妾身姓竇,小字端雲,祖居楚州人氏。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這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銀子,本利該二十兩,數次索取不還,今日俺婆婆親自索取去了。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嗬!……”這出最近流行的“竇娥冤”,他在路上見過幾次,那台上戲子倒是作唱俱佳,有意思得很。
正在這明月清茶,獨自哼曲享樂之際,李蓮花突覺背後一陣涼風吹來,他回頭一看,尚未看清背後的房門是如何開的,猛聽地下一陣怪聲大作,狂風驟起,一陣陣如鬼哭、如狼嚎、如慘叫、如哀鳴哭泣的怪聲似是從蓮花樓樓底湧起,順著樓梯級級而上,響在每一個房門之後。他目不轉睛看著那打開的門口,那門口有一團黑影……饒是他使盡目力也看不清那是什麽東西……樓下的怪聲越來越淒厲響亮,似是響在房中每一個可以藏匿的地方,他平生曆過無數劫難受過無窮無盡的苦痛,見識過常人難以想象的種種怪事,怨毒過憤恨過,卻很少害怕過什麽……突然之間,在這亂葬崗之上,月明之時,他心頭一陣狂跳,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身子微微在顫抖——怪聲——是狂風吹過縫隙的聲音,他心裏很清楚,卻無法控製極度恐懼——還有門口的黑影,那是什麽?
他對著門口那團朦朧的影子盯了很久,待到怪聲漸漸停息,他突然發覺那團東西沒有影子……那是什麽?鬼怪?這世上真的有鬼麽……李蓮花終於緩緩眨了一下眼睛,那團東西突然消失了,等他將目光轉向窗外,它又突然出現在窗外,和方才一模一樣,隻是無法辨認那是什麽。
它懸浮在空中……
李蓮花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無論他看向何處,那團東西一直都在,怪聲已經停了,他心頭那股極度恐懼近乎崩潰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四周原本靜謐,此刻卻靜得十分可怖——這裏是亂葬崗——他心裏覺得可笑……他何嚐怕過墳墓……他見過比墳墓可怖百倍的東西……但一念及亂葬崗,全身繃得更緊,身子顫抖之餘,竟無法移動一下手指,或轉身逃走。
不正常。
不該是這樣的。
在夜風中被吹得徹骨冰涼之後,李蓮花突然醒悟到——那團黑影並不是真的存在,它不在門口或者窗外,更不在其他什麽地方,它隻在他眼裏——換句話說,那是他的一種幻覺。
恐懼的反應在一個時辰之後漸漸褪去,他展顏一笑,其實並不是什麽怪聲嚇得他魂不守舍,而是……而不過是笛飛聲那一掌的後患,終於開始發作……仰起頭來,他喝了一口早已冷去的清茶,餘悸未消,豪情突生,他一拍桌子,以杯底一句一和敲擊木桌,長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突地一怔,李蓮花歎了口氣,停了下來,喃喃自語,“哎呀呀,想當年……雄姿英發……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啊……”他臉有歉然之色,似是對著茶杯甚是抱歉,“我把你給敲壞了,慚愧、慚愧。”
長夜漫之又漫,明月皎潔得妖異之極,映得吉祥紋蓮花樓四壁熠熠生輝,條條雕紋流過脈脈月色,在鬼火熒熒的亂葬崗之上,遙遙可見朵朵蓮華盛開樓身,似祥瑞雲起,又似鬼氣森森,是仙居鬼府,倒也難以辨認得很。
窟窿
一、群屍
“窟窿”就是洞的意思。離州小遠鎮的百姓對“窟窿”自是熟悉得很,在鎮後亂葬崗的那個洞一直是他們的心頭大患——此地除了傳說曾經出過什麽價值連城的祖母綠寶石,也就亂葬崗上的那個洞聞名四方——但據說今天,距離那個亂葬崗“窟窿”發出怪聲二十五年之後,終於有一位膽大心細的英雄,挖開洞口的浮土,要入洞一探究竟了。
聽聞如此消息,小遠鎮的百姓們紛紛趕來,一則看熱鬧,二則看那膽子奇大的“英雄”生得什麽模樣,和自家閨女有緣否,三則看英雄將從洞底下挖出什麽東西。懷有如此三門心思,故而小遠鎮亂葬崗今日十分熱鬧,活人比死人還多。
阿黃是做花粉生意的擔頭,有人要下“窟窿”去看究竟這消息傳到他耳朵裏恐怕已是到第二十二人了,但不可否認他來得很快,在“窟窿”周圍的人群裏搶了個看熱鬧的好位置。
黃土堆上,那圓溜溜的“窟窿”口的確已被人用鏟子挖開了一個容人進出的口子,底下黑黝黝深不見底。那挖開“窟窿”正往外拋土的年輕人,也就是傳言裏那位不畏艱險的英雄,身穿灰色儒衫,衣角微略打了一兩個小小的補丁,一麵挖土,一麵對圍觀的眾人回以疑惑的目光,似乎不甚明白為何他在地上挖坑,村民便要前來看戲——難道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別人在地上打洞?
“喂,讀書人,你做什麽?”人群中阿黃看了一陣,忍不住開口問。那年輕人咳嗽一聲,溫和地道:“我瞧見這裏有個洞,恰好左右欠一口水井,所以……”人群中有個黑衣老者,聞言冷笑一聲:“在葬崗上打井?豈有此理!你是哪裏人?是不是聽見了這洞裏有古怪,特地前來挖寶?”小遠鎮村民聞言一陣大嘩,阿黃心裏奇怪:這人也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從來不愛打井,喝水都直接上五原河挑水去,還有這害死人的“窟窿”裏有什麽“寶物”,他怎麽也不知道?
“這洞裏本就有水,隻不過井口小了些。”那灰袍書生滿臉茫然地道,“我的水桶下不去……如水下有寶物,我定不會在此打井。”他喃喃地道,“那水一定不幹淨……”那黑衣老者嘿嘿冷笑:“敢把‘窟窿’當成水井,難道還不敢承認你是為‘黃泉府’而來?普天之下,知曉下麵有水的人,又能有幾人?閣下報上名來吧!”那灰袍書生仍舊滿臉茫然:“這下頭明明有水……”他拾起一塊石子往洞下一擲,隻聽“撲通”一聲水響,人人都聽出那下麵的的確確是水聲,又聽他歉然道:“其實……是我那日掉了二錢銀子下去,才發現這下頭有水,恰好左右少個水井……”
阿黃越聽越稀奇,他自小在小遠鎮長大,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裏有什麽“黃犬府”,“窟窿”下頭居然有水他也是第一次聽說,眼看這兩個外地人你言我語、牛頭不對馬嘴,他暗暗好笑。此時那位黑衣老者滿麵懷疑之色,上下看了灰袍書生幾眼:“你真是在此打井?”灰袍書生連連點頭。那黑衣老者又問:“你叫什麽名字?”灰袍書生道:“我姓李,叫蓮花。”
阿黃突然看見那黑衣老者的雙眼突然睜大,就如看見一隻老母雞刹那變鴨還變了隻薑母鴨,臉色忽然從冷漠變成了極度尷尬,而後突然胡亂笑了一下:“哈哈,原來是李樓主,在下不知是李樓主大駕光臨,失禮之處,還請見諒、見諒啊!哈哈哈哈哈哈……”
李蓮花溫顏微笑:“不敢……”“哈哈哈哈,我說是誰如此了得,竟比我等早到一步,原來是李樓主。”那黑衣老者繼續打哈哈,“既然李樓主在此,那麽這‘窟窿’底下究竟有何秘密,不如你我一同下去看看。”李蓮花歉然道:“不必了……”黑衣老者拍胸道:“我黑蟋蟀話說出口絕不收回,李樓主若能助我發現黃泉府所在,這底下的寶物你我五五平分,絕無虛言。”李蓮花道:“啊……其實你獨自拿走就好,我……”黑蟋蟀大聲道:“李樓主若是嫌少,那麽黃泉府中所有奇珍異寶我拱手相送,隻要你替我尋到《黃泉真經》,無論什麽寶物,黑蟋蟀連一根手指都不會沾上一下!”他轉身又對圍觀村民道:“隻消你們助我挖開地道,這地下寶物,大家見者有份!”村民們原本聽得津津有味,心裏暗忖這書生原來是個大人物,突地聞此一言,麵麵相覷,有些年輕人便紛紛答應,卷起衣袖來。
李蓮花目瞪口呆,沒過多時手裏的木鏟已給人奪去,村民們一陣亂挖,那“窟窿”很快變成了一個大坑,底下依稀深得很,日光一照,下頭是不是有水根本看不清楚,看得清的是那人頭大小的口子破開之後,底下是一個極深的隧道,在潮濕的洞壁上有些一道一道的溝渠,那像是什麽東西爬行的痕跡。
“哈哈,果然在此!”黑蟋蟀大喜,從人群中抓了一人,命他手持火把前頭探路。阿黃驀地被這黑衣老者抓了起來,心裏大駭,又見他叫自己下洞,心裏一萬個不肯,卻見黑蟋蟀腰間有刀,又不敢不從。隻聽黑蟋蟀一聲長笑:“李樓主,聽說你在一品墳中頗有所得,如你在這底下一樣好運,你就得能讓人享用十輩子的財物,我得天下第一的武功,哈哈哈……我們下去吧!”
這“黑蟋蟀”本是武林道上的一位綠林好漢,武功不弱,在黑道之中,排名也在十九二十之間,但近來在江湖中銷聲匿跡,原來是為了尋找《黃泉真經》。《黃泉真經》是一本傳說中記載著媲美“太夷相劍”和“悲風白楊”的武功秘笈,真經的主人自稱閻羅王,據說幾十年前江湖中十大高手的神秘死亡便是閻羅王下的毒手。但關於“黃泉府”、《黃泉真經》的種種傳聞多是傳說,誰也沒有真正見到過那位閻羅王。
李蓮花十分勉強地走在最後,阿黃十分勉強地走在前頭——三人緩緩下到“窟窿”之中。那洞壁上的台階非常簡陋,就如用釘耙隨意挖掘出來的,而洞壁土質和表層的堅硬夯土不同,其中含有不少沙礫,幾人行動之間,沙子簌簌掉落。
洞底距離地麵很遠,加之底下有水,非常潮濕,下到距離地麵五六丈處,阿黃突然看見——在微弱的火光照映之下,下邊洞壁之中,依稀凸出來什麽東西。他本能地一揮火把,往下一看,這一看之間,他慘叫一聲,頓時軟癱在一旁不住發抖。
在潮濕的洞壁上,凸出來的,是一個人頭。那人頭長期處在潮濕泥土之中,居然生出一層蠟,依然保持著表情——那是一種既詭異、又神秘的微笑,就像他死得其實很愉快一樣。黑蟋蟀也是駭了一跳,李蓮花“哎呀”一聲,喃喃地道:“可怕、可怕……”黑蟋蟀拔出佩刀,輕輕往那人頭上刺去,隻聽“噗”的一聲悶響,佩刀觸到硬物,他一怔——這人頭卻是木質,上頭塗上了層蠟,幾可亂真,什麽玩意兒!李蓮花舒了一口長氣,安慰道:“這是個木雕。”阿黃驚魂未定,李蓮花替他接過火把,同黑蟋蟀一起攀在洞壁上仔細端詳那假人頭,黑蟋蟀佩刀揮舞,將那木雕旁的泥土挖去,那木雕人頭突然掉下,“撲通”一聲入水,原來人頭下就是浮土,什麽也沒有,不知是誰將這東西丟在洞裏,今日卻來嚇人。
三人緩緩爬下,又再下了三丈深淺,才到了坑底。坑底果是一層積水,李蓮花伸出火把,微弱的火光之下,水中一片森森白骨,卻是許多魚骨。黑蟋蟀“咦”了一聲:“這底下倒有這許多魚。”李蓮花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阿黃瑟瑟躲在李蓮花身後,突地一聲大叫:“鬼啊——”黑蟋蟀猛一抬頭,隻見距離洞底三尺來高的地方,有個小洞,洞中有雙明亮的眼睛一閃而去,他心裏大駭,卻聽李蓮花喃喃地道:“貓……”阿黃鬆了一口氣:“這麽深的地方,居然有貓?”
“這裏……有些古怪。”李蓮花仍是喃喃地道:“黑……大俠,這裏隻怕不是什麽黃泉府,不過、不過……”他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黑黝黝的洞壁,似乎走了神,沒說下去。黑蟋蟀哼了一聲:“不可能,我多方打聽,黃泉府必在此地!那《黃泉真經》必定就在這洞穴之中!”李蓮花道:“這裏是一個大坑,土質稀鬆,地下有水,似乎不宜建造地下宮殿。”黑蟋蟀一凜,卻道:“方才分明尋到木質人頭,這裏若沒有古怪,怎會有那人頭?”李蓮花歎了口氣:“這裏的古怪,和那黃泉府隻怕不大怎麽相幹……”黑蟋蟀哼了一聲:“除了那假人頭,我倒什麽也沒瞧見?”
李蓮花睜大了眼睛,奇道:“你什麽也沒瞧見?”黑蟋蟀一怔,怒道:“這裏除了你那把火把的光,伸手不見五指,能瞧見什麽東西?”李蓮花喃喃地道:“有時候,人瞧不見也是一種福氣……”黑蟋蟀越發惱怒,卻不好發作,陰沉沉地問:“有什麽東西好看的?”李蓮花手中火把驟地往上一抬,那幽暗的火焰不知怎地“呼”的一聲火光大盛,刹那間將“窟窿”坑壁照得清清楚楚,隻聽“啊”的一聲慘叫,阿黃當場昏倒,饒是黑蟋蟀闖蕩綠林,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也是大吃一驚。
在“窟窿”坑壁之上,正對著那小洞口的地方,懸掛著兩具屍骨。兩具黑黝黝的屍骨被許多鐵環扣在了洞壁上,此地雖然土質疏鬆,但兩具屍骨懸掛的地方都有岩石,鐵環牢牢釘在岩石之中,那自是萬萬逃脫不了的。除卻兩具屍骨,那片岩石上依稀生著一些瑩翠色的細小砂石,火焰下散發著詭異的淡淡綠色,望之森然可怖,還有不少刀痕、劍痕,甚至插入箭頭的痕跡,也有疑似火烤的一片焦黑印記,其中一具屍骨還缺了三根肋骨,顯然那兩人在生前受到過虐待,說不定便是虐殺。黑蟋蟀驚駭過後,一看那兩具屍骨的狀況:“這兩人大概也已經死了幾十年,這裏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有吊豬的鐵環,有死豬,有刀痕。”李蓮花突然一笑,“這裏自是個屠場,專門殺人的地方。”黑蟋蟀一陣寒毛直立,如此隱秘的屠場,究竟被殺的是何人?而要殺人的人,又是何人?隻聽李蓮花悄聲在他耳邊道:“說不定殺人的人就是你要尋的閻羅王哦。”一個激靈,黑蟋蟀竟起了一身冷汗,心跳急促。“根據村民所說,這底下曾經看到有光、有煙霧,每日夜間會有很大的聲響。”李蓮花繼續悄聲道:“你信世上有鬼麽?”
黑蟋蟀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李蓮花正色道:“若不是有鬼,自是有人了。”黑蟋蟀顫聲道:“但是這裏並無出入口,‘窟窿’的口子隻有頭顱大小,根本不可能容一個活人出入。”李蓮花歎了口氣,“連黑蟋蟀也想不明白的事,我自是更想不明白……”突地往東一指,“那隻貓又回來了。”黑蟋蟀回頭一看,並沒有看到什麽貓,卻是瞧見了那洞壁洞口上依稀有些淩亂的古怪痕跡。“咦?”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走過去一看。
有貓出入的洞口是個很小的口子,離地不過三尺來高,火光照去,裏頭依舊黑黝黝的一片。靠近洞口的泥土雖然潮濕,卻有些零亂攀爬的痕跡,黑蟋蟀用伸手一摸,臉色略略一變,“夯土!”李蓮花點了點頭,有夯土,就說明是人為打實的黃土,和“窟窿”裏稀鬆的砂土全不相同。那夯土上的痕跡就像是人或獸的指甲拚命挖掘留下的痕跡,但洞口著實很矮,難道洞中有什麽非取到不可的寶物?黑蟋蟀伸出佩刀往洞口一刺,洞內空空如也,他揮刀一晃,隻聽“當”的一聲,竟是金鐵交鳴之聲!這洞口的另一麵有鐵!黑蟋蟀和李蓮花麵麵相覷,莫非此地有門?但經黑蟋蟀敲敲打打,除了那極小的洞口外一圈夯土,整麵坑壁完好無缺,依稀都是一觸即落的砂土。折騰一陣,落下許多沙礫,黑蟋蟀興致索然,收刀道:“看來黃泉府的確不在此處。此地稀奇古怪,不宜久留……”他一句話尚未說完,隻聽一聲慘叫,阿黃的聲音震得坑中砂土簌簌直下:“死人!死死死死人啊……”
李蓮花驀地回頭一看,隻見坑底積水因為他們走動緩緩流動,有些魚骨晃動了一下,坑底露出一具白骨出來,看來此地除了吊在牆上的兩具屍骨,尚有第三個死人。阿黃慘叫之後仰後“撲通”一聲再次昏倒,栽進水裏。黑蟋蟀將他提了起來,李蓮花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具白骨,半晌之後才道:“半個……”黑蟋蟀仔細一看——那淹沒於水中的白骨,的的確確,隻有半截,有頭顱雙臂,骨骼延伸到腰際胯下,突然消失不見,胸腹部缺了三根肋骨,有些骨骼像突然斷去的,有些卻又生成和常人全然不同的扭曲。
難道此人天生就隻有半截?黑蟋蟀心裏暗忖,看這情形,莫非是這可自由活動的怪人將兩位死者吊在這土坑裏?但不知何故這怪人突然死在坑中,以至於此坑荒廢至今?正當他滿心胡思亂想的時候,李蓮花自言自語:“我道牛頭馬麵何等聲威,居然會死在這裏,原來竟然是牛馬分離之故……”黑蟋蟀驟然一呆,脫口問道:“牛頭馬麵?”
李蓮花的火把緩緩移向左壁被懸吊起來的那具屍骨:“喏。”黑蟋蟀的目光驟然盯在那屍骨之上,看了許久,突而醒悟——那屍骨缺了三根肋骨,和水池中的白骨一模一樣,水中半截的白骨沒有雙腿——難道說這兩具屍身其實乃是一具?其實被扣在那左壁上的是一個雙頭雙身而僅有雙腿的怪人?
