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給世界博覽雜誌寫古戰場係列,是一個專欄,暑假前寫了一篇2萬字的君士坦丁堡城牆下的曆次戰役,但是每篇文章的篇幅隻能限於3-4千字,編輯的意思是把全篇拆成4篇不同的文章。我把全的文章草稿貼在這兒,湊個趣兒 :-) 2萬字的篇幅,純文本沒有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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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城湯池
在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當你矗立於金角灣邊的時候,自然會被一份思古之幽情深深感動。作為東羅馬-拜占庭帝國的都城,在一千多年的歲月中,它擁有一個更為響亮的名字:君士坦丁堡。這座要塞都城,控歐亞交界,扼黑海咽喉,在西羅馬滅亡之後的一千年裏,仍然驕傲地飄揚著羅馬帝國之鷹旗,它曾經是抵禦東方各大帝國西進的前沿堡壘。 1453奧斯曼土耳其的征服之後,又做了將近五百年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首都。
從旅遊的角度來說,伊斯坦布爾也是個理想的目的地:老城麵積不大,最著名的景點全在有軌電車3站的半徑之內,公共交通很方便,物價又便宜。最重要的是,土耳其既有伊斯蘭文化的異國情調,又因為現代與西歐國家尤其是德國的緊密經濟聯係,在伊斯坦布爾這樣的大城市裏,社會風氣頗為歐化,一點也不保守,交通餐飲等旅遊服務設施比照歐洲的標準,普通市民對遊客的態度既禮貌又熱情好客,外國遊客旅行起來相當容易,服務品質至少可以比肩南歐各國。
拜占庭和土耳其帝國的一千六百年古都君士坦丁堡,是古代史上著名的要塞城市。我對中世紀曾發生在君士坦丁堡城下的殺伐和征服的故事曆來心馳神往,來這裏自然不能不探訪它的古城牆。迄今我總共來過六次伊斯坦布爾,2009年前後頭兩次來這裏旅行的時候,我還住在舊城市中心,在老城的主要古跡遊曆,後來這些年再來,對市中心的景點早已熟稔於心,索性住到舊城邊緣的古代城門附近,閑暇時候可以一段一段地沿著古代城牆的遺跡信步而行,看一座一座城塔,對照書上某次戰役在某一段發生過什麽故事,那是一件無論重複多少次都能找出新意,挖掘出新知的事情,讓我樂此不疲。
這座古城的地形基本上呈一個東西向的三角形半島,北南兩條邊分別是金角灣和馬爾馬拉海,兩條邊在東麵頂點處匯聚,這個頂點呈和緩的半圓形,擁抱著古城中心區的皇宮、索菲亞大教堂和藍色清真寺等核心景點,隔著著名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和對岸的亞洲相望。君士坦丁堡舊城仍然保留著大部分陸地城牆,組成這個三角形西麵的底邊,大致呈南北方向。這些舊城堡壘,多數是公元五世紀羅馬皇帝提奧多西二世皇帝始建,而後曆代拜占庭皇帝和奧斯曼土耳其蘇丹們翻修加固。城塔每一層紅磚夾幾層岩石構成。將近兩千年的滄桑,隻有1204年的第四次十字軍,和1453年的奧斯曼征服者攻陷過。
古代羅馬人發明了混凝土,用這種材料建築的羅馬圓形競技場體量巨大,而且經久不朽,大部分都能保存到兩千年後的今天。公元402年,提奧多西二世出生以後9個月就被父親阿卡狄烏斯宣布為共治皇帝,411年提奧多西9歲的時候阿卡狄烏斯皇帝去世,他成為東羅馬唯一的皇帝,當時正是民族大遷徙最動蕩的時代,一波又一波來自日耳曼和亞洲草原的各民族在東西兩個羅馬帝國境內舉族遷徙,橫衝直撞,宮廷的顧命大臣們替小皇帝下令,在原有的君士坦丁皇帝建造的城牆以西2-3公裏處再造一道更長,也更堅固的城牆來保護擴大了的都城,這道城牆也運用羅馬人發明的混凝土技術粘合磚石材料,建造得迅速而又堅固,兩年之後的413年已經基本完工,在提奧多西二世長達半個世紀的統治期間又兩度修補。這道“提奧多西城牆“南北縱貫半島的西部底邊,全長5700米,城牆上有96座塔樓,大部分呈方形,平均每隔50米就有一座塔樓,古代城牆主體由內外兩道構成,外牆厚2-3米,平均高度8-9米,內牆平均12米高,5-6米厚,塔樓高度一般在15-20米之間。外牆之外還有十米深的護城壕,護城壕邊再建一道一人來高的胸牆。這道城牆從提奧多西二世統治末期的440-450年間完成修建,到今天仍然基本維持著原貌。每一位來伊斯坦布爾的遊客,無論是從新舊兩座歐洲機場,還是從長途汽車站進城,一定會經過這道擁有1600年曆史的古城牆,不過大多數遊客並不知道在這道城牆下曾發生的故事,隻是隨便瞥上一眼就匆匆奔赴半島尖端的舊皇宮和聖索菲亞清真寺/大教堂古跡了。筆者頭兩次來土耳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遊客。到了2021-22年第五和第六次遊覽伊斯坦布爾的時候,我對舊城中心的古跡早已了如指掌,於是在古老的城門樓附近住下來,手捧著電子版的拜占庭三部曲和《1453年》,在晨昏的橘紅色陽光裏沿著城牆外的綠地漫步,或者坐有軌電車順著城牆巡視,慢慢地追尋450年到1453年這一千年歲月,試圖找到這道城牆下發生過的那些故事留下的斑駁遺跡。
君士坦丁堡城牆建成不久即迎來第一場兵臨城下的考驗,敵手是曆史上著名的匈王阿提拉。阿提拉的匈人是一個從亞洲草原西遷的遊牧民族,進入羅馬帝國疆界之後以騎射精絕聞名,短時間內縱橫整個歐洲,被稱為“上帝之鞭”,不過匈人作為遊牧民族並不擅長攻城,公元443年和447年阿提拉在君士坦丁堡城外兩次戰勝東羅馬野戰軍以後,不敢強攻新建成的堅固城牆,滿足於接受大筆黃金歲貢撤兵而去,轉而入侵西羅馬帝國腹地的高盧和意大利半島。所以這兩次嚴格來說算不上真正的圍城戰,君士坦丁堡城牆堅固工事的威懾力起了作用。這個時代相當於中國曆史上的北魏時期,當時中國也處於一個持續三百年的分裂動蕩時代,到589年隋滅南陳統一中國結束,而歐洲的戰亂和紛爭持續時間比中國更久:西羅馬帝國在公元476年滅亡,直到公元800年查理曼大帝的法蘭克帝國宣稱繼承西羅馬的法統加冕皇帝,西歐大部分地區的政治形勢和國家疆域才大致穩定。所以中世紀的“神聖羅馬帝國”從理論上說,繼承的是古代西羅馬帝國這頂皇冠。與此同時,以君士坦丁堡為首都的東羅馬帝國被後人稱為“拜占庭帝國”,一直存在了一千年,直到1453年被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滅亡,君士坦丁堡作為帝國的核心,在這一千年中要麵對來自東西兩個戰略方向的敵手。在東麵是薩珊波斯,阿拉伯帝國,和最後的勝利者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在西麵巴爾幹半島這個戰略方向的曆史更加動蕩,帝國需要麵對一波接一波沿黑海西岸南下巴爾幹半島的入侵民族,從阿提拉的匈人到日耳曼族的東哥特人和西哥特人,再到六至七世紀的阿瓦爾人(他們是中國曆史上的柔然人),進入中世紀之後斯拉夫各民族,包括基輔羅斯、塞爾維亞,尤其是來自亞洲草原後來完成斯拉夫化的保加利亞帝國都對君士坦丁堡西部的安全形成威脅。在此期間,間或還有來自遙遠西歐的十字軍勢力甚至北歐海盜諾曼人入侵帝國。一千年的時間,拜占庭帝國需要抵擋來自各個戰略方向的進攻,這道君士坦丁堡城牆很多次都扮演了最後一道防波堤的角色。
