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最新力作《將夜》第一卷1-10

來源: 煮友 2013-06-09 22:10:2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1905 bytes)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開頭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很多不可知之地,在那些不可知之地裏,有很多不可知之人。

 

  ……

 

  ……

 

  黃昏的荒原遠方懸著一顆火球,它散發出的紅色光線像一團體積巨大的火焰,緩慢而堅定地逐漸蔓延開來。原野上積雪融化後初生的苔蘚,像燒傷後的疤痕一樣塗抹得到處都是,四周一片安靜,隻偶爾能聽到上方傳來的鷹鳴和遠處黃羊跳躍時的聲音。

 

  空曠的原野上出現了三個人,他們聚集到一棵荒原不多見的小樹下,沒有開口打招呼,很有默契地同時低頭,似乎樹下有一些很有趣的東西值得認真研究和思考。

 

  兩窩螞蟻正圍繞著露出寒土的淺褐色樹根進行著爭奪,或許是因為這片荒原上像樹根這樣完美的家園難以找到第二個,所以這場戰爭進行得格外激烈,片刻後便殘留了數千隻螞蟻的屍體,似乎應該很血腥慘烈,但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片小黑點而已。

 

  天氣還很寒冷,樹下那三個人穿的衣服卻不多,似乎並不怎麽怕冷,就這樣專注地看著,不知道看了多久,其中一人忽然開口低聲說道:“俗世蟻國,大道何如?”

 

  說話的那人眉眼青稚,身材瘦小,還是一個少年,穿著件月白色無領的單薄輕衫,身後背著把無鞘的單薄木劍,烏黑的頭發細膩地梳成一個髻,有根木叉橫穿其中——那根木叉看似隨時可能墮下,但又像是長在山上的青鬆般不可動搖。

 

  “首座講經時,我曾見過無數飛螞蟻浴光而起。”

 

  說這句話的是個年輕僧人,他穿著一身破爛的木棉袈裟,頭上新生出的發茬兒青黑鋒利,就像他容顏和話語中透出的味道那般肯定堅毅。

 

  木劍少年搖頭說道:“會飛的螞蟻最終還是會掉下來,它們永遠觸不到天空。”

 

  “如果你始終堅持這般想法,那你將永遠無法明悟何為道心。”年輕僧人微微闔目,望著腳下正在拋灑殘肢的蟻群,說道:“聽說你家觀主最近新收了個姓陳的小孩子,你就應該明白,知守觀這種地方永遠不會隻有你一個天才。”

 

  木劍的少年挑眉微諷回應道:“我一直不明白,像你這樣無法做到不羈身的家夥,有什麽資格代懸空寺行走天下。”

 

  年輕僧人沒有回應他的挑釁,望著腳下焦慮亂竄的螞蟻說道:“螞蟻會飛也會掉,但它們更擅長攀爬,擅長為同伴做基礎,不懼犧牲,一個一個螞蟻壘積起來,隻要數量足夠多,那麽肯定能堆成一個足以觸到天穹的螞蟻堆。”

 

  天空暮色裏傳來一聲尖銳的鷹叫,顯得很驚慌恐懼,不知道是懼怕樹下這三個奇怪的人,還是懼怕那個並不存在的直衝天空的巨大螞蟻堆,或是別的什麽。

 

  “我很害怕。”

 

  背著木劍的少年忽然開口說道,瘦削的肩膀往裏縮了縮。

 

  年輕僧人點頭表示讚同,雖然他臉上的神情依舊平靜堅毅。

 

  小樹下第三個少年身體精壯,裹著些像是獸皮般的衣裳,赤裸的雙腿像石頭一般堅硬,粗糙的皮膚下能夠清晰地看到蘊積無窮爆發力的肌肉,他始終沉默,一言不發,然而皮膚上栗起的小點終究還是暴露了他此時內心真正的感受。

 

  樹下三個年輕人來自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三個地方,奉師門之命在天下行走,就仿佛三顆橫貫於人間的星辰般奪目,但縱使他們,今天在這片荒原也感到了難以抵抗的恐懼。

 

  老鷹不會懼怕螞蟻,在它眼中螞蟻隻是黑點。螞蟻不會懼怕老鷹,因為它們連成為鷹嘴食物的資格也沒有,它們的世界裏甚至根本沒有老鷹這種強大的生物,看不到也觸摸不到。

 

  然而千萬年間,相信螞蟻群中總有那麽特立獨行的幾隻出於某種玄妙的原因決定暫時把目光脫離腐葉爛殼向湛藍青天看上那麽一眼,然後它們的世界便不一樣了。

 

  因為看見,所以恐懼。

 

  ……

 

  ……

 

  樹下三位年輕人抬起頭,望向數十米外地麵上的一道淺溝。淺溝自然不深,裏麵除了黑色什麽也沒有,在斑駁的荒原地表上顯得格外清晰。

 

  這條溝在兩個小時前突然出現,陡然一現便直抵天際,仿佛是隻無形的天鬼拿如山巨斧劈出來的,仿佛是位神匠拿如椽巨筆畫出來的,令人不寒而栗,不解而懼。

 

  背木劍的少年盯著那道黑線說道:“我一直以為不動冥王是個傳說。”

 

  “傳說中冥王有七萬個子女,也許這一個隻是偶爾流落人間。”

 

  “傳說就是傳說。”背木劍的少年麵無表情說道:“傳說裏還說每一千年便有聖人出,但這幾千年來,誰真見過聖人?”

 

  “如果你真不相信,為什麽你不敢跨過那條黑線?”

 

  沒有人敢踏過那條黑線,那道淺溝,即便是驕傲而強大的他們。

 

  螞蟻能爬過,長肢蟲能跳過,黃羊能躍過,鷹能飛過,隻有人不能過。

 

  正因為是人,所以不敢跨過。

 

  背木劍的少年抬頭向天邊望去,問道:“如果那個孩子真的存在,那麽……他在哪裏?”

 

  此時落日已經有一大半沉入地底,夜色正從四麵八方湧過來,荒原上的溫度急劇降低,一股令人心悸的氣氛開始籠罩整個天地。

 

  “黑夜降臨,到處都是,你們又能到哪裏尋找?”

 

  那名穿獸皮的少年打破了一直以來的沉默,他的聲音擁有與年齡不符的低沉粗糙,嗡鳴振動就像是河水在不停翻滾,又像是鏽了的刀劍在和堅硬的石頭不停摩擦。

 

  說完這句話,他就離開了,用一種特別的方式離開。

 

  數蓬火苗忽然從他兩根堅硬粗壯的裸腿上迸將出來,把少年下半身罩進一片赤紅色中,狂嘯的風讓地麵的碎石急速滾動,然後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身體提向十幾丈上的天空,緊接著呼嘯破空落下,狠狠砸在地上,然後再次蹦起,就像一塊石頭毫無規律地蹦向了遠方,看上去異常笨拙卻又極其迅猛高速。

 

  “隻知道他姓唐,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麽。”

 

  背著木劍的少年若有所思說道:“如果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遇到,我和他肯定隻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徒弟就這麽厲害,他那個師傅又會強到什麽程度?……聽說他師傅這些年一直在修二十三年蟬,不知道將來破關之後身上會不會背一個重重的殼。”

 

  身旁一片安靜,沒有人回答,他有些疑惑地回頭望去。

 

  隻見那名年輕僧人雙眼緊閉,眼皮疾速顫動,似乎正在思考某個令人困擾的問題,事實上自從那名獸皮少年說出關於黑夜的那番話後,年輕僧人便一直陷在這種詭異的狀態之中。

 

  感應到目光的注視,年輕僧人緩緩睜開雙眼,咧嘴一笑,笑容裏原初的堅毅平靜已經變成不知從何而來的慈悲意,張開的唇內血肉模糊,是嚼碎後的舌。

 

  木劍少年皺了皺眉。

 

  年輕僧人緩慢摘下腕間的念珠,鄭重掛在自己頸上,然後抬步離去,他的步履沉重而穩定,看似極慢,但不過刹那便已經身影模糊將要消失在遠處。

 

  樹下再沒有別的人,木劍少年臉上所有的情緒全部淡去,隻剩下絕對的平靜,或者說絕對的冷漠,他望向北方塵埃裏那顆像石頭般不停跳起砸下的影子,低喝道:“邪魔。”

 

  他望向西方那個低著頭沉默前行的年輕僧人背影,說道:“外道。”

 

  “不足道也。”

 

  邪魔外道不足道也。

 

  說完這句話,少年身後背負的單薄木劍無由而振,發出嗡嗡異鳴,嗤的一聲淩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將荒原上那棵小樹斬做了五萬三千三百三十三片,不分樹枝樹幹盡為粉末,紛紛揚揚覆在那些忘生忘死的螞蟻之上。

 

  “啞巴開口說話,餅上放些鹽巴。”

 

  少年唱著歌走向東方,單薄的小木劍懸浮在身後數米處的空中安靜無聲跟隨。

 

  ……

 

  ……

 

  大唐天啟元年,荒原天降異象,各宗天下行走匯聚於此,不得道理。

 

  自其日懸空寺傳人七念修閉口禪,不再開口說話。魔宗唐姓傳人隱入大漠,不知所蹤。知守觀傳人葉蘇勘破死關,周遊諸國。三人各有所得。

 

  但他們三個人並不知道,就在那一天黑夜將至時,就在那道他們不敢跨越一步的黑壑那頭,靠近都城的方向某片小池塘邊,一直坐著個書生,一個穿著草鞋破襖的書生。

 

  這書生仿佛根本感覺不到那道黑壑所代表的強大與森嚴,左手裏拿著一卷書,右手裏拿著一隻木瓢,無事時便讀書,倦時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水飲,滿身灰塵,一臉安樂。

 

  直到遠處三人離去,直到荒原上那條淺淺的黑壑漸漸被風沙積平,書生才站了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將木瓢係到腰間,將書卷仔細藏入襖內,最後看了眼都城方向,方才離開。

 

  ……

 

  ……

 

  都城長安有一條長巷,東麵是通議大夫的府邸,西麵是宣威將軍的府邸,雖不是頂尖的權勢爵位,但官威深重,平日長巷一片幽靜,隻不過今日卻早已幽靜不在。

 

  通議大夫府邸有喜,產婆忙進忙出,然而從老爺到丫環,府內所有人臉上的喜悅神色總覺得像是摻雜了某些別的情緒,沒有一個人敢笑出聲來,那些抱著水盆匆匆走過牆角的仆婦,偶爾聽著牆外傳來的聲音,更是麵露恐懼之色。

 

  那位以驍勇著稱的宣威將軍林光遠,因為得罪了帝國第一驍勇大將夏侯,於是再也不複驍勇,被人告發與敵國相通,經過親王殿下親自審訊數月,如今終於有了結果。

 

  結果很明確,處罰很簡單,就四個字——滿門抄斬。

 

  通議大夫府大門緊閉,管家貼著門縫緊張望著同樣大門緊閉的將軍府,聽著對麵不時傳來重物砍入肉塊的聲音,聽著那些骨碌碌西瓜滾動的聲音,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

 

  兩家在一條巷子裏生活了很多年,將軍府從管家到門子都和他相熟。聽著那些恐怖的聲音,他仿佛看到無數把鋒利的樸刀切開那些相熟人們的脖子,看到那些有著熟悉麵容的頭顱在青石板上不停滾動,然後撞到門口,逐漸疊加擠壓成了一座小山……

 

  鮮血從將軍府門下淌了出來,有些烏黑有些粘稠,像是混了朱砂的糯米漿液,裏麵還有些像紫薯絮般的肉筋,麵色蒼白的管家盯著那處,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扶著門佝著身子開始嘔吐。

 

  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斥喝聲,然後是被粗魯敲打的聲音,隱約間聽到喝罵仿佛是說將軍府有人逃脫,一名親王府的家將騎在馬上厲聲喝道:“一個都不能少!”

 

  通議大夫府後宅花園某處牆上,有幾道劃痕和血跡。

 

  “少爺你聽話,你不能出去,讓小楚去,讓他去吧……”

 

  離此地不遠處的柴房內,一名渾身是血的將軍府管事,望著身前兩名四五歲大小的男孩兒,枯唇微微翕動,聲音沙啞得極為難聽,滿是皺紋黑泥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和掙紮,一直掙紮到老淚擠出眼角,渾濁得厲害。

 

  闖進通議大夫府的羽林軍沒有花多長時間,便找到了這間柴房。看見柴房內倒斃的老少兩具屍體,進行查驗之後,那名校尉猶有餘悸地大聲報告道:“一個不少,都死了。”

 

  ……

 

  ……

 

  世外高人這四個字最簡單的解讀方式就是高人一般在世外,在世外的容易是高人,廢話中其實隱著某些道理,他們所恐懼的是凡人無法接觸的,他們所喜悅的是凡人無法理解的。

 

  於是俗世不曾知曉俗世外發生了什麽,世外的人也不會理會俗世裏正上演著一幕幕生離死別或新生喜悅,更不會關心屠夫的秤少了斤兩,酒徒家裏的窖被老鼠噬出了泥洞,朝廷死了個宣威將軍,某文官生了個女兒。

 

  兩個世界的悲歡離合從來都不相通。

 

  若能相通,便是聖賢。

 

  都城長安郊外有座高山,山峰半數隱於雲中,後山麵西的懸崖峭壁之間,有一個人影正在其間緩慢上行,這個男子的背影極為高大,單衣之外穿著一件黑色的罩衣,手裏提著食盒。

 

  迎風搖晃行到一處山洞外,高大男子坐了下來,打開食盒,取出筷子,夾一塊薑片送入唇中仔細咀嚼,又拈兩片羊肉吃了,滿足地歎息讚美一聲。

 

  夕陽下的都城長安,逐漸將被黑夜籠罩,遠處隱隱有積雨陰雲飄來。

 

  高大男子望著都城某處,感慨說道:“我仿佛看到當年的你。”

 

  然後他抬頭望天,右手持箸指天,說道:“至於你,飛得再高又有什麽用呢?”

