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什麽東西倒下了？

文化的堅守和權力的崩潰

一九八〇年代，我有時去江漢路逛古籍書店。那還是個體戶和萬元戶的年代，中華傳統還受人景仰。書店在地下室，裏麵鴉雀無聲，也沒有凳子，大家依櫃而立、忙著翻書，營業員從不催趕，看多久都行。在這裏讀書人能找到自己的尊嚴，雖然不是所有的書都買得起。外麵反差極大，江漢路是最繁華的商業區，引車賣漿者流甚多，日夜喧嘩——這不是壞事，肚子餓可以去老通城、蔡林記或四季美。那一帶寸土寸金，利潤率不夠的店鋪不能立足，那些個老字號先後從那裏消失。到世紀末，武漢古籍書店徹底消失，斯文掃地，還找不著地兒啊。

這個時候，尹鋼先生，原古籍書店采購員，自費在武昌辦起了民營的邗（讀hán）江古籍書店。店名是臨時借來的，江蘇揚州已經有個邗江古籍書店。尹鋼先生的古籍書店，從洪山商場五樓，搬到廣阜屯菜場三樓，終於站住腳跟。書店恰在桂子山和珞珈山之間，山上的先生們步行就可以走到。古籍作為精神食糧，原本就該跟食品放在一起賣。二十多年堅守的甘苦，尹鋼先生不願多談。年輕的碩士博士不知深淺，“我們不是在長江邊嗎，為什麽店名卻是這個多數人不會念的邗江？”“嗨，就是個名字，隨便取的。”

 

但是說起來，邗江是有來曆的。邗江是中國古代最早有文字記載的一條運河，後來成為隋唐大運河的一部分。春秋戰國時期吳王夫差是講仁義、有作為的君主。夫差二年（公元前494年）擊敗越王勾踐，囿於舊禮，沒有采納伍子胥建議滅越，留下後患。據《左傳》記載，公元前486年“秋，吳城邗，溝通江淮。”吳國興修邗城，開辟邗溝（即邗江）以連通長江、淮河。興修邗城、邗江，是為了準備進攻齊國。邗江還在，就是今天的揚州古運河，但邗城還沒有發掘出來。邗江可以看作揚州的曆史起源。吳越國家，擅長水陸兩棲作戰，類似於後來的海軍陸戰隊。吳攻齊，一路巡江淮，一路從海上。公元前484年，吳國在艾陵（今山東萊蕪一帶）擊敗齊國。吳國開始南製大越、北威齊晉，名列春秋五霸。

當時伍子胥反對跟齊晉爭霸，認為跟齊晉爭的無非勝負，越國威脅的卻是吳國存亡。夫差不能容納、更不能接受不同意見，幹脆以私通齊國的罪名，賜伍子胥劍以自刎，並拋屍閭江。

夫差二十三年（前473年），臥薪嚐膽二十年的越王勾踐率軍大破吳國，將夫差圍困在姑蘇山上。夫差自刎，吳國覆滅。曆史證明，伍子胥的判斷完全正確。但絕世英才伍子胥救不了吳國，連賽先生都救不了吳國，吳國需要的是德先生。

吳越之地武器精良，以劍名世。吳王夫差自用劍出土的已有十幾把，出土狀況受保存條件影響，沒有完好無損的。1965年12月湖北省江陵縣望山1號楚墓出土了越王勾踐自用劍，保存完好，沒有腐蝕、寒光四射，劍鋒銳利、沒有卷損。兩千五百年的古劍，了不起！

夫差和勾踐的年代，兵器仍以青銅為主。他們之後、到戰國中期，鐵製兵器才普及。銅劍當然不如鐵劍鋒利，青銅寶劍其實做不到削鐵如泥。1989年天安門事件之後，中國受到國際孤立，新加坡是少數保持跟中國正常交往的國家之一。1993年，中國將越王勾踐劍送到新加坡展覽。1994年8月24日撤展，新方人員操作不慎，導致一塊有機玻璃卡在劍刃上，造成劍刃損傷。時代是發展的，青銅器時代的寶劍不僅不能削鐵如泥，碰到現代普通的有機玻璃都會卷口。

夫差、勾踐這些名字有無意義、意義為何，我們今天很難知道。但這些字當時的讀音我們可以查出來。夫，皮衣瓦啊（今音連讀）。差，遲疑啊（今音連讀）。夫差這個名字當時的讀音，接近“啪嚓”，什麽東西倒下來了。今天浙江省江山市人還是這個發音，他們是正宗的上古吳音。

吳國到夫差這一代，盛極而亡，確實啪嚓了。

2024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