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最新力作《將夜》第一卷11-20
第十一章 那劍悲鳴讚歎
仿佛聽懂了那名巨漢的怒吼,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圈套,那把灰暗啞光的無柄小劍開始在空中劇烈地顫抖起來,震得四周空氣發出嗡鳴利嘯,就像是隻左突右奔想要逃跑的鳥。
老人雙手擱在膝上,望著眉心前不到一尺外的無柄小劍,目光靜柔如絲如縷,然而這些絲縷蘊著恐怖的力量,緊緊裹著想要逃離的無柄小劍,讓它根本無法動彈。
老人目光所觸之處溫度急劇降低,無柄小劍上瞬間蒙上了一層薄霜,掙動得愈發厲害,嗡鳴陣陣,然而卻始終無法掙脫。
這樣徒勞掙紮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無柄小劍終於悲鳴一聲摔落在落葉之上,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
就在無柄小劍跌落塵埃同時,北山道密林某處,距離車陣並不遙遠的一棵樹後響起聲痛苦的悶哼。
老人平靜的眼眸裏閃過一道放鬆之意,雙手撐著膝頭,整個人幹瘦的身軀忽然從車廂旁彈起,仿佛被大風吹動,倏乎間飄至北山道內密林深處,飄至那名巨漢身前。
巨漢暴喝一聲,如蒲扇般大的手掌自上而下猛擊,氣勢威猛,如一座小山直接壓向老人幹瘦的身軀,仿佛下一刻手掌便會輕易地將老人扇成一蓬血肉粉末。
老人麵無表情看著將要臨頭的大手掌,枯唇微啟說了個無聲的字符,滿是泥垢的雙手在身前交叉而疊,做了個手印。
隨著這個無聲音符出唇,隨著雙手疊加為印,老人身上那件髒舊袍子忽然變得極其堅硬,每道皺紋都被撐平,看上去不是他穿著一件袍子,而是袍子支撐住他幹瘦的身體。
掌風戛然而止,在老人的頭頂不停顫抖,卻沒有辦法拍下來,巨漢身體其餘部位的動作也變得極為緩慢僵硬,他的眼角開始淌下血水,下頜抖動不停,顯得極為痛苦。
老人的臉色非常蒼白,看起來也非常吃力,他艱難地抬起右臂伸向巨漢的胸膛,動作顯得格外緩慢。
巨漢此時仿佛被某種奇異力量控製住,眼睜睜看著老人的手掌一寸一寸靠近,卻無法做出任何舉動阻止對方。
老人的手掌無聲無息按在巨漢的胸膛上。
嗤嗤勁風從手掌和巨漢胸膛間噴射而出,隨著喀喇一聲悶響,巨漢像石頭般的胸膛骨斷筋折,猛地塌陷下去!
借著手掌間勁風吹拂,老人身體微縮疾退,林風擾著袍角,呼呼作響,瞬間退回車廂旁複又盤膝坐下。
進退趨轉不過刹那時光,老人去而複回,雙手輕落膝頭,身上袍子重新變得皺巴髒舊,仿佛根本未曾動過。
北山道密林深處那位巨漢,此時終於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控製權,始終未能擊下的那一掌轟的一聲把地麵打出一個大坑,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看著自己胸膛上的血坑,發出一聲不甘絕望的怒嚎,如座山般轟然倒塌。
盤膝坐在車廂旁的老人望了那處一眼,開始俯身劇烈地咳嗽,甚至有殷紅的血點被咳到了袍子上。
侍衛們布下刀陣,舍生忘死與那把無柄小劍拚殺,爭取了極寶貴的時間,老人在這段時間內計算並且捕捉到對方那位大劍師藏匿的方位,再以無柄小劍為橋梁,動用念力直接隔空擊傷對方,完成這一擊,對他的心神損耗極為巨大。
緊接著他飄至北山道裏掌殺巨漢,看似非常輕鬆,實際上也是極為冒險的舉動,氣海雪山裏的念力為之蕩然一空,身體變得極為虛弱。
好在大局已定。
北山道口的戰鬥已經結束,追隨公主殿下的草原馬賊們戰鬥中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勇氣和強大的戰鬥力。微彎的蠻刀斬殺所有敵方死士,他們也為之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幸運活下來的人渾身浴血,早已無力站立。
活下來的、能站起的侍衛人數更少。
老人神情複雜望向那棵距離並不遙遠的樹。
夜色入侵,北山道口一片安靜,那棵大樹的樹皮片片剝離,就像是一個人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老去,不祥的斑點出現,身軀有了腐朽崩壞的征兆。
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中年書生從大樹後緩慢走了出來,肩後斜斜背著把空空的圓形劍鞘,此人神情俊朗,雖然年齡稍大,但若在長安青樓畫舫上,想必當得起翩翩二字。
隻可惜此時他的模樣怎麽也談不上翩翩,無數極微小的血珠從臉手上毛孔裏滲了出來,把他變成一個麵容恐怖的血人,青色長衫有些部位也已被血滲透,看來被衣裳遮蔽住的身軀如同露在外麵的臉手一樣,同樣被那些小血珠鋪滿。
中年書生抬袖擦了擦眉上的血汗,看著車廂旁的老人,看著老人身旁那把空著的劍鞘,低聲感慨歎息道:“一著錯,步步錯,昊天道南門供奉呂清臣居然……棄劍修念,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不知道會令多少人震驚。”
略一沉默,他慨然道:“更沒有想到的是,你年歲已大,居然還能成功晉入洞玄境界,昊天道莫非有什麽秘法不成?”
老人叫做呂清臣,他和聲回答道:“跟隨殿下北上一載,在草原上看到些不一樣的風光,不一樣的人情,有所觸動,於是境界有所增益,倒和本門道法無涉。”
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解釋,中年書生微怔片刻,若有所悟,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望向拄刀單膝跪於落葉間的侍衛首領,用極為認真的語氣說道:
“自我晉入大劍師境界,便一直以為世俗武力再無法與我相抗衡,今*****和你的屬下給我上了一課。”
中年書生向落葉間的重傷侍衛們拱手一禮,讚歎道:“有像你們這樣英雄無畏的軍人,是我大唐的驕傲。”
侍衛首領微微頜首一禮,沒有說話。
“長安的大劍師不多,我卻不認識你。”呂清臣老人看著渾身浴血的中年書生,說道:“書院真是藏龍臥虎之地。”
聽到書院二字,北山道口林間幸存下來的人們,都忍不住露出了疑惑震驚之色,難道這件針對殿下的刺殺居然和地位崇高的書院有關?
寧缺下意識裏望向身旁那名婢女,隻見她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明顯並不相信這種說法。
中年書生愣了愣,搖頭悵然說道:“沒想到你居然看出了我的來曆,隻是我這個不肖後生實在不敢讓書院蒙羞……我隻是一個被開除出書院的笨學生。”
他渾身是血,身體搖晃,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然而麵對這樣一個、這樣唯一一個敵人,車隊方麵活下來的草原蠻子和侍衛們卻非常緊張,如臨大敵。
寧缺也很緊張,但更多的情緒是興奮和無措。
在渭城住了很多年,學習太上感應篇很多年,通過那些市井傳聞想像這些強者很多年,今天北山道口的戰鬥卻是他這一生第一次親眼目睹真實的強者戰。
大唐帝國軍方那些強悍的將軍聽聞也有各自的霸道手段,隻是邊境承平多年,他一個邊城小小軍卒根本沒有機會在戰場上見識這種戰鬥。
無柄小劍飛行漫天落葉之間,力士氣拔山兮擲石破車,雙眼閉闔之間念力縱橫,隔空傷人,這些極不可思議的神奇手段在很短的時間內接連上演,讓他心神搖蕩無法自安。
書院,開除,笨學生,這三個詞進入他的耳朵,讓他稍微冷靜清醒了些,卻又馬上讓他感覺到頭皮開始發麻。
一名被書院開除的笨學生,憑一把暗啞無光的無柄小劍,便能殺死近十名大唐最精銳的侍衛,那麽書院裏真正的學生,會擁有怎樣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
“應該是夏侯的人。”婢女在旁邊低聲冷漠說道。
聽到夏侯兩個字,寧缺的表情微凜,身體變得有些僵硬,過了數秒時間才重新回複正常,隻是他投往場間的目光已經由先前的讚歎變成了冷淡的評判計算。
“你修的是浩然劍道,所以猜到你出身書院並不是難事。”
呂清臣說道:“隻是看來有些可惜,你被逐出書院之前並沒有在二層樓裏多學些東西,起始劍出時已有風雷之勢,卻被你強行轉成了靈動詭秘之境。”
“浩然之氣首重正直無礙,你走進了偏路,這選擇實在雞賊無趣,若二十年前你遇見正值壯年的我,即便沒有進入洞玄境界,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中年書生低頭微微一笑,滿是細微血珠的俊朗臉龐浮現出的笑意顯得格外慘淡。
作為一名踏入洞玄境界的大劍師,這名身著青衫的中年書生應人之邀前來刺殺公主殿下,在知道公主身旁那位老人實力後,本以為這是一件極簡單的事情。
然而為他提供情報的那方勢力,並不知道公主殿下身旁的那位老人在草原上踏入了洞玄境界,更令人感到震驚的是,那位昊天道南門行走居然選擇了棄劍從念。
即便如此,本來今夜也不會完全沒有再戰之力,隻是這位大劍師沒有想到,那些車旁的大唐侍衛竟能給自己造成如此大的麻煩,從而被呂清臣計算出了自己方位。
被同境界的強者尤其是念師算出方位,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呂清臣先控製住他的劍影,再以無柄小劍為橋念意相傷,麵對著殺傷速度最快的念師,他根本沒有辦法做出應對,直接被對方的念力襲入識海雪山,震得腑髒俱裂,鮮血暗湧。
今日注定要死在北山道口,他對呂清臣老人那幾句點評自然毫不在意,然而即便是死,有些事情他也必須完成。
第十二章 魔宗斷指與邊軍閃箭
呂清臣說完這番話,又開始劇烈地咳嗽。
念師在俗人想像中最為玄妙神秘,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看似神奇的念力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在殺傷敵人的同時,也會對念師自己的精神識海甚至肉身造成極大損害。
他看了一眼遠處那位巨漢小山般的屍體,想到帝國珍貴的強者資源經此一役便要少上兩人,不禁感到萬分可惜,甚至產生了某種看著子侄輩不成器的痛惜感,搖頭歎道:
“我大唐雖然強者輩出,但有大劍師境界的人並不多,以你之能,既然出身書院,本應為國效力,怎可從賊行事?”
