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珠的外婆，解放前是上海大戶人家的千金。
在明珠眼裏，她老人家的電影人生是從老照片中的美少女突然切至藤椅上的老婦人的。
外婆從不回放這些年來她的酸甜苦辣，除了淡淡一句“吾就覺得鄧小平好”。
文革期間，外公跳了樓，外婆掃大街。
身為長女的明珠媽媽，嫁給了大她二十歲的副廠長。
按照“上嫁”前談好的條件，明珠小姨每月去姐姐家拿生活費，順帶把姐夫的冷言冷語——抱怨大姐的個性、人品、家教等等——捎回去。
外婆聽了總是不吭氣。
商品質量不能保證，討要分期付款的商家自然心虛。
外婆這輩子沒踏進過大女兒家的門。
老人總是坐在藤椅裏，弓著背，湊近窗前的陽光，雪白的腦袋隨著《紅樓夢》的豎行繁體字，一點一點……
半天就這麽安安靜靜地過去了。
晚年的外婆，愛和女兒們嘮叨她少女時代的故事——鄰家少年的傾慕、特征鮮明的傭人、可笑可愛的寵物犬……
老人自顧自地說著笑著，常常“撲哧”一下輕輕笑出聲來，臉上浮現出很天真的表情。
晚輩們不難看出，她老人家的幸福人生，在婚姻殿堂前就已戛然而止。
那之後的風風雨雨，包括他們這些兒女，都已在老人的腦海裏刪除了……
二
明珠的媽媽頗具上海名媛的風範。
在明珠爸爸眼裏，她就是趴在牆頭四處張望的一枝紅杏，一離開他的視線心裏就不踏實。
明珠媽媽在老公麵前惜字如金，臉上總掛著手邊有急事的應付表情。
與愛慕者一起喝咖啡聊閑天，卻是明媚開朗、妙語泉湧。悠悠一個下午，眨眼間就過去了。
有時，明珠媽媽突然微笑起來: 嗯，追求她的人，數數也有十來個了吧？
雖說沒能真正接近她這個帶電的發光體，卻也一路滋味著她貧瘠的人生。
退休後的明珠爸爸把老婆看得越發緊了。
明珠媽媽於是挽著貼身小棉襖去商場解悶。
商場裏，某個男人盯著母親看的火辣辣的眼神和喪魂失魄的表情，讓明珠既驚訝又嫉妒，心髒怦怦亂跳。
她看得出來，母親捕捉到了異樣的眼光，淡定地佯裝不知，臉上卻洋溢著別樣的神采，仿佛暴風雨後的植物沐浴著新鮮的陽光，眉眼間流淌著盈盈笑意，越發嬌媚動人了。
回到家裏，明珠媽媽連著幾天都是好心情。
有一天，明珠媽媽在路上被一個胖女人截住。對方的大餅臉憋得赤紅，高喊著，“打死儂格個狐狸精！”
猛孤丁撲上來抓臉皮扯頭發。
大餅臉對著拉架的群眾悲憤交加地控訴: 因為有了這個狐狸精，老公這些年從來都不把她當人看！逢年過節給狐狸精寫情詩送禮物，從來沒給自己過過一個生日！她的一生被這個女人給毀了！
明珠媽媽從胖女人手中掙紮出來，輕揉著被扯痛的頭皮，不還手，不辯解。
悲情苦妻被幾位中年婦女簇擁著安撫著。
明珠媽媽獨自走開，平靜的背影被異樣的眼神火辣辣地釘在了恥辱樁上……
明珠爸爸因為中風，坐了十年輪椅，對妻子的悉心看護滿懷感激。
丈夫病故後，明珠媽媽比過去更少出門了。
明珠每個周末過來半天，陪母親去超市買上一堆吃的用的。
明珠媽媽養了兩隻白貓。
因為身子病弱，清潔工作常常不到位，家裏飄蕩著一股子異味。
偶有大媽大嬸敲她的門，送上笑臉、問候或基督教的宣傳冊子，希望她能投入愛的大家庭的懷抱。
明珠媽媽客氣地寒暄著，卻把宣傳冊子堅定地推回去，“謝謝，吾伐看格些。”
明珠媽媽不去廣場鍛煉，不去公園散心，成為街坊鄰居眼中頗為自閉的老太太。
每每睡到中午才起床，往盆子裏倒些貓糧，也給自己簡單弄點吃的。
老人夜裏喜歡靠在床頭看電視，兩隻白貓床上床下陪著她。
