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植物與莎士比亞的鬼故事

來源: 南小鹿 2023-03-19 18:35:5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485 bytes)

童年的夏夜,幾乎家家都沒有電風扇。晚飯後,大人和孩子們拿著小板凳坐在院子裏乘涼。其中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大人和大孩子們講鬼故事嚇小孩子。我在那時聽了不少鬼故事,聽得脊骨涼涼的,如果再有一陣風吹來,全身便起了雞皮疙瘩,果真達到了納涼的效果。

我定居溫哥華後,在戶外見到了兩種來自中國的草藥,名字裏帶著“鬼”,外表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所以被栽培成園藝花。花兒雖美,可是一想到花名,我會條件反射似地身子顫抖,想起兒時聽完鬼故事後害怕到不敢在黑夜裏獨處的情形。

其中一種草藥叫七葉鬼燈檠(學名 Rodgersia aesculifolia),碩大的七裂葉片酷似本地常見的馬栗樹 (horse chestnut tree ,學名Aesculus hippocastanum) 的葉子,故得別名“chestnut-leaved Rodgersia” (栗葉羅傑西亞)。夏日由奶白色或粉紅色小花聚成的圓錐花序很引入注目,花形酷似流行的草本植物落新婦(Astilbe)。這也難怪,兩者都是虎耳草科的。 七葉鬼燈檠可長到兩米高,本地人主要將其作為觀葉背景植物。葉兒初生時呈青銅色或銅色,隨後轉為深綠,秋天又變成迷人的銅棕色。

 

 

另一種草藥叫鬼吹簫(Leycesteria formosa),是一種兩米高的灌木。莖幹是空心的,在微風的吹動下發出悠揚的聲音,如同洞簫鳴奏。它原本長在海拔1000至3000米的山林裏,鄉下人走夜路時隻聽到婉轉回旋的簫聲,卻不見吹簫人,以為弄簫者是鬼,才有了這個恐怖的名字。鬼吹簫的紫紅色穗狀花序很奇特,如倒掛的雞冠,白色的小花如鈴鐺。花期很長,從七月到九月,而後結出紫黑色的果實。果實底部長著五角形的“須”,很好看。鬼吹簫傳到英國後,在南部歸化,其漿果成熟後甜美可食,有一股類似太妃糖的溫和風味。在莊園中作為獵禽飼養的野雞喜歡這種漿果的味道,因此鬼吹簫受到維多利亞時代的莊園主們的喜愛,成為一種流行的灌木,別名 “野雞漿果”(pheasants berry) 的曆史典故由此而來。北美人種植鬼吹簫,主要觀賞花和果,他們根據植物的產地和屬名,稱其“喜馬拉雅忍冬”(Himalayan honeysuckle)。

 

我見到“鬼植物”,就會想起鬼故事。疫情期間,我碎片化閱讀莎士比亞原著,發現他在五部戲劇作品裏寫到了鬼。莎士比亞並不是伊麗莎白時代唯一寫鬼的作家,應該說,受到古羅馬劇作家塞內卡(Seneca)的影響,超自然的力量(鬼魂、巫術等)、血腥暴力、謀殺、複仇等是那個時期戲劇作品的流行元素。莎翁寫鬼,隻是信手用了那個年代時髦的創作手法,如果他出生在現代,也許就不會寫鬼故事了。

再說說伊麗莎白時代的觀眾對鬼魂的看法。在中世紀的大多數歐洲國家,有一種普遍的觀念:罪犯、自殺者或死於非命者的鬼魂會在地球上遊蕩。鬼魂在午夜出現,在雞鳴時消失,靠近生者時,燈光會變得暗淡。當然,這種流行的迷信與教會的教義並不相符。伊麗莎白一世於1558年繼承王位,在此之前的25年,英國的宗教改革經曆了停滯、前進、天主教複辟的曲折艱難的曆程。伊麗莎白一世統治初期,明智地選擇了宗教寬容政策,待坐穩江山後,便著手進行恢複新教。她從信仰天主教的神職人員中挑選出可以改信新教的人,並挑選新教徒來補上空缺的12個主教的位置,她本人成為英國國教的最高管理人。當時的英國民眾中既有信仰天主教的,也有信仰新教的。天主教徒相信煉獄(Purgatory),認為靈魂在進入天堂之前會在此淨化,煉獄中的靈魂可能以幽靈的形式返回地球。新教徒不承認煉獄的說法,但相信人的靈魂會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以剛剛離去的親人的形象出現,有時則以陌生人的麵貌出現。聰明的莎士比亞選擇將這兩種信仰結合起來,在《哈姆雷特》中創造了似乎來自煉獄,又以丹麥老國王生前模樣出現的鬼魂,來討好兩種不同信仰的觀眾。