“賊?何為賊?清臣先生,你既出身昊天道,那麽你應該知道當年欽天監被人抹掉的那句評鑒:夜幕遮星,國將不寧!”
中年書生通過侍衛們的表情早已確認己方此行的刺殺目標並不在車中,死的那個女子隻是個幌子。他看了眼已經變成堆垃圾的華麗車廂,冷笑說道:
“夏侯將軍想些什麽我不關心,我隻知道他和我的目的相同,那就是殺死你們隊伍裏那名妖女!”
呂清臣想起十幾年前那件鬧得沸沸揚揚的欽天監事件,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書院精神不論六合之外,我出身昊天道況且不信這些神鬼之說,你又何必。”
“我跟隨公主殿下已逾四年,從不認為她是應兆之人。”
聽到這番帝國下層民眾絕對不會知道的秘辛,寧缺隱約間明白了為什麽當年公主殿下執意要嫁入草原,而為什麽對她寵愛有加的皇帝陛下最終居然會同意。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轉頭向身旁望去,隻見那名清秀婢女的表情變得極為難看,眉眼間布滿寒霜。
中年書生緩緩斂去臉上所有情緒,不再回答呂清臣的話語,而是閉目深深吸了口氣,隨著呼吸,他身周的落葉開始卷動,身上的青色長衫隨風獵獵作響。
“你還想做些什麽?”
呂清臣老人皺眉看著他,說道:“我等了你七十七息的時間,你始終未能調息成功,證明你腑髒已碎,氣海已毀,加上本命劍已廢,現在的你連個普通軍卒都不如,難道臨去這一刻你依舊不願獲得安寧?”
在普通人的心目中,無論是劍師還是念師,這些能夠調動天地元氣的修行者都是非常神秘莫測的人,有些愚夫村婦甚至相信那些最強大的修行者可以超生脫死,所以哪怕明明看著中年書生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節,身負重傷的草原蠻子和侍衛依然不敢放鬆,警惕萬分。
直到他們聽到呂清臣的話,他們才終於相信那位可怕的大劍師真的已經不行了,疲憊與傷勢瞬間開始侵襲他們的精神和肉體。
隻有寧缺依舊警惕,從戰鬥開始到現在始終像個鵪鶉般藏在落葉中的他,盯著大樹旁那名渾身浴血的中年書生,握著弓箭緩慢逐寸移動著身體,尋找著最佳的冷射位置。
大唐帝國看待榮譽重於生命,無論是士大夫還是市民階層都格外推崇風範氣度,在他們看來,敵人苦戰將死之時,應該得到和他實力身份相符的尊重。
此刻將要死去的是一名地位尊崇的大劍師,所以侍衛首領會頜首還禮,哪怕對方殺死了自己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屬,所以呂清臣會和他說話釋疑,讓他完成生命最後的言語交待。
寧缺從來就不是一個典型的唐人。
他看重榮譽,但堅持認為榮耀即吾命是廢話,並不認為世界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即便有也不會是榮耀。
他是個小小的邊城軍卒,根本不了解這些強大的修行者戰鬥的方式,甚至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看到這種戰鬥。
但今天那位大劍師既然成為了他的敵人,那麽他就會一直保持警惕,時刻準備出手用任何方式去殺死對方。
從小艱辛流浪,在邊塞裏與蠻人刀口見血數年,讓少年養成一個根深蒂固的認知:隻有死了的敵人才是安全的敵人,才是好敵人,也隻有到那個時候,他或許才會脫下軍帽,對敵人的屍體行注目禮,表示自己極有限度的尊重。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或者說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發生了。
漫天落葉在大樹旁快速舞動,中年書生被血打濕的青衫忽然急劇膨脹,數道血流從他的五官裏噴湧而出,仿佛有股恐怖的無形力量正從那些落葉間,從天地間向他的身體內灌注進去,將他所有的力量混著鮮血逼了出來!
“納天地於內!”
看到這一幕,呂清臣勃然變色,看著中年書生憤怒嗬斥道:“書院中人用魔宗手段?你……你居然敢欺師滅祖!”
北山道口戰鬥凶險慘烈至極,然而自始至終這位老人都不曾動容,在唐人看來既然敵我陣營已存,那麽無論勝負生死都是尋常之事,並不涉及所謂道德正義,可當他發現中年書生動用了魔道的自毀手段,終於第一次忍不住動了怒!
“若為正道,何懼用魔手段。”中年書生緩緩抬起右臂,遙遙指向車廂旁的老者,淡然說道:“若這是沉淪,那便讓我沉淪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罷。”
話音落處,他右手食指根部驟然多出一道深刻的血痕,隱現白骨,隻聽得他一聲悶哼,食指扯離手掌,陡然加速,變成一道血影呼嘯噴出,直刺呂清臣的麵門!
納天地元氣於體內,不惜暴體崩壞,把自己的肉身修成本命飛劍,凝畢生功力於一擊,正是最典型的魔宗手段!
對於護送公主的隊伍來說,呂清臣老人是他們最強大的倚靠,尤其是此時草原蠻子和侍衛們死傷慘重,幾乎沒有人還有再戰之力,於是老人的作用便顯得格外關鍵,他若死在這根斷指之下,誰還能夠抵擋一名大劍師臨死前的暴擊?
兩名草原蠻子狂嚎著向中年書生撲了過去,然而沒跑兩步,便是一個踉蹌摔倒在落葉之上,手裏的彎刀也震了出去。
半跪著的侍衛首領猛地向地麵撲倒,拖著血水向前方掙紮爬行,離他不遠處有名犧牲侍衛留下的弩箭,然而他雖然已經拚了命,但明顯還是慢了,當他握到弩箭時,隻怕車廂旁已經虛弱到不能再戰的呂清臣已經被斷指刺中。
幽暗的北山道口林間,沒有人預料到一名出身書院的大劍師,居然使出了魔宗手段,誰都沒有準備,似乎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名大劍師擊殺成功,然後全隊盡喪。
寧缺有準備。
他準備了很長時間。
當那名青衫中年書生淡然感慨之時,他毫不為之所動,警惕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緩慢挪動著身體,尋找著最佳位置。
當中年書生開始吸納天地元氣入體內,林間落葉狂舞之時,他已經雙腳一前一後站立在了枯葉之間,舉起手中那把看似尋常的黃楊硬木弓,瞄準了對方。
右臂用力,勁傳腕間,弓弦被猛地拉開,如一道滿月,堅韌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發出一陣嗡鳴,弦上的羽箭微微顫抖,然後迅速變為平靜,像待要彈出的蛇。
當中年書生斷指飛出時,寧缺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鬆,弓弦上的穩置器一擰,弓弦嗡的一聲鳴嘯彈回,一根羽箭如電般射出,穿透數片落葉,直衝其人胸膛。
嗡嗡嗡!
弓弦急速振動,黑色的箭羽殘影閃電般前行,刺破落葉,撕破夜色,就在那位青衫大劍師以魔宗手段逼出的斷指刺中老人呂清臣麵門之前,提前抵達了他的胸膛!
修行者的肉體並不比普通人更強大,尤其是劍師念師符師因為長年冥想,身體反而會更加孱弱,需要格外注意近身的防禦,除了像侍衛們那樣的近身死士之外,他們一般還會在長衫棉袍之內穿著輕甲,以防止被刺客偷襲。
在生命最後的時刻,這位出身書院的大劍師不惜動用魔宗手段也要殺死敵方最強大的念師,意念可見堅決,所以當他察覺到對方有人用弓箭偷襲時,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他的意念識海之中,現在隻剩下天地元氣匯聚而成的蕩漾湖泊,斷指就像一條破浪的黑線,艱難地前行,此時此刻他必須集中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完成這最後的一擊,他不會允許自己被任何事情打擾,即便是將要臨體的冰冷羽箭。
而且青衫之下是精密的軟甲,他相信隔著這麽遠的距離,那根不知從什麽地方射來的冷箭,根本沒有能力射死自己。
噗的一聲悶響,一根羽箭紮進他的胸膛,箭頭很詭異地高速旋轉著,比普通的羽箭旋轉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鋒利的簇鋒瞬間撕裂青衫,擠進了輕甲的微小縫隙之中!
羽箭入肉三分,鮮血初現。
中年書生依然沒有理會,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臉上的細微血珠流淌成小溪,在緊皺的眉頭處寫出一個愁苦的川字。
箭鋒入體很痛,但不會死,所以那又如何?
但寧缺射出的不止一箭。
第十三章 青衫紅花濕
咻!
第二根羽箭閃電般接連而至,伴著令人心悸的入肉聲,射中中年書生的胸膛,箭沒處,正是第一根羽箭破開青衫破開軟甲的所在!
第三根箭仿佛沒有先後,瞬間再至,同樣射中那個被逐漸擴開的破口,箭鋒之前再無阻礙,竟是狠狠射穿了他的身體!
沒有人知道寧缺如何做到,在電光石火極短的一瞬間內,用手裏那把看似普通的黃楊硬木弓連續射出三枝羽箭,更沒有人能想明白,為什麽這名看似普通的少年軍卒,竟擁有如此恐怖的箭術,竟能連續三次射中同一塊極小的區域!