江湖傳說,黃泉府閻羅王座下第一號人物,叫做“牛頭馬麵”,窮凶極惡,模仿那地獄使者,殺人如麻,且殺人後必定留下“閻羅要人三更死,豈能留人到五更”字樣。此人乃是一人雙頭四臂,兄弟連體,共用一雙腿子,一人號稱“牛頭”,一人號稱“馬麵”,數十年前在江湖中極富盛名。如此一人雙頭的情形極為罕見,如今竟二人分離死在“窟窿”坑底,此地四壁陡然,卻散發著一股極度詭異恐怖的氣息。
“牛頭馬麵居然會死在這裏!”黑蟋蟀臉色大變,不知是喜是憂,“如此說來,此地當真和黃泉府有極大關係!那《黃泉真經》多半真在此處!”李蓮花的火把慢慢移向右邊懸掛的另一具屍骨,略略一晃,黑蟋蟀臉色又變,歡喜之色大減,頓時起了一陣恐懼之色——若左邊死的是“牛頭馬麵”,那右邊死的是誰?
若死的是閻羅王,那究竟是誰,能將牛頭馬麵生生分離,且殺得死當年如日中天詭秘殘忍的閻羅王?若閻羅王已死,那本《黃泉真經》還會在這裏嗎?此處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麽?
是誰進出“窟窿”毫無痕跡,那個有貓出入的洞口之後,是門麽?
“這……這……”黑蟋蟀顫聲指著那具屍首,“那真是閻羅王麽?”李蓮花搖了搖頭,黑蟋蟀喜道:“不是?”李蓮花歉然道:“我不知道……”黑蟋蟀一怔,怒道:“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枉費偌大名聲,你究竟知道些什麽?”李蓮花唯唯諾諾:“我隻知道一件事……”黑蟋蟀追問:“什麽?”李蓮花正色道:“貓是不會打洞的,那個洞的後麵,一定是個門。”黑蟋蟀大怒:“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惡狠狠地瞪了那“門”一眼,雖知必有古怪,卻委實不知如何下手。正在此時,“簌簌”一陣輕微的聲響傳來,黑蟋蟀凝視著那個“洞”,依稀是有些沙子從洞壁上滾了下來,那洞口……似乎看起來和方才不大一樣……李蓮花驀地一聲驚呼:“小心——”他隻聽“啪”的一聲,突覺眼前一黑,尚未醒悟發生了什麽事,隻見眼前迅速暗去之前,依稀有些血液噴了出來,在空中噴濺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二】好死不如賴活
“那後來呢?”當方多病聽說李蓮花“重傷”,千裏迢迢從家中趕來的時候,卻見那重傷的人正在市場裏買菜,饒有興致地盯著別人籠筐裏的雞鴨,看得人家雞鴨的羽毛全都乍起來了。當他把正在買菜看雞中的李蓮花抓回蓮花樓問話的時候,李蓮花把故事說了一半,卻停了下來。
“後來嘛。”李蓮花慢吞吞地道,“黑蟋蟀就死了。”方多病正聽得心急,閻羅王和牛頭馬麵居然被人囚禁而死,這是多麽令人震驚的事,偏偏這親眼所見的人卻又不講了。“他是怎麽死的?那個村民阿黃呢?你又是怎麽受傷的?”
李蓮花攤開手掌,隻見他白皙的掌心裏略微有一道紅痕。方多病將他的手掌提了起來,對著陽光看了半天 ,半晌問:“這是什麽?”李蓮花正色道:“傷啊!”方多病皺眉,端詳半晌,沉吟道:“這是……燙的?”李蓮花點頭:“不錯……”方多病勃然大怒,指著李蓮花的鼻子怒道:“這就是你在信裏說的‘不慎負傷,手不能提,望盼來援’?”
李蓮花咳嗽了一聲:“事實確是如此……”方多病重重地哼了一聲,惡狠狠地道:“我不想聽!黑蟋蟀是怎麽死的?你這點‘傷’又是怎麽來的?阿黃呢?”李蓮花握起拳頭,在方多病麵前一晃:“殺死黑蟋蟀的,是從那洞口裏射出的一隻鐵箭。”方多病“啊”了一聲:“那洞口竟是個機關?”李蓮花慢吞吞地道:“是不是機關倒也難說,但很奇怪的是,”他又攤開手掌,“那隻鐵箭燙得很,就像在火爐裏烤過一樣。”方多病恍然大悟:“啊,是你出手救人,抓住鐵箭被它燙傷,黑蟋蟀卻還是死了。”李蓮花點點頭,讚道:“你的確聰明得很。”方多病又哼了一聲,悻悻然道:“功夫太差!”李蓮花的話,尤其是好話,萬萬信不得。
李蓮花又道:“鐵箭射出的力道十分驚人,不像人力射出,但要說這二十幾年的洞穴裏還有機關能活動,還能活動得這麽恰到好處,實在讓人難以置信。”方多病眼睛微微一亮,“你的意思?”李蓮花歎了口氣,“那底下有人。”方多病嘖嘖稱奇:“十來丈的土坑底下,兩具幾十年的老骨頭旁邊竟然躲得有人,真是一件奇事,這麽多年,難道他吃土為生?”李蓮花喃喃地道:“誰知道……”他突地“啊”了一聲,方多病嚇了一跳,東張西望:“什麽事?”李蓮花提起買的兩塊豆腐:“大熱天的盡顧著說話,豆腐餿了……”方多病斜眼看著他手裏拎的兩塊豆腐:“我帶你上館子吃飯去。”李蓮花歉然道:“啊……破費了……”方多病帶著他大步往鎮裏最好的飯館走去,突地回身問了一句:“你真的不是故意讓豆腐餿掉的?”李蓮花正色道:“自然絕不是故意的……”
小遠鎮,豆花飯館。
方多病要點這飯館裏所有能上齊的菜色,李蓮花卻說他要吃陽春麵,最後方多病悻悻然地陪著李蓮花吃了一碗陽春麵,支付銅錢八個。給了銅錢,方多病點了壺黃酒,嗅了嗅:“對了,那阿黃怎麽樣了?”李蓮花搖了搖頭,方多病詫異道:“什麽意思?”李蓮花歎了口氣:“我不知道……”方多病大叫一聲:“你又不知道?活生生的人後來怎麽樣了你不知道?”李蓮花歉然道:“黑蟋蟀被射之後,我手中的火把被箭風熄滅,等摸到黑蟋蟀的屍身,卻怎麽也摸不到阿黃的影子。把黑蟋蟀背出‘窟窿’後再下去找,還是找不到,他就此不見了。”方多病道:“可疑之極!說不定這小遠鎮的胭脂販子阿黃,就是射死黑蟋蟀的凶手!”李蓮花又搖了搖頭:“這倒決計不會。”方多病滿臉猜疑,上下打量李蓮花,半晌問道:“如此說來,對這檔子事,你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李蓮花歎了口氣,又歎了口氣,卻不回答。
正在二人吃麵喝酒之時,隔壁桌忽然“乓啷”一聲,木桌被掀,酒菜被潑了一地,一位衣衫汙穢的老者被人推倒在地,一名胸口生滿黑毛的彪形大漢一隻腳踩在老者胸口,破口大罵:“死老頭!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家裏藏的是金銀珠寶,你欠我那一百兩銀子今天非還不可!”他將老者一把從地上揪了起來,高高提起,“拿你家裏那些珍珠翡翠來換你這條老命!”
那滿身汙穢的老者啞聲道:“我根本沒有什麽珍珠翡翠……”大漢獰笑道:“誰不知道嚴家幾十年前是鎮裏第一大富?就算你那女人帶走你大部分家產,難道你就沒有替自己留一點?我才不信世上有這樣的傻子!你打破我高達韓的殺豬刀,那把刀是我祖傳的,拿一百兩銀子來賠!不然我把你告到官府上去,官老爺可是我堂哥家的親戚……”
方多病皺眉看著那大漢:“ 是什麽人?”李蓮花道:“這是鎮裏殺豬的刀手,聽說幾年前做過沒本錢的買賣,不知在道上受了誰的折辱,回鄉裏殺起豬來了。”方多病喃喃地道:“這明明幹的還是老本行,做的還是沒本錢的買賣,看樣子橫行霸道很久了,竟然沒人管管?”李蓮花慢吞吞地瞟了他一眼:“那是因為世上除強扶弱的英雄少年多半喜歡去江南,很少來這等地方。”正說話間,高達韓將那姓嚴的老者重重摔出,方多病眼見形勢不好,一躍而起,將人接住:“到此為止!朋友你欺人太甚,讓人看不過眼。”
那高達韓一見他一躍而起的身手,臉色一變,雖不知是何方高人,卻知自己萬萬敵不過,頓時哼一聲,掉頭就走。方多病衣袖一揚,施施然走回李蓮花身旁,徐徐端坐,華麗白衣略略一提,隱約可見腰間溫玉短笛,一舉一動,俊朗瀟灑,富麗無雙,若前麵放的不是隻陽春麵的空碗,定會引來許多傾慕的目光。
那幾乎摔倒的老者站了起來,隻見他麵上皺紋甚多,生著許多斑點,樣貌十分難看。李蓮花連忙將他扶穩,溫言道:“老人家這邊坐,可有受傷?”那老人重重喘了一口氣,聲音沙啞:“半輩子沒遇見過好人了,兩位大恩大德……咳咳咳……”李蓮花斟好一杯黃酒遞上,那老人雙手顫抖接過,喝了一口,不住喘氣,方多病好奇問道:“老人家怎麽和他結上梁子?”那老人歎了口氣,卻不說話,李蓮花問道:“老人家可是一名鐵匠?”那老人點了點頭,沙啞地道:“那高達韓拿他的殺豬刀到我店裏,說要在殺豬刀上順個槽,刀入肉裏放血的那種槽,我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一不小心把他的刀給崩了。他一直找我要賠一百兩銀子,我哪有這許多銀子賠給他?這年頭,都是拳頭說了算數,也沒人敢管,我一個孤老頭活命不容易啊。”方多病同情得很,連連點頭:“這人的確可惡得很,待我晚上去將他打一頓出氣。”李蓮花卻問:“那高達韓為何定要訛詐你的錢財?”那老人道:“嚴家在這鎮上本是富豪之家,幾十年前,因為莊主夫人惹上了官司,全家出走,隻留下我一個孤老頭……咳咳咳……鎮裏不少人都以為我還有私藏銀兩,其實我若真有銀子,怎會落到這種地方?咳咳咳……”方多病越發同情起來,李蓮花又給那姓嚴的老頭斟了酒,那老頭卻已不喝了,擺擺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離去。
“惡霸,真是四處都是。”方多病大為不平,盤算著晚上究竟要如何將那高達韓揍上一頓,李蓮花對店小二招了招手,斯斯文文地指了指方多病,輕咳了一聲:“這位爺要請你喝酒,麻煩上兩個菜。”方多病正在喝酒,聞言嗆了一口:“咳咳……”那店小二卻是玲瓏剔透,眼睛一亮,立刻叫廚房上兩個最貴的菜,人一下竄了過來,滿臉堆笑:“兩位爺可是想聽那嚴家老頭家裏的事?”方多病心道:誰想聽那打鐵匠家的陳年舊事了?李蓮花卻道:“正是正是,我家公子對那老頭同情得很,此番巡查……不不,此番遊曆,正是要探訪民間許多冤情,還人間以正道,還百姓以安寧。”猛聽這麽一句話,方多病嗆在咽喉裏的酒徹底噴了出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那店小二卻眼睛驟然發光,悄悄地道:“原來二位大人微服私訪,那嚴家老頭遇到貴人啦,這位爺,您雖是微服私訪,但穿這麽一身衣衫故意吃那陽春麵也太寒磣,不如您這伴當似模似樣,真是尊貴慣了的……我一見就知道二位絕非等閑之輩。”李蓮花麵帶微笑,靜靜坐在一旁,頗有恭敬順從之態,方多病卻坐立不安,心裏將李小花死蓮花破口大罵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竟然敢栽贓他假冒巡案!麵上卻不得不勉強端著架子,淡淡地應了一聲,順道在桌下重重踢了下李蓮花一腳。
“我們公子自是尊貴慣了的人。”李蓮花受此一腳,巍然不動,滿臉溫和地道:“此時你我談話切莫告訴別人。”那店小二悄聲說:“爺們放心,過會兒我就拿塊狗皮膏藥把自己嘴巴貼了。”李蓮花壓低聲音:“那嚴家究竟……”
“那嚴家是三十幾年前搬來的,那時我還沒出生,聽我爹說,那搬來的時候可威風得緊,有幾十個人高馬大的家丁,嚴家的夫人美得像個仙女,嚴家的小兒子我是親見的,也漂亮得很,仙童一樣。這嚴家老頭當年是嚴家的管家,有幾年說話都是算數的。”店小二悄聲道:“後來,也就在二十幾三十年前,有人一大早起來,就見嚴家夫人的馬車往鎮外跑去,就此再也沒有回來。嚴家隻剩下那個孤老頭,因為隻出去了一輛馬車,誰都猜測那家裏的金銀珠寶都還在老頭手上,誰都想敲他一筆。”李蓮花好奇地問:“為何嚴家夫人突然離家出走?”店小二聲音壓得越發低:“據說——是因為那嚴老頭,勾搭了嚴家夫人,這事千真萬確,鎮上許多人都知道。”方多病“啊”了一聲,正要說這老頭如今這般模樣年輕時想必也好不到哪裏去,居然能勾搭上人家貌如天仙的老婆?突地腳上一痛,卻是李蓮花踩了他一腳,隻得又淡淡地道:“一一招來。”
“聽說嚴家老爺和夫人夫妻不合,嚴福從中插入,取得了夫人的芳心。”店小二神秘兮兮地道:“有一天夜裏,月黑風高,陰雲密布,這個是飛砂走石,伸手不見五指啊……”李蓮花道:“那天夜裏如何?”店小二得人捧場,精神一振:“嚴家夫人手持一把利刀,砍了嚴老爺的頭。”方多病吃了一驚:“殺夫?”店小二道:“大家都是這麽說的,這可不是我造謠。嚴夫人殺了嚴老爺,抱著孩子駕馬車逃走,嚴福留下看管家業,但那女人去了就沒再回來,估計是水性楊花,另嫁他人了。”方多病眉頭大皺:“胡說!這女人就算和嚴福私通,也不必害死夫君啊,殺了嚴老爺她匆匆逃走,豈非和嚴福永遠分離了?”店小二一駭:“這個……這個……鎮上人人都是這麽說的。”“那嚴老爺的屍體呢?”方多病問。
“官府追查嚴夫人,沒個結果,死人的頭也給他們弄丟了,就把嚴老爺的屍體擱在義莊,之後義莊換了幾個守夜的,那些無名屍也就不知哪裏去了,多半被野狗給吃了。”店小二道,“兩位爺,我可是實話實說,沒半分摻假,您盡可以去問別人去……”李蓮花道:“原來如此,我家公子明察秋毫,自會斟酌。”店小二不住點頭。方多病草草結了賬,在李蓮花“護衛”之下快步離開飯館。那店小二站起身眨了眨眼,隻見片刻之間那微服私訪的官大爺已經走出去七八丈,不免有些迷茫——這官大爺——竟然跑得比賴賬的還快?
“死蓮花!”方多病大步走出十丈之後立刻咬牙切齒地看著李蓮花,“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讓我假冒巡案?若是被人發現了,你叫我犯欺君之罪嗎?”李蓮花咳嗽一聲:“我幾時要你假冒巡案……”方多病一怔,李蓮花十分溫和地接了下去:“微服私訪隻不過是百姓十分善良的幻想而已……”方多病“呸”了一聲道:“他遇見你,那是前世造孽,倒了大黴。”頓了一頓,他問道:“你問那嚴家的故事做什麽?和‘窟窿’有關麽?”
“有沒有關係,我怎麽知道?”李蓮花微微一笑,“不過這世上隻要有故事,我都是想聽的。”方多病道:“我倒覺得嚴家的故事蹊蹺得很。”李蓮花道:“哦?”方多病道:“嚴家來曆不明,嚴夫人殺死夫君,隨後逃逸,嚴家管家卻又不逃,留守此地幾十年,嚴家財產不翼而飛,本來就處處蹊蹺,什麽都古怪得很,這家裏一定有秘密!”李蓮花歪著頭看了他一陣,慢吞吞地道:“你的確聰明得很……”
此言耳熟,方多病悻悻然看著李蓮花:“你要說什麽?”李蓮花歎了口氣:“我也沒想要說什麽,除了你越來越聰明了之外,隻不過想說那店小二說的故事雖然曲折離奇,十分動聽,卻不一定就是真相。”方多病的眉毛頓時豎了起來,怪叫一聲:“他騙我?”李蓮花連連搖頭:“不不,他說的多半都是他聽見的,我隻是想說故事,未必等於真相。”他喃喃自語,“這件事的真相,多半有趣得很……”突然睜大眼睛,他很文雅地抖了抖衣袖,“天氣炎熱,到我樓裏坐吧。”
再過了半柱香時間,遠道而來的方多病總算在李蓮花的茶幾邊坐了下來,喝了一口李蓮花親手泡好的劣茶,那茶雖然難喝,總是聊勝於無……吉祥紋蓮花樓位於亂葬崗上,地勢略高,窗戶大開,清風過堂,如果不是景色並不怎麽美妙,倒也清爽舒適。
“原來這亂葬崗下還有個水坑。”方多病對著窗外張望,順著遍布墓碑亂石墳堆的山坡往下看,坡下有個很小的池塘,方圓不過二三丈,池邊水色殷紅,卻也不似血色,有些古怪。池塘邊有幾間破舊的房屋,房屋後長著幾株模樣奇怪的樹,樹葉如劍,支支挺拔,樹梢上生著幾串金黃色的果實。“你泡茶的水是從哪裏來的?不會就是那水坑裏的臭水吧?”方多病望見水坑,頓時嫌惡地瞪著手中的的茶水,“還是那窟窿底下的泡屍水?”
李蓮花正在仔細地挑揀茶葉罐中的茶葉梗,聞言“啊”了一聲:“這是水缸裏的水……”
方多病“噗”的一聲當場將茶噴了出來:“那書呆一不洗衣裳二不洗褲衩三不先襪子,他弄來的水也是可以喝的嗎?中毒了中毒了……”
他從袖中摸出一條雪白的巾帕擦了擦舌頭,李蓮花歎了口氣:“正因為他如此懶,你當他會燒水做飯、洗衣泡茶麽?所以這些水多半還是我原先樓裏留下的那缸……”
方多病仍舊齜牙咧嘴,兩人正圍繞著那缸“水”斤斤計較的時候,門外突地有人恭恭敬敬地敲了三下:“請問,大人在家麽?”
