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1)·休舞銀貂(2)小契丹(3)》
範成大
休舞銀貂小契丹。滿堂賓客盡關山(4)。
從今嫋嫋盈盈(5)處，誰複端端正正看。
模(6)淚易，寫愁難。瀟湘(7)江上竹枝斑(8)。
碧雲日暮無書寄，寥落煙(9)中一雁寒。
2. 銀貂：銀灰色的貂皮衣服。
3. 小契丹：契丹族的一種舞蹈。
4. 關山：關隘山嶺。“盡關山”此處指都是他鄉之客。
5. 嫋嫋盈盈：形容舞姿搖曳動人。
6. 模：(表演時)模仿。
7. 瀟湘：湘水與瀟水會合於湖南零陵縣。瀟湘泛指那一片地區。
8. 竹枝斑：即斑竹，又名湘妃竹。相傳舜南巡時，死於蒼梧(今湖南寧遠縣)，兩妃子淚下沾竹，竹上遂成斑紋。
9. 煙：這裏指暮靄。
範成大（1126－1193年），字至能 ，一字幼元，早年自號此山居士，晚號石湖居士。平江府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南宋詩人、文學家、名臣。出身書香門第，其父範雩官至秘書郎（早逝），其母為北宋著名書法家蔡襄孫女。他幼年聰慧，十二歲時已遍讀經史，十四歲時開始創作詩文。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範成大登進士第，至1169年累官至禮部員外郎兼崇政殿說書，兼國史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討官。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範成大作為泛使出使金國，索求北宋諸帝陵寢之地，並爭求改定受書之儀，不辱使命而還。乾道七年（1171年），自中書舍人出靜江府知州，後任廣西經略使、敷文閣待製、四川製置使、禮部尚書、資政殿學士，參知政事等。範成大一生多次出任地方官，興利除弊，政績卓著。範成大於宋光宗紹熙四年（1193年）逝世，享年年67歲。累贈少師、崇國公，諡號“文穆”。
範成大素有文名，他的詩作在當時即有名望，到清朝尤盛。他與楊萬裏、尤袤、陸遊號稱“南宋四大詩人”。他早年學習北宋江西詩派，後學習中、晚唐詩，繼承了白居易、王建、張籍等新樂府詩人的現實主義傳統並自成一家。範成大的詩風平易淺顯、輕巧峻拔、題材廣泛，以反映農村社會生活內容的作品成就最高。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中認為範成大的作品“也算得中國古代田園詩的集大成”。另外，範成大也是一位優秀的宋詞作家。
範成大有《石湖集》、《攬轡錄》、《吳船錄》、《吳郡誌》、《桂海虞衡誌》等著作傳世，現存詩約1900首，詞近100首。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3
唐風：範成大是南宋中前期的一代名臣和著名詩人。他出生於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是平江府吳縣（今蘇州）人。雖然“靖康之難”是一個巨大的災變，但該年前後出生的許多人都成了南宋的棟梁之才，包括“南宋四大家”（又稱“中興四大詩人”）範成大、陸遊、楊萬裏和尤袤。還有官至宰相的周必大，他也是範成大的好友，在範成大去世後為他撰寫了神道碑。
宋雨：範成大出生於官宦家庭。他的祖父範師尹官居太子少傅。父親範雩是進士出生，官至秘書郎。而母親則是北宋書法四大家之一蔡襄的孫女。然而，在他十幾歲的時候，母親和父親相繼病逝，童年時代的安逸生活徹底改變。他帶著兩個妹妹從都城臨安返回故鄉吳縣。他幫助兩個妹妹出嫁後，就躲到昆山縣的薦嚴寺讀書，一讀就是十年。
唐風：當時許多學子隱居苦讀，目的是科舉登榜，入仕做官。而範成大卻是“無科舉意”。父母雙亡讓他陷入哀痛之中，他有看破紅塵之意。自號“此山居士”。他在山間寺廟中與僧人為伍，二十好幾的年紀也不參加科舉考試。這時候，他父親生前好友王葆有些看不下去了。對他說：“子之先君，期爾祿仕，誌可違乎？”意思是說你逝去的父親期望你入仕做官，你難道要違背他的願望嗎？28歲的範成大這才“出山”參加科考。