 

  很明顯,這兩句話的對象是兩個不同的人。

 

  略一沉默,高大男子端起手邊的米酒一飲而盡,舉著空酒碗望著天地四周都城左右敬頌道:“風起雨落夜將至。”

 

  說風起時,有風自山外來,吹得衣襟呼呼作響,岩間老樹急劇搖晃,山石簌簌直落,雨落二字出他口時,遠處飄至都城上空的雨雲驟然一暗,無數雨絲化為一柱,自最後暮色間傾盆而下,當他說完這句話時,黑夜剛好占據半邊天穹,漆黑有如冥君的瞳。

 

  高大男子重重放下酒碗,惱火咕噥道:“真他媽的黑。”

 

 

  第一章 渭城有雨,少年有侍

 

  唐帝國天啟十三年春,渭城下了一場雨。

 

  這座位於帝國廣闊疆域西北端的軍事邊城,為了防範草原上野蠻人入侵,四向的土製城牆被壘得極為厚實,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墩實的土圍子。

 

  幹燥時節土牆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風刀子一刮便會四處飄騰,然後落在簡陋的營房上,落在兵卒們的身上,整個世界都將變成一片土黃色,人們夜裏入睡抖鋪蓋時都會抖起一場沙塵暴。

 

  正在春旱,這場雨來得恰是時辰,受到軍卒們的熱烈歡迎,從昨夜至此時的淅淅瀝瀝雨點洗刷掉屋頂的灰塵,仿佛把人們的眼睛也洗得明亮了很多。

 

  至少馬士襄此時的眼睛很亮。

 

  作為渭城最高軍事長官,他此時的態度很謙卑,雖然對於名貴毛毯上那些黃泥腳印有些不滿,卻成功地將那種不滿掩飾成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愕。

 

  對著矮幾旁那位穿著肮髒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禮,他低聲請示道:“尊敬的老大人,不知道帳裏的貴人還有沒有什麽別的需要,如果貴人堅持明天就出發,那麽我隨時可以撥出一個百人隊護衛隨行,軍部那邊我馬上做記檔傳過去。”

 

  那位老人溫和笑了笑,指了指帳裏那幾個人影,搖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麽意見。就在這時,一道冷漠驕傲的女子聲音從帳裏傳出:“不用了,辦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對方的車隊冒雨衝入渭城後,馬士襄沒有花多長時間便猜到了車隊裏那位貴人的身份,所以對於對方的驕傲冷漠沒有任何意見,不敢有任何意見。

 

  帳裏的人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說道:“從渭城往都城,岷山這一帶道路難行,看樣子這場雨還要下些時日,說不定有些山路會被衝毀……你從軍中給我調個向導。”

 

  馬士襄怔了怔,想起某個可惡的家夥,沉默片刻後低頭回應道:“有現成的人選。”

 

  ……

 

  ……

 

  營房外幾名校尉麵麵相覷,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惋惜有不舍有慶幸有震驚,但很明顯他們都沒有想到馬士襄居然會選擇讓那個人去做貴人的向導。

 

  “將軍,你真準備就這麽把他放走了?”一名校尉吃驚說道。

 

  渭城不大,軍官士卒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三百人,遠離繁華地的軍營有時候更像是一個土匪窩子,所謂將軍隻不過是最低階的裨將。然而馬士襄治軍極嚴,或者說這位渭城匪幫頭領很喜歡被人叫將軍,所以即便是日常交談,下屬們也不敢忘了在抬頭加上將軍二字。

 

  馬士襄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著營房四周的黃褐色積水,感慨歎息道:“總不能老把他留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推薦信的回執已經下來快半年了,大好的前途在等著那小子,反正他要去都城進行書院初試,恰好和那位貴人的隊伍順路,就算送那位貴人一個人情也好。”

 

  “我看那位貴人可不見得領情……”校尉惱火回答道。

 

  眾人身後的營房門被推開,一名模樣清秀的婢女走了出來,望著馬士襄和校尉們冷淡說道:“帶我去看看那個向導。”

 

  到底是貴人的貼身婢女,麵對著朝廷邊將竟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宰相門房、貴人近婢、親王清客,這是官場上極令人頭痛的角色,近則惹人怨,遠之惹麻煩,最是麻煩。馬士襄實在是不願意和這種人打交道,隨意說了兩句閑話,便揮手召來一名校尉,吩咐他帶著這名貴人婢女自去尋人。

 

  雨暫歇,輕雨過後的渭城顯得格外清新,道旁三兩枝胡柳綻著春綠,不過景致雖好城卻太小,沒走幾步路,校尉便領著那位婢女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處簡陋而熱鬧的營房。

 

  聽著門內傳出的嘈亂聲喝罵聲行令聲,婢女微微蹙眉,心想難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軍營裏飲酒?門簾被風拂起,裏麵的聲音陡然清晰,果然是在劃拳,卻不是什麽正經酒拳——聽著行令的內容,婢女清秀的容顏上閃過一絲羞紅恚怒,暗自握緊了袖中的拳頭。

 

  “我們來劃淫蕩拳啊!誰淫蕩啊你淫蕩!誰淫蕩啊我淫蕩!誰淫蕩啊他淫蕩!……”

 

  齷齪的行令聲往返回複嘈嘈不絕,竟是過了極長時間都沒能分出勝負,表情越來越惱怒難看的婢女掀起門簾一角,眼神極為不善向裏望去,第一眼便看見方桌對麵的一個少年。

 

  那少年約摸十五六歲,身上穿著一件軍中常見的製式棉衫,棉衫襟前滿是油汙,一頭黑色的頭發不知道是天然生成還是因為幾年未曾洗過的緣故有些發卷,也有些油膩,偏生那張臉卻洗得極為幹淨,從而顯得眉眼格外清楚,臉頰上那幾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誰淫蕩啊你淫蕩!”

 

  與齷齪的劃拳內容截然相反,這少年此時的神情格外專注嚴肅,不僅沒有絲毫淫褻味道,甚至眉眼間還透著幾分聖潔崇高之意,他右手不停地在身前比劃著剪刀石頭布,出拳如風,出刀帶著殺意,仿佛對這場劃拳的輸贏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更加重要。

 

  幾隻在西北惡劣環境下生存下來的擁有強悍生命力的綠頭蒼蠅,正不停試圖降落到少年染著油汙的棉衫前襟上,卻總被他的拳風刀意驅趕開來。

 

  “我贏了!”

 

  漫長得似乎要把桌旁對戰二人肺裏所有空氣全部榨幹的劃拳終於結束,黑發少年用力地揮動右臂,宣告自己的勝利,極為開心地一笑,左臉頰上露出一個可愛的酒窩。

 

  少年的對手卻不肯服輸,堅持認為他最後在喊誰淫蕩時變了拳,於是房間內頓時陷入一片激烈的爭吵,在旁觀戰的軍卒各有立場傾向,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在這時不知道是誰大吼一聲:“照老規矩,聽桑桑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房間一角,那裏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正在搬動水桶,身材矮小瘦削,膚色黝黑,眉眼尋常,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從哪兒偷來的侍女服明顯有些過於寬鬆,下擺在地上不停拖動,搬著可能比自己還要重的水桶,明顯非常吃力。

 

  那名叫桑桑的小侍女放下水桶轉過身來,軍卒們緊張地看著她,就像是賭場上的豪客們等待著莊家開出最後的大小,而且很明顯這種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

 

  小侍女皺眉看了一眼那名少年,然後望向桌對麵那名猶自憤憤不平的軍卒,認真說道:“第二十三回合,你出的剪,他出的拳,但你說的是他淫蕩,所以那時候你就已經輸了。”

 

  房間裏響起一片哄笑聲,眾人就此散開,那名軍卒罵咧咧地給了錢,那少年開心笑著接過錢鈔,用手在胸前油漬上擦了擦,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膀表示誠摯安慰。

 

  “想開一些,整個渭城……不,這整個天下,誰能贏我寧缺?”

 

  婢女的臉色很難看,於是一直站在旁邊偷偷觀察她臉色的校尉臉色也難看起來。他用手攥住門簾,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咳嗽兩聲,卻被婢女瞪過來的兩道嚴厲目光阻止。

 

  阻止校尉驚動對方,婢女遠遠跟著那名少年和侍女離開了營房,一路沉默觀察打量,校尉不知道她想做些什麽,隻好歸為貴人親近人物慣有的謹慎怪異習性。

 

  一路上那名叫寧缺的少年沒有顯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買了些吃食,和街畔酒館裏的胖大嬸打了聲招呼,顯得特別悠閑,唯一讓婢女覺得怪異,讓她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是:那位瘦小的侍女在他身後吃力地拖著水桶,少年卻沒有絲毫幫手的意思。

 

  帝國是個階層森嚴的國度,但民風樸實,就算是在都城長安那種浮華陰暗地,哪怕是最冷漠的貴人,想來也無法看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瘦弱女童如此吃力而毫不動容。

 

  “軍中允許士卒養婢?”清秀婢女強行壓抑心頭的怒意,對身旁的校尉發問。

 

  校尉撓了撓頭,回答道:“前些年河北道大旱,無數流民湧向南方和邊郡,路旁到處都是死人,聽說桑桑就是寧缺那時候從死屍堆裏抱出來的,寧缺也是孤兒,從那之後兩個人一直相依為命。”

 

  “後來他報名從軍,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把這個小丫頭帶進渭城。”他看了婢女一眼,小心翼翼解釋道:“都知道軍中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但他們的情況有些特殊,總沒辦法把一個小丫頭逼進絕路,所以大家都當……沒看見。”

 

  聽到這番解釋,婢女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當她看到寧缺提著半隻燒雞晃蕩的模樣,再看到他身後數米外小侍女吃力拖動水桶而憋紅的黑瘦臉頰,心情又變得糟糕起來,冷聲道:“這哪裏是相依為命,他分明想要那個丫頭的命。”

 

  渭城確實很小,沒過多時,前後四人便到了南向某處屋外,屋外有一片小石坪,坪外圍著一圈簡陋的籬笆,婢女和校尉站在籬笆外向裏望去。

 

  小侍女把有她半個身子高的水桶艱難挪到水缸旁,然後站上缸旁的板凳,拚盡全身氣力異常艱難地將水倒入缸中,緊接著,她開始淘米洗菜,趁著蒸飯的空當,又拿了抹布開始擦拭桌椅門窗,不多時便有水霧升騰,將她瘦小的身子籠罩在其中。

 

  雖說昨夜下了一場雨,但雨水不夠大,門窗上積著的黃土沒有被衝刷幹淨,反而變成了一道道難看的泥水痕跡,這些泥水痕跡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頓時變得幹淨明亮起來。

 

  很明顯這些家務活兒她天天都在做,顯得非常熟練快速,還是孩童的小黑侍女像螞蟻般辛勤忙碌,像仆婦般東奔西走,累得滿頭大汗臉蛋通紅,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那個叫寧缺的家夥很明顯缺乏這兩種情緒,他安靜或者可以說是安逸地躺在一張竹躺椅上,左手拿著卷有些舊的書不停翻看,右手拿著根硬樹枝在濕泥地上不停劃動,偶爾沉思入神時,他便隨意將手中樹枝一扔,掌心向上伸向空中,片刻後便有一壺溫度將將好的熱茶放到掌上。

 

  渭城裏的軍卒早已習慣這間小院裏的日常生活畫麵,所以並不覺得奇怪,站在籬笆外的貴人婢女目光則是逐漸冰冷,尤其是看到那個小侍女忙著做飯打掃的過程中,還不敢忘了留意觀察少年軍卒的要求,隨時準備沏茶倒水捶背捏腿時,她的臉上霜色愈發重了,仿佛要凝結了一般。

 

 

  第二章 能書能言窮酸少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罷了,可你難道不是從死屍堆裏揀出的她嗎?不是說你們二人是相依為命嗎?就算退一萬步說她是你的侍女,可你難道不覺得她的年齡還太小,不應該承擔這麽重這麽辛苦的勞作嗎?小小少年怎麽就養了一身懶骨頭,為什麽就不能自己動動手?

