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處理人生困境,除了找心理谘詢師,不妨讀一讀蘇軾

現代人處理人生困境,除了找心理谘詢師,不妨讀一讀蘇軾

黃曉丹 鳳凰網讀書 2021-06-09

 

 

機緣巧合之下,江南大學人文學院的黃曉丹教授開了一門古詩課,與對古典文學感興趣的朋友們一起分享,走進那些早已變為塵土的古代詩人以及他們的詩句中。其中,就有蘇軾的一首《八聲甘州·寄參寥子》。這是蘇軾寫給僧人道潛(參寥子)的一首寄贈之作。在蘇軾的累累名篇裏,這首詞不算最為膾炙人口,但在黃曉丹的娓娓講解中,自有一番天地。

 
 
八聲甘州
 
有情風,萬裏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誌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這首詞寫的是什麽呢?當時蘇軾五十多歲。其實去看他的生平,就會發現和我們的想象非常不同。蘇軾的一生非常坎坷。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我非常喜歡他。他有一種了不起的能力,能夠同時包納理想和現實,成功和挫折,快樂和痛苦。
 
民間關於他的傳說很多,這也是因為他給人一種灑脫、愉悅的印象。如果隻聽這些傳說,我們會誤以為蘇軾的愉悅和灑脫來自對痛苦和災難的豁免,其實他隻是具備能夠在痛苦和災難中依然保持樂觀的能力。我覺得這和他的成長經曆有很大關係。
 
中國古代讀書人寫自傳時,常常回憶起自己小時候受到父母嚴厲管教的事,但是蘇軾的父親不是這樣。他的父親蘇洵年輕時並沒有好好學習。他大概就像一個家裏稍有財產,又受父母溺愛的年輕人一樣,對讀聖賢書沒什麽興趣,對嬉鬧玩耍行俠仗義卻充滿無數幻想。他學習劍術和縱橫術,還到處結交朋友,結婚七八年之後還在做仗劍天涯的春秋大夢。他的父親,也就是蘇軾的爺爺蘇序一點都不覺得兒子這樣有什麽不對,因為蘇序也好不到哪裏去。蘇洵自己在族譜裏寫蘇序是“喜為善而不好讀書”。這個老爺爺是著名的放浪不羈加樂善好施。
 
嘉祐元年(1056年),蘇洵帶著蘇軾和蘇轍,父子三人都是第一次進京趕考,按照現代的算法,蘇洵四十七歲,蘇軾二十歲,蘇轍十八歲。結果蘇軾和蘇轍都考中了,蘇洵沒考中。當時的主考官是歐陽修。他看到蘇軾的試卷,本來想錄取為第一名,但是他以為這麽好的文章必然是自己門下的曾鞏寫的,為了避嫌,所以列為第二。後來發現作者居然是從未聽說過的四川少年蘇軾,歐陽修大為讚賞,聲稱幾十年後天下將傳頌蘇軾的詩文,不會再有人記得歐陽修。
 
蘇軾在二十幾歲時幾乎就要中狀元,有幾朝皇帝都想把他當作以後的宰相來培養。不幸的是,在蘇軾的人生中,他不但從未實現當初的期許,而且被不斷貶官。在情況最嚴酷的時候,蘇軾被下到監獄裏,幾乎要砍頭,這就是著名的“烏台詩案”。他被一貶再貶,最後貶到了當時一般人觀念中的世界盡頭——海南。那裏完全是蠻荒之地,沒有稻米,沒有墨,沒有醫生。在這種地方,大概一般人都會覺得絕望吧,但蘇軾居然像魯濱孫一樣,興致勃勃地自己嚐試釀酒、做墨,還教土人烹製野豬肉。 
 
蘇軾被貶到過黃州、密州,也在江南的杭州當過官。我們現在看到的杭州西湖這樣的盛景,很大程度上歸功於蘇軾。他剛到杭州的時候,西湖的水麵大部分淤積,市民的飲用水都很成問題。蘇軾在杭州時恢複西湖的湖麵,建立了供水係統、醫院和孤兒院。所以,他不是隻會寫詩,同時也很有幹才。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對此有很多敘寫。
 
