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8日一大清早六點多鍾，我就起床了。我一般不喜歡早起，因為有熬夜的習慣，然而那天有重要的事情要辦。臨行前，我看了一眼每日算命，說我將被汽油所帶動，駐足於各種各樣的地方。開始的時候，我的心裏隻有模糊的概念，直到當天快終結的時候，我的解決方案將變得越來越清晰。這句話對於忐忑不安的我來說是個上簽，早晨的高速上沒有我想象中大城市的塞車，這也許能算得上新冠帶給現代人的好處吧。車開了兩個多小時，我來到我的那片土地，從鄰居拉的一條鐵鏈底下鑽過去，走到我自己的地界，然後逐漸逼近流浪漢Mike的那片泥澡地。Mike 把他所有的重型垃圾都堆積在我和他地界的交界地帶，至於後麵我素未謀麵的所謂的小水塘，我猜測是他長期用來方便的地方。在上周三劃地界之前，我一直都以為側麵被開辟出來的一條小路 （那條小路足夠行走一部Van）,是共屬於我們的一個easement。那條路上停了一輛被Mike稱為BMW的藍色小破車， 然而Survey公司告訴我們，搞錯了，小路完全地在我的地界之內，而真正的easement, 是一側沒有被開發的被灌木和爛泥巴覆蓋的無法行走更甭提開車騎車的綠色地帶。因此，隻要麥克繼續居住在那個其實根本無法住人的違章建築裏，他就不可避免地需要trespass我的地界。這將導致我建築的柵欄對麥克來說成為阻斷他與外界通行的唯一道路的障礙，我不能想象自己這麽做會對麥克的心理上產生怎樣的影響，畢竟我們關心流浪漢的心理比關注自己的心理問題更重要，因為它牽扯到市政都懶得管的社區安全。
這裏我想提及一下，那兩側的easement並非有多難以開發成真正的小路，如果是我全心全力地去搞，大約十天半個月的就能讓小路成型了，可我愣是等了麥克兩年，等到的卻是最近做Survey的員工撥開長滿刺的荊棘帶我去看他侵犯的我的地界。所以，所有的問題最難搞的終歸是人的問題，在普通社會，一個渣子造成的破壞大約需要十個人來撥亂反正，在道德綁架的社會，一千個人也無法拾道一個人渣帶來的破壞，因為每個人都有個完美的理由：他的權力有限。話說我逐漸走近麥克的shelter, 和政府官員們看到的一樣，那是一片我難以形容的廢墟，和政府官員們不同的是，我懷著好奇的心理走過這片夢幻之地，我沒看到人影子。在逐漸靠近的過程中，我聽到一點點兮兮簌簌的聲音，接著是車門被打開，麥克的腦袋從一部破舊的黑車裏露出來了。一瞬間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一陣心酸泛過我的心底。振作了一下以後，我還是用平靜的口氣告訴他，如果他不動作，我將找agents拖走在我地界的所有的他的垃圾。麥克又一次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來表達他的誠意，他說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他最友好的鄰居。他這個人吧，就是吃軟不吃硬，由於我用理性的，文明的方式和他交流，他發誓會火速解決所有問題，包括清除垃圾。他有個詳細的計劃，他打算和他的密友（Dawn, 那個被我稱為聖女義工的女人）商量，把自己的地產轉讓給Dawn和她女兒，然後搬到她們家裏去住。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仿佛精神分裂了，究竟我是個在被我投訴的人心裏冷血的地主呢，還是在蛇眼裏的東郭先生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過我緩了一下，下意識地表達出自己希望和Mike互換通訊信息。於是麥克拿出手機，給我報出的號碼撥打了一個電話。我用短息通知他，清理垃圾，否則將把所有的我地界的東西都拖走，包括一部白色的Van和一部藍色的車。
我先劇透一下，麥克在兩周前被捕了，現在是他的保釋期。前一次聽到的可靠消息，trespass一萬次都不會被關進監獄，他的被捕的原因，不是trespass，而是和警察對峙的過程出現了問題。在這片夢幻之地上看到的所有信息，都是不起什麽泄密的作用的，因為所有的東西在這裏都是被當成垃圾對待的。如果有一天車主來認領他們的車，我做夢都要笑醒了。他的shelter附近，或者說他的shelter的基座，就是由七八輛廢舊車構架的。周二時候傍晚時分，我和Dawn談起那部白色的Van, 注意到裏麵依舊是被塞滿了他的垃圾，Dawn推諉說，那車的title不是麥克的，是某個鄰居扔在那兒的。我繼續追問，哪個鄰居，您能夠帶過過去嗎？她麵露難色，因為我知道壓根就不存在這麽個扔車的鄰居。接著Dawn告訴我，說是麥克指引鄰居扔在我的地界內的。我說，如果是麥克要求別人把東西扔在我的地界內，那麽這個東西就屬於麥克，我可以清理掉其它的垃圾，唯獨那兩部車，如果麥克不拿走，我隻能去法院起訴（民事的），讓法院強製執行清空。