 

  或許是引發了童年時的不好回憶,或許是心中對某些美好情感的想象被某個家夥破壞得太過徹底,婢女逕直推開籬笆走了進去,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認真讀的舊書上,淡淡嘲諷說道:“以為看的是什麽聖賢大作,能讓你忘記身邊發生的一切動靜,沒想到居然隻是市麵上隨處可買的太上感應篇,莫非像你這種人也奢望能踏進修行之道?”

 

  寧缺坐起身來,好奇地看了一眼這個衣著華貴似乎永遠不應該出現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尷尬的校尉,停頓片刻後解釋道:“隻能買到這本,所以也隻好將就著看,也就是好奇,哪裏有什麽奢望。”

 

  婢女明顯沒有想到這少年竟會回答得如此自然隨意,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門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悅說道:“我堂堂大唐,怎麽會有你這樣的男人。”

 

  寧缺疑惑皺了皺眉頭,順著對方的目光望向正拿著抹布呆站在窗邊的桑桑,明白了對方言辭間的鋒利由何而來,左臉頰裏酒窩隱現,笑著說道:“看你應該比我大,要不然……你就當我不是男人,是個男孩兒吧。”

 

  婢女這一生大概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賴皮之人,袖中的拳頭緩緩攥緊,神色冰冷正欲發作之時,目光卻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樹枝畫出來的字跡上,心思不由微微一動,眸中隱現異色,讓她渾然忘了自己想要說些什麽。

 

  ……

 

  ……

 

  渭城條件最好的營房內,那位穿著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閉目養神,邊將馬士襄則是半躬著身子和帳內的貴人對話,謙卑的態度裏,有著隱藏不住的驚訝神情。

 

  “您對那名向導不滿意?”他疑惑問道:“為什麽?”

 

  帳內貴人的聲音極其不滿,訓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幹的向導,而不是一個滿腦子全是修行美夢,手無縛雞之力隻能提燒雞的憊懶少年。”

 

  馬士襄輕輕咳了兩聲,低聲解釋道:“以末將所知,寧缺雖然年歲尚淺,但這兩年來在草原上也斬過好些蠻人頭顱,若……隻是綁幾隻雞,我想應該問題不大。”

 

  大唐以武立國,首重軍功,帳後那人雖然身份尊貴到了極點,但既然觸及軍隊最看重的榮耀,馬士襄毫不猶豫選擇了反擊,似是解釋其實卻有些嘲諷反駁的意味。

 

  帳後那道冷冽的聲音稍一停滯,不悅道:“能殺人便能做一個好向導?”

 

  馬士襄回答得愈發謙卑:“渭城三百部屬,寧缺肯定不是其中殺敵最多之人,但末將敢以人頭作保,無論是何等樣慘烈的戰場,最後活下來的人裏……肯定有這少年。”

 

  然後他抬起頭來,微笑說道:“因軍功累加,他獲得了軍部的推薦信,這小子也確實爭氣,半年前便通過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書院報到了。”

 

  聽到書院二字,帳後忽然沉默下來,那位貴人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馬士襄離開後,那位穿著舊袍的老人緩緩睜開雙眼,蒼老而平靜的眼眸間難得流露出一絲興趣,他望著帷帳溫和笑著說道:“在這邊陲小城裏,居然有士卒能考進書院,實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無論品行還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選,讓他做向導倒也不差。”

 

  “離國不過一載,沒想到書院這等神聖之地居然也開始招收這等兵痞子了。”

 

  語調依然清冷不屑,但實際態度卻已經有了變化,那位貴人至少不再反對寧缺作為自己隊伍的向導——隻需要一個名字便能夠讓大人物改變主意,那個簡單叫做書院的地方,想來必然極不簡單。

 

  老人說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顯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過他寫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應篇第三節,字體線條簡練,卻又極為生動,明明隻是用了一根樹枝,落於濕地之上卻有刀鋒加諸泥範之感,這名叫寧缺的軍卒書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樣練出來的,師承又是何方。”

 

  “那軍卒也隻不過空有筆觸罷了,先前偶一觀之,新鮮之餘難免震撼,此時細細想來,也不過是些奇技陡筆的路數,談何正途,日後約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個賣字先生。”

 

  貴人冷淡應道。

 

  老人搖了搖頭,說道:“您所說新鮮二字便是關鍵。我不懂書法,但看那軍卒枝梢落處,竟真的隱隱能見金石之意,這等字中風骨極少見,真有些像道壇裏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說神符?”

 

  帳後貴人一怔,旋即嘲諷道:“世上億萬人眾,符道大家卻不過十數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隱於宮中,或靜坐於觀內,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氣息於金鉤銀劃之間。那少年身上全無氣息波動,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應篇隻怕連初境都無法踏入,哪裏敢和那些大家並列討論?”

 

  老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雖說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極得對方尊敬,但雙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謂尊敬實際上不過是憐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該說的話還是不要說得好。

 

  當然他並不讚同帳後那位貴人的話,關於那名叫寧缺的軍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斷: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夠體悟到天地氣息從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說是萬中無一,起始感應一關最是艱難,絕非易事,然而那寧缺若真能入書院學習,萬一哪日因緣際會上了傳說中的二樓,走上了修行之道,那手怪異而極富力道的書法,定會對他大有助益。

 

  就算那廝始終無法開竅,單憑那手字就能讓書院和道壇裏的高人們另眼相看,至不濟也能震一震那些文士書家。

 

  ……

 

  ……

 

  寧缺放下手中的書籍,搖了搖頭向門外走去,臉上尤自掛著淡淡的失落與不甘。

 

  這本小時候跟運糧隊去開平趕集買的太上感應篇,正如那位貴人婢女所說,是隨處可見的大路貨色。他很清楚這一點,卻依然時刻不忘誦讀學習,仿佛這本書就是傳說中供奉在昊天道不可知之地的天書七卷。

 

  書籍早已翻得頁角發卷,顯得破舊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線密密縫住書脊,隻怕偶一翻動就會化做幾蓬紙錢迎風而去祭窮酸的先賢。隻可惜這麽多年過去,書頁已翻爛,上麵的字句深刻於腦中早已熟爛,他卻依然不得其門而入,不要說什麽修行之初境,就連書中所言最簡單的感應都無法做到。

 

  曾經失望甚至絕望過,後來知曉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正常人都無法體悟到天地之氣,他的心情才變得平靜了很多——是的,那些傳說中的世外高人們都不是正常人,都是變態人士,因為隻有極罕見的變態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麽多本太上感應篇在世上流傳,怎麽沒聽說過都城長安的夜空裏到處都是飛劍閃來閃去,高人飄來飄去?

 

  而他寧缺很正常,或者說很普通。隻是,忽然發現眼前有一座奇妙的寶山,你卻隻能空著手回去,忽然發現天地間充斥著那種叫做元氣的像看不見的白雲一般的奇妙東西,你卻抓不到一片雲彩,終究還是會有些不甘心吧?

 

  ……

 

  ……

 

  “渭城這麽窮,草原上的蠻人早就讓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過來,所以軍功也沒辦法積得太快,能回都城當然是好的,我哪裏會有什麽不甘心的地方。”

 

  燈光昏暗的軍營內,寧缺向身前的將軍恭敬行禮,言辭懇切解釋道:“隻是距離書院報名的日子還有段時間,我想著沒必要這麽早離開。這些年在將軍麾下雖談不上突飛猛進,但總被您教誨得像了個人樣兒,不然我也不會如此命好考進書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邊多呆幾天,能多聽聽您的教誨……哪怕就是這麽多坐會兒,多說說閑話也是好的。”

 

  馬士襄看著麵前的少年,下頜的胡須微微拂動,不知是被夜風吹拂還是非常生氣的結果,沒好氣說道:“寧缺啊寧缺,曾幾何時你也變成這麽不要臉的家夥了?”

 

  寧缺認真回答道:“隻要將軍您需要,我隨時可以不要這張臉。”

 

  “說真話吧。”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來,表情嚴肅問道:“為什麽你不肯當這個向導?”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低聲說道:“將軍,那位貴人應該很不喜歡我。”

 

  “貴人不喜歡你?”馬士襄厲聲訓斥道:“你好像忘記了你的身份,要知道你現在還不是書院的學生,身為帝國軍人必須服從上級軍令,服從老子我的命令!貴人喜不喜歡你,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情!至於你喜不喜歡那位貴人,是沒有人會在乎的事情!你隻需要接受命令,然後完成命令!”

 

  寧缺沒有回答,低頭看著軍靴中間那塊泥巴裏長出的一根倔強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對。

 

  馬士襄拿這個少年無可奈何,歎息說道:“你到底是要鬧哪樣?為什麽就不肯跟他們回都城?”

 

  寧缺抬起頭來,神情極為認真說道:“在外麵我看過他們的車隊,他們在草原上遇過襲,最近那邊正在春旱,而去年左金帳的單於死了,那位貴人的婢女皮膚有些黑,所以……我不敢跟他們走。”

 

  車隊遇襲,草原春旱,單於死了,婢女臉黑,這些看似沒有什麽表麵關聯的詞語,被他瑣碎地組合在一起,便成為了他沉默倔強反對不肯離開渭城的理由。

 

  馬士襄看著他,歎息問道:“你早就猜到了?”

 

  “全渭城現在還有誰沒猜到他們是誰?”

 

  寧缺很無奈地攤開雙手,望向夜色下軍營的那一邊,說道:“也隻有那位在長安皇宮裏長大,嫁到草原上作威作福連自己男人死了都沒發現的白癡公主殿下,才會愚蠢到以為這始終是個天大的秘密。”

 

 

  第三章 唐人的樸素是非觀

 

  帝國民風開放,又是深夜軍帳私話,但聽到白癡公主殿下這幾個字,馬士襄的臉色還是忍不住變得緊張難看起來。

 

  那位身份尊貴的女子進入渭城後,他是何等樣的小意謹慎緊張,哪裏想到寧缺居然這般大剌剌做出了如此刻薄的評價,而且他認為寧缺的評價並不公道,所以臉色更加難看。

 

  世人皆知大唐四公主並不是白癡,而是位極賢良的殿下。

 

  以大唐國力之強,兵鋒之盛,無論是麵對草原蠻族,還是麵對中原其他諸國,從來不會考慮和親這種帶有屈辱性質的政治手段,除了早年太祖皇帝幾位最忠誠的蠻族部將迎娶過幾位宗室女,便再也沒有類似的情況發生。

 

  然而當三年前草原初現不穩,蠻族最大的金帳部落在大唐敵對國家秘密挑唆支援下隱現反心時,當時正處十三四歲豆蔻年華、深受陛下寵愛的四公主,竟是跪於大明宮前叩階泣血,不顧舉國反對,寧願舍棄長安繁華,堅持要遠嫁草原,給那位金帳單於做續弦。

 

  此事一朝傳出,天下震驚,坊間議論紛紛,白發文臣痛心疾首連上奏章,皇帝陛下震怒摔碎了無數盞玉杯,皇後情緒複雜不置一辭,然而這一切都無法阻止那位少女公主的決心,而草原金帳單於在知曉此事後大感榮耀,更喜公主性情,遣使者驅五千牛羊馬入朝言辭謙卑懇切求親,最終大唐皇帝隻好無奈定下讓女兒在天啟十一年出嫁草原。

 

  公主嫁入草原不到半年,與單於夫妻相敬和諧,曾經雄心勃勃的蠻族英勇領袖,變成了一隻平靜的草原雄獅,靜守國土,遠眺異鄉,卻不再輕啟戰釁。

 

  隻可惜誰也沒有想到數月前,正值壯年的單於便突然暴斃,單於之弟強行繼位,邊境的局勢重新變得複雜緊張起來。

 

  但從當年那個身材單薄的少女跪在大明宮前自行決定婚約開始,整整四五年的時間,唐帝國西北邊境一直處於珍貴的和平之中,必須要說大部分都是那位公主殿下的功勞。

 

  傳聞中公主堅持遠嫁草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避開皇後娘娘,然而即便這是真的,在軍方重臣和朝中官員們眼中看來,四公主不恃陛下寵愛、麵對皇後主動退避、避免帝國上層矛盾激化的行為,也是一種識大體、極賢良的行為。

 

  對於馬士襄這種身經百戰的大唐邊將來說,他們不畏懼戰爭,更不會懼怕那些蠻人,公主遠嫁敵人甚至讓他們覺得極為屈辱——但沒有誰會拒絕和平這種上天賜予的禮物。

 

  所以他們對那位公主殿下的感覺很複雜,既有些無來由的憤怒,卻也難免有些感激,種種情緒到最後,漸漸變成了內心深處不便與人言的一絲尊敬。

 

  寧缺是個普通軍卒,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將軍的複雜情緒,就算理解想來也不會在意,因為他現在爭取的事情牽涉到他個人安危,而他一向以為沒有太多事情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所以他假裝沒有看到將軍陰沉的臉色,繼續說道:“我粗略算過馬車上的箭眼,那位新任單於下手很黑很絕,我估計公主的護衛隊至少損了一半人馬在草原上。”

 

  “據說是遇到了馬賊。”馬士襄說話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大概連他都不相信這個說法。

 

  “就算是金帳單於,也不敢明目張膽襲擊我大唐公主,所以當然是……也隻能是馬賊,隻不過誰都知道那批馬賊是由誰扮的。”寧缺繼續說道:“但這事兒仔細一想又不對了,大家都知道馬賊是新單於騎兵扮的,那個蠻子哪裏來的這麽大膽子?難道就不怕事後朝廷大怒發兵把他金帳給平了?”

