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是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的詩歌中或不可缺的元素，紫色（purple）出現的頻率最高，總共出現了54次。因此有人認為紫色是女詩人最喜歡的顏色。
在古代東西方文化裏，紫色都是一種高貴的顏色，它是紅藍兩種原色的結合。這種間色很難製作出來，東亞人用紫草根部的汁液把衣服染成紫色，但固色很費功夫，染成後易褪色，故紫色的衣服價格不菲。古西方人用的紫色染料是從骨螺裏提取的，工藝繁雜產量不高，隻有王公貴胄才穿得起紫色的服裝。因此，紫色象征著尊貴、神秘和吉祥。
中國近代詩人王國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世間的好詩人都是同類，西方的狄金森在描繪周遭的大自然景象（山巒、植物、日出日落、四季更迭等）時，常會主觀地使用紫色。
我不是詩人，形容山巒色彩之變化時，通常落入俗套，以綠色為主基調，用淺綠、新綠、嫩綠、青綠、翠綠、墨綠等不從層次的綠來彰顯大自然的勃勃生機。各種雜草和樹木相繼開花，葉子到了秋天變色，為山巒增添五彩斑斕的顏色。所以我認為紅、黃、藍、紫、粉、白等花色或葉色隻是點綴色。
而艾米莉卻讓家鄉的群山氤氳在一片紫色調中，她寫道：“群山 — 悄然崛起 —/紫色的身影升起/無需用功 — 無需竭力 —/無需援助 — 或掌聲—” （The Mountains—grow unnoticed—/Their Purple figures rise/Without attempt—Exhaustion—/Assistance—or Applause—）。每年春天來臨時，她如斯描畫：“山巒變幻的景象 —/村莊裏彌漫著泰爾紫的光芒 —/清晨的日出更明亮 —/草地上方的暮色更深邃 —/朱紅色的腳印 —/山坡上的一根紫色手指 —”（An altered look about the hills—/A Tyrian light the village fills—/A wider sunrise in the morn—/A deeper twilight on the lawn—/A print of a vermillion foot—/A purple finger on the slope—）。其中“朱紅色的腳印”和“紫色手指”形容隨處可見的野花。
她在詩行裏將群山擬人化，充滿了靈性，紫色代表了基督教裏的複活含義。
女詩人特別鍾情萬物複蘇、景象一新的三月，她說，“我們喜歡三月，它的鞋子是紫色的/它嶄新而高昂”（We like March, his shoes are purple,/ He is new and high;）。可她又轉而感歎：“但三月，請原諒我 — 還有/你留給我去上色的所有山丘 — /沒有適合的紫色 — /你把一切都帶走了 — 誰來敲門？那是四月。”（But March, forgive me-and/All those Hills you left for me to Hue-/There was no Purple suitable-/You took it all with you-Who knocks? That April.）
紫色給女詩人帶來了內心的平靜與精神上的滿足，就連尋常的白色雛菊在她的眼裏都鑲著紫色花邊。她在某首情詩中寫道：“我會送給他/山坡上所有盛開的雛菊/對於心性單純的我而言 -/它們的臉上寫滿了悲愴 - /來自聖多明各的蝴蝶/在紫色花邊飛舞 —” （I will give him all the Daisies/Which upon the hillside blow./Too much pathos in their faces/For a simple breast like mine --/Butterflies from St. Domingo/Cruising round the purple line –）。在艾米莉的有生之年，女性常常用花園裏的花朵來形容自己，或把自己比作鮮豔的罌粟花，或自喻為端莊樸素的百合。女詩人在許多詩歌和書信中寫到了雛菊，並以“黛西”(Daisy)自稱。後世考證，她筆下的雛菊應該是當地常見的白色的牛眼菊（Oxeye daisy，學名Leucanthemum vulgare）。
艾米莉寫了約一百首有蜜蜂有關的詩，對這種勤勞的小昆蟲極盡讚美，“她做著紫色的工作 — /並將她儲存於/草皮上的低矮房間 — /和我們一樣值得。”（She doth Her Purple Work —And putteth Her away/In low apartments in the sod -As Worthily as We.）紫色象征著珍貴的事物，女詩人認為蜜蜂采蜜有助於自然繁衍，與人類的勞作一樣重要。
經常看日出和日落的人都會注意到，日出時天空通常呈現粉紅色、橙色和紅色的漸變，日落的顏色則偏向黃色、橙色和紅色，有時還會出現壯觀的晚霞，色彩更加濃烈。紫色的天空極為少見，隻有在火山爆發、森林大火等極端情況下，我才從看到傳媒的“紫色落日效應”報道。
