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新菜（上）
本回故事簡介
本回寫源氏三十九歲十二月至四十七歲三月共八年發生的幾件大事。朱雀帝一直有出家誌向，急於嫁出十四歲的三公主，在夕霧和柏木之間思量，但終於嫁給源氏。正月中第一個子日，內膳司用七種新菜作羹供奉，謂食之可去百病。本回題名據此。
本回故事導讀
朱雀院自從行幸六條院之後，身體一直不好，他本來是多病的，但此次特別憂傷。年來常懷出家奉佛之誌，此時此心更加深切了。皇太後已經逝世，朱雀院開始考慮出家前應有種種事宜。子女除皇太子而外，尚有公主四人。其中三公主之母是藤壺女禦。三公主年僅十三四歲，最受朱雀院寵愛。現在他所憂慮的隻是三公主之事。朱雀院曾想拜托承香殿女禦善意照拂三公主。然而知道此女禦與三公主生母舊怨未消，唯恐她不能真心誠意地照拂她。朱雀院病勢更加沉重，因此他疑心大限到了。
此時，夕霧前來拜望，朱雀院便把他召入簾內，和他詳談。
夕霧十八歲，身體發育得很好，相貌光豔煥發，異常俊美。朱雀院目不轉睛地注視他，心中暗自思量：我家那個難於安頓的三公主，嫁與此人，如何？夕霧早時有耳聞朱雀院正在物色女婿，立即猜到他的意思了。然而豈可表示心領意會的樣子率爾作答呢！
三公主時值豆蔻年華，姿態天真爛漫。朱雀院看了，說道：“我要把這孩子托付給一個忠實可靠的人，其人須能真心疼愛她，原諒她的幼稚，好好地教養她。”在與幾個老成的乳母前談及此事時說，悔不該在夕霧娶親之前，沒有向他示意，此人年紀雖輕，前程很大呢。
其中一個乳母答道：“中納言為人一向誠實，多年以來，始終想念那位雲居雁小姐，從來不把愛情移向別人身上。如今好事既成，越發不會動心了。”
朱雀院想，源氏是可代父親的人，就照乳母之意，把三公主托付給他吧。乳母又找個機會向朱雀院奏明，她已經通過弟弟左中弁了解，多年以來，六條院常想迎娶一位正夫人，隻要這邊真心許可，我就向那邊傳達。
朱雀院曾經考慮過異母弟螢親王，然而耽於風雅，偏於輕率。另外，那個藤大納言地位太低，雖然態度誠懇，卻極不匹配。而六條院主人識見高遠，老成持重，實為最可信賴之人。宜為三公主夫婿者，除卻此君而外，更有何人？據朧月夜說，柏木私下戀慕三公主。然而要做三公主夫婿，畢竟略欠一籌。朱雀院左思右想，無限煩惱。
皇太子聽到了此種消息，叫人轉達他的意思，三公主嫁給源氏最為合適。朱雀院聽了十分歡喜。源氏思慮自己年長，無意接受，推薦兒子夕霧或者今上冷泉帝。
朱雀院熬著病痛，提起精神，辦完了三公主的著裳典禮。此後三日，他終於削發為僧了。
六條院主人聞知朱雀院身心稍稍複健，就前來訪晤。朱雀院盼待已久，不勝歡迎，便在病中振作精神，出來接見。
兩人暢談前後，朱雀帝轉換話題。今我有一不情之請：可否請吾弟破格接受這一個皇女，聽憑尊意替她選定一個適當的夫婿？源氏答道：“恕我冒昧直陳：三公主若得我盡心照拂，當與在父親蔭庇之下無異。隻是我來日苦短，深恐中途捐棄，反而教她受累耳。”他已表示接受了。朱雀院感冒加重，身體很不舒服。但三公主終身大事已定，從此可以放心了。
源氏回到六條院，心緒不寧，滿腹躊躇。