君士坦丁堡城牆遭遇的第一次真正圍城危機是公元626年,東方的薩珊波斯帝國聯合西麵占據整個匈牙利平原的阿瓦爾王國水陸並進兩麵夾攻。從古羅馬帝國到拜占庭時代,羅馬人和薩珊波斯帝國已經是三百年的老冤家對手了,雙方數百年爭鬥基本上平分秋色,兩國邊界維持在今天土耳其東部和敘利亞、伊拉克的北部,兩河流域上遊。公元六世紀末,薩珊波斯發生內亂,正統皇帝庫斯老二世(Khosros II)被推翻流亡到君士坦丁堡,在莫裏斯皇帝幫助下複辟成功,兩國關係進入一段蜜月期,但602年貴族福卡斯發動兵變,逮捕並虐殺了莫裏斯皇帝,隨後開始了一段長達八年的高壓恐怖統治。因為前代皇帝莫裏斯在登基前就是常勝將軍,又勝利結束了波斯戰爭,在拜占庭軍中威望甚高,全國各處手握兵權的將軍們紛紛起兵叛亂,薩珊波斯的庫斯老二世更是立即起兵為莫裏斯報仇。610年,拜占庭北非總督的兒子希拉克略(Heraclius)回兵君士坦丁堡城下,城裏民眾起義殺死篡位的福卡斯,擁立希拉克略稱帝。整個拜占庭帝國經過八年動蕩,局麵已經無法收拾:薩珊波斯在東麵占領整個中東地區和埃及,深入小亞細亞半島腹地,屯兵海峽對岸,西麵占據今天匈牙利盆地的遊牧民族阿瓦爾人裹挾大量斯拉夫各民族人民南下巴爾幹半島,希拉克略皇帝能夠控製的隻有首都一座孤城,加上南方的北非根據地,拜占庭帝國僅差一步就要亡國了。但希拉克略卻是曆史上罕見的一代將才,他在這個危亡關頭竟然憑借一己之力讓曆史的車輪拐了一個彎:他從617年開始,有將近六年時間憑借堅固的城牆,蟄伏在首都閉門不出,專心整頓各地忠於朝廷的軍隊,訓練士卒,623年打出首都,率軍深入波斯腹地,兵鋒直指庫斯老二世駐節的行宮,波斯皇帝遠遁,此後三年雙方在小亞細亞半島打起了流動性極大的運動戰,沒有明顯的邊境線,雙方野戰軍主力在帝國東部互相追逐。到626年,波斯皇帝庫斯老一麵拖住希拉克略親自率領的拜占庭野戰軍團,一麵以另一部主力西進,同時聯絡阿瓦爾人和斯拉夫人的軍隊主力,從東西兩麵加緊合圍君士坦丁堡。從4月中旬開始,8萬阿瓦爾和波斯聯軍向1萬5千名拜占庭軍隊據守的城牆發動猛攻。這是提奧多西城牆兩百年來第一次接受重型攻城機械的考驗,事實證明阿瓦爾人的重型投石機轟炸打不開堅固的提奧多西城牆,盡管皇帝不在城中,君士坦丁堡教會牧首指揮的守軍始終士氣高昂。8月份執行海上封鎖任務的波斯艦隊約阿瓦爾艦隊從海上發動協同攻勢,但信使被守軍截獲,篡改了信上約定的日期繼續送給阿瓦爾艦隊。結果波斯艦隊在約定的日子駛入拜占庭人的埋伏圈,大部被殲滅,此後拜占庭人故意發出波斯艦隊勝利的暗號,引誘北麵金角灣方向的阿瓦爾艦隊按期出動,全殲阿瓦爾艦隊。8月初圍城的阿瓦爾和斯拉夫聯軍向巴爾幹半島腹地撤退,此後再沒有對拜占庭形成過威脅。一百多年後,喀爾巴阡盆地的阿瓦爾王國被西歐的法蘭克帝國滅亡。與此同時,希拉克略皇帝親率的遠征軍也展開了一係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作戰,它們是典型的拜占庭式陰謀詭計和戰場上英勇衝殺的混合物:他首先以賄賂的手法讓波斯位於小亞細亞的主力野戰軍團按兵不動貽誤戰機,自己領兵衝向敵後薩珊波斯的首都泰西封(位於今天伊拉克境內的巴比倫古城附近)。波斯首都組成第二支野戰軍團迎戰希拉克略,皇帝在戰場上親自接受波斯統帥單人決鬥的挑戰,一劍砍下了波斯將軍的頭顱,在隨後的正麵決戰中,皇帝衝鋒在前,身中數箭,因為身披重甲而沒有受傷。這一戰全殲了波斯第二支野戰軍,燒毀波斯皇帝庫斯老的行宮。波斯皇帝遠遁伊朗高原,深恨遠在西方的波斯第一野戰軍團指揮官按兵不動,下旨處決這個軍團的統帥,這道旨意又被希拉克略截獲,他大筆一揮,在聖旨上加上了波斯野戰軍團400名高級軍官的名字,讓這道聖旨繼續傳往波斯軍中,結果激起波斯野戰軍團全軍嘩變,輕易消滅了這支敵軍。628年拜占庭和薩珊波斯兩大帝國講和,雙方恢複戰前的邊界。這場接近三十年的對外戰爭混合著內亂,拜占庭到了亡國邊緣,又被突然湧現的天才希拉克略挽救回來。希拉克略挽狂瀾於既倒,從此開創拜占庭史上的百年希拉克略皇朝,君士坦丁堡的堅固城防居功至偉,給了他堅固的後方基地,這是典型的以要塞拖住敵方有生力量,以運動戰出擊的防守反擊戰略在國家大戰略層麵的成功運用。
但即便是一代名將希拉克略皇帝也無法和曆史的定數相違逆:就在他離開君士坦丁堡向波斯腹地進軍的622年,在東南方不太遙遠的阿拉伯半島上,先知默罕默德離開麥加出走麥地那,開始建立阿拉伯帝國的征程。希拉克略皇帝勝利結束波斯戰爭,拜占庭和薩珊波斯兩大帝國都打得筋疲力盡,僅僅五年以後的633年,阿拉伯軍隊在默罕默德的繼任者,第一任哈裏發阿布-巴卡統領下開始打出半島。阿拉伯帝國持續百年的大征服開始了,首當其衝的拜占庭波斯兩大帝國在新興勢力麵前不堪一擊:634年阿拉伯軍隊占領原屬於拜占庭的中東名城大馬士革,第二任哈裏發奧馬爾登基,636年希拉克略皇帝傾全軍主力8萬大軍南下反擊被一戰擊潰,同年阿拉伯軍和薩珊波斯帝國主力會戰於卡迪西亞(在古巴比倫城和薩珊西部首都泰西封附近)取得決定性勝利,637年阿拉伯大軍占領聖城耶路撒冷。到641年一代名將希拉克略皇帝去世的時候,拜占庭帝國已經丟掉了整個中東和埃及,以及大半個小亞細亞半島,後來又丟掉了整個北非。薩珊波斯帝國的命運比拜占庭更慘,651年波斯被阿拉伯帝國徹底滅亡。東羅馬帝國腹地不得不麵對阿拉伯帝國征服的狂潮,再次背靠首都的堅固城防做困獸之鬥。這一次,新興勢力的潮頭是否能衝倒君士坦丁堡的堅固城牆呢?
偉大的君士坦丁堡城牆 (二)
中流砥柱
新興的阿拉伯帝國大規模圍攻君士坦丁堡城牆有兩次,中間的曲折主要是出於阿拉伯高層政壇的動蕩。630-640年代是帝國初期民主選舉先知繼承人的“四大哈裏發”時代,阿拉伯人已經征服了拜占庭統治下的兩河流域,帝國的敘利亞總督穆阿維葉數次派兵攻進小亞細亞半島,頗有覬覦君士坦丁堡之勢,但是第三位哈裏發奧斯曼在656年遇刺身亡之後爆發了爭奪哈裏發地位的第一次阿拉伯內戰,穆阿維葉和選舉產生的第四位哈裏發阿裏的勢力不相上下,穆阿維葉和拜占庭朝廷簽訂和約,甚至不惜向拜占庭納貢以集中精力在國內爭奪最高統治權。661年阿裏遇刺身亡,阿裏的長子哈桑不敵穆阿維葉而遜位,穆阿維葉成為最終的勝利者,後來又把哈裏發大位傳給兒子雅齊德,從此建立了阿拉伯帝國第一個世襲皇朝倭馬亞皇朝。穆阿維葉上台以後花了一些時間鞏固政權,重新開始因為內戰而暫停的對外征服。阿拉伯帝國倭馬亞皇朝的對外征服有三個主要作戰方向:東線從已經被征服的波斯故地出發向中亞和印度北部(今天的巴基斯坦)推進;南線從埃及出發攻略北非中部;西線離帝國核心敘利亞地區最近:北上安納托利亞高原,越過小亞細亞半島直接攻擊拜占庭帝國的首都。