常常電視開著，老人在床上已經安詳地睡著了。
象牙白的皮膚在燈光下顯得非常細膩，麵部線條極為柔和，那種難以描摹的優雅和美麗，比年輕時的絕代風華更為震懾人心……
三
曾經，明珠媽媽想按上海名媛的模板打造自己的獨生女。可惜，明珠身上父親的遺傳基因更強大。
大臉盤，大骨架，五官平庸，唯有白皙的皮膚隨了母親。
先天不足的小明珠，要想掙得回頭率，非得在打扮上下狠勁兒。
明珠的著裝，打小走的就是花哨路線，衣裙發帶綴著誇張的蝴蝶結。
人到中年的明珠仍是不折不扣的蝴蝶結控。
在商場裏看到外套或皮鞋上的蝴蝶結，就會升騰起心癢難熬的購買欲。
明珠讀書的時候，就是有名的嗲妹妹，紮在男生堆裏活潑得像春天發情的鳥雀。
麵對異性，她總是習慣性地撒嬌，說話越湊越近，親昵地拉拉對方的袖子，弄得對方渾身長毛似的不自在。
明珠潛意識裏仿效著自己的母親，想在愛情這個疆場當一個所向披靡的常勝將軍，一輩子被男人包圍和寵愛。
可惜她缺乏母親的魅力和風韻，也沒有母親的淡定和修養，不知道與異性交往中欲擒故縱的道理。
學校裏談的兩任男友，都以明珠“過於輕浮”為由提出分手。
工作後，明珠嫁了個精明的老公，也是上海本地人，建立了標準的AA製家庭。
每人每月繳納固定的生活費。飯店打個牙祭，天冷買個電熱毯，兒子額外的補課費用，一律AA付款。
兒子高中寄宿後，老公迷上麻將，不出意外地迷上了一個女麻友。
本著AA的協商精神，夫妻倆商定，兒子拿到大學錄取通知就去辦離婚手續。
後來那對誌同道合的麻友情侶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鬧翻了。
民政局也就撈不著機會給這對夫妻發放“自由證書”，這對“室友”繼續同居著。
明珠不喜歡待在家裏，恨不能天天去公司加班。
歲月荏苒，明珠臉蛋鬆弛了，身材發福了，發嗲的勁頭卻有增無減。
辦公室戀情一旦傳到她的耳朵裏，總會鬧騰出一些不那麽愉快的動靜——
明珠把女同事往男友身邊推啊推，拍著巴掌嚷嚷，“你們親一個親一個！”
當事人尷尬得幾近翻臉，新來的同事更是驚詫於她與年齡與外表完全不匹配的嬌癡。
也有些男同事愛逗她，“明珠，過來過來，電腦裏有好玩額物事！”
她高高興興地湊過去，原來是男人的裸體照。
明珠“啪啪啪”地拍打對方，嬌嗔著笑罵，“儂好壞哦。”
公司旅遊，機場過檢的時候，明珠的大包小包張羅不過來，撒嬌似的喊部門領導過來幫她一把。
領導老婆早就不爽她了，板著臉說，“不要過去，自己的東西還拿不過來呢。”
領導左右為難，領導老婆含沙射影地罵起老公來。
明珠有些驚訝，很體己地提醒對方說話別那麽大聲，要注意自己的形象，這是公共場合！
領導老婆索性翻臉了，”老娘要你管！你也不照照自己！有多遠給我滾多遠，賤人！”
眾人目瞪口呆，巴巴地等著已經點燃的鞭炮大爆炸……
明珠不敢正視對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欲言又止，突然轉過臉招呼大家，“阿拉快點安檢，別誤了飛機！”
打這以後，明珠再也不發嗲了。
明珠退休後，與丈夫四處旅遊。
熱愛攝影的老公給明珠拍了很多美照。
照片上的明珠風姿優雅，笑靨如花，跟母親竟有幾分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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