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爺爺的故事(下)
堂姐聽她父親說,爺爺記憶力超凡,老爺爺找不到的重要作帳紀錄,爺爺立刻就能說出在第幾個櫃子,第幾層,哪個帳本上。堂姐上初中時背俄語單詞發音不準確,每每都能得到爺爺的及時糾正,爺爺還會幫堂姐聽寫俄語單詞,爺爺年輕時記住的俄語幾十年過去了仍不忘記。我聽母親說,爺爺並沒有上過學,原本是不識字的,全靠自學。
我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時候是住在雨兒胡同「旁門5號」。有一個畫麵永遠地刻在了我腦子裡:爺爺坐在沙發裡口中念念有詞:「我家住在北京地安門、南鑼鼓巷、雨兒衚衕、旁門5號。」我依偎著爺爺,他說一句我背一句。那是爺爺怕我走失,防患於未然。每當想起,爺爺的膠東腔就在我耳邊迴盪。
堂姐的年齡比我大12歲,她跟爺爺奶奶朝夕相處生活了16年。爺爺沒有過多的語言,卻留給她深刻的印象。她說爺爺的愛,是比父愛更溫暖的愛,比母愛更細膩的愛。每逢春節前夕,爺爺都親自去王府井百貨大樓給孩子們買新衣服,從頭到腳,連鞋襪都是爺爺親自選購。
1966年11月7號,堂姐跟我兩個堂哥一起報名去華北農墾兵團,爺爺在極端困境中為他們三人每人買了一條棉毯。後來堂姐又去了內蒙建設兵團,爺爺找地安門的一位老裁縫給她做了一件藍色的大衣,裡麵是堂姐的父親為她買的羊皮,十分暖和。離開兵團之後,堂姐也一直保留著。
當時北京已開始流行尼龍襪,爺爺自己買了一雙,是白底紫紅格子的,很漂亮,堂姐從內蒙回到北京過探親假,她幫爺爺洗衣服,刷鞋洗襪,誇爺爺有眼光會買東西,買得很時髦。
爺爺以為她喜歡那雙襪子執意要給她讓她穿,堂姐堅決不要,爺爺就偷偷地把那雙襪子放進了她的行李裡。
堂姐在內蒙八年,每次探親假隻有半個月,都是先回北京看爺爺奶奶,後回山西太原看父母,爺爺奶奶是第一位的。每次她都是踏著朦朧的晨曦回到爺爺奶奶住的小北屋前,輕輕敲門:「爺爺,爺爺,我回來了!」總是聽見爺爺從睡眠中醒來,高興地跟奶奶說:「延齡回來了,延齡回來了!」
有一次堂姐回北京,告訴爺爺奶奶他們住的地方黃河發大水,把他們種的麥田全淹了,他們在田裡抓了好多小鯉魚,用臉盆白水煮小魚解饞,大家吃得好香!
爺爺下午就去商店買了四五條大頭魚,放在大盆裡邊養邊吃,一直讓堂姐吃到返回內蒙。
爺爺深厚的愛,堂姐永生難忘。在內蒙的八年裡,每當她在路上看見與爺爺奶奶年紀相仿的老人就會想起爺爺奶奶,想起他們的不幸和他們的堅強。爺爺奶奶的人生態度深深影響著她,帶給她無窮的力量、動力、勇氣去麵對艱苦的兵團生活和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
母親不隻一次地跟我說,我小時候老生病,夜裡哭鬧,堂姐總是起來抱著我在屋裡來回走動哄我入睡。大約在我3、4歲的時候,有一天堂姐放學回來從書包裡掏出兩個鴨梨、兩個小麵包放在我麵前的小桌上,不一會兒我三堂哥放學回來了,他進屋看見麵包伸手就拿,隻聽「啪」的一聲,堂姐打了他的手,毫不客氣地說,「不許吃!都是九妹的。」
我三堂哥是堂姐的親弟弟,孫輩九個孩子裡我排行第九,爺爺對我疼愛有加,堂姐對我的偏心也是她對爺爺的敬重。我銘刻在心。
2013年跟堂姐取得聯繫時,我們已是隔海相望。聊起往事,堂姐說鴨梨和麵包的事不記得了,夜裡起來哄我是為了減輕奶奶的負擔,奶奶是小腳走路不方便。
父母支邊去了大西北之後才知道那裡的艱苦程度遠超他們的想像。我有兩個哥哥從小就寄養在南京的外祖父母身邊。我生於南京,六個月大時被輾轉送到北京托付給了爺爺。
那個年代,這種情況並不罕見,父母的很多同事都是把孩子送到在大城市生活的娘家或者婆家,孩子寄養在大城市可以少受物質匱乏環境惡劣之苦,但隻是經濟上的供養日後必然情淺緣薄。父親走的早,回想母親晚年臨終的情景,隻有悲嘆,悲嘆母親白生了我們三個。或許當初就應該一家人一起吃大西北的「老三樣」(土豆、蘿蔔、白菜),一起喝張義堡水庫的黃泥湯,一起體驗一年不洗一個囫圇澡,一起與橫空壓頂的戈壁黃風賽跑……。人生得失,沒有回頭路。
