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我家兩百多米的日本人社區中心有一個小花園，花園裏有一個小小的錦鯉池，四周用大小和形狀不同的石塊堆砌而成。當陽光照在池子上時，水麵泛著碧綠的光，數百條身長不足十厘米的錦鯉歡快地遊著，池邊杜鵑和山茶燦爛地開著，烘托出一個自然愜意的環境。
兩個小兒上小學前，我常常帶著他們來池邊看錦鯉，和他們說著自編的小魚妹妹的童話，還告訴他們，池裏的錦鯉會化身為魚妹妹找他們玩。春夏秋三季，錦鯉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快樂。孩子們問我小時候和魚打交道的經曆，我告訴他們，媽媽的故鄉福州是著名的金魚產地，也有很多錦鯉的。金魚體型小，身子鼓鼓的，一般養在玻璃缸裏，而錦鯉則大多養在池子裏。公園和寺院裏的碧水池裏養著很多體型碩大的錦鯉，錦鯉在水下穿梭，水麵映射著池邊古樹和雜花的倒影，如果盛夏時水麵有蓮花或荷花盛開，便是一副絕美的畫麵了……
轉眼到了冬天，幾場小雪後，錦鯉池的水麵上結著一層冰。我們母子都很擔心，不知那些錦鯉是否能熬過寒冬。待來年春天氣候轉暖時，我們又見到了錦鯉的身影，不由大大舒了一口氣。細數錦鯉，一條、兩條、三條……非但一條都沒少，還多出了好幾條小魚。孩子們興奮地說：“好多小魚在水裏遊來遊去，就像一朵朵落在水裏的美麗花兒……”
我不由暗自讚歎孩子們的清奇思路，愛花成癡的我從未把魚比作花。受了孩子們的啟發，我開始回想溫村戶外有哪些花形酷似魚的草本花卉，常見的有夏天綻放的金魚草、柳穿魚等，宛如掛在細枝上的五彩繽紛的小金魚。還有小眾的的高雅克拉花Clarkia elegans （學名Clarkia unguiculata），這種一年生草本植物是加州橡樹林下的典型野花，身長不超過一米。春末至初秋為花期，紫色的細莖上掛著的小花由四片紫色的槳狀花瓣組成，雄蕊和花藥突出，整朵花酷似表情生動的鯰魚頭，故又名“鯰魚克拉花”。
這幾種花兒的前世都是水裏的魚吧，因羨慕能在天空中展翅高飛的鳥兒，便在某個月明之夜趁造物主打盹的時候，從水中躍到了岸上，棲身於草枝上。我的腦海裏冒出這些怪異的可以寫成嶄新童話的念頭時，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心態仿佛年輕了許多。
疫情期間宅在家裏讀莎士比亞經典，用的是碎片化閱讀的方式，首先專攻那些與花草有關的段落。閱讀過程中，我發現莎翁除了提及一百八十多種植物外，還寫了約六十五種鳥類和十幾種魚類。出於好奇，我整理了莎翁作品裏對魚類的描寫，想看看他是否把這些魚類也寫得和花兒一樣美。
他筆下的魚分為海水魚與淡水魚兩類。海水魚有鯡魚（herring）、沙丁魚（pilchard）、鮭魚（salmon）、鱈魚(cod)，淡水魚有鰻鱺（eels）、鱒魚（trout）、白斑狗魚（pike）、鰷魚 （dace）、鯉魚（carp）、丁丁魚（tench）、石泥鰍（loach）、米諾魚（minnow）、鯷魚（gudgeon）等。
先來說說海水魚：
鯡魚是莎士比亞時期司空見慣的消費量最大的海魚，多以醃製為主，醃製前需要去掉頭、內髒和魚籽等。《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的第二幕第四場就反映了這個事實，茂丘西奧（Mercutio）開羅密歐的玩笑：“失去了魚籽，像一條幹鯡魚。啊，肉啊，肉啊，你是怎麽變成魚的！”（Without his roe, like a dried herring. O flesh, flesh, how art thou fishified! ）roe 一詞也指雄性魚的精子，茂丘西奧暗示羅密歐與羅莎琳（Rosaline）剛剛度過激情一夜。醃鯡魚的味道還很刺鼻，《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第一幕第五場，奧麗維婭的舅舅托比·培爾契爵士（Sir Toby Belch）說：“這兒有一個紳士 – 這些該死的噁心的醃鯡魚！怎麽樣，你這個醉鬼？”（'Tis a gentleman here— a plague o' these pickle herring! How now, sot! ）他用臭氣熏天的醃鯡魚來形容男人。鯡魚的個頭比沙丁魚（pilchard）大，《第十二夜》第三幕第一場，小醜（Fool）說：“奧利維亞小姐並不傻，她要嫁了人才會在家裏養傻子。傻子之於丈夫，就像沙丁魚之於鯡魚，丈夫隻是大一點的傻子而已。”( the Lady Olivia has no folly. She will keep no fool, sir, till she be married, and fools are as like husbands as pilchards are to herrings; the husband’s the bigger.)