李蓮花和方多病一怔,隻聽門外有人大聲道:“我家佘大人不知大人巡查到此,有失遠迎,還請大人見諒。”
方多病還在發呆,李蓮花“啊”了一聲,門外又有人道:“下官五原縣縣令祭芒,不知大人巡查到此,有失遠迎,還請大人見諒。”小遠鎮是五原縣轄內,這個李蓮花自是知道的,門外那位“佘大人”顯是以為讓師爺發話,裏頭的大人不悅,所以趕忙自己說話。
方多病和李蓮花麵麵相覷,李蓮花臉上露出謙和斯文的微笑,方多病幾乎立刻在心中破口大罵,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咳嗽一聲:“進來吧。”
大門被小心翼翼地打開,兩位骨瘦如柴的老學士一穿青袍,一穿灰袍,懷中抱著一大摞文卷,顫巍巍地站在門口。李蓮花大為歉疚,連忙站起,請兩位老人家坐。寒暄起來方知這位青袍瘦老頭姓佘名芒,乃是五原縣令,那位灰袍瘦老頭乃是師爺,聽說有巡案大人到縣內微服私訪,兩人立刻從縣衙趕來。問及這位巡案姓名,李蓮花含含糊糊地道姓花,佘芒暗自點頭忖道聽說朝中有‘捕花二青天’,其中姓花者相貌猥瑣,骨瘦如柴,果不其然啊,隻是衣裳未免過於華麗,不似清官所為啊。
方多病不知佘縣令正對自己評頭論足,問起兩人懷中的文卷,師爺道說這就是嚴家砍頭殺人一案的文卷,當年也震動一方,既然巡案為此事而來佘大人自要盡職盡責,和大人一起重辦此案。李蓮花不住頷首,恭敬稱是,方多病心中叫苦連天,卻不得不故作“對嚴家一案十分感興趣”的模樣,不住詢問案情。
原來三十多年前搬來的這一家姓嚴,主人叫做嚴青田,家中有仆役四十,其妻楊氏,其子嚴鬆庭,管家嚴福,在小遠鎮買下十裏地皮修建房宇,蓋了莊園。莊園的匾額叫做“白水”,又稱白水園。三十年前一日清晨,嚴家夫人楊氏攜子駕馬車狂奔離開白水園,嚴青被發現身首異處死在家中,家中仆役逃竄一空,管家嚴福對所發生之事一問三不知,堅稱應是強盜殺人。此案因楊氏逃逸,嚴福閉口不談,且無旁證、物證及殺人動機,已成五原縣積案。因此聽說巡案大人要查此事,佘芒提心吊膽,隻得匆匆趕來。
“嚴家之事我已大致了然,想請教佘大人一個問題。”方多病問道,“前此日子鎮上一位叫阿花骨的村民失蹤,大人可有消息?”
佘芒一怔:“阿黃?大人說的可是黃菜?”方多病道:“正是。”佘芒道:“正巧昨日有人擊鼓,說河中飄起一具男屍,仵作剛剛查驗了屍體,乃是小遠鎮村民黃菜,溺水而死,並無被人殺死之痕跡。大人怎會知曉此人?”
方多病“啊”了一聲,在桌上重重踢了李蓮花一腳,李蓮花溫顏微笑:“大人可知小遠鎮‘窟窿’之事?”
佘芒道“窟窿鬧鬼之事早有耳聞,想是村民以訛傳訛,子曰:‘敬鬼神而遠之’,故下官平日絕口不談此事。”
這位老縣令有點迂,方多病肚裏暗暗好笑,但做官卻是十分認真。“前些日子人命人挖了‘窟窿’,當時點了阿黃為我開路,又請一名身手不錯的……護衛,以及我這位……李師爺,下洞一探究竟。”
佘芒佩服道:“大人英明,不知結果如何?”
方多病臉色一沉,緩緩地道:“我那護衛在洞下被一支鐵箭射死,李師爺身受重傷,此時阿黃又溺死水中……佘大人,此地是你的治一,怎會有如此可怕之事?”
他疾言厲色,佘芒自不知這位微服私訪的巡案三句話中兩句不實,乃滿口胡說八道,頓時嚇得臉色青白,連忙站起:“怎麽會有這等事?下……下官實在不知……這就……這就前去查明。”
“佘大人且慢,既然今日佘大人登門拜訪,我家公子想請教大人,不知大人覺得,‘窟窿’底下發生的怪事,和嚴家當年的血案,可有聯係?”李蓮花道。
佘芒道:“這個……下官不知。”李蓮花道:“‘窟窿’之中尚有兩具無名屍首,觀其死狀,隻怕也是死在三十年前,三十年前正是嚴家血案發生之時。”
佘芒滿頭是汗,“尚無證據,下官豈敢輕下斷言。”李蓮花一笑:“佘大人英明。”
方多病和李蓮花多年默契,插口問道:“不知嚴家當年凶案之前可有什麽異狀?家中可有出入什麽形狀怪異、形跡可疑之人?”
佘芒為難道:“當年縣令並非下官,依據文卷記載,似乎並無可疑之處。”
“那當年檢驗嚴青田無頭屍首的仵作,可還健在?”李蓮花道。
“那位仵作年歲也大,已於去年過世,嚴青田的屍首也早已失蹤,要查看當年致命之傷,隻怕已是不能。”佘芒苦笑。
李蓮花“啊”了一聲,未再說什麽,方多病等了半日,不見李蓮花繼續發問,隻得自己胡亂杜撰,問道:“嚴家當年號稱富貴,怎麽會落到如今嚴福以打鐵為生?難道嚴夫人當真是殺無攜帶所有細軟逃走?沒有給嚴福留下半點?”
佘芒道:“那是因為凶案後不久,嚴家著了一聲大火,所有細軟給燒了下幹淨,就此不複富貴之名。”
方多病又問:“那火是誰放的?”
佘芒沉吟道:“根據文卷上記載,那火是深夜燒著,隻聽白水園內轟隆一聲,自嚴青田和嚴夫人的主院內噴出一團火焰,很快把嚴家燒得幹幹淨淨,即使是幾個人同時縱火也不可能燒得如此之快,所以應是天火。”
“天火?”方多病問道,“什麽叫做天……”李蓮花咳嗽一聲:“原來嚴家是遭到天遣,天降霹靂,將嚴家燒毀。”方多病慚愧地摸了摸臉,原來天火就是霹靂。
佘芒和他的師爺兩人誠惶誠恐,方多病和李蓮花隨聲附和,在將案情反複說了五六遍之後,佘芒終於忍耐不住,起身拱手道:“時候已晚,下官告辭了,大人如有需要,請到五原縣衙調派人手。”
方多病頓時大喜:“一定、一定。佘大人慢走。”李蓮花歉然道:“兩位大人辛苦。”佘芒連稱不敢,和師爺快步離去。
等那兩位老兒離開之後,方多病一屁股重重坐回椅上:“李小花,我看你我不是趕快逃走為妙。”
李蓮花問道:“為何?”
方多病怪叫道:“再坐下去很快皇帝都要上門找巡案了,我哪裏吃得消?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李蓮花“啊”了一聲,喃喃地道:“皇帝找上門不可怕,可怕的是……”
他之後說了句什麽方多病沒聽清楚,擠在他耳邊問:“什麽?”
“可怕的是——”李蓮花唇角含著一絲溫潤的笑意,悄悄道,“閻羅王找上門來。”
“什麽?”方多病一時懵了,“什麽閻羅王找上門來?”
“閻羅王,就是‘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的那一位。”李蓮花很遺憾地看著方多病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原來聽了這麽久的故事,你一點也沒有聽懂。”
[三] 閻羅王
“聽懂什麽?”方多病瞪眼看著李蓮花,“難道你就聽出來射死黑蟋蟀的凶手了?難道還能聽出來幾十年前嚴夫人為什麽要殺嚴青田?”他心裏半點不信,雖說李蓮花的確有那麽一點點小聰明,但是依據佘芒所說的案情,實在過於簡單又撲朔迷離,何況又怎知那文卷裏記的哪句是千真萬確,哪句是信口開河。
李蓮花攤開手掌,很惋惜地看著手心裏的“傷痕”:“我什麽也沒聽出來,隻聽出來嚴家姓嚴,閻羅王也姓閻。”
方多病一呆:“你說——嚴家白水園就是黃泉府?嚴青田就是閻羅王?”
李蓮花歎了口氣:“如果嚴青田就是閻羅王,那麽他應該身負絕代武功,又怎麽會死在他夫人刀下?難道他夫人的武功比他還高?”
方多病又是一怔:“這個……這個……自古那個英雄難過美人關……一不小心死在牡丹花下,也是有的。”
“這是疑問一。”李蓮花喃喃地道,“撇開嚴青田為何會死在嚴夫人刀下,那‘窟窿’裏和牛頭馬麵死在一起的人,又是誰?”
方多病“嘿”了一聲:“這二人之中,必定有一個是閻羅王。”
李蓮花似乎全然沒有聽見方多病的話,繼續喃喃地道:“這是疑問二。再撇開嚴青田之死和屍骨的身份之穎,在‘窟窿’中失蹤的阿黃又怎會淹死在五原縣河中?”
方多病哼了一聲:“你又怎知他不會受到刺激被嚇瘋自己去跳河?”
李蓮花道:“這是疑問三。最後一個疑問,什麽東西在‘窟窿’底下射死了黑蟋蟀?”
方多病道:“你問我我問誰?這……這些和閻羅王有什麽關係?”
李蓮花很遺憾地看著他,就如他往常看他的那種目光……就像看著一頭豬:“你當真沒聽見?”
“聽見什麽?”方多病簡直要發瘋,剛才那囉嗦的佘芒把嚴家的故事說了五六遍,他當然字字句句都聽見了,卻又沒有聽出個屁來。
李蓮花非常惋惜地搖了搖頭:“佘芒說,嚴青田的屍體被放在義莊,最後失蹤了。”
方多病道:“那又怎麽樣?”
李蓮花慢吞吞地道:“你莫忘了,嚴家並非沒人,還有管家嚴福在,何況嚴家是在‘凶案’後‘不久’方才被火焚毀,一度它還是很有錢的。身為白水園管家,即使家破人亡,家財敗盡也要留下看守故土的忠仆,嚴福卻沒有將嚴青田的屍身收回下葬,那是為什麽?”
方多病悚然一驚,他竟然絲毫沒有聽出有什麽不妥出來,的確,為何嚴福沒有將嚴青田風光下葬?
李蓮花身子前傾,湊近方多病身前,看著他震驚的表情,臉上帶著愉快的微笑:“為什麽嚴福沒有將嚴青田下葬?可能性有兩個,第一,嚴青田有問題;第二,嚴福有問題。”
此言一出,方多病當真大吃一驚,失聲道:“嚴青田有問題?”
李蓮花道:“無論是嚴青田有問題,還是嚴福有問題,你莫忘了,他們都姓嚴。”
方多病驟然站起,臉上變色:“你是什麽意思?你說……你說……”
李蓮花在這時候歎了口氣,喃喃地道:“所以我說,我怕閻羅王找上門來,你卻不懂。” 方多病重重坐了下來,心裏的震驚卻尚未褪去,正要說話大大表示一番對李蓮花推測的不信之情,突地門外“篤”的一聲輕響,有人輕敲了大門一下。正巧李蓮花悄悄說到“我怕閻羅王找上門來”,方多病聽著這一聲敲門聲,竟刹那出了一身冷汗。
“請問……青……青天大老爺……在家嗎?”一個怯生生,非常微弱的女子聲音在門外問。
方多病和李蓮花麵麵相覷,李蓮花一聲輕咳,溫和地道:“姑娘請進。”
大門被緩緩推開,門外站著一個衣裳襤褸,麵有菜色的年輕女子。她手裏提著一個竹籃,竹籃裏一隻母雞:“青天大老爺,請大老爺為我家阿黃伸冤——我家阿黃死得好冤啊——”方多病看著那隻小母雞,心中一種不妙的感覺油然升起,那女子看著方多病華麗的衣裳,目中驚惶畏懼之色更盛,忽然撲通一聲跪下:“民婦……麗華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孝敬青天大老爺,阿黃留下的銀錢隻夠買隻雞……請青天大老爺為我相公伸冤、伸冤啊!”她趴在地上不住磕頭,那隻母雞自竹籃中跳下,昂首挺胸地在方多病和李蓮花足前走來走去,顧盼之餘尚灑下雞屎若幹。
李蓮花和方多病麵麵相覷,李蓮花語氣溫柔,極有耐心地道:“黃夫人請起,你說阿黃乃是冤死,不知究竟發生何事?”他對女子一貫特別溫柔體貼,方多病卻隻瞪著那隻小母雞,心中盤算著如何將它趕出門去。
那位衣裳襤褸的年輕女子正是花粉販子阿黃的妻子,姓陳名麗華,剛從店小二大白那裏聽說了有大官兒微服私訪,便提了隻母雞過來喊冤。“冤枉啊,佘大人說阿黃是溺死水中,但他分明臉色青青紫紫,還七竅流血,用銀針刺下,針都黑了,他定是被人毒死的!我家阿黃水性好誰都知道,他是不可能溺死的!青天大老爺明察!要抓住凶手,讓我家阿黃瞑目啊!”
方多病奇道:“阿黃是被人毒死的?”
陳麗華連連點頭,李蓮花溫言道:“原來阿黃竟是被人毒死的,屍體卻浮在五原河中,啊,啊,這其中可能有凶手殺人拋屍。黃夫人且莫傷心,我家公子定會替阿黃伸冤,查明凶手,你先起身,把雞帶回去吧。”
陳麗華聞言心裏大鬆,這兩位青天大老爺也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威嚴可怕,看來世上的清官,畢竟還是有的,不禁大為感激:“不不,那隻雞是孝敬兩位大人的,我怎麽能帶回去?”方多病道:“那個……本官不善殺雞……”
李蓮花截口含笑道:“黃夫人,為百姓伸冤,還天地正道,是我家公子的職責,天經地義。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食皇糧者,自然要為天下謀福,所以你這隻母雞,也就不必了吧?”
方多病哼了一聲,淡淡地道:“師爺所言不錯。”陳麗華對方多病磕了八個響頭:“隻要大人們為我相公伸冤,我來世做牛做馬,也感激兩們大人。”李蓮花“啊”了一聲:“我不是什麽大人……”陳麗華突地轉了個方向,也給他咚咚磕了八個響頭:“民婦走了。”
她也確實質樸,說走就走,那隻母雞卻是說什麽也不帶走,李蓮花和方多病相視苦笑。過了一會,那隻雞突然鑽入東麵櫃子底下,方多病隻得裝作沒有瞧見:“阿黃竟是被毒死的?真是奇怪也哉……這件事真是越來越離奇了,喂?李蓮花!李、蓮、花!”他咬牙切齒地看著俯下身子捉雞的李蓮花,“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麵前捉雞?”
“不能。”李蓮花道。
“明是我送你一千隻一模一樣的母雞給你,你現在能不能爬回來和‘本官’繼續討論案?情?”
“啊……”李蓮花已經把那隻雞從櫃子底下捉了出來,他拎著雞翅膀,對著方多病揚了揚,微笑得十分愉快,“這是一隻妙不可言的雞,和你吃過的那些全然不同……”
方多病耳朵一動,驟然警覺:“哪裏不同?”
李蓮花把母雞提了出來:“不同的就是——這隻雞正在拉稀。”
“你想說什麽?”方多病怪叫一聲,“你想說這隻雞得了雞瘟?”
“哎呀。”李蓮花微微一笑,“我隻是想說,明天你千萬不要送我一千隻和這隻一模一樣的雞而已。”他在小母雞身上各處按了按,拔去一處羽毛,隻見雞皮之上有些淡淡的淤青,突然“噗”的一聲,那隻母雞又拉了一團雞屎,那團雞屎裏帶了些血,方多病“啊”的一聲叫:“它……它怎麽會這樣?”
李蓮花惋惜地看著那隻似乎還正青春的母雞:“你在小遠鎮買一千隻雞,隻怕有九百九十九隻會是這樣的,所以你千萬不要在這裏買雞送我,好歹也等我再搬次家……這裏的風景實在不怎麽美……”
“難道那阿黃的老婆居然敢在母雞裏下毒,要謀害巡案大人?”方多病勃然大怒,咬牙切齒,渾然忘記自己其實不是巡案,重重一拍桌子,“這刁民刁婦,委實可惡!”
李蓮花微微一笑:“大人莫氣,這隻雞雖然不大好吃,但也不是得了雞瘟,剛才買菜之時,我仔細看過,大凡小遠鎮村民所養之牲畜,大都有些拉稀,模樣不怎麽好看,喜歡長些斑點之類的毛病,倒也不是阿黃老婆以母雞裏下毒。”
方多病瞪著那團帶血的雞屎:“你硬要說這隻雞沒問題,不如你就把它吃下去如何?”
“吃也是吃得的,隻要你會殺雞且能把它煮熟,我吃下去也無妨。”李蓮花漫不經心地道,“你在這裏慢慢殺雞,我出門一下。”
方多病奇道:“你要去哪裏?”
李蓮花望了望天色,正色道:“集市,時候不早了,也該去買晚飯的菜了。”
方多病張口結舌,卻又說不出什麽不對出來,當下重重哼了一聲:“去吧。”
李蓮花麵帶微笑走在小遠鎮集市的路上,他並沒有去買菜,自集市穿過,散步走到了集市邊緣的一家店鋪門口,扣指輕輕敲了敲打開的大門。
“客官要買什麽?”店鋪裏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這是間打鐵鋪,鋪裏深處坐著一位老人,滿牆掛滿打造好的刀劍,閃閃發光,十分鋒銳的模樣。
“不買什麽,隻是想問嚴老一個問題。”李蓮花含笑道。
“什麽問題?”嚴福問,“若要問嚴家當年的珍珠翡翠,咳咳……沒有就是沒有……”
李蓮花道:“就是一個……關於解藥的問題……”
嚴福臉色不變,沉默良久,卻不回答。李蓮花很有耐心地看著他,十分溫和地仔細問了一遍:“你卻沒有拿到解藥麽?”