七十年代初期爺爺奶奶相繼過世,爺爺走在奶奶前頭,他沒能等到落實政策發還財產。爺爺奶奶的骨灰由我大姑夫一起帶回了青島,後由爺爺的三弟,我三爺爺揹回護駕崖埋葬,文革時期「反動資本家」是不能立碑的,三爺爺給生產隊交了兩塊七毛錢隊長就給爺爺奶奶劃了一大塊山地,具體位置嫡係後人無人知曉。
若不是村裏念及爺爺生前對家鄉的貢獻,奶奶也把落實政策補貼給自己的800元錢如數寄回護駕崖給生產隊用於購買拖拉機,他們的骨灰無處下葬。
四叔發給我他晚年回護駕崖時拍的「家鄉山水PPT」,再三叮囑:「一定要回老家看看,看看祖上生活過的地方,看看我們的老家護駕崖。富水河的水依然清澈見底,護駕崖的民風依然淳樸,雞鴨放養無人禍害。」
2014年深秋,我告訴堂姐想利用年底的5天連休去護駕崖尋找爺爺奶奶的墓,我需要青島表哥的協助。堂姐立即把表哥的聯繫方式給了我。
12月29日我飛抵青島,30日一早就跟表哥表嫂匯合,我們乘外甥泉泉開的車向護駕崖駛去,我與表哥夫婦及外甥泉泉都是初次見麵。
車上了高速路,大約兩小時就到了護駕崖,這個祖上生活過的地方。
在村口遇見幾個村民,村民們也注意到了我們。
表哥詢問:「有沒有人知道梁子薰這個人?」
村民們議論了一會兒就七嘴八舌地告訴我們:「他們早就發達了,都去北京了,不在這裡了。」
這時我們說明了來意,但是,沒有人知道梁子薰已經葬回了老家。
我忽然想到,若能找到在電視裡接受過採訪的人或許能得到些線索,於是問起退休教師梁鳳梧和村民王宗吉,村民們立刻告訴我們梁鳳梧現不在村裡,但是王宗吉在。
護駕崖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梁姓。王宗吉老人當時已經九十四歲,知書達禮,神通廣大,據說護駕崖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此刻早有人跑在前頭給王老先生報信兒去了,其餘幾個人帶我們向王老先生宅邸走去。
進屋後,見王老先生盤腿坐在炕上,麵容清瘦,耳聰目明。老先生招呼我坐在他炕沿兒上,交談中老人思維敏捷,侃侃而談。但是,王老先生也不知道爺爺奶奶葬在哪裡,隻得跟老人作別。
村民們非常熱情,有的陪著我們在村裡走動,指給我們看當年村裏從哪一頭到哪一頭都是爺爺的房子,說是像一座大莊園。爺爺離開護駕崖之後就把房子都分給了村民,爺爺的老房本是青磚青瓦房,後來人們逐漸以紅磚瓦房翻建,但有一戶人家至今保留著老房子的原樣,村民說著就帶我們去看。
能看到一百多年前爺爺在護駕崖的房子,實在是意外。村裏一片紅磚紅瓦,青磚青瓦的老屋很顯眼,不一會兒就找到了。
老屋上著鎖,所有者常住在城裡兒女家,老屋處於半荒廢狀態。我仔細端詳著爺爺的老家,發現地基以上三分之一牆壁是用石塊砌成的,異常堅固。屋頂的青瓦排得密密實實,人字破風下的青磚牆歷經一兩百年風雨仍不見鬆動缺損。廚房的北窗依然保留著過去的格子木窗,我透過窗戶紙的破洞向裡張望,看見灶台和灶台裡蓋著木蓋的大鍋。陽光透過南窗斜射進屋裡,彷彿時間靜止在了某個瞬間。
屋旁的大樹經歷過春的復甦,夏的絢爛,秋的靜美,在天光日影裡清晰地投射出生命的軌跡。
這時有個村民氣喘籲籲地跑來告訴我們:有一個人很可能知道梁子薰的墓在哪兒。
希望重新燃起,我們跟著報信兒的人來到了村芋頭加工廠,一個名叫「梁延美」的男子被領到了我們麵前,表哥跟他幾番交談之後,問他,「知不知道梁玉珍?」
梁延美脫口而出,「她是我的大姑。」接著他又報出了我大爺、二大爺的姓名,毫無疑問,這是一位血親。
梁延美知道爺爺奶奶的墓地,並且,他是在世的,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
我們上了泉泉的車,按照梁延美的指引車開到了村東頭的山崗上。
登上山崗,視野遼闊,山腳下的河就是四叔告訴我的那條富水河,河麵寬闊,河水泛著銀光緩緩流經山穀。