倭馬亞皇朝的阿拉伯帝國兩次圍攻君士坦丁堡,分別發生在672-678年和717-718年。這兩次圍攻對君士坦丁堡的威脅比從前任何曆史時期都更嚴重,因為從前幾百年拜占庭對不同的對手都具有海軍優勢,這次阿拉伯帝國采取了穩紮穩打的戰略,花了兩三年時間在小亞細亞半島上建立陸海軍基地,他們的海軍艦隊在圍城戰之前曾屢次擊敗拜占庭海軍,並把陸軍運過馬爾馬拉海從歐洲一側登陸,麵對著提奧多西城牆修起兩道封鎖壕溝,分別掩護對內對外正麵。這樣,阿拉伯大軍不但完成了針對拜占庭首都陸海兩麵全方位的包圍圈,而且有可能從海上進攻君士坦丁堡三角形半島的南北兩個側邊。提奧多西城牆也有海牆,但海牆既不夠高也不夠堅固,是城防體係中最薄弱的部分。公元672年穆阿維葉派遣阿拉伯大軍經略君士坦丁堡外圍,674年阿拉伯軍第一次直接進攻城牆本身,在長達七年時間裏,阿拉伯軍隊並沒有發動任何一次決定性的攻勢,而是堅持不懈地圍困城池,不斷發動中等規模的突擊,從海陸兩麵不斷地試探城防弱點。當時拜占庭皇帝是希拉克略的曾孫君士坦丁四世,他是個有能力的皇帝,又正值盛年,指揮城中軍民打了七年持久戰,其中頭兩年是外圍接近地防禦戰,674-678這五年戰局是在阿拉伯大軍兵臨城下的情況下守衛孤城,能在五年圍城中維持住城裏的士氣和供應,君士坦丁四世證明自己是一個有能力的組織者。在戰場上,拜占庭人的秘密武器“希臘火”首次運用於戰場,對圍城戰的勝利結局居功至偉。
“希臘火”是一種石油提取物,據現代分析,應該是石油腦加上幾種易燃物混合的液體,裝在陶罐或者密封長管裏,使用時投出去,或者使用虹吸原理從長管中噴出,附著在目標上燃燒,而且它比水輕,可以浮在水麵上燃燒,隻能用砂石掩蓋,不能用水澆滅。在670年代的圍城戰中,拜占庭人第一次使用這種秘密武器大見成效,在好幾次海戰當中用希臘火重創阿拉伯艦隊,尤其在677-678年決定性地全殲阿拉伯艦隊,阿拉伯海軍司令陣亡,678年初,阿拉伯陸軍在城下大敗,殘兵在撤回亞洲海岸的時候又遭遇風暴幾乎全軍覆沒。曆時七年的第一次阿拉伯圍城戰結束。不久之後,680年倭馬亞皇朝開國哈裏發穆阿維葉去世,前任哈裏發阿裏的次子侯賽因在阿拉伯帝國內部眾多勢力推戴下舉起大旗,反對穆阿維葉之子雅齊德把哈裏發大位變成一家一姓的皇朝,由此開始第二次伊斯蘭內戰。雖然半年之內侯賽因就在卡爾巴拉之戰中被雅齊德擊敗身亡,但雅齊德自己也在三年後的683年突然去世,倭馬亞家族花了十二年時間才逐一壓服帝國內部各派反對勢力結束內戰。這次內戰產生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穆斯林教派分裂:承認倭馬亞皇朝合法地位的多數派叫做遜尼派,堅持失敗的一方阿裏-侯賽因父子才是哈裏發地位合法繼承人的少數派叫做什葉派。遜尼-什葉兩派的分裂一直延續到今天。與此同時,君士坦丁四世皇帝於685年去世,他是希拉克略皇朝最後一位有能力的皇帝,此後拜占庭帝國內亂頻繁,希拉克略皇朝滅亡,二十年內換了六位皇帝,內戰持續的時間比阿拉伯內戰更久。所以拜占庭和阿拉伯兩大帝國有三十多年時間沒有再打仗,拜占庭收複了安納托利亞高原,但是丟失了北非中部。
阿拉伯內戰結束後,倭馬亞皇朝意圖重啟對外擴張的勢頭,正好拜占庭內亂不止,617年拜占庭抵抗阿拉伯前線的安納托利亞軍區司令,伊索裏亞人利奧兵變,假意答應掌權以後臣服阿拉伯帝國,取得阿拉伯人的支持以後回京奪取君士坦丁堡政權,登基成為利奧三世皇帝,開創了伊索裏亞皇朝。雖然利奧三世皇帝立刻反悔了當初答應阿拉伯人的條件,但他引外敵奪權的行動客觀上起了引狼入室的作用,717年兩支阿拉伯軍團圍攻君士坦丁堡,開始第二次阿拉伯圍城戰。這次圍城戰持續一年多,時間沒有上一次長,但因為拜占庭帝國內亂已久形勢不穩,比上次更加危險。這一次又是堅固的提奧多西城牆加上秘密武器“希臘火”挽救了拜占庭的國運:717年和718年兩支阿拉伯艦隊分別毀於“希臘火”,利奧三世在城中能夠依靠海上補給線不斷獲得給養,阿拉伯圍城陸軍勞師遠征,在冬季的寒冷和饑餓中不斷減員,利奧三世又聯合西麵巴爾幹半島上的新興勢力保加利亞人,保加利亞汗特維爾(Tervel)出兵南下側擊阿拉伯圍城軍團。718年阿拉伯增援軍團又被擊敗,被迫解圍。這次圍城之後,拜占庭和阿拉伯兩大帝國再沒有如此大規模的交鋒,此後雙方各有戰略上的大麻煩。718年君士坦丁堡攻城失敗、732年阿拉伯軍在今天法國的普瓦提埃戰役敗於法蘭克宮相查理-馬特、750年阿拉伯帝國皇朝更替,倭馬亞皇朝被阿巴斯皇朝滅族、751年深入中亞的阿拉伯遠征軍在今天吉爾吉斯斯坦跟哈薩克斯坦邊界的怛羅斯戰役與唐朝安西都護高仙芝交戰,唐軍敗績,此後不久安史之亂,唐朝勢力撤出中亞,但阿巴斯朝阿拉伯帝國也未能在中亞繼續擴張。以上幾個曆史事件發生在三十年的過程中,合在一起標誌著阿拉伯帝國擴張期結束,此後阿巴斯朝阿拉伯帝國進入緩慢的衰落期,帝國已經征服的疆域過於遼闊,遙遠省份的各地總督逐漸演變成世襲的獨立王朝,伊比利亞半島、北非、敘利亞、阿富汗等地分裂出去,其中伊比利亞半島和北非完全獨立,建立哈裏發國家,其他地方在名義上仍然遵奉巴格達的阿巴斯皇室哈裏發為名義君主,尤其是亞洲草原上英勇善戰的突厥武士南下進入阿拉伯帝國,事實上控製了巴格達的哈裏發政權,這就是塞爾柱突厥帝國,他們有帝國之實而沒有帝國之名,塞爾柱突厥的蘇丹相當於國王,仍比政教合一的哈裏發低一級,因為哈裏發在名義上是先知默罕默德的繼承人,所有穆斯林的共主,相當於歐洲的教皇加皇帝。這種情況持續到五百年後,1258年蒙古大軍攻陷巴格達殺死末代阿巴斯朝哈裏發才告結束。
在拜占庭帝國這邊,打退阿拉伯圍攻以後,伊索裏亞皇朝又出現了新的內憂外患。在內部,此後一百年在宗教上出現“破壞聖像運動”,帝國宗教界、政壇、軍界在維護聖像和打破聖像兩個極端之間反複內亂。在外部,東方的阿拉伯帝國威脅消退以後,拜占庭的戰略威脅主要來自西方的巴爾幹半島。保加爾人原是從亞洲草原遷來的遊牧民族,在巴爾幹半島和大量已經居住在那裏的斯拉夫人混居,本身從語言文化上完成了斯拉夫化,當時居住在更西麵匈牙利平原的阿瓦爾帝國衰落,拜占庭帝國忙於對付阿拉伯入侵,保加利亞人乘機崛起,填補了巴爾幹半島上的權力真空。保加利亞汗國一開始和拜占庭是亦敵亦友的關係,承認東羅馬帝國的宗主權,717年阿拉伯第二次圍攻君士坦丁堡之戰,保加利亞汗特維爾出兵夾擊阿拉伯軍,獲得了拜占庭的“愷撒”稱號,相當於“副皇帝”。阿拉伯人敗退之後,拜占庭和保加利亞為了爭奪巴爾幹地區的霸權開戰,此後近三百年時間裏,來自西方向的保加利亞帝國和基輔羅斯公國成為拜占庭最主要的邊患,整個九世紀和十世紀,保加利亞帝國出了克魯姆汗、鮑裏斯大公、西米昂大帝等好幾位英主,期間鮑裏斯大公在856年皈依東正教,在886年又接受了拜占庭傳教士聖西裏爾兄弟創製的西裏爾字母書寫自己的語言。在公元800年到950年這一百五十年時間裏,君士坦丁堡又經受了8次圍攻,其中4次都來自保加利亞帝國,克魯姆汗在813年圍攻過一次,西米昂大帝在短短的十年之內分別於913年、921年、923年三次圍攻君士坦丁堡。此外三次圍攻來自羅斯人,其中十世紀的基輔羅斯大公國從海上攻城兩次,九世紀基輔大公國建國之前羅斯人還有過一次海上攻城。剩下的一次圍城戰是因為內亂。兩百年間八次圍城戰都被堅固的城防工事擋在門外。九世紀後半期,拜占庭帝國終於結束了破壞和崇拜聖像的反複內爭,新的馬其頓皇朝有一百多年中興時代,軍事力量恢複到能夠抵抗住象鮑裏斯、西米昂這樣偉大的保加利亞英主的不斷攻擊。一百多年後馬其頓皇朝的巴西爾二世皇帝(Basil,又譯瓦西裏)終於在1018年滅掉了保加利亞第一帝國。整個十一世紀和十二世紀,帝國京城君士坦丁堡再未遭受過圍城。
五世紀始建的提奧多西城牆在曆代得到加固和改建,直到1204年破城,接近八百年時間屹立不倒!