 

  大唐以武立國,民風樸素而爭勇好狠,堪稱天下最強之國,最是在意尊嚴,然而如果要徹底平掉草原蠻族金帳,隻怕也要讓國力損耗大半。

 

  為了一位嫁了人的公主遇襲而讓帝國陷入動蕩艱難,這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事實上,在大唐的曆史中經常出現這種可以說意氣用事,也可以說豪氣幹雲的故事。

 

  最著名的一個例子發生在太祖晚年。

 

  其時草原某部屠了白羊道某處村鎮,村民一百四十人被斬盡殺絕,帝國使者前去問罪,又被那部落驕奢單於割了耳朵趕回。太祖勃然大怒,當即決定親征草原,帝國全體動員,支撐一支由八萬騎兵構成的浩蕩鐵騎征北,該部落大感震栗恐懼,望風而逃,頂風雪直入北部荒原,而大唐鐵騎則是緊追不舍,竟是連戰數月,最終將對方部族全數屠滅。

 

  連戰數月,盡屠敵騎,看似簡單的描述,看似瀟灑風光的結局,卻隱藏了大唐帝國為此付出的可怕代價。

 

  為了支撐這場耗資巨大的戰爭,朝廷發百萬民夫,征河北道三郡牲畜,岷山四周田地荒廢,十室九空,南方賦稅連翻四倍,民怨沸騰,朝中官員根本無力兼顧政事,天下陷入了動蕩甚至垮塌的危險邊緣。

 

  大唐帝國最奇妙的氣質,便在這種最危險的時刻以及隨後的無數歲月對此事的評價中呈現了出來。

 

  當帝國鐵騎遠征荒原之時,南方的反賊義軍竟是沒有趁此良機加大攻勢,甚至反而紛紛潛回山林湖泊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他們不想在這時候拖帝國的後腿。造反的草莽們,或許並不見得每個人都會想著所謂民族大義,或許他們當中也有人想抓住這個天賜的良機,然而他們不得不麵對一個現實——往常默默支持他們的窮苦民眾,義軍中很多底層頭領和士兵,在他們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時,紛紛用腳步和沉默表示出了最激烈的反對。

 

  打勝了這場仗的唐太祖曆史地位並不高,就算在帝國內部也是如此。無論是在史書上,還是在酒樓說書先生的故事裏,對這位雄主的評價往往不離好大喜功,喜用小人佞臣,好酷法,求長生而無道,諸如此類。

 

  但不管是最迂腐的文人、最漠視君權的書院教授,還是最恨加賦的農夫商人,他們會找各式各樣的理由去痛罵那位開國皇帝,但卻從來沒有人認為那場隻因君王一怒而耗盡國力讓黎民受苦的戰爭不該打。

 

  因為從開國到現在,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始終堅持信奉並守衛一個樸素的道理:我不欺負你,但你也別想欺負我,就算是我欺負了你,但你……依然別想欺負我!

 

  誰欺負我,我就打誰。

 

  這就是大唐帝國的立國之本。

 

  這就是大唐帝國的強國之路。

 

  這也正是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度叫做唐。

 

 

  第四章 非典型唐人的前路探討

 

  大唐之所以被稱為大唐,就是基於這些簡單而很有力量的東西。

 

  寧缺不是一個典型唐人。他在戰場上經常顯得不夠勇敢,更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把自家房子燒了圖一樂的剽悍勁兒,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沒有可能寫就一場從乞兒成長為將軍的人生大戲。

 

  但他在軍隊裏呆的時日足夠長久,長到他可以精準地把握住這個時代唐人那些可貴或可怖的氣質,於是當他發現公主車隊上的箭眼時,馬上便推論出一些很令人頭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繼任的單於,居然膽敢追殺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瘋了,那就是帝國內部有真正的大人物與之勾結,向其發出了不受帝國追究報複的承諾。

 

  “四公主現在已經入了國境,進了渭城,結果她依然沒有完全表明身份?為什麽?因為她現在腦海裏已經沒有信任這個詞。她或者會信任陛下,但肯定不會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將軍你,比如我們這些邊軍,甚至是整個朝廷。”

 

  “因為她很清楚,如果沒有長安城裏某些大人物點頭,草原上根本沒有蠻人敢對她行凶。能夠給蠻人這種承諾,並且讓單於相信的人……最多不超過四個,而那四位甚至是連她都惹不起的角色。”

 

  “這種帝國上層之間的戰爭,就連將軍您都隻能躲得遠遠的,更何況是我們這種小人物……”寧缺用腳跟碾了碾微濕的泥地,低聲說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兒,我這種人頂天也就能對付三五個人,摻和進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護送公主隊伍裏多我一個,也就是山路裏多具屍首;少我一個,渭城還能多留一個軍紀不錯的善良小兵。”

 

  “將軍大人,您就把我當成是那天地間的元氣,沒什麽太大用處,幹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馬士襄看著貌似謙卑的少年,揉著腦袋悶聲說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間的元氣?這算是謙虛還是自誇?如果你真想說服我收回這道軍令,說自己是一道屁或許更合適一些。”

 

  寧缺嘿嘿笑了兩聲,回答道:“馬上就是要上書院的學生,說話用辭總得雅致一些。”

 

  馬士襄沒有繼續取笑這個孩子,沉默片刻後皺眉解釋道:“讓你去給公主的車隊當向導,其實……也和你上書院有關。你的戰功確實夠了,初試也通過了,我請上峰為你寫了推薦函,軍部的回執已到,但莫非你以為這樣就能進書院?”

 

  “你這些年一直呆在渭城邊塞,就算聽過一些書院的傳說,但你並不清楚那裏究竟是個什麽地方。”

 

  將軍的表情凝重而嚴肅:“在我大唐軍民心中,書院是最神聖崇高的不可觸犯之所在,拿了軍部回執,隻代表你能參加書院入院試,但想要真的踏進書院那扇紅門,你至少要跑三個部堂去蓋章……”

 

  “像我們這種級別將領寫的推薦函,那些部堂哪裏會瞧在眼中,就算是軍部回執也沒有什麽力量。隻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把你參加入院試的時間拖上好幾年。近些年來這已經成了常景,除了書院先生們在民間收的學生,任何走朝堂推薦路子的考生,都要花大價錢去疏通門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為了那場考試落了個傾家蕩產。”

 

  “我知道這兩年你在渭城存了些錢,可難道你以為靠那幾百兩銀子就能把那些家夥喂飽?”

 

  寧缺撓撓頭,感慨說道:“以前可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情。”

 

  “因為現在有解決這件事情的辦法,所以自然沒必要告訴你。”

 

  馬士襄看著他不悅說道:“隻要路上立下功勞,入了貴人法眼,甚至隻需要貴人記得你的名字,到時候公主府裏隨便一位管事說句話,還有哪個衙門敢不長眼去敲詐勒索你?”

 

  “這就等於說,我必須要拿命去賭一個書院入院試的資格,聽上去怎麽總感覺有些不劃算?”寧缺繼續撓頭。

 

  馬士襄狠狠瞪了他一眼,訓斥道:“胡塗!混帳!為了能進書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賣了自己親娘,殺了自己親爹!現在不過是要你小子冒點小風險,你居然還不肯幹!”

 

  片刻後將軍平伏粗重喘息,勸道:“據我分析殿下應該也明白她的行蹤不可能保密。你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難道她在帝國裏的敵人會猜不到?既然如此她還堅持照常上路,說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應,你的任務隻是帶著她走山中捷徑,盡快與那些人碰頭,哪裏談得上賭命?”

 

  寧缺低著頭,默默不語,不停盤算著其中的得失利益。

 

  馬士襄看著他的神情,想起這少年平日裏最令人惱火的那些怪脾氣,知道不拿出一些看得見的利益,很難說服對方去冒險,不由歎息一聲,壓低聲音說道:“殿下的隊伍裏有一位老人,他姓呂,聽說修的是昊天道南門。”

 

  聽到這句話,寧缺霍然抬頭,慣常平靜而又憊懶的眼眸竟是陡然變得極為明亮。

 

  馬士襄看著他感慨道:“你還是個小屁孩兒的時候就來了渭城,自己靠著甜言蜜語和本事討好了全城的老少爺們兒,營卒換了一批又一批,就算是東城的肉餅店都換了兩個老板,你卻始終還是渭城這個土匪窩裏最受寵的小屁孩兒。”

 

  他揉了揉寧缺的腦袋,就像看著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說道:“那年前任將軍病逝之前,通門路給你弄了軍籍,緊接著秋天大家夥去草原上打柴,差點兒被那些蠻子圍死,全靠你我們才逃了出來,那時候全渭城人一致決定要好好賞你,我們甚至想好了,就算你提出的條件是要用都城最紅的清倌人開苞,我們大家也要湊錢把這事兒漂漂亮亮地給你辦了。”

 

  頭發已然花白的將軍話鋒一轉,苦澀說道:“但誰也沒想到你居然想學那些世外法,很無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個七城寨,都沒辦法給你找一個老師,我們隻能看著你把那本太上感應篇翻得又破又爛,卻沒什麽主意。”

 

  “但現在是機會!”

 

  馬士襄目光驟然變得淩厲起來,“無論是書院,還是那位姓呂的老人家,你都必須抓住,也一定要抓住。”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低著頭輕輕歎息說道:“其實……還是有些舍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馬士襄看著少年說道:“渭城……終究太小,你應該去都城長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許那些地方有很多凶龍惡虎,但你這頭初生的牛犢兒又真怕過誰?”

 

  “至少……那些地方不會隻有一本破爛的太上感應篇。”

 

 

  第五章 睹無月思懷

 

  渭城南邊有一條連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溝,小水溝旁有座連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邊有一個連小院都算不上的帶籬笆有石坪的草屋,夜裏雨雲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灑在水溝、土坡、草屋上,頓時鍍上一層極漂亮的銀暈。

 

  寧缺趿拉著鞋慢騰騰地在星光下行走,看著眼前這間和桑桑住了很長時間的草屋,速度不禁變得更慢了些。但隻要在走,那麽無論多慢總有抵達目的地的那天。他推開那道隻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籬笆牆,走到門縫漏出來的油燈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兩聲,說道:“如果去都城怎麽樣?”

 

  草屋門被推開,吱呀的尖響刺破安靜的邊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門口蹲了下來,瘦小的身影被油燈光拉得極長,她用指頭按了按木門邊,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長安嗎?對了寧缺,你什麽時候才去火器營裏偷些油回來?這門已經響了好幾個月了,聲音實在是很難聽。”

 

  “現在還有誰用那些難玩的火銃,如果隻是要油,我明天去輜重營問問……”寧缺下意識裏隨口應了聲,然後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說的好像不是這個事兒,如果真要走了,還管這破門做什麽?”

 

  桑桑扶著膝頭站起身,瘦小的身軀在微涼的春日夜風裏顯得格外單薄,她看著寧缺,用認真而沒有夾雜任何其它情緒的聲音細聲說道:“就算我們走了,可這房子還是會有人住,他們還是會開門啊。”

 

  自己二人離開後,這間遠離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還會有人願意來住嗎?寧缺默然想著,不知為何突然間多出一些叫不舍的情緒出來,他輕輕歎息了聲,側著身子從桑桑身邊擠了過去,低聲說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將鬢角微黃的發絲隨意攏了攏,看著他的後背問道:“寧缺,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對那件事情這麽感興趣。”

 

  “沒有人能拒絕讓自己更強大的誘惑。而且那些玩意兒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寧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頭看著桑桑黝黑的小臉蛋兒,挑眉說道:“而且我們兩個總不能在渭城呆一輩子,世界這麽大,除了帝國還有很多國家,我們總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說,就為了多掙一些錢,升職升得更快一些,去長安也比在渭城呆著強太多,所以這次我一定要考進書院。”

 

  桑桑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緒。因為年齡還小的緣故,小侍女的眉眼並未長成,又因為邊城風沙的關係,小臉蛋兒黝黑粗糙,加上那一頭童年營養不良造成的微黃細發,實在談不上好看,就連清秀都說不上。

 

  但她有一雙像柳葉似的眼睛,細長細長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麽太明顯的神色,所以不像是個出身淒苦將將十一二歲的小侍女,倒像是個什麽都知道,看透世情心無所礙的成熟女子,這種真實年齡相貌與眼神之間的極度反差,讓她顯得格外冷酷有範兒。

 

  寧缺知道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來,小侍女桑桑就是一個典型缺心眼子的丫頭,二人相依為命這麽多年,她因為習慣了依靠自己思考辦事,所以越發懶得想事,因為懶得想事,所以變得越來越笨,而為了掩飾笨拙她說每句話時用的字越來越少,所以就愈發顯得沉默冷漠成熟怪異起來。

 

  “不是笨,應該是拙。”他想著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糾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長時間,桑桑忽然抬起頭來,咬了咬嘴唇兒,露出罕見的畏怯情緒,說道:“聽說……長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繁華,聽說天啟三年時人口就已經超過一百萬了,生活所費極貴,長安居,大不易啊……”

 

  寧缺歎息了一聲,看見小侍女緊張的神情,笑著安慰說道:“人多也沒什麽好怕的,你就把長安當成一個大點的渭城便好,到時候還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樣子操持家裏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門。”

 

  “在都城一個月買肉菜米糧大概要花多少錢?”