次日天又降雪，四周景色蕭瑟。源氏與紫姬共話往昔，源氏乘機輾轉表達他已經接受朱雀院的當麵請求，在太上皇進入深山之前，把三公主接到六條院。又深怕紫姬妒忌，所以反複保證對她的愛隻會更深，雲雲。然而，紫姬聽完後，卻爽快答應下來，反令源氏大吃一驚，甚至懷疑紫姬別有用心。當然，紫姬是個胸襟開朗的人，但此時豈能無動於衷。近年來夫婦之間平安無事，她的地位安如磐石，她以為從此可以坐享夫唱婦隨之樂了；豈料今又發生了叫人恥笑之事。她心中私下愁歎，但外表十分鎮靜。
正值源氏四十歲大壽，許多王侯公卿一齊來南廂祝壽了，盛大非凡。
到了二月初十之後，朱雀院的三公主於歸六條院。六條院準備迎親，其隆重異乎尋常。
源氏出來迎接，親自扶三公主下車，此非常例。源氏名義上畢竟是個臣下，凡事都有定規，故婚式與女禦入宮相異，但又與尋常娶親不同，這是一對特殊關係的新夫婦。
婚後三天，源氏夜夜伴三公主宿。紫姬多年以來不曾嚐過獨眠滋味，如今雖然竭力忍受，還是不勝孤寂之感。她越發殷勤地替源氏出門穿的衣服多加熏香。源氏自知薄幸，含著眼淚對紫姬說道：“今夜我於理不得不去，請你容許。今後若再離開你時，我自己也不能容許了。不過朱雀院倘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紫姬取過筆硯來，寫道：“欲將眼底無常世，看作千秋不變形。”源氏答吟道：“死生有命終當絕，爾我恩情永不衰。”
紫姬並不十分怨恨源氏，然而，恐怕是她夜夜如此煩惱之故，有一晚出現在源氏的夢中。源氏驚醒，不知出了何事，心中甚是慌張。等到聽見雞聲，便不管天色還黑，匆匆起身言歸。
第二天照往日習例，起身很遲。源氏寫一信送與三公主。詩曰：“非關大雪迷中道，隻為朝寒困我身。”把信係在一根梅花枝上，召使者送去。便走進內室，與紫姬說話。三公主的回信很快送來了。源氏有些兒狼狽，又怕此時把信隱藏起來，反而使紫姬多心，於是展開信紙一端，讓紫姬看見。紫姬斜倚著身子，用眼梢窺看。三公主答詩雲：“雪花飄泊春風裏，轉瞬消融碧宇中。”筆跡果然稚嫩得很。
今天源氏白晝到三公主處。他打扮得特別講究，眾侍女初次看到他這優美的打扮，尤為讚歎，慶喜自己有這個漂亮主人。三公主對於源氏所說的話，無不乖乖地順從。她的答話也毫無文飾，凡她知道的，無不率直地說出。其天真爛漫之相，叫人憐愛不忍舍棄。
朱雀帝的尚侍朧月夜還是同從前一樣嫵媚多情。
源氏來訪令她為難，一方麵恐懼流言，一方麵貪戀歡情，愁容可掬，更加可愛。雖然天色漸明，源氏還是依依不舍，全無回去的意思。異常美麗的黎明天空中，飛鳥千百成群，鳴聲清脆悅耳。春花皆已散落，枝頭隻剩有如煙如霧的新綠。
太陽漸漸高升，源氏心中不免慌張，召喚一個隨從，叫他折一枝下垂的藤花，賦詩雲：“為汝沉淪終不悔，重尋愛海欲投身。”朧月夜答道：“投身愛海非真海，不為空言再戀君。”大約是此時無人在旁、不須顧忌之故，他又和她私訂密約，然後辭去。
對紫姬搪塞道：“昨夜與尚侍隔紙門談話，似覺言猶未盡。日後擬再去訪晤一次，必須秘密，不致引起物議才好。”紫姬笑道：“你倒像是返老還童，比從前更加風流了！教我無依無靠，好痛苦啊！”終於不免流下淚來。那雙盈盈嬌眼異常可憐。
