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1)》
韓愈
山石犖確(2)行徑微(3),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4)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5)好,以火來照所見稀(6)。
鋪床拂席置(7)羹(8)飯,疏糲(9)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臥百蟲絕(10),清月出嶺光入扉(11)。
天明獨去無道路(12),出入高下窮煙霏(13)。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櫪(14)皆十圍(15)。
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16)為人鞿(17)?
嗟哉吾黨二三子(18),安得(19)至老不更歸。
1. 山石:這是取詩的首句開頭二字為題,與詩的內容無關。
2. 犖(luo4)確:指山石險峻不平的樣子。
3. 行徑微:路徑狹窄。
4. 升堂:進入寺中廳堂。
5. 佛畫:佛的畫像。
6. 稀:依稀,看不清楚。(一作“稀少”解。“所見稀”意即少見的好畫。)
7. 置:供給。
8. 羹:菜湯。這裏是泛指菜蔬。
9. 疏糲(li4):糙米飯。這裏是指簡單的飯食。
10.絕:(蟲鳴聲)停止了。
11.扉:門扇。
12.無道路:指因晨霧迷茫,難辨道路。
13.窮煙霏:走遍了雲遮霧繞(的山路)。
14.櫪(li4):同“櫟”,即橡樹。
15.十圍:兩手合抱一周稱一圍。此處形容樹幹非常粗大。
16.局束:拘束,不自由的意思。
17.鞿(ji1):馬韁繩。“為人鞿”比喻受人牽製、束縛。
18.吾黨二三子:指與自己誌趣相合的幾個朋友。
19.安得:怎能。
韓愈(768-824年),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孟州)人,自稱“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昌黎先生”。中唐官員,文學家、思想家。韓愈出生於官宦家庭,但3歲時父親逝世,由兄長韓會撫養。但韓會在韓愈11歲時也病逝,於是他便隨寡嫂鄭氏顛沛流離,在貧困中長大。 由於這一經曆,韓愈從小讀書極為勤勉,弱冠之年已學富五車。韓愈的入仕之路並不順利,直到貞元八年(792年)第四次科考才進士及第,但隨後三試博學鴻詞科(吏部考試)均未成功。隨後的仕途也頗有波折,他兩任節度推官,累官監察禦史。後因上疏論事而被貶連州陽山縣令。後曆任都官員外郎、史館修撰、中書舍人等職。元和十二年(817年),韓愈出任宰相裴度的行軍司馬,參與討平“淮西之亂”。其後又因諫迎佛骨一事被貶至潮州。晚年官至吏部侍郎,人稱“韓吏部”。韓愈病逝於穆宗長慶四年(824年),享年56歲。追贈禮部尚書,諡號“文”,故稱“韓文公”。宋哲宗元豐元年(1078年)追封昌黎伯,並從祀孔廟。
韓愈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他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文章氣勢雄偉,說理透徹,邏輯性強,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時人有“韓文”之譽。杜牧把韓文與杜詩並列,稱為“杜詩韓筆”。韓愈的詩亦有特色,對後代有較大影響。他的詩善於捕捉和表現事物的變幻,氣勢雄偉,想象豐富,甚至怪異奇特。他的作品還有以文為詩的特點,增強了詩的表達功能,擴大了詩的領域。韓愈還是一位思想家。他致力於複興儒學,使孟子獲得了與孔子並列的地位,這一理論發展是宋明理學的先驅。
韓愈的作品體裁多樣,數量繁多,現存詩300餘篇,散文近400篇。韓愈的女婿、唐朝官員李漢曾編其遺文《韓愈集》40卷,今有《韓昌黎集》傳世。
詩詞作品影響力評分: 4
唐風:韓愈是中唐時期傑出的文學家、思想家和古文運動領袖,宋代蘇軾稱他“文起八代之衰”,明人尊他為“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出生於一個官宦家庭,但早年生活卻相當坎坷。他三歲時父親便逝世,由其已入仕的長兄撫養,但其兄也在幾年後去世。他在動蕩的環境下由寡嫂拉扯成人。韓愈自念是孤兒,從小勤勉,加之天賦過人,早年便展示才華。
宋雨:韓愈的仕途很不順利。直到唐德宗貞元八年(792年)第4次參加進士考試時,他才終於登第。然而那時官缺十分有限,“釋褐”(意即脫去平民粗布衣換上官服,喻開始做官。)不易,因此進士一般還需要通過吏部舉辦的“銓選試” 才足以授官。於是,在隨後的3年,韓愈每年參加吏部的“博學宏詞科”考試,但全部失敗。韓愈此間還曾3次給宰相上書自薦,也都石沉大海。
唐風:這很可能反映唐朝入仕的不夠公平的狀況。唐朝比早年,如魏晉時期嚴重的階級固化要好多了。唐朝中進士、入朝為官者確實有一些非官宦背景者。但與有背景的那一群人相比,他們的機會並不均等。韓愈家道中落,朝中“沒人”,很可能是他入仕不順的原因之一。