在今天的伊斯坦布爾,提奧多西城牆大體上仍然保持完整,但是古代的內外雙層城牆在大部分地段隻剩一道較低的外牆,更高的內城牆在十九世紀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統治末期被大部分拆毀了。不過古代的大部分城塔和城門還在,隻是為了適應近現代城市人口規模擴大,伊斯坦布爾政府在古城牆上開了很多口子允許道路通過,溝通城市交通。現代城市通衢大道穿過城牆的地方,未必對應古代著名的城門。這道城牆呈南北走向,大約在離開南邊盡頭四分之三處,約1800米的地方,貝爾格萊德門經過現代修繕,恢複了古代內外雙重城牆的外觀,甚至在護城壕邊也建起1米多高的胸牆,這裏的好處是可以看到非常完整的提奧多西城牆最初的外觀。貝爾格萊德門是土耳其帝國征服之後改的名字,因為城門附近聚居著一批來自貝爾格萊德的工匠,今天貫通城牆的這條街叫做貝爾格萊德街,很好找,不過對我來說這段重修的城牆太新了,有點象西安和南京古城牆的感覺:整潔而雄偉,但缺了點曆史的滄桑感。從貝爾格萊德門沿著城牆向南步行,快到終點的地方有一座“金門”(port Aurea),它保留了拜占庭時代的原名,拜占庭時代這座城門是皇帝出征舉行入城儀式的凱旋門,規模宏偉,當年無論是希拉克略一世還是利奧三世,都曾從這座城門下走過。這段城牆沒有過度修繕,外牆長了很多小樹和藤蔓,有些地方崩塌了,沒有更高的內牆,城門本身並不寬,隻能容一輛汽車進出,紅磚豎向排列做成拱門頂端,門兩側還留著古代的大理石裝飾壁柱,比較有荒煙蔓草,斜陽草樹的滄桑感。從金門繼續走向南端海邊盡頭會經過YediKule城堡,Yedi是土耳其語數字7,Kule是城堡的意思。“七塔城堡”在拜占庭時代就是依托城牆建起的縱深防禦體係,那時候隻有四座塔樓。土耳其帝國定都君士坦丁堡之後又加以修改加固,添加了三座圓錐形塔樓,所以叫做“七塔城堡“。因為土耳其帝國把這裏作為藏寶的倉庫和監獄疊加修繕,這裏的磚石看上去比較新,比較整齊。它是整個城牆體係保留下來的最完整的要塞,從半島尖端老城中心的舊火車站坐輕軌火車可以沿著風景如畫的馬爾馬拉海岸直接到這裏,交通也很方便。七城堡看上去新是新了一些,但在這裏可以站在塔樓上遠眺馬爾馬拉海麵上停泊的上百艘油輪和貨輪。博斯普魯斯海峽是溝通地中海和黑海的咽喉要道,數不清的巨輪在這片海麵拋錨停泊,排隊等候航道穿越海峽。遠遠看著海麵上密密麻麻停泊的輪船,你可以很容易想象阿拉伯帝國兩次圍城期間,海麵上敵艦隊兵臨城下的感覺,繼而在腦海裏勾勒出一幅所有艨艟巨艦在”希臘火“的攻擊下灰飛煙滅的壯觀景象。
公元674年阿拉伯大軍第一次圍城戰給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留下了至今仍存的一些文化遺產。當時距先知默罕默德離世不到四十年,最早追隨默罕默德出走麥地那,後來又打回麥加的那批“追隨者“仍有一些健在,這批人在伊斯蘭教中的地位崇高,接近耶穌基督的弟子”十二使徒“在基督教中的地位,有些健在者不顧年齡老邁,也參加了那次圍攻戰,其中不乏阿拉伯幾大核心家族的族長,象伊本·阿巴斯,伊本·奧馬爾,其中地位最高的”追隨者“是曾任默罕默德掌旗官的阿布·艾鬱甫·安薩裏(Abu Ayup Al Ansari)。好幾位”追隨者“在圍城戰期間於軍中過世,簡樸地就地安葬在伊斯坦布爾城牆外,他們的墓沒有特殊標記,數百年以後被遺忘了。到十九世紀,也許是出於政治需要,當時的土耳其蘇丹竟然奇跡般地在距離提奧多西城牆北端金角灣終點約1公裏的Egrikapi城門外”發現“了好幾位”追隨者“的墓。現在在Egrikapi城門外,我們仍能看見這片密集的Surdibi公墓,有一座鐫刻著Sabebe就是阿拉伯語”追隨者“的小石碑標出據信是幾位追隨者的墓碑。它們的曆史真實性無從考證,但在今天確實是一處小型的朝聖地。但是掌旗官艾鬱甫·安薩裏的墓不在這裏,而在金角灣海邊,城牆外稍遠處,和古城牆隔著一片高速公路立交橋和綠地。1453年土耳其蘇丹默罕默德二世征服君士坦丁堡之戰中,土耳其軍在城牆外”發現“七百多年前艾鬱甫·安薩裏的墓,就地建造艾鬱甫蘇丹清真寺供奉。城破之後,艾鬱甫蘇丹清真寺成為土耳其帝國的一處朝聖地,曆代奧斯曼土耳其蘇丹都要在這裏舉行加冕典禮,接受”奧斯曼之劍“才算正式登基。這座清真寺今天仍是金碧輝煌,它周圍城牆外這片靠近金角灣的郊區叫做艾鬱甫區,據說現在的居民也多是非常虔誠保守的穆斯林。
這座相對較小的城門Egrikapi在土耳其語中的意思是“歪的門“,Egri是彎曲的意思,Kapi是城門,這是因為城門有內外兩重,走出城牆上的大門以後,外麵還有一重甕城,甕城的城門開在側麵與正門形成夾角,這是為了遲滯突破外門的敵人而設計的防禦工事。因為這道門很小不能通汽車,現在城門內外都是居民區,街巷狹窄,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城牆維護得並不好。可是在拜占庭帝國時代,這座城門內沿著城牆一直到北端盡頭的金角灣邊,竟然是皇家居所布拉切內宮(Blachernae)的舊址。拜占庭曆代帝王有兩座主要皇宮,一座在半島盡頭正對著博斯普魯斯海峽,今天是著名的藍色清真寺,已經完全看不到任何皇宮遺跡,另一座布拉切內宮就在這裏,當年是一座要塞式宮殿,和城牆北端融合成完整的城防體係,奧斯曼土耳其占領以後逐漸廢棄拆毀,今天已經完全變成雜亂的住宅區,但布拉切內宮有一處唯一能見到的殘跡就在”歪門“以內的城牆頂上,磚石的牆壁在城牆上圍出一間大殿,窗門都是拜占庭時代古色古香的紅白相間圓拱形狀。這是十三世紀後期拜占庭帝國末代巴裏奧略皇朝加蓋的一處宮室,原名叫紫室宮(Porphyrogenitus),Porphyry在希臘文裏是紫色,genitus是出生,意思是”裹著紫袍出生者“的宮殿。從古羅馬帝國直到東羅馬-拜占庭帝國,紫色是皇家專用的顏色,相當於中國古代的明黃色,“裹著紫袍出生者”指的是生在帝王家的皇子皇孫,就相當於中文裏說“叼著金湯匙出生”,象希拉克略一世那樣靠自己打拚建立皇朝的白手起家者就不能說是“裹著紫袍出生”。這是古代拜占庭皇宮唯一留存到今天的遺跡,今天的土耳其名字叫Tekfur Sarayi,Tekfur是王權,Saray就是宮殿,最近十來年這裏一直圍著欄杆修繕,至今也沒有修好對公眾開放,隻能從城牆下遠遠看一眼。
陰謀秘計
羅馬皇帝提奧多西二世在五世紀初修築起提奧多西城牆,此後七百多年雖經十多次圍城戰卻從未被征服,曆代經過修繕,它的基本形態一直留存到今天。公元十一世紀可能是拜占庭帝國一千年曆史上戰略形勢最安全的時代:東方的阿拉伯帝國早已衰落,馬其頓皇朝的中興之主巴希爾(瓦西裏)二世皇帝也終於在1018年滅亡了保加利亞第一帝國,勝利結束了和這個西方強鄰三百多年不斷的爭霸戰爭。但新的致命敵手正從更遠的地平線外漸漸逼近。他們是來自中亞草原的塞爾柱突厥部落,和來自西歐的封建武士。
