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村地處北溫帶,秋海棠與球蘭常作室內植物栽培。前一陣我在研究既熟悉又陌生的秋海棠時,意外地發現近年來球蘭(hoya)也成為植物發燒友的心頭好了,全世界掀起了一股收藏熱。
因花朵或葉子的外觀呈蠟狀,許多西方人把來自亞洲和澳洲的數百種球蘭稱為“蠟花”(wax plants)或“瓷花” (porcelain flowers)。球蘭之所以成為北溫帶一種極受歡迎的室內植物,有以下幾種原因:
其一:球蘭花極美,而且通常有各種香味。花的形狀以星形居多,有五個厚的、蠟質的三角形花瓣,頂部有另一個星形結構,即花冠。花色從白、粉、黃、橙至深紅不等,甚至還有罕見的綠色或近黑色。根據品種的不同,花朵表麵可能是溫潤光滑的,也可能是無光澤的,還有可能覆蓋著細毛甚至毛茸茸的。幾十朵花組成球狀的花序,散發出類似香草、柑橘、巧克力和肉桂的混合香,香味在夜間愈發濃烈。那巧奪天工的花序造型和迷人的芬芳,總讓人想起美輪美奐的翻糖蛋糕,忍不住想咬一口。
其二:球蘭葉子的觀賞性很高,不同品種的葉子造型各異,小至幾毫米長,大至30厘米長。有的葉子幾乎是圓形的,有的葉子呈線形,有的葉子像四季豆,成串掛在莖上,有的全身覆蓋著細絨毛。有些球蘭的葉子薄且半透明,有些厚實多汁,看起來更像景天或“肉肉”植物。
其三:球蘭相對容易扡插繁殖,大多數品種隻需要一兩個節點或一片葉子就可以生根。
幾乎所有的發燒友都說球蘭是一種不太挑剔的室內植物,年複一年地旺盛生長且持續開花,然而我們家的球蘭卻從來沒有開過花。老公先後栽了三個不同品種的球蘭,買來中號花盆,將小苗移至盆內,擺在朝東的窗邊,澆水施肥精心伺候著。球蘭茁壯成長,幾年下來,竟然沒有一個花苞。我倆興味索然,權當綠植養了。後來老公將大部分精力花在柑橘類植物上,儼然成了半個專家。不知何時,球蘭從我們家的客廳消失了,我倆誰也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估計是順手把它們送給哪個朋友了。
除了球蘭,我們家老不開花的室內植物還有大葉薄荷。它有一種特殊的辛辣香,手觸摸到容易沾上,久久不散。大葉薄荷很好養,隨手撿起一根斷枝,插進裝著清水的玻璃瓶裏,一個多星期後就能生根。老公常說,大葉薄荷是我倆的愛情寫照。他一直耐心地等,熬過寂寞、漫長、無聲的日子,終於等到我幡然醒悟,萬裏迢迢回來赴約,方知一世情長。因為這一層浪漫的寓意,我倆靜靜地養著大葉薄荷,眼見它翠玉色的藤蔓順著百葉窗盤旋而上,幾乎頂到了天花板,成為家中的一道護身符。
這回研究球蘭,我問老公:“還想養嗎?” 時至今日,老公的養花技術已經精進不少,成了朋友圈著名的“綠手指”。 他笑笑,向我總結了之前家裏的球蘭老不開花的原因:“我把它們伺候得太好了,還是小苗的時候,就換了舒適的大盆,大水大肥的,反而壓抑了它們狂野的鬥誌,安逸得隻想躺平,連花都懶得開了。球蘭有一個特性,根係長滿了盆才能開花。一旦達到開花要求了,便要開始控水,讓它們在幹燥的土壤中產生危機感,促使花芽萌發。所以要保持球蘭皮實的個性,小盆種植,澆水不要太多,不長時間暴曬,施淡肥,不修剪花梗,美麗的花朵方能年年盛開。”
聽他這麽一說,我突然心念一動,原來身邊的許多中年職場女性都自帶球蘭氣韻啊。她們年輕時經曆過糟糕的狀況,也曾手足無措以淚洗麵,但很快就意識到著急抱怨沒有實際意義,於是一邊無奈地接受了生活的殘缺,一邊開始成熟懂事。闖過一波波風浪之後,經曆改變了心態,那溫柔親切的待人接物,那別樣的胸懷與境界,那嫵媚端莊的風韻,都是苦難和絕境激發出來的,如一團婉約的球蘭花。
記得幾天前與MBA班的一位歐洲老同學通電郵,聊起自己初到加拿大移民時的狼狽不堪的往事。他給我發來了已故波蘭女詩人維斯瓦瓦·辛波斯卡(Wis?awa Szymborska)一句膾炙人口的詩:“我們對自己的了解,隻限於我們所經曆過的考驗” (We know ourselves only as far as we've been tested. 波蘭語原文為“Tyle wiemy o sobie, ile nas sprawdzono.")他說,這個被西方讀者廣為引用的金句來自詩歌《為路德維卡·瓦爾辛斯卡默哀一分鍾》(A Minute of Silence For Ludwika Wawrzynska),描述的是一個母親為了救出困在大火中的四個孩子,最終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老同學15歲時第一次讀到這首詩,震撼不已,之後每次讀到或聽到該詩,都會在激動之餘有了更深的領悟,並且學會了謙卑。 他還說,二十多年前他曾在班上和我提起這首詩。
我對此事印象全無,隻記得他感恩節後返校,送給我一本波蘭語版的辛波斯卡詩集。他說,哪天閑下來會用英語念給我聽。當時的我一邊學習一邊打工,體力精力處於超負荷狀態,哪有心思與一位歐洲紳士談及詩與遠方呢?畢業後,那本詩集被我和其它零碎物品一起打包運往北美,幾次搬家後,再也找不著了。
