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們搬到這個住宅區時,中國人, 乃至亞洲人的住家都非常少,奶奶曾經因此抱怨, 你們這個地方, 整個一個大農村, 出門看不到一棟高樓, 一條街走下來, 看不到一個亞洲麵孔。 這四五年來,小區裏的人種雜了起來,原住民歐裔搬出西遷,同一條街上, 陸陸續續住進來華裔越南人,香港人,和印度人。 和人種混雜同步發展的是餐飲業,五分鍾車程內有了正宗的中餐館和珍珠奶茶店,我們終於不用每次出去吃飯都得向著列治文山和萬錦跑了。
每個周六晚上出去吃飯是家庭規矩。 Bill說, 不出去吃你做嗎, 你不做咱就出去吃。 我不做。 Allen星期六的課排得滿, 上午的中文,午後的遊泳和下午的畫畫。 中文課兩個半小時, 減去車來車去和等候的時間,我有一個半小時的空檔,這一個半小時,曾經讓我在剛剛得到時因其奢侈而愴然而涕 — 絲毫沒有誇張, 在加拿大全職工作帶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 除了睡覺的時候都在運轉, 下了公司的班家裏的班就開始了, 哪一個都不輕鬆。剛剛休完產假上班的時候可以說是二十四小時連軸轉, Allen不睡整覺, 每天晚上醒兩三次,我也跟著醒,換尿布喂奶,早上迷迷糊糊爬起來上班,下班後再接家裏的班。想起來真是滿紙心酸淚啊,熬過來不容易。
中文課的空隙剛開始安排了一些零星的購物然後到現在的按摩健身, 我對奢侈品的應用已經駕輕就熟。上完中文課帶Allen找個地方匆匆吃點快餐,趕午後的遊泳,遊泳完了回家小憩半個小時,又是畫畫。 早上八點半出門,到畫畫課結束回家下午四點,這就是我和Allen的星期六,孩子辛苦媽媽也辛苦。我曾經試過做飯,四點鍾回到家裏休息半個小時開始忙乎大家的飯菜, 到六點鍾坐到餐桌前時,筷子都不想拿,就隻剩下看大家吃飯的力氣了。 嚐試幾周後我罷了工, 這個四十幾歲的身體, 終於不能再像機器一樣運轉了的老了的身體, 也開始要求有休息的權利。然後呢,星期六晚上出去吃飯就成了規矩。
剛開始我不是很高興,一是錢財上的浪費,一大家子每周出去吃晚餐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加上Bill每天上班的飯錢 (我跟Bill上班都不帶飯, Bill是買來吃, 我是吃蔬果),我偶爾跟同事出去吃午飯,還有周末趕課程沒時間做飯這裏那裏的快餐,跟朋友媽媽孩子們的聚餐, 去年Bill年終算帳時一年的餐館費用上了萬 。不可怕嗎? 再有就是晚飯大吃大喝而且是每周例行的晚飯大吃大喝不利身體健康, 尤其對我這天天減肥日日不見效果的人,還有胖乎乎的Allen,不啻於又是一劑猛藥。
晚飯節目剛開始的時候在離家半個小時的車程內嚐試了各式餐館, 中國胃, 尤其是老人的中國胃, 周周吃新鮮口味時間長了還真是受不了,到最後又回到了中餐上,家常菜, 常吃的是港式的粥店, 天皇天王天後,皮蛋瘦肉粥海鮮大粥油條腸粉蘿卜糕, 加清淡的菜式,再有就是這家家門口的味香村, 更是吃得經常, 一周或兩周光顧一次, 我帶Allen回國時,味香村成了Bill 的周末食堂,周六吃了, 周日還吃。總是來吃, 跟店裏的服務人員就熟識起來,辦了會員卡, 享受百分之十五的折扣, Allen每次都點芒果汁,有時候Bill打電話訂餐,電話那邊就會問,是愛喝芒果汁的小孩那家的劉先生嗎?