（鯡魚）
鮭魚出現在兩部作品裏。鮭魚雖是海水魚，其幼魚卻生活在離大洋幾百以至上千米的淡水河湖中，在這些水域生長生活一至數年後遊向大海。當它們在大海生長至性成熟時，又會洄遊返回到原棲息地進行產卵繁殖。《亨利五世》（Henry V）第四幕第七場，弗魯埃倫 （Fluellen）說：“在馬其頓有條河，在蒙茅斯也有一條河，蒙茅斯的這條河叫瓦伊河—— 但我忘了另一條河叫什麽名字了。但這實在是二而一的東西，就像我的手指頭不分彼此一樣，兩條河裏都有鮭魚。”（There is a river in Macedon, and there is also, moreover, a river at Monmouth. It is called Wye at Monmouth, but it is out of my prains what is the name of the other river. But ’tis all one; ’tis alike as my fingers is to my fingers, and there is salmons in both.）《奧賽羅》（Othello）第二幕第一場，伊阿古（Iago）這樣評論女人:“有智慧的女人從來不會脆弱到拿鱈魚頭換鮭魚尾。”（She that in wisdom never was so frail/To change the cod’s head for the salmon’s tail）
（鮭魚）
（鱈魚）
再來說說淡水魚。
中世紀的英格蘭流行鰻鱺文化，許多寺院允許租戶用鰻鱺來抵租金，這樣修士們在四旬齋期間可以吃到足夠的魚。鰻鱺是英國貴族家庭中最常食用的淡水魚，出現了鰻鱺餡餅（eel flan, minced eel pie）、鰻鱺湯（eel broth）等食譜。英國人用鰻魚皮製作錢包、衣服和結婚戒指。通過吸食鰻鱺皮來止血是中世紀的醫學療法，人們用活鰻鱺讓疲倦的馬屁恢複活力。 鰻鱺經常成為笑話的主題，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出現的次數比任何其他魚類都多。
（鰻鱺）
我找到了莎翁作品裏五處寫鰻鱺的地方。
第一處：《愛的徒勞》（Love's Labour's Lost）第一幕第二場，毛子（Moth）與亞馬多(Don Adriano de Armado) 之間的一段對話。毛子說：“我要把同樣的讚譽送給鰻鱺。”（I will praise an eel with the same praise.）亞馬多問：“怎麽，鰻鱺很聰明嗎？”（What, that an eel is ingenious?）毛子答：“鰻鱺很敏捷。”（That an eel is quick.）
第二處：《李爾王》（King Lear）第二幕第四場，弄人（Fool）說:“ 您對著它吆喝吧，大伯，就像家庭主婦把活鱔魚放進麵糊時那樣。她用一根棍子打它們的頭，喊道：‘趴下，頑皮的家夥，趴下！’”（Cry to it, nuncle, as the cockney did to the eels when she put 'em i' th' paste alive. She knapped 'em o' th' coxcombs with a stick and cried, “Down, wantons, down!”）
第三處：《泰爾親王配力克裏斯》（Pericles）第四幕第二場，保特（Boult）說：“放心吧，媽媽，我隻要一說起她的美麗，準保那些好色之徒春心大發，比震雷驚醒那些水底的鰻鱺還要靈驗。今天晚上我就帶幾個客人來。”
( I warrant you, mistress, thunder
shall not so awake the beds of eels as my giving
out her beauty stir up the lewdly-inclined.