寫這首《八聲甘州》時,蘇軾五十歲左右,當時是他第二次在杭州做官,又得到召他回京的調令。這本來是好事,但因為他一生總是在“被貶——召回——又被貶”的循環中,所以這次離開杭州時,並沒有飛黃騰達的得意,而是覺得吉凶未卜。他寫這首詞給參寥子,裏麵居然有種交代後事的意味。 
 
 
錢塘江經過杭州,在江邊有個地方叫作西興浦。有一次我去杭州講課,一抬頭發現學校對麵就豎著“西興渡”的牌子,那時忽然有種時間重疊的感覺。蘇軾當年站在這裏,看著忙忙碌碌的渡江人。而今天我站在這裏,過江的雙向車流攜帶著更多的人,爭分奪秒,有些要進入杭州市區,有些要從市區出來進入新城。每個時代的人都以為自己過著全新的生活,隻有詩人和哲學家會停下來詢問:我們的經曆在漫長的曆史中,是不是一輪輪重複? 
 
我們該如何回憶曆史,該如何看待曆史中個人的位置?有些人從不去想自己出生之前和死 去之後的事,那和他們無關。隻有今天股市的K線,這個月樓市的波動,頂多三五年前的決策與他們有關。但另一些人可能處於一種更有知覺的狀態,好像有第三隻眼,既能夠感受到現在這個時間點上的自己,又能夠跳出這個時間點思考未來的人如何看自己。這種跳出去看的能力有時候會帶來痛苦,在覺得一切都還不錯的時候,它告訴你這是短暫的。可是在另一些時候,它又會帶來慰藉,建構起一個關於過去時間、現在時間與未來時間的框架,幫我們找到某種超越一時一刻成敗悲歡之上永恒性的東西,那大概就是古往今來人類精神在某些層麵的共通感。我們相信這種共通感會留存到未來。
 
中國的古代詩歌非常看重跳出此刻的局限,以聯通古今的方式觀照存在。不管是陳子昂的 《登幽州台歌》,還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都在表達這樣的意思:我既是一個現在熱鬧生活的我,又是一個從未來看待終將死去的我,還是一個永恒不變的生命流動體中的一員。所以,對於“我到底是什麽”有很豐富的體驗。這些體驗中間也有很多情緒,它們互相抵觸,也可能互相支撐。 
 
古典詩句的長短蘊含著情感的節奏。“有情卷潮來,無情送潮歸”,感覺非常均衡,不大看得出情緒和傾向。但“有情風,萬裏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卻像江海上的潮水,一湧一還。“有情風,萬裏卷潮來”,情緒比較高漲,帶有極大的動能。可是當它退去,“無情送潮歸”,又比較簡短,顯得疲憊。這樣一種奔赴而來和慢慢退去之間的張力,就是一個經過了青春歲月、曆盡滄桑的中年人的感受。他還記得很多年輕時的誌意,但他更有深深的疲憊,不願多說。
 
曆史也是如此。每一次風潮卷來之時,人們都群情激蕩,風潮退去卻都悄然無聲。蘇軾所在的時代同樣風潮激蕩,在新黨與舊黨的爭鬥中產生了無數悲劇。蘇軾的屢次被貶甚至在“烏台詩案”中幾乎被處死,就與他不停地卷入黨爭有關。他在二十歲時就被賦予的政治期許最終沒能實現,也是因為黨爭。所以“有情風,萬裏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正是說這樣的事蘇軾一生中已經曆過很多次,而我們漫長的曆史更是無休無止的、循回往複的潮來潮往。 
 