皇太子妃明石小女公子，身體不適，看來是有喜了。她今年還隻十二歲，大家擔心，把這看作一件大事。好容易請準了假，回六條院休養。
今宵各方麵都閑暇無事，源氏就不顧一切，偷偷地出去訪問朧月夜了。
到了十月裏，紫夫人為源氏祝壽，在嵯峨野的佛堂裏舉辦藥師佛供養。
十月二十三日齋期圓滿，舉辦賀宴。紫夫人將壽筵設在她所認為私邸的二條院中。
樂隊於正午後來到，奏出《萬歲樂》《皇麞》等舞曲。日暮時分，奏出高麗笛曲，表演《落蹲》舞。這也是尋常難得聽到的舞樂。樂隊退出之後，堂上開始管弦之會，又是極有趣味的。琴瑟之類，皆由皇太子處備辦。朱雀院傳下來的琵琶與琴、冷泉帝所賜的箏，其音色都是往日在宮中聽慣的。
十二月二十過後，秋好皇後歸寧六條院。她要在這年終為義父源氏祝壽。
源氏對她說道：“我查考前代事例，凡四十慶壽者，其餘命大都不長。故此次請勿過分鋪張，以致轟動人世。如果我真能活滿五十歲，那時再替我祝壽吧。”然而，秋好皇後還是采用朝廷儀式，排場盛大。
冷泉帝既已發心為源氏祝壽，不肯就此作罷，便叮囑中納言夕霧，叫他出麵主辦。這時候右大將因病辭職。冷泉帝為欲使這壽宴添喜，突然晉封夕霧為右大將。源氏聞之甚喜，但也表示謙遜，他說：“如此突然晉升，榮幸實已過分，我覺得太早了。”夕霧便在他的繼母花散裏所居東北院中安排壽宴。新任右大將夕霧，威勢比往日更加盛大了。
臘盡春回，新年又到。明石女禦的產期迫近了。
源氏從前見過葵夫人因產而死，故對此事非常害怕，心甚憂慮。明石女禦年齡還很幼小，生產是否平安，他早已非常擔心。出家為尼的外祖母，立刻走近去親近她。明石夫人多年來在宮中陪伴女禦，卻並未將明石時代的舊事詳細告訴她。但這老尼姑由於不堪其樂，一到女禦身邊，就淌著眼淚，用顫抖的聲音把陳年舊事講給她聽。
誦經祈禱完畢，僧眾退出了。
三月初十過後，明石女禦分娩，大小平安，而且生下來的又是一位皇子，真是無限歡欣！
產後六日，明石女禦從西北院遷回東南院。第七日之夜，冷泉帝也賜贈賀儀。
源氏一向崇尚簡約，但為此事破例，賀儀隆重無比，舉世盛稱。
明石浦上也得悉了女禦誕生小皇子之消息。看破紅塵的道人也非常歡喜，對眾弟子說：“如今我可安心地脫離塵世，往生極樂了！”定於是月十四日遁入深山。
皇太子屢次催促明石女禦回宮。紫夫人說：“難怪他如此想念。況且添了一件喜事，教他怎麽不等得心焦呢？”便悄悄地準備送小皇子母子入宮。
明石夫人來到女禦房中，將明石道人送文件箱來等事告訴了她。明石夫人交代說，你的前程已可確保無憂，故我亦擬出家為尼。紫夫人的恩惠，你切不可忘記。我總以為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義母，卻想不到她會如此真心地愛你。今後我可完全放心了。”
源氏此時正在三公主處，突然開了界門，走進明石女禦房中來了。
明石夫人來不及將明石道人進山前送來的文件箱隱藏，隻好實情相告，源氏唏噓感歎不已。
明石夫人覺得機會到了，想道：“若把我父親做的那個夢告訴他，大概他也會感動吧。”便答道：“父親寄來的信，筆跡古怪，仿佛是梵文。然而其中也有值得請你看的地方，就請你一讀吧。昔年我辭家入京之時，以為自今一別，塵緣斷絕了。豈知思念之情，仍然遺留在心中！”