 

  桑桑柳葉般的雙眼瞪得極圓,兩隻小手緊緊攥著布裙下擺,緊張問道:“會不會超過四兩銀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進書院,你總得給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裏可能會來客人,比如同窗什麽的,萬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爺我,也可能來家坐坐,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麽也得要十兩銀子。”

 

  寧缺蹙著眉頭回答道,實際上他隻是極為認真地瞎說,他並不是很清楚,十兩銀子對於書院裏的學子們來說,有可能隻是天香坊中大酒樓隨意一桌酒席的價錢——正如河西道那個著名的笑話:在田裏幹活兒的農婦閑嘮,總想著東宮娘娘在烙肉餅,西宮娘娘在剝大蔥,肉餅似海,大蔥似山。

 

  然而即便是這個明顯縮水的錯誤答案,也遠遠超過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線,她皺著眉頭認真望著他建議道:“太貴了……寧缺,我們不要去長安,你也不要考書院了好不好?”

 

  “沒見識的東西。”寧缺訓斥道:“入了書院出來肯定能做官,到時候你我一個月花十兩銀子,我在衙門裏隨手一個月怎麽不得掙個七八十兩銀子回來?再說長安有什麽不好,陳錦記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緊緊抿著嘴唇,明顯陷入極劇烈的心理掙紮之中,很久之後她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道:“可是你讀書院那幾年怎麽辦?我的女紅一般,長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見得能賣出去。”

 

  “這確實麻煩,聽說長安城周邊不能打獵,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爺的……我們還有多少錢?”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然後極為默契地走到兩個大榆木箱旁,打開箱子從裏麵最深處摸出一個包裹極嚴實的木盒。

 

  木盒裏盡是散碎的銀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銀角子上明顯有鉸子的劃痕,中間隻有一個大銀錁,一看就知道是平日點滴存蓄而成,隻是數量並不太多。

 

  看著木盒裏的散銀,兩個人都沒有數,桑桑低聲說道:“老規矩五天數一次,前兒夜裏剛剛數過,七十六兩三錢四分。”

 

  “看來去長安後必須想法子多掙些錢。”寧缺神情認真說道。

 

  “嗯,我會爭取把自己的女紅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認真回答道。

 

  ……

 

  ……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幹瘦的膝頭快速移動,動作麻利快速,小手掌一摁便把枕頭中間摁出一個弧形,正是寧缺睡得最舒服那弧度。然後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兩個大榆木箱邊開始鋪自己的床。

 

  燈熄,寧缺把水碗擱在窗台上,借著星光鑽進被窩,雙手搭在被沿,打了個大大的嗬欠,然後發出一聲極為滿足的歎息,閉上眼睛,過了會兒才聽到屋角傳來那陣聽了好幾年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是一個仿佛和過去這些年頭沒有什麽區別的夜晚,他們將伴著帝國邊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實的情況是,今天草屋裏的主仆二人都沒有睡著,或者是因為即將踏入嶄新世界的激動不安,或者是因為都城長安的繁華、隱約可見的富貴,還有那些散發著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邊屋角的兩道呼吸聲遲遲未能平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睜開雙眼,看著窗紙上的淡淡銀暈,出神說道:“聽說……長安城裏的姑娘都不怎麽怕冷,衣裳穿得很單薄,領口開得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時候年紀太小,都不記得了。”

 

  他翻了個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問道:“桑桑,最近有沒有犯病?會不會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搖了搖頭,隱約能看見她緊緊攥著被角,雙眼緊閉,唇角卻掛著一絲極罕見的微笑,低聲喃喃回答道:“聽說長安城裏的女孩子確實都挺白的,她們天天都用那麽好的水粉,能不白嗎?”

 

  寧缺笑了笑,看著她說道:“放心,等本少爺以後有了錢,陳錦記的胭脂水粉隨便你買。”

 

  桑桑霍然睜開雙眼,像柳葉般細長的眼眸裏映著明亮的星光,嚴肅說道:“寧缺,這可是你答應的。”

 

  “剛才說過,去長安後你要記住一定要稱我為少爺,這樣才顯得尊重。”

 

  當年寧缺從道旁死人堆裏翻出渾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後輾轉來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雖然在戶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卻從來沒有喊過他少爺,這不代表別的任何事情,隻代表一種習慣。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這個習慣。

 

  “寧缺……少爺……你要記得答應給我買陳錦記。”

 

  寧缺應了聲,目光落在炕邊地麵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頭無來由微緊,很多年前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再次襲來,回頭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滿天星光,然後開始低頭思念故鄉,喃喃念道:“今天還是沒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櫃子上的桑桑,像個小老鼠般蜷在微涼的被褥裏,她伸手到腰後扯了扯,擋住外麵的微涼氣息,順便讓兩個櫃子間的縫顯得不那麽硌人,聽著窗邊傳來的囈語,心想寧缺……少爺又開始說這種胡話了。

 

 

  第六章 此去長安混人樣

 

  清晨,主仆二人醒來,借著蒙蒙熹微的晨光開始整理行李,偶有爭執,更多時候是沉默。

 

  寧缺在屋外土牆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長長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細檢查半天,確認沒有問題遞了出去,桑桑在旁接過塞進那張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從籬笆架下取出三把帶著些微鏽跡的連鞘直刀,寧缺接過來用心地擦拭了幾下,迎著朝陽看了看鋒口,點點頭便用哈絨草繩緊緊係在了背上。

 

  他從門後取出一把黑傘,用剩下的最後那截哈絨草繩係緊綁在桑桑的背上,這把黑傘不知道是什麽材料製成,總感覺上麵蒙著一層黑黑的油汙,並不反光,顯得有些厚重,而且這把傘看得出來很大,就算收攏係緊,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體上,竟是險些要垂到地麵。

 

  遠行的準備做好,寧缺和桑桑一前一後邁過破爛的籬笆牆,二人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頭望著他的下頜,問道:“少爺,要鎖門嗎?”

 

  “不鎖了。”寧缺略一沉默,說道:“以後……或許我們很難再回來了。”

 

  ……

 

  ……

 

  裹鐵木輪碾壓濕軟的泥地,貴人的車伍緩緩啟程,向渭城外駛去。前後五輛軟索馬車,在邊塞上任何時節都很能吸引人的目光。今天道旁確實也來了很多送別的人,但他們關心的重點不是這支貴人的馬隊,而是坐在第一輛馬車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時不時有煮熟的雞蛋遞上去,時不時有臉頰黑紅的大嬸拿髒手絹抹著眼哭著說些什麽。

 

  “寧缺你這個缺德的死壞胚,我家那遠房侄兒多好,你就不肯讓桑桑嫁他,這下好,要這麽個丫頭跟著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我告訴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車轅上的寧缺臉色極為難看,回答道:“嬸兒,桑桑才八歲的時候你就開始提親,這事兒怎麽也不成啊。”

 

  幾聲帶著笑意的罵聲後,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仿佛比線還要細的雨絲灑在人們的身上,有些微涼,送行的人們卻沒有人離開,渭城的軍卒家屬們忙著和寧缺告別,和他計算最後的債務問題,人群鬧騰得沒完沒了。

 

 

  後方那輛裝飾最精美的馬車車簾掀開一角,那名驕傲冷漠的婢女探出頭來看了眼,秀麗的眉尖忍不住蹙了起來。

 

  就在車隊將要駛出這座小小邊城前,寧缺從馬車上站了起來,向四周拱手一禮。

 

  少年身後背著三把舊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禮,竟陡然生出幾分豪壯之氣。

 

  “老少爺們兒,大姐大嬸兒們,感謝的話不多說。”

 

  說完這句話,他在雨中張開雙臂,握緊雙拳向上分開,展露自己並不強悍的胸肌和手臂,擺出一個特傻逼的姿式,大聲喊道:“此去長安,要是混不出個人樣兒,我就不回來了!”

 

  此言一落,就像說書先生落下開戲的響木,又像一顆血糊糊的人頭摔落塵埃,道旁的民眾齊聲叫起好來。

 

  渭城唯一像樣的酒館裏,馬士襄和幾名親信校尉正在喝酒,貴人不要他們相送,他們也懶得去送寧缺那小子,卻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這幕畫麵,一名校尉想著寧缺站在馬車上說的那句話,忍不住歎息道:“混不出人樣就不回來了?那這渾沒人樣的小子,看來是真的很難再回來了。”

 

  酒桌旁的馬士襄想著昨天深夜寧缺對自己說的那三句簡短的話,忍不住輕撫花須,大感老懷安慰,望著漸漸駛出城洞的那輛馬車,笑著輕聲說道:“不回來也好,你這個缺德玩意兒,去好好禍害外麵的世界吧。”

 

  ……

 

  ……

 

  離渭城遠了,自然也就離草原遠了,正在困擾蠻族部落和新任單於的春旱,並沒有影響到這裏,春風綠了枝丫草葉然後染上車輪與馬蹄,時時惹來幾隻蝴蝶追逐不息。

 

  駿馬奔馳在草甸與丘陵之間,軟索時而緊繃如鐵時而微垂如葉,鋪著數層棉被與毯子的奢華車廂也隨之輕輕起伏跳躍,那位容顏清秀的婢女怔怔望著窗外快速後掠的景致,也許是想到了此時黃沙隨風而舞的北方,麵部表情顯得有些僵硬,眼中卻又充滿了一種對未知前途的期待與熱切。

 

  車廂內一名穿著華貴輕裘服飾的小男孩兒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著臉,口齒不清咕噥著幾句中原話,好像是想出去玩會。

 

  婢女轉過頭來嚴厲地訓斥了小男孩幾句,然後神情回複溫柔,把他摟進懷裏,寵溺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春風拂上已不似當年那般柔嫩的臉頰,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隊伍的前方,臉色並不如何好看。

 

  最前方那輛相對簡陋的馬車轅上坐著那名叫寧缺的少年軍卒,看他不停搖晃點頭的模樣,竟好像快要睡著了,作為一個向導本應該替整支隊伍引領方向,結果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瞌睡,無論怎麽看都談不上稱職。

 

  讓婢女表情冷淡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她看到的畫麵中的一個細節。

 

  寧缺在車轅上打瞌睡,看上去隨時可能從疾速奔馳的馬車上掉落,於是小侍女桑桑始終警惕守在旁邊,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軀努力支撐著他,黝黑的小臉上看不清神情,但能感覺到她已經非常辛苦。

 

  就在這時,車隊碾過一條極淺的草溪,寧缺被震得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發現這一覺恰好睡到了黃昏,於是便舉起手來,示意隊伍停下準備紮營。

 

  睡醒了便紮營,似乎顯得有些不負責任和胡鬧,但隊伍裏沒有任何人對他的安排提出異議。

 

  離開渭城已有數日,一路上少年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在事後都被證明是正確的,無論是從路徑選擇、營地選址、安全防衛、用水進食、便於逃遁各個角度上來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讚歎的是車隊行路的速度還挺快。

 

  貴人在草原裏收服的十幾名蠻子馬賊,本有些瞧不起渭城邊軍,但現在對那個少年軍卒做向導的本事隻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們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燒水,婢女走下那輛被重點保護的名貴馬車,看著不遠處像郊遊般愜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準備吃涮肉的寧缺,看著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鍋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皺得愈發厲害。

 

  旁邊有名孔武有力的護衛站了起來,看了她一眼,她搖了搖頭,示意不用跟隨,沿著溪畔穿過炊煙走了過去。

 

  她承認這個叫寧缺的少年確實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長安那些自以為俊傑的少年貴介強很多,如果他真是一個長安貴公子,那麽這般作態或者還能讓她生出幾分欣賞之意,然而他終究隻是個底層的粗鄙少年,卻如此壓榨本應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覺間便觸到了她的某方心境,令她極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遠處,婢女朝她溫和笑了笑,示意對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說說話。

 

  桑桑向寧缺望了一眼,等到他點頭,才走了過去。清秀婢女從腰間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卻搖了搖頭——做了這麽多吃力的活兒,小侍女的額頭上竟是沒有滲出一粒汗珠。

 

  寧缺這時候終於從草甸上爬了起來,撣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綠色草汁,微笑拱手行了一禮。

 

  婢女沒有轉頭看他,淡淡說道:“我不喜歡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這種人表麵上看著猶有稚氣,待人溫和可喜,實際上骨子裏卻是充滿了陳腐老朽之感,令人厭惡。”

 