宋雨：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那一榜進士是罕見的精英薈萃 — 範成大的同科進士中有狀元張孝祥、一代名臣虞允文、著名詩人楊萬裏等。順便說一句，這榜進士的第三名探花秦塤，是秦檜的養孫。就在前一年吏部為官員子弟舉行的“鎖廳試”中，陸遊壓過秦塤獲第一，結果得罪了秦檜，以荒唐的名義剝奪了他參加下一年與範成大等一同參加進士考試的機會，進而使他一生仕途坎坷。不過後來陸遊結識了範成大，兩人成為好友。這是後話。
唐風：在範成大三十多年仕途中，他大部分是以知州、知府、製置使等身份做中高級地方官。他每到一處，對興利除弊，多做實事，並將地方上的實情和自己的建議及時向皇帝稟報並求其支持。比如他任靜江（今廣西桂林）知府時，改革了當地不合理的鹽政。調任任四川製置使後，他減酒稅、用人才，而且在蜀西的邊防方麵施行新的舉措。由於出色的政績和寬厚的為人，他每從地方一職離任的時候，當地的百姓和同僚經常依依不舍。
宋雨：範成大生平事跡中最為常為人提及的，是他作為南宋特使出使金國的經曆。南宋“隆興北伐”失敗以後，與金國訂了“隆興和議”。但此後南宋有意向金國索要北宋諸帝陵寢之地，同時想得到一個南宋皇帝更有麵子的接受國書的禮儀。當時的禮儀是，凡金國使臣攜帶國書上殿，南宋皇帝要從座位上起立迎接。對於蠻橫的金國來說，提出修改受書禮是“非分”的要求，是有很大風險的。第一候選人大臣、史學家李燾不敢去，請求朝廷改派他人去接這燙手的山芋。
唐風：朝廷問到範成大，他居然一口答應下來。宋孝宗在國書中，隻談索要先帝陵寢，但不提更改禮儀之事，暗示範成大見機行事。而他選擇了最危險的方式。到達燕山府後，範成大秘密草擬受書儀式奏章。日後他首先呈進國書並予以說明，金國君臣傾聽。此後範成大忽然上奏道：兩朝已經結為叔侄關係，而受書禮儀沒有確定，我這裏有奏章。於是把插在腰上的手板拿出。這種唐突的做法不符合外交常規，金世宗和群臣大怒，金國太子甚至要拔劍殺了他。
宋雨：最終，範成大保全氣節而歸。雖然金國最終隻允許南宋方麵奉遷陵寢，並同意歸還宋欽宗梓宮。範成大猶屬不辱使命。在我們今天看來，這兩件事情都屬於“麵子工程”，但當時對朝廷卻是大事。範成大對朝廷的忠誠和他置生死於度外的勇氣，為他在朝野贏得了巨大的聲譽。
唐風：宋孝宗對範成大也是念念不忘。淳熙十年（1183年）他因病致仕（退休）。淳熙十五年（1188年）孝宗又要讓他知福州。範成大多次推辭，皇帝就是不批。孝宗賜丹砂並手書兩首蘇軾的詩贈給他，太子趙惇（即後來的宋光宗）也賜字。 對於他多年的勞苦，皇帝也一清二楚：“卿南至桂廣，北使幽燕，西入巴蜀，東薄鄧海，可謂賢勞，宜其多疾。”（“宜”此處作“當然”解。）
宋雨：皇上都體貼到到這個份兒上了，範成大隻好去福州赴任。結果半路就病倒了。在家養病期間，他聽說光宗即位了，又上陳“當世要務”，表達三朝老臣的忠心與責任。紹熙三年（1192年），朝廷加封範成大為資政殿大學士，讓他知太平州（今天蕪湖、馬鞍山一帶）。範成大多次請辭未獲批準準，隻得就任。然而剛剛到任不久，他的次女在即將出嫁時逝世，範成大傷心辭官回鄉。第二年，在夫人去世後不久，他也溘然長逝了。
唐風：範成大的文名主要在於其詩。他現存詩約1900首，在兩宋名詩人中屬較多之列。他早年的詩受江西詩派的影響較深，議論較多，有語言生澀、堆砌典故的不足。但範成大後來又汲取了中晚唐詩歌的技巧，繼承了白居易、王建、張籍等詩人新樂府的現實主義風格，形成了婉麗兼峻拔的個人風格。他的詞作存百首左右，也獨有韻味，風格接近於蘇軾的婉約詞，其內容包括詠物、抒懷、田園、送別、禪理等。
宋雨：我們現在賞析的這首《鷓鴣天》，作於淳熙二年（1175年）範成大49歲的時候。幾年前他出使金國回朝後被任命為中書舍人，後以集英殿修撰出知靜江府（今廣西桂林）兼廣西經略安撫使，於1173年到任。兩年後他離任，將作為四川製置使知成都府。這首詞就是作於他離開桂林赴成都就任之時。據記載，範成大與幕僚關係非常融洽，下屬一再為之餞行，一直送到湖南地界。
