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柳永“平反”（中）
【上篇：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80301/202409/9593.html】
柳永在24-40歲居汴京，四次參加科考。但他可不是頭懸梁、錐刺股的苦行僧，他混得風生水起。他雅俗共賞的詞作受到市民、歌女的歡迎，豐富了市井文化。而且，這個時期柳永頻頻出入秦樓楚館，為妓女們寫了不少詞，包括一些格調低下的狎妓詞。後者，是千百年年來柳永被詬病和貶損的主要原因。對他的這段經曆進行分析，是對柳永正名或部分正名的關鍵。
青樓文化不僅是中國文化、也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這種事情，在人類還住在山洞裏的時候就有了，也許更早。二十多年前我有一位朋友是學比較心理學的，他有一次跟我提到一個黑猩猩保護區的新發現：雄猩猩必須帶兩隻香蕉過去，否則雌猩猩就拒絕“幹那事兒”。看來那事兒絕對是“自古以來”哈。
在中國，官方設立娼妓製度的始於春秋時期的齊國，由大臣管仲倡議，目的是為國家增加歲入。各朝各代對這一製度雖然有不同的規定和限製，但總體上一直是合法存在的。古代中國的性工作者簡單說來分為宮妓、官妓、營妓、家妓、私妓等。宮妓屬於皇宮，官妓隸屬官府，營妓隨軍隊，家妓為王公貴族所有、私妓則麵向大眾。
以“業務範圍”來分，則又可以分出歌舞伎這一類型。歌舞伎要經過較嚴格的藝術訓練，掌握歌舞技藝，提供娛樂服務。比如上麵的“官妓”，主要是在送迎、宴飲等場合提供歌舞娛樂。提供侍寢服務當然不是沒有，但有相關的規定和限製。許多有官宦背景的人，比如張先、晏殊、歐陽修等，也經常是在官妓獻藝的娛樂場所填詞的。東坡30出頭任杭州通判時開始學填詞，他的癮也是在這樣的風流宴飲場所被勾起來的。
在柳永那個時代，宋代官方對讀書人與妓女之間的關係，在不同階段是有很大區別的。士子入仕前宦遊時，絕大多數與妓女往來，沒有什麽限製。入仕以後就有限製了，特別是在攜妻室隨官的情況下，狎妓是違規的，有被彈劾的危險。這方麵，朝廷對負責刑獄和監察的官員的要求最為嚴格，明令“不得赴妓樂”。（這跟今天中國大陸對黨員的道德要求比對群眾高，對紀檢幹部的要求又比一般黨員高，是一個路子嘛。）
同時代著名詞人中，在這方麵違紀受罰的一個例子發生在秦觀身上。兩個月前我們賞析了秦觀的《千秋歲》（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80301/202407/7794.html）談到元祐五年（1090年）秦觀終於進京做秘書省正字，兩年後遷國史院編修。遺憾的是這樣的好日子隻持續了4年。紹聖元年（1094年）哲宗親政，新黨重新得勢，開始打擊包括蘇軾門人在內的舊黨。秦觀不斷被貶直至去世...... 那篇賞析文中我“為尊者諱”，沒有提及他早在1091年被伺禦史賈易彈劾，辭去秘書省正字（後來恢複）的事。雖然這件事有黨派鬥爭的成分（蘇軾與賈易的老師程頤有過節），但秦觀作為官員，的確是與妓女交往行為不檢，才授人以柄。少遊19歲成親，有妻有子，但流連花叢，為青樓女子寫過許多詞，卻沒有給發妻寫下片言隻語。說其“情深不壽”並不過分。
柳永40歲以前在汴京時不是官員，他跟妓女、歌女接觸並不受條例的限製。分析一下這段時期他為她們寫的詞，其中有一部分其實是表現對她們的同情、讚賞她們的美貌與才藝。即使是被晏殊看不起的“針線閑拈伴伊坐”《定風波-自春來》，以及王國維諷刺的“奶奶蘭心蕙性”（《玉女搖仙佩-佳人》），也不不能算是低俗之作。兩首詞反映了一些柳永對女性的平等和尊重的意識。
這段時間裏，柳永所寫的格調最低的是一些“狎妓詞”。據研究，這些大多是請托作品，並她們那裏得到不菲的潤筆。《嘉慶餘杭縣誌》載：“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身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 “品題”即寫好以後簽上自己的名字。柳永寫這類詞存粹是作為商品交易。這些詞不是一般的禮物被收到後保存起來，而是裝裱以後掛起來，就好比如今某些企業的老總，要將與高級領導的合影或是名人題字，高掛在自己的辦公室。柳永的那些詞是讓嫖客看的，目的是起到為妓女“擴大業務”、提高身價的廣告效應。因此這些詞寫得露骨且沒有藝術價值。
然而，50歲時柳永一旦入仕，行為立馬兒就變了，他開始“嚴格要求自己”，詞的用字變得雅致起來，題材也變得嚴肅了。“道宦途蹤跡，歌酒情懷，不似當年”（《透碧霄·月華邊》）；“名宦拘檢，年來減盡風情。”（《長相思·畫鼓喧街》）。啊，逛青樓已是遙遠的過去了。柳永還開始不斷歌頌“大好形勢”，這樣的詞是他晚年詞的主旋律。他還開始向皇帝獻詞，典型的一首是《醉蓬萊-漸亭皋葉下》：“…… 此際宸遊，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 可惜“宸遊”一詞涉嫌犯諱，“波翻”二字也引仁宗不悅。（不管怎麽說，30年後仁宗真的是讀到柳永的作品了！）雖然未受懲罰，但柳永希望轉京官的願望未能加速實現。
在柳永的作品中，贈人的應社之作不少。範仲淹、呂蔚、孫沔、劉敞等大臣都曾是他謁見的對象，並有贈詞。這些詞的目的，跟唐宋其他詩人、詞人（包括李杜）應社的目的一樣，除了向對方表示尊重外，還希望得到贈主的舉薦和提攜。所以這類詞總是讚頌對方的德行與政績，祝贈主節節高升。這些詞作中，除了《望海潮-東南形勝》之外，其他作品藝術價值不高。但是，贈主都是人品端正的大臣、名臣，沒有一個人格低下的奸臣。看來，柳永對恭維對象的選擇，以及恭維的尺度都是有考量、有底線的。
我一直認為，看一個人的人品怎樣，最好的參照物是看他對下級、對無權勢者、對不能給自己帶來好處的人，究竟是什麽態度。柳永50-60歲期間當了9年的地方官，口碑很好。他任餘杭縣令3年，體恤民情，頗有政績，深得百姓愛戴。仁宗寶元二年（1039年），柳永任浙江定海曉峰鹽監時，作了長篇敘事詩《鬻海歌》 ，詩中細致描寫了海邊鹽民的悲慘生活，表達了去兵役徭役、罷鹽鐵，讓人民過上好日子的主張，表達了可貴的儒家民本思想。這首詩的格調與他早年的青樓詞有天壤之別。晚年的柳永被當地人尊為 “名宦”，確是實至名歸。《鬻海歌》被錢鍾書先生選入《宋詩選注》並給予較高的評價。【這裏有一個全文的賞析，供有興趣者參考：https://www.ruiwen.com/wenxue/liuyong/229040.html】
好，柳永那些年究竟寫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就簡單地總結這麽多吧。柳永是否值得“平反”，是完全“平反”還是部分“平反”，看官自己去作結論吧。下篇我們將分析晏殊、王國維、特別是蘇東坡對柳永的評價及其原因，特別是他們的評價中包含了怎樣的道德觀和潛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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