中年書生覺得一根堅硬粗壯的木棍重重撞向自己的胸膛,被硬生生震得向後退了兩步,然後他感覺自己的胸口有些熱,那股熱度到最後竟變成了滾燙。
他下意識裏向下望去,看見一根羽箭沒胸而入,青衫外殘留著一小截箭杆和箭羽,鮮血侵染,就像是開了一朵紅花。
中年書生不可置信盯著胸前青衫上濕潤的紅花,滿是血水的臉上顯現出一抹荒謬錯愕的神情。
他慢慢無力跌坐進地麵的落葉腐泥間。
即便是修行者,即便是用魔宗手段吸納天地元氣入體的修行者,在心髒被射穿後也沒有辦法再繼續操控自己的意念。
天地間那根無形的線,就在他跌坐的那一刻戛然斷裂。
失去控製的那根染血斷指,已經無法再威脅到一位念師,雖然那位念師現在已經虛弱至極。
呂清臣微一挑眉,將眼前的斷指震飛。
斷指擦著他的蒼老麵容激飛而過,落在老人身後的車廂上,隻聽得噗哧數聲脆響,半截車廂坍塌分崩,化為廢礫。
這截斷指裏凝結著中年書生先前強行吸納的些微天地元氣,雖然已經失去意念控製,依然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效果。如果沒有那三根羽箭,這截斷指肯定會對老人造成極嚴重的傷害,那麽這場刺殺肯定也會迎來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
場間活下來的人們都很清楚這一點,中年書生自然是最明白其中關鍵的那個人,他痛苦看了眼胸前的箭羽,艱難抬起頭來,望向車陣後方,想要看看那個箭手究竟長什麽模樣。
在最關鍵的時刻射出閃電三箭,以強悍無敵的箭術強行破開精密的輕甲,近乎不可思議地殺死一位大劍師,挽狂瀾於即倒,拯救大唐公主殿下於危難之際……是時候享受眾人目光中的震驚感激甚至是崇拜了?
寧缺並不這樣認為,臉上沒有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依舊緊握著手中的黃楊硬木弓,箭在弦上,弦已拉開,瞄準著樹下箕坐的大劍師,耳朵卻在聽著樹林上方的輕微聲音。
他在警惕。
“夏侯。”
“夏侯!”
“夏侯……”
當婢女告訴他,那位大劍師應該是夏侯的部屬,而對方先前也已承認這點後,寧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個名字。
夏侯並不叫夏侯某某。
他姓夏名侯。
作為大唐權柄最重的四大王將之一,此人武功霸蠻不可一世,戰功昭著,性格更是驍勇冷酷至極,長年駐守在軍法森嚴的猛柳營中,以囂張好殺聞名於天下。
他自己本姓為夏,卻不允許自己的子女姓夏,而是把自己的全名變成了他們的姓,長子夏侯敬,次子夏侯畏,諸如此類,當朝中某學士提出疑問時,夏侯桀傲應道:“吾當開創一流傳萬世之姓氏,吾當為祖,故當以我名為姓。”
“是為夏侯氏。”
……
……
夏侯將軍是名人,但寧缺一直在心中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從敘述到震驚再到淡淡惘然嘲諷,自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從他四歲時開始,這個仿佛蒙著血水散著囂張光焰的名字便一直深深藏在他的腦海之中,從來不曾忘記。
他沒有見過夏侯。
但他知道夏侯的喜好厭惡,知道夏侯曾經最寵愛的小妾是誰,知道夏侯為什麽要烹殺那位小妾,知道夏侯每頓要吃三斤最肥美的羊肉,甚至知道夏侯每天上茅房的時間規律。
他相信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這位大唐名將的人,因為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自己更想殺死這位大唐名將。
那位將軍霸蠻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一顆冷厲聰慧之心,冷酷殘忍好殺是事實,但此人永遠隻會相信自己的手,所以他絕對不會把刺殺公主的野望,全數寄托在青衫中年書生這個明顯並不是嫡係的大劍師手中。
那個人一定會派出自己最忠心的死士盯著這場刺殺,觀察事態的發展,甚至有可能在某些關鍵時刻跳出來結束一切。
在寧缺看來,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刻。
半邊車廂垮塌,半邊車廂完好,一個滿臉灰塵的小男孩兒哭泣著探出臉來,清秀婢女緊張地提起裙擺,向那邊跑去。
寧缺右手閃電般探出,把她重重摔倒在地。
頭頂細樹枝碎成一片,啪啪作響,迷朦遮人眼,碎礫之中,兩名穿著黑衣的蒙麵人現出身形,呼嘯向下方擲出兩粒金屬丸,同時背後長劍反抽出鞘,冰寒刺骨!
那兩粒呼嘯而至的金屬丸漆著紅點,是大唐邊軍精銳才會極少量配備的火油彈,燃燒威力極為恐怖。
寧缺常年廝混在邊塞軍營之中,對這金屬丸自然不會陌生,用最快的速度扔掉弓箭,雙手同時伸向背後的刀柄,大聲喊道:“傘!”
第十四章 我有三把刀
一個傘字。
前麵沒有動詞。
寧缺也沒有喊出桑桑的名字。
主仆二人自幼一起生活,山林草原上艱難共度數載寒暑,早已心意相通配合默契,隻需要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字便能讓對方明白自己想要做些什麽。
就在傘字響起一瞬之後,桑桑像個小狸鼠般快速跑到婢女身旁,雙手握住傘柄用力一錯,那把和她瘦小身體相比誇張巨大的黑傘忽的一聲被撐了開來,如同一道漆黑的天幕出現在已經入夜的北山道密林中,擋住了繁星。
兩顆火油彈落在地麵,迅速燃燒起來,蓬勃的火焰把地麵上的落葉卷起,然後這些樹葉讓火勢變得更加旺盛,頓成熊熊之勢根本無法阻擋。
車隊四周還活著的侍衛和草原蠻子們,看著衝天而起的火勢,想著藏在那處的貴人,渾身上下陷入一片寒冷,他們受傷極重,根本無力趕來支援,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道熾熱的火牆瞬間把那裏的一切吞噬,發出絕望的嚎叫。
然而他們並沒有看到,那把大黑傘並沒有被燒毀,高溫熾烈的火舌噴吐在油膩粘乎的黑傘布麵上之後,很奇異地變得微弱起來,這把黑傘的傘麵不知是用什麽材料製成的,能像黑色天幕般遮住繁星,同樣也能擋住烈火!
在大大的黑傘下方,瘦小的桑桑緊張地低著頭,閉著眼,抿著唇,兩隻小手緊緊握著傘柄,抵擋著近在咫尺的恐怖火焰,握著傘柄頭的左手一時繃緊,一時又無措地放鬆,顯得極為緊張,又像是心裏正在掙紮著什麽。
婢女也在黑傘之下,微卷的發絲蕩在清秀眉眼間,她感受著一傘之隔的高溫,看著透過黑布傘的點點火光,心情緊張到了極點,而當她的目光順著黑傘側方的空隙,看到正要展開的戰鬥畫麵時,眼眸裏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惘然和震驚。
隱藏在林梢裏的黑衣人,已經斂氣靜神了很長時間,沉默旁觀公主車隊的應對,判斷對方的對策,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刺殺目標在何處,然後他們移動身形,借著大劍師和巨漢成功吸引了呂清臣老人的精力,悄無聲息靠近此地發出了攻擊。
漫天碎木,自林梢繁星間跳落人間,兩名黑衣人選擇的時機非常精妙,非常狠準,一出手便是兩枚火油彈,然後快速靠近對手進行近身狙殺,讓寧缺根本沒有施展神奇箭技的可能。
他們並不是強大的修行者,但他們是比那些修行者更加專業的刺客。
繁星間跳落兩名黑衣刺客,寧缺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更沒有慌張,像扔破鞋般扔掉手中的弓箭,然後在兩枚火油彈剛剛擲到落葉的那一刻猛地跳了起來。
腰腹與腿部的肌肉驟緊驟放,他雙腿仿佛安裝了某種機簧,沒有助跑也沒有起勢,就在原地突兀躍起。
此時火油彈也正好開始燃燒,他的人影正在火牆之上,看上去就像是踩著熾熱的火舌,借著火勢飄行。
人在空中強行穿掠過烈火,雙手虛握成空心的拳頭,隨慣性很自然地從臉側擺向身體後方,雙腿向後斜掠,身體向前傾斜,動作顯得異常自然協調,像鳥兒滑行般美妙,而身後斜斜背著的刀柄,馬上便要插入他握成空心的兩隻手中。
躍過火牆飄過空中,寧缺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始終盯著那兩名黑衣蒙名刺客,目光中沒有任何雜念,專注冷靜到了極致,從而顯得異常從容平靜。
婢女透過黑傘下極小的那道縫隙,看著他躍出火牆的身影,看到火光映照下少年眉眼間的從容平靜,不知怎的覺得渾身上下變得異常寒冷。
在這一刻,她想起半年前隨單於在草原狩獵看到的那幕場景。
當時那頭年輕的猛虎躍過灌木向她撲來,前爪微握,後足輕靈微縮,眼眸裏沒有任何殘忍血腥的神情,異常平靜專注,在那電光石火間的一刻竟有了某種從容甚至是雍容的氣質。然而那頭猛虎的眼神卻是她這一生所見過最可怕的眼神,甚至有時午夜還會被睡夢中從容平靜的虎視所驚醒。
——沒有情緒的平靜代表強大與自信,專注代表著意誌和決心。猛虎捕食,去勢專注冷靜而不冷酷,因為將一切敵人撕成碎片,並不是它想要發泄什麽,而隻是它生存的天賦本能,隻是它習以為常必須知道自己很擅長的天份或者說天賦。
火光之中婢女看著寧缺的臉,做如是想法。
……
……
一生都在夜色中殺人的刺客,是對危險最敏感的生物,那名婢女都能感受到寧缺平靜專注神情下隱藏著的凶險,兩名黑衣刺客盯著躍過火牆的少年身影時,更是下意識裏感覺到了緊張,甚至比當年他們刺殺燕軍遊騎時更加緊張,握著長劍的手有些莫名其妙的僵硬。
呼嘯風聲中,寧缺躍入二人中間,身上棉袍被灼燃的衣角,在夜色密林間帶出數道微弱火線。
兩把帶著鏽跡的長刀自肩後閃電拔出,像風雨般揮灑了過去,林間驟然響起一連串極為刺耳的金屬刀鋒碰撞聲,勁風起處,燃燒的棉袍帶出的微弱火線被吹拂成更加細微的火星,卻將戰場照耀得比先前更加明亮。
刀劍相撞,寧缺身體向前一彈,雙腳在落葉上連錯數步強行插入兩名黑衣刺客之間,手腕一轉刀勢轉劈為拖,順著對方的劍背閃電般斜抹而上,根本不給對方變招的機會,以勢壓勢,噗哧兩聲砍入對方的肋下!