(二)
這家味香村的老板應該是香港人。店裏一個說著帶粵語口音國語的中年女子是店長,還有一個周末客忙時才會出現的中年男子,胖乎乎的,國語講起來有些吃力, 少言寡語,但服務老道, 不聲不響地留意著客人的一舉一動,很及時地添茶送水加餐巾紙,很有給自己幹活的主人公風範。熟悉的服務員有兩個,一個說正統的國語,也能講粵語,相貌周正,膚色白皙,看起來像大陸人,三十幾歲的年紀,腰板挺直,說話拿捏得度,會在我們進店時在服務台攔下Allen, 說愛喝芒果汁的小孩等一下我給你拿芒果汁。另外一個經常給我們服務的是個香港女子,也是三四十歲的年紀, 典型的香港人的瘦削身材,小鼻子小眼睛,笑起來孩子氣十足,一臉喜慶,說話也帶著孩子般的天真,會向我們推薦周末好去處, 像摘蘋果, 摘櫻桃,看三文魚洄遊,向日葵農場觀光等等。
見我們進來, 小個子的香港侍應向跟在人群後麵的我笑了笑,低聲低氣地說, 又可以不做飯了。我點頭應著,由衷地附和著,是啊是啊, 真好。吃完飯,付賬, 香港侍應把桌子上的盤盞清理了,讓我們清清爽爽地喝糖水。糖水是店裏的贈送品, 有時候紅豆有時候綠豆,豆子燉得酥爛, 破皮開花,吃起來沙沙的,糖分加得剛剛好,甜而不膩,大家都喜歡。糖水上來時我跟侍應生聊了幾句閑話,家常裏短的,姐姐這周沒有回家等等。 等她再過來時我們紅豆糖水喝得差不多了,她笑眯眯的, 向我問道, 你工作嗎。 工作啊,我把喝完的糖水小碗推開, 答道。 做什麽,工廠嗎?不是,我回答,我做工程, 是工程師,我沒有試著花氣力去解釋自己頂著的那個 生僻的Geoscientist頭銜, 用了更通俗的偷梁換柱。哇,工程師啊, 這麽好, 她孩子氣地眉開眼笑,仔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微微搖了搖頭, 說, 不像。 哈哈,我的好奇心被挑了起來,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揚,坐直身子擺好姿態問她, 我看著像做什麽的呢? 工廠啊什麽的,她倒是一點也不遮攔,說完又笑著補充,周末大家都穿得比較休閑。。。
Bill在旁邊忍俊不禁,清了清嗓子問到, 那你看我是做什麽的? 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到Bill的身上,坐在Bill邊上的爺爺念起了順口溜,“腦袋大, 脖子粗, 不是司機, 就是夥夫”, 這順口溜念的差點讓我笑噴了,Bill 笑著自嘲道,我是廚師, 後廚炒菜的。 看著小個子侍應不置可否的樣子我恢複了正形, 告訴她Bill是做IT的。哎呀, 你們的工作都很好呦,她笑眯眯的。
吃完飯出來上車回家。Bill又開始吹噓他五彩繽紛的加拿大打工史,別說夥夫,我什麽沒幹過啊。不是夥夫,是洗碗工, 我更正,差好幾個級別呢。對對, 確切說是後廚打雜, Bill虛心接受。剛登陸加拿大時正碰上IT大蕭條, Bill大學裏學的那點專業知識在建行混飯吃的歲月裏幾乎丟光了,為了維持生計我跟Bill都打過工。Bill做過兩個餐館,一個是市中心商業辦公樓底下的food court裏的泰餐,老板老張是香港人, 對他的印象有兩個,都是來自Bill的描述,一是拿著鐵鍁一樣的鍋鏟在大鍋裏炒 Pad Thai, 一是餐廳下午休市後坐在桌邊心滿意足地數當天的現金入賬。一數要數半天的,Bill說。 Bill在老張那兒隻幹了兩周就被委婉地炒了魷魚, 問題出在吃上。後廚員工的午飯是在空閑當隙自己準備, 有什麽吃什麽,Bill吃炒麵,麵少菜多, 專挑好的配料, 蝦撿大個兒的,肉要新鮮的, 把一向節儉有度的老張看得心疼肝兒顫的,兩周後終於忍無可忍,請劉大神兒另尋廟門了。老張說,你大學畢業有知識有文化, 應該找份兒更好的工作。
另外一個是鬧市裏有名的酒吧連鎖店,兩個後廚打雜, 一個Bill, 一個印度人,剛上班的那個周末店裏人滿為患,後廚盤盞在水池裏堆出了尖兒, 印度人欺生,拿著掃把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掃地。 Bill讓他過來幫忙洗碗,他隻當聽不見,Bill急了,跟他爭吵了起來, 一激動手下不穩, 盤子碎了一地。 在前麵忙得焦頭爛額的經理進來看到的是,一池子的髒盤子, 一地的碎瓷片,兩個本應該幹活的人幹巴巴地站在那裏吵清架,馬上厲聲命令Bill回來洗碗,Bill脖子一梗說他不洗我就不洗。 經理火冒三丈, 當下揮手讓兩個人都走人。 回到家裏Bill繪聲繪色地陳述這個過程時,我發表意見,覺得那個經理太義氣用事,周末的晚上, 正當飯點兒,堆積如山的髒盤子, 真不是一個開除後廚打雜人員的好時候。 你們走了那誰來洗那些碗呢,我說, 難不成經理卷卷袖子親自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