總的來說,伊麗莎白時代的觀眾群體大多情緒化,喜歡凶猛激烈的娛樂活動。比如,“Bear-baiting”(熊誘餌)就是一項非常受歡迎的娛樂節目。在一座與劇院相類的大建築裏,人們把一隻熊綁在木樁上,然後放出一群大狗來引誘它,或與之搏鬥,最後熊累癱了(腦補一下後麵的血腥場麵)……除了醉心於這種血淋淋的節目,民眾們還愛在公開場所圍觀罪犯們受絞刑或鞭刑。觀眾的重口味決定了戲劇家們在作品裏時不時加點暴力猛料,並以巫術、鬼魂、占星術等超自然元素來作為劇情的催化劑。

《理查三世》(Richard III,創作於1592年)是最早出現鬼魂的莎士比亞作品。第五幕第三場,博斯沃思戰役之前(Battle of Bosworth),理查德睡在帳篷裏,總共十一個被他害死的鬼魂出現在他的夢中,預告了殺人凶手必將在戰鬥中失敗,並詛咒他“絕望而死”(Despair and die)。同一個夜晚,十一個鬼魂又告知熟睡中的反對軍領袖裏士滿伯爵(Earl of Richmond),他必將“生而興旺”(Live and flourish)。莎翁有意讓這些鬼魂隻出現在熟睡著的人的夢裏,避開了台下不同教派的觀眾對鬼魂是否存在於世間的敏感爭論。鬼魂的作用也很有限,隻是預兆了不祥之事。 這個作品隻算莎士比亞的鬼故事的小試牛刀吧。

1599年,《裘力斯·凱撒》(Julius Caesar )問世。第四幕第三場,在腓立比戰役的前一天晚上,布魯圖斯(Brutus)失眠了。燭光閃爍,一個“可怕的幽靈”(monstrous apparition)出現在他的眼前。布魯圖斯質問那個幽靈,它究竟是“某個神、某個天使還是某個魔鬼”(some god, some angel, or some devil)?幽靈答:“是惡魔“(evil spirit),並說布魯圖斯會在腓立比再次見到它。第五幕第三場,布魯圖斯戰敗,他哭道:“ 啊,裘力斯-凱撒!你仍然是強大的!你的靈魂四處遊蕩,將我們的劍轉向,刺穿我們自己的內髒。”(O Julius Caesar, thou art mighty yet! Thy spirit walks abroad and turns our swords in our own proper entrails.)凱撒幽靈的出現摧垮了布魯圖斯的精神世界,也體現了古羅馬人的某種宿命論。

1601年上演的《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亞的寫鬼功力已達登峰造極的地步,丹麥老國王成為世界文學史上最有名的鬼魂。 與那個時期的其他戲劇不同的是,第一幕中的丹麥老國王的鬼魂是出現在四個不同的目擊者麵前的,顛覆了鬼魂隻出現在某個特定的人的麵前的創作老橋段。鬼魂父親向哈姆雷特講述了被親弟弟毒害的經過,讓兒子為自己報仇,同時叮囑他,不能傷害王後。第三幕第四場,哈姆雷特在王後的寢宮內激烈地譴責自己的母親時,鬼魂又出現了,可是這次隻有哈姆雷特瞧得見他。鬼魂勸告哈姆雷特:“不要忘了,我這次來是為了磨礪你的幾乎被消磨殆盡的複仇決心的。可是瞧,你的母親那副驚愕的表情。哦,快去安慰她正在交戰中的靈魂吧。身子最柔弱的人最富於想象。和她說說話,哈姆雷特。”(Do not forget. This visitation is but to whet thy almost blunted purpose. But look, amazement on thy mother sits. O, step between her and her fighting soul. Conceit in weakest bodies strongest works. Speak to her, Hamlet.)王後看不見亡夫的鬼魂,隻見到兒子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不由大駭,以為兒子瘋了。