而艾米莉在書寫日落時，常常信手拈來紫色。她是這樣形容太陽的，“燃燒時金色，熄滅時紫色/像豹子一樣躍向天空/然後在古老地平線的腳下/斑駁的麵龐奄奄一息/ ” （Blazing in Gold and quenching in Purple/Leaping like Leopards to the Sky/Then at the feet of the old Horizon/Laying her spotted Face to die）。 在一首題為《一天》（A Day）的短詩中，她再次描繪了日出日落的景象：“我要告訴你太陽是如何升起的，— / 一條絲帶接著一條絲帶。/尖塔沐浴在紫水晶的光芒中……/但它是如何落下的，我不知道/似乎有一道紫色的階梯/黃色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直在攀爬/直到他們到達另一邊/一位身著灰色長袍的牧師/輕輕地豎起夜晚的柵欄/引領著羊群離去。”（I’ll tell you how the sun rose, —/A ribbon at a time./The steeples swam in amethyst……/But how he set, I know not./There seemed a purple stile/Which little yellow boys and girls/Were climbing all the while/Till when they reached the other side,/A dominie in gray/ Put gently up the evening bars, /And led the flock away.）女詩人用紫水晶來形容日落之後的暗夜。
在另一首題為《白晝的客廳》（The Parlor -- of the Day）的詩歌中，她娓娓道來：“白晝緩緩降臨 — 直到五點 — /然後，它在群山前麵跳躍/如同受阻的紅寶石 — 或光芒/如同突如其來的火槍發射 — 灑落 —/紫色無法阻擋東方 — ”（。（The Day came slow -- till Five o'clock --/Then sprang before the Hills/Like Hindered Rubies -- or the Light/A Sudden Musket -- spills --/The Purple could not keep the East --）。詩中的“紫色”即暗夜，詩人堅信暗夜是無法阻擋黎明的到來的。
終其一生，女詩人從未到過海邊，卻憑借著豐富的想象力，勾勒出日落大海的雄偉壯麗。她把落日比作“紫色的船隻”（Ships of Purple），輕輕搖曳在“水仙花海”（Seas of Daffodil）， 雲彩是非凡的水手。船隻、花海和水手三者交匯，碼頭寂靜無聲（Where Ships of Purple—gently toss --/On Seas of Daffodil—/Fantastic Sailors—mingle—）。她還寫出這樣的經典詩句：“夜複一夜，她紫色的船隻/將蛋白石包散落在碼頭上——/商船——在地平線上靜靜停泊 — /俯衝 — 像金鶯般消失！” （Night after Night/Her purple traffic/Strews the landing with Opal Bales—/Merchantmen—poise upon Horizons—/Dip—and vanish like Orioles!）她又把落日比擬為“一艘琥珀色的單桅帆船”，“在以太之海上悄然駛去，/在一團紫色焦油裏平靜沉沒，/狂喜之子 —”（A Sloop of Amber slips away/Upon an Ether Sea,/And wrecks in Peace a Purple Tar,/The Son of Ecstasy -）
女詩人敬畏於神奇的造物主，又將日落西山的過程比作花朵的綻放。她可以播撒世間任何繁花的種子，唯獨不能播撒日落的種子。於是她歎：“我若播下紫色的種子，/便能賦予白晝 — /並非暮色的主題—”（Seed, had I, my Purple Sowing/Should endow the Day —/Not a Topic of a Twilight —”。是啊，隻有上帝才能創造出如此美妙的自然景象，唯獨紫色方能將如斯奇觀定格為永恒莊嚴的經典。
當今許多學者還認為艾米莉也特別偏愛白色，並舉出諸多實證：她從三十多歲起就養成了穿白色家居休閑服的習慣。那是19世紀七八十年代極為普通的一款凸紋棉布寬鬆連衣裙，刺繡蕾絲裝飾著衣領和袖口，裙子下擺鑲有長方形褶飾荷葉邊，裙子上十二顆 豎排珍珠母貝紐扣，裙擺靠近右臀處有一個口袋。也就是說，她放棄了出門社交或購物時必須穿上的緊身胸衣、多層襯裙、裙撐以及其他符合當時時尚潮流的元素，過起了真正的隱居生活。她的一些令人難忘的詩句裏提到了白衣，如“我說 — 這是一件莊嚴的事 — /一個女人 — 身穿 —/白衣 — 如果上帝認為我合適 — /她那無可指摘的神秘 —” （A solemn thing – it was – I said –/A Woman – white – to be –/And wear – if God should count me fit –/Her blameless mystery –” 。她在一封從未發出的神秘信件中，落下一行大膽的表白：“如果我穿‘白色’衣服，你會對我做什麽？” （What would you do with me if I came ‘in white’?）