這就是“思量今古”。可他說的是“不用思量今古”。不用再思考曆史,因為在思考的這個瞬間,在想從曆史中獲得解釋的瞬間,新的曆史已經開始了。在我們一抬首、一低頭的刹那,一切又都變了,這就是“俯仰昔人非”。蘇軾想要表達的是,當我們想站在一個點上客觀地看待過往時,這樣的觀察是不可能準確的,因為觀察者本人也處在變動的時間之中, 因此對於過往的觀測帶有自身的種種限製,不可能有絕對的客觀,知曉絕對的真相。這很像現代物理學上的不確定性原理。它的提出者維爾納·海森堡說:In the sharp formulation of the law of causality——"if we know the present exactly, we can calculate the future"-it is not the conclusion that is wrong but the premise. 對於曆史,我們所能得出的唯一準確的解釋,就是不確定本身。 
 
 
很多古詩都會表述這種一切變化、一切不確定的感覺。我覺得中間藏有很大的智慧,幫我們擺脫束縛。因為它會告訴我們,我們現在所認同的、以為重要的事,都是基於自身所選擇的文化和價值體係,而文化和價值體係本身也在變動中。當固著在某種糾纏、不明或苦痛中時,如果能意識到不確定的必然性,我們就可以像白鷗一樣矯翼上升,升向另一個自由開闊的維度。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蘇軾的詩中有許多這種表達。比如《西江月·照野 彌彌淺浪》的結句“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臨江仙·夜飲東坡醒複醉》 的結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在困擾的死結上,蘇軾常常有一種超越、一種飛升,也因為有這種更高的視界而顯得寬和、平靜。我們常說蘇軾的詞“曠達”,我想就與此有關。 
 
飛升帶來的是什麽?用李商隱的說法,是“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是因為享有了極大的、沒有邊界的自由,而感到與真實的人類情感失去聯係的孤寂。“存在”可以忍受孤獨,而“意義”這種東西,必須建立在與他人的聯係之上,失去這種聯係就會墮入虛無。人類心靈的訴求有一些原始的準則,我們希望同時享有“海上生明月”的超然和“天涯共此時”的親密,藝術如果隻是偏向對寥廓與清冷的訴求,將會變得無聊,如果隻是偏向對人情人欲的呈現,就會變得瑣屑。而蘇軾最可愛的一點,就是他對形而上世界的追求不以與人的疏離為代價,能在“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同時“相與枕藉乎舟中” ,在“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
 
這首《八聲甘州》同樣如此,在宇宙博大、虛空、不確定之下,有對於人類關係的確定。他很確定地說:“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在哲學的質問和虛無之 下,人的本質沒有被消解,那個生機勃勃、喜歡吃肥肉、會開玩笑的蘇軾,堅定、自得地站在那裏,自稱“東坡老”。這真有點像不管見到什麽菩薩如來、狂風暴雨都敢拍胸脯自稱“齊天大聖孫悟空”的那隻猴子。
 
蘇軾詞中這類表述有時會使人產生誤解。有人以為這是在表達玩世不恭、遊戲人生、難得糊塗、別太在意,其實他才不是。他立刻就寫了“記取”。上闋講完曆史的虛無之後,下闋立刻說什麽是真實的。如果我們所在的宇宙就是“有情風,萬裏卷潮來,無情送潮歸”的翻來覆去,如果我們的時代和個人命運就是“俯仰昔人非”的眾叛親離,活著未免太慘了。可是,生活中有沒有什麽是確定的?下闋蘇軾就要說那個確定的東西。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這是個浪漫、感人,但又略顯荒謬的表述。在宏大曆史、時代命運都難以把握、難以依靠時,他居然說:“我們在西湖邊共享的那個瞬間是可靠的。”
 
“記取”和“記起”有什麽不一樣呢?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要把什麽東西留下來,你是可以掌握的,所以叫作“留取”。要把什麽東西留在記憶中,也是可以掌握的,所以叫作“記取”。不叫“恰記”,也不叫“記起”。“西湖西畔”是確定的地點,“春山好處”還含有確定的時間,“空翠煙霏”是回憶時一一如真的想往之語。這句話就和上闋“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一樣鏗鏘自信。他說,我決定把這個瞬間留在記憶中,在任何想要提取這段記憶時,它都會真實地回到我眼前,就像麵對的這座青山。 
 