  沒有情緒的音調,微微仰起的下頜,並沒有刻意拉開距離的感覺,但卻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臨下的貴氣,作為一名侍奉大唐公主殿下的貼身婢女,即便對帝國大部分官員都可以頤指氣使,更何況是寧缺這樣的小角色。

 

  寧缺笑著搖搖頭,轉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他隻有一個小侍女,貴人有無數婢女,唯一的小侍女被貴人的無數婢女之一拉走說閑話,貴人還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卻隻好自己去動手燒柴煮水做飯。

 

  可能是邊塞風沙太大讓臉皮變得很厚的緣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尷尬的意味。

 

  ……

 

  ……

 

  落日將沉之時,桑桑捧著一大堆奶幹之類的零食走了回來。寧缺正痛苦地捧著碗燒糊的肉粥發呆,看見後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然後拚命往嘴裏塞著,含混問道:

 

  “她怎麽就這麽喜歡和你閑聊?也不想想我都幾天沒吃過正經飯了……這種貴人的廉價同情心,有時候用得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得,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為溫和得體,比渭城酒館裏賣的摻水酒還要假。”

 

  “她人不錯。”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簾準備離開重新去做,卻被他喊了回來。

 

  “這幾天你們都聊了些什麽?”寧缺問道。

 

  桑桑蹙著細眉尖,很辛苦地回憶了很長時間,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麽愛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草原上的事情,不過我也忘了她究竟說了些什麽。”

 

  聽到這句話,寧缺的心情頓時變得好了很多,輕輕哼著小調,嚼著口感極佳的奶幹,說道:“以後再找你說話,記得向她收錢,或者多拿些這種奶幹回來也不錯。”

 

  入夜。

 

  桑桑用溪水澆熄灶火,仔細確認後拖著熱水桶向小帳篷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們看著這幕畫麵,知道這是小侍女在給寧缺準備洗腳水,不知多少人同時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這份鄙夷當然是送給寧缺的。

 

  洗完腳,寧缺鑽進羊毛褥子,然後把對麵伸過來的那雙冰冰的小腳摟進自己懷裏,發出一聲不知道是享受還是痛苦的呻吟,打了兩聲嗬欠後說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過不了多時便沉沉睡去。

 

  寧缺卻不知何時重新睜開了雙眼,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補了很多疤的帳篷,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憶起那名婢女掏出的那方金邊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測果然是對的,隻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麽用。

 

 

  第七章 夜飲,夢了一片海

 

  看著帳篷頂,寧缺腦中浮現起離開渭城後的點滴痕跡。

 

  一路上那輛豪奢馬車始終簾帷緊閉,除了那名明顯有蠻人血統的小男孩偶爾會下車玩耍,根本沒有機會看到什麽公主,隻有那位清秀高傲的婢女不時發布指令。

 

  不知為何,那個婢女很喜歡把桑桑叫過去聊天。

 

  還是不知為何,那個婢女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

 

  寧缺覺得她是一名很好的演員。因為無論是在渭城中,還是在旅途上,無論是那些草原漢子部屬的態度,還是她自己流露出來的氣質神情,都很難看出……她不是一名婢女。

 

  正是這一點讓他感覺有些奇怪,他一向以為大唐帝國上層那些真正的貴族們,不應該有太多同情桑桑的閑情逸誌。

 

  不過這些並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情,幾天內他始終注意的是馬車中那位穿著舊袍子的老人,如果猜測得不錯,那位表情溫和的老人應該就是馬將軍提到過的昊天道南門高人。

 

  從很小的時候,寧缺便立誌於踏入那個玄妙的世界,卻遲遲不得其門而入,他願意跟著這支隊伍一同回京,正是因為隊伍裏有這樣一位真正的修士。

 

  可惜這一路上,他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和那位被嚴密保護的老人說話,隻是駐營用餐時,偶爾能和那位老人目光相對刹那,那刹那間他仿佛看到老人目光中的溫和可親甚至是鼓勵的意味,這讓他不禁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分析不得其解,寧缺把注意力收了回來,這才發現懷裏那雙小腳始終沒有被捂暖,還是像冰疙瘩一樣寒冷,連帶著自己的胸腹間也是冰冷一片,不由憂慮地蹙起了眉頭。

 

  小侍女桑桑小時候吃了太多苦,在道旁死屍堆裏被風雨腐氣包裹數日,被他揀到後生了一場大病,連綿數月都未曾好。

 

  渭城的軍醫看過,他還專程帶她去遠處的開平府看過,所有醫者都是一個相同的意見:先天不足,體質虛寒。

 

  因為極端虛寒的體質,桑桑極少能夠出汗,每日產生的廢物毒素無法排清,日積月累讓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所以寧缺按照醫生的囑咐,讓她每日保證進行大劑量的運動,用來稍微改善體內的虛寒環境,這也正是為什麽在外人眼中,他總是把這個黑瘦的小侍女當驢馬一般使喚的真正原因。

 

  即便每天這樣辛苦,也不見得每次都能讓桑桑的體質轉暖,就比如此時此刻像冰窖般的羊毛褥子一樣。

 

  寧缺爬起身來,揉了揉快被凍僵的肚子,從角落裏摸出牛皮酒囊,把桑桑拍醒,然後把酒囊遞到她的唇邊。

 

  桑桑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很自然地接過酒囊,熟練擰開塞子,仰頸便往唇裏傾倒。酒水沒有灑出一滴,帳裏卻依然彌漫著辛辣的酒香,看來應該是草原上割喉的烈酒。

 

  身材瘦小的小侍女捧著大酒囊痛飲,兩碗便能抽翻一個大漢的烈酒,竟被她突突喝下去小半袋,直至腹部微微鼓起,這幕畫麵很難用豪邁來形容,不如說有些詭異。

 

  她抹了抹嘴唇,柳葉般的眼眸在黑夜裏愈發明亮,根本看不出像是喝過酒一般,向寧缺笑了笑,便又倒下繼續睡覺。

 

  滿室烈酒香,懷中冰冷的小腳漸漸變暖,寧缺看著她鼻尖上滲出來的幾滴汗珠,終於放下心來,抹了抹自己額頭上的汗。

 

  裹緊羊毛褥子,寧缺緩緩閉上雙眼,離他臉不遠處是那卷早已被翻爛的太上感應篇,每天臨睡之前他都會看幾頁,即便不看也會默默在心中背一遍,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願一切眾生,具足修行離老死法,一切災毒,不害其命。”

 

  “願一切眾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精進入智慧道。”

 

  淺淺睡眠中,他的精神隨著書卷上的文字,隨著那些看似淺顯簡單,實際上卻是含混難明的感知之法,緩慢運行起來。

 

  漸漸地,籠罩在他和桑桑身體上的羊毛褥子不見了,簡陋的小帳篷不見了,帳外的青草消失了,小溪也化作了一團白霧然後趨於無形,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這片天地中,隱約能夠感受到某種以神秘節奏進行的呼吸,天地呼吸之間氣息漸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這種神奇的感受寧缺並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觀看太上感應篇後,便經常能在入睡前感應到,但他非常清楚一個悲哀的事實,這並不是冥想後真實的感知,而隻是夢。

 

  暖洋洋的海洋,大概隻是夢裏的錯覺吧,因為懷裏那雙裹著厚棉襪的小腳漸漸熱了,不過這也是極美好的錯覺。

 

  這樣自我安慰著,寧缺進入了深層次的睡眠,一夜黑甜無夢。

 

  ……

 

  ……

 

  第二日清晨醒來,寧缺睡得極好,但他的表情卻像是極其渴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滿是驚愕及不滿。

 

  “為什麽要臨時改變路線?”

 

  他看著麵前那名神情冷漠的婢女,壓抑情緒,盡可能溫和說道:“穿過岷山直奔華西道,我選擇的路線不會有任何問題。”

 

  包括那名婢女在內,帳內的人們沒有誰回答他的質疑。

 

  “我是向導,而且你們對岷山根本不熟。”寧缺看著婢女,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知道你們擔心遇到伏擊,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隻要你們聽我的,沒有誰能攔住你們。”

 

  婢女看了他一眼,就像看著一塊石頭,想要表達的意思很清楚,大抵就是你有什麽資格要我向你解釋?

 

  回到自己帳篷中,寧缺看著正在打包行李的桑桑,說道:“把他們送進這條大直道,我們就馬上撤。”

 

  拿出當年手繪的簡易地圖,他指著其中一個地方說道:“最遠我們也隻能跟到這個地方,再往前麵走,對方隻需要派幾個馬隊過來,就能把這支隊伍全屠了。”

 

  “你應該說服他們。”桑桑仰著頭說道。

 

  “我估計那邊有接應公主的部隊,所以他們不會聽我的。”寧缺回答道:“要說服一群豬一般的夥伴,我不擅長。”

 

  桑桑沒有說話,用眼神詢問,既然那處有人接應,為什麽你還如此擔憂,甚至準備半道溜走?

 

  “我直覺有問題。”

 

  寧缺回答道:“因為我相信,膽敢刺殺大唐四公主的生猛角色,絕對不會像那個女人般白癡,沒有幾個預案。”

 

  桑桑欲言又止,提醒道:“你……對她說話要客氣些。”

 

  “我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寧缺眉梢微挑,嘲諷說道:“她是公主又如何?在渭城我就說過,這就是個白癡公主。”

 

 

  第八章 北山道外,一箭南來

 

  “就算是找人接應,地點的選擇也很重要,如果讓我決定,我寧肯把接應地點放在某條大道上,也不會放在鬆果嶺。”

 

  寧缺看著手繪地圖上剛剛標注的醒目墨點,說道:“他們選擇從北山道走,卻不想想那裏雖然是條單路,但有七裏長的路途兩旁全部都是密林,極易設伏。”

 

 

  說完這句話,他沉默了片刻,把手繪地圖放入衣內,搖頭自嘲說道:“看來所謂向導,除了把他們帶進北山道之外,更多的隻不過是想迷惑敵人。那位白癡公主根本就沒有相信過馬將軍,自然也不會相信我。”

 

  “一個白癡帶著一群白癡。”想到可能在北山道裏遇見的伏襲,想著那些或者有或者沒有的接應部隊,他的心情變得愈發沉重失落,壓低聲音狠狠說道:“在草原上呆了將近一年,居然也沒能變得聰明些,真不知道她的賢名由何而來。”

 

  鋥的一聲,寧缺抽出鞘內依然殘有鏽痕的三把刀,擰開水囊澆濕磨石,開始沉默地磨礪刀鋒,進入北山道後或許會有連場血戰,臨陣磨刀可能晚了些,但至少能平靜心情。

 

  “如果進北山道就和他們分開,你想向那位老先生請教的事情怎麽辦?”桑桑有些惘然問道。

 

  “活著最重要。”寧缺低頭磨著刀,動作緩慢有力堅定,“隻要能活著抵達長安,總有機會去學那些東西,如果我們兩個把小命放在這群白癡手裏,就沒有任何可能了。”

 

  ……

 

  ……

 

  愈往南氣候愈溫暖,按道理來說車窗外的景色也應該越鮮活青蔥,但因為隊伍進入茫茫岷山地勢漸高的緣故,車隊四周的青草漸隱,變成了夾道相迎的高樹,樹葉尚未完全青綠招展,仍留著去年秋冬蘊積下來的肅殺之意。

 

  隨著天地間的氣溫微降,一股緊張壓抑的氣氛也隨之籠罩住了整個車隊,所有人都清楚,長安城內那位膽敢謀害公主殿下的大人物,如果想要阻止公主殿下平安返回都城,那麽在邊塞與州郡之間的岷山,是他最後的機會。

 

  在緊張的警惕與搜尋中,車隊行走數日,終於抵達了北山道口外圍,看著那遮天蔽日的密林,隊伍裏的大多數人並沒有像寧缺那樣露出擔憂的神色,反而顯得放鬆了很多。

 

  那位清秀婢女這些天找桑桑聊天的時間變得少了很多,大部分時間都留在第二輛馬車上,這天傍晚下車的時候,她的臉上竟帶上了淡淡的笑意。

 

  在決定離開草原的時候,她就已經事先派出使者進入帝國境內,雖然無法在短時間內抵達長安讓朝廷出動大批軍隊接應,但那位使者卻擁有足夠多的時間去聯絡忠於她的部屬。

 

  十天前接到固山郡方麵傳回的緊急回執後,她毫不猶豫決定直入北山道,是因為她相信固山郡那位年輕的都尉華山嶽,應該已經率領他的親兵營快要抵達北山道的南麓出口。

 

  離開大唐不過一年,她堅信那些忠於自己的部屬依然忠於自己,就算有些人被皇宮裏那個女人收買,但華山嶽絕對不會被人收買,因為……他望向自己的目光總是那樣溫柔。

 

  距離約定接應地點還有三十餘裏地時,車隊開始在暮色中紮營歇息,深夜穿密林而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非常冒險的行為,甚至有侍衛建議她,隊伍幹脆就在北山道口外等候,等到華山嶽的部隊前來接應。

 

  對於這個提議,她還在思考,然而無論怎麽看,她和小蠻現在已經非常安全,所以微笑重新浮上她清秀的臉頰,壓抑了數日的歡歌笑語重新回到了營地中。

 

  暮色中,一個簡陋的帳篷孤單單地設立在圓形車陣外圍,公主的侍衛首領提出過疑問,但帳篷的主人堅持如此,就是不肯搬進由五輛馬車和箱櫃構成的車陣。

 

  “不離他們的車陣遠些,萬一出事怎麽來得及跑。”

 

  寧缺微嘲解釋道。他用草繩捆好那把大黑傘,讓桑桑背好,然後將草繩的結打成一朵極漂亮的小花。

 

  桑桑抬起頭,看著他剛剛冒出胡茬兒的淡青下頜,問道:“我們逃了,他們怎麽辦?”

