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野地百合

來源: 南小鹿 2018-05-05 16:39:3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744 bytes)

 

五歲那年,我在閩中山區第一次見到了野百合。

我們生活的小村莊很偏僻,鮮有外人來探訪,鄉裏每十天一次的“趕圩”便成了全村人最熱鬧的集會。

從小村莊出發去趕圩,一路是彎彎曲曲的盤山道。福建山區的土一般是紅色的,山路兩邊的灌木林藤蔓交錯。野梔子花,野菊,茅草,蕨菜等比鄰而居,在寂靜的山穀熱鬧地生長著。

外公,舅舅和鄰居家的小哥哥帶著我走山路時,我突然發現了茅草叢中冒出一株兩米多高的白色野百合,花兒隨著微風輕輕搖曳,一副遺世獨立的樣子。外公下放到山區前是福州和長樂一帶的名中醫,趁機向我們傳授中草藥知識,告訴我們野百合可以入藥。從此我多了個心眼,每次偷偷溜出去玩時,會不停搜索路邊是否還有散落生長的野百合。

有一天,我終於又發現了一株開花的野百合,幾隻金龜子正在花心裏忙不迭地采蜜呢!我奮力地想連根拔起它,野百合植株卻從中間斷了。當我拎著上半截的野百合回家時,外公卻說野百合的藥效主要集中在根部,我拿回來的不能製藥,插在花瓶裏最合適不過了。我鼻子一酸,失望地哭出來。外公趕忙安慰我說:“命啊(福州人對孩子的昵稱),乖乖的,別哭,等你長大後,公公帶你上山采藥。”

我知道他是很牛的中醫,給缺醫少藥的閩中山區的鄉民帶來了很多希望,從此他們不必為了一點小病而翻山越嶺趕到鄉鎮醫院去了。可惜外公帶我“進山采草藥”的承諾始終沒有兌現。長大後,我的興趣漸漸轉到文學和曆史,後來發現“著書”無法為稻糧謀時,就跑去讀商科了,徹底摒棄了從醫的想法。我和妹妹是家族中最能讀書的,又有一點學醫的天分,卻無人繼承外公的衣缽,這可能是這段邊城生活留下的最大遺憾吧。

大學時代讀到席慕容的那首《結局》:“當春天再來的時候 /遺忘了的野百合花 /仍然會在同一個山穀裏生長 /在羊齒的濃蔭處 /仍然會有昔日的謦香

可是沒有人 /沒有人會記得我們 /和我們曾有過的歡樂和悲傷

而時光越去越遠終於 /隻剩下幾首佚名的詩和 /一抹 /淡淡的斜陽”

她的幾篇關於野百合的詩歌和散文,都蘊含著一種淡淡的憂傷,不是我記憶中野百合的樣子。《聖經》裏也多次提到了百合,包括野地百合(lily of the field), 山穀百合(lily of the valley)和荊棘中的百合(lily among the thorns),它們耐得住寂寞,經得起試煉,受得了卑微 – 這才是教徒們應該有的的生活狀態。

我的外公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通過野百合傳遞給我的,是一種達觀堅忍的精神意誌啊!

移民加拿大後,喜歡花草經常去逛苗圃的我發現:北美園藝愛好者將好多美麗的花草稱為各種各樣的lily, 盡管它們和百合科沒有一點關係。我從各個英文網站搜集了很多相關資料,經過一番考證,發現我從前的理解有誤。聖經裏的各種百合,不是國人熟知的乳白色喇叭形的野百合。野地裏的lily (lily of the field)很可能是林地銀蓮花(wood anemone),荊棘中的lily (lily among the thorns)很可能是番紅花,山穀中的lily (lily of the valley)即鈴蘭花。

林地銀蓮花,番紅花和鈴蘭花均在加拿大本土的野花名單上,經常去森林裏散步的人應該可以找得到。可是一連好幾年,我都沒有在林下發現林地銀蓮花。據說銀蓮花是巴勒斯坦地區最美麗的一種野花, 每到初春,銀蓮花在以色列一帶處處開放,蔚然成一片花海。耶穌在這一帶傳教時,隨手從野地裏拔起的,十有八九是銀蓮花了。

林地銀蓮花啊,跋涉萬裏慕名而來,我該如何揭開你神秘的麵紗呢?

你是毛茛(butter cup)家族的成員,藏身於半陰的林下和潮濕的溪流兩岸, 有著絕世的容貌,卻低調謙卑耐得住寂寞。你靠著地下根莖繁殖,生長緩慢,一百年的時間才能繁衍成邊長兩米的花的方陣。單個植株要長到五年以上才能開花。不開花的季節,你綠色的深裂葉茂盛地重疊在一起,鋪成厚厚的綠毯,看起來更像一叢叢貼地生長的野菜。隻有在最古老的闊葉林緣才能見到大片大片的,綻放時燦若銀河的你。

你的花瓣表麵純白如雪,背麵有一層淺粉色的暈。那些狹長花瓣其實是花萼,五至八片團住中間鵝黃色的花心。花萼酷似輪子的輻條,花心有如王冠。你是初春最早開的野花,象征著寒冬的結束,因此在宗教裏有更多的精神含義。古希臘人說你是“風花”(wind flower),你在料峭春寒中吐出的是生命的呼吸,葉子揉碎後散出的異味,讓人聯想到刺鼻的一種“香”。

國人不認可你是“野地百合”,管你叫“死亡之花”,因為你全株有毒,服用30株新鮮的植株有可能致命。其實燒煮或幹燥後,你的毒性會大大降低,是一味有用的草藥。

你是十九世紀中至二十世紀初著名的園藝家William Robinson (威廉.魯濱遜)最喜愛的野花。他畢生崇尚自然簡約美,將很多林地野花和草藥引進花壇,創造了“wild garden”(野生花園)流派,在民間蔚然成風。如今很多苗圃裏都有出售林地銀蓮花的花苗,我偶然在鄰居家的籬笆前撞見你,卻無法想象你在古老的原生叢林裏,對抗疾風驟雨時的一張張蒼白卻美麗鎮定的臉。

林地銀蓮花啊,我靠著從網站上搜刮來的專業知識,終於在鹿湖(deer lake)邊上的一處潮濕半陰的地塊發現了一平米左右的花陣。你從濃密的綠葉間冒出頭來,在陽光下快樂地舒展著潔白如雪的花瓣,輕柔地向我打招呼:“老朋友,我們終於見麵了。”

那一刻我熱淚盈眶,因為我知道,你已經風雨兼程了半個世紀,才有了今日半方潔白芬芳的天地。在這漫長的風雨交加的過程中,“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隻是短暫的歡樂的時光,更多的日子,你必須昂頭挺胸,靠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意誌前行。你甚至在絕境裏仰天長嘯,“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給羸弱的身軀更多的精神與能量。

而你卻從不抱怨和訴苦,因為你知道,你是聖經裏的“野地百合”,你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取悅人,而是為了取悅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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