寫西湖的詩詞很多,有些是向沒有去過西湖的人介紹景色,比如“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和“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小學課本裏全是這種。這類詩詞的好處是能通過字麵想象出那種美。而蘇軾在《八聲甘州》中說西湖的美是“春山好處,空翠煙霏”,這種美是無法轉述的。除非身臨其境、有過同樣的經曆,否則不可能知道,也無法類比。 
 
一天,有個朋友來看我,我們圍著湖走了一圈,後來他一直說“那天的湖真美”。但是我們無法向其他人描述那究竟是怎樣的美。它的大小怎樣,水質如何。朋友講的不是這回事, 他講的是在春天美好的天氣裏和一個喜歡的女孩子相會,沉浸在一切都剛剛好的感覺裏。所以,這個男孩說“這個湖真美”和蘇軾說“春山好處,空翠煙霏”是一回事。這樣的“好”是不可被拆解的整體,是兩個人各自的美妙與世界的美妙恰好在一個時間點上相遇。這種難能可貴的相遇足以抵抗曆史帶給我們的虛無感。“空翠煙霏”是無法完全翻譯的。從字麵上看,隻是說半山腰上有江南春天的濕氣,有嫋嫋的雲霧和深深淺淺通透的綠色。但這隻是它的客觀麵,至於被主觀賦予的美感,則要靠讀者去自己的記憶中挖掘。這種美是秘密的契約。
 
 
蘇軾接下去說:“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他寫這首詞時,參寥子在場,但 他同時也確信不管日後能否音信相通,心魂仍會相守。人類在對景物進行審美觀察時,情緒深深影響著看到什麽、看出什麽。當蘇軾感受到他與參寥子之間關係的確定性時,他看到的西湖,不是波光散射、西山日薄,不是落梅如雪、地老天窮,而是山色不改。就算他此去再無機會回到杭州,西湖的美也不會改易。 
 
如果人生有兩三個這樣的朋友、一些這樣的瞬間,我們就會覺得,雖然外在的世界裏有很多東西都紛紛散去,但自身的核心不會被消解。所以,蘇軾覺得必須再向參寥子表白一 次,就用了謝安的典故,順勢立下另一個契約。“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誌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東晉名相謝安是紹興人,《世說新語》中對謝安的才能與風度充滿讚譽。李白也自我期許,說:“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謝安受到朝廷猜忌去山東半島做官時,為自己做了渡海的衣服,意在希望老了之後能從山東回到紹興,可到那裏不久就去世了。他的遺體被送回紹興時,就是從西州門入的城。他的外甥因此非常傷心,一生都不再靠近西州門。
 
在當時的蘇軾看來,發生在謝安身上的事情也有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被召入京看起來是升官,但在他起起伏伏的人生中,每一次變動都帶來更大的風險。蘇軾不知道此去是凶是吉,但他與參寥子約定,不要像謝安那樣客死異鄉,也不要讓參寥子為自己傷心。 
 
事實上,蘇軾最後還是被流放到海南。他在那裏生活到年紀很大的時候,宋徽宗登基,想再次起複蘇軾,委以重任。蘇軾渡過瓊州海峽,再往北走時,客死常州。 
 
這個結局多少使我們有點感傷,好像不管曾經如何努力地生活、珍惜每一段真實的相遇、 牢牢記憶、及時感激,人生的結局依然不能掌控。在無常的命運中,那些珍貴的記憶片段會幫我們找到部分確定感,而那些時時體驗到的失落,又幫我們破除想要控製一切的虛妄,使我們變得更自由,更輕鬆,更有人情味。 
 
現代人處理自己人生困境的方法之一是去找一個心理谘詢師,有時我覺得文學閱讀也能起類似的作用。當我們在文學中穿行,體驗這些非常尖銳的痛苦時,又無時無刻不被富有人情味的智者所牽引,所陪伴。等我們走出詩歌,過往生命中的傷痛好像也獲得了某種程度的療愈。
 
本文節選自
《詩人十四個》
作者: 黃曉丹
出版社: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樂府文化
出版年: 20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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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靈異故事】小哥哥要我買包子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06/12/2021 postreply 12:3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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