沉重的刀鋒從斜下方狠狠砍斷兩名黑衣刺客的胸骨,砍進他們的胸腔,鮮血與肉片被擠出刀麵,兩名黑衣刺客慘嚎一聲,在臨死之際爆發出大唐軍人強悍的意誌力,棄劍用手用自己的身軀死死困住了寧缺的雙刀!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黑衣刺客像鬼魅般落了下來,雙手握著的那把短刀雪亮一片,一往無回地斬向寧缺後頸!
林間還有第三名刺客!
無論怎麽看,那兩名刺客都應該是在進行最後一次嚐試,沒想到他們居然還伏著後手,這種手段看似冗餘多餘實際上卻飽含著以同伴和自己生命為代價的狠辣!
沒有人能夠預料到這樣的情形,或者除了寧缺自己,或者除了黑傘下的小侍女。
“六!二!”
黑傘下的小侍女緊張瑟縮著身體,就在第三名刺客砍向寧缺時,她緊閉著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兩個字。
很簡單的兩個數字,能夠提醒寧缺什麽?是暗語還是方位指示?可她明明應該看不到那名刺客,或者即便她能夠精確判斷出刺客的方位,寧缺此時的兩把刀還在先前那兩名刺客的胸腔和滿是血汙的手中,他又能做些什麽?
“六?二?還真高啊。”
聽到桑桑焦急的大喊聲,寧缺在心中默默埋怨了一聲,然後毫不猶豫鬆開雙手,任由那兩名臨死前小宇宙爆發的黑衣刺客用生命和雙手攥緊自己的兩把刀,而他則是把空出來的雙手高舉過頭頂,在快要黯淡的火光中,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握住了那個硬梆梆裹著吸血棉布的柄,猛地拔出了自己身後的最後一把刀!
雙手緊握長長的刀柄,唰的一聲厲然出鞘,寧缺看都沒有看身後一眼,腰腹部驟然發力,擰身而轉,將全身氣力灌注長刀之上,以燎天之勢向夜空中劈去!
仿佛腦後長了眼睛,這猛烈的一刀異常準確地劈中那名正在急速下落的黑衣刺客,鋒利的刀鋒狠狠砍飛刺客手中握著的短刀!
然後長刀毫無阻礙地砍進他的頸骨!
刀鋒去勢不盡,竟是深深鍥進去一半才停了下來!
這名黑衣刺客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從林梢跳落,便摔落枯葉之上,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寧缺退後握住先前一名刺客胸上的刀柄,用力拔出,走回這人身前反手斬下,刀鋒從此人脖頸另一麵砍了進去,與先前那抹刀鋒頸骨間相會。
鮮血噴灑,黑衣刺客的頭顱喀嗒一聲掉了下來,骨碌滾過他的雙膝,滾過落葉,在林間滾了極遠極遠。
當年在大唐與燕國的戰爭中,夏侯將軍率領的先鋒部隊曾經刺殺過無數燕國遊騎,那些神秘的刺殺組由精銳軍士組成,並沒有修行者,然而在戰場上卻表現得十分強悍,甚至有過成功刺殺修行者的戰例。
一般人都不知道夏侯將軍麾下神秘的刺殺組究竟是怎樣的建製,但寧缺知道。
他知道夏侯麾下的刺客組慣常是三個人一起行動。
所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的後背上一直背著三把刀。
第十五章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者
對於自幼行走在山林草原獸群中的寧缺而言,精於黑夜刺殺的殺手並不可怕,神秘的修行者才是他不安的原因,所以他雙刀斬落刺客頭顱後,第一時間掠回猶有殘火的緩坡旁,快速揀起黃楊硬木弓,重新瞄準遠方那位大劍師。
這一次他的警惕顯得有些多餘,那位穿著青衫的中年書生已經沒有任何動作,隻是靜靜倚靠在大樹上,血臉之上的那雙黑瞳靜靜看著火光中的少年,喃喃低聲說了句話,然後微微一笑攤開雙手就此死去。
寧缺瞄準著大劍師的遺體,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雙臂開始顫抖起來,才緩緩放下弓箭,頓時感覺到疲憊與酸痛開始入侵自己的身軀。
他沒有回頭,問道:“有沒有事?”
火油彈帶起的火焰點燃了落葉,但北山道口腐泥濕漉,火勢漸漸熄滅,那把大黑傘嘩的一聲重新收攏,桑桑半蹲在地麵,仰頭望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似乎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說話,少爺也能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
婢女知道寧缺不是在關心自己,她站起身來,提起裙擺快步向已經快要變成廢墟的車陣跑去,發瘋了般掀開那些沉重的廂木碎礫,然後一把將那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摟在懷裏,滿臉疼惜地輕輕拭去他臉上的灰塵。
大約有六七名草原蠻子和大唐侍衛還活著,他們掙紮著起身,艱難地走到車廂廢墟周邊。那位受傷極重的侍衛首領帶著眾人單膝跪下,以頭觸地沉痛說道:“屬下作戰不力,令賊子驚擾公主殿下,實在罪該萬死。”
繁星與殘存的火星光澤照耀間,渾身浴血的男人們跪拜一名抱著孩子的婢女,並不悲傷,反而透著股鐵血的悍意或者說悲壯。
桑桑走到寧缺的身旁,兩個人靜靜看著這幕畫麵,早就猜到那名婢女的真實身份,也懶得再偽裝出什麽震撼吃驚的神情。
稍作喘息,侍衛和蠻子們艱難地幫彼此包紮傷口敷塗傷藥,待到呼吸稍定便開始打掃戰場,抬回幾名受傷極重的同伴,同時將那些還有幾絲餘息的敵人全部砍死,做完這些事情之後,這些剽悍的男人下意識裏向後方望去。
看著那名棉襖微焦的少年,侍衛們眼睛裏的神情很複雜,有些震撼有些不解甚至有些隱隱畏懼……他們看到了寧缺先前的出手,知道這名少年武技精悍,箭法超群,但並不是個超出世俗想像的隱藏強者。
在此次狙殺中,是侍衛和呂清臣老人一直在硬抗敵方最強大的兩名修行者,是他們幹掉那位大劍師絕大部分生命,寧缺最後才有機會有可能三箭殺死對方。
然而越是如此,他們越發覺得這個少年是個很可怕的人物。
選擇出手時機角度無比精確狠辣,溫和稚嫩少年外表下隱藏著冷靜的大心髒,尤其是最後三把刀殺死那三名黑衣刺客,更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如此小的年紀,他為什麽能夠做到這一切?他在草原邊城上究竟殺過多少人,砍過多少腦袋?
侍衛首領拄著一根樹枝,艱難走到寧缺主仆二人的身前,拱起雙手深深鞠躬一禮,他沒有說一聲謝字,但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感激已經全部體現在這個動作之中。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讓到側方,不肯受他這一禮,就如已經死去的那位大劍師所言,公主殿下帶到草原上的這批大唐侍衛,在戰鬥中展現出來的鐵血風範和嚴明軍紀,值得任何一個敵人或朋友尊敬。
“看得出來,你的武技沒有什麽套路,如果空手相交,我想你應該不是我的對手,但即便是我,在剛才三名刺客出現的瞬間,隻怕也無法抵擋住他們的刺殺,更不要說如此幹淨利落地殺死他們。”
侍衛首領望著寧缺稚嫩的臉,壓抑住心頭的震驚,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少年郎,我很好奇你這一身殺人的本事,究竟是從哪裏學來的。”
寧缺撓頭略一沉默,微笑說道:“殺人的本事,自然是通過殺人學到的。”
他自然不能告訴這位侍衛首領,從四歲的時候知道夏侯這個名字開始,他就一直在做著某些準備,準備被對方殺死,或者殺死對方。
那位權重一方的大唐驍勇大將根本不知道,在遙遠的邊塞小城中,有一個少年每天刻苦練刀砍柴,在分析他麾下所有強者的戰鬥風格,總結出了無數套對策。
所以對寧缺來說,今天死在他刀下的那三名黑衣刺客,隻不過是這十餘年來每天艱苦練習修行的必然結果。如果換成別的敵人,比如麵前這位侍衛首領,他都很難獲得如此漂亮的戰果。
今天北山道口的戰鬥,寧缺終於和夏侯將軍的下屬碰麵了,或者這隻是意外,又或者是命運的安排,總之複仇的刀與箭終於開始展現出它的寒意。
侍衛首領撫著受傷的胸口,皺眉望著滿臉無謂的少年,喃喃問道:“你不過十五六歲,難不成殺過的人比我還多?”
“如果把畜牲都算上,我殺得還真不少。”寧缺笑著回答道。
“我說的是殺人。”侍衛首領加重語氣問道,旋即解釋道:“我不是在質問什麽,隻是確實很好奇。”
寧缺揉了揉臉,沉默片刻後望著他說道:“邊城最大的收入是殺馬賊,我們一般把這事兒叫做打柴,這幾年渭城打柴的事兒都是我帶著去做的,說起殺人,這些年倒也確實殺了不少。”
有名草原蠻子跟在侍衛首領的身後,也準備向這名少年軍卒表示番感謝,他的心中也有相同的疑問,然而在聽到寧缺的回答後,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走,隱約能看到他的腳步有些亂,肩膀有些微微發抖。
一名草原上的同伴看著他疑惑問道:“都木,你怎麽了?”