塞爾柱人是來自中亞草原的眾多突厥部落裏的一支,他們西遷進入阿拉伯帝國版圖接受了伊斯蘭教,一路南下西進,不但掌握了巴格達的阿拉伯哈裏發宮廷實權,而且不斷自發地向西滲透進拜占庭領土安納托利亞高原(在小亞細亞半島以東,今天屬於土耳其東部)。1071年塞爾柱蘇丹阿爾斯蘭汗在凡湖以北的曼齊克特戰役中擊潰拜占庭軍隊,羅曼努斯四世皇帝被俘。曼齊克特戰役是世界曆史上最具決定性的會戰之一,首先因為此戰之後突厥勢力占據了安納托利亞高原,這塊地方上的人民吃苦耐勞能征善戰,是最好的兵源地,上千年來東羅馬-拜占庭帝國數次失守不久光複,一直是帝國的核心地區,此後再未恢複。雖然拜占庭帝國正式滅亡被延遲了幾乎四百年,但失去最好的兵源意味著此後四個世紀帝國再也無力複興,一直走向下坡路了。曼齊克特戰役第二個長期影響是引發了西歐支援東方基督教同道的宗教狂熱,此後兩百年一波又一波十字軍殺向東方,深刻改變了西歐和中東的文明發展道路。在羅馬帝國君士坦丁大帝接受基督教的時代,教會是服從皇帝權威的,後來帝國兩分,西羅馬帝國滅亡,西歐沒有了皇帝,羅馬教廷在亂世中起到穩定人心的作用,權威越來越高,到中世紀神聖羅馬帝國時代,教廷權威竟能淩駕於皇權之上,而東羅馬-拜占庭帝國皇帝一直保持著高於君士坦丁堡牧首的權威,東西方基督教會矛盾越來越大,1054年東西方教會大分裂,互相把對方開除教籍,拜占庭這支東方基督教叫做東正教,羅馬教廷那一支基督教就是羅馬天主教。1071年拜占庭帝國在曼齊克特會戰中大敗,羅馬教廷放下宗教分歧,在整個西歐號召發動聖戰,支援東方的基督教友抵抗穆斯林,並恢複聖城耶路撒冷,從此在整個西歐掀起一股宗教狂熱。1097年開始的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穿越拜占庭領土,在地中海東岸征服了今天以色列、黎巴嫩、敘利亞和土耳其的部分領土,建立起信奉羅馬天主教的安條克公國、的黎波裏伯國、埃德薩伯國、和耶路撒冷王國四個拉丁國家。四十年後,埃德薩伯國被伊斯蘭的阿勒頗領主消滅,又引發法國國王路易七世和德意誌國王康拉德率領的第二次十字軍東征。1087年傑出的阿拉伯領袖薩拉丁在哈丁戰役大敗十字軍,進而收複聖城耶路撒冷。薩拉丁也學塞爾柱突厥人的手段,在名義上遵奉巴格達的阿拉伯帝國哈裏發為宗主,實際上自己建立起從中東到埃及的獨立的阿尤布王朝國家。這又引發了1092年的第三次十字軍,領導者是神聖羅馬皇帝“巴巴羅薩“腓特烈一世、法國國王菲利普二世”奧古斯特“、和英國國王理查一世”獅心王“。這一百年的三次十字軍東征表明,西歐的政治勢力已經全麵而深刻地介入到拜占庭的東方戰略局勢當中,甚至上升為主導力量。
從拜占庭朝廷的角度來看,西歐拉丁教會的勢力讓局勢空前複雜化了。在1071年曼齊克特會戰大敗之後,拜占庭失去了兵源供給,向西歐求援本意是隻要提供雇傭兵就夠了,沒想到西方各種政治勢力紛至遝來,十字軍名義上承認拜占庭皇帝的宗主地位,實際上在東方奪回的伊斯蘭的領土從不交還給皇帝,而是自己建立封建小國,這些羅馬天主教國家動不動還跟拜占庭軍隊兵戎相見,雙方的關係亦敵亦友變幻不定。相比之下,第二股敵對勢力穆斯林反而讓人省心得多,因為塞爾柱突厥大汗阿爾斯蘭在曼齊克特戰役之後第二年就去世了,他的弟弟馬利克-沙阿在安納托利亞的內陸建立起半獨立的羅姆蘇丹國,奉塞爾柱突厥國為宗主,塞爾柱蘇丹朝廷又在名義上奉阿拉伯哈裏發為宗主,半個世紀以內,塞爾柱突厥帝國和羅姆蘇丹國都分裂為很多小的半獨立當地軍閥,再也無力西侵,所以第一次十字軍得以勢如破竹地收複聖城耶路撒冷。其實耶路撒冷早在637年被第二任哈裏發奧馬爾占領已經過去了四百多年,拜占庭朝廷根本就不在乎能不能收複它,拜占庭的立場是盡力收複自己最近丟失的領土就行。拜占庭需要麵對的第三股勢力是西邊近在咫尺的巴爾幹半島上,和帝國爭鬥了三百多年的死敵保加利亞第一帝國剛剛滅亡(1018年),才過了一個多世紀,1186-87年保加利亞人大起義死灰複燃,建立起第二帝國。差不多同時,1169年屬於南部斯拉夫民族一支的塞爾維亞人也獨立建國。保加利亞人和塞爾維亞人都信奉東正教,也是數百年來拜占庭帝國在西方向的宿敵,它們也許沒有當年西米昂大帝時代的保加利亞第一帝國那麽強大,但拜占庭本身也已經不複馬其頓皇朝時代的實力地位,此後兩百年間,保加利亞第二帝國、塞爾維亞王國和拜占庭帝國在巴爾幹半島和希臘北部互相爭鬥,實力此消彼長,誰也消滅不了誰,直至十四十五世紀被新興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西侵浪潮淹沒。第前三支政治勢力相比,第四支拜占庭需要麵對的勢力是意大利半島上強大的海權城邦熱那亞和威尼斯共和國,他們最初隻是和拜占庭有密切貿易往來的城邦共和國,因為近兩百年來拜占庭海軍式微,威尼斯和熱那亞擁有強大的商船隊和海軍艦隊,大批意大利城邦的商人聚居在帝都對麵隔著金角灣相望的加拉太社區(Galata),大部分時間這些商人和保護他們的意大利艦隊都算是拜占庭的朋友和客人,拜占庭和十字軍經常還要仰仗他們的海軍來保護海上交通線。但商業帝國為了爭奪商業利益是不講政治原則的,熱那亞和威尼斯就因為商業利益方麵的糾紛成為死敵,威尼斯也許曾多次充當拜占庭的盟友,但為了商業利益也可以馬上翻臉不認人,後來引領第四次十字軍攻破君士坦丁堡的也正是威尼斯人。
拜占庭朝廷在十一至十二世紀需要麵對的以上四股政治勢力隻是一個粗疏的概述,筆者為敘述清晰進行了簡化和抽象,實際上每股勢力內部還可以細分為互相矛盾的好多股,比如威尼斯和熱那亞經常打仗;保加利亞人和塞爾維亞人之間交戰兩百年,都試圖吞並對方;伊斯蘭勢力當中,埃及的什葉派法蒂瑪皇朝哈裏發、巴格達的遜尼派阿巴斯皇朝哈裏發、羅姆蘇丹國、遜尼派阿尤布王朝的創始人薩拉丁蘇丹互相之間也是敵對的征伐關係;西歐勢力中,教皇、德意誌神聖羅馬皇帝、十字軍拉丁國家、英國、法國和諾曼人的西西裏王國之間也不是一條心。可以說這兩百年的曆史,是歐洲史上最複雜,最錯綜複雜的政治網絡,拜占庭帝國在這個關係網的中心,也許是最有能力適應這種複雜生態的政治動物了,因為拜占庭帝國從三世紀末羅馬皇帝戴克裏先兩分帝國開始,已經存在了九百年,跟數不清的帝國、王國和部落打交道,過往的對手早已灰飛煙滅,拜占庭還能屹立不倒,這個過程中它經常處於實力弱小的一方,早就學會了使用宮廷詭計、賄賂、暗殺等等手段來彌補實力的不足,複雜國際局勢下拉一派打一派,折衝樽俎、結盟背叛這些手段和經驗之豐富,就連羅馬教廷都難望其項背。但是在複雜局勢中玩弄政治手段獲利有一個前提條件—朝廷必須擁有強大而統一的領導力才能操控局勢,一旦發生內亂,內部肯定有人引狼入室,結果隻能招致滅頂之災。
在曼齊克特戰役災難之後近一百年,拜占庭的科穆寧皇朝是有這個實力的,尤其是在1081年,年輕將軍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即位後,他是科穆寧皇朝第一帝伊薩克一世的侄子,即位之初麵對西西裏王國諾曼王朝在教皇支持下的入侵,他聯合西歐的神聖羅馬皇帝亨利四世,利用皇權和教權的矛盾挑唆西歐皇帝南下攻打羅馬教廷,用圍魏救趙之計迫使諾曼人撤兵,1085年西西裏的諾曼首領吉斯卡爾病逝,拜占庭的威脅暫時解除。馬上來自北方草原的佩切涅格人和東方小亞細亞半島的突厥埃米爾又入侵,打到首都近郊。這次阿萊克修斯一世聯合更北麵草原上的庫曼人夾擊入侵軍,1091年的決戰中幾乎將佩切涅格人滅族,保此後三十年北境平安,而東路的突厥埃米爾則被更靠東的羅姆蘇丹基立齊(Kilij)派人刺殺,這一路突厥入侵軍不戰而退。以上都是發生在阿萊克修斯一世皇帝即位最初十年的事,也就是說,拜占庭新皇在即位之初花十年時間扭轉了曼齊克特戰役失敗之後的危局,在1097年西歐發動第一次十字軍之前,拜占庭的安全形勢已經穩定下來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過境,皇帝成功地讓各路諸侯發誓,起碼在名義上承認自己的封建宗主地位。拜占庭對這次十字軍過境的管理得宜,雖然十字軍的聖戰不是皇帝想要的,但在東方聖地建立起四個拉丁國家可以充當拜占庭和穆斯林勢力之間的緩衝國,在戰略上也算有利無害。
