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

       想當年，老沙差點當了落跑新郎！

       隨著婚期的臨近，小沙心中的疑慮滾雪球似的越卷越厚，勾畫好的美妙未來漸漸隱沒於不祥的濃霧之中。

       ——他可能犯下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

      婚禮前夜，煩躁不安的小沙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怎麽也無法平複，甚至有嚎啕大哭的衝動。

       他拉開大門，衝進雨中，暴走了兩個多小時，濕嗒嗒地回來了。

      第一次見到美麗的燕子，小沙暗暗對自己發誓：“要能娶她當老婆，這輩子當牛當馬我都願意！”

      燕子是他心裏一直期待的那杯熨帖的清茶。

     可惜，在燕子眼中，身材圓潤、熱情過度的小沙，充其量也就是瓶甜膩的可樂。

      而燕子，也在等待自己的那杯清茶。

      架不住小沙的窮追猛打，燕子鬆動了。

      散步的時候，撩人的月色壯了小沙的膽。

      他鼓足勇氣，手臂搭上了燕子的肩膀，罪惡的手指戰戰兢兢地捏摸著對方的耳朵……

       燕子忍了又忍，肩膀一扭，給抖了下來。

       盡管如此，小沙還是激動萬分，烙餅似的在宿舍床上翻來覆去，自認為兩個人的關係已經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

      大半年過去了，小沙始終沒能拿下比耳朵更為險要的堡壘。

       燕子家人對小沙相當滿意，燕子卻始終不溫不火、若即若離。

        小沙這團烈火一貼上這堆濕柴，很快就化為有氣無力的白煙，聽得見嘶嘶的歎息……

      於是慢慢疏遠了。

      經人介紹，小沙認識了一位樣貌平平的國企女工。

      女孩對小沙很是心動，馬力十足地倒追這隻“潛力股”，兩個人迅速確定了戀愛關係。

      如此又過了小半年。

      一天，燕子主動聯係小沙:  她爸得了癌症，想請人脈廣的小沙幫忙找個名醫做手術。

      小沙不僅幫了忙，還拎著鮮花和果籃去探病。

     小沙在病區躥上躥下，扯著醫生急急打探病人的情況。

      同房病友羨慕不已：“這是燕子的對象吧？真不錯！您老有福氣啊！”

      燕子父親“嗯嗯”地支吾過去了。

     晚上，燕子約小沙散步，吞吞又吐吐：“我爸希望咱倆能在他走之前，把事兒辦了……你怎麽想？”

      小沙的心髒狂跳起來，脫口而出：“我沒問題！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歡你！”

    回去後，小沙失眠了一夜。

     現任女友與燕子，一個處著舒服，一個瞅著舒服，在天平的兩端份量相當。

      想到親朋好友豔羨的眼神，虛榮心偷偷跑到燕子這邊添加了一個大砝碼。

       ——命運的天平傾斜了……

      婚後，約摸大半年的功夫，小沙使出渾身解數取悅燕子。

       表麵上看，倒也琴瑟和鳴，卻始終沒有期盼中的熱度。讓小沙難以啟齒的是夫妻生活的不良業績。

     回想起前女友，每次來他宿舍，搪瓷缸子裏裝著熱騰騰的魚湯，用幹淨的毛巾裹著，雙手捧到他麵前。

      眼神裏的溫柔和熱情幾乎要滿溢出來，蜜汁一樣流淌在他身上……

       小沙悵然若失，悔意暗生。

     於是，小沙把過剩的精力投身於工作之中。

      自打小沙同學考上中專，老實巴交的父母終於在村裏挺起胸膛抬起頭。出人頭地的熱望越發沸騰在他的血液中。

      讀書期間，小沙一直擔任班長，飛蛾般地撲向各種榮譽，畢業後如願分到了最搶手的物資局。

       一把手張局長很是器重小沙，把他調到了自己身邊，並親自開發了他的好酒量。

      酒桌上，聽慣了外人誇自己能力強、人脈廣，小沙有些飄飄然，得意洋洋地晃回家。

       燕子躲閃著他的酒氣，眉頭蹙成兩道峰：“天天搞吃吃喝喝請客送禮這一套，你不覺得累啊？！”

      燕子哪裏知道，愛貧會說的小沙，自尊心脆弱得堪比出土文物。

      小沙被酒氣和怨氣打翻在床上，用厚厚的脊背表示無聲的抗議。

      婚後不過三年，小沙的怨氣已經攢成一筆巨款了……

      小沙成為張局長的心腹，靠的就是“忠誠”二字——他是打心眼裏崇拜這位領導。

      張局長為人坦誠，性格豪爽，不搶不貪。 對於各類賄賂，不主動，不拒絕。收錢辦事，辦砸退錢。

      張局的工作態度誠懇、隨和、親切，實實在在地把自己定位為“人民公仆”！

      人人都誇讚張局長的工作作風，而且竟然從未傳過緋聞！

      小沙常常萬分感動地想：“如今的老百姓上哪兒去找這麽有原則的好領導？”