言歸正傳，我離開夢幻之地以後回到車裏，立即給我先生打了個電話，那邊問道，那車呢？也拖走嗎？你不是說一部藍色的車能開嗎？於是我放下電話又折回去了，特地叮囑車的問題，需要解釋的一個問題是，我和Mike的口頭交流都如同一股青煙，談及的事情從來未曾發生過。後來我先生讓我問Mike其它事由的時候我在和我先生談話裏也問過他，你相信Mike所說的話嗎？他那邊斬釘截鐵地回答：不相信。於是我悠悠地歎了一口氣說，這就是流浪漢交流悖論，你不相信他們說的話，但是你還得用對待正常人的方式來很尊重地問他們。我從手機上看到Mike正在撰寫短信，直到我靠近他的時候，他依舊在埋頭於手機上。那邊車的問題剛剛交代清楚，麥克有些不耐煩地說，知道知道，我正在起草給您的短信呢，我要和您詳細地解釋這個問題，請允許我把您的手機號碼告訴我的密友Dawn。Dawn會告訴您我的身後事由，我再過十五分鍾就騎車去找她了。您和那兩個討厭的鄰居不同，您從來沒有對我不尊重過。我點頭說，好啊，那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想說這其實是我們這兩年來交流的常態，從交流的內容本身以及語氣姿態手勢，我們像極了兩個非常普通的好朋友。我又一次回到車裏，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那天一清早我開車的時候，天上下著暴雨，氣溫一度達到了接近零度，然而等我和麥克交談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天空甚至出現了一抹陽光。
我靜坐在車裏的時候，看到麥克發來了第一封長篇累牘的短信，我開車行走在路上的時候，麥克又發來了第二封。在那條遠離海邊的悠長的單行車道上，我的思緒同樣地飄到一個深長的問題：為什麽我總是能和底層人士產生共鳴？然而在那一段路上，我沒想明白這個問題。來品品麥克發的兩條短信：
Yes, Miss xx that was my intention all along. With your permission can I please pass along my friend Dawn your number? She is a close friend and is going to be heir to my estate along with my daughter. We would have been done long ago but for the interference from T*'s girlfriend across the street. She does not own any land here at all. When dawn talked to T* about parking across the street he was happy with the progress.
Miss Michelle the wife of the owner of the property on the other side has not been helping the situation also. As you could see the other we (Me and Down) were working on cleaning up when you met her. Dawn and I are calm and reasonable people and those to lady's harass and yell at us while we are working. We don't communicate that way so we stop and go away. It happened yesterday also. Sorry for the long text and this is no excuse for the mess.
We are both looking for a calm snd and honorable solution as soon as possible.
Best regards and god bless us all.
~his full name.
我回複了他：
Yes, as we talked about, you can pass my phone number to your friend Dawn.