宋雨:在這種情況下,他便到節度使處做幕僚,這是曲線入仕的途經。貞元十二年(796年)韓愈經推薦,出任宣武軍節度使董晉手下觀察推官(負責司法等工作的助手)。 董晉逝世後,韓愈應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之聘,出任節度推官。韓愈似乎在那裏幹得不太愉快,於貞元十六年(800年)夏辭官。次年在長安,韓愈第4次參吏部考試終於通過,33歲的他正式入仕,那是後話。
唐風:學界一般認為,《山石》這首詩寫於唐德宗貞元十六年(800年)七月韓愈辭官後離開徐州去洛陽的途中。當時作者所遊的是洛陽北麵的惠林寺,同遊者還李景興、侯喜和尉遲汾三位朋友。 此詩標題《山石》隻是以詩的起始二字“山石”為題,卻並不是歌詠山石,而是一篇以詩寫就的遊記。以詩的起始二字為題但並不提示詩的主題,這種情況在古詩中常見,如李商隱的《錦瑟》、《潭州》、《流鶯》等。有人稱這類詩為“準無題詩”。
宋雨:《山石》是韓文公的代表作之一,也入選了《唐詩三百首》。可是我早年讀的時候,並沒有像《初春小雨》那樣覺得“美”,反倒覺得生澀,於是粗讀一遍就放一邊了。後來靜下心來再讀,卻感覺這是一篇相當有功力和特色的詩體的山水遊記。它凸顯韓愈“以文為詩”的特色,在介紹遊曆過程之後,再“體物寫誌”,道出全詩的主旨。整首詩自然、遒勁,曆代受人稱道。
唐風:此詩按時間順序敘述了遊覽惠林寺及其後的所見所感。整詩大約可以分成四個層次:前4句寫黃昏到山寺所見。其後6句寫在廟中所見,包括受到熱情接待和食宿等。(有人將“夜深”二句單列,描寫山寺之夜的清幽,也是可以的。);“天明”6句寫清晨離開後,一路所見所聞。最後4句,借山水之美,道出心中所思。現在我們分段來看一看 —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
宋雨:詩的一開始,作者用“山石犖確行徑微”一句,就概括了翻山越嶺、道路狹窄的狀況。加之後麵的“新雨”,行程顯然較為艱難。但作者一筆帶過,隻是說到山寺時已是黃昏。“蝙蝠飛”既反映時間已晚,又營造深山古寺幽暗的氣氛。
唐風:“升堂坐階新雨足”一句曾讓我很疑惑。進了殿堂怎麽還坐在台階上呢。琢磨一下可知,詩人是把過程的敘述簡化了。應該是先進屋寒暄,然後出來坐台階上。新雨過後,天光尚亮,賓主在石頭階上聊天,周圍是肥大的芭蕉和梔子葉。這個雨後葉肥的效果,應該是與李清照《如夢令》中“綠肥紅瘦”中的“肥”是一個道理。
宋雨:對整首詩和“芭蕉葉大梔子肥”,我有兩個問題。第一,韓愈崇奉儒學,力排佛老。後來因為上表反對唐憲宗迎佛骨,差點兒丟了性命。他現在怎麽跑到廟裏麵去跟和尚交好呢?第二,芭蕉和梔子花都是南方植物,怎麽在洛陽這麽北的地方也能夠種植呢?
唐風:第一個問題,我猜想韓愈對佛教的態度也是發展變化的。本詩為韓愈早期的作品。也許他後來進一步認識到佛老與儒家文化不相容,對其更為排斥。另一點可能更為重要,即韓愈是一個對事不對人的人,他反對佛教,但對學問和人品好的僧人依然尊重和接受。關於第二個問題,唐朝時中國北方氣候比現在更溫和、濕潤。據記載芭蕉當時在長安一帶是廣泛種植的。唐玄宗有一個宰相叫韓休,他位於西安郊區的墓地前些年被發掘,墓中的壁畫上就畫有芭蕉。洛陽與長安在同一緯度且偏東,生長芭蕉應該更沒有問題。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宋雨:這一部分先寫詩人受到主人的熱情款待。天黑以後賓主進屋。僧人熱情地向客人介紹古壁佛畫,他點燃蠟燭引著客人前去觀看。然而 “所見稀”中的“稀”字,真是讓人為難了。一種解釋是“依稀”,即在蠟燭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楚;另一種解釋是“珍稀”,即古壁畫稀少而珍貴。我反複琢磨,兩種解釋在我心中不相上下,我隻好不持立場。
唐風:哈哈,可惜韓文公不能親自斷案了。詩人接著寫僧人殷勤地鋪床置飯。“疏糲亦足飽我饑”,表明僧人生活的簡樸,但也反映詩人對僧家招待的感激。另外,詩人白天爬山涉水,顯然是很餓了。這頓簡單的飯食格外的香。
宋雨:“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兩句,有人是專門列出來作為一層意思。作者寫夜深以後萬籟俱寂,說明剛躺下的時候是聽著昆蟲的鳴叫的。他顯然是長時間睡不著甚至整夜未眠,所以看著“清月出嶺”,月亮慢慢升上來,越過門窗。這種動態感很有韻味。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櫪皆十圍。
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唐風:詩人一行的下一站可能比較遙遠,所以他們與僧人早早告辭。本節第一句中“無道路”指清晨霧氣很濃,看不清道路,所以上上下下探索前行。過來好一陣子終於“窮煙霏”,即從霧靄中走出來了。這裏的“窮”是窮盡的意思。然而,此段首句中“獨去”二字有點兒令人困惑。前麵說了他是跟三個朋友一同去的,全詩的倒數第二句也有“二三子”之說,這裏有沒有矛盾呢?