既然這回老同學又提起了他最喜愛的詩歌,於是我便在網站上查找完整的英譯版,卻一直沒找到。老同學趕緊熱心地抄送了由某位波蘭讀者翻譯的比較貼近原意的英文版,並根據自己的理解做了小小的改動,我的中文翻譯如下:
“嘿,你以為你要去哪裏,
那裏全是火焰和煙霧!
Hey, where do you think you're going,
it's all flame and smoke in there!
有四個孩子需要離開那裏,
我要去找他們!
There's four kids to get out of there,
and i'm going for them!
怎麽會這樣?
一個人怎麽會如此
判若兩人?
晝與夜的秩序?
明年的降雪?
蘋果的紅色?
對愛的渴望,
永無止息的愛?
How come?
How can one get so far away from
oneself?
the order of night and day?
next year's snowfalls?
the red of apples?
the longing for love,
love, of which there's never enough?
沒有告別,沒有告別,
她獨自奮不顧身衝去幫助孩子們
看,她把他們抱出來,
跪倒在大火中,
她的亂發裏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Not bidding farewell, not bid farewell to,
she rushes impulsively to help the children alone
now, look, she brings them out in armfuls,
sinking to her knees in flames,
now there's a blaze in her crazy hair.
她想買一張票,
離開一陣子,
寫一封信,
在暴風雨後打開一扇窗戶,
在樹林裏開辟一條小路,
驚奇地觀察螞蟻,
感知因風而眯起眼睛的湖水。
為死者默哀的一分鍾,
可以遠遠超過午夜時分。
And she wanted to buy a ticket,
to leave for a short while,
write a letter,
open a window after a storm,
blaze a trail in the woods,
look in wonder at the ants,
perceive the lake slitting its eye
on account of the wind.
A minute for the dead
can run well past the midnight hour.
我親眼目睹
雲朵和鳥兒的飛翔,
我聽到青草的生長,
我知道該如何命名它,
我讀過數百萬個
印刷的標記,
我用望遠鏡追蹤過
各種奇怪的星星,
隻是,沒有人向我
求助
如果我吝惜
一片樹葉、一件衣服、一首詩——會怎樣
I am an eyewitness
to the flight of clouds and birds,
I hear the grass grow,
and I know what to name it,
I have read millions
of printed marks,
and I have traced with a telescope
all kinds of weird stars,
only, no one has called on me
for help
and what if i begrudge
a leaf, a dress, a verse –
我們對自己的了解,
隻限於我們經曆過的考驗。
我直接從我
未知的內心深處告訴你這些。
We know about ourselves
only what we've been tested.
I tell you this
straight from the bottom of my unknown heart.)
老同學謙遜地說,他的人生平淡如水,沒有經曆過大起大落。從未受過與我相同的試煉,因而無法探知自己遭遇相似挫折時會保持怎樣的底線。
我想,女詩人在寫這首詩歌時,一定受到《聖經》裏的一句話的啟發:“你們所遇見的試探,無非是人所能受的。神是信實的,必不叫你們受試探過於所能受的;在受試探的時候,總要給你們開一條出路,叫你們能忍受得住。”
歲月造就了豐富的人生閱曆,願看透看淡世情後,我們對自己的了解,體現在那一份從容鎮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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