（艾米莉生前穿過的白色休閑棉布連衣裙）
因此，某些評論家將艾米莉的白色連衣裙解讀為避世、謝絕俗物、精神上的虔誠、執著的藝術追求等。我卻以為，女詩人選擇白色棉布連衣裙是一種實用考量，或者說，她的選擇是受製於當時的印染技術的。
自古以來，從植物、動物和礦物中提取的天然染料一直是紡織品的主要著色劑。直到19世紀末，英國人才偶然發現了價格實惠的紫紅色合成染料。但在20世紀初，使用天然染料的服裝仍很常見。天然染色服裝不耐洗滌和日曬，容易褪色，因此人們的日常穿著或下層階級使用的紡織品多是未經染色的，導致纖維本身呈現天然的白色或灰白色。艾米莉身上的便宜日常居家服（英文俗名wrapper，裹身裙）便是那個時代的產物，穿著舒適，容易清洗，沒有更多的顏色選擇。盡管她喜歡紫色，卻穿不起貴重的紫衫。如果她活在當下，大抵會穿休閑的牛仔褲和T恤衫，這種行為隻是順應潮流而已，並非特意的偏愛與選擇。
1881年，美國已婚女作家梅布爾·盧米斯·托德（Mabel Loomis Todd）一踏進阿默斯特（Amherst，狄金森的故鄉）小鎮時，就聽那裏居民們的說，艾米莉“似乎是這個家族所有怪癖的頂峰……她全身穿著白色衣服，據說她的頭腦非常奇妙。”（seems to be the climax of all the family oddity. . . . She dresses wholly in white, & her mind is said to be perfectly wonderful.”
女作家與艾米莉的哥哥有過一段長時間的不倫之戀，但她從未見過艾米莉本人。1882年9月，女作家送給艾米莉一副她的印第安煙鬥（indian pipe，也叫幽靈花ghost plant, 學名Monotropa uniflora,）畫作，艾米莉給她寄去了一封感謝信，“你毫無察覺地將我最愛的生命之花送給我，這太不可思議了，而我見到它時那種甜蜜的喜悅，我無法向任何人傾訴。我至今仍珍藏著那朵在孩童時期從地裏摘下的花，那份超凡脫俗的珍寶，成熟隻會增強那份神秘感，而不會減弱它。”（That without suspecting it you should send me the preferred flower of life, seems almost supernatural, and the sweet glee that I felt at meeting it, I could confide to none. I still cherish the clutch with which I bore it from the ground when a wondering Child, an unearthly booty, and maturity only enhances mystery, never decreases it.）
（艾米莉的幽靈花標本）
艾米莉去世後，梅布爾·托德編輯並出版了女詩人的第一本詩集，並把她贈給女詩人的那副幽靈花畫作印在了封麵上。
詩集封麵上的幽靈花畫作
幽靈花是一種很奇特的花，但在北美森林裏並不罕見。她全身沒有綠葉素，在潮濕陰暗的樹林中生長，從寄生在大樹根部的真菌那裏汲取營養。她隻有十幾厘米高，夏天開花，通體潔白，看起來像蘑菇。她剛剛從地麵冒出時，葉片細小呈鱗片狀，單生於植株頂端的花朵一開始是下垂的，盛開時酷似一朵晶瑩剔透的迷你玫瑰。被蜜蜂授粉後，花朵才逐漸伸直朝上。幽靈花很難在普通的人工環境下存活，不宜引為園藝花，想要一睹芳容，還得前往自然山林。
幽靈花並非難得一見，我家附近的幾處濕地自然公園裏便可尋得。隻是我的運氣稍差些，至今未得見。一身素白的幽靈花，骨子是軟的，心是柔的，既質樸又神秘，與喜歡穿白衣的艾米莉在氣韻上有七八分相類。艾米莉通過幽靈花來探討靈魂的本質，“它比印第安煙鬥更白 — /它比蕾絲更暗 — /它沒有形態，像霧一樣/當你走近那地方 — /這裏沒有任何聲音暗示它 — /那裏也沒有任何聲音熟知它 — /一個幽靈 — 它如何召喚 — /空氣有什麽作用？/這無盡的誇張/我們每個人都將是 — /這出戲劇 — 如果假設/它不是悲劇 —” （'Tis whiter than an Indian Pipe –/'Tis dimmer than a Lace –/No stature has it, like a Fog/When you approach the place –/Not any voice imply it here –/Or intimate it there –/A spirit – how doth it accost –/What function hath the Air?/This limitless Hyperbole/Each one of us shall be –/'Tis Drama – if Hypothesis/It be not Tragedy –）
她的詩歌總是以精煉的文字和清晰度定格了生命中稍縱即逝的瞬間。她的才情與熱情在筆尖跳躍，但實際生活中的她卻有些落寞寡淡。你以為很了解她，欲靠近時，她白色的身影卻悄然消失不見，隻餘一團深不可測的濃濃的紫。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