嚴福沉重地歎了口氣,沙啞地道:“沒有。”他從打鐵鋪深處慢慢地走了出來,手扶門框,佝僂著背,看著陽光下的李蓮花:“三十年來,前來尋找《黃泉真經》的人不少,從無一人看破當年的真相,年輕人,你的確有些不尋常。”他仰起頭呆呆看著門外的夕陽,緩緩地問:“我究竟是哪裏做錯,能讓你看穿了真相?”
“我在小遠鎮也住了不少時日了,這裏的村民人也不錯,雖然亂葬崗風景不美,但也通風涼快,隻是有件事不大方便。”李蓮花歎了口氣,“那就是喝水的問題。”他前進兩步,走進打鐵鋪屋簷底下,和嚴福一樣背靠門框,仰頭看著夕陽,“這裏的村民好像從來不打水井,喝水定要跑到五原河去挑水。所以那日我不小心掉了兩錢銀子下‘窟窿’,發現底下有水,實在高興得很。”
嚴福“嘿”了一聲:“你想說你挖‘窟窿’不是為了《黃泉真經》,而是真要打井?”
李蓮花歉然道:“不錯。”
嚴福淡淡地道:“那‘窟窿’底下,其實也沒什麽好瞧的。”
“‘窟窿’底下的情形……”李蓮花又歎了口氣,“下到底下的人都會瞧見屍骨,既然‘窟窿’隻有人頭大小的口子,表層的黃土被人多年踩踏,硬得要命,那當年那些屍骨又是如何進入其中的?這是常人都會想到的疑問。但其實答案很簡單,那水中有魚骨,證明‘窟窿’裏的水並非天上掉下來的雨水,那些水必定和河道相通,否則不會有如此多的魚。所以阿黃摔下水中之後失蹤,屍體在五原河中浮起,半點也不奇怪,他不幸摔入潛流河道,隨水衝了出去。”
嚴福“嘿”了一聲:“說來簡單,發覺那底下尚有河道的人,你卻是第一人。”
李蓮花臉現歉然之色:“然而問題並不是在人是如何進去的,問題在於,人為何沒有出來?”
嚴福目中光彩微微一閃:“哼!”
李蓮花道:“既然人是通過河道進入‘窟窿’,那牛頭馬麵被分出來的半個為何沒有出來?他被從兄弟身上分出來以後,顯然沒有死,非但沒死,他還往上挖掘了一道長長的洞口,又在洞內鐵門那裏留下了許多抓痕,但他卻沒有從河道逃生,這是為什麽?”
嚴福淡淡地反問:“為什麽?”
李蓮花道:“那顯然是因為河道無法通告的緣故。”
嚴福不答,目光變得有些古怪,靜靜地盯著打鐵鋪門外的古板,像他如此一佝僂的老人,流露出這種目光的時候,就仿佛正在回憶他的生平。
“河道為何會無法通行?”李蓮花慢慢地道,“那就要從阿黃的死說起,阿黃摔入河道,依他夫人所說,阿黃水性甚好,那麽為何會溺死?又為何全身青紫,七竅流血?就算是尋常村婦也知……七竅流血便是中毒。”他側過頭看了嚴福一眼,“‘窟窿’底下全是魚骨,牛頭馬麵死在洞內,阿黃通過河水潛流出來,卻已中毒溺水而死,那很顯然,河水中有毒!”
嚴福也緩緩側過頭看了李蓮花一眼:“不錯,河水中有毒,但……”他沙啞的聲音沉寂了一會兒,沒再說下去。
李蓮花慢慢地接口:“但你當年,並不知情。”嚴福的背似乎彎了下去,他從門內拖出一把凳子,坐在了凳子上。
“‘窟窿’底下的水中,為何會有毒?毒是從哪裏來的?”李蓮花看了嚴福一眼,仍舊十分溫和地說了下去,“這是‘阿黃為何會淹死在五原河中’的答案,但‘窟窿’底下的疑問,並非隻有阿黃一件。”他緩緩地道,“毒從哪裏來,暫且可以放在一邊。有人從潛河道秘密來往於小遠鎮外和這個洞穴之間,顯然有些事不尋常,是誰、為什麽、從哪裏要潛入這個洞穴?那就要從‘窟窿’的怪聲說起。”李蓮花伸出手指,在空中慢慢畫了一條曲線,“‘窟窿’在亂葬崗上,既然是個‘崗’,它就是個山丘,而‘窟窿’頂上的那個口子,正好在山丘迎風的一麵,一旦夜間風大,灌入洞內,就會發出鬼哭狼嚎一般的聲音……‘窟窿’雖然很深,下到底下幾有十幾丈深,但因為它的入口在山崗頂上,所以其實它的底並沒有像眾想象的那麽深入地下,而在這裏……”他的手指慢慢點在他所畫的那個山丘的山腳,“也就是亂葬崗的西麵,而亂葬崗的西麵是一個水塘,因為水塘的存在,讓你更想不到裏麵那地獄般的洞穴,其實就在水塘旁邊。”
嚴福有臉上泛起了輕微的一陣抽搐,暗啞地咳嗽了幾聲,隻聽李蓮花繼續道:“而水塘旁邊,當年卻不是荒山野嶺,而是小遠鎮一方富豪,嚴青田的庭院。”
嚴福臉上的那陣抽搐驟地加劇了:“你怎知道那當年是嚴家庭院?”
“池塘邊有一棵模樣古怪的樹。”李蓮花道,“當年我曾在苗疆一帶遊曆過,它叫‘劍葉龍血’,並非中原樹種,既然不是本地原生的樹木,定是旁人種在那裏的,而這麽多年以前,自遠方搬來此地居住的外人,不過嚴家而已。”
嚴福突然起了一陣猛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李蓮花很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回自己所畫的那座“山”上,語氣平和地繼續道:“既然嚴家庭院就在‘窟窿’之旁,在‘窟窿’之旁還有個水塘,我突然想到——也許自河道潛泳而來的人最初並非想要進入‘窟窿’,而想進入的是嚴家的水塘——如此,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嚴家庭院,不被任何人看見。”悠悠地望著夕陽,“嚴老,我說的,可有不是之處?”
嚴福的咳嗽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暗啞地道:“沒有。”
李蓮花慢慢地道:“而阿黃失蹤之後,那水塘裏泛起的紅色證實了水塘和‘窟窿’是相通的——那紅色的東西,是阿黃收在身上尚未賣完的胭脂。”他頓了一頓,“如此……‘窟窿’裏的屍骨就和嚴家有了幹係,而嚴家在數十年關發生了一起離奇的命案。”他的語氣在此時顯得尤為溫柔平靜,就如正對著一個孩子說話,“嚴夫人楊氏持刀砍去嚴青田的頭顱,駕馬車逃走,嚴家家產不翼而飛,嚴家管家卻留在此地數十年,做了一名老鐵匠。”
“不錯。”嚴福不再咳嗽,聲音仍很沙啞,“絲毫不錯。”
李蓮花卻搖了搖頭:“大錯特錯,當年所發生的事,必定不是如此。”
嚴福目中流露出一絲奇光:“你怎知必定不是如此?”
李蓮花道:“在‘窟窿’之中,有一具模樣古怪的屍體,無頭雙身,而僅有雙腿,武林中人都知道,那是牛頭馬麵的屍骨。牛頭馬麵是閻羅王座下第一大將,他死於‘窟窿’之中,小遠鎮上卻從未有人見過這位形貌古怪的惡徒,那說明,牛頭馬麵是潛泳而來,‘窟窿’是個死路,那麽他潛泳而來的目的地,應該本是嚴家白水園。”
嚴福道:“那又如何?和當年嚴夫從殺夫毫無關係。”
李蓮花道:“牛頭馬麵是武林中人,又是黃泉府的第一號人物,他要找的嚴家,自然不是等閑之輩。黃泉府也姓‘閻’,嚴家也姓‘嚴’,嚴家的莊園,叫做白水園,‘白水’為‘泉’,我自然就要懷疑,嚴家是否就是當年武林之中赫赫有名的黃泉府?”
嚴福冷冷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嚴家若就是黃泉府,那嚴青田自然就是閻羅王,那麽嚴夫人如何能將閻羅王砍頭?”李蓮花微微一笑,“難道她的武功,比閻羅王還高?”頓了一頓,他繼續道,“嚴家若不是黃泉府,而僅是不會武功的尋常商賈,嚴夫人一介女流,又是如何砍斷嚴青田的脖子的?你我都很清楚,人頭甚硬,沒有些功力,人頭是剁不下來,也拍之不碎……除非她對準脖子砍了很多刀,拚了命非砍斷嚴青田的脖子不可。”看了嚴福一眼,李蓮花慢吞吞地道,“那不大可能……所以我想……砍斷嚴青田脖子的人,多半不是嚴夫人。”
“她若沒有殺人,為何要逃走?”嚴福道,坐在凳子上,他蒼老的身影十分委頓,語氣之間,半點不似當年曾經風光一度的嚴家管家,更似他根本不是當年嚴家的人。
李蓮花歎了口氣:“她為何要逃走,自是你最清楚,你是嚴家的管家,大家都說你和夫人之間……那個……關係甚佳……”
嚴福本來委頓坐在凳子上,突然站起,那張堆滿雞皮生滿斑點的臉上刹那變得猙獰可怖:“你說什麽?”
李蓮花臉上帶著十分耐心且溫和的微笑:“我說大家都說,嚴福和嚴夫人之間……關係甚佳……有通奸——”他一句話沒說完,嚴福本來形貌深沉,語言冷漠,突然向他撲來,十指插向他的咽喉,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就如突然間變成了一頭野獸。李蓮花抬手一攔,輕輕一推,嚴福便仰天摔倒,隻聽“撲通”一聲,他這一跤摔得極重。李蓮花臉現歉然之色,伸手將他扶起,嚴福不住喘氣,臉上充滿怨毒之色,突然強烈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咳個不停,李蓮花卻繼續說了下去:“……之嫌。”
嚴福強吸一口氣,驟的震天動地地道:“不要在我麵前說起那兩——”此言一出,他自己驀地一呆,李蓮花已微笑接了下去:“哦?不要在你麵前提起嚴夫人和嚴福?難道你不是嚴福……你若不是嚴福,那麽你是誰?”
“嚴福”猙獰怨毒的表情一點一點地散去,目中泛起了一陣深沉的痛苦之色:“咳咳……咳咳……”他佝僂的身子坐直了些,沙啞地道:“你既然問得出‘解藥’二字,自然早已知道我是誰,罷了罷了,我倒是奇怪,你怎會知道‘嚴福’不是嚴福?”
李蓮花自懷中取出一支金瘡藥瓶,拾起“嚴福”的右手,方才他將嚴福一下推倒,嚴福的右手受了輕微的皮外傷。他將“嚴福”的傷口仔細敷好,方才微笑道:“我不久前曾對人說過,人頭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砍了頭,多半你就不知道死的是誰……無頭的嚴青田死後,嚴福沒有將他下葬,這是件很奇怪的事,可能有二:第一,嚴青田的屍身有假;第二,嚴福徒有忠仆之形,而無忠仆之實。”
“世上從來沒有永遠會對你忠心耿耿的奴才。”“嚴福”陰森森地道。
李蓮花“啊”了一聲,似乎對他此言十分欽佩:“因為嚴青田是無頭屍,且無人下葬,最後失蹤,我想這位被砍頭的‘嚴青田’,隻怕不是閻羅王本人。”“嚴福”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李蓮花繼續道:“既然嚴青田的屍體可能有假,那麽閻羅王自然可能還活著。但當想到閻羅王可能還活著時,就會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看著“嚴福”,“嚴福”經過一陣咳嗽,臉色又壞了幾分,尤為衰老虛弱。“如果閻羅王未死,那麽發生了嚴夫人和嚴福有私情這種奇恥大辱的事,為何他沒有殺死嚴夫人也沒有殺死嚴福,就此消失了?這顯然於理不合。所以我再想……是不是閻羅王真的死了,而嚴福故意不將他下葬?但閻羅王如真的已死,嚴福和嚴夫人真的有私,為何他不隨嚴夫人逃走,而要在這小遠鎮苦守了幾十年?這也於理不合……”
李蓮花道:“啊……既然我想來想去,覺得此事橫豎不合情理。按照常理,閻羅王發現夫人和嚴福有染,依據他在江湖上的……聲譽,應當抓住二人對他們痛加折磨,最後,將二人殺死才是,但是嚴夫人和嚴福都沒死,閻羅王卻死了。”
“嚴夫人害怕通奸被閻羅王發覺,先下手強殺死閻羅王,也是有的。”“嚴福”淡淡地道。
李蓮花歎了口氣:“那她是如何殺死閻羅王的?又是如何起意,敢對如此一位武功高強的江湖……那個……好漢下手?”“嚴福”的臉上又起了一陣痙攣,李蓮花慢慢地道,“無論是閻羅王詐死,還是嚴夫人殺夫,這其中的關鍵,都在於閻羅王的弱勢——他突然變得沒有威信,或者沒有能力。”嚴福渾身顫抖起來,緊緊握起拳頭。李蓮花歎了口氣,語氣越發溫柔:“有什麽原因,能讓武林中令人聞之色變的閻羅王失去威信和能力,為什麽他的夫人會和管家通奸?在當年小遠鎮上究竟發生了什麽?這或者,要從黃泉府為何搬遷至小遠鎮說起。”
“嚴福”的眉眼微微一顫:“你知道黃泉府為何要搬遷至小遠鎮?”李蓮花道:“小遠鎮窮山惡水,隻有一件東西值得人心動,那就是祖母綠。”“嚴福”臉現淒厲之色。“傳說小遠鎮曾經出過價值連城的祖母綠,而祖母綠有解毒退熱、清心明目的功效,聽說閻羅王有一門獨門武功‘碧中計’,乃獨步天下的第一流毒掌,而祖母綠是修煉這門毒掌不可缺少的佐器。”李蓮花的視線從“嚴福”臉上,緩緩移到了地上,夕陽西下,打鐵鋪前的石板漸漸染上了房屋的陰影,夜間的涼意也漸漸吹上衣角:“閻羅王或是為了祖母綠而來,但他卻不知,此地出產的祖母綠……”他慢慢地歎了口氣,“此地出產的‘祖母綠’其實並非真正的祖母綠,而是翡翠綠,那是一種劇毒。”
“嚴福”低下頭,坐在木條釘就的凳子上,沉重地歎了口氣:“在‘窟窿’裏的石壁上,生有一些瑩綠色的碎石,看起來很像祖母綠,那是一種罕見的劇毒,叫做翡翠綠。”李蓮花歉然道:“一開始我也沒瞧出來,隻當是祖母綠玉脈中的碎石,我和黑蟋蟀多少都會些武功,翡翠綠的毒氣在那底下微弱得很,雖然阿黃昏倒兩次,我等都以為是驚嚇之故……直到後來,佘芒佘知縣說到嚴家當年曾被奇怪的大火燒毀,火焰從嚴家主房裏噴出,我方才想到,那可能是翡翠綠。”“嚴福”道:“當年嚴家如有一人知曉世上有翡翠綠,便不會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李蓮花道:“這個……我當年有個好友,便是死在翡翠綠之下……翡翠綠毒氣遇火爆炸,它本身遇水化毒,模樣和祖母綠十分相似,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毒物。那‘窟窿’底下生有翡翠綠,又有河水,原本整個湖底都該是毒氣,但不知何故洞底的毒氣並不太濃,連我和黑蟋蟀持火把下去都沒有什麽反應,倒是奇怪。五原河水中的毒,便是從翡翠綠的礦石而來,在‘窟窿’之中水中毒性最強,僥幸五原河是一條活水河,河水中雖然有毒,但並不太多,人喝下也不會如何,隻是雞鴨豬狗之類喝了有毒的河水,不免頭痛腹瀉,身上生出許多難看的斑點,這一點,在小遠鎮村民所養的家畜身上,便可瞧見。”他說到“斑點”的時候,目光緩緩留駐在“嚴福”臉上,頓了一頓,“我猜……閻羅王拿翡翠綠練功,不幸中毒,武功大損,容貌被毀,嚴夫人或者就在如此情形之下,和管家嚴福有了私情。閻羅王發覺此事,自然十人忿怒,若不讓此二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必是不甘心的。然而他武功大損,容貌被毀,威信全無……地位岌岌可危,所以為了求生,為了報仇,他想出了一個奇怪的主意。”
“嚴福”沉默半晌,淡淡地道:“能想出這許多事來,年輕人,你確是了不起得很。”李蓮花“啊”了一聲:“慚愧……其實我所說之事,多屬猜測……我猜你武功大損相貌被毀之後,牛頭馬麵和嚴福多半合謀,要對你不利,或者你老婆當真也有殺夫的膽量……”他突然從“閻羅王”改口稱起“你”來了,“嚴福”微微一震,並不否認,隻聽李蓮花繼續道:“換了旁人,此時想到詐死自保,已是高明,但你卻更為高明,你殺了一人,將他人頭砍斷,換上自己的假人頭,卻將嚴福騙至‘窟窿’之中,關了起來。那假人頭騙得了鎮上的愚民,騙不了你妻子和牛頭馬麵,你和嚴福蹤影不見,他們自是以為,是你殺死嚴福,而你蹤影不見,定是要伺機下手,所以驚惶失措的嚴夫人當即駕馬車攜子逃走,再也不敢回來。而牛頭馬麵……”李蓮花微微一笑,“他卻留了下來,而你故伎重施,又將他騙進了‘窟窿’之中。”
“嚴福”臉上泛起一絲神秘而狡猾的微笑:“我用什麽方法把他們關在‘窟窿’之中,難道你也知道?”李蓮花咳嗽一聲:“那辦法容易得很,千變萬化,用什麽法子都行,比如說……你假裝心灰意冷把《黃泉真經》丟進水塘,那嚴福定會偷偷去揀,你待他下水之後往水裏丟翡翠綠,嚴福在水中驟覺水中有毒,隻得急急鑽入‘窟窿’,那便再也出不來了。而對付牛頭馬麵隻需你自己跳進水裏,不怕他不追來,他一下水你就往水裏施毒,反正你中毒已深,他卻未曾嚐過翡翠綠的滋味,如此這般,你們定要鑽入‘窟窿’避毒,水裏既然有劇毒,他們自然出不來,那便關起來了。”他信口胡說,“嚴福”臉色微變:“雖不中亦不遠,嘿嘿,江山代有才人出,若在三十年前,我非殺你不可。”李蓮花嚇了一跳:“不敢、不敢……但你鑽進‘窟窿’之後又做了些什麽把我釘在石壁上,我便不知道了。”
“嚴福”哼了一聲,聽不出他這句“不知道”是真是假:“那個‘窟窿’,便是出產翡翠綠的礦坑,坑裏充滿毒氣,那兩人一到‘窟窿’裏麵,很快就中毒倒地,他們內力不及我,中毒之後武功全失,我要將他們吊在石壁上有何困難?即使將他們大卸八塊,五馬分屍也不是什麽難事。”李蓮花連連點頭,極認真地道:“極是、極是。”“嚴福”緩緩地道:“但我如何肯讓這兩個奴才死得這般痛快?我將翡翠綠裝在袋裏,浸在洞內水中,當時……我以為翡翠綠之毒,多半是為人所害,這兩個奴才可能有解藥,所以對他們嚴刑拷打,使盡種種手段,但那兩人卻說什麽也不告訴我解藥所在。後來……有一日,陳發那混帳竟然妄圖運氣將毒氣逼往陳旺身體之中,妄圖犧牲兄弟性命,殺我——我便一劍將這個怪物斬為兩半,不料陳發和陳旺分開以後,居然不死……”他呆呆地看著漸漸下沉的太陽,那太陽已垂到了地麵,聲音暗啞,有氣無力,沒有半分當年狠辣殘暴的氣息,但當年的怨毒仍是令人毛骨悚然,“我當即潛水逃走,誰知陳旺居然在洞內爬行,到處掙紮……我不知‘窟窿’和嚴家庭院僅有一土之隔,主院之內的土牆被陳旺掘出一個洞來,隨後大火從洞裏噴了出來,將我府中一切燒得幹幹淨淨。”
李蓮花悠悠歎了口氣:“想必當時你房中點著熏香,燭台之燈,有明火,翡翠綠毒氣遇火爆炸”“嚴福”低沉地道,“自從‘嚴青田’死後,嚴福和陳發陳旺失蹤,我便戴著嚴福的人皮麵具,但大火過後,府中人心背離,一夕之間,走得幹幹淨淨。我心裏恨得很,當即打造精鋼鐐銬,等我回到‘窟窿’,陳旺已經死了,陳發卻還活著,他練了幾十年的武功,畢竟是沒有白練。我將那兩個叛徒釘在石壁之上,日日夜夜折磨他們,直到半年之後,他們方才死去。”他仍是呆呆地看著夕陽,“但我武功大損,已不如武林中第九流的角色,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想找我報仇,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黃泉真經》,除了留在此地做打鐵的‘嚴福’,天下之大,我竟無處可去。”言罷,語言中深刻的怨毒已變成了難以言喻的苦澀和蒼涼,這位當年威震四方的江湖惡徒,如今處境,竟是連尋常村夫都不如。
“如今讓你這般活著,更痛苦過讓你死……”李蓮花慢慢地道:“世道輪回,善惡有報,有些時候,還是有道理的。”“嚴福”淡淡地道:“幾年之後,我取下嚴福的人皮麵具,鎮上竟沒有一人認出‘嚴福’該長得什麽模樣……也是我當年行事謹慎,無人識得我真麵目,方能讓平安活到今日,可見上天對我也是有些眷顧。”李蓮花歎了口氣:“你……你……你難道不覺落得如今田地,與你當年所作所為,也有些幹係麽?若非你當年行事殘忍,待人薄情,你身邊之人怎會如此對待你?”“嚴福”“嘿”了一聲,李蓮花道:“無怪雖然你落得如此田地,當日黑蟋蟀下到‘窟窿’之中發覺內有屍骨,你還是一箭射殺了他。”
“嚴福”森然道:“我不該殺他?”李蓮花道:“你……你……”他臉上微現驚慌之色,“難道你也要殺我?”“嚴福”冷冷地道:“你不該被殺麽?”李蓮花驀地倒退兩步,嚴福緩緩站起,他手中持著一個模樣古怪的鐵盒,不消說定是機簧暗器,隻聽“嚴福”陰森森地道:“黑蟋蟀該死,而你——更是非死不可,三十年前我會殺你,三十年後,我一樣會殺!”李蓮花連連倒退,“嚴福”道:“逃不了的,在此三十年中,我無時無刻不在鑽研一種暗器,即使武功全失,仍能獨步江湖。當年武林之中有‘暴雨梨花鏢’天下第一,如今我這‘陰曹地府’也未必不如。年輕人你很幸運,做得我‘陰曹地府’中第一人。”
李蓮花大叫一聲,轉身就逃。“嚴福”手指扣動,正待按下機簧,正在此時,有人也在大叫:“死蓮花!你他媽的根本就是故意的!……”“嚴福”心頭一跳正待加力按下,眼前一花,一陣疾風掠過,手指已被人牢牢抓住,半分也動不了,抬起頭來,眼前抓住他的人白衣華服,瘦得有如竹竿,正是今日午時還對他十分同情的方多病。“嚴福”手指一翻,雖然指上無力,仍舊點向方多病虎口,方多病手上運勁,“嚴福”點中虎口,一聲悶哼,卻是食指劇痛不已。李蓮花逃得遠遠的,遙遙轉過身探頭問:“你點了他穴道沒有?”