源氏拿過信來，看到了記夢的地方，想道：“人皆責備明石道人，說他言行怪僻，妄自尊大。我也覺得他當年對我的要求，雖屬偶然，實甚唐突。直到後來小女公子誕生，我方悟得彼此宿緣之深厚。但不知明石道人心中有何祈願。”他便在心中頂禮膜拜，拿起願文來讀。
再說那個柏木衛門督，朱雀院替三公主擇婿時，自己也曾提出求婚，朱雀院並不認為不當。後來三公主終於嫁給了源氏，柏木大為失望，至今不能忘懷。聽人傳說，三公主也被紫夫人的威勢所壓倒，說道：“公主太委屈了！要是嫁給了我，決不致受這種閑氣。世事變化無定。六條院主人早有出家修行之意，如果一旦毅然實行，這三公主終歸我有。”
三月某日，天朗氣清，螢親王和柏木來六條院問候。
源氏出來接見，相與閑談，說到夕霧剛才還在這兒。左右的人答道：“大將現在東北院，正在和許多人踢球呢。”源氏說：“蹴鞠這件事動作粗暴，然而叫人醒目，令人興奮，倒也好玩。叫他到這裏來玩，如何？”便派人去叫。
正殿東麵，原是明石女禦所居，此時女禦帶著新生的小皇子回宮去了，這院子很空。夕霧幾個人便在離開湖邊稍遠的地方找了一處良好的球場。太政大臣家諸公子，有的年事已長，有的尚未成年，個個都是出人頭地的踢球好手。公子們映著夕陽，在美不可言的花陰下來往奔走，這景象煞是好看！
源氏與螢親王都走到欄杆角上來觀看。
櫻花像雪一般飄下來，落在夕霧那清秀而落拓不羈的身子上。他仰望櫻花，把枯枝略微折斷些，便坐在台階中央休息。柏木跟著來了，說道：“這花零落得好厲害啊！但願春風‘回避櫻花枝’才好。”一麵用眼梢向三公主那方麵窺看。
三公主的房間一向關閉不甚嚴密，侍女們各色各樣的襟袖露出在簾子底下，簾內顯出參差人影。室內帷屏胡亂地拉在一邊，似覺內外無間，聲氣相通。
這時候一隻大貓追逐一個可愛的中國小貓，突然從簾子底下逃出來。侍女們慌張了，喧嘩擾攘，東奔西走，衣聲足音，曆曆可聞。那小貓身上係著一根長長的繩子纏住了什麽東西，便拚命拖這繩子，把簾子的一端高高地掀起。
柏木望見帷屏旁邊站著一個貴婦人打扮的女子，穿的大約是紅麵紫裏的層層重疊的衣服，有濃有淡，好像用彩色紙訂成的冊子的橫斷麵。外麵披的是白麵紅裏的常禮服。頭發光豔可鑒，冉冉下垂，直達衣裾，好像一綹青絲。末端修剪得非常美觀，比身子長約七八寸。她的身材十分纖小，衣裾掛得很長。這垂發的側麵姿態，美麗不可言喻。隻是日色已暮，室中幽暗，不曾看得分明，頗有未能滿足之憾。
柏木愁緒滿胸。他想：“那人到底是誰呢？許多女子之中，隻有這個人觸目地作貴婦人裝束。如此看來，那人定然是三公主，決不會有誤了。”這麵影便長留在他心頭。柏木把那小貓呼過來，抱在懷裏，但覺貓身上染著公主的濃烈的衣香。聽了那嬌嫩的叫聲，就把它比擬作三公主，覺得異常可愛。
本回故事複習
朱雀院出家之前把三公主嫁於源氏；12歲的明石女禦與皇太子婚後生下一個皇子；源氏四十大壽八方賀喜；柏木踢球無意窺見源氏內殿三公主麵影而陷入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