阿萊克修斯一世統治37年,他的兒子約翰二世在位25年,孫子艾曼紐爾一世又統治了37年,這期間經曆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十字軍東征,科穆寧皇朝在各方勢力之間不斷變換聯盟遊刃有餘,在東西北三條戰線上都收複不少失地,大大改善了安全形勢。到1185年科穆寧皇朝末帝安德羅尼庫斯死於首都暴亂,科穆寧皇朝終結,死去皇帝的表親伊薩克二世·安吉洛登基,開始了父子兄弟相殘的安吉洛王朝,這個皇朝隻有短短的三帝19年,卻因為內亂引狼入室,給帝國招來了滅頂之災。
伊薩克二世皇帝是個無能的帝王,在他任內橫征暴斂而且對外作戰非常怯懦,登基後的十年裏接二連三發生了一係列重大事件:帝國在巴爾幹的宿敵保加利亞和塞爾維亞各自獨立建國;1187年的哈丁戰役中薩拉丁全殲十字軍主力,聖城耶路撒冷陷落;1189-1193年德皇、英王、法王聯手發動第三次十字軍東征,但是和薩拉丁打個平手,沒有實現收複耶路撒冷的目標就結束了。很快羅馬教廷又倡議發動第四次十字軍,集結在威尼斯準備出發攻打埃及。以上這些重大事件都需要明智而強有力的拜占庭朝廷小心應對,偏偏坐在皇位上的伊薩克二世是個懦弱的昏君,1195年皇帝的親哥哥發動政變,不但推翻弟弟,自稱阿萊克修斯三世皇帝,而且把弟弟的眼睛刺瞎,投進布拉切內皇宮的監獄裏囚禁起來。伊薩克二世的兒子,也是新帝阿萊克修斯的侄子也叫阿萊克修斯,隻身逃出首都跑到第四次十字軍的集結地,許下令人難以置信的大量金錢賞格,想要搬動第四次十字軍回君士坦丁堡為自己和父親複仇。
也是拜占庭帝國的運數注定有此劫難,第四次十字軍本身就缺乏象皇帝、英法國王那樣地位超然的強力領袖,在威尼斯集結的兵力遠少於預期,承擔全軍海運任務的威尼斯人是要高額運費的,他們動用全國所有的戰艦和運輸船,卻發現十字軍的實際規模太小,付不起大筆運費。當時威尼斯的執政丹多洛是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雙目失明又年過八十,政治頭腦極其敏銳,要求十字軍為威尼斯攻占亞得裏亞海對岸的紮達港抵充運費。紮達港在今天克羅地亞,跟威尼斯隔亞得裏亞海相對,當時由匈牙利國王占據著,是威尼斯的競爭對手。十字軍就這樣被丹多洛裹挾,去攻擊同為羅馬天主教徒的匈牙利國王,占領了紮達港。這樣一來,威尼斯在亞得裏亞海兩岸再沒有競爭對手,整個亞得裏亞海變成了威尼斯的內湖,戰略上的利益是無論多少金錢都買不來的。憤怒的教皇對丹多洛和十字軍的主要首領施以絕罰。逃亡的拜占庭王子阿萊克修斯來搬兵的時候,十字軍正集結在紮達商量下一步的去處呢。十字軍的西歐騎士們被傳說中君士坦丁堡的富庶蒙蔽了雙眼,也許真的相信阿萊克修斯王子許諾的黃金賞格,丹多洛是威尼斯總督,威尼斯人就聚居在金角灣對麵的加拉太區,他肯定心中有數:流亡王子根本是在滿嘴跑火車,把援軍忽悠來給廢帝白白打工的,哪裏出得起錢?可是丹多洛真正的用意是要肢解拜占庭帝國,看中了拜占庭占領下愛琴海和小亞細亞那些航海商路上具有戰略地位的港口,如果能拿下這些港口,商業帝國威尼斯將成為整個地中海東部的海上霸主。在丹多洛的堅持和哄騙下,1203年4月,第四次十字軍和威尼斯海軍浩浩蕩蕩開往君士坦丁堡城下,又一次大圍攻開始了。
在君士坦丁堡過去的曆史上,各個對手要麽海軍不夠強大,要麽擁有強大海軍可是敵不過“希臘火“,所以陸地防線所受的威脅比海上大,君士坦丁堡南北兩個海岸都有海牆,但海牆的高度和牢固程度不如西麵的陸地城牆。南北兩條海岸線中,南麵馬爾馬拉海是開闊海麵,敵艦隊直接進攻海牆難有用武之地,北麵金角灣就成了薄弱的一條邊。過去為了防止敵艦隊開進金角灣攻擊薄弱的海牆,拜占庭人每次圍城戰都會在灣口拉起一條攔海鐵鏈,一頭係在舊城,另一頭係在對岸加拉太區的瞭望塔上。這次進攻的一方是威尼斯,加拉太區本就是威尼斯商人的聚居區,1203年6-7月十字軍艦隊直抵君士坦丁堡城下開展海陸圍攻,占領加拉太塔以後,這條攔海鐵鏈的北端無處安放,於是艦隊直接在海牆前拋錨,用艦載重型投石機和攻城塔猛攻海牆。80多歲的盲人總督丹多洛竟然也身先士卒親冒矢石督戰。7月底十字軍一部越過海牆衝進城裏的布拉切內皇宮,很快被守城軍民在大火中打退。這是八百年來提奧多西城牆第一次被攻破,城中軍民認識到大勢已去,篡位的阿萊克修斯三世皇帝潛逃出城,被囚禁的盲人廢帝伊薩克二世被放出來複位,搬救兵有功的皇子被推戴為阿萊克修斯四世,父子共治。君士坦丁堡雖然改換政權向十字軍投降,但拒絕十字軍進城占領,十字軍和威尼斯艦隊仍駐紮在金角灣對麵威尼斯商人的根據地加拉太區,等待新皇父子實踐諾言,交出天文數字的謝禮,從夏天一直等到來年開春,拿不到錢堅決不走。隻有丹多洛早就料到十字軍拿不到錢,心中冷笑靜候下一步變局。
伊薩克二世和阿萊克修斯四世父子和逃跑的阿萊克修斯三世一樣都是無能之輩,既湊不出足夠的謝禮賄賂十字軍離開,也不敢或不願離開京城去組織勤王,同時他們為了湊錢而掘地三尺,融化教堂裏的金銀禮器,讓原本就痛恨十字軍的君士坦丁堡百姓怒火中燒。1204年1月伊斯坦布爾再次政變,貴族阿萊克修斯·杜卡斯被推戴為新皇阿萊克修斯五世,他秘密謀殺了複位四個月的盲人伊薩克二世和阿萊克修斯四世父子,順應民心緊閉城門加固城防,準備抵抗十字軍到底。為了給皇位增加合法性,阿萊克修斯五世娶了從前篡位並逃出城的阿萊克修斯三世的女兒,成為安吉洛皇朝駙馬。8月憤怒的十字軍再次攻城並再次從金角灣海牆突破,君士坦丁堡正式陷落,全城燃起大火。駙馬新帝阿萊克修斯五世在城破之際逃出城去,投奔嶽父--同樣是流亡皇帝的篡位者阿萊克修斯三世,卻被嶽父刺瞎了雙眼,第二年又被十字軍俘虜,押回君士坦丁堡市中心,從提奧多西石柱頂端推下來摔死。
一切事態發展全在丹多洛預料之中,城破之後他主持在君士坦丁堡建立了一個信奉羅馬天主教的拉丁帝國,選舉十字軍的一位貴族當皇帝。丹多洛以陰謀秘計讓威尼斯一躍成為海上霸主,把千年拜占庭帝國推下萬劫不複的深淵。他於第二年病逝,葬在君士坦丁堡中心的聖索菲亞大教堂,直到今天我們還能在那裏找到丹多洛的墓碑。威尼斯從陷落的君士坦丁堡搶去了無數珍寶,今天去威尼斯參觀聖馬可大教堂的遊客,都會看到大教堂二樓陽台上的四匹銅奔馬雕塑,那是古希臘的原作,羅馬皇帝君士坦丁建都君士坦丁堡的時候從希臘搬來裝飾新都,1204年被威尼斯占領軍從君士坦丁堡搶回來的。
1204年的災難之後,東地中海的局勢更加混亂了:現在有不止一個政權號稱拜占庭帝國的正統繼承人,其中有占據了君士坦丁堡的,由十字軍建立的拉丁帝國,有退到小亞細亞半島西端的尼西亞帝國,有遠遠退到小亞細亞半島東部黑海‘岸邊的特拉布宗帝國,還有往西退到希臘境內割據的伊庇魯斯宗主國(不久也稱帝了)。這四個國家麵積不大,實力也不強,架子卻大,都自稱皇帝頭銜。最後是尼西亞帝國為拜占庭複國,它先收服了同為東正教的伊庇魯斯帝國,又在1261年重新征服君士坦丁堡,滅了拉丁帝國。不過這一次君士坦丁堡不是被攻破的,而是尼西亞人在城牆上找到一處荒廢的未設防城門,偷襲進城的戰果。從1261年拜占庭帝國複辟開始到1453年正式滅亡,這段兩百年的曆史屬於末代皇朝,巴裏奧略朝。