方多病連點“嚴福”數十處穴道:“死蓮花!你千裏迢迢寫信把我騙來,就是為了抓這老小子?這老小子武功膿包之極,比你還差,你怕什麽?”李蓮花遙遙答道:“他畢竟是當年黃泉府府主,我心裏害怕……”方多病哼了一聲:“當年黃泉府府主何等權勢,哪會像他這樣?死蓮花,你有沒搞錯?”李蓮花道:“有沒有搞錯,你問他自己……說不定他都在胡吹大氣,假冒那黃泉府主。隻不過我明明叫你在樓裏等我買菜回去,你跟在我後麵做什麽?”方多病又哼了一聲:“我想來想去,死蓮花的話萬萬信不得,上次買菜是在偷看別人雞鴨,誰知道這次又在搞些什麽鬼?”李蓮花遙遙地歉然道:“這次真是多虧你了,否則‘陰曹地府’射出,我必列無疑,救命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方多病怪叫一聲:“不必了不必了,誰知道那玩意兒射出來你躲不躲得過?誰知道你湧泉相報報的是什麽玩意兒?我怕了你了,免禮平身,本少爺準你不必報什麽恩。”言下他奪過“嚴福”手中的‘陰曹地府’,隨意一按,隻聽“砰”的一聲大響,那鐵盒陡然一震,兩枚綠色事物奔雷閃電般炸出,刹那之間,已深深嵌入石板之中。方多病目瞪口呆,這綠色的東西隻怕便是翡翠綠,這劇毒被如此射出,要是沾上了人身,那還了得?瞧了手中那危險事物一眼,他打開盒蓋,裏頭兩枚翡翠綠石子已經射出,方多病吐了口氣,當著“嚴福”的麵,將那鐵盒扭成一團,擲入簸箕之中,“嚴福”穴道受製,無法開口,隻瞧得雙目大瞪,如要噴血。
李蓮花十分同情地看著他:“這人就讓巡案大人親自交給花如雪,想必三十年來,他的許多故友都還很想念他。”方多病斜眼看他:“那你呢?”李蓮花微笑道:“我傷勢未愈,自是繼續養傷。”方多病道:“借口!”李蓮花咳嗽一聲,忽然道:“我還有個地方想去瞧瞧。”
[四]黃泉真經
李蓮花想去看的地方是“窟窿”旁邊那嚴家舊時的房屋,那些昔日繁極一時的樓宇早已傾倒,麵目全非。其中坍塌的一處房間淡淡地散發一些煙氣,李蓮花和方多病挑開一些碎磚一看,裏麵是個甚大的鍋爐,有些鐵水尚在爐中流動,奇怪的是爐下並沒有柴火。李蓮花道:“原來此爐和‘窟窿’相通,他利用‘窟窿’裏的毒氣煉爐融鐵,果是聰明的法子,當日射死黑蟋蟀的那一箭,也是從此爐射出。隻消插入一支鐵箭,關上鼓氣的這個口子,讓鐵箭指著入毒氣的這個洞口——大概也就是當年不知是‘牛頭’還是‘馬麵’挖的這個口子,然後爐中悶火燒盡,燒出的熱氣無法散發,就把箭激射出來,射中了黑蟋蟀。”他喃喃地道:“無怪底下毒氣並不濃鬱,原來都被這煉爐燒去了。閻羅王雖然吃了這翡翠綠的大虧,那也是得賢能用,幸好武功全失,否則,否則……那個也是可怕的很……”
“死蓮花,這裏有一本書哪。”在李蓮花自言自語之時,方多病從煉鐵爐邊的地上拾起一本被翻得破爛的黃色小書,其中畫滿有形圖畫,“這不會就是什麽《黃泉真經》吧?怎麽放在這裏烤魚幹?”李蓮花“啊”了一聲,如夢初醒:“這不是吧?《黃泉真經》既然名列江湖最神秘的幾項武功之一,我想該有黃緞封皮,檀木盒子,金漆題字,藏得妥妥當當,萬萬不會放在這裏。”方多病瞪眼道:“你怎知它該有黃緞封皮,檀木盒子……”李蓮花正色道:“依常理推斷,應當就有。”方多病道:“胡說八道……”李蓮花拾起那本黃色小書:“這書字跡寫得如此之差,紙質如此惡劣,尤其是人像畫得如此醜陋歪曲,多半不是《黃泉真經》,想那《真經》何等難得,怎會是這般模樣?”方多病道:“這也有些道理,但是……”李蓮花手臂一抬,微笑道:“這既然不是《真經》,你我又何須關心它是什麽?”“啪”的一聲那本書自李蓮花頂上畫了道弧線,筆直掉入了煉鐵爐中,“嘩”的一聲起火。
方多病“哎呀”一聲,他已想到這書十有八九就是《黃泉真經》,李瘋子卻硬說不是,如今居然將它燒了!李蓮花擲書起火,連看也不多看一眼:“還是押解嚴青田給花如雪比較重要,你我還是早點啟程吧。”方多病連連點頭,和李蓮花攜手離去。
二人離去之後,那卷在火爐中燒得麵目全非的黃色小書漸漸被火燒毀,火焰之中,每一頁灰燼上都清清楚楚地顯示出四個大字——“黃泉真經”。
女宅
[一]禍機
秋風瀟灑,香山的紅葉自古散發迷人的風韻,如今經過“香山秀客”一番整理,理去敗葉雜枝,越發是紅得莊重濃鬱,觀之令人渾身舒暢。
今年秋季,“香山秀客”玉樓春做東,宴請朋友秋賞香山紅葉,此宴名為“漫山紅”。玉樓春和金滿堂乃是摯友,若說金滿堂是江湖上最有錢的人,玉樓春大約可算第二,因此受他邀請前來觀紅葉的人,自然與眾不同,比如說“舞魔”慕容腰,比如說“酒癡”關山橫,比如說“皓首窮經”施文絕,比如說“冷箭”東方皓,比如說“一字詩”李杜甫等等等等。慕容腰舞蹈之技堪稱天下第一,關山橫喝酒之功約莫也不會在第二,施文絕自然是背書背得最多,東方皓的箭法最準,李杜甫的詩寫得最好。這些人都是江湖之中奇人中的奇人,而其中有個湊數的叫做李蓮花,玉樓春宴請他並非是為了他有一樣什麽技藝天下第一,而是為了謝他查破金滿樓離奇死亡一事,特地請他吃飯。
這些人雖然形貌不一,老少皆有,俊醜參差,高矮各異、但簡而言之都是男人,是男人麽,就喜歡女人——玉樓春特地將眾人的居所安排在香山腳下一處也是天下絕妙無雙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做女宅。
女宅,顧名思義,便是有許多女子的宅院,簡而言之,也就是妓院。不過這一處妓院和天下其他的妓院大大不同,這裏的女子是玉樓春親自挑選,以他喜歡“天下第一”的脾氣,這裏的女子個個有絕技在身,或吹簫、或彈琴、或刺繡,都有冠絕天下之稱,因此尋常男子難以一親芳澤,若非有玉樓春看得上眼的什麽東西,否則尋常人是一腳……不,連半腳也踏不進女宅的大門。這裏的女子也從不陪客過夜,除非她們心甘情願,否則也就是喝喝酒,唱唱歌,劃劃船,世上庸俗之事,這些女子是斷不相陪的。
如今李蓮花正端坐在這女宅之中,左邊坐的是施文絕,那書呆子今日破例穿得整整齊齊,絕無半點汙漬,聽說前些日子去趕考,也不知考中沒有;右邊坐的人和施文絕大大不同,那人高冠金袍,蟒皮束腰,相貌俊美,臉上微略上了些脂粉,唇上塗著鮮豔的唇紅。若是別個男人這般塗脂抹粉,眾人定然作嘔不已,但此人施起脂粉起來,竟是妖豔絕倫,別有一番風味,並不怎麽惹人討厭,這人正是慕容腰。關山橫坐在慕容腰之旁,此人身高八尺,體重莫約有個二百五六十斤,猶如一個巨大的水桶,聽說他有個弟弟叫做關山月,卻是個英俊瀟灑的美公子,也不知真的假的。關山橫之旁坐的一黑衣人,骨骼削瘦,指節如鐵,皮膚黝黑之極,卻閃閃發光,渾身上下就猶如一支鐵箭,這長得和箭甚像的人自然便是東方皓。東方皓之旁坐的那人一席青衫,相貌古雅,頷下留有山羊胡子一把,腰間插三寸羊毫一支,正是李杜甫。
而施文絕之旁坐的那人一身樸素的布衣,雖然未打補丁,卻也看得出穿了許久了——正是許多有錢的讀書人最喜歡的那種,又舊又高雅的儒衫。那人的年紀也不太老,不過四十出頭,一頭梳得整齊的烏發,麵貌溫文爾雅,右手小指上戴有碧玉戒指一枚,隻有這價值連城的小小碧戒,方才看得出主人富可敵國,是“香山秀客”玉樓春。
這許多人坐在一起,自是為了吃飯,而此時酒菜尚未上來,玉樓春方才剛說了一番賀辭,此時拍拍手掌,這裝飾華麗,種了許多稀世花草的宴庭中,後邊絲弦聲響,一個紅衣女子緩緩走了出來。
雖然說女宅之名天下皆知,大家也都深知其中女子必定個個驚才絕豔,但這紅衣女子走出的時候,眾人還是微微一震,心下都感吃驚。這出來的女子皮膚甚黑,但五官豔麗,身體高挑,一襲紅衣裹在身上,隻見曲線凹凸畢露,十分嫵媚,猶如一條紅蛇。隻見她目光流動,突地對著慕容腰一笑,越發是嫵媚動人到了極至。玉樓春道:“這位姑娘,名喚赤龍,精於舞蹈,過會兒跳起舞來,慕容兄可要好好指點一二。”轉眼看慕容腰,卻見他本來高傲自負的臉上流露出吃驚之色,仿佛女子赤龍深深震憾了他。
施文絕低低地道了聲:“妖女。”關山橫哼了一聲。“美女,美女!”李杜甫搖頭晃腦,仿佛這等絕色隻有他會欣賞,而如施文絕這等庸人自是絕不能領會的。正當幾人為赤龍之妖微起騷動之時,清風徐來,帶來一陣淡淡的芬芳,嗅之令人心魂欲醉,如蘭惠、如流水、如明月,隨著那芬芳的清風,一個白衣女子跟在赤龍之後,姍姍走了出來。這女子一出場,施文絕頓時目瞪口呆,呆若木雞,已不知身在何處,連東方皓都微微動容,李蓮花“啊”了一聲,玉樓春微微一笑:“這位是西妃姑娘,善於彈琴。”
方才赤龍嫵媚剛健,光彩四射,但在這位西妃映襯之下,頓時暗淡了三分。這位白衣女子容顏如雪,清麗秀雅,當真就如融雪香梅、梨花海棠般動人,正是施文絕心中朝思暮想的那種佳人,她又何嚐不是世上千千萬萬男子夢中所想的那位女子?赤龍走出之時,眾人議論紛紛,西妃姍姍而出,竟而一片寂靜,男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神色各異,竟把赤龍忘得幹幹淨淨。
等眾人呆了好一陣子,施文絕癡癡地看著西妃,喃喃地問:“既然有西妃,不知尚有東妃否?”玉樓春臉色微變,隨即一笑:“曾是有的,不過她已贖身。”施文絕歎道:“如此女子,真不敢想象世上竟還有一人和她一般美……”玉樓春道:“東妃之美,豈是未曾見過之人所能想象的?隻是今日見不著了。”正在說話之際,西妃垂眉低首,退至一旁,調弦開聲,輕輕一拔,尚未成調,已是動人心魂。赤龍斜眼看眾人癡迷之狀,身子一扭,隨著西妃的弦聲,開始起舞。
西妃纖纖弱質,所彈的卻是從未聽過的曲調,赤龍的舞蹈大開大合,全無嬌柔之美,別有一種猙獰妖邪之態,卻是觸目驚心,令人無法移目。她仿若並非一個人,而是一條渾身鱗片與天抗爭的紅蛇。自天下地地扭動,而又自下而上地掙紮,在扭曲的旋轉之中那條紅蛇蒼白的骨骼猙獰爬上了天空,而她的血肉卻被霹靂擊碎,灑向了地麵,痛苦、掙紮、成功和死亡交織在一起的舞蹈,竟無細膩纖柔的美感,卻又讓人忍不住微微發顫,從未見過女子如此跳舞,就如那紅蛇的魂魄在那時依附在她身上……慕容腰的眉頭越揚越高,目不轉晴地看著赤龍,方才大家都看西妃,隻有他仍是目不轉晴地看著赤龍,他目中有光彩在閃。西妃的琴聲如鼓,錚錚然充滿簫煞之聲,忽地赤龍揚聲唱道:“錦襜褕,繡襠襦,強強飲啄哺爾雛。隴東臥穟滿風雨,莫信龍媒隴西去。齊人織網如素空,張在野春平碧中。網絲漠漠無形影,誤爾觸之傷口首紅。艾葉綠花誰翦刻,中藏禍機不可測。”
施文絕和李杜甫同時“哎呀”一聲,話語中充滿驚詫和激賞之意,這是李賀的一首雜曲,叫做《艾如張》,很少聽人彈奏此曲,更不必說有人為之歌唱舞蹈。李賀的詩自是寫得妙絕,而赤龍之舞更是讓人震憾。一舞既畢,赤龍滿身是汗,胸口起伏不已,慕容腰兩聲擊掌,站了起來,赤龍就如扭蛇一般掠了過來,鑽進了慕容腰懷裏,嫣然一笑,將他按了下來。西妃抱琴輕輕站起,向眾人施禮,悄然退出。玉樓春微微一笑:“不知各位覺得這兩位姑娘如何?”
