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銅河穀的時空是割裂的。一方麵這裏傳統深厚,十六羅漢、蓮花生大士先後在解放洞中居住。五百年前,桑波圍繞山洞在懸崖上修建了一座蜂窩狀寺廟。數百年來,不變的傳統維係著一代又一代白銅人的生活。白銅人不用鍾表等計時儀器,他們忘卻了時間,時間也忘卻了他們。當時間停滯,唯有察拉普河在流動。
另一方麵,白銅河隻有一個出口,河穀被緊夾在喜馬拉雅和白銅群山之間,與外界隔絕。人口稀薄,連最近的村莊都要走好久。除了去解放寺拜佛,戲雪村多數人畢生活動範圍不超出最近的村莊。河穀自成一統,至於它屬於哪個國家,是印度、中國,抑或巴基斯坦,隻有外麵動不動就打仗的野蠻人關心,本地人反正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身份證件。
並非所有白銅人從來都不須走出河穀。少數幸運兒在外麵城裏上學,家長必須接送。不少河段,河濱盡是懸崖,沒有河灘過渡。河穀內外的交通有兩種模式。短暫的夏天——七八九三個月,河水洶湧,河穀無法通行。隻能走5000多米高的山口,靠犛牛、馬搬運行李。沿途如果遇到山石滾落,直讓人膽顫心驚。
漫長的冬天,大雪封山,就是牲口也不能適應缺氧、低溫和積雪的環境,它們會拒絕聽命,溫順意味著死亡。在部分覆蓋河麵的冰上行走,成為進出河穀的唯一通道,當地人稱作查達爾。查達爾行程持續數天,白天須要提放破冰、跌入水中——那樣會喪生冰下——生死常懸一線,晚間露宿在山洞、抵抗零下30度的嚴寒。河穀深處氣溫較高、冰薄,最危險。有的河段完全沒有可以通行的冰麵,人們隻能背著行李攀岩,那是另一形式的殊死搏鬥。查達爾同行的人,有相識的,也有不相識的。不管相識與否,食物和力氣共享,白銅人固然友善,也是生存的必須。
河穀海拔普遍在3600米以上,是沙石混雜的半沙漠地帶。除了冬天降雪,這裏氣候幹燥。山坡長著疏淺地衣的地方呈青灰色。其餘肉眼所及,多是黯淡的灰色,或是黃褐。在地麵走動,會激起一陣灰塵。雨極罕見,這裏屋頂不大防雨。偶爾下雨,屋頂漏雨,是白銅人的災難,讓他們手足無措、驚慌不已。
一小片綠洲便是一個村莊,也隻有在村莊周圍才能見到綠色。青稞幾乎是唯一的農作物,是白銅人的糧食來源。村民不停收割、囤積的蒿草,是漫長冬天牲口的糧食來源。少數村民種有少量土豆。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它植物可以生存。這意味著,白銅人多半沒見過真正的樹——頂多是山腳的灌木,也沒見過、吃不到蔬菜和水果。他們放牧,犛牛、羊、白銅馬等,動物糞便是他們唯一的燃料。奶製品除了自己享用、還可以創造收入,克什米爾(毛紡織品)保暖、當然也可以出售。趕幾頭牲口到帕杜姆去賣,是白銅人做過最大的買賣。而他們自己,能吃到肉的時候少之又少。
天藍雲白,水碧地暗。金色陽光在白銅人臉上抹上古銅油脂,河穀色彩單調但是純淨。哪怕是老嫗眼中渾濁的淚,就算是牧童衣上黑亮的垢,依然潔淨如足下揚塵——生養白銅人的土地。
凱瑟琳又住到了司恩利和澤西瑪家。澤西瑪每次見她,都會產生新的興趣,“坐車從帕杜姆到依查爾要多少錢?”五千盧比呢。“可惜我沒有五千盧比。我最遠隻到過安姆村,什麽都沒見過,什麽都不知道。”司恩利想法不同,“他們去很多地方,占有很多東西,但內心未必快樂,因為他們總想占有更多。”澤西瑪又問,“你男人做飯給你吃嗎?”“嗯,”來自落基山脈的人類學家,自己倒成了研究對象。
火焰在灶膛跳躍。如果把司恩利杯中羌(青稞酒)的酸甜,和他們兒女歌舞的歡快,也記錄在明細賬目中,的確,白銅人未必貧窮,河穀外麵未必幸福。
人類學家得離開了,“傑斯傑有!”女主人傷感,“我真不幸,脫不開身。”“澤西瑪,你要這樣想,你真幸運,可以留在這裏。而我不幸,必須離開,”女主人這才勉強露出微笑。