 

  寧缺正在檢查弓筋有沒有受潮,聽到這句問話後轉過頭來,靜靜看著小侍女黑黑的小臉,沉默很久後認真說道:“你可能忘了小時候的事情,但我沒有忘。”

 

  “你是我從死人堆裏刨出來的,而我小時候能活下來,也經曆過一般人根本無法想像的悲慘事。”

 

  “桑桑,你永遠要記住這一點,我們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拚了這條命才能夠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既然我們這麽辛苦才活下來,那我們就不能輕易去死。”

 

  說完這句話,寧缺沒有再做過多的解釋,把磨好的樸刀插回鞘內,然後用草繩綁了幾道,試了一下鞘間的距離剛好合適,便負到了身後。

 

  桑桑也沒有再多問什麽,開始默默收拾行李,用小手測試每根羽箭的平直度,她知道當夜色降臨的那瞬間,就是和寧缺一起投奔茫茫岷山的時刻。她並不害怕,因為小時候她在寧缺的背上,曾經無數次穿行於這樣的黑夜山林之中。

 

  就在這時,寧缺握著刀鞘的手微微一僵。

 

  簡陋帳篷的門簾被一隻手掀開,那名婢女走了進來,清秀麵容上的笑意頓時化作了一片冰寒。

 

  她本是準備來找桑桑聊天,沒想到卻看到主仆二人收拾行李的這幕畫麵,很輕易便猜到他們想要離去。

 

  “你們想做什麽?”她冷漠盯著寧缺的臉,說道:“在這種時刻,你的這種舉動很難不令人懷疑。”

 

  寧缺沉默片刻後笑了起來,準備解釋幾句,忽然間他的耳廓微顫,臉頰上的酒窩消失不見,變成一路未見的凝重,迅速把三把刀負在身後,極為無禮地撥開婢女走出了帳篷。

 

  營地在北山道口外,沒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後的暮光之中,暖洋洋地極為舒服,但此刻卻像是染上了一層血紅。

 

  有風穿行於剛剛在春天蘇醒的林間,呼嘯低鳴,像是有幽魂在哭泣,寧缺蹙著眉頭望著密林深處,仔細傾聽著那些嗚鳴聲裏的細節,忽然大聲吼道:“敵襲!”

 

  林風低鳴裏的那絲雜音終於顯現出了真相,一枝羽箭閃電般自林間襲來,嗚嗚淒嘯,射向車陣中那輛華貴的馬車!

 

 

  第九章 心如磐石的侍衛們

 

  噗的一聲悶響!

 

  就像是一根尖銳的金屬刺狠狠紮進數十張疊在一起的濕紙,那根羽箭射進華貴馬車邊一名侍衛胸口,這個蓄留著絡腮胡卻依然年輕的男子捂著淌血的胸口倒了下來。

 

  在寧缺喊出敵襲的那一瞬間,訓練有素的公主侍衛迅速做出了反應。這名侍衛勇敢地跳上車轅,擋住了殿下馬車的窗口,他並不知道這枝羽箭會射向哪裏,他隻知道車內的殿下肯定是敵人的第一目標,而他絕不能讓殿下生命受到絲毫威脅。

 

  這名勇敢的侍衛賭對了,付出的代價是他自己年輕的生命。

 

  “敵襲!”

 

  “保護殿下!”

 

  “立盾!”

 

  侍衛們暴怒震驚的吼叫聲急促響起。

 

  無數箭矢,如暴雨般從密林深處密集拋射而出,嗖嗖作響,瞬間襯得呼嘯風聲消失無蹤,顯得格外恐怖。

 

  距離圓車陣還有一段距離的寧缺第一時間臥倒,在倒下的同時沒忘記把跟著自己跑出帳篷的桑桑和那名婢女撲倒。

 

  重重摔倒在林地間,因為地麵墊著北山道數百數千年的腐葉鬆葉,倒不覺得怎麽痛,他臉貼著微涼的葉片,聽著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聲,聽著偶爾從自己頭頂掠過的箭聲,默默計算著對方弓箭手的數量和用箭量。

 

  北山道口四周全部是侍衛們憤怒焦急的呼喝聲喊叫聲布防命令聲,還有極沉重的立盾聲,那些由車廂板臨時構成的大盾被侍衛們用力插入車轅邊緣,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咄!咄!咄!咄!

 

  羽箭狠狠紮進簡易的木盾,發出像戰鼓般的沉悶撞擊聲,卻比最瘋狂的戰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時不時有箭枝順著簡易木盾縫隙射中侍衛,引發一聲悶哼,而那些不幸中箭的馬匹則不像帝國男人般狠厲堅強,痛苦地倒地翻滾悲鳴。

 

  箭矢破空聲、木盾中箭聲、人的悶哼聲、馬的悲鳴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讓先前還被歡歌笑語溫暖暮光籠罩的營地變成了一片修羅地獄。

 

  咻!

 

  一根羽箭狠狠射進寧缺身前不到半尺的泥地,濺起的土石礫打在他的臉上,瞬間顯現出紅印,他麵部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安靜匍匐在腐葉鬆針之上,目光穿透葉間的縫隙,越過那根箭杆,望向遠處南向的北山道。

 

  對方沒有選擇在北山道的密林裏發起伏襲,也沒有選擇夜襲,而是選擇車隊剛剛抵達北山道口的傍晚動手,縱使寧缺自幼對危險就有某種天然的直覺,也依然沒有想到這點。

 

  傍晚時分是人們最容易鬆懈,防備心最弱的時候,而且車隊眼看著便要與固山郡的接應部隊碰頭,難免會有些放鬆,這些敵人想必正是要利用這一點。

 

  隱約間看到北山道兩旁的密林裏已經出現很多密密麻麻的身影,通過先前計算箭枝密度加上此時視線所及,他大致判斷出敵人的數量大概在六十人左右。

 

  畢竟是在大唐境內,對方想要暗殺的又是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四公主,無論是為了事前還是事後的保密,對方都無法動用真正的大部隊,隻能選擇最忠心不貳的死士。

 

  既然是死士,人數自然不可能太多,但寧缺很清楚,在戰場上廝殺,從來都不是哪一方麵人數越多就越厲害,相反一支全部由悍不畏死的死士組成的隊伍才最難對付。

 

  帝國大人物安排這樣一場驚天刺殺,除了動用死士之外,甚至有可能會請動修行者出手,想到今天可能會在戰場上看見那些強者間的對戰,寧缺心中竟莫名其妙產生了某種興奮的情緒,旋即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真是倒黴啊。”他喃喃說道,轉頭看了一眼身旁那名婢女,發現這小娘子除了最開始眼眸裏泛起過一陣驚慌惘然,竟是迅速平靜鎮定下來,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讚許了一聲。

 

  兩旁密林裏的敵人已經湧了出來,那些穿著灰樸唐軍製服的男人並沒有蒙麵,手裏揮舞著製式鋼刀,像狼群般高速前撲,既然沒有掩飾身份,那麽很明顯必然有一方會被全數屠殺。

 

  車隊四周的剽悍蠻子是公主殿下在草原上收服的馬賊,被先前那場箭雨早已激發了凶性,有的人豎起短弓開始疾速連射,有的人嗷嗷叫著拔出腰畔的彎刀迎了上去。

 

  北山道口頓時響起一陣激烈的刀鋒碰撞聲,悶哼狂吼中雙方不時有人倒下,刀尖捅入胸腹,刀鋒割開咽喉,鮮血從男人們的身上噴灑而出,淋濕染紅本已濕紅的落葉。

 

  戰鬥甫一開始便進入了最慘烈的階段,卻沒有任何人退卻,沒有任何人轉身逃跑,比拚的除了武技殺人技之外,更多的是敢於流血的強悍戰意。

 

  那些效忠公主的草原蠻子箭法極其高超,勇敢而不慌亂,瞬間便將敵人的來襲之勢壓製住,密林間不時有人影倒下,蠻子們怪叫著反撲而上,逐漸控製住車陣四周的林地,而且他們雖然悍勇依然不失謹慎,並沒有盲目擴大陣地。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些草原蠻子護衛的戰術選擇都非常正確,至少在寧缺看來是這樣,所以他非常不解,為什麽身邊那名婢女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凝重沉鬱,似乎在擔心什麽。

 

  這些驍勇的草原蠻子畢竟未曾經曆過中原那種可怕的戰鬥,她憂慮想著此事,狠狠一咬牙便準備站起身來。

 

  寧缺可不會讓她暴露身形,從而讓自己和桑桑陷入可怕的境地,右手握成拳揮擊她的腿彎,讓她重新倒了下來。

 

  “你要做什麽!”

 

  婢女憤怒盯著他的眼睛,右手則是悄悄緩慢伸向腰間。

 

  寧缺神情專注看著戰場,根本沒有理會她的質問,當他注意到車陣那處的畫麵,想到了某種可能,不由身體微感寒冷。

 

  北山道口廝殺正是慘烈之時,而車陣裏卻是一片詭異的安靜,那十幾名應該是陪嫁到草原上的大唐精銳侍衛,就像十幾尊石雕般半跪在那兩個車廂四周。

 

  一輛車廂前,那位穿著舊袍子的溫和老人正閉目而坐,在侍衛們的層層保護下,麵向越來越陰暗黑沉的密林深處。

 

  寧缺緊張地舔了舔發麻的嘴唇,把手伸向桑桑,掌心裏不知何時冒出了很多汗水,濕漉漉一片。

 

  桑桑看了他一眼,將手裏的弓箭遞了過去,然後緩慢無聲解下背後的黑傘,安靜放在身邊的落葉上。

 

  ……

 

  ……

 

  廝殺還在持續,三人和慘烈的戰場之間隔著車陣,看情形那些草原蠻子和那些死士之間的戰鬥短時間內不會波及到此處,但不知為何,寧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緊張,掌心與弓縛繩之間的汗水不知何時竟也漸漸幹了。

 

  車廂旁十幾名像石雕般半跪於地的侍衛冷冷看著密林深處,微黑的臉上滿是堅毅平靜,雖然警惕但絕無畏怯。

 

  這十幾名大唐侍衛出身長安羽林軍,被特別挑選作為四公主的陪嫁進入草原,自是軍方最精銳的成員,但今天北山道口外的戰鬥中,他們的表現卻有些異樣。

 

  箭雨從灰暗密林深處襲來時,他們迅速布成一個圓形防禦陣形,沉默避於盾後,待敵方死士血襲而至,他們仍然一動不動保持這個姿式,渾然不顧就在四周發生的慘烈廝殺。

 

  不時有同陣營的草原蠻子橫死眼前,不時有無生命的身軀撞在車陣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響,他們甚至連眼睫毛都沒有眨一下,始終一臉冷漠盯著密林深處,心與身皆如鋼鐵磐石。

 

  侍衛們單膝跪在落葉之上,他們穿著棉衫,棉衫邊角隱約能看到甲片,他們右手伸向背後,緊握住斜斜向上的刀柄,冷漠目視前方,把身後的兩個車廂團團圍住。

 

  一輛車廂華麗沉默,另一輛車廂前,隊伍裏唯一的那位老先生,盤膝閉目而坐,意甚閑適,膝上橫放著一把劍,劍鞘破爛陳舊,就像老人身上的袍子。

 

  侍衛們麵無表情守在老人的身周,仿佛根本看不到四周的廝殺,聽不到那些呐喊聲,偶有敵人快要突進他們的防衛圈,才會有一名侍衛拔刀而起,投身廝殺。

 

  因為寡不敵眾,那名單身而出的侍衛往往會迅速陷入浴血慘戰之中,可即便如此,其餘的侍衛們卻是毫不動容,甚至連眼睫毛都不眨一下,依舊不肯離開老人半步。

 

  寧缺不知道侍衛們為什麽如此,不知道侍衛們警惕注視的灰暗林葉間隱藏著什麽,但他知道那裏必然有大恐怖。

 

  隱約猜到將會發生什麽事情,華麗冷酷新世界掀開帷幕將要來到的現實,讓他的情緒緊張到了極點,頭皮有些發麻,中食二指不停無聲摩娑弓弦,過了片刻,他的呼吸反而很奇妙地變得緩慢下來,臉上神情竟比先前更加冷靜沉著。

 

  等待未知的危險恐懼,讓場間氣氛變得極其壓抑,車陣四周的激烈廝殺聲、刀鋒碰撞聲,仿佛消失不見。

 

  就在緊張萬分的關鍵時刻,華麗的車廂窗戶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名美貌年輕女子探出頭來,髻發微墜,麵色微慮。

 

  不等她說什麽,車廂旁麵色冷厲的侍衛首領低聲說了句請殿下小心,便迅速伸手關閉窗戶,把她擋了回去,表情雖然恭謹,但或許是因為局勢緊張所以動作顯得有些無禮。

 

 

  第十章 有劍橫於膝前,有劍穿行血間

 

  “大人物們的犧牲品啊……”

 

  寧缺看著這幕畫麵,在心中默默想道,卻感受到身旁傳來兩道冷凝的目光,扭頭望去,發現桑桑正側著臉靜靜看著自己。

 

  對視一秒兩秒,平時很短,此時漫長。

 

  寧缺人生中再一次在自己的小侍女麵前敗下陣來,在心中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腿部肌肉微緊,腳尖插入厚厚落葉,插入微濕的泥土之中,隨時準備發力。

 

  遠處因為太陽落山愈發陰暗的北山道深處,那些灰黑色的枝丫之間,忽然無來由襲來一陣大風,枝頭上新生的嫩丫隱藏在舊樹皮的保護下未被傷害,倒是地麵上不知積了多少年的樹葉被卷至半空之中飛舞,簌簌作響,然後紛紛落下。

 

  春時,無邊落木蕭蕭下。

 

  一名穿著深色輕甲,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現在北山道深處,隨著一聲雷般暴喝,一道淡蒙蒙的土色光芒滲出他身上的輕甲,閃耀而逝,仿佛天神自雲頭偶現一瞥。

 

  他兩根像大樹般粗壯的臂膀猛然上舉,把一塊不知從何處拾來的重石化為呼嘯而出的石彈,猛地砸向那輛華麗的車廂!