叫做都木的草原蠻子一屁股跌坐在火堆旁,艱難地抬起傷臂,拍打著因為恐懼而發麻的臉頰,說道:“那個少年……應該就是梳碧湖那邊傳說的砍柴者。”
這句話一出,火堆旁的四名草原蠻子臉色同時劇變,再也沒有說話,有人偷偷抬起頭來,望向那邊的寧缺,然後迅速低頭,像是恐懼讓少年看到自己在窺探。
這些蠻子被公主殿下收服之前,都是草原上著名的馬賊,以極度凶悍著稱,但對於他們來說,大唐強大的邊軍才是真正的馬賊,那些邊塞城池裏的帝國騎兵,每到季節變更後勤不濟之時,便會進行一項業餘致富活動——洗劫草原馬賊。
大唐邊軍把這項活動稱為打柴,馬賊們則把這種血腥戰鬥稱作砍柴,他們把最凶殘的大唐騎兵首領稱為砍柴者,而梳碧湖的砍柴者……則是最凶悍恐怖的存在,是梳碧湖變紅的原因,是草原馬賊夜晚的噩夢,是火堆旁的恐懼故事。
隻不過在今夜之前,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那位砍柴者居然如此年輕。
第十六章 他從山中來,帶著小姑娘
一場血腥慘烈的戰鬥結束,活下來的人望向寧缺的目光,對他的態度默然間發生了一些極微妙的變化。離開渭城這些天的旅途中,他們或者尊重寧缺做向導的本事,真要遇著某些大事件、重要決斷時,寧缺在侍衛們的眼中也不過就是塊大些的石頭而已,但現在人們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會下意識裏去征詢他的意見。
稟報公主殿下批準,侍衛首領聽從了寧缺的意見,沒有立即撤出北山道口,而是決定全體傷員就地休養待命,希望北山道南麓的接應部隊能夠在天亮時趕到。
虛弱的老人呂清臣靜靜望著火堆旁的少年,臉上泛起一絲笑意,右手拇指輕輕在食指腹紋上緩緩摩娑,然而最後也隻是搖了搖頭。
車廂旁點燃了兩個火堆,雖然密林風厲,好在腐葉上承著夜露,倒不擔心會引起麻煩的火災。侍衛首領和傷員們聚攏在一個火堆旁,將另一個位置更好的火堆留給殿下、老人和小男孩兒,即便是現在這種狼狽狀況,他們依然沒有忘記尊卑之分。
綁紮用藥進食,草原上的蠻子忍不住戰後的饑渴,小口地飲起酒來,火堆旁的人們傳遞著酒囊,遞到桑桑處時,小侍女輕輕搖了搖頭,然後那名叫做都木的蠻子表情異常恭敬地走到寧缺身旁,雙手將酒囊遞了過去。
某人看著這幕畫麵,清秀的眉梢微微蹙了起來,她很清楚這批對自己忠心耿耿的草原蠻子,在被收服之前是縱橫草原桀傲不馴的馬賊,極少會對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表示尊敬,更何況此時他們的尊敬裏帶著明顯的懼意——就算那位少年在先前的戰鬥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讓他們感激,但是懼從何來?
寧缺接過酒囊喝了口,被烈酒灼得眉頭皺了皺。他看著火堆旁的老人,心頭微動,用雙手撐起疲憊的身體,向那邊走了過去,然而沒等他或鞠躬或拱手甚至如小時候想像中那般雙膝跪地行個大禮請求賜教,便被一道淡淡的聲音攔截。
“坐吧。”
寧缺轉頭看著火堆旁的婢女,看著她臉上被火光照耀得愈發清麗的容顏,在心裏輕歎一聲,極為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後規規矩矩坐到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
雖然他堅持認為和世人傳頌不同,她就是個白癡,但就算是白癡,雙方的身份地位相差就像是繁星與稻田裏的泥鰍,所以他必須注意自己的禮儀,必須恭敬。
因為她不是婢女,她是大唐四公主李漁。
李漁靜靜看著少年的側臉,那張青稚麵容看上去十分普通尋常,除了偶爾笑時綻開的小酒窩和那幾點火光下並不難看的雀斑外,找不出來任何特殊的地方。
然而就是這樣一名普通的少年軍卒,在戰鬥中的表現,讓她不止一次聯想到草原上那頭冷漠躍過灌木的猛虎,不知為何,剛剛經曆一場驚險的刺殺餘悸未消的她,隻要看著離自己不遠的寧缺,便覺得心情變得放鬆平靜了很多。
或許是因為少年如猛虎守在自己身旁。
可問題在於她並不喜歡這個少年。從渭城劃拳馭侍再至一路所見,無論是偽裝成婢女,還是現在回複公主身份,她都極為不喜這個邊城軍卒的做派。
更令她感到不悅的是,她總感覺寧缺對自己的恭敬隻是表麵功夫,看不到任何誠意,甚至覺得他應該會在某些陰暗角落裏暗自嘲笑自己——不得不說女人的直覺永遠是很可怕的武器,無論是鄉村裏的農婦還是深宮裏的怨婦。
大唐帝國最尊貴的公主殿下,隻要認為某個底層軍卒在嘲笑自己,她都應該憤怒,然而現在這位公主殿下的感受是,和對方坐在一起,坐在火堆旁,便會感受到放鬆的安全感,感受到被保護著的感覺。
她喜歡這種感覺,卻不喜歡這種感覺是因為寧缺而出現的,所以她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惱,微微眯著眼睛看著他的側臉,說話的語調刻意變得冷淡很多。
“剛才敵襲時,看你動作似乎是想去馬車裏救本宮?”
本宮是什麽宮?大明宮?離下宮?反正那時候真正的本宮並不在馬車中,現在本宮說你當時想要救本宮,自是諷刺你心中隻想著立功。
“其實……從在渭城的時候我就知道殿下是殿下了。”
寧缺看著她認真解釋道,殿下是殿下,那車裏的本宮自然就不是公主,在誘敵方麵或許會有些用處的小手段,其實在真正聰明人的眼中隻能是些低級障眼法。
李漁微微皺眉,她沒有追問寧缺何時以及為何能夠看穿自己的身份,大概還是先前的戰鬥以及隨後的安全感,讓她對少年的能力有些極不錯的判斷。
她忽然冷冷問道:“先前你說一身殺人技都是在軍中所學,可你今年不過十五六歲,當年渭城募軍時隻怕還是個小孩兒,邊軍又憑什麽要收你入營?”
寧缺心想你丫也就是個十六歲的丫頭,還不一樣遠嫁草原,正準備隨意唬弄幾句時,桑桑不知何時悄無聲息走了過來,坐到了他的身旁。
看著靜靜依在身邊的真正的小丫頭,他心情微柔,看著身前飄起的火苗,回憶說道:“殿下應該知道桑桑這丫頭是我小時候在路邊揀的,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小,誤打誤撞闖進了茫茫岷山,就在快要餓死渴死的時候,我們碰到了一個老獵戶。”
他抬起頭來,看著公主清麗的容顏,說道:“老獵戶不是什麽世外高人,他救我們兩個也不見得是起了什麽好念頭,但總之他教會我打獵,我的箭法就是那時候學會的,後來……老獵戶死了,我就帶著桑桑在岷山裏打獵為生。”
很簡單的講述,公主殿下眼中卻浮現出極生動的幅幅畫麵,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背著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在滿是凶獸懸崖密林的茫茫岷山間艱難前行,他的手裏提著一把小小的黃楊硬木弓,小女孩兒身後背著一筒簡陋的木箭。
有時候會幾天都射不到獵物,有時候會被豹子追趕得摔落山坡,偶爾射中一隻灰兔兩個小孩兒便歡欣雀躍,有時他們遠遠看著亮著燈火的山寨卻沉默離開。
在李漁眼中,寧缺的那張臉再也沒有先前那般可惡了,她蹙眉問道:“山裏如此凶險,你們為什麽不去找官府?我大唐對於孤寡的憮恤應該做得極好。”
寧缺低下頭揀起一根焦柴,低聲說道:“活著,其實在人少的地方反而更容易些。”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不知道隱藏著多少生存艱辛與血淚。李漁怔怔看著火堆旁的主仆二人,忽然蹙眉問道:“那個老獵戶……怎麽死的?”
寧缺抬起頭來,平靜回答道:“我殺的,用刀殺的。”
至於為什麽要殺死那名老獵戶,他沒有解釋,不會向這位身份尊貴並不曾體會世界底層最陰暗汙穢部分的公主殿下解釋,以後這輩子大概也不會向任何人解釋,他隻是溺愛地揉了揉桑桑的小腦袋,把她攬進了懷裏。
※※※
〖注:不得不承認,我還是寫這種章節會更感覺到幸福啊。〗
第十七章 火堆旁的童話
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從公主李漁身旁探出頭來,好奇地看了一眼那邊,吸了吸鼻涕,學著桑桑的模樣,把腦袋埋進她的懷裏,小臉蛋兒胡亂蹭著,臉上的鼻涕糊蹭到了她的衣裳上。
李漁取出手帕有些笨拙地給小男孩兒擦了擦,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厭惡的神情,然後轉過頭來向寧缺淡然說道:“去長安後跟著我吧,我會給你一個好前程。”
寧缺早已猜到這名蠻族小男孩兒的身份,隻是沒有想到公主會對自己的繼子如此疼愛,尤其是那個替他擦拭鼻涕的小動作,讓他對這位殿下的觀感發生了些微的變化,心裏想著這些事情,反應便不免慢了些,微微一怔後應道:“尊敬的公主殿下,到長安後我就要去參加書院的入院試。”
人類對於同一句話依循不同的解讀方式會聽出很多不一樣的意味,這句話聽上去可以說寧缺是在說自己沒時間替殿下效命,也可以聽成是他委婉地表示拒絕,裏麵還帶著那麽一點驕傲:進了書院自然有前程,不需要殿下費心了。
“你確定你真的能順利參加入院試,而且能順利地通過入院試?”李漁冷冷看著他,說道:“我大唐雖然以才取士,但這個取字卻極有講究,若你以為有才之人便能尋找到才華的施展之地,前朝那位柳先生又何至於悻然混跡青樓一世。”
寧缺看著她清秀的眉眼認真說道:“我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在此懇請公主能夠幫我去掉那些不應該有的障礙,我隻希望不要因為自己窮而失去進入書院的機會。”
李漁帶著毫不掩飾的猜疑之色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想不明白這個少年軍卒為什麽會如此冷靜而直接地拒絕自己的拉攏。
要知道她是最受皇帝寵愛,臣民愛戴的大唐四公主,以寧缺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能夠如此近距離接觸到她,已經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換成別的邊城軍卒,就算有資格參加書院入院試,可得到她的賞識示意,誰不會感激涕零投體便拜?