君士坦丁堡的海牆在今天已經大部分被拆毀,如前文所述,從老城中心火車站可以坐輕軌去陸牆南端的七塔城堡,這一路可以看到一些沿著馬爾馬拉海建造的古代海牆遺跡。金角灣沿岸在近現代開發得太過徹底,幾乎看不到任何1204年海牆戰場的遺跡,隻在當年最關鍵的突破點,陸牆和海牆交會處,古代布拉切內宮的原址附近,還有一些海邊城防工事的痕跡,不知道能否算是海牆的一部分。這段故事中今天最有看點的一段古跡在前文所述的“歪門“和”紫室宮“遺跡附近。”歪門“這段城牆地勢較高,如果從這裏順著城牆往北看,到金角灣的地勢一路下行,城牆內是古代的布拉切內皇宮,今天是雜亂的市井生活區。這段900米城牆大約一半的地方,有兩座敦實的正方形塔樓離得非常近,塔基是同一個,但塔身是分開的。其中離我們近的那座叫伊薩克二世塔,就是故事中盲眼廢帝伊薩克二世統治期間新建的,當年是布拉切內宮的一部分,用作監獄。他被哥哥阿萊克修斯三世篡位並刺瞎之後就被關在這座塔樓內坐了八年牢。此後,在拜占庭帝國剩下的歲月,幾乎所有在政變中被廢黜的巴裏奧略朝的皇帝都被關在這裏。它是“拜占庭式”權力鬥爭黑暗麵最好的曆史見證人。
今天的提奧多西城牆沿線還有一個地方與這段曆史有關:回到城牆南段四分之一處的貝爾格萊德門,向北不遠處下一座城門在拜占庭時代叫“聖泉門“(Pege),土耳其語叫Silivri門。1261年,來自尼西亞的米哈伊爾八世·巴裏奧略皇帝的軍隊正是在這附近發現了一處鮮為人知而且沒有設防的小城門,偷襲進城滅掉了1204年由十字軍建立的拉丁帝國,實現了拜占庭複國。
今天金角灣對麵的加拉太區也已經是伊斯坦布爾最熱鬧的中心區了,山頂的塔克西姆廣場和步行街熱鬧非凡,山腰俯瞰金角灣的加拉太塔是全城風景最美的古跡,你可以登上塔頂360度全方位俯瞰這座偉大城市的全景,尤其是隔金角灣眺望舊城皇宮、聖索菲亞大教堂和遍布全城鱗次櫛比的清真寺宣禮塔。這座加拉太塔並不是1204年第四次十字軍時代的原物,最早的塔樓在君士坦丁大帝建設新都的時候就建起來了,不但是瞭望塔而且是攔海鐵鏈的北端立柱。1203年十字軍圍城的時候,最早的塔被毀掉,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座塔是1348年由聚居於此的熱那亞商人重建的意大利式塔樓,它在1453年拜占庭的最終一戰中仍然是攔海鐵鏈的支柱,從那時到現在幾乎保持原樣。
偉大的君士坦丁堡城牆(四)
要塞陷落
1204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給了拜占庭這個老大帝國致命一擊,此後250年的國祚延續不過是苟延殘喘無力回天。但在1261年拜占庭複國的時候,確實還看不出在整個十三世紀周邊錯綜複雜的各種勢力中間,誰有實力給這條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最後一擊:十字軍和中東的突厥穆斯林帝國同樣處在衰退中。1291年聖地的最後一座要塞阿卡城陷落,標誌著兩百年十字軍東征運動最終失敗,西歐勢力退出聖地。1243年蒙古西征打進小亞細亞半島,羅姆蘇丹國大敗成為蒙古附庸,1258年蒙古攻陷巴格達,名義上的阿巴斯皇朝阿拉伯帝國滅亡。於是整個小亞細亞半島和安納托利亞地區充斥著突厥語係的各個小埃米爾國互相攻戰,變成了權力真空地帶。最有可能滅亡拜占庭的是巴爾幹半島西邊的塞爾維亞和保加利亞兩大強國,但1240年代拔都率蒙軍西征嚴重打擊了保加利亞第二帝國,此後塞爾維亞和保加利亞兩家互相之間征戰不止,誰也吞並不了誰,它們和元氣大傷的拜占庭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麵。直到十四世紀中期,小亞細亞半島西部一個叫做奧斯曼部的突厥部落強大起來,在半個世紀內成為地中海東部世界的霸主。
在十四世紀新崛起的奧斯曼土耳其跟歐洲史上的東方大帝國有一點不同:過去的阿赫美尼德波斯、帕提亞、薩珊波斯、阿拉伯帝國都是征服了亞洲腹地以後開始西侵的,而奧斯曼部在發家之初就秉承伊斯蘭聖戰的宗旨,主要向西進攻,十四世紀中期第二代奧斯曼蘇丹奧爾罕盡占拜占庭的亞洲領土,並趁拜占庭內亂在歐洲取得了一個落腳點,短短三十年之後,到1380年代奧斯曼人已經占領了塞爾維亞、保加利亞、阿爾巴尼亞、馬其頓大部分領土,拜占庭帝國除了在希臘南部有些不連貫的領地之外,隻剩下京城君士坦丁堡周圍地區。直到這個時期,奧斯曼帝國仍然沒有統一身後的小亞細亞半島。安納托利亞地區仍然有卡勒曼部、艾丁部、薩魯汗勒部等等突厥語係的割據勢力,在它們身後的亞洲大陸則有埃及的馬穆魯克帝國和蒙古各大汗國。
在拜占庭帝國最後的四分之三個世紀裏,君士坦丁堡的城牆的偉大之處益發顯現:奧斯曼帝國已經向東南歐腹地遠遠推進,君士坦丁堡早就是一座孤城,但就是因為它堅不可摧,再加上一點點地緣政治上的運氣,土耳其人從第三代蘇丹穆拉德一世到第七代蘇丹默罕默德二世,花費了五代人的時間才最後征服這座孤城!其實在第三代蘇丹穆拉德一世的時候,拜占庭皇帝已經淪為奧斯曼土耳其的附庸,約翰五世皇帝曾被迫陪同穆拉德一世蘇丹東征小亞細亞半島上的卡勒曼蘇丹國。第四代奧斯曼蘇丹“雷霆“巴耶濟特是一代英主,曾下決心滅掉拜占庭,1393年他兩次以宗主的身份召見拜占庭新皇帝曼紐埃爾二世,曼紐埃爾不奉詔覲見,1394年”雷霆“巴耶濟特圍困君士坦丁堡。這是君士坦丁堡曆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圍攻,從1394年到1402年長達八年,時間跨度超過七世紀薩珊波斯和阿拉伯帝國的兩次大圍攻。但這次巴耶濟特采取的策略更像封鎖而不是攻城。君士坦丁堡的城防過於強大,本身就對任何覬覦這座城市的敵人產生威懾,盡管當時原始的火炮已經出現,土軍已經擁有炮兵部隊,巴耶濟特蘇丹還是極少組織正麵強攻,而是采取中世紀圍城戰經常采取的長期圍困策略。圍城期間,1396年以匈牙利國王,後來的神聖羅馬皇帝西格蒙德為核心,歐洲各國組織起超過十萬人的十字軍順多瑙河東下水陸並進,來為君士坦丁堡解圍,被土耳其蘇丹在保加利亞境內的尼科波利斯一戰擊潰,斷絕了拜占庭的外援。為了截斷歐洲基督教國家從黑海送來的補給和援軍,”雷霆“巴耶濟特在城市以北,博斯普魯斯海峽流入黑海的水道亞洲一側建造一座”亞洲要塞“炮台,可以炮擊任何從北麵走海路突破封鎖的基督教船隻。不過土耳其當時沒有海軍,僅靠岸邊炮台還不能完全掐死君士坦丁堡的海路補給,法國的布西科元帥帶著一支小部隊乘船突破封鎖進城助戰,1400年艾曼紐爾二世皇帝也覺得首都可以穩穩地守住,竟能坐船離開首都奔赴英法德意誌等歐洲大國尋求支援。他在歐洲受到各國的盛大歡迎,但英法當時正在打百年戰爭,羅馬教廷內部因為從法國的阿維尼翁搬回羅馬的問題吵得不可開交,強大的匈牙利又剛剛在1396年的尼科波利斯戰役元氣大傷,沒有任何歐洲強權有興趣給予實質性的援助。
以當時拜占庭孤立無援的形勢而言,再加上‘雷霆“巴耶濟特蘇丹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堅定決心,帝國的氣數已盡,君士坦丁堡的城牆再堅固也無力回天,城池當時就應該陷落了。命運的幹預卻來自出乎意外的遙遠東方。從中亞草原上興起了帖木兒帝國,“瘸子”帖木兒自稱蒙古黃金家族後裔,他的部族是突厥化的蒙古人,能征善戰的程度直追當年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國,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裏幾乎統一了歐亞大草原,現在像成吉思汗一樣發起西征,從背後打進小亞細亞半島,要奧斯曼土耳其俯首稱臣。1402年“雷霆”巴耶濟特從君士坦丁堡城下回兵迎戰一代天驕帖木兒,兩位名將,兩個國勢蒸蒸日上的帝國在安卡拉戰役中迎麵碰撞,結果還是蒙古戰勝了突厥,巴耶濟特蘇丹戰敗被俘,8個月之後中風身亡。帖木兒成了中東和中亞的霸主,不久病逝,留下巴耶濟特的四個兒子為繼承權力征戰不休。君士坦丁堡這次解圍,國運又延續了半個世紀之久,奧斯曼人用了一代人的時間才重新統一,到巴耶濟特的孫子穆拉德二世蘇丹時代恢複元氣,繼續向歐洲腹地挺進,但仍然不敢正麵攻擊君士坦丁堡這座孤城。1451年,第七代蘇丹,穆拉德之子默罕默德二世即位,下決心以舉國之力征服君士坦丁堡這座孤城。千年帝國拜占庭的末日降臨了。