唐風：詞的第一句“休舞銀貂小契丹”中，“小契丹”是北方少數民族契丹族的歌舞。“銀貂”是說舞蹈者穿著銀色貂皮服裝。我們可以想象這是一種著胡裝的、穿皮靴，節奏歡快，很能助興的表演。很可能這種歌舞已經表演了一段時間。這時候詞人請求停下來（“休舞”），似乎再聽下去感情上有些受不了。
宋雨：感情上受不了的原因是“滿堂賓客盡關山。”“關山”字麵上是關隘山嶺的意思。“盡關山”指盡是他鄉之客。這裏詞人暗中化用了王勃《滕王閣序》中的“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據考證，當時範成大在桂林的下屬和幕僚大都不是當地人，不少來自江浙一帶。在絲竹歌舞聲中，他們的鄉愁又與的離愁混合在一起。
唐風：有些賞析文章把“關山”解釋為“邊防關塞”，從而“盡關山”意思是“完全來自邊防前線。”這是望文生義的錯誤解釋。但這種解釋過去誤導了我。我曾經甚至懷疑，是不是因為這些人都是邊防將士，而南宋又丟失了北方的半壁江山，因此他們對“小契丹”這種北族的舞蹈有反感情緒，要求“休舞”，盡管契丹人不是女真人（金國人）。
宋雨：你的確是想過頭了。遼國與宋朝雖然在北宋中前期有過戰爭，但1004年簽訂“澶淵之盟”後，宋朝以每年少量的饋贈換來了百年的和平。期間雙方禮尚往來，互派使臣出訪達380次之多（僅宋朝就有1600多人次）。比如神宗時期宰相王安石在遼國的訪問途中寫過一首《出塞》：“涿州沙上飲盤桓，看舞《春風小契丹》。塞雨巧催燕淚落，濛濛吹濕漢衣冠。”作者在今河北北部的涿州逗留（“盤桓”），賓主席地而坐，一邊飲酒一邊觀看舞蹈表演，氣氛祥和。“燕淚落”是說燕地的（漢族）百姓看到宋朝使臣不禁落淚。後麵兩句顯示出王丞相心中五味雜陳。但他對於“小契丹”歌舞是欣賞的。
唐風：到了南宋，很多北方來的“歸正人”也是被金國滅國的契丹人。以他們組成的軍隊甚至在與金國的作戰中起到不小的作用。在範成大之後，南宋大詩/詞人薑夔又寫了《契丹歌》，其中有“大胡牽車小胡舞，彈胡琵琶調胡女”的生動描寫。在範成大的時代，遼國已經滅亡了幾十年，但在南方的桂林居然有“小契丹”歌舞，可見文化的滲透力和當時南宋對異族文化的包容。
宋雨：我們再回到這首詞。第三、四句“從今嫋嫋盈盈處，誰複端端正正看”是一個流水對，用了八個疊字，意思是從今以後，誰還有機會認認真真觀賞這婀娜的舞姿呢。這個語氣表明詞人對舞女的表演相當欣賞，更顯示他對朋友的惜別之情：這樣的場合今後不易有了。
唐風：【鷓鴣天】格律要求下闕的過片六個字三三對仗。“模淚易”是說模仿流淚（或許是舞蹈裏的表演動作）容易。“寫愁難” 是說充分地表達愁緒很難。“瀟湘江上的竹枝斑”一句中，“瀟湘”是指瀟水和湘水兩條河流，它們在今天湖南境內交匯。“竹枝斑”即斑竹。作者這裏用了一個典故，相傳舜南巡時死於蒼梧(今湖南寧遠縣)，兩妃子淚下沾竹，竹上遂成斑紋。中唐的劉禹錫在被貶至朗州（今湖南常德）時，根據當地民歌創造了小令詞牌《瀟湘神》：“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楚客”本指屈原，這裏劉禹錫自指。“瑤瑟”是玉石裝飾的瑟（一種撥弦樂器）。兩位詞人用斑竹來表現惜別與思念，都是相當合適的。
宋雨：末兩句“碧雲日暮無書寄，寥落煙中一雁寒”，是設想未來的情景。在去蜀地碧雲日暮的旅途中，無法收到朋友的信箋。在寂寥之中放眼望去，隻能在暮靄寒風中看到一隻孤雁。其實，這“一雁”也是詞人比喻自己形隻影單，不願意離開熟悉的環境和朝夕相處的朋友們。
唐風：整首詞雖然是寫離愁別緒，但卻主要通過叫停歡樂歌舞和使用與愁思有關的典故來間接表現。詞的末尾作者以迷茫、清寒的景象去暗示自己的心情，並激發讀者的想象與共鳴。這不僅是作婉約詞的較巧妙的方法，也可能反映詞人的個性特點，即盡管有豐富內心世界，但在情感表達上卻比較含蓄、內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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