長時間的安靜後,她淡然說道:“我答應你,因為這是我欠你的。”
說完這句話,她失去了和寧缺交談的興趣,抱著小男孩兒怔怔望著麵前的火堆,眼眶漸漸濕了起來。此時火堆旁邊呂清臣老人正盤膝冥想恢複,另一邊的侍衛們已經沉沉睡去,林夜深沉,偶有被繁星驚醒的鳥兒胡亂鳴上兩聲。
寧缺驚訝地望著她眼中的晶瑩水色,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才發現她正隔著火堆看著道旁堆在一處的侍衛及草原蠻子的屍體。
想著先前她替小男孩兒擦鼻涕,看到她此時對下屬的悲傷感懷,寧缺對這位公主殿下的印象又有所改觀,默然想著就算是個白癡,也還算是個有人性的白癡。
桑桑伏在他的膝頭上沉沉睡去,火堆旁還睜著眼睛的隻剩下他和李漁二人。兩個人就這般靜靜地坐著,忽然間那個蠻族小男孩兒從她懷中掙了出來,揉著眼睛說睡不著要聽故事,李漁一臉尷尬,心想自己幼時在宮中聽的那些故事早就忘光了,少女時期愛聽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說又怎麽能給小孩子講?
蠻族小男孩兒也不怎麽鬧騰,隻是委屈不甘地望著自己名義上的母親,看著有些可憐兮兮。寧缺在旁微笑看著陷入窘迫的公主殿下,輕輕咳了兩聲。
“小麥是金黃色的,燕麥是綠油油的……那些鴨蛋一個一個崩開,有隻最大的蛋卻始終沒有動靜……鴨媽媽看著又大又醜的孩子,看著它在水裏遊得歡騰,驕傲地說:瞧,它不是可惡的吐綬雞,它是我親生的孩子。”
“可是它太醜了,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人指指點點……野鴨子說,隻要你不和我們族裏的鴨子通婚,倒也和我們沒有太大的關係。”
“一天晚上,當美麗的太陽向著西邊荒原落下時,醜小鴨看到一群大鳥從林子裏飛了起來,小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美麗的東西,它們白得發亮,頸項又長又柔軟,展開美麗的翅膀飛向溫暖的國度。”
“過了一個冬天,醜小鴨被幾隻大天鵝包圍,它感到羞愧,它覺得自己是那樣的醜陋,然而大天鵝溫和地啄著它的羽毛……它忽然看到池中的自己竟是那樣的美麗……春天到了,太陽無比溫暖,紫丁香在它麵前把枝條垂到水裏,人們看著它興高采烈地跳起舞來,唱起歌來,快活地喊道:看那隻漂亮的天鵝!”
寧缺拿著根焦柴,在腳旁的地麵隨意勾畫著線條,低著頭微笑講了一個很老很老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這樣的簡單,但卻又是那樣的悲傷和幸福,蠻族小男孩兒趴在公主的身上瞪著眼睛聽著,李漁自己也漸漸地聽入了神,桑桑不知什麽時候醒了過來,她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了,但依舊靜靜聽著,臉上露出兒時的笑容。
夜色更加深沉,聽完故事的孩子們終於進入了香甜的夢鄉,李漁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說道:“你這個故事太深奧,小蠻聽不懂,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提醒我這些東西……我會像那個鴨媽媽一樣把他當成自己親生的孩子,我會以他為驕傲,回到長安後,我絕對不會讓他被別的人嘲笑歧視,至於將來他能不能像天鵝般一飛衝天……那隻能看他自己將來的造化。”
寧缺撓頭笑了笑,說道:“其實我沒有想這麽多,這是小時候我給桑桑講過的故事,她一直覺得自己又黑又醜很是自卑,我就給她編了這麽一個故事安慰她。”
“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一個好故事。”李漁微笑望著他,說道:“被人瞧不起的醜小鴨,憑借自己的努力,最終變成受人尊敬喜愛的白天鵝,很勵誌。”
寧缺握著焦枝的手微微一僵,抬起頭看著她認真說道:“您說錯了,這個故事隻會讓很多人感到絕望,因為醜小鴨是不會變成天鵝的,它……本來就是天鵝。就像殿下您以及您懷裏的小王子一樣,而真正的醜小鴨,永遠都是醜小鴨。”
李漁靜靜看著少年的臉,想著這段話,心裏隱約明白了些什麽。
第十八章 怪你過分美麗
由一個童話衍生出來段似乎頗有深意的對話,看似往人生的湖泊裏紮了個猛子便要變成沉渣不再泛起,但仔細想來,進行對話的二人,一旦脫掉身上尊貴公主殿下以及梳碧湖砍柴者這樣的衣服後,其實不過是兩個十五六七歲的少年男女。
在某些極端的環境比如井底冰窖之類的地方,年輕的人們慣常會忘記自己的身份責任或是別的一些東西,變得純粹很多,在這個剛剛經曆過一場血戰的北山道夜林火堆旁,大唐公主李漁和寧缺就變成了很簡單的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
因為四周的傷員們在沉睡,所以講故事的聲音壓得有些低,因為要聽清楚故事,所以聽故事的人必須湊得更近一些,因為所以,他們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肩與肩並著,湊在火堆旁說著一些沒有什麽意義的閑話,直至睡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夜色逐漸褪去,繁星把林梢上的天空讓位給熹微的晨光,北山道南方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呂清臣老人和寧缺同時睜開雙眼,對視一眼然後喚醒身周的同伴,一名草原蠻子伏地而聽,片刻後舉起右手做了個手勢,握拳重揮然後快速扇動,向同伴示意南方來人極多,而且是重騎。
火堆已然將熄,焦黑的木條下落著灰白色的灰,殘著點點火星,侍衛和草原蠻子們艱難爬起身來,取出早已備好的軍用單弩,對準依然顯得漆黑一片的北山道。眾人傷勢極重根本無法快速移動,而且既然知道來者強大,那麽便更沒有隱藏的必要,隻需要平靜地等待——等待被救,或者戰死。
北山道上的落葉被勁風卷起,熹微黯淡的天光裏殺出數十名騎兵,騎士和馬匹的身上裹著極厚的黑色重甲,這般狂速奔來,蹄聲如雷壓得大地陣陣顫抖,火堆裏的餘燼殘灰更是被震得飄了起來,如晨煙一般。
大唐帝國最精銳的重甲玄騎!
全身包裹在重裝甲內的騎兵群,在戰場上一旦發起衝鋒,天下難覓敵手,就連那些強大的大劍師都無法對這些重甲騎兵造成有效的傷害。
然而眾人看得清楚,自晨光裏狂奔而出的這批重裝騎兵身上有清晰的箭創刀痕,明顯曾經遇襲,可能是在南麓遇到過伏擊,在這種情況下,這支絕不適合密林作戰的重裝騎兵還要強行連夜穿越北山道,可以想見心情之迫切焦慮。
數十騎重甲玄騎呼嘯殺出北山道口,距離兩個火堆還有三十餘丈,最前方那名披甲係著紅色大氅的青年騎士看著遠處火堆旁的眾人,大聲喝道:“固山郡華山嶽在此!殿下何在!”
聽到華山嶽這個名字,端著弩箭的侍衛表情頓時放鬆了警惕,大聲回應了一句。寧缺低頭看了眼靠在自己肩旁的李漁公主,看著她的眼睫毛微動,似乎在將醒未醒間,忍不住笑著挑了挑眉頭,默默收回左手的黃楊硬木弓。
像閃電錘擊般的馬蹄高速踏破北山道,將落葉卷起或者踏碎,那名自稱華山嶽的青年將領一拍鞍頭,自馬上飛奔而下,快速跑至火堆旁,啪的一聲單膝跪地,抱起雙拳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山嶽救援來遲,罪該萬死,請殿下恕罪。”
此時數十騎重裝玄騎奔到了林間,麵露疲憊之色的大唐精銳騎兵紛紛下馬,依隊列跪倒在華山嶽的身後,齊聲道:“請殿下恕罪。”
李漁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好像是剛剛醒來又或許……已經醒了很久。
她看著跪在身前的固山郡都尉華山嶽,看著這名對自己忠心耿耿的青年將軍,看著那些明顯經曆過浴血廝殺才趕至此處的騎兵們,眉眼間滿是鼓勵神情,微笑說道:“還不快快起身,難道真要本宮降罪不成?”
她很喜悅。這些連夜來援在北山道南麓遇著伏擊擔憂她生死一夜的大唐騎兵們,時隔一年終於又看到了賢良的公主殿下,他們又怎能不激動?
華山嶽激動抬起頭來,正準備說些什麽,卻看見公主殿下正靠著一名少年軍卒肩膀而坐,而且表情顯得格外自然。看到這一幕,他的心髒不知為何微微一緊,眼眸裏流露出一絲詫色和不喜,眉頭微微皺起。
一直在注視這些重裝騎兵的寧缺,在這名青年將軍抬起頭來的那一瞬,看清楚了他的臉,那是一張俊秀豐朗的麵容,雙眉若劍,平添了幾分颯颯英氣。
如此年紀便已經是固山郡的都尉,統轄整整一旗重裝玄騎,華山嶽毫無疑問是大唐帝國青年一代當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無論城府氣度能力都是上上之選。
隻可惜他這一生始終有一道門檻無法邁過,數年前甚至在這道門檻上狠狠摔過一跤——這道門檻便是他一直深埋在心間,卻早已被全大唐人知曉的那份愛意。
那份對大唐四公主李漁殿下最深沉、也最熾烈的愛意。
華山嶽陡然低落微寒的情緒,自然不是針對李漁,即便殺了他他也不敢對公主殿下有絲毫不敬——他隻是非常厭惡殿下身旁那名少年軍卒,你是個什麽東西,居然敢離殿下如此尊貴的身軀如此之近,不是太近,而是已經接觸到了!
他這一生都未曾與公主殿下的香肩靠得如此之近,他這一生都未曾享受過如此美妙的待遇,如果可能他恨不得這時候就抽出刀來把那名少年軍卒的肩劈下來!