“天姿絕色,世上所無……”施文絕仍是呆呆地看著西妃離去的方向,神魂顛倒,不知身在何處。慕容腰攬著赤龍,心裏甚是快活,坐下一杯接著一杯的喝酒。而關山橫一會看看赤龍,一會探探西妃離去的方向,心猿意馬,不知想要哪個好。東方皓凝視簾幕之後,不消說定是覺得西妃甚美。而李杜甫卻是偷眼看著慕容腰懷裏的美人,顯然有些妒忌。玉樓春哈哈一笑,向赤龍道:“上菜吧。”
赤龍自慕容腰懷裏站起,前去通報上菜。幾個男子心猿意馬,都有些口幹舌燥,施文絕呆了許久,看了李蓮花一眼,卻見他看著桌上插的那瓶鮮花發呆,似乎並沒有怎麽在意方才的兩位美人,不僅心裏嘀咕:這呆瓜連天仙都不瞧,這花朵哪有方才的人好看?李蓮花卻連施文絕瞪了他幾眼都未曾察覺,呆呆地看了那花許久:“啊……”
此聲一出,大家都是一怔,不知他在“啊”些什麽東西,玉樓春問道:“李樓主?”李蓮花如夢初醒,猛地抬頭隻見眾目睽睽都盯著他,嚇了一跳:“沒事、沒事。”慕容腰嘴角微挑:“你在看什麽?”慕容腰脾性傲慢古怪,出言直接就稱“你”,也不與李蓮花客套。李蓮花歉然道:“啊……我隻是想到這是有斑點的木槿……”
“有斑點的木槿?”慕容腰不得其解,玉樓春也是一怔,各人都呆呆地看瓶中插花,過了一陣,忽的李杜甫道:“那不是斑點,那是摘花時濺上的泥土。”眾人心中都“哦”了一聲,暗罵自己蠢笨,居然突然和那呆子一起盯這再尋常不過的一朵花盯了那麽久!玉樓春咳嗽一聲:“這是玉某疏忽,是丫鬟不仔細,小翠!”他喚來婢女,將桌上的插花撤了,廚房送上酒水,筵席開始。第一道是茶水,端上來的是一杯杯如奶般濃鬱白皙的茶水,也無甚香味,各人從未見過,端上喝了,也未喝出什麽異樣滋味,各自心裏稀罕,不知是什麽玩意兒。玉樓春看在眼裏,微微一笑,也不解釋。接著第二道就上甜點,杏仁佛手、蜂蜜花生之類,眾人多不愛吃甜食,很少動筷,隻有李蓮花吃得津津有味。第三道便是琳琅滿目,什麽白扒當歸魚唇、碧玉蝦卷、一品燕窩、白芷蝴蝶南瓜、菊花裏脊、金烤八寶兔、金針香草鮭魚湯等等等等,菜色豔麗,精致異常,如那白芷蝴蝶南瓜,究竟如何把南瓜整得五顏六色,繪成蝴蝶之形,施文絕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吃在口中,的的確確便是南瓜的滋味。李蓮花對那金針香草蛙鮭魚十分傾慕,揀了條金針仔細觀看,大讚那金針結打得妙不可言。除了慕容腰、東方皓和李杜甫不喜喝魚湯之外,每一樣菜色其餘眾人都讚不絕口。在一番稱謝和讚美之後,玉樓春撤了筵席,請各人回房休息,明日清早,便上香山觀紅葉。這武林第二富人的邀約自是非同小可,尤其肚裏又裝滿了人家的山珍海味,各人自是紛紛答應,毫無異議。
李蓮花方才把那甜品吃了不少,回房之後便想喝茶,開門入房,他住的是女宅西麵最邊角的一處客房,突然看見房中人影一動,白衣赫然,一陣淡香襲來,方才筵席上人人傾慕的那位白衣女子西妃正從他床上爬了下來。李蓮花目瞪口呆,一時不知是自己眼化花,或是白日見鬼,那位秀雅嫻靜、端莊自持的西妃,不得蓮步姍姍地回她自己房間去了?怎會突然到了自己床上?
西妃見他進門,臉上微微一紅,這一紅若是讓施文絕見了,必是心中道: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化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等等等等,麵上不免目癡神迷,有些不省人事之征兆。李蓮花一呆之後,卻是輕輕反手關上了門,報以微笑:“不知西妃姑娘有何事?”
卻見西妃怔怔地看著他,眼角眉梢頗為異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低聲問:“你……叫什麽名字?”李蓮花道:“李蓮花。”西妃臉上又是微微一紅:“今夜……今夜……我……我在這裏過。”李蓮花道:“啊?”西妃臉上豔若紅霞:“我方才和她們打賭,輸……輸了。今晚我本要陪玉爺,但……但我下棋……下棋輸給了赤龍姐姐。”她低下頭,側靠著屏風,十分害羞靦腆。李蓮花恍然大悟,方才吃飯之時,女宅的女子們下棋打賭為戲,誰都想陪主子玉樓春過夜,西妃輸了,便安排給了自己,轉頭看那床榻,果然已是鋪得整整齊齊,連忙道:“今晚我睡地上。”西妃睜大了眼睛看他,似乎十分不可思議。李蓮花從椅上抱下兩團蒲團,往門口一擱,微笑道:“我給姑娘守門,姑娘不必害怕。”言罷躺下便睡。西妃怔怔地看著他,仿佛見了鬼一般,她見過的男子雖然不多,但能進得女宅來,也都是風流倜儻,瀟灑多金的俊傑。能得她陪伴一晚,人人都當是莫大榮幸,她生性靦腆,男人們更是喜歡,說是輕薄起來越發有滋味,但這在從姐妹眼裏最不成器的男人,見了她之後卻抱了兩團蒲團睡門口去了。
他是沒見過女人的小醜?還是心懷坦蕩的君子?她識人不多,當真瞧不出來。李蓮花在蒲團上躺了躺,突地爬起身來沏了兩杯茶請她茶,過會兒他又爬起來打開高外的窗戶關上床邊的窗欞,再過會兒他將桌子收拾收拾,摸出塊布來把桌椅櫃子擦拭得幹幹淨淨,再把地掃了。掃地之時他從衣櫃之下掃出幾塊白色幹枯的蛇皮,大驚之色說此地居然有蛇,又將地掃了兩次,確定無蛇,方才自己洗了個澡,洗了衣服,晾好衣服,高高興興地躺下睡覺。西妃先是被那句“有蛇”嚇得魂不附體,過了良久坐在床上呆呆地看他掃地、洗衣……不知該說什麽好,心中突然泛起一個古怪念頭:若是嫁了此人,必定是會幸福的吧?
這一夜,兩人分睡兩處,西妃本以為會一夜無眠,但卻是迷迷糊糊睡去,還睡得很沉。日間醒來的時候李蓮花已經離去,桌上卻留著一壺熱茶,還有一碟點心,那是每日早晨女宅的丫鬟們送來的晨點。她擁被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分明未發生任何事,卻是心中亂極。
[二]不翼而飛的男人
此時此刻,李蓮花早已到了香山之上,慕容腰、李杜甫、東方皓早已到了,施文絕和關山橫等人卻是有些來遲,眾人等了半天,也不見玉樓春的身影。施文絕已將《洛神賦》顛三倒四地念過許多遍,不消說定是在想念那位“白衣如雪的彈琴女子”;慕容腰閉目養神,見他心滿意足的模樣,男人們心中都暗罵他昨日必定過,得銷魂;李杜甫已做了三五首詩;關山橫將身上帶的酒喝得幹幹淨淨;李蓮花和東方皓劃地下棋,彩頭是一錢銀子,東方皓輸了一局,居然從懷裏掏出數百萬的一疊銀票,把李蓮花嚇了個半死,連那一錢銀子也不敢要了;而玉樓春卻始終不見蹤影。
日頭漸漸上升,香山的輕霧散去,露出滿山重紅,山巒迭起,山上的紅葉或濃或淡,天然一股靈性,令人見之心魄清澈,飄飄然有世外之想。眾人本是江湖逸客,等候多時不見玉樓春前來,便自行在山中遊玩,本來還三五成群,未走多時便各走各路,誰也不肯和誰一道走。
李蓮花走在最後,隨意逛了兩圈,隻見前邊紅葉樹林中草木紛飛,“嘩啦”一聲響枝葉折斷了不少,也知前邊是關山橫在打拳,便繞得遠遠的避開了走。這一走卻看見施文絕手扶大樹,呆呆地看著樹頂,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李蓮花走過去一看,樹頂有個鳥巢:“樹上有什麽?”施文絕的表情很是迷惑:“我剛才好像看見一隻烏鴉叼著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進了鳥巢,如果不是我眼花,我覺得好像……好像是一塊銀子。”“銀子?”李蓮花喃喃地道:“你莫非窮瘋了……”施文絕連連搖頭:“不不不,我最近手氣很好,不窮、不窮。”李蓮花歎了口氣:“我說你怎麽換了身新衣裳,原來是去賭錢,你那孔孟師父們知道了想必是要傷心的。”施文絕連忙岔開話題:“我千真萬確看到了銀子,不信我這就爬上去拿下來給你看。”李蓮花道:“那也不必了,人家烏鴉一聲何其短暫,好不容易存了點銀子,你無端白事去拿出來做什麽?”施文絕道:“哪裏來的銀子?就算玉樓春有錢,也不會有錢到拿著銀子喂烏鴉吧?我是覺得奇怪得很,不知為何你不覺得奇怪?”李蓮花道:“我覺得奇怪的是見過那個白逸翩翩的彈琴美人兒之後,你居然還保持清醒……”施文絕黑臉一紅,急忙躍上樹頂,去摸那鳥巢,他卻不知那讓他心神大亂的美人昨天就在李蓮花房裏,而李蓮花自然是萬萬不敢讓他知道的。
不過片刻,施文絕如一葉墜地,輕飄飄地落了下來,李蓮花本要讚他輕功大有長進,卻見他臉色古怪,連忙問:“莫非不是銀子?”施文絕一攤手,隻見他手掌中可不就是一塊小小的碎銀,隻是這碎銀形狀彎曲,尚帶著些許血絲,那模樣眼熟得很……那是一顆……銀牙,新鮮的銀牙。
兩人對著那牙齒呆了半響,李蓮花喃喃地道:“你認銀子地本事隻怕是登峰造極,比背書地本事還了得,這樣也看得出它是銀子……”施文絕幹笑一聲:“慚愧啊慚愧,這牙齒的主人怎會拿牙齒喂烏鴉?”李蓮花搖搖頭:“這我怎麽知道?”施文絕收起銀牙:“烏鴉從西邊飛來,你我不如去西邊瞧瞧。”
兩人尚未動身,身後樹葉“嘩啦”一聲響,慕容腰金袍燦爛,從樹叢中鑽了出來,瞟了一眼施文絕手中的銀牙,嘴角略略一勾,冷冷地道:“看來你們也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什麽?”施文絕莫明其妙,隻見慕容腰手中持著一塊長長軟軟的翠綠色的東西,仔細一看,他嚇了一跳——那是一隻人手!被斬斷的地方尚在往下流血,手臂上套著翠綠色的衣袖,看模樣像是一個人地左手臂。
“李杜甫在山上找到了一條大腿,我在山穀裏揀到了半隻手臂,看來還有一顆牙齒。”慕容腰道,“這牙齒是玉樓春年輕時鑲的,雖然和他身份很不相稱,但確實是他的牙齒。”他一字一字地道,“玉樓春死了!”
李蓮花和施文絕麵麵相覷,目瞪口呆,昨日還從容自若,風雅雍容的人,一夜之間就突然死了?“死了?怎麽會呢?”施文絕愕然道,“誰殺了他?”慕容腰道:“不知道。”施文絕道:“不知道?他死在何處?”慕容腰僵硬了一張臉:“不知道。”施文絕皺起眉頭:“玉樓春死了,他的手在你手中,他的腿在李杜甫手中,他的牙齒在我手中,其他部分不知在何處,而既不知道他被誰殺的,也不知道他是死在何處、如何死的,是麽?”慕容腰淡淡地道:“不錯,還有方才赤龍傳來訊息,女宅中的金銀珠寶不見了,以及玉樓春在女宅中暗藏的一個私人寶庫也空了,其中財物不見蹤影。”施文絕張大嘴巴,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覺得此事匪夷所思,古怪之極。李蓮花歎了口氣:“那就是說,有人殺死玉樓春,劫走他的財寶,還把他的屍身……那個到處亂丟……此人來無影去無蹤,不知是誰。”慕容腰點頭,施文絕瞪眼道:“但是玉樓春的武功高得很,名列江湖第二十二位。想要無聲無息殺了玉樓春再將他切成八塊再提到香山上來亂丟,那凶手的武功豈非天下第一?”
慕容腰仰首望天:“我不知道。”施文絕哼了一聲:“這件事倒是真的奇怪得很,這消息大家都知道了吧?”慕容腰淡淡地道:“赤龍姑娘已經排除女宅中的婢女找尋玉樓春的下落,大家都要回女宅討論此事,兩位也請回吧。”他手中的斷臂尤自滴血,李蓮花縮了縮脖子,尚未說話,突地慕容腰瞪了他一眼,似是有些輕蔑地道:“若是大名鼎鼎的李樓主能將玉樓春斷肢重組,起死回生,想必大家也就能明白是怎麽回事。”
“啊——”李蓮花張口結舌,施文絕咳嗽一聲:“我等快些回去,說不定已有了線索。”他一把拉起李蓮花便跑,慕容腰隨後跟去,三人很快回到了香山之下,女宅之中。
女宅之中,玉樓春的殘肢已被找到了兩塊,分別是一塊左胸連著左上臂,一塊左下腹。如此拚湊起來,顯然玉樓春是被人以利器“王”字切法,給切成了七塊,分別是頭、左上胸、右上胸、左下腹、右下腹和左右兩腿,此外尚有兩隻斷臂,隻不過斷臂是被“王”字的中間一橫順帶切斷,姑且仍算是“王”字七切。幾人圍著玉樓春的殘肢,都是皺起眉頭,看得嘖嘖稱奇。江湖之中,曾有“井”字九切劍聞名江湖,其人早在十年之前就被四顧門除去,而這“王”字切法聞所未聞,不知是否是“井”字的更進一步,或是練習“井”字不到家而隻能切成七塊?並且這“王”字切得整齊異常,絕非庸手以大刀砍就,乃是一劍之下,骨肉斷離,毫不含糊。即使當年的“井”字九切,也不過一劍之下,在人身上劃出九道血痕,再多不過剖出些花花腸子,稀裏嘩啦的一大堆,絕不可能一劍將人切成九塊,而玉樓春卻確確實實被人切成了七塊。
屍體的頭顱雖然不見了,但眾人都認得出,這死人的確是玉樓春,那人到中年仍舊白皙的皮膚,修長風雅的手指,以及手指上的那枚碧戒,都證實正是玉樓春。隻是究竟是誰殺了玉樓春,又是誰與他有如此深仇大恨,殺死他之後要將他分擲各處,不得全屍?眾人麵麵相覷,施文絕眉頭大皺:“其他兩塊是在哪裏找到的?”赤龍眉頭微挑,“在引鳳坡。”引鳳坡乃是女宅通往香山的必經之路,既然如此,那凶手定是將碎屍一路亂拋,都丟入了荒山野嶺,隻是不知今日慕容腰幾人在香山賞楓,立刻便發現了。
“昨日難道有人潛入女宅,殺了玉樓春?”李杜甫沉吟。關山橫嗤之以鼻:“這人血流未幹,分明是在一兩個時辰之內死的,絕不是昨日死的,而是今天早上,你我都爬上去看他媽的什麽紅樹葉的時候死的。”慕容腰淡淡地哼了一聲:“這人既然敢光天化日進來殺人,將‘香山秀客’弄成這樣,那武功有數得很,說不定便是笛飛聲之流。”施文絕恍然大悟:“是了是了,聽說李相夷當年的四顧門正在重立,笛飛聲也在小青峰出現過,說不定笛飛聲看中了玉樓春的家業,想要他的錢重振金鑾盟,所以殺死玉樓春,奪走他的金銀珠寶。”他自家覺得很有道理,旁人也均覺得有理,李蓮花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
“各位……不到樓春寶庫一行?”站在稍遠的地方,不敢直視玉樓春屍體的西妃極細極細地道,“那裏……那裏說不定還有什麽線索。”眾人紛紛響應,穿過幾個院落,走到深藏與女宅之內的樓春寶庫。
女宅的庭院不大,然而纖細嫵媚,尤其藏有寶庫的庭院——銀心院更為精致。道路一旁的回廊以銀絲婉轉編就,經了些年月,銀絲微微顯露銅色,卻煞是古樸迷人,庭院中有個池塘,池塘邊的一棵木槿花正自盛開,木槿高大青翠,花色白中帶紫,十分豔麗。但眾人卻沒有心思細看這銀心院中的風景,一眼望去,隻見銀心院中心那棟房子窗門大開,桌椅翻到,書卷掉了滿地,裏頭似乎本是個書房,此時地上被打開一個大洞,洞中七零八落還掉著許多翡翠、明珠、珊瑚之類,但絕大部分已經不翼而飛,空地上留下許多形狀各異的印子。一個黑漆漆的玄鐵兵器架歪在一邊,其上本來陳列著十八樣兵器,如今隻剩下兩三樣,兩三樣中又刀又槍,劍卻不見了,刀是玄鐵百煉鋼,其上三道卷雲勾,足以追命奪魂,槍是柳木槍,槍尖一點鑲的是細小的金剛鑽,單這幾樣兵器便是價值連城,可遇不可求的寶物,此時架上的其他兵器卻都不見了。眾人在寶庫之內看了一陣,除了看出此地原本擁有多得驚人得奇珍異寶之外,也未看出什麽新鮮玩意兒,庫內地上有被人搬動過的痕跡,但即使看出那些寶物曾被拖來拖去,卻也看不出究竟是何人取走,無甚用處。
“這庫裏本有些什麽東西?”施文絕問。赤龍支手叉腰,靠在門邊:“聽說裏麵本有一百枚翡翠、兩串手指粗細的珍珠鏈子、四十八個如意、十棵珊瑚、一尊翡翠玉佛、一條雪玉冰蠶索、兩盒子夜明珠,以及各種奇怪的兵器、藥物,以及其他不知所謂的東西。”施文絕看著空洞的寶庫:“看來這人當真是為財而來,值錢的玩意兒全搬走了。”關山橫大聲問道:“他是怎麽搬走的?這麽大一屋子東西,至少要趕輛馬車才能拉得動啊!”赤龍冷冷地道:“這就是我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女宅之中,人來人往.絕不可能讓人搬走了一屋子家當還毫不知情,除非有鬼……有鬼……”施文絕心中替她補足——何況這屋子還在女宅正中央,外人絕不可能將馬車趕到銀心院之中,搬上財物,再運出去,完全不可能。他想到此處,眼睛不免眯了起來,斜眼往李蓮花處飄去,李蓮花卻東張西望,在寶庫中走來走去,隻見他往左走了七八步,摸了摸牆壁,又往右走了五六步,又摸了摸牆壁,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看了半天沒找到,仿佛很失望,突然見到施文絕拋來的眼神,連忙衝著他笑了一下。施文絕為之氣結,不知李蓮花把自己的眼神想成什麽,走過去低聲問道:“騙子,你有什麽發現?”李蓮花連連點頭,施文絕忙問:“什麽?”李蓮花道:“好多錢……”施文絕哭笑不得:“除了錢之外,你發現了什麽線索沒有?”李蓮花道:“好多美麗的女人……”施文絕再度氣結,轉過身去,不再理他。李蓮花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歪在地上的玄鐵兵器架,“咣當”,一聲.施文絕轉頭看去,隻見那號稱天下最堅韌鋒銳的玄鐵架似乎有些異樣,東方皓看一眼便知,淡淡地道:“世上居然有物能在玄鐵上留下痕跡,了不起!”眾人凝目望去,那玄鐵兵器架仍舊完好無缺,相比擱置其上的兵器而言,製作得比較簡單,或許是玄鐵難得且難以琢磨之故,共計四道橫杆,杆不過寬一二分,間隔莫約一尺,擱置兵器的支架上有許多莫約三寸來長、三寸來寬的印痕,說不上是什麽東西留下的痕跡,不像兵刃所留。施文絕俯下身摸了摸那印痕,那痕跡平整光滑,不知是什麽武器所留,當真是匪夷所思,各人麵麵相覷,心裏都是大為詫異。“難道這玄鐵架曾被用來運送寶庫中的財物?”施文絕問道。
慕容腰那張畫了胭脂的臉上顯出鄙夷之色,“隻聽說過用箱子、布運送財物,原來世上還有人使用如此笨重的鐵條運送財物,不知能運的是什麽東西?”施文絕張口結舌,惱羞成怒,惡狠狠地瞪了李蓮花一眼,卻見李蓮花滿眼茫然地“啊”了一聲,隨口道:“慕公子說得有理。” 施文絕心中大怒,恨不得把慕容腰和李蓮花剝皮拆骨,生生烤來吞了。各人心裏暗自好笑,在寶庫中實在沒有發現,關山橫首先出來,到庭院樹後大大咧咧地撒了泡尿,他喝酒太多,自然尿急。女宅眾女都是皺眉,各自掩麵,從未見過如此粗魯的男人。
突地關山橫罵道:“他媽的什麽玩意兒?這麽多!”眾人過去一看,隻見在距離水塘不遠的一棵樹下,泥土一片黃綠之色,其中密密麻麻的黃白色細小條紋,不住蠕動,竟是成百條的螞蟥。眾人突然見此情景,都感一陣毛骨悚然,女宅中女子失聲尖叫,就連赤龍這等女子,也是臉上一陣發白。慕容腰情不自禁退了兩步,東方皓卻踏上兩步,目光閃動:“這泥土之上,隻怕是有血。”施文絕也是如此想,若沒有血,絕不可能有如此多的螞蟥:“這裏如果有血,難道玉樓春竟然是在這裏被分屍的?”