威爾士神經學家和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瓊斯(Alfred  Jones, 1879 年  - 1958 年) 於1949年發表了《Hamlet And Oedipus》(哈姆雷特與俄狄浦斯)一書,認為哈姆雷特的內心有一個俄狄浦斯情結。哈姆雷特想要殺死自己的父親並娶自己的母親,然而這個願望卻被叔父克勞迪斯實現了。道德和能力雙失的他在心理上創造了一個“鬼魂”,來證明自己的報複動機是正當的。這個解讀很另類,正如莎翁自己說的,“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莎士比亞筆下性格最複雜、心理層次最豐富的惡人當屬麥克白(Macbeth)。他並不是一個十足的冷血動物,做壞事時常常會自我懷疑和惶恐不安。第二幕第一場,麥克白在去殺死國王鄧肯(Duncun)的路上,看見一把匕首飄浮在他眼前,忍不住自言自語:“你難道不是致命的幻象,可視不可觸嗎?或者,你隻是一把想象中的匕首,從我狂熱的大腦裏產生出來的一種幻覺?”(Art thou not, fatal vision, sensible to feeling as to sight? Or art thou but a dagger of the mind, a false creation, proceeding from the heat-oppressèd brain?)繼鄧肯之後,好友班柯(Banquo)也成了麥克白的刀下鬼。 麥克白在宴會上看到班柯的鬼魂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鬼魂沉默不語,麥克白對它下命令:“要是你會點頭,你也會說話。要是骨灰堂和墳墓必須把我們埋葬了的人送回到世間來,那麽禿鷹的嘴將要成為我們的紀念碑了。”(If thou canst nod, speak too. If charnel houses and our graves must send those that we bury back, our monuments shall be the maws of kites.)古歐洲的一種說法,死者如果沒有被妥善埋葬,屍骨會被禿鷹啄個幹淨。麥克白認為死者應該留在屬於他們的地方,如果墳墓和骨灰所也會把死人送回來,像班柯的幽靈一樣在地球上行走,那麽塞滿人肉的禿鷹的嘴巴將是人類唯一的墳墓了。班柯的鬼魂很快消失了,我認為鬼魂和第二幕的匕首一樣,更像是麥克白的主觀幻覺,來反映他內心的恐懼。以現代醫學的觀點,他應該患有精神分裂症和焦慮症。

第四幕第一場,森林裏的三個巫婆施了法術,讓麥克白見到了八個國王裝束的人,班柯的鬼魂緊隨其後。麥克白歎道:“恐怖的景象!現在我知道這是真實的。因為那個血汙的班柯朝我微笑,指著他們,表示他們是他的後人。”(Horrible sight! Now I see ’tis true; For the blood-boltered Banquo smiles upon me and points at them for his.)見鬼的這一幕讓麥克白明白了自己的篡位計劃終將失敗,陷入了一種癲狂的精神狀態,愈是恐懼,就愈發冷血殺人,讓觀眾徹底失去了對他的憐憫。

1609年,莎士比亞在他的最後一部鬼故事《辛白林》(Cymbeline)裏塑造了友善的鬼魂。第五幕第四場,波塞摩斯(Posthumus)在睡夢中遇到了自己的幾位家族前輩,他們向朱庇特求情,希望神佑他們的後人。

莎士比亞作品裏的鬼魂們鋪建了一個超現實的空間,反映了我們如何看待自己、如何檢視自己的生活,以及希望死後被後人永遠記住的願望。丹麥老國王消失在晨霧之前,深情地囑托兒子:“再見,再見,記住我。”(Adieu, adieu, remember me)也許對逝去親人的最好的懷念,就是讓他們活在我們的文字裏,成為千秋萬代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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