河穀社會以家戶為基本單位。不但總人口保持穩定,與土地供給能力相適應,各村戶數也基本固定,絕大多數人都住祖屋。在這高海拔的半沙漠地帶,建造新屋成本高昂。不光是自家成本,光是自家沒有可能建一棟新屋,是整個村子承擔的成本。分家意味著須要新屋,所以分家不可想象。家戶的意義如此重大,村子裏每棟房屋都有名稱,可以視作戶名。白銅人通常有名無姓,出現重名時,加上戶名,所以戶名有時起到姓氏的作用。
所有人都知道墨托克的前世,是一位六十七歲的喇嘛。自五歲起,阿帕(爸)開始教他藏語拚音。七歲不到,他就能讀標準藏文。白銅語跟標準藏語有差別,隻有學會標準藏語,才能跟外地藏人通暢交流。
八歲那年秋收過後,劄巴(僧人)阿酷(叔叔)帶本村幾位劄巴回來做法事。在第一場雪飄落之前,阿媽已連夜將墨托克的行李收拾好,好讓他隨阿酷出家當劄巴蟲蟲(沙彌)。這段朝發夕至的崎嶇山路,是他第一次出遠門。解放寺在河的那一麵,橋還很遠,廟那麽高。他那麽小,走在前麵,一步一步都牽動阿媽的心。白銅人的眼淚,像來自天山雪水的白銅河一樣純淨,是人類最淳樸的情感。阿帕哪裏去了?拉塔克在幺弟出家的路上,替他背最後一腳行囊。
一個月後,拉塔克家派出搶親隊伍騎馬去普納村接回了裘絲堂。新人相互間,實際完全是陌生人。下一個深秋,墨托克隨阿酷回村做法事時,生命已開始了下一個輪回。阿帕阿媽已將樓上房間讓給了阿久阿蘇(哥嫂)。阿蘇懷裏抱著丹桑,對著生怯怯的墨托克微笑。她放下孩子,將他冰冷的臉抱在懷裏,讓他感到廟裏、從前阿媽都不曾有過的溫軟。
“解放洞還在嗎?我還沒去過呢。”還在,我們在裏麵做飯,油煙正好從上方洞口冒出。
“想家嗎,墨托克?”中間隻有阿帕去看過他一次。他搖頭,“廟裏暖和、舒服,有白麵、蔬菜吃。”他沒炫耀,廟裏在做重活、比如修路時,甚至有肉吃。廟裏的給養,除了自己的一片青稞地,更多來自外麵。
戲雪村的人們常感幸運,解放寺是這一帶最大的廟,大大小小六七十劄巴。
阿酷還有另一劄巴帶三名劄巴蟲蟲做法,墨托克負責敲鼓——一天到晚,連續幾天,他稚嫩的手臂變得酸疼。做法主要是降魔,防蟲患、雨災於未然。往年發蝗災,政府分發農藥,隻有少數村民試用,效果並不比劄巴做法好。秋後劄巴做法的傳統得以延續。
到第四天,晚上開始下雪。劄巴們必須第二天一早離開,否則隻有菩薩知道,如果雪下大、積雪過深,他們將陷在村裏、不能按期返寺。初雪令墨托克和列列格外興奮,他們在晚間滑雪。墨托克不小心磕到石頭上,放聲大哭。阿策(姐姐)從屋裏衝出來抱住他,不能止哭。阿媽過來抱他,也不能止哭。阿蘇來了,將雪擦在他痛處,他緩過勁來,才停止哭泣。
雖然廟裏有供給,阿帕阿媽擔心山上風寒,連續幾天,抓緊時間給他織呢絨、縫冬衣。一早套在僧袍外麵,又神氣了兩分。下次回家,又得在一年以後。
“阿策去哪兒了?”阿策嫁到了達卡村。墨托克不再追問。限於山川阻隔,白銅人沒有太多離別,但一旦離別就是長期、甚至永久,近乎生離死別。多數時候他們習慣沉默,如同靜靜流淌的河水。人口已及時獲得補充,丹桑添了弟弟丹嵩。開始當家的拉塔克和阿帕依然有能力讓一家人生活在同一屋簷下。
再過幾年,侄女丹珍已開始在地上爬了。阿久在遠山放牧。阿蘇,您怎麽了,臉色慘白?“肚子疼,不要緊。”“我去給您找額德維斯,”劄巴蟲蟲畢竟還小,以為雪絨花包治各種腹痛。阿蘇,好些嗎?她一邊咀嚼,一邊擠出笑臉。劄巴蟲蟲得意,“我是六十七歲的喇嘛,我是全村的爺爺。”
劄巴讀書受教育,遠比一般人有學問。阿闍黎(經師)問劄巴蟲蟲們,柳樹有沒有腦袋?本地人、包括劄巴蟲蟲大多沒見過柳樹。阿闍黎講,柳樹葉子白天打開,晚間關閉。劄巴蟲蟲們紛紛拍手,“柳樹也有腦袋!”忙著把這新鮮知識拍進自己腦袋。劄巴蟲蟲們從沒出過遠門,但借助書籍、地圖了解到,河水既有源頭,亦有去處。察拉普河的源頭在潘克波拉山口,它在薩爾楚跟林蒂河等匯合,然後在普爾納跟卡賈格河匯合,形成隆納克河。隆納克河在卡廈附近跟斯托德河匯合,形成白銅河。白銅河在桑格姆匯入印度河,最終流進阿拉伯海。