默罕默德二世的奧斯曼大軍擁有全世界領先的強大炮兵,這是以前曆代圍城者不具備的有利條件,擁有70門大炮,其中有一門“烏爾班炮”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火炮,鑄造工匠烏爾班是基督徒,來自匈牙利的布拉索夫城(Brasov,今天屬於羅馬尼亞),最先是自告奮勇去君士坦丁堡協助守城,為拜占庭人鑄造大炮,可是當時君士坦丁堡已經成為一座孤城七十多年了,全城人口隻有5萬,實在沒有這麽多人力物力支持這樣的大工程。不僅如此,拜占庭人為了防止烏爾班的技能為敵所用,還要刺瞎他的眼睛,逼得烏爾班逃出城轉投奧斯曼陣營,為默罕默德蘇丹鑄造出一批大炮,包括龐然大物“烏爾班炮”,它需要用六十頭牛來拉才能移動到位。那個時代的銅炮鑄造技術不夠完善,後來的圍城戰期間,烏爾班炮在戰鬥中炸膛,烏爾班本人也被當場炸死。除了大炮,默罕默德還在加拉太區以北的海岸上,過去的“亞洲堡壘”對麵建造一座“歐洲堡壘”,兩座堡壘的交叉火力能夠徹底封鎖從黑海南下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海路,彌補了曾祖父“雷霆“巴耶濟特時代海上封鎖的漏洞。默罕默德和曆代圍攻君士坦丁堡的軍隊一樣要麵對金角灣口攔海鐵鏈的障礙,自從1204年第四次十字軍從金角灣海牆攻陷城池以後,拜占庭人不斷加強陸海城牆交界處布拉切內宮地段的工事,而且在攔海鐵鏈北端的加拉太區也築起城牆,這裏的居民威尼斯人和熱那亞人在1204年支持攻城的十字軍,但在1453年卻跟拜占庭同仇敵愾共同防禦。默罕默德想出來一個工程浩大的笨辦法:土耳其人從加拉太城外海邊把軍艦拉上岸,地麵鋪上塗了油脂的滾木,把一艘接一艘軍艦拖上加拉太城外的山脊,再降到金角灣岸邊下水,繞過了攔海鐵鏈,突然出現在金角灣內停泊的拜占庭艦隊中間。這樣,金角灣天險就被克服了。
以上各項規模龐大的準備工作說明默罕默德二世為了征服君士坦丁堡投入了多大規模的人力物力,下了多大的決心,此戰土耳其軍能戰之兵大約在5-8萬人之間,加上大批隨營的工匠、商販、家眷等非戰鬥人員,總數超過十萬。城裏的人口總數算上老幼婦孺總共隻有5萬,能動員出來的守城軍民不超過7千人,另有2千威尼斯、熱那亞的僑民誌願和居民一起參加守城,他們的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除了和城市共存亡的決心以外,沒有任何外援可以調動,守軍最大的依賴是這道屹立了一千年不倒的城牆,它從南到北將近6公裏的長度,中間跨越兩處製高點,都在中段,分別叫做第六和第七山丘。這裏有個典故:羅馬號稱“七丘之城“,後來君士坦丁大帝在君士坦丁堡建設新都的時候,新首都號稱”第二羅馬“,也是建在七座山丘上,直到今天,伊斯坦布爾的地形還能看出此中端倪:東邊半島頂端的索菲亞大教堂/清真寺所在地是第一丘,然後沿著 半島東西向的中央,地勢較高處順序排列第二、三、四、五丘,靠近城牆的第五丘上,今天是征服者清真寺,裏麵就是征服者默罕默德二世的墓。再往西,第六和第七丘就在城牆線上,第六丘在南,較高的第七丘在北,是整個提奧多西城牆的製高點,也就是前文所述的埃迪爾內門、“歪門”、阿拉伯墓地所在的地方。第六第七山丘兩座高地之間,在古代是一條河穀,今天已經填塞成了通衢大道。城牆中段這兩山夾一穀的地形,在今天是老城區出城的通衢大道:第六丘的埃迪爾內門內有Febzi帕夏大街,中間的河穀現在是Adnan Menderes林蔭大道,地下還有地鐵線,大道穿越城牆之處在古代是沒有城門的,後來開出缺口,再往南第六丘高地上有托普卡比門(Topkapi),這個詞裏,Top是土耳其語大炮,Kapi是門,直譯就是“大炮門”,1453年的時候,奧斯曼軍大炮陣地就在城門外麵對這段城牆集中轟擊,烏爾班大炮炸膛就發生在這裏。這座城門在拜占庭時代叫做聖羅曼努斯門,是1453年奧斯曼軍的主攻地段。圍城戰從1453年4月下旬開始,激戰到5月底,奧斯曼土耳其軍從兩個點突破了城牆,一處在北麵布拉切內宮地段,另一處在主攻方向的聖羅曼努斯門,當時攻守雙方的最高統帥都在羅曼努斯門這個地段,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脫掉紫袍率領守軍投入最後的反衝擊,在亂軍中被殺,後來屍首一直都沒有找到,所以皇帝殉國的確切地點不明,但應該就在聖羅曼努斯門內的某處。曆史是如此巧合:傳說中建立羅馬城的是羅慕洛,到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最後一位皇帝被廢,名字也叫羅慕洛;公元四世紀君士坦丁大帝修建東都君士坦丁堡,1453年東羅馬帝國的末代皇帝名字也叫君士坦丁!
聖羅曼努斯門外的綠地公園裏有一座1453年征服戰役全景畫紀念館,這裏是伊斯坦布爾兩條輕軌線的交匯點,其中四號輕軌從埃迪爾內門到聖羅曼努斯門之間從城外沿城牆走在地麵軌道上,可以坐車全程看到當年戰鬥最激烈的地段,是憑吊古跡最好的選擇,隻在進站的時候鑽進地下。聖羅曼努斯城門經過修繕,內外兩重門相當壯觀,不過按照現代的標準太窄了,隻能容一輛車通過,所以隻容行人通行。城門以內是比較安靜的住宅區,有一處公共汽車站廣場,好幾路汽車終點站在這裏。2021年夏天,我就把旅館訂在聖羅曼努斯門內,每天從聖羅曼努斯門進進出出,看著夕陽下有些破敗的古城牆。這段城牆沒有過度修繕,紅磚在城門上拚出古色古香的拱門和裝飾花紋,灰白的磚石掩映在荒草和灌木叢中,荒蕪得恰到好處。沒有人知道1453年那個城破的夜晚,君士坦丁十一世葬身在哪裏,但我一定曾經走過他殉國的地方。勝利者也是應該紀念的:北麵第七丘的埃迪爾內門是“征服者”默罕默德二世蘇丹戰後舉行正式凱旋入城式的地方,後來曆代蘇丹都從這座城門出城奔赴沙場,最後一次是1683年維也納圍城戰前,默罕默德四世親征。那一次從維也納敗回,拉開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長達兩百多年的衰落帷幕,從此曆代蘇丹除了1695年的一次之外,再也沒有禦駕親征過。征服者的墓在城門以內不遠處,第五丘頂的征服者清真寺內,至今受人尊崇。
城牆南端的七塔城堡是另一個我喜歡的地方,好幾次來這裏登城遠眺馬爾馬拉海上停泊的巨輪,你可以把它們幻想成古代的艨艟戰艦,仿佛自己回到了一千年來,無數次圍城戰的古代戰場。
那威震天下的秘密武器,“希臘火”何在?
哦,據說已經失傳許久了。
那聞名遐邇的金角灣鎖海大鐵鏈呢?
哦,現在正躺在伊斯坦布爾考古博物館裏麵,供後人憑吊呢。
折戟沉沙鐵未銷,
自將磨洗認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