這種嫉妒冷酷的情緒,華山嶽隱藏得極好,至少在公主殿下的身前他會掩藏得很好,所以李漁隻看到他眼眸裏一閃而過的詫色和不喜。
她微微一怔,然後感受到手臂處傳來的溫暖,才明白這位年輕的將軍眼中異色由何而來,下意識裏抬手理了理鬢旁的發絲掩飾尷尬——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居然和寧缺肩並肩靠著在火堆旁過了一夜,雖是情勢使然,但對於大唐公主來說,和一名年輕男子表現得如此親昵確實有些不妥當。
公主李漁緩緩站起身來。
於是聽故事的婢女便不複存在。
二人臂膀間殘留的溫度被晨風迅速吹走。
片刻沉默,寧缺搖頭笑了笑,望向她的側臉,忽然覺得晨光映照在她的臉頰上,眉眼顯得格外清麗,比前些日子的旅途上不知可愛了多少。
冷漠驕傲當然不及平靜雍容那般美麗。
但他還是覺得火光映照下的少女最好看。
第十九章 雪山裏什麽都沒有
華山嶽看了眼四周的密林,這才注意到林子裏敵我雙方留下的多具屍體,看著那些鮮血和打鬥的痕跡,尤其是接過那片薄薄的無柄小劍後,這才知道昨天夜裏發生的狙殺何等樣慘烈,不由麵色微變。
他示意下屬備馬,說道:“殿下,來援後隊已經上路,我們應該迅速離開。”
李漁公主點點頭,同意了他的安排,在重裝騎兵的重重拱衛下走了過去。
這時候華山嶽冷冷瞥了火堆旁的寧缺一眼,目光裏沒有任何情緒,讓人覺得有些寒冷,他在猜忖這名少年軍卒和公主殿下之間真正的關係,然而無論怎麽想也覺得這名軍卒不可能對自己構成任何威脅,於是目光便愈發淡了。
這種目光中的淡然,其實隱藏著很多可能性,寧缺非常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他靜靜看著華山嶽的背影,聯想起先前這人眼眸中的灼熱與溫柔,知道他不會對白癡公主不利,但看來這占有欲著實是過於強烈了些。
青年將領對公主殿下的狂熱愛意,說實話和寧缺這種層級的軍卒確實沒有什麽關係,但是寧缺非常不喜歡華山嶽此人最後那一瞥裏的淡然,他知道這種淡然代表著強大實力為背景的隨時撲殺,代表著某種不屑一顧二顧乃至三顧。
寧缺不喜歡,所以他站了起來,看著正要上馬的女子,仰起下頜微笑說道:“公主殿下,其實從在渭城開始,我一直有一句話想要對你說……”
華山嶽霍然回首,晨光中白馬上的美麗公主蹙眉轉身,靜靜看著火堆旁的少年軍卒,似乎想要訓斥幾句,但終究隻是淡淡說道:“回長安後再說吧。”
出發之前,華山嶽低聲詢問了侍衛首領幾句,大概明白了公主入境以來的遭遇,也知曉了寧缺在昨夜刺殺中的表現,他沉默片刻,走到寧缺身前表情平靜說道:“你此番立下大功,回長安後朝廷必有重賞……小家夥,幹得不錯。”
寧缺帶著桑桑去緩坡處的簡陋帳篷收拾自己的行李。
桑桑有些別扭地把大黑傘重新捆好在背上,忽然仰起尖尖的下頜,蹙眉望著寧缺疑惑問道:“少爺,剛才你是不是故意說……你有句話要說?”
“是啊。”寧缺把刀鋒上凝固的血漬刮了下來,隨口回答道:“那個叫華山嶽的家夥太虛偽太無聊,我看著他不爽,所以得讓他不爽一下。”
“少爺你剛才準備對公主殿下說什麽話?”桑桑停下手上的動作,好奇問道。
“我怎麽知道。”寧缺插刀入鞘,看著她聳聳肩,說道:“總之不可能說什麽從在渭城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深深地迷上了你,狂熱地愛上了你……”
“可華都尉或許會這麽想,殿下……說不定也真的以為你想說這句話。”
“白癡會有白癡想法,這一點不足為奇。”寧缺回答道。
小侍女認真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有時候你很無聊?”
寧缺偏偏頭表示默認。
桑桑搖了搖頭,片刻後再次望向他,問道:“少爺,是不是在你眼裏,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白癡?”
寧缺一邊綁著刀鞘一邊認真地思考著,思考很長時間後認真回答道:“這個問題不在於我,在於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白癡人做白癡事。像華山嶽這種天之驕子本來不能算白癡,但居然會信奉愛情這種玩意兒,不免也就白癡了。”
桑桑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嚴肅認真問道:“在你眼裏我也是白癡嗎?”
寧缺看著這張黝黑的小臉蛋兒,嚴肅認真回答道:“你不是白癡,你是笨。”
眾人離開北山道口之前,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固山郡騎兵留下數騎看守現場。膽敢刺殺大唐公主的死士們肯定不會留下什麽線索,所以他們不是為了查案,而是為了守護那些遺體,大部隊到後所有遺體都將運回長安下葬——無論生死不扔下一個同伴,這是大唐軍隊的鐵規矩。
同袍的遺體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間,敵方的屍首則是胡亂堆積在地麵,等著被一把火燒成焦幹飛灰,輪到處理那位青衫中年書生屍體時,騎兵有些為難,他們知道這是一位大劍師,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給予對方與身份相應的尊重。
華山嶽微微蹙眉,決定把這位大劍師土葬,而就在這時,呂清臣老人對他們輕聲說了句:“此人已入魔道。”
聽見魔道二字,年輕的將軍麵色微凝,再看那具被青衫包裹的屍體時,早已沒有任何敬意,隻有不屑掩飾的鄙夷,像趕蒼蠅般揮了揮手,說道:“扔進去燒了。”
……
……
清晨駛出北山道南麓出口,正午與固山郡北上的大部隊相遇,在數百精銳騎兵的重重保護下,大唐四公主李漁一行繼續向都城長安進發,至此時,無論是帝國內部還是其餘諸國的敵人都無法威脅到她的安全。
此後數日,李漁和那位蠻族小王子一直留在車中,沒有出現在眾人眼前。
雖有數百輕騎護衛,活下來的侍衛和草原蠻子依然不顧傷勢,堅持騎馬守護在車廂四周,老人呂清臣在第二輛車廂裏,受了重傷的侍衛蠻子在後麵幾輛馬車中,至於寧缺和小侍女桑桑,則是坐著自己那輛簡陋的馬車,遠遠落在了最後方。
在固山郡邊區,重騎全部換成了輕騎,隊伍的速度頓時變得快了起來,前麵那些堅固的馬車還能跟上,寧缺主仆二人的馬車則是顯得有些吃力。
一名騎兵馳馬來到他們馬車旁,惱火嗬斥道:“你們的速度太慢,加快!”
就像剛離開渭城頭幾天的春風旅途一般,寧缺這時候又是坐在車轅上犯困,看上去搖搖欲墜,看上去隨時可能跌下,全靠桑桑在旁邊吃力地扶著。聽到那名騎兵惱火的嗬斥聲,他睜開眼睛看了對方一眼,沒有說話。
看著那名騎兵的背影,桑桑抹了抹額頭上那三兩顆汗珠,眯著那雙柳葉細眼說道:“少爺,我們好像被嫌棄了。”
“嫌棄這個詞用得好,如果用被人遺忘這四個字,就會顯得太過酸澀騷情。”
寧缺看了一眼最前方那輛馬車,想著再也沒有露過臉的那位公主殿下,笑著說道:“對於我們這種拚命才能活下來的可憐家夥,任何酸澀騷情都很惡心。”
在火堆旁與公主並肩而坐一夜童話,這種畫麵無論放在長安還是草原上都顯得那樣的夢幻,那種畫麵才是真正的童話,並不真實。
一個小小的邊城軍卒,機緣巧合救了位貴人,事後拿到相應的封賞,然後從此天上人間老死不相往來,這才是真實世界裏麵的故事。
這個世界有英雄史詩,但同樣沒有什麽童話,如果羅密歐不是貴族的兒子而是個掏糞工,想必朱麗葉為他去死的時候心理掙紮會激烈很多。
寧缺對這種事情的認識一向自認為非常清醒,他知道火堆旁少女的側臉隻是一種虛妄的影像,最關鍵的是他未曾真的動心,隻是有些欣賞那樣一個女子也有那樣一個時刻,所以心中並沒有什麽悵然感慨。
……
……
在固山郡補充給養之後,隊伍並未暫時休整,而是選擇繼續一路南下,看來公主殿下真的是很急於回到長安,回到疼愛自己的父皇身邊。
華山嶽應該也摸清楚了寧缺的底子,知道他隻是名最普通的邊城軍卒,那麽自然不會真誤會他和公主之間有什麽,所以寧缺也沒有受到固山郡方麵的刁難。
紮營休息,桑桑去河邊打水淘米宰魚,做了頓極豐盛的晚飯,主仆二人把主菜扒拉到飯碗裏,然後對著幾根酸菜辣椒開心地吃著,吃到滿頭大汗,渾體舒暢。
一名麵容冷厲的男子走了進來,看著眼前這幕,搖頭笑道:“叫你們去那邊吃大鍋飯你不幹,我們幾個還以為你是心裏有怨氣,現在看來原來是嫌我們那邊的夥食太差……有這樣一個能幹的小侍女,真不知道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如此的誇讚對於地位卑下的侍女來說,其實已經有些過了,但桑桑卻沒有什麽感覺,笑了笑繼續埋頭吃飯,寧缺則是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來人叫彭國韜,北山道血戰裏表現出色的大唐侍衛首領,深得公主信任。隻不過他帶著部屬跟隨公主深入草原一年,回國又遇著連番血戰,忠心耿耿的下屬現在隻剩下了七個人,這位首領的心境想必也複雜感傷得厲害。
雙方是在北山道裏同過生共過死的戰友,鮮血澆淋出來的交情要比一般交往來得紮實很多,而寧缺在戰鬥中的表現想必會一直刻在在場諸人的腦海裏。
所以這些天被固山郡騎兵們嫌棄的馬車,倒經常迎來彭國韜和其他的侍衛做客,那幾名草原蠻子也給寧缺主仆送了些烈酒,卻很少願意靠近他身旁十丈之地,更極少和他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梳碧湖那個傳說的緣故。
“我知道你們自己去都城沒有任何問題,而且跟著騎兵大部隊一起走,確實也讓你們不是太舒服,但是你的要求我報上去後,一直沒有回音。”彭國韜望著他抱歉說道:“你是渭城派過來的人,殿下沒有發話,你就不能走。”
寧缺撓撓頭,說道:“那就再跟一段吧。”
……
……
前往長安的旅途似乎就要這樣無驚無險又無趣無聊地過去,然而就在第二天晚上,寧缺忽然收到了一份來自第二輛馬車的邀請,呂清臣老人要見他。
有些意外有些驚喜,寧缺擰著眉頭想了半天,然後決定什麽都不想,隨手用盆裏的魚片粥燒熄車旁的火堆,便帶著桑桑向前方走去。
車廂簾幕掀起,昏暗的燈光暖融融照耀著,念師呂清臣看著寧缺和那名小侍女恭恭敬敬向自己行禮,心情有些驚訝,暗道這少年應該清楚自己喊他上車是為什麽,難道他就不擔心自己因為有第三個人在從而不願意為他解惑?