墨托克講他在廟裏學到的這些知識,大家益發相信他是六十七歲的喇嘛轉世。“廟那麽高,你們取水要到河裏嗎?”不用,我們接山泉。但劄巴蟲蟲須要下山撿柴。
丹嵩慧根初露,不到五歲就能誦讀藏文。阿酷,您帶我去吧。讓阿媽備好你的行李。僧袍叔侄相傳,本是藏人舊俗。
阿酷肩背逐漸開闊,開始有了阿酷的樣子。有他照應,家人倒也安心。開春全家去看望他們,接下來要到晚秋法會才能相見。阿闍黎注意到,丹嵩年紀雖小,卻能理解年紀大些的劄巴也未必掌握的抽象概念。從白銅河的來龍去脈,他能主動生發:河水從積雪來,積雪從天上來,那麽天上的水從何而來?河水不斷流向大海,海卻未見滿溢,新增的水哪裏去了?隻可能是,海水不斷升天,成為雲霧,然後降雨飄雪,又進入河流。不止一次,阿闍黎對墨托克講,你這侄子。
回到家裏墨托克講起這些,得意得如同自己的孩子,“二十五歲上達蘭薩拉,考昂然巴格西,見達賴喇嘛!”格西,意為善知識,是藏傳佛教博士學位。昂然巴為密宗博士。
白銅人是樂觀主義者,對生活寄予無限希望。縱使有苦難,他們文化傳統中的轉世觀念使他們相信,永遠有新的機會。每個人都能火化升天。靈魂不死,重新投胎,換下一個肉身,就像遭遇嚴重車禍的司機換一輛車。隻有作惡者或麻風病人才土葬。
丹嵩全身上下幹幹淨淨,不像別的劄巴蟲蟲邋裏邋遢。沒有阿酷在身邊管教,這是做不到的。阿久阿蘇不知道怎樣感謝他好。他們開始有了盼頭,喇嘛受人尊重,還可以照顧家庭經濟。拉塔克跟阿帕一起宰了一隻羊,讓家裏三代劄巴可以吃得好些。出家人不能沾酒,拉塔克陪阿帕哚羌。
丹嵩第二天早起,發現躺自己身邊的是阿帕,不是阿酷,“阿酷哪兒去了?”拉塔克隻打哈欠,沒有回答。喝歐嘉(奶茶)時,阿酷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您昨晚上哪去了?”墨托克不做聲。
在做法事的當口,他再問。阿酷答,“香巴拉。”
香巴拉是哪兒呀?阿酷笑笑,將他抱離地麵,拋向空中。
一連幾天,阿酷夜裏都去香巴拉。丹嵩明白,阿酷在修密乘,連阿帕和阿酷陳坡(叔祖父)都一無所知。
下一個晚秋時節,劄巴們天剛亮就收拾好了東西,匆匆走上回村的路。在河對岸,中午開始裘絲堂就向行人打聽,路上見到劄巴們沒有?熟人知道,她盼兒子。雖然白銅河穀時空割裂,但她知道,香巴拉不是一個地點、不是一段時間,而是一個四維的時空。
後記
我對白銅河穀的了解,始自新冠瘟疫禁足期間的神遊。白銅人在青稞收割完之後,給青稞脫粒的農具,我在湖北農村也用過,一模一樣,叫連枷。黑澤明的《七武士》裏日本農民也用連枷。人性、文化相通,喜馬拉雅、黃海和東海並不能阻隔。
如果白銅河穀的傳統萬古不變,我們不用著急記錄它的故事。大國地緣政治的爭奪,突然加快了當地“現代化”的進度。交通改善了,過去須要走一天的路,今後隻需一小時。過去隻能徒步的旅途,今後可以坐車。純種白銅馬越來越難找到,純正的白銅語、當地傳統文化可能消失。我今天記錄的故事,今後可能不複再現。
大概有本《傳統與現代》的雜誌,似乎暗示傳統與現代是對立的。這是通常的誤會。美國、德國、日本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地方,你去旅遊,他們給你看的,大多是他們或長或短的傳統。現代,是文明傳統的發展。野蠻,才是傳統與現代共同的對立麵。
2024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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