宋雨:這個問題我去查了一下。大部分詩評者不提及這一問題。而《唐詩百話》的作者施蜇存先生則認為“獨”不一定是“獨我一人”,而可以被理解成“隻有我們幾個人”。他以《項羽本紀》為例,其中說劉邦兵敗成皋時“獨與滕公出成皋北門”,後又在鴻門宴上“脫身獨去”。其實他是有隨從的。
唐風:詩人走出了晨霧,眼前豁然開朗。坡上的鮮花,山澗的綠水,近處巨大的鬆樹和橡樹,都讓詩人領略大自然的繽紛與雄壯。最後兩句說詩人碰到溪流時,就脫去鞋子,踏石而過。這時水聲激激,山風陣陣掀動衣裳,真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宋雨:最後這四句,是作者的總結和抒懷。久居書齋或宦海沉浮之中,偶然到山野訪友,並領略自然之美,詩人便感歎“人生如此自可樂”,何必被人限製、看人臉色呢? “局束為人鞿”是官場中不得不麵對的。於是詩人進一步說,我們幾個朋友,怎麽能到老還不返鄉?
唐風:唉,其實呢,像陶淵明那種“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者是少數。那個時代的鄉間草民,無論是生存狀況還是社會地位,與士大夫都不能比。所以盡管向往田園,盡管宦海有種種不堪,入仕為官總是那個時代學子追求的目標。韓愈本人也是讀書改變命運的典型。而且他本人到了生命的最後幾個月,還在與李坤(就是寫“鋤禾日當午”的那位)因為官職鬧得一塌糊塗。所以說名利之下,一般是跳不出那個圈子的。同時代的詩人趙嘏以“南冠楚囚”自比,其實反映的是整個士大夫階層矛盾而又無奈的心態。
宋雨:這首《山石》有點像散文山水遊記,然而它卻不像記流水賬。它的選景是經過仔細考慮和提煉的,詩人表現手法巧妙,細讀一下就可以發現,很多地方是有前後照應的。 比如第三節“無道路”呼應了首句中的的“行徑微”。 後麵的“赤足踏澗石”呼應了前麵的“新雨足”等等。
唐風:這首詩的最重要特點是“以文為詩”,在創作中將散文的章法引入詩歌,將散文的布局結構,貫徹到詩歌創作中。在詩歌的寫作中,使用類似散文的方式,依時間描繪和刻畫人物和景物,讓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覺。這種詩歌風格影響了同時代的賈島、孟郊等人,更影響了北宋的江西詩派。南宋人說江西詩派的“一組三宗”居然不提韓愈,對他多少有些不公。
宋雨:“以文為詩”讓詩歌失去了一些傳統的特點,更像“押韻的文章”。平仄格律有時也考慮較少了,而且韓愈的古體詩刻意不用對偶句(杜甫是用的),僅保留押韻。從行文和描寫來看,也趨於剛勁、直率。像本詩中“山紅澗碧紛爛漫”隻是中性描寫,不作婉約、嫵媚的描述或比喻。這是韓愈七言古體詩的美學追求,迥然不同於他那些輕靈優美的七言絕句。
唐風:宋元以來的詩論家,對韓愈這類詩的評論大相徑庭。比如北宋的沈括(就是寫《夢溪筆談》的那位)就對這種詩風不以為然:“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而格不近詩。” 然而蘇軾說:“詩之美者,莫如韓退之;然詩格之變,自退之始。”從東坡本人的詩作看,他走的是與韓愈類似的“詩格之變”的道路。他曾寫過一首七絕:“犖確何人似退之,意行無路欲從誰?宿雲解駁晨光漏,獨見山紅澗碧詩。”(《王晉卿所藏著色山二首》其二)完全是化用《山石》中的句子。晚清學者程學恂說:“子瞻(蘇軾字子瞻)遊山諸作,非不快妙,然與此(指《山石》)比並,便覺小耳,此惟子瞻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