我在路上時候麥克發的第二封短信：
I will pass along Dawn's cellular phone number but i must first ask her permission. It will be ok with her but it is polite to ask first. I sent her s text but she is still asleep. I am going to go to her house when she had asked me to do so.
In about 15 min. I will ride my bike. Miss Dawn may contact you with your permission. She can explain our plan in more detail. I had a friend with a car towing company yesterday ready to go but T*'s girlfriend across the street was harassing us. I will contact him today and with your permission we will remove the white van first foremost. Then we will remove the BMW. I'm giving it to Miss Dawn for all her help and support.
That leaves the branches and any garbage on your property. They will be removed also as soon as possible. I will also pay for 1/2 of the fence between our property. If we are working and either T*'s girlfriend or Michelle harass, yell, or call Dawn names or disrespect her we will just stop and calmly walk away. We are peaceful and calm people and are looking for solutions.
Miss Dawn had been a caretaker for those nearing end of the journey and had helped 4 family members and friends of the family pass peacefully. She is sn honest and honorable woman. Myself, I am a Oil spill cleanup specialist. I worked on the Exxon Valdez as well as the Deep water Horizon oil spill. We are both calm and peaceful people and do not yell, harass, or threaten people ever.
I sincerely apologize for the mess. I hang my head in shame. We (Dawn snd and myself will insure a sensible and quick rectification of the situation.
另一個小短信：
Thank you very much, Dawn will be in touch with you to pass along her number and we will be working here today.
Have a good day.
媽呀，北美底層人士的口才都這麽好麽？看到麥克的長篇大論，我突然間就想起了周奇墨脫口秀表演的天津大叔在國外勸阻自殺的段子：
You go to China, be a English teacher. Money, girls are all yours.
然而那一刻，我完全沒心情看完一句完整的話，隻是隨便撿了幾個關鍵字瞟了一眼，比如：harass, threaten.
一直到現在，我都認為這兩條冗長的短信是我這輩子收到過的最有用的謊話。也正是它們讓我明晰了內心深處與底層人士產生共鳴的真正原因。我從小生長在一個特殊的環境，那個環境裏我能夠接觸到三教九流的人物，其中不乏真正的窮人，我總是能從他們身上看到一些與眾不同的閃光的地方。比如我有個好朋友來自農村，她們家兄弟姊妹四個，她的父親為了讓連飯都吃不飽的妻兒轉到城市戶口而自殺了，因為當時的政策是，家裏沒有男勞動力戶口就可以轉到城市裏。當年十四歲的她有個五歲的小妹妹，那天我去她家玩的時候，正逢工廠裏為職工子女發點心，兩個不懂事的弟弟都不願意把點心和姐姐的放一起，大約是怕被姐姐拿來吃了。她的得了白內障卻沒錢醫治的小妹妹卻拉著姐姐的衣角說，姐姐，我把我的那份和你放在一起吧。
甚至我的先生，從小就是貧困山區的放牛娃，高中時候每周的夥食費隻有兩元，導致身體發育時期的營養不良，暑期下地幹活加之生活條件差而得了結核病。再就是成年後的我們曾經在加國作為領福利的貧困戶生存著。然而，我從來就沒有把貧窮和惡劣的人品劃等號。就我的個人經驗而言，中國的窮人，往往都是老實人。而在北美是恰恰相反的，越是底層的人群，越容易偷奸耍滑，撒謊不誠實。這其實也是個概率問題，北美底層人民人品低劣的概率很高，這使得一般人對不誠實的厭惡，錯誤地被解讀為，對窮人的厭惡。而你很難用短短一兩句話來為自己辯解，你討厭的是他低劣的人格，而不是他的貧窮。我記得學19世紀美國曆史的時候，有一篇批判文章，那文章批判的是另一篇描寫工人階級家庭的孩子容易稱為流浪者的文章，因為家庭中缺少管教和親情的愛。其實這兩篇文章都沒有什麽錯，隻不過作者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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