老人忽然想起那夜在北山道口火堆旁聽到的那些往事,那個他縱使在冥想中也忍不住想要聽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扛弓背箭於茫茫岷山裏拚命生存的故事,自以為明白寧缺帶著桑桑的原因,於是釋然,於是看這少年愈發順眼。
其實寧缺沒有想太多,帶著桑桑隻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罷了。
老人雙手在膝上相握,態度溫和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找你是為了什麽。”
寧缺沉默無語,用左手壓在右手背上,然後按在身前的地板上,雙膝著地,身體緩慢前傾用前額觸及左手背,行了一個帝國最重的大禮。
有大恩才行大禮,老人呂清臣雖然現在什麽都還沒有做,而且極有可能老人也沒有辦法幫助到他,因為那是一個向來隻有真正變態的天才方能觸及的世界,但隻有像寧缺這樣自幼翻閱太上感應篇苦苦思索卻不得其徑的人才知道,一個修行者願意去指點一個明顯沒有潛質的普通人,那代表了怎樣的憐憫與氣度。
看到寧缺行了大禮,桑桑雖然不是很理解少爺的舉動,卻也是趕緊挪動雙膝來到老人的身前叩拜下來。
呂清臣老人看著這幕,不由捋須微微一笑,然後扶起寧缺,收斂心神,闔起雙目,將兩隻枯幹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與腰後某處,片刻後,車廂內的暖融油燈光線不知因何變得有些模糊,仿佛有無數極細微的灰粒在光線中飛舞彌漫。
一片死寂般的安靜,時間不知快慢地流逝著。
渾濁的油燈光漸漸變得透亮清明,老人緩緩收回手掌,靜靜看著麵容平靜、眼眸裏也看不到期待,實際上雙手卻在微微顫抖的寧缺,輕輕歎息了一聲。
“天地之間有呼吸,那道氣息便是所謂元氣,修行者能感知元氣之存在,全憑意念致知,所以能否踏入修行之境,首先便要看你之意念能否積蓄顯質。”
“在渭城時我就去看過你,確認你身上沒有絲毫氣息波動,今日細細察看你體內,發現果然如此,你的雪山與氣海之中空空如也。”
“……什麽都沒有。”
第二十章 三分兩分畫裏桃花
聽到這句斷語,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望向老人,舉起右手伸出食指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就像拿著一把弓弩想要自殺般,認真詢問道:“念力或者說意識這種東西,難道不是從腦子裏麵產生的嗎?”
老人呂清臣溫和望著他,緩聲說道:“這種說法倒也不能說不正確,然則念力雖由頭而發,卻如何與身外的天地之息互知互通?”
“所謂修行,乃是將意念容於胸前之雪山,腰後之氣海,雪山氣海周緣有十七氣竅,就如鍾離山底之千繁洞,洞穴迎風納水,嗚咽作響奏一妙曲,上有呼者下有應者,如此方能令天地通曉你我之意,從而互相呼應。”
“人之身體腑髒氣竅開合或閉塞,乃胎裏形成,先天帶來,後天再如何修行也無法改變,所以有種說法,所謂修行……隻不過是揀回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罷了。”
“我先前看你體內雪山氣海周緣十七竅,有十一處堵塞,所以無論你將念力修至何等境界,都無法與天地自然相接觸。”
“不過你也不必因此而悲傷失落,世間億萬民眾,雪山氣海十七竅能通十三竅者極為罕見,像你這種身體倒是正常不過……”
老人緩聲安慰,寧缺低頭微澀而笑。
在渭城時他曾經做過無數次自我安慰,說隻有那些真正變態的天才才能修行,現在看來果然如此,如果按照這種標準說法,老人提到的那些通了十五六竅的天才還真是被上天垂青,就像是隨意走在路上忽然被天上落下的餡餅砸了個跟頭。
“我怎麽就沒有中超級大禮包的命?”
他在心中遺憾慨歎,向老先生表示了真摯的感謝之意,便帶著桑桑走下了馬車。
車廂裏的油燈光芒黯淡,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簾幕被再次掀開,大唐四公主李漁坐到了老人的身前,身體微微前傾,請教道:“一點可能都沒有?”
呂清臣很欣賞寧缺,但一位已經進入洞玄境界的念師,不惜降尊紆貴耗費念力替寧缺查探梳理身體,自然還有別的一些原因,比如殿下有命。
“意誌力堅定,性情純淨的人,往往能夠通過冥想獲得極濃鬱的念力,寧缺毫無疑問就是這種人。所以我本來也對他有所期待,心想或許他隻是十七竅通了十竅,正在醒悟邊緣,卻因為在邊城修練不得其法,所以未能引動意念進入初境。隻可惜他體內竟有十一處氣竅堵塞,昊天對其並無厚愛,潛質再優秀也沒有用處。”
老人滿臉遺憾,在他看來如果寧缺真的能夠修行,哪怕是隻通十竅的下下之資,憑他心性和那手好字,前途也未可限量,隻可惜這少年的命運實在是有些不濟。
“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多費精神了。”連日的奔波讓李漁的眉眼間略顯疲憊,她低頭沉思片刻,平靜說道:“為此事辛苦先生,實是不該。”
呂清臣老人花白的眉毛緩緩挑起,靜靜看著公主殿下的臉,知道先前那句話便決定了寧缺的前途,在確認寧缺無法修行之後,她直接斷了培養此人的念頭。
老人沉默片刻後勸說道:“長安城內高手如雲,像寧缺這樣的年輕人,也許並不顯得出奇,但我相信這個少年若再成長幾年,一定能成為大唐最優秀的軍人。”
李漁沒有想到老人對寧缺的評價如此之高,眉頭微微一蹙,緩聲解釋道:“那少年武技心性都屬上乘之選,若他還在渭城,或者隻要是留在軍中,我都必然不惜大氣力也要留他為我效命,隻是他如今要考書院走文途,待漫漫宦途磋磨至能影響朝局時,想必他人已老我也已老,那還有什麽意義?”
老人沉默很長時間,忽然開口說道:“雖然他體內十七竅隻通了六竅,依一般常理而言絕難踏入修行之境,但……昊天輪轉,世無定事。”
“我的境界終究太低,而他有可能進入的書院則是高妙聖潔之處,另一番天地,日後他萬一……我是說萬一他真能登上書院的二層樓,誰知道會有什麽奇妙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也許他真的能踏上修行之途?”
“二層樓?”李漁搖頭說道:“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走進書院二層樓?寧缺這少年雖然不錯,但您對他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些。”
呂清臣望著她微笑說道:“您先前說他要考書院走文途時,似乎也從未想過這少年不能考進書院,要知道入院試的難度也極高,由此觀之您對他的信心也是十足,那麽誰敢肯定這個邊城的小軍卒將來某日……不能登上那第二層樓?”
李漁微怔,不知該怎樣回答老先生這句反問,此時細細想來,似乎自己真的從沒想過寧缺會考不進世間最難進的書院,自己對他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是因為火堆旁邊聽的那些故事,還是躍過火牆時少年如猛虎般從容平靜的神情?
她下意識側身向車窗外望去,看著走過火堆的主仆二人背影,沉默不語。
……
……
寧缺知道自己的心性意誌適合修行卻無法修行,事實上他已經習慣這種初被驚豔後被惋惜的待遇,七年前在岷山東麓燕境處碰見那個小黑子時有過,兩年前在渭城立下軍功然後被軍部察看潛質時也有過。
如果他能夠踏入修行之境,以他在渭城立下的軍功,說不定早就已經成為大唐軍方重點培養的對象,何至於要自己辛苦拚命殺馬賊積軍功再考書院。
因為有心理準備所以聽到壞消息後他並不如何失落,但呂清臣老人終究是他最近距離接觸到的一位大師,所以他總還抱著那麽三分兩分希望,隻可惜希望就像水彩畫裏麵的那三分兩分桃花,總是藏在園角,都是虛妄。
就在他準備振作精神放棄幻想,一路苦練刀法直抵長安去謀世俗快樂時,沒有想到第二天夜間駐營時,呂清臣老人再次邀請他登上馬車。
這一次桑桑沒有陪他去,大概是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懷念春風旅途中婢女和侍女聊天的感覺,又或者是那位蠻族小王子想念桑桑,總之桑桑被召去了公主的馬車。
“我相信那本太上感應篇你已經爛熟於心,但這麽多年都不能感知到天地之息的存在,如此看來我的判斷並不為錯。”老人呂清臣微笑望著他說道。
寧缺撓撓頭苦笑說道:“老先生,您今天喊我來,想必不是為了再次打擊我。”
“你回長安之後便要去考書院,我年紀大了可能也會停留在公主府裏靜養,再要見麵就不容易,所以想找你說說話。”呂清臣慈祥望著他說道:“我知道世人對修行道的好奇與想像,雖然你無法踏入此道,但或許有什麽是你很想知道的事情。”
“我有很多。”寧缺很老實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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