眾人紛紛趕到那堆螞蟥之處細看,隻見這是一棵偌大的梧桐樹,枝幹參天,樹下光線幽暗,有甚大一片土地不生雜草,估計是陽光都被樹冠奪去之故。在這一片泥土上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顏色。卻有許多螞蟥在泥土中蠕動。施文絕心念一動,趕回寶庫中抄起那把卷雲刀,往泥土中挖去,這一片土地看似和其他泥土沒有差別,一刀挖去,卻挖出一塊黑色的硬土。那黑色的自是血漬,但施文絕大奇,這裏的泥土奇硬無比,一刀下去如中磐石,若不是此刀鋒銳異常,居然挖之不開。李蓮花接過他手中卷雲刀,在地上輕輕敲擊,這塊地上的泥土並非一樣堅硬,而是有些特別堅硬,有些還是比較稀鬆,被施文絕翻開浮土之後,地下一層漆黑,正是大片血跡,顯然玉樓春正是死在此處。“難道這殺人凶手內功登峰造極,一劍殺人之後,劍氣還能將死人身下的泥土弄成這等模樣?”施文絕喃喃自語,東方皓卻冷冷地道:“這地上有人撤上泥土掩蓋血跡,看來來人並非一人單行,他在這女宅之中,必定有幫凶!”他本來寡言少語,此一言突然說出,眾人都是微微一震。東方皓的目光自人人臉上掃去:“如果不是對寶庫非常了解,他怎麽可能找到這種地方?”慕容腰音調有些尖了起來:“你是說我們之中,有人給殺人凶手做臥底?“東方皓哼了一聲:“價值連城的珠寶,削鐵如泥的神兵,喜愛的人應當不在少數。”“你想說在今日早晨,大家上香山之時,有人把玉樓春宰了.搶了他的珠寶,分了他的屍,拿著他的手啊腳啊往香山一路亂丟,然後女宅之中有人在此地灑土,替他掩蓋殺人之事?”李杜甫道“東方兄英明,但你莫忘了,今日清早,你我都在香山,沒有一人缺席,究竟是誰分身有術,能殺得了玉樓春?”“我可沒說是你我之中有誰殺了玉樓春,我說的是這女宅之中,必定有人是凶手內應。”東方皓冷冷地道。眾人麵麵相覷,心裏各自猜疑,施文絕心中暗想:大有道理,隻是不知這內應是誰?誰會在這棵樹下撒上泥土?居住在銀心院之旁的人都有嫌疑……他正在心裏大動念頭,,突然看見李蓮花呆呆地看著地上:“你在看什麽?”“啊……”李蓮花道,“有許多是不動的。”施文絕奇道:“什麽有許多是不動的? ”李蓮花的鞋子小心翼翼地往旁邊退了一步:“這些螞蟥,有許多是不動的,有些本來不動,又動了起來。”施文絕莫名其妙,心裏道這騙子莫非提早瘋了? 慕容腰冷眼看那些蠕動的可怖的蟲子:“玉樓春在此被人殺死,寶庫財物不翼而飛,那殺人凶手的武功高強異常, ‘王’字七切日後一旦在江湖現身,我等就知道他是殺死玉樓春的凶手。今日既然主人已故,我等香山之會,也該散了吧?”
關山橫不住點頭,顯然覺得此會甚是晦氣,隻盼早點離去。李杜甫也無異議,施文絕雖然心有不甘,卻也無話可說,東方皓不答,李蓮花看亍那些螞蟥一會兒:“等一等。”
“怎麽?”眾人詫異。
李蓮花喃喃地道:“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問題,不知各位能否指點一二。”施文絕忍不住問道:“什麽?”李蓮花抬起頭來,似乎對施文絕的附和感到很滿意,眯起眼搖頭晃腦了一陣,方才睜眼看向右手邊的一棵大樹,那是棵木槿。“這花開在枝頭這樹高達兩丈,那花上的斑點究竟是從哪裏來的?這花雖然美麗有人愛折,但折下遠在兩丈高處的花朵,如何會濺上許多泥土,我一直想不明白。”
眾人一呆,昨日筵席上那朵濺上泥土的木槿依稀又在眼前,花朵上確是濺上許多細小泥土,並非隨雨水滴落的灰塵,灰塵色黑 泥土色黃,截然不同。施文絕道:“有泥土又如何?”李杜甫也道:“說不定乃是摘花之後,方才濺上的泥土。”李蓮花走到木槿樹下,慢慢爬上,折了另一朵花下來,遞給李杜甫:“這是潮濕泥土濺上花樹之後留下的痕跡,並非隻有一朵花如此。”施文絕忙問道:“那又如何?”李蓮花蹬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奇怪他竟不理解:“這樹高達兩丈,花開在樹上,泥土長在地上……你還不懂麽?”他往前走了兩步,舉起手中的卷雲刀,往地上用力一鏟,隨後揚起,“嚓”的一聲地上被他掘出一個小坑,而“沙沙”聲響,刀尖上沾到的泥土隨刀後揚之勢飛出,濺到木槿樹上,木槿樹葉一陣輕微搖晃,泥土簌簌而下,不知落在樹下何處。李蓮花收刀回頭,隻見眾人臉色或驚訝、或佩服、或凝重、或駭然,形形色色,他突然一笑,隻見眾人看他的眼光越發驚悸,連頭也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李蓮花露齒一笑之後,頓了一頓,悠悠地道:“這泥土,就是這般飛上兩丈高的木槿,沾在了花上。”
施文絕打了一個寒戰:“你是說……你是說……昨日之前……有人……有人在此挖坑……”李蓮花駐刀在地,一手叉腰,很愉快的自各人臉一一瞧過,突然再度露齒一笑:“我可沒說他一定在此挖坑,說不定在這裏,也說不定在那裏。”
【三】價值連城之死
李蓮花說的“這裏”和“那裏”就是他的左腳外一步,或者右腳外一步。眾人一時沉默,或看他的左右兩隻鞋子,或呆呆地看著那棵木槿樹,竟不知該說什麽好。慕容腰忍不住問道:“你是什麽意思?難道說,你知道凶手是誰?”李蓮花駐刀在地,對他.一笑:“我像不像刀下斬貂蟬的關雲長?”慕容腰一呆,施文絕已搶著道:“不像!你快說,凶手手是誰?”李蓮花的視線在眾人瞼上看過來看過去:“赤龍姑娘,我知道問這樣的問題很失禮數,但你能不能回答我,當年你究竟竟是如何進入女宅的?”他的視線最終停在赤龍瞼上,目光很溫柔聲問:“是玉樓春強迫你的?”赤龍本來倚在一旁並不作聲,突然一呆,過了半晌,她道:“我父母雙亡……”又頓了一頓,她突地惡狠狠地道,“玉 樓春殺了我父母,為了得到我,他說我是天生的舞妖,一定要在他的調教下,方能舞絕天下。”眾人啞然,施文絕道:“難道是你……是你殺了玉樓春?”李蓮花搖了搖頭,尚未說話,赤龍冷冷地道:“誰說我殺了玉樓春?我一介女流,不會武功,怎麽殺得了他?”施文絕啞口無言,望向李蓮花,李蓮花突地從懷裏取出一片黃白色軟綿綿的東西在指間把弄,對赤龍微笑:“其實這件事凶手是誰很清楚,我一直在想的不是凶手究竟是誰,而是究竟誰才不是凶手。”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大變,施文絕“哎呀”一聲,和關山橫麵麵相覷:“難道你也是凶手?”關山橫怒道:“胡說八道!我看你小子賊頭賊腦,臉又黑,多半就是凶手!”施文絕怒道: “臉黑又怎地了?臉黑就一定是凶手麽?那包青天的臉世上最黑,件件凶案都是他是凶手?”關山橫道: “臉黑就不是好人!”施文絕氣極,待要跳起指著這大胖的鼻子和他理論,苦於關山橫比他高了兩個頭,如此比劃未免吃力,正在苦思對策之時,李蓮花道:“二位英俊瀟灑,當世豪傑,那個……自然不是凶手。”他這一句話,便讓其他人變了臉色,李蓮花的臉色卻好看得很,歪著頭向其餘幾人瞟了幾眼:“究竟是誰殺了玉樓春,其實從銀心院後有人挖坑一事就可看出,玉樓春之死絕非意外,而是有人預謀。”施文絕點了點頭:“但你怎會知道挖坑之處就在你腳下?”李蓮花微笑地往外踏了兩步,他方才站的地方離那螞蟥不遠。在木槿樹下更靠近池塘的濕地上:“這裏的泥土潮濕,靠木槿近一些,而且泥土潮濕,掩埋起來也比較不易看破,除了此地,其他地方挖坑未必向後對準木槿樹。”他手中的卷雲刀輕輕往下挖掘。這裏的泥土很快被挖開,和那樹下的硬土截然不同,不消片刻,表層濕土被挖開,土下一塊綠色衣裳已露了出來,李蓮花停手不再下挖.悠悠歎了口氣:“這就是玉樓春其他的部分,這件事說來長.若是有人不愛聽,或是早已知道,那可以隨意離去。”他如此說,,眾人哪敢“隨意”,一旦離去,豈非自認“早已知道”?李蓮花將卷雲刀交給施文絕,很善良的眼神看著施文絕,那意思就是叫他繼續往下挖。施文絕心中大罵為何我要為這騙子出力? 卻是鬼使神差地接刀,賣力地挖了下去。李蓮花抖抖衣裳拍拍手,在池塘邊一塊幹淨巨大的壽山石上坐了下來,這石頭價值不斐,李蓮花隻拿它當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喉嚨,才慢吞吞地道:“玉樓春家財萬貫,名下擁有武林眾多稱奇出名的行當、買賣和宅院,當然女宅也是他大大有名的一樣生意。他這女宅十年前便有,其實我年輕時也曾易容來此遊玩,對玉樓春這樣生意略知一二。女宅中的女子固然驚才絕豔,但世上驚才絕豔的女子本就不多,驚才絕豔且要賣身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玉樓春女宅之中數十位色藝無雙的女子絕大多數都是他強行擄來,或使盡手段才收入女宅之中的,對其人若非恨之入骨,也是無甚好感。所以有人要殺玉樓春,半點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以玉樓春一身武功,萬般小心,這麽多年在女宅中出入安然無恙,怎會在昨日暴斃?就算這些女子有心殺人,手無縛雞之力又如何殺得了武林排名第二十二的高手?”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瞟來瞟去,“昨日和往日的區別,就在於‘漫山紅’大會,女宅之中,住進了許多江湖好漢,有閱曆見過世麵的男人們。”
關山橫愣愣地道:“男人們?我們?”李蓮花微笑點頭:“我等為何要來赴約?”關山橫道:“那是因為玉樓春是‘武林第二富人’他的邀請自然很了不起。”李蓮花道:“我等來赴約,是因為玉樓春很有錢,有錢自然就受人尊敬、受人崇拜、受人羨慕……總而言之,我等是衝著他的錢來的。”如此說法,雖然極不好聽,卻是實情,各人臉色難看,卻不說話。關山橫道:“雖然說他很有錢,但我可從來沒想過他的錢。”李蓮花道:“如果女宅之中,有人要殺玉樓春複仇,如果賓客之中,有人想要玉樓春的錢財,那麽一個要人、一個要錢,很容易一拍即合……”施文絕聽到這裏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李蓮花對他露齒一笑,繼續道: “那玉樓春自然就死了,一個人可以結一個仇人,或者一個對頭,但當他的仇人變成兩個三個,或者五六個的時候,他便危險得很了,何況他的仇人和對頭還會合謀。”
東方皓冷冷地問:“好,你說女宅之中有人和賓客裏應外合,殺玉樓春,此點我十分讚同。隻是玉樓春殺玉樓春,此點我十分讚同。隻是玉樓春屍體流血未幹,分明剛死'今日晨時,你我幾人都在香山,未過多時便已發現玉樓春的屍體'短短時間絕無可能下山殺人再返回,那究竟是誰殺了玉樓春?”李蓮花道:“那是因為,玉樓春不是今天早上死的,他在昨天晚上就已經死了。”東方皓一怔:“胡說!他若是昨夜死的,早已僵硬,決計不會流血。”李蓮花手指一翻,那張夾在指間的東西在東方皓眼前一晃:“玉樓春是怎麽死的,還要從昨天晚上那一份精妙絕倫、世上所無酒席說起”,東方皓認出他手中夾的是一塊蛇褪下的皮,這和昨日的酒席有何關係?昨日並沒有吃到蛇。“昨天到底吃了些什麽,可還有人記得?”李蓮花微笑問。
施文絕頓時大覺得意:“昨日吃的是白玉奶茶、杏仁佛手、蜂蜜花生、白扒當歸魚唇、碧玉蝦卷、一品燕窩、白芷蝴蝶南瓜、菊花裏脊、金烤八寶兔、金針香草鮭魚湯、卷雲蒜香獐子肉……”李蓮花連連點頭:“你背菜譜的本事也很了得,昨日可有喝湯?”施文絕道:“有,那魚湯真是鮮美得緊。”李蓮花微微一笑:“那你昨夜可有睡好?”施文絕道:“睡得很好,還睡晚了些。” 李蓮花看了關山橫一眼:“關大俠是不是也睡過頭了?”關山橫一怔:“昨晚睡得就像死豬一樣……” 李蓮花又看了東方皓一眼: “那東方大俠又如何?”東方皓道:“昨夜蟲鳴,太吵。”李蓮花又問慕容腰,慕容腰道:“睡得很好。'’再問李杜甫,李杜甫也道和往日一樣。李蓮花的視線慢慢移到赤龍身上,很文雅溫柔地問:“不知赤龍姑娘以為,昨日的菜色如何?”赤龍道:“和往常一樣”
李蓮花從懷裏摸了一塊手帕出來,打開手帕,裏頭夾著一條金黃色打結的東西,依稀便是金針,他在眾人麵前都晃了一下,施文絕茫然不解:“你拿條黃花菜來做什麽?”慕容腰道:“做什麽?”李蓮花對他一笑:“我不大認得黃花菜,不怎麽敢亂吃,這若是可以吃的,不如慕容公子先吃給我瞧瞧?”慕容腰臉上變色:“你耍我?”李蓮花慢慢打開那條黃花菜的結,結一打開,擰在一起的花蕾便很完整,色澤枯黃,花瓣卻不是一瓣一瓣的,而是有些筒狀。施文絕越看越不像黃花花菜:“這是什麽東西?”李蓮花道: “這是洋金花,新鮮的貨色和黃花菜完全不像,不過花都差不多大,曬幹了都這麽黃黃長長的一條,再打個結,炒一炒就很像了。”施文絕變了顏色:“什麽?這是曼陀羅……,,所謂的洋金花,又叫曼陀羅,李蓮花嘻嘻一笑:“不錯,這就是曼陀羅。”他對著赤龍再笑了一下,赤龍臉色蒼白,一動不動,隻聽李蓮花繼續道:“白扒當歸魚唇、白芷蝴蝶南瓜、假冒的金針香草鮭魚湯,當歸、白芷和曼陀羅一起服下,聽說是故事裏華佗‘麻沸散’的一部分。就算‘麻沸’得不到家,吃得多了,頭昏眼花,沉睡不起也是有的。所以昨日喝了魚湯的人今日晚起不喝魚湯的人卻不犯困,j玉樓春喜歡吃魚,這幾味菜下肚,就算他是江湖第一,也不免困倦。”
眾人情不自禁地都把目光轉到了赤龍身上,昨日菜色固然是玉樓春親點,但出菜卻是赤龍一手操辦。李蓮花對赤龍微笑,揚了揚手中黃白色的蛇皮:“昨日我吃多了甜食,並沒有怎麽喝湯.回到房間的時候,還很清醒。這個時候,突然發現西妃姑娘正在我房裏。”赤龍不答西妃驚恐地看著李蓮花,一雙明目睜得很大,不知他又將說出什麽驚人之言。李蓮花歎了口氣:“我本來高興得很,西妃姑娘卻說和赤龍姑娘下棋,輸了棋所以才到我房裏來,我聽得傷心,但卻知道,原來昨夜赤龍姑娘代替了西妃姑娘,和玉樓春在一起。”他舉起手指中夾的蛇皮,“然後我又在房間裏找到了這個東西,這說明什麽呢.……”他喃喃地道,“我猜大家的反應都該和我差不多,見到這種東西,都是嚇一跳,然後大叫‘有蛇’!”