I'll bring home some to-night.)
通常雷電不會對魚類產生影響，但會對鰻鱺產生影響，因為鰻鱺會被雷電從泥中喚醒，因而更容易被捕捉。
第四處：《約翰王》（King John）第一幕第一場，庶子（Bastard）說：“娘娘，如果我的兄弟長得像我，我長得像他 ——羅伯特爵士一樣。如果我的腿像是給小孩子當馬騎的竹竿，我的手臂像是兩條塞著填充物的鰻鱺皮，我的臉瘦得使我不敢在耳邊插一朵玫瑰花，唯恐人家說，‘瞧，這不是一個三分的小錢嗎？’……”
( Madam, an if my brother had my shape
And I had his, Sir Robert's his like him,
And if my legs were two such riding rods,
My arms such eel-skins stuffed, my face so thin
That in mine ear I durst not stick a rose,
Lest men should say, "Look where three farthings goes!")
（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三分小錢）
第五處：《馴悍記》（he Taming of the Shrew）第四幕第三場，裁縫給新婦凱特帶來了華美而昂貴的衣服，彼特魯喬（Petruchio）卻橫挑鼻子豎挑眼，責怪裁縫的手藝很差。他對妻子說：“我們就老老實實穿著這身樸素便服去你爸爸家吧。我們的荷包裏有錢，衣著寒酸，靠著心靈使身體闊氣。就像太陽會衝破最黑暗的雲層，布衣粗服可以突顯一個人的尊嚴，難道鬆鴉因為羽毛漂亮就比雲雀更珍貴，蝮蛇因絢爛奪目的彩皮比鰻鱺更好？
（We will unto your fathers
Even in these honest mean habiliments.
Our purses shall be proud, our garments poor,
For tis the mind that makes the body rich,
And as the sun breaks through the darkest clouds,
So honor peereth in the meanest habit.
What, is the jay more precious than the lark
Because his feathers are more beautiful?
Or is the adder better than the eel
Because his painted skin contents the eye?）
莎士比亞作品裏關於鱒魚（trout）的描寫也很有趣。《第十二夜》第二幕第五場，瑪麗亞（Maria）說：“你躺在那兒（丟下一信），那條鱒魚來了，給他撓撓癢才能抓得到。”（Lie thou there (throwing down a letter), for here comes the trout that must be caught with tickling.）《一報還一報》（Measure for measure ）第一幕第二場，龐貝（Pompey）與咬弗動太太（Mistress Overdone）有如下對話：
龐貝：那邊有人被抓去大牢了
咬弗動太太：他幹了什麽事？
龐貝：關於女人的事。
咬弗動太太：可是他犯的什麽罪？
龐貝：他在禁河裏摸鱒魚。
咬弗動太太：怎麽，誰家的姑娘跟他有了孩子嗎？
龐貝：反正是有一個姑娘懷了他的孩子。你還沒有聽說官府的告示嗎？
（POMPEY Yonder man is carried to prison.
MISTRESS OVERDONE Well; what has he done?
POMPEY A woman.
MISTRESS OVERDONE But what's his offence?
POMPEY Groping for trouts in a peculiar river.
MISTRESS OVERDONE What, is there a maid with child by him?