       官場的這尊偶像給小沙的人生指引了明確的方向。他暗自慶幸自己被早早地引上了一條金光大道。

      這麽個好領導，竟然被小人匿名舉報了！

      更讓人心碎的是，竟然因為受賄罪判了十年！

       張局長的夫人偷偷給小沙電話：據她和老公分析，這次是熟人舉報的！

      小沙震驚了！憤怒了！失眠了！對天發誓：“不揪出這個內奸，誓不罷休！”

       畢竟，他的前程與領導的仕途是捆綁在一起的。

      小沙是早也想，晚也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夜通了電似的突然彈起來——某個蛛絲馬跡暗藏的線索讓他恍然大悟！

      剛得出的定論又常常被某個細節所推翻——人人都成了懷疑對象。

      燕子被他折騰得睡不好覺，忍不住抱怨起來：“睡你的覺吧。有什麽好猜的？舉報的人不地道，但問題是你們張局長確實犯了經濟錯誤，又沒冤枉他。”

      小沙瞬間一震，心被刀子捅了似的，痛到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連日來的猜疑、憤恨和恐懼終於找到了噴發口：

      “得了吧你！我算是看透了！如果是我出了問題，你可能第一個去舉報吧？！不等我進去就要離婚吧？！你從來都沒有把我當做你丈夫！有你這樣的女人麽？！”

      後來，物資局倒閉了。小沙下崗了。

      因為失了靠山，再就業之路走得極為艱辛，常常幾個月交不上生活費。

       燕子母親過來幫他們帶孩子，每每見小沙醉醺醺地回來，難免冷言冷語。爭吵不斷升級。

       小沙恨烏及屋，盛怒之下對妻子動了粗。燕子提出離婚。

      小沙慌了，給燕子下了跪。

      之後，家庭暴力時有發生。燕子從不還手，不哭不鬧。

      小沙最為痛恨的就是這種錐子也紮不出血來的橡皮性格，捶打起妻子簡直如瘋如狂，事後又痛哭流涕地跪求原諒。

      他害怕自己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又清楚自己離這一步已經不遠了。不止一次想去自殺。

       燕子不再提離婚，在家裏越發沉默不語，頭發大把大把地脫落，看起來比同齡人滄桑許多。

      同一屋簷下，兩個人度日如年……

       唯一的安慰和精神支柱是乖巧懂事的女兒。

      小沙憋著一股勁兒，一定要打拚出來！

      八年後，老沙（如今大家管他叫老沙了）當上了外貿公司的部門經理。

      中專同學會上，老沙與已經離婚的班花一拍即合。

      老沙一度相信自己起死回生了。

      當班花自私挑剔的一麵浮出水麵，幸福的震撼漸漸成為過去，老沙不再透過玫瑰色的眼鏡欣賞她了。

      每每激情過後，老沙一派誠懇地搬出女兒這個擋箭牌，將離婚計劃擱淺又擱淺。

      相好了幾年，直到班花腳踏三船的劣跡露了餡。

     一次出差外地，老沙喝多了酒，昏昏地回到賓館，被孤獨感掐得幾近窒息，又想重新爬上班花這條救命船——

       雖說船上蹲了不止一個，隻要能騰個位置給他，他也就知足了。

       正捏著手機編台詞，突然收到了妻子的短信。

      燕子匯報了女兒的學習情況：孩子最近摸底考表現出色，老師建議報考一本。

      老沙心裏高興，借著酒勁多叮囑了幾句，把手機放到枕頭邊，躺下了。

      過了一會，又傳來短信的提示音，老沙抓起手機，還是妻子的。

      屏幕上隻有短短一行：“不想這樣下去了，我們重新開始吧。”

      老沙把手機像燙手山芋似的扔到床上，心髒狂跳不已，鼻子裏哼了一聲：“有病，現在怎麽想到說這種話了？早幹什麽去了？！”

      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過去的一幕幕讓他心裏生出太多委屈，太多恨意！

       想到妻子提出離婚時的冷漠無情，想到自己在妻子麵前的一次次下跪，憤怒和恥辱幾乎要將他撕碎，禁不住喊出聲來：“不可能！！！”

      坐回床沿，老沙突然嚎啕大哭，手掌哆哆嗦嗦地胡亂擦著滿臉的淚水，邊哭邊自言自語：“太遲了太遲了！不可能不可能！！”

      哭到後來，恨意漸弱，隻覺得心酸和苦澀。

      同時，對妻子的一絲愧疚和憐惜也攪得他內心很不是滋味。

     他覺得很累很累，隻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躺在床上，合不上眼。盯著天花板，突然想起來：再過兩天，就是自己四十六歲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