東方皓極其詫異地看著那張蛇皮:“原來這是在你房裏找到的,女宅之中居然有蛇?”李蓮花繼續道:“有蛇皮,自是有蛇蛻皮,然而皮在,蛇卻在哪裏?這塊蛇皮有許多斑紋,脖子如此細,這是一隻烙鐵頭,”東方皓點了點頭:“不錯,這確是烙鐵頭。”李蓮花對赤龍晃了晃蛇皮,正色道:“我想來想去,我房裏為何會有這種毒蛇的蛻皮,本想不出來,半夜突然想到,我的房間在西麵最後,最靠近樹木草地,難道那房間無入之時,有人把毒蛇養在房中?而昨日西妃姑娘來到我房裏,莫非是有人害怕我發觀那是個蛇窩,而特地送來豔福?若是我一心一意癡迷西妃姑娘,說不定就不會發覺房裏有蛇皮。”他喃喃地道,“但雖然西妃姑娘將房間整理了一遍,衣櫃底下還是有蛇皮……真是對不住得很” 西妃退了兩步,臉色慘白。
“你那房間原來是個蛇窩。”施文絕幸災樂禍,“那條蛇呢?”李蓮花看了他一眼:“你再挖下去,說不定就會見到蛇.……”施文絕大刀一揮,在泥土中亂戳,隻聽李蓮花道:“玉樓春吃了那妙不可言的酒席,曼陀羅和酒一起下肚,回去必定睡得不省人事,此時要是有什麽竹葉青、烙鐵頭之類在他身上咬上幾口,他想必也是不知道的,於是玉樓春就死了。”他很溫和地看著赤龍:“昨天夜裏,你用烙鐵頭殺了他,是麽?”赤龍咬唇,沉默不語,似在思考什麽。
“但玉樓春分明是被‘王’字切分為七塊……”施文絕失聲道,“如果他是被赤龍施放毒蛇咬死,赤龍不懂武功,又怎麽能把他切成七塊?就算她有絕世利器,沒有勁道,也不可能將人分屍!”東方皓也道:“他若是昨夜死的,為何血液還未凝固?”李蓮花卻不聽施文絕和東方皓的疑問,極溫柔地凝視著赤龍:“昨天夜裏,是你和玉樓春在一起,烙鐵頭殺了他,是麽?”赤龍不答。李蓮花歎了口氣,突地道:“書呆子,你把玉樓春挖出來沒有?”施文絕連忙道:“快了快了。”他本漫不經心在挖,此刻運刀飛快,很快把土中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挖了出來,除了那團血肉,土裏還有條死蛇,果然便是烙鐵頭。很奇怪的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團血肉居然不是幾塊零散的碎屍,而是連成一片的半個軀體,左邊被生生挖去了一半。
“王”字七切居然其實不是“王”字!
它是一個“王”字的左邊一半,隻有一半。
李蓮花翻開玉樓春屍體的右邊一半,那一半的頸部和胸口、手臂都有紫黑色的紅腫,留有一對一對針刺般的傷口。“這是烙鐵頭的牙印。”他歎了口氣道,“一個人的左邊一半被切成三塊,並不一定他的右邊一半也會被切成三塊,而隻是說明,他的左邊一半有被切成三塊的理由而已。”東方皓忍不住問:“什麽理由?”
“如暴赤龍姑娘就此殺了玉樓春,然後坐在房中等被人發現那麽顯然,要麽她會被玉樓春的偌大一幫手下殺死,她若不想死,就要想辦法證明玉樓春是被別人所殺,和她半點關係也沒有。”李蓮花微笑道,“她或者等待這個方法很久了,一直到昨日的‘漫山紅’筵席之上,有些人對她大為傾倒,說不定酒席之後,他們又聊了聊天。然後這些人在玉樓春死後,將他搬了出來,把他左邊的屍身弄成了古怪的三塊,再把他右邊屍身藏了起來。”施文絕皺眉:“這又是什麽道理?”李蓮花道:“把左邊屍體弄出來給人看,大家自然會以為,右邊屍體和左邊是一樣的,也是一樣幹淨完整,顯然玉樓春是被碎屍致死,既然左邊被切成了三塊,那自然右邊也會被切成三塊,既然左邊的屍體被人四處亂丟,那自然右邊的石頭也被人不知丟到何處,無法尋找了,那麽藏在銀心院土坑裏的半邊屍體就永遠不會有人去找,玉樓春被毒蛇咬死之事,便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眾人麵麵相覷,手心都有些發汗,這……這果然是……
“但玉樓春的殘肢都還在流血……”東方皓仍然想不通,“他怎會是昨日死的?”李蓮花微微一笑,“烙鐵頭之毒,能令人血液不凝,所以玉樓春的屍體仍會流血,這些血裏含有曼陀羅,所以螞蝗吃了以後,也都睡著了。”東方皓仍在搖頭:“不不,就算他血液不凝,要是昨日就被分屍,那麽到今日早晨,血液也早已流幹了,絕不可能還在流血。”李蓮花慢慢的道:“不錯,他若是昨日被人分屍,那今日定然不會流血,他既然還會流血,那便不是昨日被分屍,而是今天早晨……你我都去了香山……或者你我都去了香山之前分的。”
“如此說——你說他是被女宅之中這些女人弄成這樣的?”施文絕大吃一驚,“那怎麽可能?她們不會武功,就算有利器,也不可能把人弄成這樣,就算是絕代高手,手持神兵利器,將人大卸八塊可以,也不可能切得如此整齊,除非經過長期練習——那怎麽可能?江湖高手若是出劍,多半都從人身弱點著手,絕無一家從胸口,屁股這等肉厚之處斬斷的……”李蓮花道:“若是江湖劍客切的,自然不會如此,但她們並非江湖劍客。”
“她們?”施文絕張口結舌,他指著女宅之中許多女子,“你說‘她們’?”李蓮花微微一笑,“想那樓春寶庫裏許多財寶,若凶手隻有一人,如何搬得完?又如何知道寶庫所在?自然是‘她們’。”關山橫河東方皓、慕容腰和李杜甫麵麵相覷,李杜甫道:“你……你知道她們是如何將玉樓春分屍的?”
李蓮花露齒一笑:“我知道。”赤龍再也忍耐不住“你……你……”她踉蹌退了幾步,她身後的眾位女子花容失色,西妃眼中的眼淚突然留了下來,施文絕目瞪口呆,想要上前憐惜,卻又不敢。李蓮花慢慢抬手指著那寶庫中的兵器架:“玉樓春被切為寬約一尺的三塊……半個‘王’字——你們看它,是不是就是相距尺許的半個‘王’字?”
眾人隨他手指看去,呆呆的看了那兵器架許久,果然……那兵器架的邊緣,連同橫杆,可不就是半個‘王’字?隻不過“王”字三橫,兵器架是四橫。施文絕突然跳了起來,“你瘋了?你說這些大姑娘用這奇笨無比的兵器架把玉樓春切成三塊?你瘋了嗎?這東西連個鋒口都沒有?連皮膚都劃不破,還能用來殺人?”
李蓮花瞪了他一眼:“你沒有發現,這一段地有些地方特別硬?”他說的是剛才爬滿螞蝗的地方。施文絕一怔:“有是有,可是……”李蓮花慢吞吞的又問道:“你沒發現這兵器架上有許多方方正正的印痕,又直又滑?”施文絕道:“不錯,但是……”李蓮花慢吞吞的瞟了赤龍一眼:“這塊地顯然有些地方經過重壓,而玄鐵架何等堅韌,是什麽東西都能在它上麵留下痕跡?除非它也經過重壓。”東方皓點了點頭:“不錯。”李蓮花道:“也就是說,有種三寸來長,三寸來寬,三寸來高的東西,壓在了玄鐵兵器架上,又有些壓到了那塊流滿血汙的泥地上,而玉樓春是在那裏被分屍的……他還在這裏掉了顆牙齒,你們明白了麽?”施文絕仍舊呆呆:“明白了……什麽……”東方皓卻已經變色:“我明白了,她們將玄鐵架壓在玉樓春的屍身之上,然後往上放置十分沉重的東西,玄鐵架受力不過,陷入玉樓春的血肉之中,最終將他的左邊身體切成了三塊!……如此方法,不需驚天動地,不花太多力氣,沒有半點聲音,玉樓春便成了四塊!”眾人張大了嘴巴,相顧駭然,施文絕喃喃道:“怎會……怎會如此……如此可怖……”他突然抬起頭來,“那三寸來長,三寸來寬,三寸來高的東西是什麽?”
李蓮花悠悠地道:“說起這種東西,大家都熟悉的很,說不定在夢裏也會經常夢見。”關山橫大奇:“那是什麽?”李蓮花問道:“以你們所知,日常所見之物,什麽最重?”施文絕想了想:“日常所見之物……自然是……黃金最重……啊——”他大吃一驚,“難道——”李蓮花嘻嘻一笑,“不錯,那三寸來長三寸來寬的東西,就是金磚。”他慢慢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劃,“三寸來長,三寸來寬,三寸來高的一塊金磚,約莫有三十八斤重,那麽一百塊這樣的金磚,就有三千八百斤。要將玉樓春切成四塊,我看一千斤足以,也就是隻需二十六塊金磚壓在兵器架上,他便足以分家了。”
“但那寶庫之中,沒有金磚啊!”施文絕失聲道。李蓮花一笑:“如果赤龍要殺玉樓春,她所報的寶庫清單自然不能作數,玉樓春的樓春寶庫之中怎能沒有金磚?”他歎了口氣,“何況那金磚足足有一百零四塊之多,難道你們沒有瞧見?”
“一百零四塊金磚?”眾人麵麵相覷,“在哪裏?”李蓮花瞪眼道:“就在寶庫裏。”眾人紛紛趕回樓春寶庫,仍然四壁徒然,什麽也沒有。李蓮花站在寶庫大門口,眼見施文絕無頭蒼蠅一般在寶庫裏亂轉,十分失望的歎了口氣,喃喃的道:“文絕,你這次上京趕考,多半又沒有考過……”施文絕暮的轉身,大驚失色:“你怎麽知道!”李蓮花歎了口氣,“做官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才會長命……你站到我這裏來。”施文絕頓時“嗖”的一聲竄到了李蓮花眼前:“金磚在哪裏?”李蓮花喃喃道:“讀書人不可功利,豈可一心想念那金磚?那是他人之物、身外之物、殺人之物……你麵向左邊牆壁,一直走到頭,算一算你走了幾步,再敲一敲牆壁是什麽聲音。”施文絕依言走了七步半,敲了敲牆壁,毫不稀奇。李蓮花又道:“你再回來,麵向右邊牆壁,一直走到頭,算一算你走了幾步,又敲一敲牆壁是什麽聲音。”施文絕一走,這次走了六步,扣指在牆上一敲,手指生疼,他一怔:“這麵牆……”李蓮花很有耐心的道:“就是金磚了。”
原來金磚就在牆上,外表薄薄的被抹了層煤灰,如同青磚。眾人相顧駭然,女宅中的女子一片沉默,李蓮花抬起頭道:“因為樓春寶庫失竊,要將這許多財物突然搬出女宅,顯然不太肯,如果真有一人能闖入女宅殺死玉樓春奪走寶庫裏這許多東西,那他身上應該背著至少兩個大麻袋,並且左右兩手各提住一些貴重兵器,但他不但背走了眾多財寶,居然還能攜帶玉樓春的四塊殘肢,並花費力氣丟在香山各處,這實在讓人難以想象。所以我想……能找到寶庫且把裏麵的東西輕易搬走的人,最有可能的,自然是女宅裏麵眾位姑娘。何況金針香草鮭魚湯變成曼陀羅香草鮭魚湯,我房間裏那烙鐵頭的蛻皮,前日木槿樹下的土坑,件件都說明女宅的各位姑娘和玉樓春的死有關。”他歉然看著赤龍和西妃,“雖然……你們都很努力,但事實便是事實……”赤龍仍舊不答,西妃卻緩緩點了點頭。
“那餘下的疑問,便是誰教赤龍將玉樓春分屍以掩飾他被毒死的真相?是誰授意編造有武林高手殺害玉樓春盜走財物的故事?”李蓮花慢吞吞的道:“隻因財物如果被那神奇之極,‘武功高強’、‘聞所未聞’的奇怪殺手盜走,那麽自然無從追查,這筆偌大的財富,也就落到編故事的某些人手中了。”他凝視著慕容腰,目光並不咄咄逼人,十分溫和而具有耐心,“慕容公子,你是其中之一。”
慕容腰一聲冷笑:“你有何證據證實我是其中之一?”李蓮花十分平靜的道:“第一,你沒有喝那晚聰明之極的曼陀羅香草鮭魚湯;第二,你和赤龍姑娘十分投緣;第三,你力主有笛飛聲之流的高手殺死玉樓春;第四,香山之上,是你手持玉樓春的殘肢出現,故事故事裏攜帶玉樓春屍體到處亂丟的武林高手並不存在,那麽你手中玉樓春的左手是從哪裏來的?”李蓮花一字一字地道:“無論是如何來的,總而言之,絕不是在香山山穀裏揀的。”慕容腰為之變色,尚未說話,李蓮花對著李杜甫一笑:“李大俠,你是其中之二。”
李杜甫哼了一聲:“何以見得?”李蓮花道:“理由和慕容公子一模一樣,說不定還加上一條,今日早晨,你故意最晚上山,將玉樓春殘肢帶去,藏在山中,再和慕容腰一起假裝揀到。”李杜甫臉色微微一變:“胡說八道!東方皓還不是沒喝那魚湯,那他定也是其中之一。”李蓮花歎了口氣,喃喃的道:“這也是讓我想了很久的問題……喝了魚湯的人自然不是同謀,而沒喝魚湯的人究竟誰不是凶手?但我早上不小心發現了一件事,說明東方皓多半不是同謀,何況他若是同謀,便不會堅持說女宅之中有凶手的幫凶了,世上哪有自揭同夥的凶手?”施文絕想來想去,始終想不明白什麽事讓李蓮花想通東方皓不是凶手,隻聽李蓮花向東方皓歉然道:“早上下棋,我看見你有幾百萬兩銀票……”眾人都是情不自禁“啊”了一聲,李蓮花道:“你既然有幾百萬兩銀票,自然不會貪圖玉樓春的財寶,唉……這是三歲孩童都明白的道理。”
東方皓冷硬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幾百萬兩銀子,是黑五幫黑道上劫來的款子,我這就要送到南方水災之地救災去,也不是我的錢,我本身也窮得很。”李蓮花滿臉敬佩,施文絕瞪眼道:“你若是貪財之人,貪你懷裏那幾百萬兩還不比貪玉樓春的寶庫快得多?”東方皓哈哈一笑:“不過無論如何,今日李樓主讓我大開眼界,原來李樓主除了治病救人之外,抓賊也很在行,難得,難得。”
【四】女宅觀
那日之後,關山橫和東方皓將慕容腰和李杜甫送去“佛彼白石”百川院裏受罰,女宅之中一幹女子都交給花如雪處理,樓春寶庫裏的財物其實並沒有丟失,隻是被搬到了別處,偽作丟失的模樣。花如雪令她們將女宅改為道觀,一幹女子統統帶發修行,以抵消謀殺玉樓春之罪。赤龍被花如雪帶走,聽說將在大牢之中待上十年,她卻並不後悔。
李蓮花和施文絕已經離開女宅很多天了。
江湖傳言,吉祥紋蓮花樓主李蓮花,再施妙手,令玉樓春碎屍愈合,死後複活,口吐真言,自述是被蛇妖白素貞的妹子赤龍的等人所害,李蓮花施下法術,故而一舉擒獲真凶雲雲。
“其實我真的很想不通,為什麽張三經過江湖這麽一傳,就變成了李四?”施文絕手持一本《論語》,坐在吉祥紋蓮花樓中最好的一張椅子上,“美女被這麽一傳,就變成妖精?而你為什麽總是能被傳成神仙?”
李蓮花看著他那隻直接踩在桌子邊緣的腳,歎了口氣道:“那是因為江湖的習慣就是如此……你能不能不把腳踩在桌上?”
“不能。”施文絕拿開《論語》,瞪眼道:“難道你怕髒?”
李蓮花又歎口氣道:“我不怕髒,我是怕——”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施文絕突覺腳下一晃,自己已“砰”的一聲墜地,屁股一陣劇痛,那桌子突然散架,施文絕目瞪口呆,隻覺頭頂“劈啪”一陣亂響,那散去的木板不少彈到他的頭上,以他蹬在桌子上的腳力而論,這頭上少說要起七八個包了。此時,李蓮花歉然的聲音方才傳入耳內:“……我是怕這桌子隻有三條腿,上次給方多病坐塌了……”
施文絕頂著滿頭木板,過了好久,居然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哈,不要緊,隻要你把桌子釘起來,我下次定會記得不要踩……”
李蓮花正色道:“當然,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