 

  何其恐怖的力量,竟能讓一個人變成一台遠程投石攻城機!

 

  重石呼嘯裂空高速襲來,半途中有枝丫觸著一絲便粉碎,沿著一道弧線,無可阻擋地穿越上百米的距離,準確而冷酷地擊中第一輛車廂!

 

  隻聽得轟的一聲悶響,裝飾華麗內構結實的車廂頓時散作一團廢柴爛布,裏麵隱隱有斷肢鮮血。

 

  一直握刀單膝跪在車廂外圍的大唐侍衛們表情依舊冷漠,似乎看不到身後車廂已經變成垃圾,看不到他們誓死保護的公主殿下已經粉身碎骨,他們的臉上甚至連驚訝的神情都沒有,反而甚至隱隱能看到一抹釋然平靜之意。

 

  “前列,射!”

 

  侍衛首領一聲低喝。

 

  三名下屬保持半跪姿式,右手早已放開刀柄,平端威力巨大的軍用弩箭,瞄準林子深處迅速摳動扳機。

 

  九根弩箭閃電般射穿猶在緩慢飄舞的落葉,準確射中那名天神般的大漢身體,然而那名魁梧大漢隻是揮了揮手,拂去襲向麵門的兩枝弩箭,對射中自己胸膛的弩箭根本未予理會。

 

  大漢像石頭般的手掌被高速弩箭震得有些發麻,胸膛上的弩箭夾在輕甲裏,像站不穩的長腿蟲般顫抖兩下,然後落到地麵,箭尖隱有血漬,大概隻是受了些輕傷。

 

  因為距離太遠,這波弩箭除了上述效果之外,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侍衛首領對此早有心理準備,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變化,望著北山道深處那個高大人影,高舉右手喝道:“待!”

 

  三名侍衛放下弓弩,右手重新握住斜斜向天的刀柄。

 

  ……

 

  ……

 

  因為桑桑,寧缺本來打算尋找一個機會救出車廂裏可憐的替罪羊,然而戰局變化得太快,他完全來不及反應,那名天神巨漢便出現在眾人眼前,那顆重石便自天外飛來,華麗的馬車和車裏的女子便盡數化為一片帶血的齏粉。

 

  同情那個無名女子,還是覺得身為主人愧對小侍女的信任?總之他這時候目光落在北山道深處,臉色有些難看。

 

  通過使用某種修行秘術,讓那名巨漢擁有了如此狂暴不可思議的力量,但將重逾千斤的巨石拋出如此遠的距離,依然讓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隻見他臉色一片潮紅,汗漿噴湧出輕甲上的箭洞,雙腿微微顫抖,竟似有脫力的征兆。

 

  不知道為什麽,麵對如此好的機會,那十幾名表情冷漠的侍衛沒有選擇出擊,而是依然警惕地守護在第二輛馬車四周。

 

  穿著舊袍子的老人坐在這輛馬車上,雙目依然閉著。

 

  忽然間,老人花白的頭發動了起來,像是銀色的溪流般在髒舊袍子上不停流淌,膝間那把橫置的舊劍開始嗡嗡鳴叫,鞘內的劍身不停碰撞著內壁,似乎急不可耐想要出世飲血。

 

  甕……甕……甕!

 

  鋥!

 

  一聲清鳴!

 

  雪亮的短劍自行脫鞘而出,在老人膝旁陡然一橫,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劍光,卷葉裂風而去,無聲凜冽直刺北山道深處,仿佛要將那尊天神般的巨大身軀貫穿!

 

  ……

 

  ……

 

  北山道口最後的暮色與陰暗密林之間,仿佛有一麵無形的鏡子,當雪亮短劍自老人膝上鞘中飛出,化為流光而去,隻見密林那方,有一道隱約可見劍身的灰影呼嘯而來!

 

  那抹如梭如電的淺灰影子,前一刻還在漫天飛舞的落葉中,後一瞬便來到了北山道口廝殺的戰場上,最開始的低沉嗡鳴在眨眼不及的時間段內變成風雷般的咆哮。

 

  灰影速度奇快,所攜的威勢直接震碎周遭數尺範圍內的所有樹葉,如絲如絮的碎葉在影子後拖成一道筆直的線條,線的盡頭正是那位膝上已然無劍的老者。

 

  “大劍師!”

 

  看著那道已成風雷之勢的灰影,始終如石雕般冷靜待命的侍衛們終於麵色微變,有人大叫示警。當己方最強大的老人動手,劍出膝上舊鞘直指林子深處那名巨漢時,一直隱藏至此時的敵方最強之人,也終於現出了蹤跡。

 

  一現便是風雷大動。

 

  在帝國境內,對方為了刺殺公主殿下,居然出動了兩名超出凡世力量的修士,甚至出動了一名大劍師,這個事實令眾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然而侍衛們的臉上依然看不到絲毫膽怯,隻有絕然情緒,侍衛首領斷喝一聲:“斬!”

 

  鋥鋥鋥鋥一連串密集的刀鋒出鞘聲連綿響起,十數把鋒利鋼刀帶著一往無回的氣勢決心,伴著侍衛們全力施為的輕吐濁氣聲,一刀一刀向身前空曠處斬去,唰唰唰唰!

 

  每一道刀光都是那般淩厲強橫,割破空氣,斬斷意想中的山丘,布成一道密織的刀網,把膝上無劍的老人緊緊護在其中。

 

  高速穿梭的灰影掠至刀陣之前,眼看著要被那些淩厲的刀勢斬落,卻陡然間在半空做了一個詭異的停頓,然後側向一繞,奇妙地避開刀陣集鋒之所向,嗤的一聲飛離。

 

  出現在北山道密林裏的那一瞬,它是已成風雷之勢,看似無可抵擋,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進入真正的戰鬥之後,那抹灰影竟然走的是靈動詭異之勢!

 

  如梭灰影轉向那一瞬間,速度急劇下降,終於能夠隱約看清楚了它的本體,好像一片極薄極黯淡的劍影,似乎隨便一陣風就能將它吹到九霄雲外去。

 

  這樣一片薄如蟬翼,給人感覺並不比紙片更堅硬的劍影,軌跡難以捉摸,靈動有若幽魂,在嗤的一聲轉向飛離過程中,貼著一名侍衛的刀鋒閃電上遁,擦過了他的下頜,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下一刻淡淡血痕迅速擴展,鮮血狂暴噴出,這名侍衛右手提著刀,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頸部,鮮血自指間狂溢,怒目圓睜盯著林子深處,緩緩前傾倒下,直到死亡的這一刻他依然沒有看到那名強大的劍師。

 

  灰色劍影在空中畫了道圓融的弧線,閃電般再次穿掠回刀陣之前,倏然在前,倏然在後,軌跡鬼神莫測,根本無法捕捉,轉瞬間又有兩名侍衛被殺。

 

  血珠在空中緩緩飄落,侍衛首領表情冷鷙平靜,雙手緊握細長的刀柄,盯著那抹灰淡的劍影,忽然左腳向前一踏,腰腹驟然發力,刀鋒斜斜向下閃電劈下,同時暴喝一聲:“合!”

 

  隨著這聲刀陣口令,他身前身後四名等待機會已經很久的侍衛把手中鋼刀舞成雪花,把那抹灰淡劍影硬生生逼進一個狹小的空間,而那處空間馬上便被侍衛首領凝聚全部精氣神的斜斜一刀所震破!

 

  灰淡劍影速度奇快,眼看著要被刀鋒所斬,卻強行在極小的空間裏做了一次停頓。侍衛侍領對此早有準備,隻聽得他悶哼一聲,左手握住長刀柄末端強行一摁,正向斜下方斬去的刀鋒閃電般翹起,正好擊中那抹劍影!

 

  噗的一聲輕微的悶響,靈動的灰色劍影像是被打中七寸的細蛇般跌落塵埃,落入厚厚的落葉腐泥之中。

 

  這是交戰以來,大唐侍衛刀陣第一次砍中敵方大劍師的劍影,然而沒有人歡呼,準確來說是沒有時間歡呼,因為地麵上的枯葉開始劇烈地震動拱起,就像是一條蘇醒過來的巨蛇,在侍衛們的腳下快速穿行。

 

  枯葉飛濕泥濺,灰黑色的劍影激射而起,貫穿如電,輕鬆劃破一名侍衛大腿外的棉甲,割破了足以致命的大動脈!

 

  壓抑的悶哼不時在刀陣內響起,侍衛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偶爾能夠砍中那抹灰淡劍影,卻始終無法將它完全斬成一段死物,侍衛首領的表情漸現悲憤之色,壓抑悲壯的氣氛中,他往前再踏一步,雙手橫握長刀柄,暴喝一聲再斬!

 

  “合!”他厲聲吼道。

 

  最後存活下來的侍衛們齊聲暴喝,不要命般向那道灰影撲了過去,以自己的身軀和手中的刀光布置了最後一道屏障。

 

  嗤的兩聲輕響,兩名侍衛的身軀毫無氣息地摔落於地,侍衛首領的耳垂被整齊地切掉一半,鮮血滴落,身上多了幾道淋漓血口,像是某人醉後放肆的狂草。

 

  那道灰色劍影第七次被侍衛們的刀鋒斬中,速度比最開始時已經變得緩慢了很多,然而終究是沒有被擊落,振鳴著緩慢飛行,突破了刀陣,來到了那位穿著舊袍的老人身前。

 

  這時候眾人終於看清楚了那道灰暗劍影,那是一把沒有柄的小劍,黯淡的劍身極為纖薄,沒有殘留絲毫血痕。

 

  渾身浴血的侍衛首領拄刀單膝跪下,低頭咬牙不甘想道:隻差一刀……隻差一刀自己和兄弟們就能完成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大劍師終究還是大劍師啊!

 

  ……

 

  ……

 

  看似漫長的戰鬥過程,其實不過是刀風幾次淩厲,劍影幾次飄浮,鮮血幾次噴灑的時間罷了,在這段過程中,坐在馬車上的舊袍老者自膝上劍飛離後始終閉著雙目,仿佛並不知道自己正處於極大的危險之中。

 

  沒有人注意到,老者輕輕懸放在膝頭上的雙手正在微微顫抖,雙手拇指快速在中食指的兩道橫紋上按下,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似乎正在進行某種極為複雜的計算。

 

  就在那把無柄小劍飛到他身前,距離他眉心不足一尺時,老人終於睜開雙眼望了過去。

 

  一眼望去,無柄小劍便懸在空中如凝固一般,動不得分毫!

 

  密林深處那名快要被眾人遺忘的巨漢,看著寬大手掌間被自己揉成破銅爛鐵的雪亮飛劍,怔怔發呆,終於猜到這是怎麽回事,抬起頭來驚慌失措怒吼道:“他不是劍師!”

 

  “……他是念師!”

所有跟帖: 

貓膩最新力作《將夜》第一卷11-20 -煮友- 給 煮友 發送悄悄話 (71018 bytes) () 06/09/2013 postreply 22:21:49

貓膩最新力作《將夜》貼不上去了!有鍵接,自己去看吧。 -煮友- 給 煮友 發送悄悄話 煮友 的博客首頁 (21 bytes) () 06/10/2013 postreply 15:24:39

Thanks! -花菜- 給 花菜 發送悄悄話 花菜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4/2013 postreply 12:56:31

謝謝! -愛睡懶覺- 給 愛睡懶覺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9/2013 postreply 23: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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