梁延美說,四十多年前從生產隊得到這塊墓地的時候,整座山岡隻有我爺爺奶奶合葬的這一座無碑墓。終於找到了爺爺奶奶的墓,隻見一堆黃土,幾叢雜草,無碑墓早已不再是孤墳,四十多年的光陰裡它被擠佔的幾乎掩埋,但見有塊殘碑立於後方,碑上刻有「梁公 立鬆」的字樣,還隱約可見我三位最年長堂哥的名字。
梁立鬆是我的曾曾祖父,他的墓在文革中被毀,墓碑被砸殘後棄於富水河河畔,梁延美在河畔發現了這塊殘碑就抱了回來,立在我爺爺奶奶無碑墓的後方,以此為記。
曾曾祖父梁立鬆有個同胞兄弟叫梁禮,梁禮的後代叫梁玉金(已過世),梁玉金的長子正是梁延美,我的遠房堂哥,當時他已經七十歲了。梁延美鼻梁挺直麵龐瘦削的側影讓我想起父親。
來到爺爺奶奶的墳前,是我與他們闊別46年之後的重逢。
「爺爺奶奶,我來了。」我俯身墳頭低聲細語。
表哥叫了聲「姥姥,姥爺!」此時,梁延美方知表哥就是他大姑梁玉珍的兒子,兩人手拉手淚光閃閃。表嫂早已帶好了祭典物品,我跪下來焚香燃紙。
聽說心若不誠紙錢是燃不盡的,我給爺爺奶奶一疊疊厚厚的紙錢一燃到底,紙灰隨風化蝶,飛向天際。
下山後我們去了梁延美家,一院子新蓋的紅磚紅瓦房,屋內陳設極為簡單,灶台大鍋裡有半鍋削了皮有殘缺的生芋頭。冬季農閒,堂哥堂嫂都去芋頭加工場打工,給用於出口的芋頭削皮。堂嫂還利用工餘編織草筐,趕集的時候拿到集市上出售。堂嫂送給我的草筐帶回來十年了,筐蓋上繡的蝴蝶依然翻飛起舞,花朵豔麗如故。
就要離開護駕崖返回青島了,梁延美夫婦把我們一直送到車跟前看著我們上了車。這是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相見相認,如此短暫,堂嫂早已扯起衣袖擦拭惜別的淚。
車駛出了護駕崖,村西富水河上橫跨了一座橋,過橋之後泉泉把車停了下來,我下了車,順著橋向村子方向走去,走了一會兒,又不得不順著橋走回來。回眺遠方,依稀可見爺爺奶奶長眠的山崗,這一走,不知何時再來。
我們感嘆與梁延美的巧遇,2006年我的二堂哥曾經到護駕崖找過爺爺奶奶的墓,但他無果而歸。表嫂對我說,「爺爺奶奶真沒白疼你,你來找,就讓你找著了,簡直就像是他們把你叫來的一樣。」
真的,我們到了護駕崖,一個多小時之後就遇見了梁延美。
此乃神蹟。
2015年1月2日,我登上返程航班離開了青島。
春天來了。年近九旬的二大爺主持了修墳立碑之事,其間梁延美他們又幫了許多忙。
北京的堂姐由女兒陪同,太原的三堂哥夫婦倆都去了青島與表哥、表姐及一眾家人相會。
5月2日晨7時,一行人前往護駕崖舉行立碑儀式。上午10時抵達墓地的山崗,天,忽然飄雨,雨滴若淚,四十多年的無碑墓終於有了與之相稱的標記。
石碑厚重,雖不高大,赫然肅然,俯瞰山河。表哥撰寫的十六字碑文深鐫醒目:
福源於勤
順取於信
德立於業
善積普蔭
奶奶一生篤信佛教,平生不沾半點葷腥。生前她囑託過堂姐,待過世後,取盆倒水,迎日,可見蓮花。四十多年,堂姐謹記。取紅盆,倒淨水,端放墳前。忽見水由中央泛起,水紋四散,真若巨蓮盛開。
堂姐驚呼:「奶奶,我看到了!」水漸復微漾,平復。一陣山風呼嘯,雨過天晴。
修墳立碑之後不久堂姐就走了,去找爺爺奶奶了。堂姐早就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但關於病情始終未向我透露一個字。
時勢變遷的洪流卷走了爺爺一生勞碌所得。他的後人沒有達官顯貴,有的隻是衣食無憂的平凡。但是,能達到衣食無憂的境界又談何容易。我們的能耐,一定是祖上基因的加持。
神看「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人生百年更是眨眼之間。
草根領袖秀吉說:「人生就這樣轉瞬即逝,像在夢中做夢一樣。」
卡夫卡說:「我們的一生不過是清醒地穿過夢境……。」
此刻我正穿越人生夢境,在夢境中覺醒:人生的路不會越走越寬,也不會無限延伸;命運隻給人一種遭遇,一旦遇上就看自己的了,上帝幫也隻幫自助的人;需要,又能抓到手的就是適合自己的,值得堅持不懈。
(完)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