POMPEY No, but there's a woman with maid by him. You have
not heard of the proclamation, have you? ）
“Groping for trouts in a peculiar river”（在禁河裏摸鱒魚）指的是偷偷發生性關係。
（鱒魚）
莎士比亞在形容“大魚吃小魚”時，用的是白斑狗魚（pike）和鰷魚 （dace）。白斑狗魚是一種伏擊捕食者，喜食鯽魚、鯉魚、野雜魚，喜歡長時間隱藏在水底的水草間一動不動，等獵物出現後突然加速發動進攻。雄性的白斑狗魚體長最大可達一米，雌性可長達一米半。鯉科的鰷魚體長15厘米左右，因個體弱小而常常群居。《亨利四世》（Henry IV）下篇第三幕第二場，福斯塔夫（Falstaff）有一句獨白：“既然老白斑狗魚可以吃小鰷魚，按照自然界的法則，我想不出為什麽我不能吞掉他。”（If the young dace be a bait for the old pike, I see no reason in the law of nature but I may snap at him. ）
（白斑狗魚）
（鰷魚）
在莎士比亞時代，鯉魚（carp）是一種易於飼養在魚塘中的魚，因此隨時可供食用,受到高度重視。《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一場，老臣波洛涅斯（Polonius）說道：“你用謊言的誘餌釣到了真相的鯉魚（可譯成‘事實的真相’）。因此我們有智慧、有影響力的人，往往用這種旁敲側擊的方法，間接地找到方向。”（Your bait of falsehood takes this carp of truth. And thus do we of wisdom and of reach, With windlasses and with assays of bias, By indirections find directions out.）
（鯉魚）
莎士比亞用丁丁魚（tench）和石泥鰍（loach）來形容令人討厭的虱子。丁丁魚最常見於以黏土和泥為基底、植物豐富的平靜水域，能容忍含氧量低的水，甚至是鯉魚不能生存的水域。 鱗細，且深藏於厚皮下，使其如鰻魚光滑。西方相傳有病的魚以身體磨擦之皆可治愈，由此得到醫生魚的別名。《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一場，腳夫乙（Second Carrier）抱怨：“我想這是整個倫敦路上跳蚤最凶的客店了，我像丁丁魚那樣被要得厲害！”（I think this be the most villanous house in all London road for fleas. I am stung like a tench.）腳夫甲（First Carrier）附和道：“像丁丁魚？我的老天，自雞鳴第一聲後，沒有哪個基督教國王像我那樣被咬得那麽慘。”（Like a tench? By the Mass, there is ne'er a king christen could be better bit than I have been since the first cock.）現代的學者們對於字裏行間“丁丁魚“的含義感到困惑，比較可靠的解釋是，當時流行的觀念認為丁丁魚在吸吮鱗片上分泌的粘液時會互相撕咬。
（丁丁魚）
同一場戲裏，腳夫乙又說：“啊呀，房裏連一把便壺也沒有，我們隻好往煙囪裏撒尿，你的房間裏的尿生出跳蚤來，像石泥鰍一樣多不可數。（Why, they will allow us ne'er a jordan, and then we leak in your chimney, and your chamber-lye breeds fleas like a loach.）
（石泥鰍）
莎士比亞用米諾魚（minnow）來形容地位卑微的小人物。米諾魚是鯉科的一種小型淡水魚，歐亞大陸的大部分地區隨處可見，長度通常約為 7 厘米，成群結隊地生活。《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第三幕第一場，保民官西西涅斯（Sicinius）對科利奧蘭納斯說：“您的這一種想法必須讓它留著毒害自己，不要毒害別人。”（It is a mind /That shall remain a poison where it is, / Not poison any further.） 科利奧蘭納斯回應道：“必須讓它留著！你們聽見這個米諾魚群裏的崔萊頓（或可譯成：侏儒群裏的高個子）的話嗎？”（“Shall remain”?/Hear you this Triton of the minnows?）《愛的徒勞》（Love's Labour's Lost）第一幕第一場，國王讀道：“就在那兒我看到了那個情緒不佳的村夫，那個可笑的卑賤的米諾魚（可譯成：卑賤的小人物）— ”（There did I see that low-spirited swain, that base minnow of thy mirth,—"
（米諾魚）
莎士比亞還寫到了鯷魚（gudgeon），一種鯉科小型淡水魚，俗稱“Gobio gobio”，常被用來做誘餌。《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第一幕第一場，葛萊西安諾（Gratiano）說：“別用憂傷做誘餌，去釣這種愚蠢的鯷魚了。”（But fish not with this melancholy bait /For this fool gudgeon）。
（鯷魚）
莎士比亞寫魚，也和寫花草一樣生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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